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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鼠之槛  作者:京极夏彦

这也是事后听闻的事。

仙石楼的大规模现场勘查在十六点结束了。

汇报与意见交流听说也在二十点结束了。

虽然并未发现指纹等能够锁定特定人物的证据,但是从垃圾桶和别馆一楼突出的屋瓦等处,找到了些许遗留物。

是稻草屑。这在本馆大屋顶以及柏树上也有发现,据分析皆为相同的东西。

警方推测,这可能是从草鞋上掉下来的。

此外还查出设置在别馆二楼墙面上方的排水管有不自然的变形,山下警部补认为那是鸟口爬上去时造成的,但是经过慎重的实验,发现排水管相当坚固,若非驮着相当沉重的东西——例如尸体——攀在上面,光一个人的体重是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变形。换句话说,那不是鸟口攀住时造成的弯曲。

不过这个判断的前提是鸟口这个人的体重并非异常沉重。

而决定性的证据,是柏树上残留有被害人的一部分衣服纤维。

榎木津的主张就此获得证明。

小坂了稔的尸骸确实是被某人遗弃到树上去的。

勘验之后,从树木的形状和残留在树干上的擦痕分析,也发现尸体与其说是掉下来的,不如说是滑落下来的比较正较。以坐禅的姿势冻结的遗体就像溜滑梯似的一路滑行到树干途中,然后以一副坐在那里的姿势落地了。这要是倒栽葱地落下,恐怕无法顺利地以坐姿着地,而且若是那样,遗体也有可能遭到损坏。

可是事到如今,这个问题已经无所谓了。无论它发生的几率多么微乎其微,无论它看在目击者的眼中有多么异样,这个问题都已经无所谓了。

只是在犯罪之后偶然地发生了这样的情形罢了,与犯罪无关。

问题在于凶手为何要做出这等荒谬之事?凶手非得在暴风雪之夜将冻结的尸体遗弃在树上的原因为何……?

山下警部补拼命地思考。

这种情况,最符合常识的结论是隐藏罪行。

只要尸体不被发现,杀人事件就不会被察觉。因此杀人犯都会费尽心机处理尸体。有时候埋进土中,有时候沉入水里,有时候加以焚烧,有时候予以肢解,来隐藏尸体。使用刀刃,使用药品,破坏、抹煞、隐藏。因为只要没有尸体,杀人事件就不会成立。

遗弃在树上这个方法有用吗?

——唔,算是有用吧。

山下这么觉得。从建筑物正面无法看到遗体,因为那个角度被屋顶遮住了。但是从饭洼住宿的寻牛之间可以看见。不,搞不好只是凶手不晓得这件事……

不行,不可能。说起来,只要走出庭院由下往上看,就绝对看得到尸体。而且从庭院另一头的山坡看下来怎么样?从山上应该看得到。

——有必要实际去看看吗?

不,没那个必要。高耸的树顶上有个和尚像伯劳鸟串在树枝上的虫饵似的挂在上头,从远方的高台肯定是看得见的。

当然,前提是那里有人的话。

——是了。

没错,这种隆冬的深山里才不会有什么人。事实上就是因为没有人,遗体才会直到落下之前都没有被发现。所以……

——没错,这么想就对了。

这一带是杳无人迹的深山。无论杀人现场在哪里,既然都能够把尸体搬运到这家仙石楼了,那么其他的弃尸地点要多少就有多少。不管遗弃在这一带的山里的任何一处,都能够拖延被发现的时间。可供藏尸的地点,就如同字面所说的漫山遍野……

不对,正好相反。在这一带,这家仙石楼是最容易被发现的地点。换句话说,凶手希望尸体被发现。

——就是这样。

凶手希望尸体早点被发现。换言之,犯罪在几天之内就被揭露,对凶手是有利的。可是弃尸的时候不能够被发现,所以他为了制造逃走的时间,把尸体放到树上。若是放在不安定的树上,尸体不久就会落下而被发现。而那个时候,凶手已身在遥远的彼方……

——为了什么?

山下觉得这个推测不错。不错是不错,但是接下来就不懂了,也觉得好像想错了。

例如这是为了制造不在场的证据……

不,在现阶段,连犯罪现场——甚至连犯罪时间都还无法厘清,凶手就算不做这种愚蠢的事,也可以轻易证明自己的不在场,而且无法锁定犯罪现场与犯罪时间的话,不在场证明是毫无意义的。

可是如果凶手缺乏法医学的知识呢?又或者凶手对警察的搜查行动毫无概念……

——那样的人才不会去伪造什么不在场证据。

不行,毫无意义。

不管从哪个角度切入,都看不出意义。连线索都抓不着。甚至觉得若不是因为什么差错,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差错吗?

例如说,尸体从树上掉落,对凶手来说是个意外——这样想如何?这并非为了隐藏尸体,也非制造不在场证据,凶手原本有着完全不同的意图,或有其他目的,却因为意想不到的坏天气和积雪而失败了……

这个想法不错。以精心策划的犯罪而言,这个结尾太过于粗糙,感觉手法非常草率。可是那样的话,所谓其他意图又是什么呢?所谓其他的目的……

——不行。

这根本不是什么好推测,结果山下的思考绕回比原点更前面的地方了。

“那个……”

阿部巡查探进头来,山下中断思考。

“干吗!有什么事!”

莫名地火大。

“那个,菅原刑警回来了。”

“菅原?哦,那个辖区的壮汉啊。”

山下看看时钟,二十三时四十分。

“好慢,太慢了。到底是在干什么啊,真是的!”

山下吼道,结果怒斥的对象从背后回答了:“不满意的话你自己去。”

“你、你这是什么口气!我可是搜查本部的……”

“好啦,要是我有失礼的地方,我道歉就是了。谈话一点进展也没有。”

菅原绕到山下前面坐下,倦怠地转着脖子,兴致索然地问道:“其他人呢?”

“他们暂时撤回了,搜查会议明天在辖区警署举行。我在等你和益田,因为我是负责人啊。”

“那真是多谢了。”

“益田呢?”

“在那里过夜。”

“过夜?什么意思?”

“嫌疑犯说要过夜,有什么办法?”

“这……把他们带回来不就得了?”

“允许他们采访的是警部补你自己吧?光是侦讯就搞到这么晚了,更别说采访了。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那相当花时间,不是两三下就能搞定的。”

“可是……”

“哎,亏你特地等我,就听我说吧。虽然明天在会议上说也一样……啊,既然会议上也得说,还是明天再说好了。”

“现在就给我说。”


从菅原的口吻,山下马上就听出明慧寺是个极度不利于搜查的环境。和尚嘴上说会协助搜查,结果却似乎完全不肯配合。菅原说他们调查小坂的房间后,只侦讯了短短一个小时,然后就回来了。

借由菅原的陈述,小坂这个人总算在山下心中获得了“人格”。对山下而言原本只是个丑陋物体的那具尸体,现在终于被山下当成杀人事件的被害人看待了。

“被害人小坂了稔今年六十岁。根据记录,他是在昭和三年进入明慧寺的。入山时是三十五岁。之后二十五年之间,一直住在那座寺院里。至于入山以前的经历,目前尚不明朗。没有留下记录。不过现在的明慧寺贯首圆觉丹禅师也是在同一年入山,所以贯首应该知道这部分的情形才对。”

“可是因为无法约谈贯首,所以不知道详细情况。”菅原心有不甘地说。

“然后呢?”

“小坂的风评很差,但也不完全都是负面评价。”

“真是不清不楚。”

“哎,普通人谁都是这样的。只是根据我们所听到的,小坂不管怎么想都是个腥膻和尚。”

“腥膻?他吃鱼吗?”

“你啊,唔,鱼好像也吃啦……”

菅原说,小坂似乎过着双重生活。

“他是直岁的知事,也就是干部。我不觉得是因为那个职位的关系,但是他每个月都会下山一次,然后外宿。好像从战前就这样了。也因为这样,有不少流言蜚语,说他在外面包养女人之类的。那个姓什么?那个古董商……”

“今川吗?”

“对。和他说的话……唔,也有些吻合。他们有生意往来不是吗?我是不太清楚啦。”

“嗯,如果全面相信那个怪脸古董商的话,是有些吻合。今川的身份现在已经向东京警视厅照会了,还有,我也委托他们查证今川的证词真伪。只是什么包养女人、生意买卖的,我看这部分有调查的必要。”

“确实有必要。所以小坂和其他和尚不同,经常不在寺院里。但是他每次外出都会规规矩矩地提出申请,得到许可之后才下山,所以过去从未有过不假外出的事。”

“可是怎么说,小坂有那么多钱让他如此为所欲为吗?现在要包养女人,花费可是非同小可呢。他又不是哪里的大富豪,只是个山和尚吧?”

“问题就在这里。”菅原露出心怀鬼胎的表情,“这部分非常可疑。”

“也是吧,和尚毕竟也是人啊。我老家的菩提寺[一个家族所皈依的宗派的特定寺院,家族墓地设于此处,委任寺方进行丧礼或法事等等。]的和尚,也是喝酒玩女人,搞到倾家荡产,结果说要把墓地的一部分卖掉,不久前才被檀家代表给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呢。小坂要是素行这么差,在寺里也……”

“不,小坂没有遭到挞伐。”

“为什么?有什么理由吗?”

“这我不知道。当然也有和尚把他骂得一文不值,像桑田常信——这是个地位相当高的和尚,这个常信就把小坂说得一无是处。可是好像也有和尚不觉得小坂不好。中岛佑贤——这也是个地位崇高的和尚,中岛就说:看看一休宗纯[一休宗纯(一三九四~一四八一)为临济宗僧侣,据传为小松天皇的私生子。擅长诗、书、画,游历各地,不分贵贱,广为传教。性格洒脱狷介,留下许多轶闻。]。”

“一休?你说的是那个机智的一休和尚吗?”说出口后,山下才觉得这个反应好像很幼稚。

可是菅原点头说“对对对”。

“就是那个一休。据说一休和尚是个会玩女人、吃肉喝酒的破戒和尚。可是他还是被人敬为高僧。中岛说,所以不可以只因为这样就声讨小坂。”

“一休和尚不是个小和尚吗?”

“小和尚总有一天也会长大吧。没有人永远都是小孩子的。”

“也是。”

山下想象在女人服侍下喝酒的破戒僧模样,那张脸却是小孩子长相,山下忍不住对自己贫乏的想象力以及画面的愚蠢而苦笑。

“所以小坂并未被孤立?”

“没有。听说和小坂最合得来的,是一名最老资格的老僧。是一个名叫大西泰全、年近九十的老人。听说他比贯首更早来到明慧寺,不过我没能和他谈到话。中岛没有把小坂说得太糟,或许也是看在大西的面子上。”

“那个大西掌握大权吗?”

“他是个老人了,老头子。不过好像也有其他的年轻和尚仰慕小坂。说起来,战后入山的和尚好像都是经由小坂牵线的。”

“牵线?”

“没有和尚会来这种默默无闻的寺院吧。是小坂向亲属或其他寺院交涉后带来的。因为战争,年轻的和尚有一半都战死了。除了干部以外,好像只剩下十四人。”

“和尚也去打仗了吗?”

“我的部队就有个净土宗的新兵,每次揍他都给我念佛号,气死人了。”

“呃,没人在讲你的事。我的意思是,这种地方也收得到召集令吗?”

“赤纸[即军方的入伍召集令,因为使用红色的纸张,故俗称赤纸。]管他是天涯海角都送得到的。”

“是啊……那个玩意儿……”

只要是日本国民——也就是只要拥有户籍,健康的成年男子都一定会收到。

应该是吧。纵然是位于深山、远离村里的寺院的僧侣,也是有户籍的。

“收得到吧。”山下告诉自己似的说。

“小坂好像蛮会照顾人的,只是也有许多人和他个性合不来。不过我不晓得造成他们对立的焦点是什么。刚才我也说过了,小坂和典座的知事桑田常信,这两个人特别水火不容。”

“典座?”

“算是炊事的负责人吧。”

“料理长吗?”

“差不多吧,他们就像天敌般彼此仇视。”

“那么小坂在那座寺院里是什么样的地位呢?不能一概而论说他遭到憎恨或厌恶是吗?”

“那当然啦,警部补。要是可以那么简单地断定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警察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菅原,我的意思并没有这么单纯。寺院说起来也是一种组织吧。那么和尚就是组织的成员,而小坂应该也有所谓组织中的地位。这么一来,就会自动产生利害关系。如果小坂不是组织的末端而是中枢成员,那更是如此。”

“啊……噢。”菅原用力点头,“你说的没错,寺院也有派阀。这看得出来。依我的观察,干部的和尚们感觉上在建立各自的派阀。可是像昨天来到这里的和田慈行,从他之前的态度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于小坂似乎颇有微词,是反小坂派。但是同样是反小坂派,和田和桑田这两个人却彼此交恶。相反,中岛是亲小坂派,和桑田却很要好。错综复杂。”

“不是主流反主流这样单纯的区分就是了。那个社……”山下差点要说“社长”,慌忙订正,“贯、贯首又怎么样?”

“贯首感觉上和每一个干部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过我没有直接见到本人,不清楚呢。只是依我之见,权力最大的应该是和田。而在和田的势力兴起之前,坐在那个位置的似乎是小坂。”

“哦……?”

可是寺院和公司组织不同,并没有出人头地就能够掌握特权这种显而易见的好处。因为这些人是和尚。但不管怎么样,错综复杂是肯定的。

“然后呢……?”

“什么?”

“什么什么?那个小坂的行踪呢?”

“哦。小坂了稔是在五天前被人发现失踪,也就是尸体被发现的四天前。”

“这件事昨天的和尚——和田也说过了。”

“是啊。再说得更详细一点,五天前的早课——也就是和尚们每天早上集合念经,当天早课的时候,小坂人还在。南无南无地念完经之后,要进行打扫、洗濯之类的,这些事情都规定得清清楚楚,在时间上比一般公务员还要烦琐,总之就是处理那类杂事。接着是早餐。云水们集合到食堂吃饭,地位比较高的和尚则是在自己的房间吃。小坂住在一个叫雪窗殿的小建筑物,那里我们也调查过了。值班的和尚准时把斋饭送去那里,结果……”

“他不在吗?”

“不在。”

“时间呢?”

“五点半。”

“五点半?五点半吃早饭?真是够早的哪。最后看到被害人的是谁?”

“所以说,早上念经的时候,所有的和尚都看到了。”

“几点念完经?”

“五点。”

“那他是在五点到五点半之间不见的?”

“也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快说。”

“有人作证说他入夜之后目击到小坂。而且小坂竟然在他的天敌桑田常信的房间里。看到的是常信的行者——也就是随从的小和尚。那个行者,呃……叫牧村托雄,他在夜里大概八点四十分到九点之间,看到小坂从桑田起居的建筑物里走出来。”

“目击的时间不确定吗?”

“晚上七点到九点是入浴或收拾整理的时间。因为澡堂不能一次容纳所有人,所以得排队。托雄算是比较新来的,所以排在后面,他从澡堂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忘了东西。”

“什么东西?”

“他说是经本。隔天早上念经的时候需要,所以他慌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是称得上房间的房间啦——没找到,所以他心想一定是忘在师父那里了,便脸色苍白地跑去看。”

“脸色苍白?”

“当然会脸色苍白啊。要是丢了那么重要的东西,会被臭骂一顿的,还会被拿棒子殴打,就像军队里一样。我以前也经常揍新兵呢。”

“没人在问你的事。”

“唔,反正似乎会遭到很严厉的惩罚,所以托雄偷偷跑过去找。那是一栋叫觉证殿的建筑物,结果小坂忽然从里面走了出来。”

“哦?所以他还在寺院里?”

“是啊。但是从早上念经以后到那个时候,其间行踪不明。完全不见踪影。没有任何人看到。”

“他会不会一直待在那里?”

“不,白天的时候,桑田进出那栋觉证殿好几次。那是他自己的房间,这是当然的。托雄也有进出,因为他是桑田的随从。而且托雄说他把经本忘在那里,也是晚上七点前后的事。”

“连忘掉经本的时间都记得吗?”

“没错。黄昏六点开始,会各自进行修行。托雄好像在练习诵经。练习时会用到经本,所以那个时候经本还在。后来托雄被桑田叫去觉证殿,经本好像就忘在那里了。那么就是过七点左右,所以小坂是在那之后进入觉证殿的。”

“那么小坂在早上五点过后就如同烟雾般消失无踪,一直不知去向,然后二十点四十分左右,突然从那栋建筑物里走出来。然后呢?”

“就这样。”

“那个小和尚没有出声叫小坂吗?”

“好像没有。托雄当时是掩人耳目过去的。他是偷偷折回去的,才不敢出声叫人呢。听他的口气,当时反而躲起来了。”

“那个……是叫桑田吗?建筑物的主人。他说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夜坐。”

“什么?夜漏?”

“夜坐,晚上坐禅。他说他在禅堂里。”

“有人看见吗?”

“没有呢。嗯……?不,有吗?”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夜坐是自主性的坐禅,时间并不固定。常信算是地位相当高的和尚,所以可以在自己喜欢的时间坐禅吧?这我是没问啦。那个时候禅堂里……”

“没人?”

“有人,就是那个和田慈行。他说他也在夜坐,还有慈行随从的小和尚,两个都在。他们三个人一起去夜坐。”

“那不就看到了吗?”

“没看到呢,桑田常信是面壁而坐。所以后来进入禅堂的和田等三个人,说他们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桑田本人。”

“会认不出来吗?”山下纳闷地说,“不,应该认得出来吧?他们至少会打个招呼吧?入室的时候,说句晚安还是打扰了……”

“不会打招呼的,禅堂这种地方是不可以出声的。”

“像是咳嗽或是从姿势……”

“咳嗽也禁止。而且和尚每一个姿势都很端正,再加上几乎没有灯光,一片昏暗。所以虽然确实有个和尚坐在那里,却不晓得那是不是桑田。而且和尚的发型每一个都一样嘛。”

“这我知道啦。没办法从袈裟还是体形之类的判别吗?”

“就算你这么说,证人都说不知道了,我有什么办法?不问清三十几个和尚每一个人的证词,确认彼此的所在和时间,是没办法知道的。”

“你问了吗?”

“怎么可能嘛!侦讯的时间只有短短一个小时。光是问出这些,就不知道费了我多少工夫了。你还吼我说什么回来得太晚不是吗?”

“等一下,等一下,我们两个对骂也没用。我了解你那边的情况了。明白了。”

山下说,菅原不高兴地交换盘腿而坐的双脚。

“话说回来,警部补,新闻发布呢?”

“哦,由本部那里发布。只说箱根山中发现僧侣的他杀尸体……”

“明智之举,这起事件的内情看来很不单纯。”

“菅原,意思是关于凶手……”不知不觉间,山下放低了姿态。山下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屈辱,硬是咽了下去:“你已经有什么想法了吗?”

“凶手应该是明慧寺的和尚。”

“这是根据那个女人的证词推测出来的吗?”

“当然有一部分是。被目击到的疑似凶手的人是个和尚,而距离这里最近的寺院就是那里嘛。而且那里的和尚每一个都健步如飞。我得花上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他们一个小时就能够走完。我想到大平台那里,也只要两个半小时就可以到达了吧。换句话说,他们的行动范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广。而且他们有体力,区区尸体,可以轻而易举地搬运。凶手就在明慧寺的和尚当中,这一点错不了。”

“你、你掌握到什么证据了吗?”

“证据接下来才要掌握,其实我已经有眉目了。主犯……不,实行犯是桑田常信,但是整座寺院都想要隐瞒这个事实。换句话说,那座寺院的和尚全部都是共犯。这是整座明慧寺串通进行的犯罪!”

“整座寺院的和尚都是共犯?这……”

“太荒诞了是吗?可是今早你不是才断定这是整家旅馆串通进行的犯罪吗?”

“呃,也是啦。但是根据呢?”

菅原不怀好意地一笑,那是一副土里土气的表情。

“动机呀。那些家伙有动机。小坂是直岁,也就是负责建设及修缮的人物。这很花钱,所以他掌控了财务的一部分。那是一座古老的寺院,修缮应该也特别花钱。小坂会动不动找理由下山外宿,表面上好像也是说去筹措物资。”

“这哪里是动机了?难道你的意思是其他的和尚嫉妒可恶的小坂自己一个人独享甜头吗?”

“不是的。小坂好像侵占了寺院的公款,甚至有流言说他除了包养女人之外,还投资了事业。”

“侵占啊……原来如此。那是怎么样?挪用了寺院金钱的坏和尚遭到了天谴吗?”

菅原再次鄙俗地笑了。

然后他打开记事本,结结巴巴地说明寺院本身就很可疑这件事。山下只能够听懂一半左右,不过他将之理解为近似于未经登记的公司行号。宗教的事他不懂,但是他暧昧地想,如果违反法律的话,就应该加以取缔。

“就像我刚才说明的,明慧寺没有檀家。没有檀家的寺院竟然有可以侵占的钱财,这就够奇怪的了。所以有什么不能公之于世的秘密的,是寺院啊。”

“寺院有秘密?”

“财源呀,财源。没有檀家的话,就没有法事可做。明明没有任何收入来源,那里却有多达三十六人的和尚。就算是住在深山里,和尚也不是仙人,总不能喝西北风过活吧,需要维持费。一定有什么钱财的出处。”

“换句话说,小坂掌握了这个秘密财源?”

“没错。所以小坂也趁此之便,中饱私囊。此事败露后,他遭到抨击。但是寺院没办法将小坂所犯的罪公之于世。小坂利用这一点,纠缠不休。最后小坂豁出去了,暗示他要揭露秘密,于是……”

“被杀人灭口了吗……?可是菅原,这实在不怎么合乎现实啊。又不是武打电影,会有那种邪恶秘密结社般的寺院吗?”

“总比秘密结社般的温泉旅馆合乎现实多了。”

这个乡下刑警真是够惹人厌的。山下气愤地思考要怎么反驳,他很快就想到反证了。

“唔……我撤销今早的见解。可是啊,菅原,我认为凶手应该就是和尚,但是整座寺院串通这样的看法我实在不能苟同。”

“为什么?”

“首先是犯罪现场。你应该还不知道,但现场有可能是奥汤本再过去一带。当然还未确定。”

“奥汤本?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地方?那根本是在河岸另一边了。”

“嗯,有人提供情报,证人也确认过了。说起来令人吃惊,有人在路边碰到了尸体。而且那个时候凶手还留在现场,甚至还向那个人自白是自己杀害的。”

“什么?这太厉害了,根本就是一级目击证词啊。一口气解决了。然后呢?”

“遗憾的是,证人并未目击。作证的那个人——是个双眼失明的人。”

山下自己说着,失望地叹了口气。对山下而言,否定菅原的意见也等于是自断仅存的一条活路。山下在失望之余,隐约心想就算这是全寺串通的犯罪也无所谓了。所以他在脑袋一隅期待着菅原的反驳。

“那么警部补,那个人看到……不,遇到的尸体,也不晓得究竟是不是小坂了稔吗?”

“不晓得啊。至于自白的凶手,当然也只听到他的声音而已啊,菅原。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非常不可靠。更何况只有声音,证人肯定已经认不出来了吧。但是,菅原,这要是在寺内被杀害的也就算了,奥汤本的话,场所距离太远了。要当作是全寺串通实在是……”

“那根本无关吧。而且那种证词,别说是不是小坂了,连是不是尸体都很难说呢。就算万一真的是尸体,也有可能是别的事件。”

“不过,据说凶手自称和尚。听好了,在这么狭小的箱根,再一次冒出和尚来,和尚喔。而且……”

“而且?”

“那件事发生的时间,正好是尸体被发现的四天前的夜晚,吻合小坂失踪当天的日期。这应该不是偶然吧。”

“晚上几点?”

“二十二点,晚上十点左右。”

“这……这样的话不对!警部补,小坂了稔八点四十分人在明慧寺的觉证殿。就算是健步如飞的和尚,也不可能在一小时二十分之内走到奥汤本的!就算是修行僧,小坂也已经六十岁了。能够在那种时间去得了的地方,顶多只有这一带吧。”

“嗯?”

“就连去到大平台都得花上两小时以上。即使坐电车,要去到奥汤本那种地方,应该也得花上四个小时以上,将近五小时才对。所以那不是小坂的尸体。绝对不是。”

“等一下,先等一下。可是啊,菅原,你不是说和尚们都是共犯吗?那么那些证词真的能够相信吗……对吧?”

“啊,对喔!”

“就是啊。”

山下与菅原共鸣,几乎同时发出声音。

山下所提示的否定要素,反而增强了菅原的想法。戏言成真了。而菅原似乎也作出了相同的结论。

“也就是怎么说,那个……”

“没错,菅原,就是……”

也就是这么回事:寺院内部成员的证词完全不可信任,只有外部人员——按摩师尾岛佑平的证词足以采信。换句话说,暂时先假定犯罪发生在二十二点的奥汤本。

那么,首先就与牧村托雄的证词产生矛盾了。

如果托雄的证词是假的,他为何要做这种伪证呢?

凶案发生在奥汤本。

在那里,凶手碰上了尾岛。凶手认为无处可逃,情急之下认罪了。但是凶手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于是,他进行了事后伪装。

凶手暂时隐藏遗体,利用尾岛双眼失明这一点,让尾岛自己误以为他遭遇到的是一场恶作剧。这只是权宜之计,不过姑且算是成功了。事实上,据说尾岛就四处宣称自己被老鼠迷骗了。这么一来,便暂时拖延了一点时间。但是尸体迟早会被发现。那样一来,一定会有人把尾岛遭遇的恶作剧和杀人事件联系在一起。

这个时候,托雄的伪证便会发挥效用。

托雄作证说小坂在二十点四十分前后人在明慧寺内。那么就像菅原说的,小坂不可能在遭到杀害的时间走到奥汤本,所以尾岛碰到的疑似尸体的东西不可能是小坂。换言之,尾岛所遇到的事依然会被当成一场恶作剧。

事实上,听到这件事的菅原就这么判断了。

托雄的证词,很有可能是为了让尾岛的体验与事件切割而捏造的补充材料。

假设小坂被杀害的时间是二十二点。

从明慧寺到现场必须花上五个小时左右,所以若是十七点以后小坂在明慧寺被人目击,那么尾岛的证词就会被视为毫无关系。

但是,若是犯罪时刻与目击时间太过于接近,也会发生问题。因为会变成小坂是在寺内被杀害的。

那样就糟了。那么一来,内部的人一定会遭到怀疑。所以……

必须让小坂的遗体在远离寺院一定距离的地方——例如这家仙石楼——被发现。从明慧寺到仙石楼约需要一个多小时。这么一来,就可以理解为何要谎称二十点四十分是最终目击时刻了。因为这样的时间恰好可以让小坂来到这附近。

事实上,尸体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

早上五点消失的小坂,为何经过将近十六个小时之后又被目击到?那番不自然的目击证词,会不会是为了将小坂的杀害现场转移到这家仙石楼而捏造出来的?

目击时间非得是二十点四十分不可。

“以桑田的角度来看,他连声音都被听到了,一定觉得尾岛的证词相当碍事吧。”

“如果刚才假设的都是事实的话,就是如此吧。很碍事。平常的话,在被人撞见的时候就会俯首认罪了,但是在场的如果碰巧是个双眼失明的人,会想做垂死的挣扎,也是人之常情吧。”

“就是啊。那个叫托雄的是桑田的随从吧?而且他说看见小坂走出来的觉证殿也是桑田居住的建筑物吧?这要怎么说都行嘛。菅原。”

“但是警部补,这个伪证是以警方确定死亡时间为前提而做吧。我孤陋寡闻,不过连冻成那样的死人都可以确定出死亡时刻吗?还是已经确定了?”

“还没有,解剖可能也碰到麻烦了吧,因为都冻结了啊,这也是我第一次碰到结冰的尸体。但是菅原,现在可不是江户时代。明天——最迟后天就可以查出死亡推定时间了。科学搜查是万能的,就算犯罪地点可以隐瞒,只要遗体被发现,杀害时间迟早都会被查出。这年头不晓得这种事的大概只有你一个了,就连山寺的和尚都知道。所以啊……”

就算与尾岛的事件分开来看,只要杀害时间确定,被害人的身份查明之后,警方迟早都会搜查到寺院里。为了防患于未然,桑田最好先准备好自己的不在场证明。那就是仿佛有目击者又仿佛没有目击者的不自然的夜坐。桑田的夜坐一方面证明他和小坂未在觉证殿彼此打照面,同时也成了行凶时刻的不在场证明。

姑且不论是不是整座寺院串通,桑田常信与牧村托雄两人共谋一事,应该是错不了的。

山下无比满足。“这样如何呢?菅原。”

菅原更加满足地应和:“就是这样,这样没错。就像我说的,桑田就是凶手。就是那家伙,一定是的。没错……”

不对。

“等一下。”

“怎么了?”

“为什么是仙石楼……不对,为什么是树上?”

“这……”

不行。

没有意义。

若是想不出弃尸在树上的意义,不管怎么样都还是不对劲。

山下历经一番波折,结果又绕到菅原回来之前他在想的地方了。

根本是在原地打转。

他认为梗概大致正确,剩下的……

“尸体非被发现不可的理由吗?”

菅原双手抱胸,山下再度叹息。

可是桑田凶手说弃之可惜。

而且调查小坂生前行动的同时,也必须彻查明慧寺的财源及底细。也需要知道每一个和尚的身份和来历。

“菅原,关于明慧寺的和尚,你有多少情报?”

“我记了姓名和入山年限回来。年龄是自称,出生地等也尽可能问了。”

菅原半自暴自弃地递出一叠和纸。

山下厌倦地看着那些纸张。


贯首 圆觉丹禅师 昭和三年入山 六十八岁

知客 和田慈行 昭和十三年入山 二十八岁

维那 中岛佑贤 昭和十年入山 五十六岁

典座 桑田常信 昭和十年入山 四十八岁

老师 大西泰全 大正十五年入山 八十八岁


与其说是在看人名,更像在读经文。和田在干部中显得异常年轻,但入山已经有十五年了。他十三四岁就出家了吗?至于大西,都已经八十八岁了。山下的家累中,最年长的是八十五岁。那个老太婆脚和腰都直不起来了,然而一个比她更年长三岁的老人,竟然能够在这样的荒山僻野中生活?那真的是人吗?

“就算这么记上一大串……和尚的名字特别莫名其妙。”

“没什么难的,地位高的人名字是很奇怪,不过其他人只是把名字换成音读[日文的汉字发音大多有音读与训读两种,音读依循汉音,训读则是以和语的方法发音。]罢了。很简单的。例如说,警部补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不能换成音读。”

“哦,这样啊。我叫刚喜(takeyoshi),换成音读就叫gouki。如果我出家的话,就是刚喜和尚。”

“比起和尚,你更像入道[这里指的是日本的一种秃头妖怪。]。”

“是吗?唔,除了干部以外,战前入山的中坚分子有十四人,是战争幸存者。战时没有人入山,战后很快地,昭和二十年有五人入山。接着二十一年有四人,二十二年有两人,二十三年有三人,二十四年有两人。这是最后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僧侣入山了。”

“那个桑田的随从小和尚呢?”

“你说托雄吗?不就写在这里吗?二十四年那一组,二十二岁。”

名字埋没在名字堆里。

所以这份名册对山下而言,只是写了一堆汉字的纸屑罢了。完全看不出意义。这么一看,就像菅原说的,这些和尚不分青红皂白,每一个看起来都可疑万分,真不可思议。山下无奈,只算了算人数。

“喂,菅原,这里头只有三十五人啊。和尚不是总共有三十六个吗?”

“还有一张啦,你这人也真是粗心大意。”

“咦?哦,我知道啦。杉山哲童,二十八岁啊。喂,这个人的入山年份呢?”

“哦,他没有入山年份。”

“没有?”

“听说他出生的时候就在山里了。”

“什么意思?”

“嗯。啊,我想这家伙应该无关吧。虽然把他也算进去,不过说是和尚,智商好像也有点那个……不足。”

“咦?智能障碍吗?”

“那种叫什么呢?他就是住在附近的老人家的家人,小时候就一直做着类似寺男的工作,不知不觉就成了和尚。”

“门前小僧啊。”

“才不是什么小僧哩,他是个巨汉。这就叫作体大无脑还是什么吗?读写好像会,但是智力很低,顶多是小学生的水平吧。”

“等一下,你说住在附近的老人家,有人住在寺院附近吗?”

“哦,听说好像有。一个女孩,一个老人,还有那个哲童三个人一起生活。那个女孩也都在寺内游荡。我是没有看见,但是那个小说家好像看到了。听古董商说,她在这一带好像很有名,叫什么山中的长袖和服姑娘。这家旅馆的人好像也知道。”

“穿着长袖和服?在这种深山里?真够怪的。那个老人怎么维持生计?是樵夫吗?”

“箱根又不是木曾[木曾为长野县西南部木曾川上流的溪谷一带,以桧木的产地闻名。],才没什么樵夫呢。唔,说可疑是可疑,可是应该没关系吧。要调查吗?”

“你……当然没有调查吧。我想应该也没那个时间,可是总觉得啊……”

反抗资本主义、近代国家及管理社会的荒唐家伙们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山下困惑不已。

他觉得不能够胡乱增加嫌疑犯的数目。虽然这么觉得,但可疑人物确实增加了。每一个都是他不想扯上关系的那种人。

他只能祈求这些人和事件没有关系。

——这座山里没一个正常人。

菅原一开始也不像个正常人。

但是现在已经算是差强人意的一个了。

益田怎么了呢?

山下非常挂心。

“菅原,咱们的益田呢?”

“哦,那个小哥啊。他生龙活虎地在搜查哪。现在应该跟嫌疑犯一起打鼾睡觉了吧。”

“生龙活虎?益田他吗?要不要紧啊?”

现在益田正引领着一干嫌疑犯,深入更加疑云重重的嫌疑犯大本营。只身留在那里,应该是四面楚歌才对。

菅原下流地笑了:“不要紧的,又不会被杀掉。只是最近的年轻人真没体力呢,锻炼的方法不一样哪。看他已经累得快垮了。噢,这么说来你也挺年轻的呢,真是失礼了。啊……对了对了,你说明天要在署里开会是吧?几点?”

“早上十点。”

“那今天能不能到此为止?我的脚也痛了。”

“哦……”

在山下回答之前,菅原已经举起右手说“告辞”,打开了纸门。

阿部巡查就站在纸门外,他吓了一跳,敬了个礼,心想菅原接下来还要回到山脚下去吗?

菅原离开后,女佣走了进来,但山下一句话也没招呼。

凌晨一点三十分了。


翌日早晨,山下起得比任何人都早。因为他不想见到那个教人愤恨的侦探和那个赤脸医师。即使如此,他起床的时候也已经六点了。山下看着时钟,想到明慧寺这时候连早饭都用完了。他交代掌柜要是益田回来时该怎么做,总算在第三天离开了仙石楼,只身下山。


搜查会议进行得很顺利。

遗弃小坂遗体的凶嫌,似乎穿着类似草鞋的东西。

这与凶嫌做僧侣打扮的目击证词有一定程度的吻合,结果菅原的报告受到了重视。

会议上也提出了解剖报告,死因是由于后脑勺遭到殴打而造成的骨折。几乎是当场死亡,没有被毒杀的可能性。死亡推定时间大约是失踪当天黄昏到翌日早晨,但范围没办法再缩小了。这全都是根据胃中食物的消化情形所作的判断。这个结论感觉相当靠不住,而且这暧昧的范围是建立在小坂从失踪前一天的晚餐之后就没有再进食的前提上。

这样一来,死亡时间在现阶段等于是无法确定。因为明慧寺的斋饭菜色似乎每天都一样,而且这要是像菅原说的是整座寺院串通好的犯罪,只要篡改情报,要将死亡推定时间偏离个一两天也不是问题。于是尾岛的证词受到了关注,因为警方认为尾岛与明慧寺间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商议的结果——也就是在没有确证的情形下——尾岛的证词被采信,达成了小坂是在失踪当天的二十二点前后遭到杀害的共识,并决定以此为前提进行搜查。

此外,考虑到被害人小坂过着双重生活,一方面必须彻底调查他的异性关系与事业等流言的真伪,同时明慧寺的真实情况、僧侣们的来历与身份也成了调查重点。搜查完全以明慧寺为焦点展开。

死掉的是和尚,疑凶也是和尚,这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最后山下决定亲自出马,进入敌方大本营明慧寺。

从会议的发展来看,这是情势所迫。明慧寺不能不调查,而若要调查,那也是身为本部长的自己的责任——应该。当然,菅原要求同行。

会议在正午结束,用完难吃的午餐后,山下带着数名警官和菅原,再次踏上山路。

心情沉重。

抵达仙石楼是十四点。短短的七八个小时前还在这里,但山下却觉得暌违已久。

益田还没有回来。

蠢侦探和刻薄医师正在下棋。真是轻松,教人连气都生不起来。

不过这两个人根本连山下都没注意到。

说起来,那个蠢侦探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山下想道,看着两人,结果侦探发出奇怪的大笑。山下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升起一把无名火。

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回步调,再这样下去又会前功尽弃。就在山下决定不理他们,别开视线的瞬间,他听见了不想听见的声音。

“哇哈哈哈哈……已经没救了,久我山先生!你赢不了我的!”

“也还不一定没救吧。可是你啊,该不会是用那种奇怪的能力赢过我的吧?”

“你也是大笨蛋之一哪。全知全能的我才没有什么奇怪的能力,我有的只有多到不能再多的才能!”

“哎,或许的确是这样哪。不过我觉得你可能只是碰巧赢的。”

“有可能吧,没什么才能赢得过碰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无所谓。不管这个,榎木津,可以请你准备着手进行我委托的侦探工作了吗?关口和中禅寺小姐都没有回来。”

“猴子回山里去了吧,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在想,干脆连我也一起去好了。”

“去哪里?”

“什么去哪里,当然是明慧寺喽。”

“不准!”

无法置若罔闻地就这么经过,竖起耳朵偷听的山下终于忍不住插嘴打断了这场骇人对话的结论。

“不行,禁止外出!”

“噢噢!这不是社长吗?你还在啊?话说回来,你说禁止什么东西?”

“禁止你外出!”

“喂,山下警部补,你有那种权力吗?虽然我是嫌疑犯,但榎木津不是吧?你不能限制他的行动。”

“啊,啰唆!菅原,把这几个……”

“警部补啊,不能把这些家伙绑起来。弄不好会是滥用职权。而且还有寺院里那些人的先例,总不能区别对待吧。倒不如把他们摆到一处或许比较好。”

“混账,难不成你想把他们给带去吗?”

“我是不会把他们带去啦。我只是说,如果他们要跟来,我们也阻止不了。不过如果他们妨碍搜查的话,就可以逮捕他们了。”

“逮捕啊……”

就像菅原说的,干脆让这些家伙捅出什么娄子,再加以逮捕,还比较乐得轻松。山下斟酌着这种想法,医师收起了下巴说道:“怎么,警察要去明慧寺吗?和尚当中有嫌犯吗?如果已经知道真凶是谁,我们也不必进行什么侦探活动了。”

“啰、啰唆!我没有义务跟你们报告搜查进度!随你们的便。菅原,走了。”

山下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发,这是他不管怎么样都事不关己的意志表现。在警察署里头事事都很顺利,但是只要踏进山里一步,就变成这个样子。完全无法一如所愿。而且就算他们跟来,山下也绝对不愿意和蠢侦探一道远足。这阵子诸事不顺的山下,还是留有一点自尊心的。


好陡的斜坡。

菅原和警官们都默默地爬着,身为主任的山下不能够在他们面前说丧气话。这是警部补的志气。菅原咒骂着:“哼,我今天一定要逮到那些和尚的狐狸尾巴。事无三不成!”

“菅原,太铆足了劲不行啊。人不是说有二就有三吗?”

“事不过三啊,警部补。所以要是这次不成,我就要变成铁石心肠了。我要揪住那个桑田,硬逼他给我招出来。”

“比起证词,证据更重要啊,菅原。物理证据胜过一切供词。要是找到和那些稻草屑相同的稻草鞋,那就很够了。”

“一点都不够,搜查的醍醐味在于供认啊。”

菅原豪迈地说。山下完全无法理解。而且他总有一种疏离感。

这座山在拒绝山下。

“话说回来,这条山路也太不人道了吧?你不觉得住在这种没效率的地方,本身就是一种犯罪吗?”

这是拐弯抹角的泄气话。

“寺院姑且不论,像是一般老百姓,而且还是老人跟小孩,真能住在这种地方吗?小孩子的教育问题该怎么办?”

窸窸窣窣的,令人生厌的气息从背后逼近。

山下缩起脖子,但菅原回过头去。“噢,警部补,是侦探来了吗?”

山下一点都不想看到那种东西。“别管他们,快点前进吧。”

“咦?好像不是。”

“不是?”

山下回头一看,一个人偶站在树木之间。

微弱而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如是人子,装进烦恼的皮囊里,抛入水流。

“那、那是什么?”

“噢,那就是你刚才还在质疑存不存在的山中的长袖和服姑娘吧?”

“姑娘?”

——那是人吗?

肮脏的长袖和服动了。

枯枝沙沙摆动。

雪花纷纷飞舞。

极其怪诞。

却又无比真实。

人偶笑了。

“你、你……”

住在哪里?——山下想这么问。


“回去。”

说话了。

山下张口结舌。

“不要再过去了。”

一阵猛烈的恶寒蹿过全身。

警官们和菅原也失去了冷静。

女孩用一种恐怖得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表情瞪着山下,甩动长长的袖子,像一阵风似的溜过警官身边,奔上斜坡消失了。

“啊……警部补,你看见了吗?”

“当、当然看见啦,那种东西……”

竟有那样的东西猖獗跋扈,这里根本就是魔界。

那样的话,下界的法律是否无效?

山下像要追上女孩似的仰望她的去向。

瞬间树丛左右摇晃,一个浑身沾满了雪的男子连滚带爬地跑了下来。男子一看到山下等人,放声大叫:“啊……!山下先生!这不是山下先生吗!”

来人是益田。

“呃、益、益田,怎么了?”

“又、又被杀了!和、和尚……”

“什么?你冷静一点。”

“明、明慧寺再度发生杀人事件了!”益田这么说道。


“所谓坐禅,”敦子的声音响起,“一言以蔽之,就是……唔,该怎么形容才好呢?这……”

敦子停下拿着钢笔的手,自言自语地说道,回过头来。当然没有人回答得出来,所以也没有响应。

不过这个时候,清醒的——处于能够回答的状态的人,只有我一个。

然而就连这样的我都以全身露骨地表现出痴呆状态,回过头来的敦子露出愣住的表情。

“天晓得。”

我落井下石地回了个愚蠢到家的答案。敦子目瞪口呆,再次转回书桌,用钢笔盖轻轻顶住鼻尖。

今早……

我们手忙脚乱地追赶着僧侣们凌晨三点半开始的生活。采访大致结束的正午过后,众人疲劳到了极点,到了午餐后的休息时间,我们紧张的神经全都绷断了。

我和鸟口完全瘫痪,青年摄影师就这样遁入了梦乡。应该负责监视的益田刑警也打起瞌睡来。饭洼一个人不知为何积极无比,似乎自己一个人继续采访去了。

没看见今川。

他去参观寺院了吗?还是去找僧侣聊天了?早上的采访今川并未陪同,所以也许不像我们这么疲劳,话虽如此,早饭也一样是在早上五点半用的,没什么差别。

敦子好像已经开始撰写报道的草稿了。

勤劳得教人吃惊——不,持续力令人惊异。

如果效法敦子,我一个月应该可以写出一部长篇小说吧——我一边与逼近的睡魔搏斗,一边头脑昏沉地想。

敦子昨晚应该也几乎没睡。

昨晚……

明慧寺最年长的老师特别答应接见我们。老师的心情很好,会见一直持续到深夜。我认为不管对稀谭舍还是对警察,以及对今川来说,都是一段非常有意义的时光。

若问为什么,因为听完老师的话,我们对于明慧寺的疑问大半都得以冰释,对僧侣们的疑心也几乎都消除了。我在逐渐退后到名为惰眠的溟濛彼方的意识当中,回味着昨晚与老师会面的始末。


昨晚……

菅原与益田在九点展开侦讯工作,情况是不折不扣的兵荒马乱。

因为时间只有短短一个小时。然而僧侣人数众多,若是两者相除,一个人能分配到的时间不到两分钟。以三名干部为首,年轻僧侣一个接一个被叫入内律殿。不过只有高龄的老师和贯首无法配合警方的侦讯。不对,与其说是无法配合,更应该说是在一个一个叫来年轻僧侣时,时间到了。这才是实际情况。

侦讯结束,菅原刑警返回仙石楼后,一度退下的中岛佑贤的行者——我记得是叫英生——再度造访内律殿。

说是老师希望与我们会面。

根据英生的说法,老师和小坂了稔交情匪浅,主动提出想和我们谈谈。

我们大家鱼贯跟随英生走去。

我们被带去的,是一栋叫作“理致殿”的建筑物。

老师名叫大西泰全。

那是个身上只穿了一件暗黑色无袖外套的干枯老人。

我们原本擅自想象那会是一个身穿金碧辉煌袈裟的高僧,所以全都大感意外。

“晚安。”

招呼的方式也完全是个慈祥的老爷爷。

“老衲就如同各位所见,是个老糊涂,只不过做和尚做久了,被人称作老师,其实只是个普通老头子罢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虽然是潜心修行,不过不必负责作务。所以老衲除了坐着打禅和诵经,其他时间都闲得很。话说回来,老衲已经不晓得几年没见过年轻的姑娘喽。”

慈祥的老爷爷用干涸的声音大笑说。

此时三名僧侣送来了茶。

“噢噢,噢噢,来,请用茶。”

老师请我们喝茶,然后说了:“话说回来,了稔师父也真是不幸哪。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老师询问益田。尽管没有自我介绍,但他好像看穿了我们大略的身份。益田简要地说明发现遗体的经过。

老师惊讶不已。

“哦?柏树上头?仙石楼的?那座庭院的柏树上?哦,原来如此啊。”

“您有什么线索吗?”

“庭前柏树。”

“什么?”

“没事没事,没什么。不过这真是骇人听闻哪。仙石楼也真是无妄之灾。”

“老师知道仙石楼吗?”饭洼问道。

“小姐,老衲当然知道那里。老衲来到这里,已经将近三十个年头了吧。而且建造那座庭院的,正是老衲的师父。”

“什么?”

敦子露出诧异的表情。据说禅僧与庭院之间有着很深的关联。虽然一样只是粗略的认识,不过我记得以庭院闻名的寺院大多都是禅寺。此时我想起来似的望向今川,但古董商还是老样子,完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接着发问的是敦子。“那么,建了仙石楼那座庭院的,就是这座明慧寺的和尚喽?”

“非也非也。老衲的师父是京都一座临济古刹的住持,他是个擅长造园的名手。其实原本预定是师父要来这座明慧寺的,但是师父初到不久就圆寂了,结果变成老衲代为入山。来到这里的时候,老衲已经年过六十了,在那之前,这里没有半个人。是座废寺。”

“废寺?”

“是啊。不过废寺这个说法有些不准确哪。虽然不知道这座寺院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不过一直都没有人。不,它不为人知地建在这里,而老衲的师父前来仙石楼的时候发现了它。”

“发现?”

记得拜访这里的时候,敦子说过类似的话。她的印象似乎是正确的。

今川问道:“这里的大伽蓝如此雄伟,在那之前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吗?”

“是啊。这里真的是一座丝毫不逊于五山寺院的大寺院,不过只能说也是有这种事的。发现这里的时候,似乎引发了一场混乱。不过不管怎么样,事实就是如此,也只能接受。所以啊,不瞒各位,第一个以住持身份来到这里的就是老衲。这座寺院的和尚里头,没有一个比老衲资历更深。就算有,那也是好几百年以前的事了。”

“哦……”

废寺的话——如果是已经废寺的寺院,没有登记在末寺账里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对……

“那么这座寺院究竟是什么时候……”

“哈哈哈哈,你们好像觉得这座寺院很古怪是吧?我不晓得你们是怎么想,不过应该就像你们猜想的一样,这里没有留在任何记录上。是谁建的、什么时候建的,完全不清楚。”

“真、真的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啊。听说发现它的时候调查得相当彻底哪。当时日本禅寺的首脑们齐聚一堂共同调查,却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应该是真的不清楚吧……”

泰全老师以轻妙的口吻述说明慧寺被发现的经过。

这同时也是仙石楼的历史。

现在的仙石楼老板是第五代,名叫五代稻叶治平。

据说初代治平这个人出生在箱根西北部的仙石原村。

仙石原虽然一样位于箱根,却在芦之湖及高耸的群山环绕下,与其他各地隔绝开来,是个位于高原的小村子。源赖朝[源赖朝(一一四七~一一九九)创立镰仓幕府,为初代征夷大将军,也是武家政治的创始者。]经过当地时,曾说若是开垦,应该会有千石米[石为日本的计量单位,一石约一百八十升。]的收成——据说这就是地名的由来。

但是,与地名由来的传说相反,仙石原被富士山的火山灰覆盖,土壤贫瘠无比,又受到多雨及冬季来得早的气候影响,几乎无法栽种作物。

旱田里的收获只有少量的小米和玉蜀黍,有人则以挖掘神代杉[指长年埋没在水中或泥土中的杉木,颜色亮黑而坚固,用来制作工艺品或高级家具。]或采伐木工艺用的木材维生。除了把山林坐吃山空以外,仙石原的居民没有其他的生产手段。

虽然现在已有国道通达,也观光化到某些程度,但是在当时——江户时代,仙石原真正是一个贫穷到三餐不继的村子。

治平就出生在那里。

因为是这样的一块土地,治平年幼时就为了减少抚养人口而被卖到小田原的商家。

仙石原因为有里关所,小田原藩派遣了定番[江户幕府的一个职称,是派驻在城里,不需轮调的警卫。]的武士驻守,据说就是靠着那名武士的关系。也有人说治平其实是那名武士的孩子。

可是,被卖掉这件事对治平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治平很有生意头脑,在受雇的商家很快地崭露头角。之后他经过许多历练,辗转到了江户,最后在日本桥的郊区开了一家小料亭。

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老师说得很含蓄。

关于治平在江户做了些什么,似乎没有人知道详情。但是毋庸置疑,他获得了一大笔金钱,然后他想到要衣锦还乡——老师说。

治平回到了小田原。

此时又发生了一些事。

治平一开始似乎计划要让故乡仙石原村的经济独立。为了这个目的,首要之务是开通道路。

但是不管财力再怎么雄厚,治平也只是一介商人。而且追根究底,他原本还是个贫农,说穿了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商人。如此狂妄的计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实现的。

但是治平不死心,他使尽各种手段,成功地笼络了藩主。值得庆幸的是,他原本受雇的小田原商家,与当时的小田原藩主大久保家之间似乎有某种关系。

没有人知道他们进行了什么样的交易。治平变更计划,决定兴建旅馆,将收益用在援助村子的财政上,并且实现了。

但是这一定也是小田原藩出于某些政治考虑所作出的裁量。

总之,治平散尽他在江户积蓄的私财,建设了仙石楼。结果在偏僻得难以置信的地点,完成了豪华得难以置信的旅馆。

关于仙石楼的地点条件之差,老师作了以下的说明:“大平台地方不知为何,并没有温泉。直到去年还是前年才从宫之下引泉过来,总算有了温泉。在那之前,大平台的人都是捡柴烧水的。直到最近,这一带没有温泉都还是常识。而仙石楼那个地方虽然交通不便,却有温泉。虽然水量不够引到下面,不过水质很不错。以为不会有温泉的地方涌出了温泉,所以才把旅馆建在那种地方吧。或许那原本是座秘汤也说不定。就算在当时,其他的温泉地也都已经颇负盛名了。在箱根没办法随便盖什么隐秘的温泉疗养场,所以才会选在那种地方吧。一方面也因为招待的都是无法公开露面的客人。”

秘密的高级温泉疗养场——这才是仙石楼的真面目。

而后一直到明治维新,仙石楼一直在小田原藩的秘密庇护下,作为藩里的重要人物及宾客——好像也有外国人——的秘密疗养所营运着。

“那里现在虽然叫作仙石楼,可是以前用的好像不是这个‘楼’字。说到楼,就是高殿,指的是两层以上的高耸建筑物。那两层楼的新馆好像是明治中期才落成的,在那之前是平房。平房的建筑物怎么能叫作楼呢?所以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它一开始好像是叫作‘仙石廓’这个名字。说到廓,就是风月场所,也就是艺伎屋啊。换句话说,它原本其实是那样的场所。”

仙石廓的营业内容为何,似乎不为人知,一切都是传闻、风闻之类。据说仙石楼每年都会捐出收益的一部分作为村子的援助金,但是关于这件事,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记录或古书,或许是骗人的。

明治维新之后,理所当然地,仙石廓被迫与小田原藩断绝了关系。因为表面上两者原本就毫无关系,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事,而且藩本身已经被撤废了,无可奈何。

当然,仙石廓也无法继续作为秘密的风月场所——如果这是事实的话——营运下去了。除了作为一般的高级温泉旅馆继续营业下去以外,仙石廓没有其他的存续之路。

然而如此一来,仙石廓就地点而言就变得十分不利。撇开高级与隐秘这两点,仙石廓没有其他卖点能够在自由竞争中脱颖而出,吸引众多一般顾客。但是另一方面,招待秘密来访的要人这个原本的机能似乎受到各方面重视。换句话说,仙石廓拥有一定数量的援助者。

进入明治中期后,外国客人日益增加。此时为了确保常客,吸引更多新顾客,仙石廓决定增建二层楼的新馆,并修建纯日本风的庭院。

于是,仙石廓变成了仙石楼。

这个时候——禅僧总算登场了。泰全老师师事的某位临济宗僧侣被邀请到仙石楼来。那是距今五十八年前,明治二十八年的事。

“之前并不是没有庭院,那棵柏树当然也在。可是外国人怎么说都比较喜欢日本风不是吗?恰好在那两年前的明治二十六年,美国举办了万国博览会,在那里召开了世界宗教会议。本邦也有镰仓的圆觉寺的释宗演老师前往参加,介绍临济禅。也因为这样的背景,禅在当时似乎很受欢迎。仙石楼请来师父,拜托他砍掉那棵柏树,建一座像龙安寺那样的枯山水庭院。”

听说泰全的师父看了庭院一眼,就拒绝了这个请求。

“枯山水是不用水,而是以石头及土沙表天地。但是这里已经有山,也有河川。不必特意建造,天地皆俱在此。为何要破坏这些,去创造不同的天地呢?——据说师父这么回答。师父活用那棵巨木,围上池泉,建筑假山,修建了一座池泉回游式[庭园形式之一。池泉四周铺设游园小径,再辅以亭桥、石灯笼装点其间。]的庭院。这虽然和起源于室町时代的禅庭相去甚远,却也不同于平安时期的庭院。平安时代流行的池泉庭是模仿自然,是所谓的小净土。但师父所建造的庭院并非模仿的自然,而是自然本身,同时也是师父本身。师父是一般世俗说的造园名手,但是不需世俗评价,他也是个了不起的禅师。”

此时——他想要一块石头。

听说附近有一座采石场,他便去看了看,却没有找到满意的,气势会被柏树压过。要天然的石头才好,于是泰全的师父深入山野。

然后,他发现了明慧寺。

“惊异万分——师父这么说了好几次。说他以为误闯了佛国。这若是海,明慧寺就是龙宫。不过这里是山,所以该说是世外桃源吗?有巨大的三门,伽蓝也壮丽极了,还有本尊。但是没有人。师父急忙回来打听,却没有人知道。说是没有人住在山里。于是……”

老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然后他沉思片刻:“于是,师父着手调查。这座寺院这么大,不可能没有留在记录上。然而……”

“记录上却没有呢。”敦子说。

“对,你查过了啊。是白费力气,完全没有留在任何记录上。这完全违背常理。不管怎么想,规模如此浩大的寺院绝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盖起来。老衲的师父对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不对,是被这座寺院给迷住了。”

“被迷住了?”

“是啊。师父频繁地探访这里,老衲也陪同师父来了两次左右。”

“为什么?他是觉得这里有什么宝藏吗?这就叫和尚生意,一本万利[日本的一句俗谚,因为当和尚不需成本,意指一本万利的生意。]什么的吗?”

鸟口发言,他好像渐渐听懂老师要说什么了。

似乎也同样逐渐明了的益田回应:“那当然是因为想揭开秘密喽。”

老师不知为何,快活地应答:“与其说是想揭开秘密,还是只能说是被迷住了。被这座明慧寺。建筑物虽然年久失修,但师父每次来都住宿在这里。这里也有许多塔头不是吗?只来个一两次,根本无法摸透。”

“找到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找到哪。老衲陪同前来的时候也是……对了,顶多在法堂后面的建筑物里找到了几幅挂轴。那些画都捐赠给仙石楼了。”

“送给仙石楼了?”

“因为师父是拜访仙石楼,才会发现这里的,可能是想要报恩吧。不过不是自己的东西,说捐赠也蛮奇怪的,你们没看到挂轴吗?”

鸟口想起来似的抬头:“啊,那些奇怪的画!画着牛的,连续的……”

记得他看到我房间的挂轴时,也说了类似的话。那些画是连续的吗?

“没错,那叫作《十牛图》。本来是十张一组的,却只找到了八幅。恰好那家仙石楼二楼的房间有八间,想说恰恰好……”

“这样啊,原来如此……”今川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那是《十牛图》啊。”

“很有名吗?”益田东张西望之后,向鸟口问道。

“可是画得不怎么样呢。”

鸟口吐出不成体统的回答,于是益田将视线转向我。老实说,我完全没听说过什么《十牛图》,所以将益田的视线传送过去似的看向敦子。敦子察觉我的眼神,说:“《十牛图》,我记得是写作十头牛的图。我也不是很清楚……”

既然敦子都不清楚了,那么自己完全不晓得也不是件多丢脸的事——益田似乎这么判断。我也完全同意。

老师说明:“《十牛图》是禅的经典,是将禅修行的过程比拟成寻牛而画下的故事。北宋末年,临济宗杨岐派的五祖法演三世的法系中的廓庵师远所画的《十牛图》,在我国很有名。不过这位廓庵除了《十牛图》以外,什么事迹都没留下。只是这里找到的《十牛图》,不晓得是普明的,还是皓升的哪……”

完全听不懂。

老师修正话题的轨道:“可是啊,就算再怎么为明慧寺着迷,当时师父在教团里的地位也相当高,没办法任意行动。说到明治那个时候,寺院为了本末而争执、因废佛毁释而一座座被废,算是佛教界的受难时期。”

所谓废佛毁释,是根据庆应四年的神佛分离令所兴起的运动,如同字面所示,是提倡废除佛法、毁弃释尊教诲的一个风潮。敦子之前也说过,在明治这样的新体制下,佛教寺院为了延续下去而巩固体制、建立基础,费尽了心血。宗派的独立性与寺院的地位高低等争议,并不单纯地只有教义上的差异或法系的不同,而是连同经济与组织的整合性等问题,突然浮出了台面。

当然也有相当多的寺院废寺了。

“有正统来历的寺院还算顺利地被认可为无本寺,但除此之外就难了哪。大寺院每一座都想成为本山。曹洞宗里,永平寺和总持寺之间甚至起了纠纷,虽然很快地就以两寺皆本山、永平寺为开祖开山这样的形式,决定永平寺地位较高,但临济宗就麻烦了。因为临济宗相当复杂,为了本末问题起了相当大的争执。老衲那个时候还是个三十不到的云水,不了解上头的情况,不过京都五山系和镰仓二山加起来就已经七派了。若是随便加入哪座寺院底下,法系很有可能就此断绝。当时就是这样一个时期。即使如此,师父依然前来这里。而师父若是在调查什么资料,也都是关于这里的事。因为太过热衷,事情终于曝光了。结果引起了轩然大波。”

“轩然大波?”

“没错。这里究竟是哪一宗的寺院?视结果不同,这会是相当重大的发现。不过这里毋庸置疑是一座禅寺,但若是如此……”

“原来如此。老师的意思是,根据结果,日本的佛教史可能会被整个改写……”

敦子说,老师点头说“没错、没错”。

“什么意思?”益田问道。

老师边点头边“哦哦”地回答:“禅宗被统合为一派的时候还好,因为法华宗和真言宗也没有被混进来。但是曹洞脱离了。曹洞宗是道元创始的,所以这也无妨。无可奈何。此时禅宗变成了临济宗与曹洞宗两宗。但是接下来就伤脑筋了,例如说……对,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不是有个日本黄檗宗吗?黄檗宗是隐元隆琦[隐元(一五九二~一六七三)为江户初期渡日的明代禅僧,福建人。俗姓林,名隆琦。死后谥大光普照国师。]传入本邦的,一开始被归在临济底下。隐元就是那个引进四季豆[四季豆在日文中称为隐元豆。]的名人,但是隐元来到日本的时候,是承应三年,这是江户时代了。所以以宗派来说,相当年轻。相较之下,将临济禅带到日本的明庵荣西[荣西(一一四一~一二一五)为备中人。初于比叡山学习天台宗,后二度入宋学习临济禅,为日本临济宗之祖。此外亦自宋带回茶叶栽培,为日本之茶祖,著有《吃茶养生记》等。],是镰仓时代的人了,非常古老。但是如果说因为黄檗在日本的历史短浅,就称它为临济宗黄檗派,这又不行了。”

“为什么?”

“临济的开祖是临济义玄,日本的临济宗全部是从临济的弟子分出来的。荣西是黄龙慧南的弟子,是黄龙派,其他全都是杨岐方会的法系。而隐元也是杨岐派,但是隐元在中国的时候待的黄檗山万福寺,是与临济无关的寺院。说到黄檗山,它比临济更古老。临济的师父也叫作黄檗希运。所以冠有黄檗之名的黄檗宗变成临济的一派的话,就会变得颠三倒四了。再说黄檗宗的戒律也属于明朝风格,因此黄檗宗便作为日本黄檗宗独立了。”

“哦哦,就像本家与元祖?”

听到鸟口少根筋的发言,老师大笑起来:“不对不对,虽然或许是有点像,但是不太对。这又不是烤年糕丸子[烤年糕丸子(aburimochi)为京都一种将小团年糕蘸黄豆粉穿起来烘烤的点心,许多店铺自称元祖、本家,生意竞争激烈。]。说起来,两者教义不同,戒律也不同。”

“可是一样都是佛教吧?追根究底,不都是释迦吗?”鸟口提出胆大包天的问题。

“是啊,因为是禅宗,就算不用追溯到释迦,到达摩大师也可以哪。能够就这么解决的话是最好的,但……”

老师盯着鸟口问:“这样说好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鸟口。”

“这样啊,那么刑警先生,你呢?”

“益、益田。”

“这样,那么鸟口先生,假设你的祖先只能追溯到祖父好了。在那之前就没有记录了。但是你的伯母的祖父,是这位益田先生的曾祖父。所以你从今天开始就叫作益田山鸟口寺——这样如何?”

“唔,我才不要呢。”

“就是吧,一定不愿意吧。你不期然地被迫配合益田家的家风行事,这怎么教人受得了?假设这个时候,你发现其实你也有一个姓鸟口的、来历明确的曾祖父。所以你果然还是大本山鸟口寺,可以为所欲为——这样如何呢?”

“那当然比较好了。”

“是吧?就是这么回事。所以啊,是在哪里分开的、哪边比较古老、哪边比较正统,这些问题必须慎重地考虑才行。黄檗宗来历明确,所以没有问题,但是同样的例子有不少。因此要是这座明慧寺非常古老,而且又找到证据,证明它是某一个法系的开祖,那么隶属于那个法系的寺院的地位就会立刻大为提升。”

“哦哦,原来如此,我完全了解了。”

鸟口用一种非常不甘愿的表情偷看益田。

“所以这座明慧寺啊,就像刚才那位小姐说的,有可能是改写我国佛教史的大发现。位高权重的和尚们察觉了这个状况,聚集一堂,开始调查,但是啊……要是当时立刻就把这件事公之于世,事情就不会变得这么复杂了,但是,喏,各人打着各人的如意算盘,所以迟迟没有公开。就是这步走错了。”

“走错了?”

“时期不对。那个时候,也是箱根开始积极开发的时候。感觉这一带的土地迟早也将开发。事实上,就在拖拖拉拉的时候,这里被某家企业给收购了。”

“收购?”

“连同寺院一起,是想趁地价高涨前先下手为强吧。因为这里表面上本来就没有寺院,所以买主似乎也不晓得有这座寺院存在,只认为自己买了一块地皮。”

“哦……”

确实,若是在那个时间点将明慧寺公之于世的话,应该就不会有人收购了。

“所以这里以前一直都是属于企业的。买主发现自己买的山里头有寺院,大为吃惊,想把那种东西给拆了。因为要是查明这里有文化上的价值,将无法拆除,所以地主拒绝一切的调查。于是临济、曹洞、黄檗,各宗各派超越了派阀之见,各自的领导者共同商议,决定在查明这座寺院的来历之前务必加以保存,私底下拜托地主。交涉似乎困难重重。地主完全无法接受,买是买了,却不能碰。交涉拖了很久。但是就在这当中,不知为何,这一带的观光地行情开始走下坡了。”

富士见屋的小熊老爷子也说过,箱根的土地被先行投资的人给收购一空,但是买是买了,没能成为观光据点的地点也很多。

“所以地主似乎也没办法动用这块土地,但是平白送给和尚也觉得不甘心,结果这件事就这么一直搁着了。不久之后,大家都把这件事给忘了——除了老衲的师父。所以……没错,是大地震之后吧。发现之后经过将近三十年,地主总算愿意放手了。”

“大地震?关东大地震吗?”

“对,关东大地震。那个时候,观光据点也差不多都定下来了,于是地主也明白就算占着这一带不放,也没有价值吧。于是地主把这里廉价抛售了。”

“所以就把它……”

“没错,就把它给买了下来。这一带因为那场大地震,引发了山崩等等,变得满目疮痍。没事的地方似乎没事,但是后来道路全都崩塌了。箱根山整个全部重整,就是趁着这个机会买下来的。”

“哦……”

就算是廉价抛售,这面积也相当惊人,总金额应该形同天文数字吧。到底是谁买下来的?我感到疑惑,但是没有任何人询问,所以我保持沉默。

“总之,老衲的师父——那个时候他已经是老衲现在的年龄了,因为他是发现者,所以被推派到这里来。然而天命真是讽刺,师父一来到这里……”

“就过世了?”

“是的。结果就轮到老衲头上来了,接下来就这么前前后后过了二十八年。真的是一眨眼的工夫啊。”

室内昏暗,老僧的表情暧昧模糊,我完全没办法看见,但是从他的声调判断,老僧的表情一定是在缅怀过去——或是追悼过去。当然我无法断定,但我有这种感觉。

这里——明慧寺,确实是一座神秘寺院。由于从江户到明治一直是无人的废寺,它才得以逃过数次的统制与调查。尽管不知道它成立于何时,但至少长达数百年之久,它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只是一直存在于这里。

事实上,这座明慧寺在大正的大地震之后——亦即几乎是进入昭和之后,才作为一座寺院重新复苏。

这样说的话,在不知几百年的岁月里,竟然未被任何人发现,这才是这座寺院最大的谜团吧。还有……

——为什么记录中找不到?

没有登记在宽永时代的末寺账的理由可以明白,因为那个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人了。没有被记载在明治初期的记录也是理所当然。但是就连建立时的记录都没有……

——果然不寻常。是被抹消了吗?

敦子问道:“那么现在这座寺院的经营是……”

“靠援助金和托钵。此外还有旱田,虽然种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援助金?来自于哪里?”

“是来自于各教团、各宗派的援助。嗯,除了老衲以外的僧侣,都是从各教团派遣过来的。”

“各教团派遣的?”

“对,你们没从慈行师父还是觉丹师父那里听说吗?”

“没听说。”益田异样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样啊。就算隐瞒,迟早也是会知道的啊,真是拿这些和尚没办法。实在对不住啊。例如说,佑贤师父和常信师父是曹洞的和尚。然后老衲和慈行师父,还有过世的了稔师父是临济。没有黄檗的,不过这里啊……”

——是形形色色。

佑贤也曾这么说过,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法脉是乱七八糟。一开始大家都是被派遣过来调查的,来调查这里是不是自己宗派的寺院。所谓的援助,本来也是调查费用。可是啊……”

老师说到这里,从腹部深处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烛影晃动,影子扭曲。

“这里啊,不是那样的场所。每个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忘了当初的目的,现在只是待在这里。然后,没有任何人愿意离开。离不开这里了。”

——离不开?

“是离不开啊。虽然已经很久了,但刚开始时,老衲还像师父那样四处调查……”

老师说到这里,没了下文。敦子追问:“即使如此,还是什么都……”

“你说的什么是指什么?”

“呃,就是可以作为证据的……”

“哦,没有没有,什么都查不出来。”

老僧摆摆手。

“就算想调查,也无从调查起,因为师父已经调查得够彻底了。而且这座寺院很大,老衲一开始带了三名左右的云水过来,根本不够。所以过了两年左右,过世的了稔师父和现在的贯首觉丹师父各自率领了和尚进来。之后年年增加。直到战前,大家都还非常热心地调查。也有教团委托大学教授之流的悄悄来访,即使如此还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喏,那些学者要是没有文献记录,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就算看出些什么,也得不出个结论。要是找不到寺传或缘起就没法子啊,总之完全不行。”

今川问道:“即使是学者,也完全看不出什么吗?例如说从这里的建筑样式之类的……”

“好像看不出来。建筑物什么的,也可以故意建成过去的风格。而且说是学者,也是偷偷派来的,没办法大规模地调查。不过这里在明治时代看起来就很古老了,一定是江户时代以前兴建的没错,但到底是镰仓还是室町,完全不清楚。不过现在学问也进步了,请人来调查的话,或许可以查个水落石出哪。喏,什么技术革新、科学进步,听说只要调查建材,就可以测出年代了不是吗?”

“呃,某种程度的话……应该可以吧?”

敦子补足今川的话:“虽然不全然精确,但是可能吧。”

“就是吧?老衲这次会赞成协助大学教授调查那个……脑波吗?老实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什么?”

“现在大家似乎都已经放弃查出这里的庐山真面目了。不,或许都已经忘了。说起来,就连教团的高层也似乎完全忘了这里。到了战后,教团完全无视于我们。虽然勉强还会送来援助金,但那已经成了惯例,是惰性。世代好像也交替了,他们可能也不晓得是在援助些什么吧。包括老衲在内的三十六名云水,全有如被放逐到孤岛一般,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啊。所以老衲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

“可是老师,那类调查只要委托,不管是哪里的大学都会立刻赶过来才是,而且也不花钱吧。再说这里有文化及历史上的价值,应该随时都……”

敦子说道。确实如此。如果真的想要调查,只要委托大学就没问题了。

以这种状况半吊子地存续下去,本身就极为反常,而且这若是足以改变历史的大事,保持沉默更显得奇怪。

“也无法那么办啊。最初,整个教团似乎都不愿意公开明慧寺的事,现在却仿佛完全把这里给忘了,任凭我们自生自灭,但是我们毕竟是接受人家的援助,也不能擅作主张。如果只有一个教团还好,但是这与多数的教团有关哪。”

老僧用辩解的口气说。而那似乎真的是借口,他接着吐露真心话:“而且老衲全都——就像刚才说的,已经无所谓了。战争开始之后,渐渐变得如此。这里的生活也习惯了。云水们虽然会出去托钵,但老衲并不会下山,完全不晓得世间的现况。委托大学什么的,想都没有想过。若说就这么维持现状,老衲也无所谓,只是另一方面老衲是继承师父的遗志入山的,也不能就这么轻言放弃。所以当老衲听到有人要求调查、采访,便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听到老师的话,饭洼有气无力地说了:“所以……所以您才会答应吗?”

“不,不仅如此。当然那个脑波什么的要调查也是无妨,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可以顺道调查这座寺院。虽然无法公开委托,但是我想有外人进来的话,或许会对这里产生兴趣,所以才答应了采访。而且……对,常信师父他甚至说根据调查结果,这里或许会被指定为什么东西。”

“指定为什么东西?”

“喏,就国家的……什么宝物……”

“国宝?”

“对,对。这原本是传教大师[传教大师即天台宗开祖最澄的谥号。最澄曾经说过“何谓国宝,宝谓童心”,认为人心才是国宝。]说的话哪。喏,之前是叫古寺社保护法吗?因为法隆寺被烧了,所以那个法律被重新修订了吧。”

“哦,《文化财产保护法》是吗?”

“对,对。”

老师晃着肩膀说。

在议员立法下,《文化财产保护法》于前年——昭和二十五年制定公布。就像老师说的,直接的契机是法令成立的前年,法隆寺的金堂被烧毁的事件。将过去的“国宝保存法”与“重要美术品保存相关法律”及“史迹名胜天然纪念物保存法”三法,再加上无形文化财产、埋藏文化财产的保护等新观点,订立了新的法律。

“确实,如果建立的年代如此久远的话,能不能到国宝级姑且不论,我想一定会被指定为重要文化财产的。”

“哈哈哈,这样吗?常信师父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样说的话,桑田先生——常信和尚对这次的调查表示赞成喽?”

“赞成?不,可以说是他强行通过的。一开始,反对意见较占优势。像觉丹师父似乎就反对,慈行师父也反对,佑贤师父他……算是哪边都无所谓吧。最热心的就是了稔师父和常信师父。”

“被害人和常信和尚意见相同?”

益田纳闷不解,他可能感到怀疑。侦讯时,桑田常信将小坂了稔贬斥得一无是处。根据其他僧侣的证词,也可以轻易推测出常信与了稔间水火不容。

“哈哈哈哈,没错没错。他们两个彼此看不顺眼,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却不可思议地只对这件事意见一致。虽然他们两人的出发点可能各有不同吧。总之常信师父说服了佑贤师父,得到觉丹师父的允许。慈行师父则是逼不得已允诺了。”

“原来是这样……我们果然不受欢迎呢,尤其是慈行和尚……”

敦子朝上望向饭洼。饭洼注意到她的视线,说道:“原来如此,我一开始也完全没想到竟然能够获得贵寺应允。其他禅寺全都……”

“拒绝了吧,这是理所当然的。话说回来,小姐,你究竟是从哪里打听到本寺的?”

“呃……我听说的。”

“从哪里?”

饭洼拿出记事本翻阅,说出几间寺院的名字。老师“嗯嗯”的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哦?是那里说的啊,那里的话的确有可能哪。或者是……嗯,那里的话,或许是了稔师父事先安排的。”

“事先安排?怎么做?”

“他和那边的和尚应该很熟才是。”

“了稔和尚吗?了稔和尚为何要做这种事?”

饭洼一脸的不解。

“请、请等一下。呃……老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益田探出身体问道,“被害人是推动采访调查派吧?或者说,根据刚才老师的话,感觉更像是被害人自己主动策划这次调查采访的……?”

“老衲认为有这个可能。”

“这是为了什么?”

益田紧咬不放,有点刑警模样了。

“没什么,了稔师父想要毁掉这座寺院。他和其他人不同,不中意这里的生活,所以才想要把它公之于世吧。或者是想挫挫教团的威风。所以他有可能事先疏通,故意向一些寺院和尚透露这件事,让他们把明慧寺的名字告诉小姐。对了,这么说来,了稔师父感觉好像事前就知道这次的调查实验了。”

“哦?可是老师说他不中意这里的生活,意思是被害人厌倦了修行之类的吗?”

“不是那样的。虽然他是个疯癫和尚,但是如果厌倦修行的话,早早辞别下山就成了。”

“哦,呃……”益田更进一步挪近膝盖诘问,“请告诉我更详细的情形。小坂了稔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老师大概是这座寺院里最能够沟通的人——益田一定是这么认为。

我也这么感觉。不管询问什么人什么问题,僧侣们的回答都模糊不清,无论再怎么打听,活生生的小坂了稔还是有如存在于迷雾当中。从侦讯中完全描绘不出被害人的轮廓。说起来,和僧侣们之间的对话根本无法成立。和尚虽然有问必答,但他们的回答却让人无法提出更进一步的问题。因为他们的回答令人无法理解。像我只是在一旁听,更是茫然不解。

老师稍微变换声调回答:“了稔师父是个很有意思的和尚。他不管对任何事都加以反抗,予以否定。所以……他本来好像是镰仓一座大寺院的僧侣,却遭到上头排挤,才会被流放到这儿来。”

“他性情乖僻吗?”

“不是的。禅这个玩意儿啊,不否定就无从开始。遇佛杀佛、遇祖杀祖、遇亲杀亲——舍弃一切,否定一切,才得以开始。若不这么做,就无法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吧?了稔师父完全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他甚至还说‘谁要给你悟道’,非常率性。”

“杀亲?好危险的教义呢。”

“说是杀,也不是真杀。这算是一种比喻——不,也不能这么想。应该说无论是父母还是师父,甚至是佛祖所走出来的道路,都不能够遵从吧。借花献佛总是徒然。佛祖这样说、老师这样说,但这终归是别人的意见,那样根本就没有自我可言,关键就在这里。所以必须杀掉这些东西。无论再怎么正确,即使那是佛道,也不能够受其束缚。若无自在的精神与绝对的主观,就无法完成禅的修行……”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不,不懂。”

益田说,老师笑了。

“不不不,要是这么容易就被你听懂,那还得了?哈哈哈。就是为了理解,才会去修行啊。这不是用道理或话语述说就可以理解的东西。更何况刑警先生,今天是你第一次来到禅寺,只听到那么一点,不可能懂的。”

“哦……可是还是请你用我也听得懂的说法说明吧。”

老师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你再继续问下去,老衲就要打人了!”

“打、打人?”

“不经修行就想问明佛法的大意,除打之外岂有其他答案!”

老师挥起拳头。

益田缩起脖子,上半身往回拉。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就算打了不是修行者的人也没用啊。若是打了就能够领悟,老衲当然要打。但是打了你也只是平白吃痛罢了。而且要是打了刑警,可是会被逮捕的。哎,你就听着吧。”

老僧端正坐姿。

“是啊,说到哪儿去了呢?对了,老衲是临济僧哪。就像刚才说过的,临济宗也是形形色色,但追本溯源的话,可以追溯到临济义玄。这是理所当然的。对了,我来说说临济大悟时的事好了。这刚才也说过了,临济和尚拜在黄檗和尚门下。他是个认真的和尚,修行了三年。第三年的时候,首座——这等于是修行僧中的最高负责人——这个首座睦州陈尊宿劝临济差不多可以去参禅了。”

“什么叫参禅?”

“就是到师父面前进行问答。临济被吩咐参禅,所以去了黄檗那里,然后问了——就像刚才的你一样。临济问:佛法的根本义是什么?临济话还没说完,就被黄檗拿捧子给打了。他垂头丧气地回去,首座又叫他去。临济又去,又被打,总共去了三次,被打了三次。临济意志消沉,向首座辞别,说自己修行不足,光是被打,什么都不明白。”

“当然啦,被这么打怎么受得了,对吧?”

益田说道,向周围寻求同意。

“的确是这样啊,刑警先生。很痛的哪。临济似乎也这么觉得。首座告诉他,既然如此,你去见高安大愚,他应该会引导你。大愚是黄檗的师兄。临济照首座的吩咐去了大愚那里。大愚问临济黄檗是怎么教导他的,临济便老实地说出他问了三次,被打了三次的事,并恭敬地请求大愚说:我不晓得自己哪里做错了,或许自己是个傻瓜,但是只是挨打,还是无法明白,请开导我。听到临济的话,大愚严厉地说了:黄檗那样苦心恳切地教导你,而你竟然还跑来这里来问自己有没有过失?这个大混蛋!”

“好过分,临济也太可怜了。”鸟口简直像在同情朋友似的说。

“呵呵呵,可是临济听到这里,豁然大悟啊。”

“大悟?为什么?”

“就算你问为什么,大悟就是大悟,没办法呀。于是临济和尚说:啊,黄檗的佛法明明白白。大愚听到他的话,接着说……”

老师说到这里,换了个音调继续说:“你这个尿床鬼子!刚才还在没完没了地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错,现在又说黄檗是对的!你说你懂什么?说啊!说啊!”

益田和鸟口被吓了一大跳。老师恢复原本的音色,指手画脚地继续说:“大愚这么揪住临济盘问。很过分吧?”

“呃,是啊,真过分。”

“你觉得临济会怎么做?”

“跟大愚道歉,叫大愚饶他一次吧。因为这根本就莫名其妙嘛。”

“非也。那个时候临济已经大悟了,他才不会道什么歉。临济朝着大愚的肋下捶了三下。”

“他反击了是吗?”

“哈哈哈,并不是的。他是在告诉大愚和尚:我这么大悟了。被捶的大愚推开临济,说:你的师父是黄檗,不关我的事,回去!”

“怎么这么粗鲁,这年头连刑警都不干这种事了。”

“呵呵呵。然后临济回去黄檗身边,将这件事的始末仔细禀告。黄檗说,大愚这家伙真是乱来,待我去拿棒子打他一顿。”

“哈哈,弟子被打,师父生气了。”

“倒也不是。临济听到这话,说:‘没这个必要,我现在就可以打……’”老师吁了一口气。“然后他把黄檗打飞了。”

“太胡来了。与其说是胡来,根本是乱七八糟。为什么要打师父?莫名其妙。”

“没有意义。这个啊,叫作临济打爷拳。”

“老师,请等一下,临济为什么要打黄檗呢?嗯……这样啊,是为了报复一开始被打的那三下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机了。”

“报复?为什么要报复开导自己佛道的师父呢?”

“因为临济会大悟是因为那个大愚吧?是托那个人的福啊。黄檗在悟道上一点帮助都没有,一开始还不听临济说话,只会揍他。临济会怀恨在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临济大悟,靠的不是大愚,也不是黄檗。临济是自己大悟的,所以跟他们无关。”

“我不懂啊。喂,关口老师,要是你明白的话就教教我吧。”

益田这次直接问我了。

我看起来像懂吗?

我结结巴巴,却还是勉强回答了:“我想两名师父是不是想要纠正像刚才的益田先生那种只会说不懂,叫别人教的态度?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身体教导。而临济懂了,然后同样以身体来表示……唔,用语言很难说明清楚呢。”

虽然是回答了,但其实我也不是很懂,所以只是否定了益田的问题罢了。

但是一说出口来,我觉得自己的回答是对的。

然而另一方面,却也觉得似乎错得离谱。

“哦,原来如此。那像我这种人——还是会被打吧。”

益田用一种无法释然的表情重新转向老师。

老师泰然自若地回答:“这位稍微了解了一些哪。只是像这样说出口来,还是只能说不对,不过或许其实已经了解了。不管怎么样,关于临济大悟这一段,是不需要任何说明的。不,禅的一切公案都是不需要说明的。附加意义只是多此一举,不需要语言。耽溺于语言,受知识摆布,将陷入无边黑暗的境地哪。”

“呃,我不太懂。要是语言说不通的话,那要靠什么知道才好呢?”

“所以说是什么语言都无法传达的。超越语言、超越意义之处,才是联系法脉之处。不过就像刑警先生刚才说的,这在旁人眼中只是荒唐的暴力行为,会把它当成是体罚,是反抗,也就是有动机的复仇。但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益田露出奇妙的表情:“这段话——老师,您的意思是,被害人——小坂了稔先生被杀害的理由,并非我们凡人所能够想象得到的平凡理由吗?我是不晓得什么大悟啊太鼓的,可是我知道修行僧之间的沟通方式确实远超过我们能够理解的范畴。呃……所以那种一般会被视为暴力的行为,也……该怎么说呢……”

老师故意避重就轻:“复杂的事我不懂,老衲只是个不谙世事的老头子。就算你说什么沟通不沟通的,也完全不懂。”

“哦……我也是,听不懂太难的汉字。我们刑警在处理杀人事件的时候,当然很重视物理证据和证词,但是除此之外,也会思考能够信服的动机。也就是凶手为何会犯下这样的凶案……”

“是啊,是啊。”

“一般来说,是出于怨恨或感情纠纷,再来就是为了钱财利益、保身,还有意外、一时冲动……”

“近来也有叫作快乐杀人的呢,还有精神分裂的杀人狂。还有恐怖主义,以及基于政治或宗教上的信念而做出的狂热犯罪……”

鸟口做出不晓得是补充还是搅局的发言。益田瞥了一眼鸟口,稍微拉长了人中部位,继续说道:“嗯,是啊,也有这种的。可是那种程度的动机,还算是在我们的常识范畴内。但是这次的情形,我怀疑是否可能完全不符合其中的任何一种。”

“噢,警方是希望了稔师父在下界包养女人,不仅如此还花心,结果事情败露,包养的女人嫉妒之下杀害了稔师父;或者是被了稔师父逮住了把柄的什么人,把这个碍事的臭和尚给收拾掉……”

“也不是希望啦……”

不,益田应该是如此希望。

我这么觉得。

因为这对益田刑警来说——不,对警方来说也是最轻松、最容易让世人接受的一类理由。

然而实际上,没有任何犯罪是在如此明确的动机下被严肃地实行的。特别是杀人事件,几乎都是突发性的、痉挛的。而所谓动机,事后怎么样都可以编出个像样的说词来。

我通过几桩事件,学习到了这一点。

凶手若是毫无理由地杀人,被害人那一方的亲属是无法接受的吧。当然,社会……不,凶手自己也会觉得不对劲,所以事后再编造出所有人都能够接受的动机,向每一方妥协,如此罢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妥协的时候,就会被贴上异常的标签。京极堂总是批评说,这是将这些行动和犯罪当作污秽加以净化驱除的愚昧行为。我一开始对朋友的说法感到有些抗拒,但是现在已经能够相当干脆地接受了。

益田有些踌躇地继续说:“如果这类平凡的动机大错特错的话,不尽早修正轨道,就无法期待事件能够早日解决了。就像鸟口先生刚才说的,这要是狂热分子犯下的罪行,那么不知道那个狂热分子所信奉的事物的真面目,就找不到解决的线索,所以我想知道这一点。有没有什么只有禅僧才会有的动机呢?”

“只有禅僧才会有的动机啊……”

老师把脸仰向天花板,原本就已经昏暗朦胧的脸完全融入黑暗了。

“没那种玩意儿。”

“没有吗?”

“哈哈哈,我不太了解什么叫作只有禅和尚才会有的动机哪。很难想象会有这种东西。而且也不晓得下界是否有人对了稔师父怀恨在心。那个人在底下的生活,老衲等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啊。所以或许会有什么相关人士拥有你刚才说的动机——像是怨恨了稔师父,或憎恨了稔师父,但是啊……”

“但是?”

“假设凶手是个打翻了醋坛子的女人,那为什么会把遗体丢到树上?”

“女人应该没办法吧,所以说……”

“非也,非也,问题不在这里。女人没办法,那禅僧就有法子——我不是这个意思。就算是和尚,也不会把尸体往那种地方扔。没道理说因为是禅僧就会做些怪事,也没道理说因为是禅僧就可以做怪事。所以不可能有什么只有禅僧才会有的动机。”

“不可能吗?我刚才听了临济大悟的故事,总觉得很有可能呢。”

“所以方才老衲说的话啊,意思是不管过着再怎么样令人意想不到的生活,也不等于没资格当一个和尚,或者花和尚统统该死——是这个意思的。”

“完全相反?”

“没错。不管是踢是打,或不遵守戒律,或一般人认为过分的行为,从修行的观点来看,也并非不好的事——是有这样的情况的。就算在修行者以外的人看来相当地自甘堕落,但是在这座山寺中,有时候也并非多么稀奇古怪之事。所以老衲的意思是说,这种事不可能成为犯罪的动机。如果你不弄清楚这一点就伤脑筋了。你们好像已经见过慈行师父和佑贤师父,是不是以为每一个禅僧都像那样一板一眼?就算是禅僧,也是形形色色的。修行的形式也是千差万别,百人百种。只因为同样是禅和尚,就混为一谈,那可教人吃不消。了稔师父会被杀,完全是因为了稔师父个人的因素。当然,他或许是因为刚才刑警先生说的理由被杀,也有可能不是。但是绝不可能因为他是禅和尚所以被杀,或因为谁是禅和尚所以杀人。禅并非这样的东西。所以,老衲只是认为不该有不当的偏见。”

“哦,原来如此。”益田环抱双臂说,“原来如此啊,一切就看怎么看是吧。听老师这么说,我真的开始这么觉得了。真想让菅原刑警也听听这番话,那个人怀疑这里所有的和尚呢。”

“是吧,老衲就是在担心这一点。”

老师说完,呵呵呵笑了。

“嗯,可是这么一来,我们就必须更进一步了解被害人的个人情报才行了。底下城镇的事辖区应该会调查,不过关于他在这里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希望老师尽可能告诉我。而且,我听说老师与被害人交情甚笃。”

“若是能够化解各位对这座寺院……不,对禅和尚的奇怪误会,老衲就姑且说说好了。”老师以温和的口吻说道。

我觉得比起其他的僧侣,泰全老师的说话技巧更接近京极堂的巧辩几分。

说上一长串与正题相距悬殊、毫无脉络的内容,一旦进入正题,那些闲聊却成了有效的伏线,使得结论难以推翻——这是朋友经常采用的战术。

事实上听完泰全老师的话,这座原本万般可疑的寺院,现在却不觉得有多古怪了。当然,它建立的历史之谜依旧存在,但是对于现在的明慧寺的疑虑——它的收入来源以及僧侣们的来历——几乎都化解了。

不仅如此,禅僧——被害人——奇矫的行为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正当化。而且被宣告在禅寺当中,那样的行为不可能衍生出犯罪,我们再也无法不分青红皂白地怀疑他们——明慧寺的僧侣了。

益田刑警也是,现在不管他听到什么,应该都不会像菅原刑警那样怀疑整座寺院了。

这样的环境在不知不觉中整顿好了。

或许我们在不知不觉间,被这个狡狯的慈祥老爷爷玩弄在掌中。

“方才……”敦子慎重地发言,“佑贤和尚将了稔和尚比喻为一休禅师……”

“一休吗?哇哈哈,说得真好。了稔师父的出身虽然不高贵,不过这么一说,脸倒是长得颇像。”

“果然还是那个……犯女色?”这么问的是今川。

“女色?哦,了稔师父的确喜欢女人,可是说他包养女人什么的,那是假的。了稔师父是与外界的联络人,经常下山,所以嫉妒他的人才这么说的。”

“联络人?那不是知客慈行和尚的工作吗?”

“慈行师父是监院,知客是接待来宾的。了稔师父负责出去下界,联络各宗派教团,带钱回来。一直是这样的。而且这里收不到邮件。”

“咦?可是……”

今川和饭洼同时发出诧异的声音。

“信……”

“信件的话,了稔师父在底下的大平台租了不晓得是一栋屋子还是一间房间,信全部送到那里去。这里这么深山僻野的,邮差才不会来呢。”

这里果然是个没有住址的地方。

“每个月,了稔师父会下山去取一次信。所以要寄信也是趁那个时候,每个月由他收齐了带去。因为这样,若非有什么紧急大事,回信都要花上一个月以上。”

“原来一直没得到回音,是有这样的理由啊……”

饭洼恍然大悟,邮政省支持派的益田木然张口。然而今川却露出诧异的模样。

古董商还是老样子,用缓慢的口吻说道:“可是我很快就收到回信了。我在年底寄出信件,门松才刚取下来就……”

“你就是传闻中的古董商吗?”

“啊,是的。我不晓得什么传闻,不过我的确是古董商。敝姓今川。”

“这样啊,那回信当然快了,和你做生意的是了稔师父啊。私人信件的话,了稔师父当场写回信就成了。”

“啊……”

若是寄给自己的信,就可以当场回复。这是常理。老师问道:“话说回来,今川先生,了稔师父给了你什么样的回复?”

这个时候,今川总算等到了能够完成入山目的的机会。异相的古董商摸索着裤子的后口袋,拿出一个有点被压扁的信封,放到榻榻米上,毕恭毕敬地把它递向老师那里。老师“呼”地吹气,把信封吹饱之后,抽出里头的书简。

老师把烛台挪到手边。影子变大了,脸部的阴影变得清晰。我第一次确认了泰全老师的容貌。那是一张满布皱纹、干枯的脸。

“什么?异于以往?不世出之神品?这究竟是什么呢?”

老人的脸变得更皱了。

“其实……”

于是,今川讷讷地主动说明自己与了稔不断失之交臂的奇妙因缘。

“结果我终究没能和了稔和尚交谈到只言片语。所以生前的了稔和尚与上一任店东究竟是什么关系,我完全不了解。总觉得这样下去,事后感觉不太好,或者说会无法释然,所以我前来叨扰贵寺,也是为了想知道这方面的事……”

“这样啊,所以你才会来这里?”

“是的,如此罢了。”

“今川先生,老衲与你的堂兄弟还是远房兄弟,当然不曾面见。不过我知道了稔师父生前有个交情很好的古董商。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记得是昭和十年还是那之前……”

“我的堂兄弟是在昭和八年开始买卖古董的,拥有自己的店面是在昭和十一年。”

“哦,那就是那个时候吧。是佑贤师父和常信师父他们来到这座寺院的时候。那两个人是曹洞宗的寺院分别派遣过来的,那等于是为已经松懈下来的这座寺院……怎么说,为调查行动打了一针强心剂。那个时候,老衲几乎已经死了心,认为再也不可能有任何发现了,但是并非如此。天花板里头和本尊的台座里面,发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是文书吗?”

“是佛具和书画古董之类的东西,也有佛像。发现是发现了,却派不上半点用场。虽然东西是相当古老……了稔师父他啊,把那些东西处理掉了。”

“处理?可是那些东西不是价值连城吗?”

益田发出怪叫声。敦子好像也很吃惊,接着说道:“平常的话,不是应该会当成寺宝还是……”

“寺宝?成不了那种东西的。”

“会不会是利欲熏心了?了稔和尚就像字面上说的,什么和尚生意一本万利,而且还是天降柏饼[鸟口说的这句话原本是“天降麻糬”,有“天降之喜”、“平白捡到的便宜”之类的意思。]……”

鸟口好像非常中意一本万利这个词。

天降柏饼是昨天的体验造成的混乱吧。

但是没有任何人纠正错误,老师只是笑道:“哈哈哈,没那回事。不过好像是卖到了好价钱。是吧,今川先生?”

“是的,从账簿上来看,卖了相当高的价钱。”

“就是吧。那个时候,市面上流通着相当多寺院的东西。喏,首先是来自废寺的东西。明治时代的废佛毁释时,大约有五成——比较惨的地方甚至有八成的寺院成了废寺。感觉上要把能废的寺院全都给废了。倒掉的寺院的东西就在市场上流通开来。不过由于老衲的师父等人奔走努力,激进的风潮很快就平息下来,但是就像刚才说的,受难的时代持续了好一阵子。那段时间,很多寺院卖掉了古董。听说有些寺院甚至连本尊都卖了。不过努力有了回报,风潮平息下来之后,这样的事不再发生,之后几乎都是当时流出的东西在流通。只是好东西都很贵,听说卖价高,买价也很惊人。不过从这儿卖出去的东西,成本全无,说赚也是赚了吧。”

“出售那些东西时,没有人反对吗?”

“常信师父我记得是反对吧。可是那个时候了稔师父是监院,所以……”

常信曾说,了稔的位置后来被慈行给取代了。根据我的观察,慈行现在在寺里掌握了最大的权力。

这么说来,当时了稔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了?

“以常信师父的立场他也不能说什么。可是啊,我不晓得常信师父跟你们说了什么,但了稔师父并不是为了私利私欲才卖东西的。所以也没有中饱私囊这回事,不是什么和尚生意一本万利。”

“那他为何要卖呢?”

“了稔师父说,禅寺不需要那种美术品和古董,有了只是白有。换句话说,他卖东西是出于强烈信念的宗教行动。”

“请等一下……”今川插嘴,“禅与美术、艺术,不是有着深切的关联吗?破墨、泼墨、顶相、道释画还有禅机画、书、石庭及汉诗,不管是茶道或是侘、寂的观念,追本溯源,不都是始于禅吗?您说禅寺不需要这些,我实在是不明白。”

“是啊,”老师回答,“今川先生,你说的没错。古来杰出的禅师全都精通杰出的艺术。仙厓义梵如此,被称为五山文学之祖的梦窗疎石亦如此,临济中兴之英杰白隐慧鹤如此,方才说的一休亦留下许多诗句,也是书法名家。但是啊,今川先生……”

“是。”

“那些的确被称为艺术。作为美术品,似乎也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但是我问你,何谓艺术?”

“呃……”

今川露出了相当奇怪的表情。

“老衲在请教你,艺术是什么东西?”

“美的……流露吗?”

“何谓美?”

“漂亮的东西……优秀、的……东西?”

“何谓漂亮?优秀是和什么东西相较之下优秀?”

“这、那是、这……”

被不停追问,今川的回答逐渐变得愚钝。我也像今川一样试着思考,想得出来的解答却也大同小异,可想而知,根本得不到确切的解答。

我们平常理所当然地使用艺术这个词。

但是这么一看,我对它根本毫无理解、不加思考,只是漠然地使用这个词吗?

老师又开怀大笑。

“哈哈哈,不必这么伤脑筋。老衲又不是在欺侮你。是啊,这样的话,就说是漂亮的东西好了。但是啊,今川先生,艺术不全都是漂亮的东西吧?”

“呃……”

今川露出奇怪的表情,就这么僵住了。

“是啊,今川先生,你昨天对我说不全是漂亮的才是好照片。”

鸟口从后面说,但今川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是啊,是啊。古寺沾满了手垢的栏杆一点儿都不漂亮,但是每个人都说它美。腐朽缺了鼻子的佛像也被说是艺术。”

老师再次换了个声调说:“换言之,艺术这种东西什么都好。只要认为漂亮,垃圾也一样漂亮,认为美丽,屎尿也一样美丽。没有绝对美、绝对艺术这种东西。这只是主观的问题。但话说回来,一个人做出来的东西若是无人能够理解,他还是不会被称为艺术家吧。这是当然的。但是只有一两个人称赞,依然不能称之为艺术。然而若说大多数人都说好的东西就是艺术吗?虽然这样也不错,但是把只会创造迎合大众口味事物的人称为艺术家,又有些不太对……”

老师不等今川回答,继续说道:“艺术这种东西,有社会、常识这类的背景,是如何与这些彼此妥协的问题。若没有社会对个人这样的结构图,艺术是很难成立的。而不管怎么样,这都与老衲们无关。禅师并没有想要把东西造得美丽,也没有想到要去创造艺术。禅师所造的东西,既非说明也非象征,当然也不需要道理。这是绝对的主观。只是一把抓住世界,再咚地扔出来而已。就算别人在它当中感觉到美,那也和创造的禅师无关。无论世人称它为艺术还是美术,都不关禅师的事。”

“啊……”

今川邋遢地松开嘴巴,睁大了浑圆的眼睛。表情简直有如自我崩坏,但是他现在应该正在进行激烈的思考。

“喝!”

“啊。”

老师一喝,今川有如大梦初醒般回来了。

“不需要想,也不可以想要明白。你已经明白了。若是想用语言说出来,它就会溜走了。”

“是的。”

今川缓缓地将上半身前倾,双手扶在榻榻米上。

老师望着他的模样,慢慢地说:“所以啊,了稔师父才会说禅寺是不需要那些美术品的。所以他每次下山,都将之拿去出售。了稔师父可能是认为:不过是那样的东西,与其拿来诚惶诚恐地膜拜,倒不如换成下贱的金钱更要来得干脆。我没有问是怎么样的因缘际会,不过他把那些东西卖给了你的堂兄弟。”

“那么,战后一直杳无音讯是因为……”

“全都卖光了吧。”

“我明白了,感谢老师。”

今川恭敬地低头,他可能有什么想法吧。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敦子说道:“我记得一休禅师也非常嫌恶禅在艺术方面的发展是吗?他好像曾经批判流于形式的五山文学……”

“好像是哪。五山文学是梦窗疎石创始的。梦窗和老衲的师父一样,是个做庭造园的名手,同时也精通诗文书法。但是就连那个梦窗,也说公案问答会妨碍悟道,更在遗戒里严厉地禁止禅僧耽溺于艺术。”

“是这样啊。”敦子意外地说。

“就是这样。然而禁止是禁止了,这种倾向却越演越烈。就像小姐说的,一休就把艺术贬得一文不值。而且一休好像也很痛恨公案,对于将公案简单易懂地解说给大众明白的师兄弟养叟,一休是大加痛骂,甚至说他是法盗人。”

“这种地方也和了稔和尚很像呢。”

“是啊。这么说来,了稔师父也很讨厌公案呢。老衲是被公案训练过来的,但是了稔师父这个人感觉像是会说:公案去吃屎吧!以这种意义来说,他或许就像一休。不,了稔师父反倒是说过与盘珪的意见相近的话呢。盘珪称公案是老废纸,看也不屑一看。”

“恕我失礼……”被遗忘在座间的益田战战兢兢地发问,“公案到底是什么?对不起,刑警是很无知的。”

“公案?是啊,方才临济大悟的故事,要说它是公案,也算是公案。也就是所谓的禅问答。由师父提出艰涩的质问,让弟子作答。”

“像猜谜那样吗?还是像考试一样?”

“非也,非也,不是那样的东西。”

“我不懂呢。”

益田一副受够了的模样,敦子向他说明:“对于不能够以演绎归纳导出符合逻辑的明快解答的问题,该如何当场应答——这是一种修行对吧?像临济宗的看话禅经常……”

“呵呵呵,小姐似乎相当博学多闻,不过这种时候,多余的知识反倒是一种妨碍。但若要说明,也只能够这么说了哪。的确,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这我又不懂了。”益田歪着头说。

“不懂吗?刑警先生,假设窗外有一头牛在走。”

老师指着看似有窗户的墙壁说。一片漆黑,无法确认窗户的所在。

“牛?哦,牛啊。”

“首先有角经过,接着头经过,接下来身体经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尾巴没有经过。为什么呢?”

“什么?呃,为什么?牛一定是有尾巴的啊。就在背后的这个地方,如果看得到角的话,角度上应该也看得到尾巴吧。是看漏了吗?不对不对,这样讲应该不行吧。尽管实际上有,却看不到——得要是这种哲学的——不、机智的解答——”

“那样不行。”

“不行?哪里不行呢?”

“不可以想。”

“不想就回答不出来啊。”

“所以了稔师父和一休还有盘珪都讨厌公案哪。和尚们大半都会像现在的你一样,绞尽脑汁。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公案就像是文字游戏一样。最近叫什么来着?给……”

“Game?”

“对、对。就像动脑的Game一样,净是花工夫在想出机智的着语[对公案的评语。]和下语[对公案的感想及意见。]——亦即解答。费尽心血,想的都是该如何漂亮地作出看似深奥的解答。据说有一段时期,到处横行着写有模范解答的行卷这种秘笈呢。这不是求道,是文字游戏,是禅的堕落。”

“只是语言表面上的技术罢了,是吧?”今川说。

“是啊。今川先生,你说的没错。这样根本不成。原本公案并不是这样的东西。公案是不能想的,每个人都应该一开始就知道答案的。”

“一开始就知道答案?”

益田露出奇怪的表情。

“应该知道的。”老师说,“答案溜也似的脱口而出,才叫作大悟。不过像白隐,他想出新的公案,或重新编纂旧的公案,使得禅在日本落地生根,所以公案应该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东西,但是了稔师父似乎就是不喜欢。他经常为此生气哪。他啊……”

老师闭上眼睛。

“就像不生禅的盘珪永琢——‘较之于成佛,做佛更简单’;也像疯狂禅的一休宗纯——‘他日君来如问我,鱼行酒肆又淫坊’。了稔师父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那可能是某种引用,但我当然不知道是什么,就连意思都只能依稀了解。不过益田似乎稍微恢复自我,开口问道:“被害人把卖掉那些古董得来的钱怎么处理?就算包养女人是假的,那个……私吞之类的……”

“私吞?或许有一些吧。我刚才也说过了,他在玩女人,多少也会花些钱吧。像老衲都这把年纪了,跟那种事无关喽。不过那也是战前的事了。”

“那所谓的侵占公款指的就是这件事喽?”

“侵占公款?什么叫侵占公款?老衲不甚明了哪。东西能够高价出售,靠的全是了稔师父的聪明才智。不过我想他应该只是用掉了利润——不过没有原价,也不晓得哪些才算是利润——用掉比预料中卖得更高价钱的差额罢了吧。而且他也把钱好好地交回寺里了。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他不是那种会中饱私囊的人。因为了稔师父没有金钱欲这种东西。而且如果说侵占公款的话,那应该是窃取来自于教团的援助金这样的意思吧?这种话是谁说的?”

“常信和尚吗……是那个常信和尚说的呢。佑贤和尚说没有证据,持否定的态度。不过他也说慈行和尚正在调查。”

“常信师父?真是愚蠢。”老师小声而匆促地说。

“但是根据传闻,我听说被害人还投资事业……”

“事业?哦,那是在说了稔师父和箱根的环境保护团体有关系这件事吧。”

“环境保护?”

“没错。老衲没有下山,所以不太清楚,不过听说汽车还是铁路把山给切得乱七八糟。虽然交通变得方便,对当地人来说也是件好事,但是难得的美景……噢,了稔师父指的并非外观如何,而是说破坏这天然、自然的景观,实在太不像话了。所以他才和进行这些保护工作的团体有所联系。”

“这不算事业呢。”

“也算是一种事业吧。”敦子说。

“唔,中禅寺小姐说是的话,那应该就是吧。但是这么说的话,小坂了稔和尚这个人,虽然有些流氓——或者说豪放不羁——的地方,却非常热心修行,同时还投入自然保护工作,是个十分健全的人呢。在听到老师的话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个黑幕重重、怪诞不经的和尚……噢,失礼了。我一直把他想成一个可疑人物。但是这么一来,反而难以想象会有什么人有杀害动机了呢。或许真的是感情纠纷也说不定。”

益田环起双臂,他好像很困惑。

“刑警先生,可是了稔师父事实上就是被杀的,所以还是有凶手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动机不太可能是宗教教义理解的歧异吧。但是饭洼小姐又看到了僧侣打扮的人物,僧侣还是很可疑……”

说到这里,益田望向饭洼。

饭洼被其他人挡住,我看不清楚。

“而且若是起因于一般动机的杀人,该怎么说明那异常的弃尸状况才好?感觉搜查像是回到了原点呢。”

益田更加困惑地这么作结,身体斜倾一边。老师也以略带困惑的口吻说道:“但是了稔师父究竟找到了什么呢?从这封信里无法知道得很清楚呢。信上虽说是神品,但是这座寺院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卖了。今川先生,你可有任何线索?”

“没有,我才想要请教老师呢。”

“了稔师父可能找到了什么吧。他……这么说来,那个似乎……嗯……”

老师思索着什么。敦子问道:“了稔和尚找到要卖给今川先生的神品,是去年接近年底的事呢。然后新年过去,在预定与今川先生约定见面的日子,了稔和尚遭人杀害——至少他在那一天失踪了。该说是最近吗?或是那段时间前后,了稔和尚有没有什么异于平常的地方?”

敦子的口气很像刑警。她习惯了。

“是啊,这么说来,他在失踪的前一天,曾经到老衲这里聊了一下。”

“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哪。是啊,他说他豁然大悟了。”

“豁然大悟?”

每当出现艰涩难解的词汇,益田就会卡住。而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追问,这与其说是热心,更应该是出于刑警的习性吧。像我总是从谈话前后的脉络朦胧地猜测意义,几乎都只是听过就算了,因此并不会打断对话,却也经常有了错误的认识。

这种时候,大多都是敦子在补充说明:“一切困惑烦恼消失而领悟的意思吧?”

“正是。”

“大悟——了稔和尚是这么说的吗?”

“说了。他是说了,不过或许是玩笑。”

老师沉默了一下。

鸟口低声说:“好厉害喔,悟道了啊。”

“那、那是那么厉害的事吗?只要悟道的话,修行就结束了吗?……”

在益田说完他的疑问之前,老师回答了:“不是只悟道一次就够的。”

“悟道不是就到达终点了吗?”

“这又不是双陆游戏[一种室内游戏,二人对坐,将自己的棋子依掷出的数字前进,先进入敌方阵地者获胜。于奈良时代自中国传入日本,也称双六。]。悟后的修行——悟道之后的修行才是问题。而且悟道并不仅止一次。像白隐,据说他生涯大悟十八次,小悟无数次。我不知道了稔师父是怎么样地领悟了,但是小悟对他来说,或许根本是稀松平常之事……”

老师说得有点含糊其词。

“关于那个时候的事,请再说得详细一点。”

“也没有什么详细不详细的,是啊,他不见的前晚,忽然来到老衲这里,然后说:‘泰全师父啊,贫僧豁然大悟了。’”

“然后呢?”

“哦,老衲以为是玩笑。”

“你没有当真吗?”

“是啊,而且会那样说的和尚也不多。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当成一回事。我以为他是在胡闹,所以……是啊,那个时候,老衲不知为何也顺势自比为华叟宗昙,问他:‘了稔师父啊,你那是罗汉的境界,还是作家的境界?’”

“什么意思?”

“华叟就是刚才多次提到的一休的师父。刚才的话,是学一休豁然大悟时华叟对他说的话。所谓罗汉,指的是小乘的觉者,而作家则是优秀的禅师。亦即我是在问他:你那是独善其身的觉悟,还是伟大禅者的觉悟?华叟是一口咬定一休是罗汉的觉悟,不予理会,而老衲则是特意追问——虽然老衲问得并不认真。”

“结果呢?”

“哦,了稔师父不愧是了稔师父,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回答说:这若是罗汉的境界,那么我愿做罗汉而弃作家。这也是那个时候一休所说的话。了稔师父你真是机智啊——老衲这么大笑,但是……”

“但是?”

“或许他……是认真的吗?”老师说到这里,沉默了。

所谓认真——指的是了稔真的大悟了吗?

益田探出身子:“然……然后呢?”

“就这样了。翌日早晨的早课时,我们没有交谈。他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不同,老衲就这么再也没见到他了。”

“哦……只有这样啊。豁然还是大悟,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我一点都不懂哪。”

益田频频搔着额头。

与其说是烦躁,他更感到心急吧。

鸟口瞥着这样的益田,以一如往常的口吻陈述意见:“益田先生,凶手一定是下界的俗人啦。和女人有关,再不然就是跟那个环境保护团体什么的有关。若是站在保护自然的团体那一边,或许就会和推动开发的人有所冲突,或是产生利害关系啊。”

很像是新闻记者会说的意见,鸟口似乎渐渐地恢复了自己的步调。

“可是啊……”

益田一脸可怜相,再次望向饭洼。他就是没办法撇开饭洼的证词吧。目前凶手是和尚这种说法的关键只有她的目击证词。

“我……”饭洼只说了这个字,便沉默了。

“饭洼小姐见到的人物,或许真的是为了扰乱搜查而变装的吧。”

听到益田的话,老师说道:“就是那位小姐见到疑似凶手的僧人样子的男子吗?可是刑警先生,说是和尚,可疑的也不只有本山的云水啊。这一带到处都是寺院。不,和尚自己有腿,所以不仅是附近寺院的僧侣,也有可能是行脚僧吧?”

“嗯,也是。”

“啊。”敦子轻声叫道。

她迅速地回望鸟口,说道:“我完全忘记了。鸟口先生,我们来到仙石楼的途中遇到的……”

“啊,那个和尚!让敦子小姐看得脸红心跳的美男子……”

“什么?这是在说什么?”益田回头,交互看着两人。

“哦,益田先生,那个俊美无比的和尚啊……”

“鸟口先生!真是的……”

“好啦,敦子小姐,我不说就是了。这么说来,记得那个人说他不是明慧寺的僧侣呢。”

“什么?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警方吗?”

“不,就是……我们抵达仙石楼之后,因为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结果完全把这件事给忘了。从大平台前往仙石楼的唯一一条路上,我们与一名行脚的和尚擦身而过。”

“在那条兽径吗?”

“是的。所以我满心以为那一定是明慧寺的和尚,开口询问,结果……”

“那个和尚装腔作势地说:贫僧是个居无定所的云水。”

鸟口用一种时代剧腔调说,好像是在模仿那个僧侣。

“从那里走下去的话,起点只可能是仙石楼或明慧寺呢。仙石楼里有这样一个和尚吗?”

益田转向今川。

“没有。不,至少我在停留的这段时间并没有看到那样的和尚。”

“我想也是吧。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调阅了一星期左右的住宿旅客数据,但没看见那样的和尚呢。是发现尸体那天对吧?老师,呃……是昨天吗?有没有其他寺院的和尚来访?”

“好像……有吧。”

“真的吗?”

“问问知客就知道了。慈行师父可能判断与事件无关,所以没说,不过我记得是镰仓……是了,是从了稔师父以前待的寺院来的。我听说有一个云水会来,那应该是昨天还是前天的事吧。但隐居的老衲完全不晓得是为了何事而来。”

“就是那个人了!一定不会错的。那样的话……”

益田说到一半,饭洼突然发言打断他:“那位、那位和尚是来自镰仓吗?”

“似乎是哪。怎么了吗?”

“您、您知不知道他的名字?”

“很遗憾,老衲并不知道。名字只有慈行师父才知道吧。”

“这样吗?”

“饭洼小姐知道些什么吗?”

发言被打断的益田诧异地反问,饭洼却只是用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说:“不……”

她的言行举止可疑到了极点。一开始还以为她因为遭逢怪事,所以情绪不稳定,但似乎并非如此。

“真的吗?老师,那么只要询问慈行和尚,就可以知道那名客人的身份了吧?中禅寺小姐,鸟口先生,你们还记得那名僧侣的长相吗?”

“应该记得吧。因为那个雪中的黑衣和尚简直就像画里走出来的,是个俊美过头的美男子呢。对吧,敦子小姐?”

敦子对鸟口置若罔闻。

在雪中行走的黑衣僧侣?

昨天……不,前天早上,我也看到了那名僧侣。

我错认为是京极堂的雪中僧侣,会不会就是敦子等人所遇到的僧侣?

我的直觉这么告诉我。当然没有确证。而且只凭那点记忆,也无从确定起。更何况我只是从窗户看到而已,连是不是同一个人都不知道。

但是……

等一下该告诉益田吗?

总觉得在意。老鼠和尚也好,现在谈论的雪中僧侣也好,我总觉得发生在这一侧的事,不知为何竟与另一侧的事相呼应。这当然只是一种幻想。并没有任何事实确实地彼此对应,只不过是单纯的印象罢了。警方应该正在调查,不过尾岛说的事或许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就连现在说的僧侣也非常暧昧模糊。只是……

——那个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

那是……

“请问,泰全老师……”

因为对话不知不觉间停顿,原本一直旁观的我第一次向老师开口。

“是。”

“我是那个,从事笔耕的,说起来算是局外人,没有任何直接关系……啊,敝姓关口。呃……”

我说话结结巴巴,口齿不清。虽说是口语,但文法乱七八糟,连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很笨。

“那个,我刚才在这里看到了那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女孩,呃……那个……”

我无论如何都想询问山中的长袖和服姑娘——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事。我想要更确切一点的证词,来证明那个女孩是属于这世上的。

方才侦讯的时候,也提到了一些关于那女孩的事。据说她是住在这附近的老人的家人,但也只知道这样而已。光凭这一点情报,那个女孩在我心中仍旧是个魔物。

“哦,你说阿铃吗?”

“阿铃?”饭洼大声说道,“阿铃?穿着长袖和服的女孩?这究竟是……”

饭洼应该不知道长袖和服姑娘的事。侦讯提到她的时候也被菅原草草打断,所以应该没留下什么印象。菅原怀疑和尚,所以判断长袖和服姑娘和这件事无关。因为当时没什么时间,这无可奈何,不过饭洼这狼狈的模样,怎么想都反应过度了。

“这到底是在说什么?敦子还有你、大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吗?那是……”

饭洼扫视众人,最后把脸转向老师,沉默下去。因为很暗,我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有一股令人战栗的气息传了过来。

“我想那应该是仁秀家的女儿,不过不是很清楚哪。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的呢?……”

“仁秀(jinsyuh)——这位也是和尚吗?”

“不,其实应该是念作仁秀(hitohide)吧。不过贫僧们都把名字音读,自然而然就这么叫了。”

“那位仁秀先生是个什么人?听说他是住在附近的老人,或是寺男……”

“这儿没有寺男。寺男的工作,老衲们当作修行在做。说他是住在附近的老人算是没错吧。他在这座寺院正后方耕田过活,不过那块田地现在已经跟寺院的田地没有区别了。老衲来到这座寺院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大为吃惊哪。至于老衲的师父知不知道他,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他好像在这座寺院被发现以前,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那么他是在这样的山地里从事农业?”

“那称不上农业,只是勉勉强强栽种供自己吃的作物罢了。他过着仙人般的生活。”

仙人——那么那个女孩就是仙女了?那样的话,不会成长也是可以理解的。

“喏,你们没见到吗?那个大个子的,叫哲童的云水。”

“哦,只瞄到一下而已。听说他是那个仁秀先生的孙子?”

“孙子?仁秀才不是那种年纪,他还要更老。要是有血缘关系的话,应该是曾孙吧。不,他们不可能有血缘关系。总之,仁秀和哲童还有阿铃三个人一起生活。所以仁秀虽然年纪一大把了,却很硬朗,腰杆子也直挺挺的。他的年纪或许比老衲还大,却远比老衲更老当益壮哪。哎呀哎呀,老衲修行还不足哪。”

“那么大把年纪的老人住在这种深山里?是祖先代代就住在这里吗?”

“不清楚哪,那位老人完全不提自己的事。可是他似乎能读书写字,也有学识。或许是厌世隐遁的隐士也说不定。”

“那么,哲童和阿铃吗?你说那两人和仁秀先生没有血缘关系,这是什么意思?”

“在老衲入山的时候,还没有哲童……不,有吗?就算有,也还在襁褓中吧。哲童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帮忙种田,就这样出入寺里,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帮忙僧侣的作务,结果变成了僧侣。再怎么说都不可能是仁秀生的,所以我认为应该是弃婴之类的,被仁秀给捡到了。阿铃也一样。阿铃她……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的呢?老衲看到她——是这三四年左右的事吧。”

“三四年?那么是战后的事喽?”

那么十三年前的目击证词——又该作何解释?

“没错,是战后的事。不,或许从战前就在了,只是我没看过她小时候哪。对了,这么说来,仁秀说她一直体弱多病。现在虽然像那样活蹦乱跳的,但是还是有一点……嗯,所以她大概也是弃婴,要不然就是走失的孩子。”

益田立刻做出符合警官身份的反应:“可是如果真是如此,应该要通报警察,请警察代为保护才对吧?也得让他们接受教育才行呀。”

“嗯,你说的是没错,但是那对兄妹——虽然不是亲兄妹,不过两个人都有一点那个……智能不足,实在没办法去下界的学校。虽然这只是从旁观察,不知道程度究竟有多严重,不过老衲这么认为。但是他们俩在这儿过得很不错,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像哲童,虽然话说不好,却非常勤奋地进行作务。而且他不晓得是从谁那儿听来的,总是努力地思考着公案。”

“公案?就是刚才说的那个牛怎么样的、艰涩的玩意儿吗?”益田发出退避三舍的声音。

“是啊,是啊。哲童从别人那里听来公案,每天都在想。公案非常多,有数千则,不管怎么解,都永远解不完。”

“可是老师,你刚才不是说公案不可以想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哲童并不是要想出机智的回答或强词夺理,而是正经地、认真地在思考。所以他偶尔会到老衲这儿来,结结巴巴地问我说,这我怎么想,老师觉得如何?有时候他也会说出一些相当稀奇古怪的意见来,却非常真诚。老衲也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哦……”

“那么……”饭洼开口了,她好像稍微冷静了一些,“那位叫阿铃的女孩——年纪大约多少?”

“是啊,大概十二三岁吧。”

“这……样啊。咦?十二三岁?那……可是……要是……”

语尾声音逐渐转小,终至消失。结束得极为含糊不清,让人感到疑惑。

她——知道些什么。

我望向饭洼。她依然被阴影笼罩,看不清楚。这名在白天已经失去色彩的女子,现在甚至连光芒都完全消失了。

饭洼对刚才的神秘僧侣和长袖和服女孩两者都表现出过度的反应。我怎么样都想不透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我观察她的模样。突然间,饭洼的影子、老师的影子、大家的影子一阵剧烈的晃动。

忽地,光线消失了。

漆黑包围了我们。

老师身处的方向,传来老师的声音。

“噢,蜡烛也烧完了哪。夜已经深了。喂,有人吗?有人在吗?”

现在到底几点了?

来到这里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半左右。我们应该聊了整整两个小时以上。那么日期应该也跳过一天了。距离凌晨三点半的起床时间只剩下三小时不到吗?

侍者迟迟不来,睡着了吗?

“怎么,真没办法。真是抱歉啊,我现在就点灯……”

纸门打开的气息。

那不是气息。

一名手持烛台的巨汉影子就在那里。

“噢,是哲童吗?哲童,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其他人怎么了?”

“屎橛。”

“什么?”

异样,说不出的异样。

“何谓屎橛?”

语调毫无抑扬顿挫。躯体黝黑而巨大,只有脸部一带透着微亮。凝目望去,哲童身穿作务衣,头上绑着手巾,背上背着背架般的东西。

“你说的视觉,是指眼睛看到东西的视觉吗?这是在说什么?哎,罢了。把那个烛台拿过来。还有叫人来带路。连半个侍者也没有。”

“老师,万分抱歉……”

三名僧侣惊慌失措地从哲童背后出现。

“一不留神就……”

“啊,无妨,罚策就免了。是聊到这种时刻的老衲不对,这要是被慈行给知道,要被罚策的可是老衲哪。喏,领众人回去吧。噢,全都是老衲擅作主张,真是抱歉哪。各位,今天就到此为止,可以吗?”老师重新转向我们说。

“啊,好的。老师的一席话帮助良多,感谢您的协助。”

益田第一个道谢,我们也跟着一一低头鞠躬,站了起来。我的脚已经完全麻了,为了不被人看出而慢慢地起身,却踉跄了一下。

就这样,会见突兀地结束了。


哲童不知不觉消失了踪影,刚才的僧侣们鱼贯入室,带领我们。

“那个,老师……”

今川独自悄悄走近老师。

“若是方便,接下来能否稍微谈一下呢?呃,不会花上多久的。”

“噢……”

老师允诺他的请求时,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今川当然请求我的谅解。

“关口先生,我等一下就跟上去,请各位先回房吧。”

“啊,哦……”

于是我走出房间,离开了理致殿。

内律殿里准备了非常简素——或者说简陋——的被褥。因为冷得要命,我立刻盖上被子,却没有半个人睡着。

时间比我想象的更晚,早已过了凌晨一点。距离起床时间连两小时都不到。鸟口只要睡着,不过十几个小时是不会醒来的,所以他根本不敢就寝。

今川真的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

在东摸西摸当中,早晨很快地造访了。

听见喧嚣但肃穆的铃声,逐渐松懈的我不得不振作起来。

早上的采访似乎已经事先决定好摄影地点和顺序,敦子和饭洼的行动没有一丝多余。鸟口也异于平常,机敏地行动。我和益田只是愚笨地跟在后头东奔西跑。

然后……


然后,我现在完全瘫了。


“啊,怎么样都写不好。”

敦子说道,坐着高举双手,“嗯”地伸了个懒腰。

“关于坐禅,我们没有听到任何说明呢。昨天也是……”

我想要回答“嗯”,却混在哈欠里,成了“呼啊”的声音。

“要不要再去请教泰全老师呢?”

“呼啊……小敦,这想法不错啊。那个人感觉最能够沟通。”

又混进哈欠了。

“老师,您要不要一道去呢?”

“我?去是可以啦……不过你最好不要太勉强自己哟。”

“可是照片拍了,要是事后忘记拍的是什么就不好了,而且我觉得趁着身在这种环境下,先把稿子写好比较好。”

“拍照的时候我也在场,而且还有鸟口在啊。再说,要是怎么样都不懂的话,去问京极堂就好了。他大概都知道的。”

“我不想麻烦哥哥。”

“这样啊。但是我们还算是嫌疑犯,不把这位益田刑警叫起来,其实是不能任意行动的。”

“可是今川先生和饭洼姐都擅自出去了啊。”

“可是啊……”

“我、我醒着!”

益田硬是睁开充血的眼睛,猛地坐起来。

“中、中禅寺小姐,那个,去老师那里吧。我也还有些事想请教老师,不问清楚之前,不能下山。”

口齿不清。益田似乎相当勉强自己。或许因为是在敦子面前,他才逞强耍帅。相反,鸟口已经呼呼大睡,连嘴巴都张开了。我不免担心起他会不会流下口水来,鸟口也不想被敦子看见他那种样子吧。

敦子则似乎完全没看见那种东西,精力充沛地说“那我们走吧”,灵活地站了起来。益田睁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摇摇晃晃地跟在她后面。我受情势所逼,无可奈何,刻意慵懒万分地站起来。

外头还是一样寒冷,却格外明亮。

敦子眯起眼睛说:“这么说来,今天早课的时候,泰全老师在吗?我好像没看见他呢。”

“不清楚呢。和尚每个都是光头,从背后看也看不出来哪。被你这么一说,我也好像没看见。”

老实说,我回想不起泰全这个人的长相。

除了浮现在黑暗中的皱纹阴影外,没有任何印象。

益田说道:“会不会是因为他年事已高,所以早上的念经可以免除?”

“可是昨晚老师说他潜心在修行啊。”

“那就是睡过头了吧。”

“有可能吗……?”

敦子稍微偏头眨了几下眼睛,她看起来有一点困倦。

此时,响起了一道撕裂空气般的声音。

几名僧侣把手交叉在胸前——这似乎叫作叉手——从旁边的回廊飞快地奔驰而过。虽然速度很快,却没有脚步声。跑法很独特。

“怎么了呢?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是慈行和尚。”

同样叉手放在胸前,疾行如风的慈行出现了。后面跟着两名侍者。法衣的袖子因吹饱了风而浑圆地鼓胀起来。

慈行看到我们,登时停步。

随从也说好似的停了下来。

慈行人偶般的脸转向这里。

一片惨白。

“您是……益田先生吧?”

“啊?是啊。”

“请随我来。”

“嘿?”

慈行狠狠地瞪了我和敦子一眼,以响亮的声音说:“请随我前往东司。”

“冬斯?冬斯是什么?”

益田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般,露出没出息的表情向一旁的敦子求救。

“东司指的是盥洗间啊,益田先生。”

“厕所吗?为什么我要跟他去厕所……”

“请快。”

慈行刀斩般地厉声一喝,再次快步离去。益田心头有些烦乱,结果还是从回廊外陪跑似的赶上慈行等人。我和敦子面面相觑,也追了上去。


因为不晓得该从哪里进入建筑物,结果益田也迟了许多,我们三个人同时抵达了那里。今川和饭洼也在。

此外还有佑贤及常信。穿着作务衣及法衣的僧侣们杵在各处,一脸茫然。

没有哪里不对劲,眼前的情景却十分异样。完全不像是戒律森严的禅寺景象。这里没有今早所见到的举手投足、全身上下皆自律甚严的僧侣们。总觉得被掏了个空,空气紊乱,无形的秩序已然崩坏。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益田问佑贤。

“唔……”佑贤有如岩石般的脸变得更加僵硬,只是紧紧蹙眉。

“怎么了?”我跟在今川旁边悄声问。

今川只是缓缓摇头,一双有如橡果的眼睛睁得更圆。饭洼则像幽魂般伫立原地。我没办法,只好转开视线。

走廊上并排着木门。这里就是东司——也就是厕所吗?内律殿里设有独立的厕所,所以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毕竟采访的范围并不包括厕所。

最里面的门开着,慈行从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慈行在发抖。

益田推开两名僧侣,跑向慈行。

“慈行师父,究竟怎么了?”

慈行用冷彻得令人几乎背脊发凉的眼神俯视益田,然后比他的眼神更凌厉地说了:“不可饶恕。如此无秩序、无节操之事……都、都是因为你们……”

我走上前去,敦子也跟上来。

“都是因为你们扰乱了这里,才会发生这种事!”

慈行歇斯底里地叫道,粗暴地捶打开了一半的门,将之完全打开。


有如时代剧里出现的木制茅房。

那里,长出了两条腿。

一个人头下脚上地从头被倒插进去。

衣服翻卷过来,完全软趴趴的两根棒子毫无意志地、邋遢地左右张开。青黑浮肿的皮肤简直就像假的。

我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人体能够自然摆出的姿势。

换言之……

这是一具尸体。尸体的头部被狠狠地插进茅厕里,身体反折,使其维持平衡。

地板有些破损,是因为被强硬插入至肩膀处的关系吧。

仔细一看,还可以看见不自然地弯折的双手。

好像是个老人。

“这……”益田总算挤出这点声音。

敦子喃喃说:“泰、泰全……老师?”

“咦?这是泰全老师?”

益田吓一跳似的一蹬,再踏出一步,做出屈身观察的姿势。

“啊?啊,这……”益田挤出声音似的说道,站了起来,转回身子望向众人。“现、现场维持着发现当时的状况吗?”

声音变调了。

“发、发现者是……呃、这……”

没有任何人回答。没有人发出只字片语,益田孤立无援。

“益田先生,这里交给我,快、快去请求支援……”敦子说。

“是、是啊,拜、拜托你了。要、要确保维持现、现场状况。我马上回来。”

“愚蠢!”慈行大声说道。

益田连滚带爬地跑掉了。


而我只是凝视着昨天我还称呼为老师的两条腿。


消防团生活三十六年间的回忆


大正六年,我加入温泉村消防组第二部,尔来三十五年余,皆担任持筒小队长,此次退团在即,笹原翁邀请我为文以兹纪念,因而有此疏陋之文。

今年,我们消防团终于配备了运送消防手的小型卡车。如此一来,可大幅缩短赶赴现场的时间,应该能够更确实地进行灭火与救援行动。

战前,消防团被称为消防组,消防员的打扮也是法被[一种日式短外衣。]加上缠腰布,宛如武打戏剧照上的打火兄弟般英勇帅气。战争期间,消防组改名为警防团,负责后方村落的安全。当时正值国家非常时期,服装也变得较为朴素,但装备依旧,令人甚感不安。

与当时相比,现今已有长足进步,实令人欣喜万分。

虽不愿归咎于装备之故,但是山里与山脚下的城镇不同,难以迅速移动。不仅如此,也有许多地区无法确保水源充足。

因为以往所使用的都是大板车。将唧筒放在大板车上,奔走于崎岖不平的箱根町村,需要极大的劳力。上坡时须以绳索在前方牵引,人在后方推行,困难重重;然而更棘手的是下坡时,必须反过来用绳子从后面拉住,小心不使其滑落,缓缓地下山。若是慌了手脚,使车子滑下山坡,不仅会弄坏唧筒,更会使拉、推车子的团员受伤。

不仅辛苦万分,更是危险重重。

抵达现场之后,团员便轮流压唧筒喷水。到了战后,消防团配置了TOHATSU唧筒[TOHATSU株式会社是生产船外机、各式唧筒等设备的制造公司。在一九四九年首次生产可搬运式消防唧筒,大受好评。],但当我还执行现场勤务时,使用的仍是手动唧筒。这也是一件苦差事。即使在冬天,也会累得满身大汗。大家都非常拼命,但是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有时候仍然无法顺利地进行灭火行动,令人懊恼。


前后横跨三十六年的消防团生活中,最令人悔恨、一生难以忘怀的一场火灾,发生在昭和十五年正月三日。

大家都还沉浸在新年屠苏酒[日本习俗里,过年会喝屠苏酒,据传是华佗创始的药方,在平安时代从中国传入日本。]的气氛里,所以松懈了吗?不,我想绝无此事。无论是喝醉了还是睡着了,只要听到一声火灾,我们总是会立刻抖擞精神,酒气和倦意也会马上全消。这就是消防员。

只是那一年降雪比往年要来得多,路况也变得更为险恶。

不幸的事故总是接踵而至。

发生火灾的地点是小涌谷再过去的一座小山村。爬上山路的途中,拉大板车的绳索断了。当时我正在后面推车,突然感觉车子变得沉重无比,随即和车子一同滑落到山坡底下。一起推车的另两人中有一人手指被压断,受了重伤,另一个则重重地撞伤了腰,无法行走了。

幸好唧筒平安无事。我只受了擦伤,所以和剩下的团员同心协力,抱着必死的决心爬上山坡,抵达时间却大幅延迟了。

不幸的是,屋子早已付之一炬。

罹难者五人之多。

地震或台风等巨大天灾姑且不论,火灾中烧死这么多人,在我的经验里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这是我长年的消防生涯当中最屈辱的一件事。我们因为太不甘心,回去之后全都抱头痛哭。

一想到要是再早个五分钟……不,再早个一分钟抵达的话,或许就能够拯救一条性命,我现在依然感觉到无法排遣的悔意。

在警察赶到前,我们巨细靡遗地勘查了现场,却发现诸多疑点。虽然我们的确抵达得晚了,但是火势实在延烧得太快了。感觉起火点不止一处。

屋主夫妇陈尸在内宅大厅,起火点应该是那里,但是从建筑物燃烧的情况来看,是玄关、厨房后门先烧起来的。以延烧情形来说,相当奇特。而且用人房火势也极为猛烈,那里死了三个人。所以我们再三告诉警方这是纵火,却终究没有听到纵火犯被逮捕归案的消息。

这也是令我感到遗憾的原因之一。


想到由于车辆的配备与技术的进步,能够减少如此心酸痛苦的经历,我就有无比感慨。各位后辈,今后也请为了箱根的安全,继续努力不懈。


---昭和二十八年元旦

---记于最后的出团式之前


---箱根消防团底仓分团堀越牧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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