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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鼠之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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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我想都没想过看到京极堂那张臭脸,竟会让我感到如此安心。 我很清楚他驱逐附身妖怪的手法。 我好几次差点去了另一边,都被这个人给拖了回来。若是有人在交界处摇摆不定,这个朋友就会一脸不悦、无声无息地靠过来,有时候推,有时候拉,把人给摆回他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不过这一次,我自认我并不是那种状态。 因为这次我只是一个既没有主体性也没有目的意识、随波逐流地与事件发生关系的单纯的旁观者。 但是这么说的话,鸟口和敦子也是一样,他们与事件的关系,说起来就像是遭遇到他人不幸事故的旅行者。在自我的深层有机质与这次的事件发生关联的,顶多只有饭洼小姐一人而已,而且有关联的根据也极为薄弱。看似大有文章的状况虽然已经整顿好了,却不知道这与杀人事件本身是否有关。我想今川也是一样的。 尽管如此,我们全都松了一口气。 敦子及鸟口,还有初次见到京极堂的今川和饭洼都是。 朋友皱起眉头,宛如芥川龙之介的肖像画一般,摆出把手抵在下巴的招牌姿势坐在仙石楼的大厅。他一看到我们,表情变得更加愠怒,只说了一句:“你们这些冒失鬼。” 这远比什么都没说要来得好。 接着,桑田常信和尚在益田等刑警簇拥下,进入大厅。 害怕的禅僧竭力维持威严,不期然地与黑衣阴阳师相对峙了。 数小时前…… 不,那仅仅是六小时前的事。 我们硬把睡着的鸟口唤醒,移动到禅堂,当时应该是黄昏五点左右。 看到禅堂内部的瞬间,那种无以名状的感动——虽然说法夸张了一些,但我一生可能都无法忘怀吧。 没有声音,也没有气息。然而里头坐着众多的人。 入口处站着一名警官监视着。当然,卫兵既没有说闲话,也没有解除立正不动的姿势,却怎么样都格格不入。平常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制服公仆,在禅堂里却显得俗不可耐——变得只是一个古怪的异类分子。就连警官看起来都如此了,我们简直是糟糕透顶的闯入者。紧张的空气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些无礼之徒的容身之处。我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也不敢坐下,只能歉疚万分地缩在房间一隅。 半晌后,一名僧侣回来,接着另一名僧侣出去了。看样子僧侣们正一个一个依序被叫去侦讯。 进来的僧侣无言地站到自己的座位——“单”前面,深深行礼后右转,再次行礼,背向“单”的方向踏上,然后坐下。右脚放在左腿上、左脚放在右腿上,前后左右轻晃身体,调整坐姿。他眼睛半眯,调匀呼吸之后,再也没有一丝动静。 他是在集中吗? 还是在扩散? 两者都不是。 有人说,禅能够培养注意力。 我也曾听说,禅是一种冥想法。 但我觉得完全不对。 有人说坐禅是赌命的修行。 也曾听说禅并非如此热切的行为。 我觉得这两方说得都对。 毫不热切地,赌上整个人生打坐。 果决。不,太果决了。若非怀抱着巨大的热情行动,连琐事都无法完成。然而别说是赌上人生,连一点风险都不愿背负的我,实在是做不来这种事。我的人生不仅总是缺乏紧张感,还总是被莫名的不安所包裹。完全两相矛盾。我光是置身于昏暗禅堂的寂静中,就几乎要把持不住自己了。 胸前拿着警策的佑贤和尚静静地在僧侣之间来来去去。活动的就只有他一个人,我的视线无意识地盯着佑贤的动作。光线微弱的堂内很难识别出每一个僧侣。不过我也只认识慈行和佑贤,以及为我们带路的英生与托雄,还有巨汉哲童而已,即使光线明亮,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受到昏沉——即睡魔袭击时,或者被看出心思紊乱时,坐禅中的僧侣会被用警策敲打。 看不下去。 早晨采访时也是这样。 早课和行钵都没有问题,但是到了采访坐禅的时候,我再也无法忍耐,一个人离开了禅堂。 就算敦子问我何谓坐禅,我也不可能回答得出来。 充斥整座禅堂的紧张感与令人受不了的压力再次化为无法形容的排斥力,把我向外推挤。 而且堂内相当寒冷,气温和外头没什么两样。鸟口揉着依然赤红的眼睛,我们在路上向他说明状况,但是他好像还没清醒过来。 敦子冷得抱着自己的肩膀,饭洼则一脸憔悴地一一扫视僧侣们。 一名僧侣回来了。我望向入口,看守警官的脚微微颤抖着。他很冷。此时,我终于明白了那种颤动正是把他和僧侣区分开来、把他贬至俗界的原因。 好想赶快到外面去。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半小时之久。 饭洼差点倒下,敦子扶住她,结果蹲了下去。鸟口早就在装机材的箱子上坐下,站着的只有我和今川而已。 今川似乎陷入恍惚——在我看来是这样。 突然,一阵粗暴的风卷起,野蛮人发出的粗鲁声音从入口侵入进来,是数名刑警和警官,支持的搜查员抵达了。 我们被带到外面,移到旁边的小型建筑物。 但还是一样不舒服。 只是稍微暖和了一点而已。 只是视觉上受到遮蔽罢了。大批僧侣在隔壁建筑物持续打坐的现实,就算想要割舍也割舍不下。例如说有个盒子里装了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就算明白只要不打开盖子就不会有事,却反而更不愿意把它拿在手里吧。因为明白里面装了什么,却不能看见的状态,会引发更大的不安。 我觉得就像这样。 虽然隔壁的大盒子里装的不是什么不明所以的可厌东西,而是清净的修行僧众。 一名年轻警官为了监视我们而留在室内,但我怀疑他是否真的了解状况。外面好像还有一个人。也不能归咎于有人监视,但我们没有一个人开口,就连坐姿都不敢改变,只听得见衣服与榻榻米摩擦的声音。 耳中听见的,净是树木在远处喧闹的声音。 是冬季的夜风吹过了山间吧。 不,那是…… “有没有……”敦子发现了,“听见什么声音?” “嗯?” 坐在门框上的警官对她的话有了反应,稍微转动脸的角度。他在竖耳倾听。 “是不是风啊?” 鸟口说,警官放下心似的恢复原本的姿势。但是…… 那并不是风。 呻吟——是木头倾轧般的声音。是啜泣吗?那是…… 是老鼠吗……? “不,我听见了,那是人的声音。”今川说。 “嗯……?” 警官站起来,打开门扉。“喂,外面有没有异状?” “没有啊。”外面的警官冷淡地回答。 “有没有听见什么?” “没有啊,很安静啊。” 警官偷瞄了我们一眼。 “也是吧。” “正好,外面冷死了,跟我交换吧。” “里面也差不多啊。” “至少要好一点吧。” 外面的警官进来了。 一道白影晃过他背后的黑暗。 是——阿铃。 除了我以外,似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又经过一小时左右,益田过来了。 “哦,各位,把你们丢不下管到这么晚,真是对不起。不好意思,接下来要麻烦各位回到仙石楼去。” “现在吗?” “待遇会比待在这里要来得好。而且平安抵达那边的话,你们就被释放了,山下先生说可以不必再把你们当成嫌疑犯了。准备好的话,马上就出发。尽可能快一点比较好吧。” “唔,能够被释放是很高兴,可是也有可能无法平安抵达是吗?” “鸟口,那条道路路况很险恶嘛。” “没错,夜晚的山路很危险。不过除了我以外,还有三名刑……” 这次清楚地听到声音了。 而且声音——来自禅堂。 不可能。 “怎么了?喂,那是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啦,我的意思是叫你过去看。” “喔。” 警官跑了出去。我慌忙穿上鞋子,从门口往外窥看。恰好那个时候,禅堂的门打开了。 “常信师父!你适可而止一点!” 是慈行歇斯底里的声音,接着是硬质的声音:“放手,我不逃也不躲!” 华丽的袈裟,桑田常信…… 三名警官出来,阻止常信。 “不劳费心!” 常信甩开警官似的,大步往知客寮的方向走去。察觉异变,知客寮的门口探出一张男人的脸——是菅原刑警吗?我走到外面,与益田并肩而立。到处都看得到陌生男子伫立着,应该是前来支援的刑警。 “怎么了?” 鸟口出来了,敦子也跟着探出头来。 常信率领警官似的抵达了知客寮。 “如果事态急转而下,一口气解决的话,就太令人高兴了。” 益田眯起眼睛望着眼前的景象说道。鸟口看着他的侧脸说:“如果那么顺利的话,就不需要警察了。” 不出所料,山下的叫声响起:“益田!益田!” 然后…… 虽然完全不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说完全没有接受说明的余裕——我们与数名刑警,不知道为什么还有桑田常信,一同走下山道了。 尽管是下坡,却比上山时更加寸步难行。 刑警们手里都拿着特大号的手电筒,但是被几条光束片断地照射出来的风景碎片,却完全是莫名所以的异样光景,地面与景象翻转过来,失去了平衡感,根本分不清是在上山还是下山,甚至连上下的感觉都迷失了。 我只能像个滑落湿冷隧道的小动物般,随波逐流。 不久后,树与雪与黑暗浑然化为一体,我宛如降生在夜晚山间的婴孩般,抵达了仙石楼。 晚上十一点十七分。 掌柜大为吃惊,把我们领到大厅去。 那里就坐着朋友——京极堂。 “你们这些冒失鬼。” “京、京极堂,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就不能在这里吗?我有我的事要办。托你们的福,给我添了大麻烦。” “这位是……”益田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京极堂。 京极堂的脸色就像肺痨病人般难看,面相和心情都糟糕透顶。再加上他身穿和装,初次见面的人会觉得怪异也是当然的。 “这位是家兄。” 敦子歉疚地说,益田瞬间便停止了怀疑——看起来如此。 “这、这样啊。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这位就是那个操纵怪物的大师吧!” “操纵怪物的大师?那是落语吧,益田先生。” “别跟我装傻了,关口先生。我从石川警部那里听说喽,他使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像魔法一样解决了事件对吧?原来他就是敦子小姐的兄长啊。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在寺院时,益田还把敦子称作中禅寺小姐,不知不觉间竟改口为敦子小姐了。不管怎么样,益田的发言一定让辖区的刑警们更加起疑了。 话说回来,这误会还真是错得离谱。若是把榎木津评为“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像魔法般搅乱事件的侦探”还能够理解,但京极堂却是完全相反。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会是那个样子吗? 鸟口悄悄地对敦子说:“唔,敦子小姐,师傅是魔法师吗?” “不晓得,操纵怪物这一点倒是真的。”敦子这么回答。 不管别人怎么说,京极堂都仿佛事不关己。 几名女佣起来,带我们到原本住宿的房间里,接着好像要帮我们准备膳食。 警察分别睡在大厅以及常信被分配的别馆。榎木津和久远寺老人似乎都已经睡了。榎木津的房间在我的右邻,京极堂的房间似乎是在更右边的一间。 因为累了,我困得不得了,但是在膳食准备好之前,我决定先稍稍泡个汤。 澡堂宽广极了,脱衣场——这房间以脱衣场而言大得过头——似乎位于我们的房间正下方。走廊底下一带就是浴槽吧。 豪华的桧木浴槽里,鸟口已经在泡了。 与虚弱无力的我相比,鸟口看起来健壮极了。 鸟口一看到我,就用放在头上的手巾抹了一把脸说:“啊,老师,这里真是有如天堂哪,虽然肚子饿扁了。” “你真是悠哉哪。” “哦,我这个人的优点就只有体力过人嘛。要是肚子也填饱,就完全复活喽。” “你一直在睡,这是当然的吧。你这人真是无忧无虑哪。” 水很烫。我说“今后将会如何呢”,鸟口便“嘿嘿嘿”地笑。 “既然师傅都来了,就不必担心啦。” “你说京极堂吗?他是为了其他工作而来的,一定不想被牵扯进去的。” 我看到京极堂,明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却也有着如此接近确信的看法。 身体一热,就更想睡了。 回到房间一看,床已经铺好,女佣算准时间似的,端来了饭团和热茶。 明明应该饿得要命,我却没有半点食欲,只吃了一个饭团就睡着了。 像头野兽般蜷起身体睡了。 这是我睡着的时候发生的事——当然是传闻。 泡完澡的鸟口无法排遣那难以释然的情绪。 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健壮年轻人,就像本人说的,吃了满肚子的饭团后,完全充电完毕,变得生龙活虎了。不管怎么说,他都酣睡了一段非常长的时间,因此日夜完全颠倒,神志是越来越清醒了。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他这么想。 自己呼呼大睡时,似乎发生了大事。被叫起来的时候,虽然听到一些说明,但是小说家那冗长的说话方式还是一样不得要领。话说回来,当时的气氛也让他无法向敦子或今川询问来龙去脉,所以鸟口不太明白状况。接着就在他还莫名其妙的时候,事情飞快地进行,待他定神时,人已经在仙石楼了。 ——那么就去京极师傅那儿晃晃吧。 据说他这么想。 因为鸟口听说京极堂经常熬夜,不是一两点就会就寝的人。 走廊上一片漆黑,刑警们也都睡了吧。 昨天早晨在榎木津指挥下引发的闹剧,感觉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 天花板发出吱嘎声。鸟口觉得屋顶上有和尚,加快了脚步。记得京极堂的房间是在隔壁隔壁的隔壁。门扉的缝隙间透出微弱的灯光。不出所料,习惯熬夜的旧书商似乎还醒着。鸟口在门上轻敲两下,将之打开。 “请问……” 纸门静静地打开,回过头来的是穿着浴衣的敦子。 “唔,对不起!” “咦?啊,没关系,这里是我哥哥的房间。” “啥?噢,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搞错房间了。要是被胡乱猜疑,我可是性命难保。” “性命难保?什么意思?” 敦子诧异地说,里面传来京极堂的声音。“当然是不小心误闯你这匹野马的房间,有几条命都不够的意思。鸟口,外头很冷,能不能把门关上?” “呃,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要是在夜里溜进敦子的房间,会被京极堂诅咒而死——鸟口是这么想的,却又说不出口,只能笑着打马虎眼。祸从口出这句格言,鸟口似乎怎么样就是记不住。 “那是什么意思嘛?”头发还湿漉漉的敦子说道,噘起嘴巴来。她看起来和平常判若两人,让鸟口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才好。 听完敦子的说明,鸟口失去的环节总算联系起来了。这的确是一桩大事。 但是京极堂似乎远比鸟口更清楚地掌握了事态。听说在半山腰碰到益田,十万火急折回来的警官,高声拨打电话请求支援时,京极堂正好抵达了这家仙石楼。 之后可想而知,京极堂将得自妻子们的情报,与得自久远寺老人和榎木津的情报两相对照,似乎看出了梗概。 “真是的,来到这种地方都要给人添麻烦。虽然我早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 这么说完,厌恶肉体劳动的书斋派旧书店东喝了一口茶。 “回去?哥,你是来这里做什么的?你不是为了事件而来的吗?” “喂,为什么我非得跑来这种杀人事件的现场自讨苦吃不可?这里不是有那么多警察吗?连榎木津都来了不是吗?” “那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嘛?” “工作啊,工作。我有事想要请教明慧寺的贯首,但看现在这样子……听说第一个被害人是和尚的时候,我还心存一线希望,但是又有一个在寺里被杀了,根本不可能去请教什么了啊。真是的,只会给人坏事。” 敦子的哥哥露出心情恶劣到极点的表情。刚认识京极堂的时候,鸟口总是惶恐得要命,但这似乎就是京极堂平素的样子。他要是真的动怒或不高兴,会更加恐怖。比起恐怖,面相更接近凶恶。经过半年,鸟口终于了解这件事,现在已经不甚在意了。 “那,师傅,您的意思是不打算涉入事件喽?” “我不记得我有收过像你这么会睡的徒弟,鸟口。但是你说的没错,我可没闲到去蹚这种浑水的地步。这种可疑的事,交给关口就行了吧。他一定会做出令人愉快的推理。” “师傅真冷淡哪。可是之前您一开始也是这么说呢,结果最后还不是出面解决了?而且师傅竟然会等我们回来,我不认为您完全没有兴趣哦。” “我不是在等你们。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们今天要回来,叫我从何等起?我只是和久远寺先生聊得久了,又陪了榎木津一下,结果时间就晚了。因为累了,所以在这里借宿一晚罢了。我在和监视的警官闲聊时,你们就回来了。” “这么说来,榎木津大将怎么了?” “倒了。” “倒了?” “晚饭之后,他挺身而出说要驱除老鼠,意气风发地爬上天花板里面,结果那里有灶马[学名为Atachycines apicalis apicalis,蟋蟀的一种。外形虽似蟋蟀,但没有翅膀,以后腿跳跃移动。喜阴湿,夜间多聚于灶旁,加上外形修长似马,故称灶马,亦称“灰骆驼”。]的尸体。鸟口可能不知道,榎木津最讨厌干燥的糕点和灶马了。结果他当场觉得不舒服,昏倒了。侦探什么的也不必干了。” “全宇宙所向无敌的大将竟然怕虫吗?哎……” “可是说到这里的老鼠啊……”京极堂仰望天花板,“我留宿的汤本的旅馆里也出现了老鼠。究竟是怎么了啊?” “那种事无关紧要啦,哥。我刚才说的,你怎么想?” “什么都没想,没有感想。” “不是感想,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嘛。” “就算想了也无从说起啊。既没有人拥有不在场证明,也没有人有杀人动机,而有机会行凶的嫌疑人多达四十人以上。只能从锁定凶器及遗留物品等物理证据来找出凶手了吧?只要交给警察就能够解决了,就算解决不了,也不会造成你跟鸟口的困扰吧。” “我们是嫌疑犯啊。可爱的妹妹被冠上杀人罪嫌,你这个做哥哥的竟然能够毫不在乎。” “可是你们又不是凶手吧?那就不要紧了。如果你们遭到逮捕并起诉,身陷冤狱,我会抗战到底,但是不会那样的。还是你是凶手?如果你是真凶,是来跟我商量怎么样才不会被逮捕的,那可不行,我去通报警察。” “多可恶的哥哥啊!对不对?”敦子理好浴衣的衣襟,转向鸟口说。 鸟口一样不知该往哪儿看才好,视线移到挂轴上。 那张挂轴的图案跟鸟口房间挂的不相上下地可笑。一个男子坐在牛背上,感觉像是在悠闲地散步。 “啊,这叫什么来着?牛乳图……?” “那个吗?是《十牛图》。” “对对对。欸,师傅,那是怎么样的图啊?昨天泰全老师……啊,老师已经过世了呢……啊,不是说这个,我们从第二名被害人那里听到了说明,却完全不懂。” “所以说我不是你师傅。那个是禅门里说的《禅宗四部录》里的其中一部。也算是基本的古典吧,《信心铭》《证道歌》《坐禅仪》,加上这个《十牛图》,总共四部。作为文献虽然有价值,唔,但其实是多余的吧。而且似乎容易招来误会。” “误会?” “嗯。由通晓事理的所谓师家来看的话,应该会有诸多领悟,但是只稍微接触了一点禅的小角色来看它,就会像慈远和尚的小序中写的,‘横生头角’,陷入不应该的地方。” “哦,跟昨天听到的一样,很难呢。” “鸟口,这若是不讲得深奥一点就太白了。一休也说过,要装模作样。如果刻意说得白一点,这就像十张一组的漫画。” “就像《黑野狗伍长》[田河水泡于一九三一年开始连载的漫画,叙述主角野狗黑吉进入猛犬联队这支由狗组成的军队,活跃其中的故事,是日本漫画萌芽期的重要作品,主角野狗黑吉也是日本代表性的漫画角色之一。]一样吗?” “对,就像《蝾螺太太》[长谷川町子于一九四六至一九七四年间,于报纸连载的四格漫画。作品叙述蝾螺太太一家人的生活,反映了当时的社会世局。曾改编为动画,一直播映至今,为日本有名的国民动画节目,是世界最长寿的动画节目。]一样。首先是这个房间的挂轴里骑着牛的男子,这是主角。在第一张,这个男子突然发现牛不见了。” “他之前养过牛是吗?” “不,这个世界从这里开始,没有之前。这名男子发现牛不见了,前往寻找。这就是‘寻牛’,是那位饭洼小姐一开始住的房间的名称。接下来,第二张是敦子房间的画。男子发现了物理证据:牛的脚印,这是重要的线索。” “哦,原来那是发现脚印的时候啊,所以我的房间才叫作‘见迹’呢。” “没错。第三张是鸟口房间的画。” “哦,是‘见牛’。” “是啊,发现牛的场面。” “那是发现牛的场面啊,所以只画了头,害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呢。” “对,他只目击到牛的一部分,还没有看到全部,也没有得到牛。接着他就要把牛安上缰绳,抓住它,这就是第四张的‘得牛’。它应该挂在现在已经呼呼大睡的关口的枕头上。然后男子终于成功地抓到了牛。第五张是牵着牛的画——‘牧牛’,挂在隔壁榎木津的房间里。接下来是这张……” 善辩的旧书商转动眼睛看向壁龛。 “这是第六张‘骑牛归家’,这个房间略其名叫作骑牛之间。男子已经完全驯服了牛,甚至骑在背上吹着笛子,他要回家了。那么,鸟口,你房间的牛是黑牛还是白牛?” “黑的,是黑牛。” “这个男子骑的牛是……” “咦?白的!忘了涂颜色吗?” “没那回事。” “那就是别的牛……不可能吧?要不然就是牛在逃跑时脏掉变黑了。” “哈哈哈,这想法不错。一捉到牛,将它驯养的瞬间,牛就从黑的变成了白的。嗯,这一点暂且不管,你认为下一张是怎么样的画?” 京极堂盯着鸟口。 “不晓得。唔,逮住了逃跑的牛回家,皆大欢喜……所以是在家里和牛和乐融融地生活的画面吧。” 鸟口连画面都能够想象出来。 主角满足地望着津津有味吃着草的牛——若非剧情急转直下,除了这种发展之外不会有别的了。 但是京极堂却说不对。“一般会这么想,但是不对。回到家徜徉的只有男子一个人。不仅如此,男子还完全忘了有牛这一回事。应该挂在那个房间的第七张就是‘忘牛存人’。虽然没看到,不过隔壁的房间就叫忘牛之屋,错不了的。” “我不太懂呢。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牛,总算把它带回家,却把牛给忘了吗?毫无意义嘛。牛又逃跑了吗?” “不,牛没有了,之后再也没有牛登场了。接下来,是最角落的今川先生——我还没正式和他打过招呼——他房间里的画应该什么也没有画。这是相当于第八张的‘人牛俱忘’。” “什么?什么也没画?是白纸吗?还是偷懒?” “不是偷懒,”京极堂笑道,“如果这是四格漫画,这便相当于第三格。” “起承转合的转吗?那么后面就是结局喽?” “就算有结局,这座仙石楼也欠缺了那最重要的结局部分。之后,第九张是水边开着花朵的‘返本还源’;最后第十张‘入廛垂手’,是完全变了个模样,有如布袋和尚之姿的男子——或者完全就是别人——背着袋子站着。这样就结束了。” “哦……梗概是了解了,但意义完全不明。敦子小姐明白吗?” 敦子用双手捧着似的拿着茶杯,看着挂轴。 “我听说《十牛图》是描绘悟道之前过程的图画……” “悟道?今川先生说的那个吗?那样的话……哦,我明白了,这个牛就是悟对吧?求悟、找到悟、获得悟……” “一般是这么说的,而这个看法说正确也正确。但悟这种东西不是获得的。所以去寻找悟的画本身就很奇怪。无论在什么样的状态,悟总是在一个人自身当中,它不会逃也不会躲。” “那,这个说法不对吗?” “并没有不对。只是如果把它看成悟逃跑了,所以去追寻,哦,找到悟了,得到悟了,就跟一开始说的一样,这是很大的误会。而且若是这样的话,这画也不会画成这样了。如果我是漫画家……是啊,如果要画这种故事的话,第一格应该会画男子与牛生活在一起的场面吧,然后牛逃走的场面也画出来。而且这若是获得悟的故事,这个房间的第六张‘骑牛归家’就是最后一格了,不需要接下来的四张。这幅画的男子是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开始,结束在空无一物的状态。第一格和最后一格不同的地方,只有男子背着袋子这一点而已。” “那,悟不是牛,而是那个袋子吗?” “不对,《十牛图》里,悟还是以牛来比拟。与其说是悟,毋宁说是原本的自己——或者借用临济的话来说,就是‘无位真人’——不过这是表现上的问题,并不重要,就暂且说是悟吧。刚才我也说过,悟不是存在于外侧,不可能掉落在别处。每个人与生俱来就拥有它。不,拥有这种说法也不恰当——‘存在’也就是悟吧。凡百皆有佛性,这是基本。” “那就是——山川草木悉有佛性?”敦子说。 “对。所以若把牛视同于悟,在外部四处寻找它,是件很奇怪的事。所以这完全只能视为比拟。若不把它想成比拟的话,就会误会。” “怎么误会?” “所以说,若是把牛视作本来的自己,牛跟男子就是同一个人了不是吗?男子不知道自己本来是牛,以为牛——真正的自己——在别处,于是寻找,然后找到了。但光是看着牛也没有用,他想把牛据为己有,于是千辛万苦地修行。然后驯养了牛,得到了本来的自己。而回归原点的时候——牛必须不见才行。” “啊,一人两角吗?” “对,牛和男子原本是同一个人。分裂为二并同时存在这种状况,本来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在同一个地点同时存在着两者,更是绝对不可能。” “所以牛就不见了?与其说是不见,倒不如说是本来就没有?” “对。关于这一点,有许多解释,例如也有这样的解释:将悟这个目的譬喻为牛这样的做法,其实是为了捕捉悟这个猎物的陷阱——很难懂吗?只要捉到了猎物,就不需要陷阱了——嗯,这种比喻的比喻只会招来更多混乱哪。果然还是同一个人物不能够同时复数存在于同一个时空这样的说法比较容易懂吧?” “嗯,我懂啊。对于我这种犯罪事件记者来说,这种说法比较容易懂。” “这样啊。” “那就当作这样吧。”京极堂说,“就这样,男子成了孤身一人。或者说,他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但是牛——本来的自己消失了,也等于是自己不见了。到了这个阶段,一切都消失了,是‘无’。这就是第八张的‘人牛俱忘’。” “这是佛教里常说的,一切皆无……或者怎么说,是在表现所谓的‘绝对无’吗,哥?” “你说的没错。当然,解释要多少都有。这便是空其空——绝对空的‘圆相’,就是如此。” “我不懂。” “嗯,那我再说得简单易懂一些。怀有目的,意识到它的时候,都还不是真的——或许该这么说吧。生病的人会意识到健康,但是真正健康的人不会意识到健康,对吧?失去健康这种概念的状态,就是真正的健康。不管是对自我或是对世界也一样,还在怀疑自我是什么、世界是什么的时候,都还不是真的。完全没有了自我和世界的时候,才第一次有了自我、有了世界……” “觉得好像有一点懂了。” “这样就行了,鸟口。” “哦,可我只是觉得懂了。” 鸟口觉得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这样就行了。解释和说明多如繁星,而且这也不是听别人说明就能够领会的事。不过姑且不论这个,我认为‘人牛俱忘’是一种高度技巧的信息。在这之前的七张画,以俗人简单明了的说法来说的话,就是比拟漫画。读漫画的时候,虽然有客观享受情节与精湛画法的读法,但是例如看小说的时候,读者会把感情移入到主角当中……不,有化身为主角来读的读法。这《十牛图》就强烈地主张这样的读法。也就是将找牛的这个人当作是在看的人本身,把他当成自己,主角就是你自己……” “哦,就像在看电影的时候,演员突然从银幕里对观众述说——是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手法吧。” 敦子好像了解了,但鸟口依然不明白。 “对,读者——观众在此时突然自觉到自己其实就是主角。这是相当划时代的手法。而它本来可以在此结束,但是《十牛图》却还有后面两张后续。” “也就是刚才说的两张结局呢。” “对,就是结局,这两张是《十牛图》里最重要的部分。禅门的古典当中,有早于《十牛图》、与它相当类似的文本存在,名称就叫作《牧牛图》。这是驯养黑牛的过程当中,黑牛渐渐变白,完全驯养之后,牛又变黑的内容,是八张到十二张的连环图画。而《牧牛图》结束在这个圆相,也就是空。” “哦,这里的牛会突然变色,就是以它为范本啊。可是为什么牛一下子变白,一下子又变黑呢?” “这当然也是比拟。若要说明,得引用许多佛典禅籍,还是算了。这《十牛图》的作者,依据《牧牛图》的内容加以压缩,再加上两张,做出了全新的作品。就是这一点了不起。” “怎么个了不起?” “它了不起的就是领悟并非最终目的这个主张。悟,或者说最终解脱,不可能是目的——修行的终点。” “是这样啊?” “是啊。悟总是在此处,悟与修行是不可分的,也就是生涯不断领悟,不断修行,才是原本的姿态——这就是禅的真髓。” “不是为了领悟才修行的吗?” “活着即是修行,活着就是领悟。只要知足,这样即可。” “也就是,禅的修行者并非有什么至高无上的目的,朝着这个目标日夜精进努力,往大悟迈进吗?” 敦子也很困惑。 但是昨晚泰全老师也这么说。 ——领悟并非只有一次。 ——悟后的修行才是问题。 “说的没错,领悟是必要的。不知道自己天生具备的佛性而活,与没有佛性是相同的。所以要看清佛性,获得佛性——换言之,《十牛图》前半的主张依然是很重要的。但是即使因此大悟,也绝非就此结束。只是回归原本的姿态而已,之后也必须继续活下去——修行下去,否则就是假的、错误的。《十牛图》这么教诲,悟后的修行是很重要的。” 明明不是禅僧,乖僻的旧书商却以和老禅师相同的话作结。 “那么,师傅,这家仙石楼里——或者说明慧寺发现的《十牛图》,缺少了最重要的部分呢。” “是啊。” “哦……不愧是中禅寺秋彦,精通那方面的事呢。嗯,真是活字典。” “字典?那方面是指哪方面?” “感觉就是那方面嘛。若论简单明了,师傅说得比任何一个和尚都容易懂呢。师傅可以成为了不起的和尚哟。” “不可胡说八道。以他们来看,我顶多是个只知道照本宣科的家伙,根本不知道何谓佛法。佛法既非概念也非思想,更非逻辑或哲学。想知道禅,只有打坐一途。连修行也没有,就在那里大放厥词,只会被说是在卖弄小聪明。搞不好还会被警策敲打呢。至少我还知道一点谦虚,比那自以为是的野狐禅[野狐禅指的是似是而非的禅。典故出于《五灯会元卷第三》,唐代禅僧百丈怀海开导野狐的故事。]和尚好上一些罢了。” “哦……” 天花板“喀哒喀哒”作响。 “好像有老鼠哪,而且很大。”京极堂仰望天花板,接着看壁龛,“话说回来,这幅《十牛图》的挂轴相当古老。这要是明慧寺里找到的——不,如果敦子说的明慧寺那扭曲的历史是真实的话——还是得去上一趟才行哪。事件什么时候会解决?” “这我才想问你呢,哥。所以才拜托你用你那颗净知道一些无聊闲事的脑袋想一想啊。” “这不是用想的就能明白的事吧?办案是警方的职责。而且榎木津说明天要去,那样的话,总会……” “总会有办法吗?哥真的这么想?” “不这么想。”京极堂干脆地说,“就算明白真相,警察无法接受的话,那也是一样的。真伤脑筋哪。” “师傅,有什么好伤脑筋的呢?那个……师傅的工作是什么呢?” “我说啊,鸟口,我又不是落语家,别师傅师傅的叫个不停。我是开书店的,我的工作当然是买书卖书啊。我可不像关口一样,过着不知道是小说家还是事件记者般暧昧不明的生活。” “买书卖书的话,为什么非得去见明慧寺的贯首不可呢?” “嗯,泰全和尚的师父发现明慧寺,是明治二十八年的事吧。唔,真是微妙哪。泰全和尚实际上以住持的身份进入明慧寺,是大正十五年——也就是昭和元年吧。在那之前,不知他是否曾频繁进出明慧寺呢……” “泰全老师说,他的师父一开始非常热衷,但不久后也没办法再去得那么勤了。泰全老师也一起入山过两次左右。” “哦?”京极堂说,双手抱胸,“这样啊。知道当时的事的,应该只有泰全和尚而已吧。而那位泰全和尚也过世的话,就无法打听了。第二资深的是……” “过世的了稔和尚和贯首觉丹禅师。” “这样啊,又死了啊。” “死了。” “我想也见不到贯首吧,而且现在要进入明慧寺可能也很困难。” 应该很困难吧。警方整个陷入慌乱,和尚们的神经也过度紧绷。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在这种状况下前往明慧寺,都难说是上策。山下应该也想避免更多的可疑人物闯入,而慈行也不晓得会说出什么话来。 “要向寺院的人打听事情,目前应该相当困难吧。”京极堂说,板起了脸。 “对了,师傅,用不着去寺院,常信和尚也来到仙石楼了啊。去见见他如何?” 鸟口说道,京极堂扬起单边的眉毛:“这样啊,听说他是典座的知事吧。” “对对对,就像厨师对吧?” “典座是重要的职位。” “咦?料理人的地位很重要吗?” “当然了,食是一切的基本。这样啊,明慧寺的僧侣现在来到仙石楼了……” “虽然他很害怕。” “嗯,刚才我稍微瞄到一眼,他的模样似乎非常急迫。” “那个和尚下山时,也没有开口说半句话呢。脚步是很稳健啦,但那焦急的模样,跟关口老师有得比呢。” “他在怕些什么?” 敦子回答:“根据益田先生的话,听说他认为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下一个轮到自己?他说他会被杀吗?” “嗯。” “也就是桑田常信有了凶手的眉目呢,而且至少常信和尚认为凶手现在就在明慧寺。” “是这样吗?” “他想的应该不对。” “咦?” 京极堂毫不犹豫地如此断定。 “不对吗?” “我想常信和尚是误会了吧。而且因为他的误会,他遭到警方怀疑了吧?” “哥怎么会知道?” “是魔法吗,师傅?” “什么魔法?话说回来,那个常信和尚有可能是真凶吗?例如说……对了,警察的动作呢?” “我不知道警方怎么看待常信和尚,但是我不觉得那个和尚是凶手呢。对吧,敦子小姐?” “的确,山下先生或许在怀疑常信和尚,但至于有没有根据就……” “这样,那就不是佯装的了。那么,是自我意识过剩所产生的被害妄想,也就是常信和尚内心有所愧疚吧。那种事警方马上就会察觉了,所以他果然还是遭到了怀疑吧。” 京极堂的口吻颇为同情。 “可是他害怕的样子不是装的啊,简直就像……对,就像被什么给附身了似的。” “嗯,那他就是被附身了吧,被铁鼠。”旧书商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是铁鼠?” “哦,没什么,没事。” “哪里没事呢?要是被附身的话,得帮他驱逐才行呀。那不是师傅的工作吗?” “就是啊,哥。虽然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这不该轮到你出马了吗?” “喂,你们两个擅自在那里胡说些什么?驱逐附身妖怪可是生意啊。又没有人委托,谁要做白工?而且那种东西就算放着不管,也自然会离开的。只要凶手被捕,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为什么我非得去帮和尚驱逐铁鼠不可?我可不是猫啊。” 喀哒喀哒——天花板发出声音。 “老鼠……得抓住才行哪。” 旧书商阴阳师以极为苦涩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我还很困,但不知为何,却在一大清早就醒了过来。走廊上发生了一阵小骚动,可能是那些声响吵醒我的。 骚动的根源似乎是榎木津,但其实我不晓得到底是不是。总而言之,传进我耳中的噪音是榎木津的叫声。 “哇哈哈哈,小鸟这个大笨蛋!这不是给逃了吗,怎么可能装得进那种东西里嘛!” “唔,可这是水桶啊。” “装不进水桶里的啦!” “没有那种老鼠的啦。” “有,就是有!” 似乎有人在走廊上东奔西跑,剧烈的振动甚至传进被窝里来了。我受不了,决定去走廊。但可能是更衣花了些时间,走廊上已经没有人了。 无可奈何,我走下楼梯,前往大厅探察。 大厅里有掌柜和三名女佣,还有久远寺老人、今川和鸟口,以及榎木津。 “噢,是小关。你总算起来啦?我可是起了个大早在捉老鼠呢!很羡慕吧!” “捉老鼠?” “什么都咬,实在没办法。” “咬?” “你还没睡醒吗?你这只赖床猴。” 榎木津大步走过来。这种时候,我毫无疑问地一定会被戳。我假装向久远寺老人和今川打招呼,闪开身体,迅速移动到鸟口身边。 “早安。那个,老鼠是……” ——又是老鼠吗? “在说些什么呢?” 榎木津扑了个空,就这样跑掉了。今川目瞪口呆地半张着嘴。 “哦,关口,好像从两三天前啊,是庭院发现尸体的那天吗?是吧,今川?对,从那天开始,老鼠就冒了出来。” 久远寺老人说道,转向女佣们。 “都过了好几天了,破坏却完全没有减少。我是个老头子,早上醒得早,所以今早在柜台和厨房监看,结果看到了。看到这——么大的老鼠。” 老人张开双手,约有猫或狗那么大。 鸟口说:“没有那么大的老鼠啦。要是有的话,一定相当老了。可是那些老鼠几天前才开始出现,突然长那么大的话,就是妖怪了。” “可是我也看见了,虽然只有看到尾巴,可是有这么长呢。” 女佣——我记得是叫阿鹭——以两手的食指比画长度。 约有一尺长吧。如果是真的,那真是非常大的老鼠。 “哼!所以我从昨天开始,就为了击退这些老鼠而奋斗啊!”榎木津说着,再次走过来。 我本能地靠向久远寺老人。 老人收起下巴,斜着身子望着榎木津说:“关口,你能不能帮我说他几句?这个侦探一点都不肯工作。比起杀人事件,似乎觉得捉老鼠更有趣。对了……” 老人突然转身看我:“一问之下,你昨天似乎也遇到相当不得了的事呢。” “哦,还好啦……” 我无从答起。 眼前死了一个人,当然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我从今川那儿听说了,可是没想到竟然又有人被杀了哪……” 久远寺老人的表情一瞬间转为严肃。我认为谈论人的死亡——特别是杀人事件的时候,这是理所当然的表情。但是老人像要甩开这份肃穆似的接着说:“所以我叫他快去,但他就是这副德性,完全不肯行动。关口,你能不能替我鞭策一下他?” “哦……” 话虽如此…… 要是这个格格不入的男子闯入那座充满闭塞感的牢槛当中,究竟会变得如何?久远寺老人似乎对他寄予全面的信赖,但是就算榎木津人早就在明慧寺里,能否阻止第二宗杀人事件也很难说。因为动机及一切仍不明朗,为何第二名被害人会是泰全老师?这只有凶手…… ——榎木津会知道吗? 只有他才会知道——或许。不过事到如今,我不认为局外人——而且是这么吵闹的一个人——还进得了现场。虽然是事后诸葛,但我觉得能够勉强完成采访,已经是件超乎常识的事了。 问题人物的侦探高声说道:“我想要看那个老鼠妖怪,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老鼠呢。逃跑的老鼠大得要命哪!小关,你也很想看吧?” 榎木津从背后狠狠地捶了我一记。 “很痛欸。那种东西我才不想看哩。说起来,榎兄,你昨天不是已经接受久远寺医生的委托了吗?那就得工作啊。昨天的话还好,但今天你已经进不去明慧寺喽。” “为什么?” “因为明慧寺变成命案现场了啊,才不会放榎兄这种不庄重的人进去呢。” “我哪里不庄重了?” “明、明明就很不庄重啊,说是大不敬也行。这家仙石楼也算是发现尸体的现场,不管怎么说,有人在这里过世,你的态度应该再矜重一些才对吧?而且你还是个侦探哩。” “哈!”榎木津对我投以不屑的眼神,“那要怎样?只要一脸凝重,不苟言笑,死人就会复活,凶手就会悔改自首吗?不谈论沉重深远的主题,就没资格登上杀人事件的舞台剧吗?噢!多么大时代的想法啊!说起来,这里头有哪一个人是为死了的和尚感到悲伤的?要是有死掉和尚的亲兄弟还是恋人在附近,我也会吐个几句悼文的!噢,请节哀顺变呀……” “就算只有一点关系,也算是一种缘分吧。今川先生也是……” 说到这里,我偷瞄了一眼今川,古董商还是一样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他与被害人大西和尚、那个……” “真蠢啊,小关。要是你喜欢哭哭啼啼的,要我哭给你看也行。要生气要哭泣是我们活人的自由,跟死掉的人毫无关系嘛。而且未必笑就代表对往生者不敬哟。真正的敬意,才不是老掉牙的眼泪!而且我也知道和尚很伟大。光是剃光头发,每天念经,就已经够伟大的了。我很尊敬他们。” “你扯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是在谈这个啦。我是在说像榎兄这样的人,现在已经没法子进入现场了。” “不必担心!我是侦探,所以没问题!小关,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个世界被选为侦探这个角色吧?” “那种事我才不知道哩。” “哈!因为所谓侦探就是神明啊!喏,走吧,左文字先生!喂,大骨,带路。” 榎木津突然一脸严肃地指向今川。 被那张英气凛然的脸毅然决然地吩咐,木讷的古董商似乎陷入狼狈。 “我……要带路吗?” “当然啦,顶着那张怪脸说那什么话。小关是个超级健忘的作家,小鸟又是个容易迷路的年轻人,剩下的不就只有你了吗?大骨,喏,快走!” 榎木津“哇——哇——”地嚷嚷着,大步走了出去。 今川略微驼背,望向我这里:“到底会变得怎样呢?” 他一脸悲惨地说完后,小跑步跟了上去。 “唔,不愧是关口,巧妙地说动了他。” 久远寺老人说道,摇晃我的肩膀两三次,尾随上去。就在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我似乎点燃了榎木津的干劲。 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了。 鸟口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老师,难道这就叫天落馒头猫造化?” “不是猫,是狗。不过就像你说的,天落馒头狗造化。碍事者消失了,这不是很好吗?话说回来,刑警们怎么了?” 昨晚应该有三名左右的刑警在这里。 “哦,他们不到五点,就全部出发去明慧寺了。听说鉴识人员一早就会过去。现在还在这里的只有益田先生和两三名警官而已。哦,来了。” 和榎木津交替似的,以益田为首,敦子和饭洼小姐也进入大厅。 我自以为醒得很早,但似乎是最后一个才起床的。 饭洼后面跟着京极堂。 益田说着什么。 “那么……不过中禅寺先生也有工作要做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关口老师,早安。” 在我睡觉时发生了什么事吗?京极堂已经打算要插手干预事件了吗? “喂,京极堂,你要做什么?迫于情势,你打算干预事件了是吗?” “别说得那么难听。我有我的事要办,要说几次你才会懂?我正拜托益田,等会儿让我跟常信和尚稍微谈一谈,我有事想请教他。” “跟常信和尚?益田,可以吗?” “当然了,说个话也不会怎么样,所以我许可了。而且你们又不是嫌疑犯,这话只能在这里说,菅原兄好像在怀疑常信和尚呢。哈哈哈,没有大人在,我可以畅所欲言了。” “益田,随便把那种事泄露给一般民众,可是个大问题,是侵害人权。严守搜查上的秘密是警官的原则吧?” 京极堂以他一贯的口吻说,但益田似乎觉得自己被狠狠地斥责了。 “对、对不起,我、我这人就是嘴巴太不牢靠。” “我了解。”鸟口用力点头。 常信和尚僵直地坐在别馆的坐垫上。 他背对着壁龛。 不是坐禅的姿势,而是跪坐。 常信和尚穿着那身华丽的袈裟,紧抿双唇,睁大眼睛,缩着脖子。 壁龛上摆着花瓶,里面插着像是梅花的枝丫。 背后挂着水墨画的挂轴。 在它的前方,明慧寺的典座全身僵硬地坐着。 益田坐在右侧。 京极堂坐在正面,我和敦子并坐在他后面。 鸟口与饭洼待在纸门外面。 常信一语不发,也没有打招呼。 我想常信可能搞不清楚状况,益田究竟是怎么对他说明的? 不,京极堂究竟是用什么说词说服益田的?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们为何会列席这种场面。 京极堂行礼之后说:“敢问是明慧寺典座知事、桑田常信师父?” 态度殷勤有礼。 “没、没错,贫僧就是桑田。” “初次见面,我叫中禅寺秋彦,在武藏野经营一家旧书店。后面的敦子是舍妹,听闻她前日及昨日给贵寺添了许多麻烦,首先请容我代她致歉。” “呃、不。” “其实我昨天就想前往贵寺拜访,但是抵达这家仙石楼后,获知凶讯,进退不得。” “虽然不知您有何贵干,但现在……纵然去了也无法如愿以偿吧。” “是的,因此才在这里……” 房间并不是很温暖,常信的脸上却冒出汗珠。 “警方说常信师父的性命受到威胁,因为危险,所以我增加了同席人数。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担心常信师父会感到不安。” “不安?” “即便是虚静恬淡、则天去私的佛家师家,面临攸关性命之大事,亦另当别论。像我这种来历不明的初识之人,也不能随便信任吧?” “呃、这……” “生死事大,请珍重性命。” 常信深深吸了一口气,像要吞进去似的憋住,接着边徐徐吐气边说:“您想……知道什么?” “是的,其实不为其他,我想知道明慧寺物主的所在。” “物主?这……” 京极堂伸手制止。“贵寺的情况我已经听说了。当然那是根据已故的大西泰全老师对我身后的两位所说的情报,而我并没有足够的材料判断真实与否。因此我所知道的贵寺状况,是以老师并未作出虚伪的申告为前提。” “泰全老师……并没有说谎。” “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您的问题本身就令人费解。明慧寺——那座寺院是由来自各宗各派的……” “我请教的并非贵寺之宗派宗门。禅原本是佛心宗[佛心宗即为禅宗之别称,典故出于《楞伽经》中的“佛语心为宗”。],质问宗派是毫无意义的吧。我所请教的,是常信师父是否知晓大正的大地震之后,连同寺院一同买下那块土地的人是谁。虽然我已经有所获悉,但还是想请教常信师父。” “贫僧并不知道。” “我明白了。那么请容我换个问题,啊……贵寺里是否藏有进入昭和时代之后所撰写的禅籍?” “这……也不是没有,但是各人拥有多少就……像过世的泰全老师几乎从不下山,我想他应该也无法随意取得书籍。” “那是指每一位僧侣各自的藏书吗?那么有没有寺院共同的书库呢?” “没有。虽然有经藏,但只收藏了平日所使用的教典。” “这样啊……” 尽管回答一如预期,却还是遗憾万分——京极堂的口气听起来像这样。 这个旧书商究竟想知道什么?京极堂与明慧寺有关的工作——是那座埋没的仓库吗?怎么可能?难道说那座仓库是明慧寺的仓库吗?不可能有这种事。太远了。在箱根众多的寺院当中,明慧寺的位置应该是最难利用那座仓库的才对。 “我明白了。那么果然还是只有直接会见物主一途了,换言之——必须尽快解决……” 京极堂在对谈中转为自言自语般的语气,略低着头,双手交抱。接着他突然抬头:“话说回来,常信师父。” 京极堂说道,身体稍微往前探出。 相反,常信略微后退。 “关于禅,我只略知一二,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只是现在因为生意上的关系,必须经手禅方面的书籍,因而感到相当棘手,所以我想趁机讨教一下……常信师父是曹洞宗吧?” “是的。” “既然能够成为典座知事,想必已有相当深厚的道行了。” “没那回事。” “但是典座古来便是只有道心[佛家语,指立志求佛道之心。]的师僧、发心[即发菩提心。救济众生,求往生净土、成佛之心。]的高士才能够担任的职务,绝非马虎之人能够胜任的职位。” “贫僧是不得已才接任典座的。说来丢脸,但贫僧在明慧寺当中,评价不甚优异。典座的位置恰好空缺,而在余下的云水当中,贫僧是资格最老的,只是这样而已,不过是依照年功选派罢了。” “你前天曾说,前任的典座生病了是吧?” 益田这么一补充,常信便极为不悦地微微点头。 “唔……是的。贫僧前一任的典座知事,是比贫僧晚六年才入山的。虽然较我年长,但也代表他所获得的评价比贫僧更高吧。” “评价啊……”京极堂的口气很微妙。 常信不知为何有些着了慌,说出辩解般的话来:“唔,在大众一如的僧堂里,评价高低这种说法极为不恰当哪,也可以说是拔群无益。” “什么意思?”益田问京极堂。 “所谓大众,指的是众多云水。众人齐心合一,行动一致,就叫作大众一如。在这当中,即使只有一个人脱颖而出,也不会有任何益处,则称为拔群无益,对吧,师父?” “完全没错。” “但是大家老是一样的话,永远都不能培养出优秀的和尚呀。有了突出的英杰,再追赶超越,才能够有所进步不是吗?对不对,关口老师?”益田向我征求同意。 这名年轻的刑警似乎有动不动就离题的毛病,不过这也证明了这名青年脑筋动得快,而且个性认真。像我不管听什么,都只觉得“这样啊”,囫囵吞枣,摄取的情报不会立刻就化为血肉。我需要花上许多时间,才能够发现情报与自身想法的差异。 也不能就这么默默不语,我胡乱搪塞打马虎眼:“那是因为我们习惯了资本主义的竞争社会,才会这么觉得啊,益田。” 听起来很像这么一回事,但其实这并非深思之后的发言。 然而常信点了两下头:“所言甚是。修行并非竞争,并不是以悟道为最终目的,竞争谁第一个到达。所以打扫的人打扫,做饭的人做饭,一行三昧,心无旁骛地进行被吩咐的作务,这便是吾等云水的修行。这并不仅限于寺院当中,在这个社会也是一样的。不管是什么样的职业,若是欠缺,社会就无法成立。尽十方界真实人体,凡百皆是真理,一个人的努力便是对全体的服务。贫僧被赋予典座这个大任之后,也一心努力修行,并无半分怨言。” “哦,总觉得格局一下子就变得好大,似懂非懂的……这话是很符合道德啦。” “这并非道德。” “是吗?可是你说没有怨言,但是就不会对被指定的职务有所不满吗?或许桑田师父你对料理不以为苦,但是里头也有人不擅长料理吧。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吗?” “没有。那种不叫自由,个性并非显露在那种事情上的。” “这样吗?不过我觉得尊重个人的性向和嗜好才是正确的呢。” “益田,你把目的与手段分开来看,才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对这些人而言,那是不可区分的。不过你要这么想,也是你的自由。” 京极堂说,驳回益田的意见。 确实——像我,也认为劳动是为了完成目的的手段。所谓目的,也就是赚钱,或是过好日子这一类的事,而它有时候并非与劳动直接联结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劳动的报酬能够实现目的,人是为了求回报才工作的。 但是也有人不计金钱、名誉,喜欢工作本身,或把工作当成人生价值。然而仔细分析,就知道那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喜欢工作的人,说穿了是先有满足自己的嗜好欲望这样的目的,而劳动本身则纯粹是为了满足那种欲望的手段。劳动所带来的快乐取代了报酬,如此罢了。 就算将其代换为社会贡献、自我实现等高尚一些的说法,结果也是一样的。目的还是目的,与手段乖离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但若是为了工作而工作,无论是擦地或淘米,都同样是动手,以动作来说,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这些暂且不论……”京极堂修正大幅偏离的轨道。 不过他早就知道会有人这样插嘴了吧。挑选同席者的绝对不是益田,而是京极堂。那么这些人选全都是经过计算的。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但这个人总是万无一失,滴水不漏。 “临济与曹洞的修行是不一样的吧。”策士旧书商接着这么说。 “无论哪一宗,修行就是修行。”常信回答,“若论不同,每一个人都不同,若说相同,每一个人都相同吧。方才你说禅原本是佛心宗,质问宗派是毫无意义的,就像你这番话所说的吧。” “说的没错,”京极堂佩服地点头,“我非常明白常信师父的意思。即便是同一宗门,修行也是各自不同吧。只是在外行人看来,临济与曹洞看起来入口是不同的。虽然教义的确是非常相似,但同处一堂修行,不会产生许多障碍吗?从文献资料上来看,两宗在历史上也曾经有过相当激烈的对立,当中甚至有几近痛骂的文章。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部分,使得两宗如此势不两立。” 常信缓缓拱起右肩。 “历史上并没有那么多严重的抗争。当然,若是深信所信,秉持真挚的态度修行,有时候也会在无法妥协的部分彼此对立。因为凡是禅僧,参禅时皆是付出全心全力、赌上全部人生,所以也会发生谩骂对方之类的事吧。例如说,曹洞宗现在被称为默照禅,或如此自称,但那原本是一种唾骂。是南宋初期,中国临济宗的大慧宗杲,诽谤同样是中国曹洞宗的宏智正觉所说的话。意思是说他不探讨公案,只是坐着,毫无一点用处。但是听了这番话的宏智和尚写了《默照录》,述说默照禅才是正道。亦即收下谤言,将之转化为赞赏。而相反,他把大慧的禅揶揄为看话禅。也就是只会绞尽脑汁思考公案,也不坐禅,是只会耍嘴皮子的禅的意思。但是现在看话禅被拿来形容临济的禅风,是一个正面的词汇。换言之,这并非争论哪一方正确的胜负,只是不同罢了。” “所以说,禅风不同的云水聚集在一起,有可能大众一如吗?” “这……”常信微微地咬住下唇,“不能,只能这么说吧。” “我想也是,想必常信师父经历了相当多的辛劳。如果是对方错误的话,还能够予以纠正,但是对方也并不是错误,所以无从纠正。根据益田的话,监院慈行和尚是临济宗。之前过世的是了稔和尚吧?了稔和尚也是临济宗的吗?” “是的,那一位是……” “尽是破夏的破戒僧吗……?” “在贫僧眼中看来就是如此。曹洞、临济、黄檗全都不同,不同是好事。但是了稔师父那种做法,我无法容许。的确,不管是坐是起,修行就是修行。可是如果说因此就可以为所欲为的话,我无法接受。若说发财是修行的话,那赚钱也是修行,连犯邪淫戒都是修行,这简直比市井无赖更糟糕。” “但是泰全老师认为这样就好?” “老师是个心胸宽阔的人。不过以老师的禅风来看,原本应该会与了稔师父彼此对立的。而且了稔师父他贬低老师的禅,说那是没用的分别禅。老师听到他这么说,却也只说没错。” “哦,是这样吗……?” 益田把脸转向我和敦子,伤脑筋似的把眉毛垂成八字形,眨了两三次眼睛。 “但是我听泰全老师的口气,他似乎相当看重了稔和尚呢。” “老师他……或许是因为了稔师父过世了,所以才这么说的吧。就算不是多了不起的僧侣,只要过世,老师都会赠与相当夸大的谥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常信那张青黑色的脸略微歪曲了。 京极堂深感同情地说道:“原来如此,了稔和尚的行止竟是如此荒唐……” “不,我并不想说死人的坏话,只是,”常信的脸颊有些潮红地说,“除了参加早课之外,他根本是我行我素,真正是拔群无益。如果随心所欲就能够修行的话,谁都不愿意修行了。就连在家的禅师,也知道要遵守戒律。他那个样子,根本就没有出家的意义。的确不是只要遵守戒律就好,但也不表示可以不必遵守,遑论那不应遵守的态度算什么!一面喝酒吃肉,一面揶揄认真修行之人,尽管如此,却说他才是真正悟道之人,简直就是外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非常了解……” 以京极堂而言,这番应和极有同情心。 “嘴巴上爱怎么说都行,是吗?” “是的。了稔师父瞧不起公案,说强词夺理,会陷入道理的地狱。但他又斥责只管打坐的人,说昏睡个什么劲。他说的没错,只注重精巧细致的公案解答,对修行或许完全没有帮助,同时只是呆坐,或许也不能说是修行。但是仔细想想,了稔师父自己也是一样。他只是恣意妄为地不断破戒,然后强词夺理地将之正当化罢了。了稔师父的行动以禅僧来说,确实是无法理解,但是将那些无法理解的行动冠以煞有介事的道理,和绞尽脑汁想出机智的公案解答没有两样。而且说到他平日的行止,根本是比躺着睡觉更恶劣。” “所以,常信师父觉得他因此才会被杀的吗?” “怎、怎么可能?不,老实说,贫僧一开始也这么认为。那个人问题重重,所以贫僧……” 常信说到这里,顾虑到益田,暂时顿了一下。 “了稔师父将明慧寺里发现的书画古董全都卖掉了——这事警方也知道吧?” 益田以平常的态度轻松地回答:“听说了。可是听说那也是因为……呃,禅与艺术无关,所以卖了也没关系之类的理由。” “这……修行与艺术确实无关。只是,禅师制作物品,也算是一种修行。同样,观看也是一种修行。不,纵然与修行无关,但将其抛售换取金钱,是否能说是一件值得嘉许的事?只要让原有的东西保持原状就行了。因为把它换算成金钱,才会产生艺术、古董这些多余的价值。东西还在寺院里的时候,只是普通的香炉、普通的纸片,但是一旦交到业者手中,顿时就成了要价几万几十万、莫名其妙的东西了。所以艺术性这种头衔,不是存在于东西本身,而是处理它的行为。因此……” 常信握紧拳头。“那个时候,这件事也引发了问题。” “那个时候?” “贫僧与佑贤师父进入明慧寺,是在十八年前,季节一样约是此时。当时明慧寺里只有老师、贯首以及了稔师父,云水也只有十人左右。我们入山之后,人数也随之增加,所以便着手修缮破损的建筑物,加以打扫,总之便是进行兼具作务的调查。” “哦……对了,你们原本是来调查的嘛。” “没错。一开始估计只要一年左右就能够查出结果,然后就可以下山,所以我们鼓足了干劲。” “老师说,那时候发现了很多东西呢。” “是发现了很多书画古董之类的东西。” “无法从那些东西查出寺院的来历吗?”京极堂突然厉声质问,口气和刚才那种和善的样子大相径庭,“赞之类的文字,应该会写到一些东西吧?” “当然,只是知道名字的作品很少。就算有认识的署名,也不晓得是不是真迹,那些东西全都看不出年代。修行僧里没有人能够鉴定,所以这事便交给了了稔师父。结果……” “他把东西给卖了?” 益田扬声。京极堂没有再继续追问这个问题。 “对。卖了个好价钱,所以物品的年代久远,本身也相当珍贵,因此这座寺院应该相当古老吧——了稔师父这么说。还说就拿这些钱来更换榻榻米吧。那个时候,了稔师父喝得烂醉。” “原来如此,他就是这种人啊。” “没错。我们大失所望,然后……起了相当大的争执。一开始泰全老师也愤慨不已。我不知道老师究竟是如何向各位说明的,但老师似乎相当爱好书画之类作品。” 从泰全老师的话所想象的了稔像,与现在常信所述说的了稔像之间有着巨大的落差。但是并不能说有哪一方在说谎。两边说的都是同样一件事,其中的差异正是——彼此无法兼容的部分吗?我无法判断。 “那个时候,针对究竟该如何处置了稔师父的问题,我们也谈论了很多次。为了了稔师父,贫僧与佑贤师父两个曹洞组,和泰全老师及觉丹禅师彼此对峙。但是这并非谈了就会有结果的事。那个时候,了稔师父把自己比喻成猫。” “猫?这次是猫吗?” 益田用没出息的眼神看我。 “是‘南泉斩猫’吗?” 京极堂说。益田当然反问:“什么是南泉三猫?” “益田,那是一则有名的公案。那么,了稔和尚如何譬喻呢?” “了稔师父这么说了……” ——两方为了贫僧僵持不下,恰如东西两堂争猫儿。道不得即斩乎?此处无南泉普愿,亦无头戴草鞋之赵州,如何? “他这么说。” “听不懂,完全不懂。” 益田一片混乱。京极堂劝慰似的说道:“益田,了稔和尚的话是有来历的。” “是……公案吗?姑且说给我听听吧。” 京极堂窥探了一下常信,说“由我来说明蛮怪的哪”。但是益田再次请求,朋友便不甚情愿地说明那则公案。 “有一次,一名叫南泉的高僧的弟子们为了一只猫而争论。此时南泉和尚走过来,说:‘你们现在当场说出合乎佛法的话来,否则我就斩了这只猫。’弟子们答不出话来,于是南泉便斩杀了猫。” “杀了猫?高僧吗?” “他杀了猫。然后黄昏时分,弟子赵州回来,南泉告诉他这件事,问:‘若是你会怎么做?’结果赵州把草鞋摆到头上,匆匆走出了房间。看到这一幕,南泉懊悔地说:‘若是当时赵州人在现场,我就不必斩猫了。’” “这反而更教人一头雾水了,那种反应简直是疯了嘛。” “不用懂没关系。总之那个时候,了稔和尚将自己比喻成猫,质问:这场审判,若是得不出合于佛法的意见,就要把我杀掉吗?但是这里既没有负责杀人的南泉,也没有头戴草鞋的赵州哟?你们要怎么做?” “正是如此。别说是贫僧了,没有任何人答得出来。结果泰全老师就原谅他了。佑贤师父自此之后,也停止继续追究。而后,了稔师父依然继续相同的行径,但是再也没有任何人说话了。之后直到监院更迭为止,了稔师父似乎都持续着那种买卖行为。” 益田问道:“你前几天说了稔和尚一开始就在那个位置,那是指从你入山时开始,了稔和尚就是监院的意思吗?” “哦,有些不一样。贫僧说的那个位置,指的是财务管理、与教团联络、修缮建筑物等,一手担当由所谓四知事来处理的职务。我听说了稔师父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些工作才入山的。” “换句话说,他是为了独力承揽一般庶务而来到明慧寺的吗?” “是的,据说是泰全老师邀请他来的。调查需要人手,只要有人来,就需要负责这些事务的人。所以了稔师父一开始就是以知事、而觉丹禅师则是以贯首的身份进入明慧寺的。” “哦,可是照道理讲,由泰全老师来担任贯首也可以吧?” “关于这部分,我不太清楚。贫僧入山的时候,泰全老师才七十左右,不过……对,老师一开始是在库院担任类似典座的职务。” “典座?做料理吗?” “是的。原本禅寺的组织,是以知事和头首建立起来的。知事掌管会计和管理,而头首负责修行实务。头首分为首座、书记、藏主、知客、知殿、知浴六役。头首称西班,知事则称东班。但是这个制度根据寺院的规模和宗派而异。明慧寺就如同各位所知道的,是宗派混合的寺院,因此一开始实行得并不顺利。我记得是在昭和十四年的时候,才固定为现在这种形式。原本由了稔师父一手负责的庶务分派给其他人,直岁是佑贤师父、典座是泰全老师、贫僧担任维那,了稔师父则成了监院。” “那是因为云水的人数增加,才整顿组织吗?” “也不是这样,这……是啊,与其说是人数增加,我想明慧寺开始接受入门僧这一点应该是更重要的因素。在那之前,只有各自带来的侍僧,所以不需要组织。第一次有暂到进入明慧寺,是昭和十三年,我记得那个时候来了五个人。” “咦?呃……昭和十三年,不是慈行和尚入山的那一年吗?” 益田翻着记事本。“嗯,果然没错。” “是的,慈行师父也是那一年入山的僧侣之一。他当时才十三岁左右——所以慈行师父和贫僧等人不同,不是其他寺院派来的僧侣,而是在明慧寺长大的僧侣。” 慈行等于是在这座山里成为僧侣的吗? 他在那座寺院学习佛法,在那栋建筑物坐禅…… 在那座——牢槛当中…… “看来贫僧做了太多不必要的说明……” 常信窥看益田的脸色,自行修正话题。 “之后历经数次转任,结果慈行师父当上了监院。那个时候,了稔师父的事再度引发了问题。慈行师父同样地与了稔师父激烈地对立,所以贫僧与佑贤师父便将‘南泉斩猫’的事告诉慈行师父,结果……” “怎么样?” 常信青黑色的脸变得更加苍白。 “慈行师父说:‘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杀了他?’” “这太偏激了吧。” “慈行师父当时这么说……” ——即便无法如赵州和尚那般高明而机智地解决,应当也能够像南泉禅师般将其斩杀吧?应该杀了他的。 “那个时候,贫僧感到毛骨悚然。慈行师父不是在说笑,他是发自真心的。” “可是,猫跟人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 “不管是杀人还是杀猫,只要犯了杀生戒,都同样要下地狱。南泉禅师明知道这一点而杀了猫。换言之,他用赌上生死的觉悟来向弟子说法。只要是被尊为师家、禅家之人,都应当要有这样的觉悟吧——当时我以为慈行师父那番话是这个意思。” 常信说到这里,把脸从正面转向左侧,垂头丧气似的看着榻榻米。只是这样一点小动作,就让禅僧独特的威严荡然无存了。 “听到了稔师父遇害时,老实说,贫僧想起了那时的事。说我完全没想过,是骗人的。” “那么,常信师父,你认为是慈行和尚杀了了稔和尚吗?” “不是,我不是在怀疑慈行师父个人……” 常信的语尾变得含糊不清。 京极堂质问:“慈行和尚当上监院,是什么时候的事?” “战争的时候。年轻的僧侣接二连三出征,贫僧等人带来的中坚僧侣全都战死了。所以原本担任首座的慈行师父被任命为监院,战后也兼任知客。” “所谓首座——是修行僧的首席呢。” “唔,是的。他是个优秀的学僧。” “但是战争的时候,慈行和尚应该才十九、二十岁左右,这算是相当了不起的拔擢呢。” “其他的僧侣更年经,否则就是经验不足。” “原来如此。那么常信师父,在明慧寺长大的慈行和尚,究竟算是何种法系呢?” “法系?这是什么意思?……” “明慧寺是混合宗派,我只是好奇,在这当中长大的话,究竟会成为什么宗派呢?听说慈行和尚是临济僧吧?那么他是泰全老师的弟子,或是了稔和尚的弟子吗?”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现在每一位知事都被交付几名云水,指导他们修行。但是慈行师父入山时,暂到也是来自于各派,各有各的寺系法系。慈行师父在本山也有一位名叫慧行大师的师父。慈行师父是由那位大师剃度,也是大师引荐到明慧寺来的。慧行大师是泰全老师的师兄,当时一年会过来一两次,但是在战祸中亡故了。至于慧行大师究竟是何法系,贫僧也不太记得,不过……是啊,慈行师父似乎特别尊敬所谓应灯关中的一支,尤其是其中的白隐禅师。” 益田插嘴:“不好意思一直打断,什么是应灯关?” 京极堂回答:“益田,所谓应灯关,是从大应国师南浦绍明、大灯国师宗峰妙超、无相大师关山慧玄当中各取应、灯、关三字为名的临济宗法系。” “那有什么特殊吗?” “我不明白你说的特殊是什么意思,不过……也不算特殊吧。” 益田以有些严肃的口吻说道:“对于没有学问的警官来说,禅的一切都是特殊的。这三四天来一直接触到禅,让我陷入一种好像渐渐懂了的错觉,但其实还是不了解。前天听了泰全老师的话,我觉得好像懂了一些,但是现在听了常信师父的话,又完全不懂了。明明是发生在同一座寺院的事件,却没办法用一个统一的价值观来明快地说明。这如果是发生在企业内的犯罪,就算关系人再多,也不会混乱成这样。虽然个人的思想或志向各自不同,但例如说动机是利益的话,不管背后拥有什么样的思想,一样都还是以利益为目的。但是这次的事件,不管听到什么都是一头雾水。这简直没办法办案嘛。” “是啊。似乎乱成了一团,警方也该知道一下禅宗概略的历史会比较好吧。”京极堂说道,摸了摸下巴。 “是啊,请教教我吧。搜查动不动就陷入瓶颈,进退不得啊。只因为不懂基础,不晓得白费了多少心血。泰全老师的话虽然简单易懂,但其实有一半是我靠想象来填补的。” 这一点我也是相同。 “平常遇到这种状况时,我们还是会学习……”益田接着说。“警官也不光只是会摆架子的。必须解决发生在特殊环境下的事件时,我们也会看看书,听听与犯罪没有直接关系的话,努力去理解。但是在这里却连这也办不到,该怎么说……时间的流速有些不同啊。”年轻刑警伤脑筋地说。 “和尚们很忙,事件迫切的发展又让我们无法悠闲地去询问倾听,所以……呃,这种机会难得,怎么样呢?能不能教我一些禅的事呢?” 益田看着京极堂。 “你是在对我说吗?我可是个门外汉。在常信师父这样的禅师面前,由我来说明是找错对象了,而且我也没那么狂妄……” “不,这我明白。可是就算直接请教桑田先生,我也不认为我能够理解。不是他讲得太难,而是我太无知,就连提问也不知道要怎么问。若是不请造诣深奥的民间人士来口译的话……” “口译?” “贫僧是修行僧,并非历史学者。从目前为止的对话来看,贫僧认为您似乎善于说明。”常信这么说。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推托的,既然常信师父都这么说了,就容我僭越吧。而且协助警察是一般民众的义务呢。常信师父或许会感到无聊,不过我若是有说错的地方,还请指正。” 京极堂说道,转过身体,望向我和敦子。 看到那张脸,我立刻知道这种发展也是他所安排的。这个人很难对付,只是,我还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接着,讲学唐突地开始了。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禅极为表面的历史。更深的部分,不是能够简单说明清楚的。不,就算不简单,也不能说明,禅是不能够以语言说明的。所以我不是在说禅,只是在陈述关于禅的历史,请各位理解。我想,也只能从用不着说明的地方开始说明吧。禅最早是……” 益田立刻插嘴:“是达摩吧?泰全老师也这么说。” 这的确是事实,前天泰全曾这么说过。 但是京极堂扬起了单边眉毛:“益田,不可以胡说八道。禅最早是由释迦创始的啊。禅是佛教,这是当然的吧。” “什么?要追溯到那么远啊?” “当然啦,这是释迦晚年在灵鹫山上说法时的事。只有那一天,释迦什么也没有说,他默默地拈了一枝开在附近的一种叫作金婆罗华的花朵示众。弟子们大多都不明所以,只有一个叫作摩诃迦叶的弟子破颜微笑。释迦见状,说道:‘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也就是把语言不能说、文字不能写的教法,全部传给摩诃迦叶之意。这叫作拈花微笑。这就是禅的起始,对吧?” 常信默默地点头。 “就这样,摩诃迦叶继承了释迦的衣钵。从这位摩诃迦叶开始,无法以语言传授的教法——衣钵传给了弟子阿傩,再传给阿傩的弟子,如此传承了二十七代,经过千年,总算传到了第二十八代弟子——达摩。达摩在印度的禅里,是第二十八祖。之后达摩远渡中国,传播了禅。亦即在中国,达摩是传禅者,是中国禅的开祖。” “怎么,原来最早还是释迦啊……”益田露出奇怪的表情,“不是达摩想出来的啊?” “但是菩提达摩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是禅的始祖。延续到现在禅的基础,是达摩所奠定的。据说从释迦继承的‘不立文字’与‘教外别传’,再加上‘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所谓‘禅的四圣句’,便是达摩所提出的。不过这其实好像是唐代才创立的词句,说是达摩提出的实在是难以置信……” “词句本身虽然可能是后世编纂出来的,但那的确是菩提达摩之心吧。以心传心,是后世的人记下了传承的心。” 常信说道,京极堂点头。 “或许是呢。不管怎么样,在那个时代,禅是以衣钵相传的形式继承的。亦即一个师父与一个弟子,就像把杯中的水移到另一杯似的,衣钵——道法被继承下来。从达摩之后传承了六回,在那段期间,禅一直受到打压,对吧?” “在那个时代,佛教本身在中国似乎是受到弹压的。”常信简短地回答。 “是啊。但是在第六代,也就是六祖的时候发生了问题。禅在那时分裂为两边。” “一子相传发生了继承人之争吗?” “你的比喻有点怪,不过就是如此。五祖弘忍有许多弟子,当中最优秀的是一个叫大通神秀的人,他就像我们今天所说的精英分子。这位神秀本来应该会成为六祖,但是这个位置却被意料之外的伏兵给夺走了,那就是大鉴慧能。” “发生了什么抗争吗?” “没有。慧能是个樵夫,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是个没有学问的人。在弘忍七百多名弟子当中,也是阶层最低的捣米小僧。但是不知为何,他却一下子继承了道法。然而主流派也不可能善罢甘休,慧能继承了衣钵以后,便逃向了南方。关于这一点,虽然实际上并不是逃亡,不过这样说比较简单明了,就当作是这样吧。” “为什么是南方?” “或许因为慧能原本是广东省新州人吧。广东一带在当时算是蛮荒之地,是文化沙漠,但是慧能却在那里扎根,以乡下为中心开始传教。另一方面,神秀以京城——长安及洛阳为中心活动,一时拥有绝大的势力,然而最后却断绝了。慧能的禅被称为南宗禅,相对的神秀的禅被称为北宗禅。” “分为南北了吗?” “但是他们并未自称北宗吧?”常信说。 “是啊。称之为北,是由慧能这边来看是北边,但神秀并没有把自己看成是北边的认知,而且对于相信自己才是正统的人而言,既没有南也没有北吧。但是北宗断绝了。这与其说是教义上的问题,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安史之乱等战乱引起社会动荡,失去了支持者吧。与主张渐悟的北宗禅不同,南宗禅提倡顿悟。相对于以贵族为中心的北方,南方是以农民为中心——在这样的架构下,最后南宗幸存下来,决定了胜负。结果促使中国佛教由教学佛教转为实践佛教。” 京极堂转头望向我这里。 我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 总觉得京极堂的话让我有点在意。 但是为何会在意那么久远的过去历史,我还是不明白。 益田开口道:“原来如此,北与南的支持基盘不同呢。贵族与上流阶级中心和农民与下流阶级中心,该说是都市型与农村型呢,还是中央与地方……不过依附中央的类型确实禁不起政变呢,所以北方才会衰弱……但是在教义或修行等方面,南北也不一样吗?” “是啊。北宗禅是持续修行,慢慢地逐渐悟道;但南宗禅悟道时,是一下子就领悟的。” “就算不修行也是吗?” “没那回事。南宗的悟——顿悟,与逐渐地、徐徐地到达领悟阶段的北宗相比较,容易给人‘马上就领悟’的印象。但顿悟的‘顿’字,并非指时间上的经过,反倒是指根基于彻底的现实肯定的脱落的悟,是这样的悟……” “但是最初提倡顿悟的不是道生吗?那么……” 常信从我们不了解的次元提出异议。京极堂回答他的问题:“是啊,是《二谛论》吗?还是《佛性当有论》呢?——那么立即悟道这样的解释也是妥当的。总之在宗教的立场上,顿悟比渐悟的次元要来得高这样的看法普遍存在于社会……” “哦,教义上也是南方大获全胜呢。” “对。但是若说禅宗的历史就此收束为一,也并非如此。六祖慧能也有几名弟子,要从当中选出一个人来继承七祖的时候,又发生了问题。对吧,常信师父?” 应答的常信似乎冷静了一些。“在曹洞,七祖是青原行思。关于这个问题,以及六祖究竟是谁的论议,在若干文献中亦有记载……” “北宗的普寂禅师也自称七祖,状况似乎相当混乱。听说南宗的神会提出异议,宣称他才是七祖。在《中华传心地禅门师资承袭图》里,普寂与神会两边都被列为七祖。” “您知道得真清楚,这些事连贫僧都不晓得……” “只是读白纸黑字的话,只要是识字的人都办得到。我是卖书的,这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但是北宗禅衰退之后,南宗当中,反神会派里头也出现了认同青原为七祖的动向。其后更出现了一派,推举另一名高徒南岳怀让为七祖。但是仔细想想,这些根本无所谓,因为最后慧能的弟子当中,对后世影响最深的只有青原与南岳两人而已。亦即视这两名为七祖,或根本没有七祖,其实都是一样的。在这里,南宗禅又分裂为两派了。” “分成那个……青原跟南岳?” 益田的发音一副就是他不知道汉字怎么写的样子。 “对,不期然地,南宗也分成了青原系与南岳系。南岳系里,马祖道一、百丈慧海等名僧辈出。而这些更分成两支,其一是沩仰宗,另一支则因为临济义玄的出现,开花结果为临济宗。” “哦,总算出现听过的名字了。” 益田发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我也是同样的心情。但是仔细想想,就在短短数日前,连临济义玄也是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另一方面,青原系——以曹洞宗来看,应该也有人认为它才是本流——出现了云门宗、法眼宗这两宗,更有继承洞山良价、曹山本寂的法系所诞生的,取曹山之曹、洞山之洞而成的曹洞宗。” “原来如此!”益田击掌,“所以这边才会说青原是七祖吧?曹洞宗是青原系的嘛。” “是啊。就这样,中国禅——特别是南宗,在唐代甚至被称为五家七宗,席卷了中国佛教界。” 沉默了一阵子的敦子发言:“所谓五家,是沩仰、临济、云门、法眼及曹洞对吧?七宗指的又是什么呢?” “这五家之中,临济宗更分出黄龙派与杨岐派。加上这两派,就成了七个。临、云、沩、曹、法为五纬,加杨岐黄龙之五派,犹成太阳太阴之七曜……” 后半可能是某些文献的引用,但我还是不知道是什么。 京极堂说到这里,正襟危坐。 “接下来,总算要说到本朝的禅了。一般认为,最早将禅带进日本的是天台僧荣西禅师。他两度入宋,在天台山学习临济宗黄龙派的禅,并将之带回。但是禅并非立刻就在日本扎根。禅受到天台宗排挤,遭遇到相当大的困难。不过禅宗彻底贯彻亲近幕府的态度,以和其他宗派并存为目标,因此一直没有断绝。内容也是顾虑到真言与天台的兼修禅。话虽如此,禅就是禅。荣西禅师的评价之所以两极化,也是起因于他对权势妥协的态度,但若非如此,可能就没有今日的禅了,所以应该给予正面评价才对。但是同一时期,有人以不同于荣西的形式进行禅的传教活动,那就是大日房能忍。” 这个名字。 ——我曾经在哪里听过。 “我不知道他在一般人当中的知名度是高是低。关于能忍,正确的记述不多。但是日莲上人将净土宗的法然与能忍放在一起诋毁,所以他应该具有相当的影响力才是。”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呢。” 敦子说。确实比起荣西,这个名字要陌生多了,但是我曾经在哪里听过,而且还是最近…… “能忍传播禅学,但是据说他是独学,并未师事任何人。然而禅宗重视法嗣,必须隶属于某一个人的法系才行。因此能忍便派使者到当时还是宋朝的中国,请求让他继承法道。” “这么随随便便的……” “的确有这种事的。能忍虽然人在日本,却被允许继承临济宗杨岐派的拙庵德光的嗣法,被授予了顶相、达摩像及禅籍。” “啊!他就是得到了、还是出版了那里的《沩山警策》的……” 我想起来了,是在那座埋没的仓库听到的名字。京极堂果然不是只为了讲述禅的历史才安排这场会见的,那么…… 京极堂想要把谁怎么样呢?他现在想要捕缚的是桑田常信吗?但是常信这个禅僧不是早就对这些事了如指掌了吗?这种讲学有什么意义呢? 京极堂稍微瞄了一下我说:“对,你记得真清楚呢,关口。没错,就像你说的。” 接着他这么作结:“然后能忍建立了‘日本达摩宗’一宗。” “没听说过呢,虽然这名字很容易记。” “那当然了,益田。就这样,黄龙与杨岐两派皆传到本邦了。然而荣西姑且不论,能忍却被杀了,对吧?” 常信什么都没有回答。 “被杀了?”益田停了一拍后,发出奇怪的声音。 “益田,用不着担心,那是镰仓时代的事了,早就过了时效。总而言之,荣西和能忍都遭到了弹压,而弹压的背后,一定有着既存教团的势力。能忍的达摩宗受到禁止宣教的处分。能忍的弟子们则进入山野,传播禅学,不久后进入道元门下,在永平教团——曹洞宗的成立当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对吧?” “好像……是这样吧。” 常信失去了霸气。 “但是荣西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与权势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持续宣扬禅学。他将据点移至镰仓,与幕府的关系也越加密切。这在后来发挥了功用。荣西在京都建立了建仁寺,在镰仓兴建寿福寺。然后,总算轮到道元登场了。” 总算讲到道元了——我也这么想。从释迦开始说起的话,这也是当然的。虽然是增长了知识,却派不上任何用场吧。 “道元以天台僧的身份,在延历寺、园城寺两方修习之后……” 延历寺——山门,以及园城寺——寺门,前天我才刚听说过。是聊到老鼠和尚的时候。 “又进入建仁寺,之后他与荣西的门人明全一同入宋,求道之后,邂逅了天童如净,并嗣法归朝。如净是曹洞宗。就这样,临济以外的禅可说是初次得以传入日本。但是道元遭到了严重的打压,当然是来自比叡山。而他也与建仁寺的僧侣们分道扬镳。这也是当然的。道元继承的是曹洞宗,必须远远追溯到六祖慧能,才能够与临济宗合流……” “据说他对禅林的堕落感到失望。”常信依然无力地说。 感觉上他虽然冷静了,却也丧失了生气。 京极堂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点点头,却也问道:“但是例如说,光是一个经行,曹洞与临济的做法就不同吧?” “这……是啊。” “什么是经行?” “简单地说,是一种行走方式。叉手当胸这一点是一样的,但曹洞宗是一足半步,也就是在一次呼吸之间行走半步;临济则是气宇轩昂地快步行走。这被称为曹洞之牛步,临济之虎走。” 我想起法衣的袖子灌满了风,驱驰而过的慈行之姿,确实气宇轩昂。 “所以,我不认为两宗差异如此之大,却能够一起修行。总之,道元离开建仁寺,获得白山系天台宗及达摩宗残党等势力之助,不久后在越前[日本古国名,为现今福井县东部。]创立了永平寺。另一方面,以镰仓为中心依附权势的临济宗,则不断地兴建寺院,自中国请来无学祖元等僧人,势力日益壮大。它的成果就是五山寺院以及五山派教团。最初是北条贞时[北条贞时(一二七一~一三一一)为镰仓幕府第九代执权。]将净智寺列为五山,并一一给予建长寺、圆觉寺、寿福寺等五山的称号,制定了镰仓五山。其后也订定了京都五山。这是模仿中国南宋的,中国的五山据传是仿效印度的五精舍——天竺五山,不过这感觉是穿凿附会。” “是这样吗?”常信偏头问道。 “正确与否我不清楚,但依我个人的见解,中国南宋的五山是风水。就像是为了正统化、强化汉族文化而施下的魔法一般。若要在事后附加佛教的根据,就只能从佛典中寻求,而佛典是来自于印度,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其实并不是模仿印度的。不过我国的五山是模仿中国的。” “身为警官的我,也知道所谓的五山并不是真的五座山,可是……” “哈哈哈,这不是数目,而是称号。总之就是寺格、地位高的寺院的头衔。五山第一,就是地位最高的寺院。就算是第五,也远比一般寺院了不起。这可以用了不起来形容无妨吧?从南北朝时代转移到室町时代期间,以这五山寺院为顶点的寺格统制逐步进行,经过几次的排序与选定更迭之后,呼应梦窗疎石一门的崭露头角,京都的南禅寺成为‘五山之上’这样至高无上的寺院,京都的五山因而居于优势,以这样的局面稳定下来。” “那个时候,阶层组织几乎都整顿完成了?” “几乎。可是,当然也有不参与这股风潮的宗派。相对于‘五山’,那些宗派被称为‘林下’。像是曹洞宗,以及临济宗系中的大德寺派和妙心寺派——亦即方才提到的应灯关。” “哦,总算出现了。” 益田好像松了一口气,但这时敦子问道:“哥说大德寺,可是它不是寺格相当高的寺院吗?” “很高。大德寺的宗峰——也就是应灯关的灯,是能够与梦窗相提并论的大人物。相中了这一点的就是……喏,就是那个后醍醐帝。” 后醍醐帝…… 去年,我因为那个后醍醐帝而吃了大苦头。 “后醍醐帝对宗峰表示兴趣,一如往例,在建武新政[一三三三~一三三六年间,后醍醐天皇所施行的皇族统一政治。最后招致武士阶级举兵抗衡,以失败告终。]的时候,赐给了大德寺和南禅寺相同的寺格。我想他其实应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吧。然而后醍醐帝却皈依了梦窗。” “脚踏两条船呢。”益田说。 “是啊,梦窗逐渐扩大他在五山内的势力。宗峰是梦窗的竞争敌手,所以难以融入梦窗的一大势力。而且到了室町时代,幕府颁布了所谓的十方住持制。亦即与法系无关,五山寺院的住持须由幕府派任的人选来担任。由于大德寺遵守传统的衣钵相传制,所以最后也只有脱离五山一途。就这样,林下系——应灯关及曹洞宗便离开中央,在地方扎根。” “哦,曹洞宗也是以地方为基盘吗?啊,他们原本是在越前嘛。永平寺是在哪里?” “福井县。” “是啊,离京都跟镰仓都很远。那个叫道元的人跟刚才的那个……谁来着?呃,中国的,第六个……” 益田现在就像个认真的听讲生。 “你说慧能吗?” “对,跟那个人不是很像吗?” “你是说不愿意与中央挂钩,逃向地方的部分很相似吗?原来如此,这么一说倒也是如此。也有人说‘临济将军,曹洞土民’。邂逅师父,顿悟并嗣法的场面,两者也很相似。益田,以一个刑警而言,你眼光倒是相当犀利哪。不过我自己是觉得道元和慧能两者是大大不同——常信师父,您觉得如何?” “的确,两者也曾被拿来相比较。” 益田得意地说:“换句话说,以地方为基盘的教团,遇到政变什么的时候,比较容易存活下来吧。” “可是日本没有中国那种戏剧性的政变呢。” “咦?是这样吗?那五山后来既没有衰微,也没有消失,就一直……” “不,也不是这样。这个五山,它拥有让和尚从诸寺前往十刹,再前往五山这样逐步攀升的构造,就跟企业一样。只要能够升上顶点,就能够霸占不走。只要安定,就会堕落。一旦堕落,就难以恢复。” “啊,我了解我了解。”益田夸张地同意,“有很多那种就算不干社长了,也硬要当上会长还是顾问,占在上头不走的老头子呢。一旦通风不良,就会堕落。就算不谈企业,警察也是一样的。这种事是存在的。” “警察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不过五山寺院在权势的庇护下,尽管发挥了国家文化学艺中心的机能,最后却沦为文人流连的沙龙。反观林下诸派,在那段期间历尽艰辛,苦心竭力地持续着兴禅活动。不过不管如何,五山的隆盛期无疑是禅宗与政权关系最密切的时期,当然也是禅宗最繁荣的时期。有一段时期,甚至有二十四支禅流。之后进入战国时代,武将争相结交禅僧,不过与林下相比,五山系的活跃略欠精彩。因为五山的构造让它只有在政权基盘安定时才能够发挥权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林下的宗门经过锻炼,因此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果然很耐得住政变呢。曹洞宗趁着下乡时代,扩大了势力对吧?大成功。” “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教团也不是越大越好,不过永平教团在战国时代扩大了势力也是事实。道元死后,为了扩大教团之是非,曹洞也分裂成两派了,对吧?” 常信首次沉下脸来,表达异议:“分裂这种说法贫僧不敢苟同。只是仰慕道元禅师孤高禅风之人,与想要将教法广为传播民间的人……” “这不就是分裂了吗?”益田说,“不再是团结一致了吧?保守与革新呢。” “保守与……革新吗?”常信露出困窘的表情。 益田似乎总算在僧侣的语言与刑警的语言之间找到了妥协点。两人的对话还算成立。 “益田所说的革新派,算是四世莹山绍瑾吗?莹山禅师似乎擅长建立组织。将传教对象锁定为地方武士及农民的策略,绝大部分也是因为莹山禅师的努力吧?” “但是导入住持轮住制,防止教团门派分裂的,也是莹山禅师。所以莹山禅师是扩大教团的功臣,将其称为相对于保守派的革新派,我还是无法苟同。” 常信一副无法信服的态度。之前的话题姑且不论,现在谈到的是关于自己信仰的宗派,这也是当然的反应吧。 京极堂爽快地让步了:“我明白了,常信师父说的没错。确实,曹洞宗在表面上并未分裂为永平寺派与总持寺派。两祖两本山,而且以永平寺的寺格为上,确实是个很好的解决办法,而且也没有显著的抗争。” 常信点头:“希玄道元建立了曹洞宗——虽然本人并未这么称呼——宗派修行的基础;莹山绍瑾建立了教团门徒组织的基础。无论欠缺哪一方,吾等宗派都无法成立。如果救济更多众生是宗教的任务,无论教义如何高贵,只是关在山里头,也无济于事。虽然也有人认为这违反了以‘只管打坐’作为正道的道元禅师的教诲,但贫僧并不这么认为。能够获得如此多的民众支持,在全国各地建立如此多的道场寺院,皆是因为道元禅师的教法伟大,而且被正确地继承传播之故。”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记得……明慧寺里还有另一位曹洞宗的大师吧?是中岛佑贤和尚吗?” “没错。” “关于这方面,佑贤和尚的见解也与常信师父相同吗?” “什么……?”常信仿佛遭遇出其不意的攻击,一瞬间陷入狼狈,“为什么问这种问题?” “不,我别无他意,只是难得有机会请教。” “哦……佑贤师父他……在贫僧看来,也是个了不起的修行僧。只是……” “只是?” “佑贤师父对教团和组织漠不关心。” “他不喜谈论这事是吗?” “不,他不愿意去谈论,他说这种话题是戏论。” “什么叫戏论?” “无益于修行,毫无意义的言论之意,对吧?那么佑贤和尚他……”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他和师父你不同。” “这……和贫僧是不同吧,或许那个人是具足的。” 常信的视线落向榻榻米。 “我明白了。那么益田,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吧。说到这里,之后就简单了。虽然还有林下的临济宗里的幻住派的活动,以及地方强大寺院的抬头等无法忽视的几件事,不过大致上维持着临济五山系寺院逐渐衰弱、徒有权威,以及曹洞宗在地方扩大势力这样的情势,进入了江户时代。就在这个时候,隐元隆琦带来了黄檗宗。这件事造成了刺激,促使禅活化。不管怎么说,隐元都是当时有名的高僧,而且他还来到了日本。像《隐元语录》,在当时似乎是流传甚广的一本著作。” “似乎是的。” “隐元会来到日本,好像是为了躲避内乱出逃,而接纳他的日本方面似乎也发生了一场纠纷,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划时代的大事。日本的禅是在久远的时代埋下了种子,在日本的土壤成长并开花结果,但隐元的禅是中国的土壤所孕育出来的。纵然种子相同,成长的环境不同,结出来的果实也不会相同。特别是隐元的禅风是纳入了净土宗要素的崭新宗派。曹洞宗也受到了影响吧?” “我无法具体说明。” “佑贤和尚应该很清楚吧?” “咦?” “例如说,佑贤和尚大力赞赏黄檗禅……” “这……贫僧不知。” “是吗?无论是受到影响或感到排斥,应该都受到了相当大的刺激吧。这对于临济系来说也是一样的,例如说,几乎濒临衰颓的临济本流——应灯关一派反抗黄檗的念佛禅,逐渐恢复了生气。到了江户中期左右,继承应灯关一派的日本临济宗中兴功臣白隐慧鹤出现。白隐将盘珪等人对于既有禅宗教团的激烈批判,反而批判性地加以纳入,将旧有的公案重新编纂,而这些也广受庶民欢迎,至于公案的真意是否成功地传达出去,就姑且不论了。公案禅在日本的发展,对于禅的渗透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关于这一点,贫僧没有异议。”常信说。 “就这样,临济、曹洞、黄檗,现代日本的禅宗,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大致的雏形……” 京极堂别具深意地看着常信。“那么,在常信师父正确的注释下,我非常粗略而且表面地讲述了禅的历史,稍微派上用场了吗,益田?” “哦,觉得知识增长了那么一点。” 益田搔着额头说道。预备知识增加,搜查能够顺畅地进行——只有这点程度的感想吧。此时,京极堂静静地将身子退往斜后方。我和敦子的前方没了障碍物,与常信直接面对面。这与在明慧寺内律殿会面时,情况大不相同。并非因为常信和尚在害怕,或是他失去了活力。 这里不是山。 异物反而是常信。 就像在明慧寺里,我们是异物一样。 慈行和尚造访这家仙石楼时,慈行和尚所在的房间变成了与寺内相同的异界。但是现在的常信和尚可能没有那时慈行和尚那种在周边设下结界的威力吧。现在在这个房间设下结界的,似乎——不是僧侣。 京极堂开口道:“这绵延流传千年本邦的禅的历史,就这样被完完整整地放进了明慧寺里面。明慧寺就宛如禅的箱庭[在箱中模拟庭园山水、名胜等,铺上沙土、种植小巧的草木,并放上小人、家、桥、船等,成一迷你世界。流行于日本江户时代。]。尽管不是意图去这么做,明慧寺却成了凝聚日本禅史的壶中天地般的场所。” 益田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呃,那是什么意思?” “例如,常信师父说,慈行和尚是应灯关一流之末裔,倾倒于白隐禅师。过世的泰全老师的禅风似乎是古老淳美的五山临济僧。换言之,泰全老师与慈行和尚之间,有着三百年的差距。或许两者并非无法彼此亲近,却不可能站在相同的立场。佑贤和尚是初期永平教团,而将常信师父你比拟为莹山之后的曹洞宗,就更容易明了了。” “多么令人惶恐的发言……” 常信面带阴霾。 “当然,这是比拟,现实不可能完全如同图解。这就像是把道元比作慧能一样,只是权宜罢了。而了稔和尚——他是一休,是正三,也是盘珪——亦即你们每一位的反抗者。” 益田双手环胸说道:“哦,这么说来,警察怎么样都无法把握明慧寺的僧侣间的相关关系,正陷入困境呢。为什么宗派相同却会彼此反目,又为何不同宗派的人会与相同的对象针锋相对?原来虽说一样,却也不一样呢。哦,我有一点——虽然只有一点点——觉得懂了。” 京极堂露出一副益田已经没用了的表情。 “但是,我有件事怎么样都想不透……”京极堂说道,这次牢牢地盯住常信,“统率这些僧侣的贯首——究竟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上?” 贯首的宗派…… 仔细想想,这个问题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在乎过。 组织全体或许是拼凑混合的,但个人不同。只要身为禅僧,就不可能不隶属于临济或曹洞等法系,也不可能不属于任何宗派。警察如果想要掌握派阀之间的势力关系,就应该先厘清居首位者是属于哪个派阀吧。 常信瞬间露出意外的表情,接着说:“觉丹禅师他——不是曹洞宗。” 京极堂闻言,微微眯眼。“原来如此,常信师父不晓得是吗?那么……” 他说,“啪”地拍了一下跪坐的膝盖。 常信肩膀一震。 “想要杀您的人是谁?” “这……” “不想死,怕死,这是天经地义之事。并非只要是禅僧,皆有所觉悟。就请您老实说吧。” “但、但是……” “活着只是吃饭工作睡觉起床,接着就等死——这种说法不过是自暴自弃罢了。生与死无异,那么觉悟到死,也就是觉悟到生。无须顾虑,也不必虚张声势,也不可以逞强。我换个说法吧,您认为想要杀害您的人……” “是……” “是中岛佑贤和尚吧?” “没、没错。” “咦?这、这是真的吗!呜哇!这下不得了了!” 的确是个出人意表的结论。 益田想要站起来,京极堂阻止他。“没关系。益田,坐下。” “可是中禅寺先生……” “目前中岛先生在警察的监视下,用不着慌。而且中岛先生不是凶手,也不是想要加害常信师父的人。” 常信“吁——”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中禅寺先生,您为何……知道这些事?” 没错。我完全不懂线索在哪里,简直就像读心术或是胡猜一通——虽然这两样都与京极堂无缘。像我听到“南泉斩猫”的轶事,还满心以为最可疑的就是慈行。 但是京极堂说出意外的话来:“常信师父,不必担心,我只是胡乱猜测而已。因为我完全不知道明慧寺的情况,也没有判断的材料。” “但是您似乎拥有远比一般禅僧更丰富的知识。” “您在说什么啊,常信师父。这点常识,任谁都知道的。喏,这里的这位益田是刑警,警察是为了保护国民而存在的。您有权利要求这位益田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所以请说出内心的忧虑吧。现在,在这里。” 京极堂有如诱惑释迦的恶魔般,低声呢喃说。禅僧用力闭上眼睛,大大地吸了一口气,结果却败给了诱惑。 “贫僧一开始听到了稔师父遭到杀害的瞬间,曾经一度怀疑慈行师父。但是冷静思考之后,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了稔师父并非总是待在寺院里,而且他是在寺外被杀害的,我认为应该是外人所为。但是,泰全老师被杀害之后,我开始觉得这是警告……” “警告下一个就是您,要您小心?” “是的。” “为什么?为何了稔、泰全之后会是您?” “与脑波调查有关系是吗?” “你说的……没错。” 敦子说道:“这么说来,泰全老师是不是说过,赞成这次调查的有了稔和尚,还有这位常信师父?老师自己也赞成,而慈行和尚反对。” “是啊是啊。泰全老师说,是常信师父你强烈坚持接受委托的。咦?等一下,那个时候……我记得老师说佑贤和尚的态度是怎么样都无所谓。关口老师,对不对?” “是啊。” 益田说的没错。从老师的口吻听来,感觉上正面反对的只有慈行一个人。 常信有些激动地说:“不对,佑贤师父是反对的。他只是和慈行师父不同,没有说出口而已,其实他是最为反对的!贫僧决定接受脑波调查以来,不知道有多么烦恼。贫僧无法承受他那无言的压力!” “可是如果你那么害怕佑贤和尚的话,罢手就好了嘛。就写封信还是怎么样,说之前虽然答应了,但结果还是不行就好了啊。” “联络工作是由了稔师父负责的,他赞成调查。而且老师和贯首,最后连慈行师父都答应了。就连允诺的回信也是慈行师父撰写的。只凭贫僧一己的意思,已经无法拒绝了。” “可是佑贤和尚既然不愿意,干吗不说出口?默默地不说,其实心里反对,这样根本不算数。都已经以多数决定做出民主裁决了吧?在讨论时也不表示意见,却这个样子……” “他就是那种人。” “刚才你不是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修行僧吗?” “所以说,他只是个了不起的修行僧罢了。” 此时,京极堂制止益田似的说道:“从您的口气听来——佑贤和尚只对完成自己的修行有兴趣是吗?” 常信再一次浑身痉挛,微弱地回答:“您这种说法,我觉得也有些不同……” “这就暂时搁一旁吧。无论佑贤和尚是个怎么样的人,在您的眼中看来就是那样吧?” “是的。” 总觉得常信破绽百出。益田间不容发地乘虚而入:“就算退一百步,假设佑贤和尚反对脑波测定好了,但是慈行和尚不是反对得最为激烈吗?如果反对脑波测定是这次的杀人动机,那么先怀疑慈行和尚才合理吧?而且还有刚才杀猫的事,在我听来,那个和尚更加可疑。” 敦子应话了:“可是益田先生,如果脑波测定是动机的话——虽然我认为这种事不可能是动机——慈行和尚反而不太可能是凶手哟。” “为什么?” “因为慈行和尚是知客兼监院,他拥有相当大的权力啊。如果他真心反对,怎么样都能够阻止才对。他根本没有必要在决定实施调查后,才为了阻止而杀人啊。说起来,回复我们的是慈行和尚本人。就算是以多数决定,或这是贯首下的裁决,如果慈行和尚拥有甚至犯下杀生戒也要提出异议的信念,他会亲自写什么应允的回信吗?” “你说的是没错……是这样的吗,常信师父?” 听到益田的问题,常信脸颊紧绷地生硬回答:“慈行师父确实是激烈地反对,但是这次的调查,最后变得与他没有关系,所以……所以我认为他不是凶手。不……那绝对不可能。” “你有什么根据吗?” “我有根据。而且,至少慈行师父不可能是杀害了稔师父的凶手。首先,该怎么说,他有那个时候他不在那里的、叫什么的证明……” “哦,不在场证明。” “没错。贫僧听警方说,了稔师父遭到杀害是他失踪当晚的事。但是当晚贫僧与慈行师父在一起。贫僧有些心事,这一个月以来,都主动夜坐。那天晚上贫僧也去了禅堂,而那个时候,慈行师父带着侍僧过来了。” “啊,这么说来,第一次侦讯时听说了呢。慈行和尚也说了相同的话……等一下,不对,他说因为没看到脸,所以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你,但你知道是他吗?” “知道。不,姑且不论贫僧,慈行师父是后来才来的,就算看不到脸,也应该知道贫僧是谁才对。” “看不到脸,怎么会知道是谁?” “打坐的场所——单,是各人自己决定的。” “哦,指定席吗?那就应该知道哪。但是你呢?打坐的时候应该很集中吧?要是背对门口,就不知道有谁进来了吧?” “坐禅的时候并不是在睡觉,眼睛也未闭上。神经会变得敏锐,比平常看得更清楚,也听得更清楚。只要有针掉在禅堂,每一个打坐的僧人都会发现。哪里坐了几个人,就算不看也知道。那是慈行师父不会错。” “如果相信你说的话,突然就有不在场证明了哪。” “不仅如此。其实,慈行师父答应调查的条件,是从贫僧与佑贤师父的弟子——也就是从曹洞系的僧侣中,选出作为脑波测定受试者的云水。” “呃……这实在……” 换言之,不管得到什么样的调查结果,都与临济系的僧侣无关。益田似乎也这么想。 “这样啊,可是竟然提出这么不利的条件,那时你是认为佑贤和尚已经同意了吗?” “提出这个条件的是了稔师父。我主张就算接受测定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于是了稔师父便说:那么就这么办,没有怨言吧?贫僧觉得无所谓,当时也认为佑贤师父不会介意这种事。” “结果他很介意。” “很介意吧。但是慈行师父说,要做就去做。了稔师父和泰全老师为何赞成测定,贫僧并不明白他们真正的想法,但觉丹禅师也答应说好。因此不愿意接受调查的只剩下曹洞系的人。不,只剩下佑贤师父。” “原来如此啊。话说回来,常信师父,你为什么如此热心地想要实施脑波测定呢?与其说是想,感觉更像是执着呢。” “关于这一点,我也愿闻其详,常信师父。” 暂时放任刑警问话的旧书商,只靠这么一句话就夺回了主导权。 “泰全老师赞成调查的理由,他也亲口对后面的这几位说过了。了稔和尚的心情我大概能够想象。但是您如此执着于科学调查的理由,虽然我不是不了解,却无法完全信服。” “那只是因为……” “作为参考,请不吝赐教。” “但是……” “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取您的性命,意思就等同于因为您心中的理由而有人想要取您的性命吧?” 京极堂从衣襟里伸出手来抚摸下巴。 “致力于不染污[佛家语,指纯洁无瑕之善。]之修证的曹洞禅师,何以亲近区区科学,我非常感兴趣。” 常信垂下原本一直紧绷着的右肩。“这……究竟该……从何说起……” 恶魔把手从下巴放开,无声地上举,撩起垂落在额头上的发丝。 “无论从何事、从哪里说起皆可,常信师父。” “啊……”禅僧再次向甜言蜜语屈服了,“贫僧是在昭和元年得度,当时我还是个大学生。我并非出生在寺院,而是自愿出家的。当时我对禅一无所知,只知道口出狂言,就出家了。” “口出狂言是指……” “像是世间无常又如何这一类的,我想是年轻人都会经历的逃避现实的阶段。但是贫僧的师父是一位严格的禅师,贫僧在第一年就挫败得遍体鳞伤。镇日忙于作务,受作法束缚的生活,太足以摧毁愚蠢年轻人的狂妄了。接下来十年之间,贫僧跟随师父修行,却修行无成。没有得到任何成果,就被派遣到明慧寺来。然后必须在没有师父指导的状况下,独力将一度被破坏到体无完肤的世界观重新建构起来……” 我想象。 爬上被雪花掩盖兽径的年轻的佑贤与常信。踏雪的声响。呴呴啼叫的山鸟。 这青黑脸庞的僧侣,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成了明慧寺的…… 这座山的俘虏。 为什么呢?我这么想。 “一同入山的佑贤师父比贫僧年长八岁,那个时候,他已经确立了他现在的禅风。贫僧受到他很大的影响。” “但是,刚才您这么形容佑贤和尚这个人:他只是个了不起的修行者罢了。这种说法不管怎么听,都不像是称赞,难道是我的理解力不佳吗?” 我觉得京极堂的口气殷勤有礼,问题却很恶毒。就像这样,恶魔一片片地剥下对方的外皮。而与他对峙的人,将裸裎以对。 “这……没错。不,原本是这样的。但是贫僧并没有贬低佑贤师父的禅风之意,毋宁觉得那才是正确的。佑贤师父是正当的,就如同《辨道话》里头所说的:单传正直之佛法,为最上中之最上也。自参见知识始,无须烧香、礼拜、念佛、修忏、看经,只管打坐,得身心脱落——佑贤师父虽然深深地景仰只管打坐的道元禅师的禅风,却不仅止于此,更努力向学。不,这并不是贫僧在辩解,我是真心这么认为。作为同一宗门的僧徒,贫僧尊敬他。” “原来如此,那么佑贤和尚并未拥有宗统复古的想法喽?” 宗统复古,也就是回归原点吧。 无论是构造再怎么单纯的教义,只要在漫长的历史中流传下来,必然会扭曲并复杂化。这种时候,到了某个时间点,就必定会出现回归原点的动向。曹洞宗过去也曾经如此吧。 常信很快就明白了京极堂问题中的意图。 “哦,所以您刚才才会提到黄檗云云呢。不,复古运动最重要的似乎是一师印证,矫正师徒面授嗣法之紊乱,所以江户时期才会受到重视戒律的黄檗禅刺激而复兴,不过佑贤师父似乎并不太重视这些。” “具体来说是如何?” “佑贤师父的理想纯粹是像道元禅师般修行,如道元禅师般悟道。他遵循《永平清规》,实行道环的行持,其他就只管打坐。佑贤师父的打坐完美无缺,完全符合坐禅。” “那真是令人钦佩。” “是的。佑贤师父与贫僧,两人的师父不同,亦即法系相异,但曹洞宗并不像临济那样,法系有太大的分别。因此贫僧接触到佑贤师父的禅风,大为感佩。但是……” 常信的表情出现一种无法理解的崩坏。“简单明了地说——就只有这样。” 京极堂露出“正合我意”的表情。 “他很具足?” “是的,非常具足。贫僧实在远远不及那种境界。所以贫僧只是打坐,只是修行。但是……不行。” “不行是什么意思?”益田表示兴趣,“打坐却不行,意思是会涌出杂念,还是涌出食欲之类的吗?” “那种事应该也不是没有,但贫僧并非这个意思。例如说,坐禅坐久了,的确会开始困倦,这叫昏沉。这种时候,必须用警策敲打。” “哦,会被打啊,不能睡呢。” “当然了。但是神志清醒着,却思考着世俗之事,那也是不行的。像是肚子饿了,还是昨天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这和注视自己的内面,也就是那个……和冥想不一样吗?”敦子问。 这当然是敦子自发性的问题。但是她是为了发出这些问题,而被安排了位置的一个装置。亦即这些发展,全都在恶魔——京极堂的掌握之中。 “在贫僧的认知里,冥想与坐禅是完全不同的。不过,贫僧对冥想也认识不多……” “所谓冥想,是闭上眼睛,遮蔽眼前的世界与自己,自由想象,以获得安定。”京极堂说出像字典说明般的一串话来。 “这样吗?那么就不是了。坐禅并不会想象,也不安定,也不闭眼。坐禅使用一种称为调息的方法调匀呼吸,借此安定身体。但那完全是身体的安定,与精神上的安定或不安定无关。同时这也并非精神修养或自我锻炼。广义来说,或许算是修养和锻炼,但只是还处在锻炼自我的狭隘境地的话,则未到达坐禅的境界。” “听不太懂呢。” “不懂吗?” “这是没办法的,禅是无法以语言传达的,常信师父。” 京极堂说道,常信露出寂寞的表情。 “噢,所言甚是。这也难怪,贫僧打坐了二十多年,依然无法悟道。没错,无法悟道。” “悟道这东西有那么难吗?可是刚才不是说,现在传到日本的禅叫什么顿悟,一下子就可以悟道了吗?” “没错,悟道本身应该并不难。不,一个劲儿地打坐,有的时候会忽然看见。” “看见什么?” “该说是世界与自己合而为一吗?……刚才也说过了,坐禅中,神经会越来越敏锐,看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听见不应该听见的声音,例如禅堂外头有一片枯叶自树枝凋零的声音。” “那是错觉吗?或者是……” 敦子说到这里,介意起哥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敦子原本要说的可能是“超能力”。但是京极堂最痛恨这类词汇,所以她才没敢说出口。 “这就不晓得了。那种时候,并不会觉得那是错觉。而且那种事情一再发生,就会开始觉得平常看见的景色变得新鲜极了。就像世界焕然一新,有种清净的心情,感觉上那就是佛境界。” “那就是所谓悟道的境地吧。像我不管去什么地方,从来都不会有那种新鲜的心情。虽然因为职业的关系,去的老是一些发生犯罪的地方啦。” “不是的,那才是魔境。” “魔境?你说的魔境,是指恶魔的境地?” “对,真正是恶魔的境地。” “那么清净的境地却是魔境吗?” “对。那只是有了那种感觉罢了,即便不修行,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让你感觉有如悟道了一般,是魔境。根据《楞严经》中所说,魔境有数十种类之多,那根本就不是悟道。” “这样吗?我倒不觉得是什么坏事呢。” 京极堂加以说明:“益田,例如说一早起来,有时候会感觉今天是个好日子吧。还有就算是微不足道,但只要发生一些好事,就会觉得这天很不错。那是与自己无关,例如天气很好、身体状况不错或运气很好这类外在因素所带来的心情。但是人却把它视为自己内在的结果,认为:噢,多么美好。这虽然不是件坏事,但若是认为这是自己的德行所致,或自己平日行善有好报,便会使其增长。还有内外之分的时候,与禅是无关的。” “跟天气很好、心情就很棒是一样的吗?” “是一样的。不,更糟糕的是,修行者所看见的不是这种偶然造访的状况,而是主动显现的状况,很容易误以为是修行的成果。而且它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让人有一种完全是顿悟的心情。会想到不得了的大道理,眼前会出现佛祖说法的情景,更糟糕的还会听见宇宙的声音,产生与超越者融为一体般的神秘陶醉感。这类事物全都是妄想,是幻觉。” “是幻觉吗?就算看见佛祖也一样吗?” “那种东西是幻觉呀。一部分的新兴宗教,大肆宣扬说修行中感应到佛祖或解脱什么的,但是看到那种东西而高兴的人,全都是些无可救药的大笨蛋啊,益田。” “大笨蛋吗……?” “大笨蛋。那种东西全都能够以物理学或生物学来解释,只是所谓的生理现象罢了。既然能够以科学的思考来解决,就不可能是神秘,而且所谓的悟道甚至不是神秘。所以在禅宗里,指导僧人在陷入这种状态的时候,要将其视为理所当然,无视于它。对吧,常信师父?” “是的……可是……”常信陷入动摇,“诚如益田先生所说,在顿悟禅里,真正的悟道是突然领悟的。也就是豁然大悟。老实说,贫僧是个还不识大悟的无能修行僧。不,请各位什么都别说。如果修证一等,只管打坐即是悟道,那么贫僧不应该口出此言。这点贫僧非常明白。因此接下来我要说的,不是以一个禅僧的身份所说的话。至今为止,我一直表现得像个了不起的禅师,但那依靠的也不过是知识,不是出自于亲身体验之词。” 常信似乎向什么屈服了。 益田用一副大感意外的口吻说:“哦,是这样的吗?我这样说虽然很怪,不过在我看来,中禅寺先生和常信师父两人都像是禅的大师呢。” 京极堂露出厌恶的表情:“益田,你这样说对常信师父太失礼了。我出生至今,连一次也没有坐过禅,不可以拿来和师父相提并论。” “非也,中禅寺先生,您说的不对,您非常博学多闻。只是如同您所说的,您并非一位禅客。但是那样的话,贫僧也非禅客,只是打扮得像个云水而已。贫僧只是在装模作样,但那似乎是相当重要的。例如说,益田先生,您看到贫僧,觉得我是什么人?” “那当然是和尚啦。” “是吧,您能够了解我是个佛门弟子、佛教徒。但是您知道贫僧是个禅僧吗?” “什么?呃,我连和尚还有种类之分这一点都不知道。说到禅,我只知道落语里面的《蒟蒻问答》[《蒟蒻问答》的大致内容,为一名行脚僧拜访一座禅寺,向住持请求问答。禅寺的住持其实是蒟蒻店老板所假冒,伪装正在做无言的修行,两人默默地比手画脚一番,最后行脚僧落荒而逃。一问之下,才知行脚僧擅自将蒟蒻店老板的响应解释成深奥之佛理,而蒟蒻店老板亦错以为行脚僧在与他杀价,根本是误会一场。其后“蒟蒻问答”四字便有了“鸡同鸭讲”之意。]。直到前几天,我还以为和尚全都是念南无阿弥陀佛的,只看过在葬礼上念佛诵经的僧侣。所以我以为在寺院里,大家都在坐禅。不过托各位的福,现在我知道得相当清楚了。但是除了禅宗以外的和尚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反而不晓得了。真是可耻极了,丢脸到家……” 益田露出典型的难为情反应,搔着头害羞起来。 “也是吧。不过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这是很平常的。像中禅寺先生对佛教造诣如此深厚的人才是特殊的,亦即……”常信闭上眼睛,“我们——是没有意义的。” “没有意义?”益田皱起眉头,“没有意义是什么意思?” “我们与社会断绝。”常信说道,缓缓地睁开眼睛。 接着他以无力的视线一一扫视我们。 但是他的视线没有与任何一个人交会,只是徒然扫过膝头、榻榻米或坐垫。 “高僧无论再怎么样严格地修行,世上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禅是何物。不,就连知道何谓佛祖教诲的人都极为稀少,这是实情。不管贫僧是坐是站,都无济于事。禅师就算关在深山里,世上也不会有任何改善。这样可以吗?——我这么想,强烈地这么想。这个想法出现之后,贫僧就再也无法驱逐迷惘了,完全堕入了魔境。” “魔境吗……?” “没错。那是战时的事,就连世局危急的时候——贫僧还是打坐。暂到和年轻的云水都去打仗了,只留下老年人和中坚分子。当时贫僧已经四十了,若再稍微年轻一些,也会受召到前线去了吧。然而我却没有受到征召的迹象,战争与山中相隔遥远,连枪声都听不到。于是贫僧……” 常信望着京极堂。“怎么样呢,中禅寺先生?上一场战争时,佛教徒究竟做了些什么?全日本究竟有几个僧侣对国策提出异议,果敢地进行反战运动?贫僧之前隶属的寺院也是,云水们在后方打扮成僧兵模样,频繁地进行军事教练。梵钟被熔解,铸成子弹,众多僧侣出征,杀害外国人,最后魂断异乡。这是修习正法的僧侣应为的吗?贫僧觉得不是。贫僧认为,下山才是现在吾等应做的事。不,我的意思并不是战争爆发所以要如何。我是真心认为舍弃山林、下野传道,才是禅僧必要的修行。我强烈地认为真正的领悟就在那里。或许这不同于领悟,不过贫僧认为它也是一个真理。因此,贫僧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佑贤师父。” “佑贤和尚说那也是魔境,对吧?”京极堂冷酷地断定。 “没错。”常信回答,“当然,这听起来太道德,也太头头是道了。这种见解或许与悟道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吧。但是这是不对的吗?即便与悟不同,贫僧也认为这是正确的。然而佑贤师父却不屑一顾。” “佑贤和尚有此反应是理所当然的吧,您方才不是说,佑贤和尚是具足的吗?” “没错,是具足的。只是打坐,只是身在那里,就具足了。但是中禅寺先生,那不正是世间所说的自我满足吗?佑贤师父不愿意下山,不愿意将精妙的佛法在世间广为传播,那对他而言只是一种浪费。所谓的禅师,只要那样就好了吗?” “不好吧,”京极堂爽快地回答,“用不着问。誓度众生,不为一身,独求解脱——《坐禅仪》中也这么写。” “说、说的没错,贫僧就想这么说,然而却被佑贤师父一笑置之。” “请问……” 益田战战兢兢地出声。京极堂在他说完前就已察觉,立刻加以解说:“哦,也就是学禅之人应该发誓拯救更多迷惘之人,而不应只求自己个人的解脱——是这样的意思,益田。” “哦,我了解了。这位常信师父的意思是,佑贤和尚虽然是个伟大的修行者,却没有伟大的志向。换句话说,佑贤和尚是一个只顾自己悟道就好的、自私自利的人,对吧?” “说自私自利也不太对……” 常信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陷入困惑。在这里述说的事,对他而言应该是长久以来的一个禁忌吧。 “例如有个优秀的智者,他优秀的道法仅由一名弟子继承了,而道法又再由这一位弟子的弟子继承。就这样,优秀的道法绵延不断地传承下去。这真的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吗?世上有着数亿数万的人口,纵然只有当中的一个人悟道,又有何意义呢?将道法广传世间,救济更多的世人,不正是智者的职责所在吗?——贫僧这么认为。这才是宗教,不对吗?” “这才是宗教吧。但是,禅是宗教吗?” “什么?” “的确,曹洞宗是宗教教团,但是禅本身是宗教吗?拯救众生是教团的任务,禅则是使人成为一个禅师、使其有资格成为拯救众生的教团一员,不是吗?若是怀着拯救众生这样的目的,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而坐禅,修行就无法成立了吧。坐禅不是为了什么目的而做的,而是为了知晓自己就是自己,世界就是世界而做的。一开始您不是说了吗?尽十方世界是真实人体,既然世间万物皆真理,一个人的努力便是对全体的贡献。那么,佑贤和尚的做法本身也不能说是错的吧。” “但是……中禅寺先生,您刚才……” “我所说的不好,指的是别的意思。不好的是佑贤和尚……不,是你们离开教团这件事。既然离开了教团,也只能够像佑贤和尚那样自处了。” “啊……”常信嘴巴微张,就这么僵住了。 “常信师父。”京极堂挺直背脊,与禅僧面对面,“我已经明白盘踞在您腹中巨鼠的真面目了。” “巨……鼠?” “对,是在您体内欲取您性命的那只老鼠。” “想、想要取贫僧性命的……” “想要取您性命的并非中岛佑贤和尚,而是有着中岛佑贤之姿的大鼠。”京极堂这么说道。 常信露出苦恼的表情。“我不懂……意思。” 真的不懂。 所谓有着佑贤之姿的老鼠…… 是铁鼠吗? “哥,什么意思?”敦子极为疑惑地问,“哥说你已经知道了,可是常信师父还没说到任何他赞成调查的原因啊,你们现在说的话,我没办法和脑波测定联系在一起。现在谈的反倒是探究何谓宗教这种深奥的问题……” “笨蛋,问题没有深浅之分。”京极堂斥退妹妹的意见,“听好了,敦子,这位常信师父不是一般的僧侣,我认为常信师父拥有比一般僧侣更深厚的科学素养。虽然我不知道常信师父在大学里学的是什么,不过他应该已经预测到脑波测定的结果了。所以他才答应接受脑波测定,不对吗?” “这……” “预测……?那是未知的领域啊!就连主办者这一方的我,还有实验的学者都不能够预测。正因为无法预测,才要调查测定。或者是,哥也已经知道结果了吗?” “当然了,这很简单啊。这是脑波测定吧?也就是测定大脑皮质的微量电位差。既然都叫脑波了,当然是以波形来测定。也就是将电位差视为振幅,测量在固定的时间内重复了几次多大的振幅,然后在时间轴上记录振幅,所以会变成蚯蚓爬一般的曲线。换言之,所谓脑波测定,就是将脑所有的状态都变换为这种周波数的形状。人只要活着,就会产生脑波。所以不管是哭是生气,无论理由为何,脑波全都会呈现波浪状。对吧,敦子?” “是这样没错啦……” “那么,在开始坐禅的阶段,是有些紧张的状态,也就是与一般生活起居相同的波形。不管怎么样都会是这样的。因为在坐禅之前,过的是日常生活。在这个状态下,振幅的间隔很短。接着徐徐开始冷静,紧张松弛下来,也就是振幅的间隔会逐渐变大,最后成为与睡眠时同样的状态。” “睡眠状态?坐禅不能睡吧?” “没睡啊,只是波形会变得无限接近而已。要是在清醒的状态下出现那种波形,一般会被认为这个人有障碍,但这是没办法的,一定会变成那样的。” “为什么?为什么哥会知道?” “因为波的形状全都是一样的啊,只有间隔长短或振幅大小的差异而已。” “是这样没错,但是……” “那么就只会变成那样了,间隔不可能变得比清醒的时候更短。如果出现那样的脑状态,那才是异常。如果有变化的话,一定是间隔逐渐变大,那种东西完全不能够成为任何判断基准啊。” “哥,等一下。在放松的时候,脑波的周波数确实会变低。但那与其说是从觉醒状态转移到睡眠时被检测出来的变化,倒不如说是眼睛是否睁开而造成的显著差异吧。没有人是睁着眼睛睡觉的,所以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就算醒着,只要闭上眼睛,周波数也会下降。睁开眼睛的瞬间,周波数就会变高。换句话说,接收器官的遮断——特别是视觉的遮蔽,应该是造成脑波的周波数下降的重要条件才对。但是坐禅的时候并不会闭上眼睛吧。不闭上眼睛却进入那种状态,又不是昏倒……” “闭上眼睛,并不等于视觉被遮蔽吧?” “虽然是这样没错——只要脑遮断来自视神经的情报,就算张开眼皮,也一样看不见东西吧。但是刚才常信师父说坐禅的时候,看得比平常更清楚,所以是看得见东西的,视觉是活动的吧?” “看得一清二楚、却看不见的状态,或者是看不见、却比看得见的时候看得更清楚的状态,就是坐禅啊。所以只能说靠脑波测定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科学家们一定会说:明明有意识,却出现失去意识的脑波,真是令人费解呢……” “可是……” “就算连同心跳或发汗、体温等一并计测,也是差不多的吧。从那么贫乏的情报里,是得不出什么结果的,只能判断出受试者极为平静罢了。” “那,调查是没有意义的吗?” “是有确认这是无意义的意义啦。就连情报量丰富了数万倍的语言都无法传达的东西,怎么可能凭一条波线就明白?” 敦子似乎无可反驳。 当然也轮不到益田上场。而我有如正中京极堂下怀似的发言了:“可是京极堂,那样的话,你的意思是这位常信师父早就预测到这些了?常信师父认定就算实施调查,也查不出什么,所以无所谓?” “不是的,关口。常信师父想要证明的,是医学上不管是睡觉还是坐禅都是一样的,遑论魔境与大悟之间有任何差别了。不对吗,常信师父?” “贫僧不懂这些。脑波是什么样的东西,贫僧这是第一次知道……” “那么您为何热心地赞成调查?” “那……那是……对,我想要将禅的思想广为传播到世上!” 常信有些激动地抬头,但是他的视线微妙地错开了京极堂的注视。然而京极堂却牢牢地将那张有如两栖类的脸捕捉在视野当中。 “愿闻其详。” 声音——变了。 开始驱逐附身妖怪了。 ——是那只大鼠吗? 京极堂想要将铁鼠从常信身上驱逐吗? 常信开口了:“将宗教传播到世上的方法有两种,其一是攀附权势。迎合权力的话,其宗派将可获得有力的庇护者,自然会安定下来。直到掌权者更迭,都能够维持坚若磐石的体制。但这是件难事,而且,会堕落。只要翻开禅的历史,便再明了不过,这是不可取的。” 常信微微摇头。“另一个方法,是使教义在民众间广为渗透,获得支持。这种情况,必须努力浅显易懂地讲述教义。这也相当困难。但是贫僧认为这才是正途,因为拯救众生正是宗教的职责。” “师父所言极是。”京极堂说。 “那么,在这昭和之世进行兴禅活动,需要的是什么?贫僧不断地思考这个问题。此时明慧寺接到了脑波调查的委托,贫僧认为只能仰赖科学了。说起来,修禅并非只有打坐一途,行住坐卧皆是禅,然而大部分的人却不这么认为。只是关在山里打坐的禅,完全没有用处。为了让世人明白这一点……” “您想要破坏坐禅的有效性。”京极堂清晰的声音打断了常信的话。 “您……您说什么?” 常信睁大了眼睛。 恶魔以完全就是恶魔的口吻继续说下去:“常信师父,我说错了吗?当然,坐禅是悟道的玄关。但是那只不过是一个入口,入口不止一个。无论做什么,都能够进行禅的修行……” “那、那样简直和了稔没有两样!” “没错。正因为没有两样,所以你才会厌恶了稔和尚吧?因为穷究到最后,就会变得和了稔和尚一样,所以您不愿意承认。” “贫僧和了稔不、不同。” “说不同也是不同吧。您并不认为抛弃戒律、舍弃修行还能够悟道。然而另一方面,您应该也认为或许遵守戒律,持续修行,也不能够悟道。” 常信的脸霎时变得一片惨白。 原本青黑色的那张脸,真正变得血色全无。 “然而,您还是无法在放荡不羁、自甘堕落的生活中找到领悟,也不想在那种地方找到吧。可是话说回来,您也迷失了继续在山里打坐的意义。不知是幸或不幸,您置身的环境——明慧寺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典型的禅僧们齐聚一堂。而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成为您师法的对象。换言之,您发现了一个可能性:您已经无法在既有的禅当中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了。于是,您对禅的新发展——禅与科学的共生,感觉到无可抗拒的魅力。” 科学与宗教的共生——这究竟…… “京极堂,禅真的能够与科学融合吗?” 这是——我的分内工作。 “关口,科学对于禅的探讨,最近确实逐渐兴盛起来了。例如说,众所周知,森田正马在确立森田疗法的时候,受到了禅的思想很大的影响,此外也有人在道元所著的《赴粥饭法》《典座教训》等书当中,寻找食物疗法及健康饮食的典范。前文部大臣桥田邦彦以前是帝大生理学研究室的医师,他的爱书是《正法眼藏》。他的门下提出了‘全机性医学’这样的理论。所谓全机,指的是一切皆发挥机能,部分与全体彼此呼应,发挥机能并恢复,是一种生命工学概念的医学,不过全机这个词汇也是出自于禅。” 简直就像事先准备好的回答。 “确实,我听说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也开始注意到禅了。说起来,这次的调查原本也是其中的一环吧?” 我说,但京极堂的脸颊痉挛,说:“哦……你知道的那些八成是行不通的。” “行不通?行不通吗?” “禅又不是炼金术,这太愚蠢了。” “你说它愚蠢?” “不得不说它愚蠢啊。学习禅的方法论是很好,应用禅籍上的记述也不错。或者以禅的思想为背景,加上科学的思考也可以。换言之,森田疗法和全机性医学都是有效的。但是心理学不行,愚蠢。” “但是荣格[荣格(Carl Gustav Jung,一八七五~一九六一),为瑞士著名的心理学家、精神科医师。最初赞同弗洛伊德的学说,后来与其决裂,成为分析心理学的创始人。对于超常现象、东洋思想、炼金术等亦有深入研究及分析。]派的心理学者之类的,特别看重东洋的神秘思想,并有了成果不是吗?这和森田医师的立场一样吧?” “真伤脑筋哪,关口。”京极堂皱起眉头看我。 “森田医师在模仿西洋观念论的精神分析当中感觉到界限,而开发自己独特的临床治疗时,以禅的思想作为背景。但是你说的那个不一样吧。我记得有些蠢蛋将唯识论和深层心理学彼此加以对应是吧?例如说,将唯识中说的末那识比拟为下意识,将阿赖耶识比喻为集体下意识,我认为这是重大的误会。唯识瑜伽行派[唯识瑜伽行派又称瑜伽唯识行派、唯识派或唯识宗,印度大乘佛教派别之一,与中观派并列,为大乘佛教两大理论基础之一。]所说的唯识,是根基于《般若经》中所说的空的理论,认为只有心,围绕着它的事象则不存在,所以抽象化的程度怎么说都不一样。” “那是相对于唯物论的唯心论吗?” “不是的,关口,唯心论是只有心存在吧?唯识则连心都加以否定。唯一存在的不是心,而是‘识’。” “什么是识?” “瞧你问得这么简单。‘识’说穿了就是认识的识,这就像认识的主体,与被认识的客体间的境界般的东西。一般认为事象存在于外部,去认识它的是内部,但是佛教中有一种想法,认为外在的事象全都存在于内里,亦即都是心的活动之显现,这就是唯心。此外,还有一种想法认为连心本身都是空,即使内外皆无,也只有识依然存在,不,应该存在。这就是‘唯识论’,也就是认识的对象存在于认识的自识之中。这种情况,识本身内包了认识的主体与被认识的客体两方的契机。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这八识既非用来说明心理状态,也非用来说明精神构造。” “好难懂啊,京极堂。” “这样吗?是啊,虽然你说你还没看过,不过想象一下电视吧,你知道它的形状吧?” “电视?” “对。电视上会出现画面,画面上的说书场或座谈会,称为节目。” “这点事我还知道,跟收音机一样。” “没错。听好了,关口,你被关进牢里,看着电视。因为人在牢里,所以没办法动弹,只能看到电视。除了电视之外,只有你一个人。想象一下这种状况。” “为什么我非得坐牢不可?” “你现在的状况还不是半斤八两?总之,对于身为囚犯的你而言,电视上的节目就是外界的一切事象。但是对于观看的你而言,节目只是虚像,没有实体。外界的事象,没有你就无法被认识。把这当成唯心论吧。但是观看的你,就像现在的你一样,糊里糊涂的,很不可靠,搞不懂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搞不好你已经睡着了,但是不管你有没有在看,显像管都一样会播映出画面。无论有没有接收讯号,显像管还是存在。总之显像管就是在,这就是唯识论。” “明白了,我明白了。也就是心理学应该是探讨节目好坏的学问领域,却拿出显像管来说嘴,是吧?” “没错。说起来,科学家就像节目制作人一样,应该只能够讨论节目的内容,唯独心理学却嚣张地批评起观众来了。一开始态度就很差,思考观众的感受。制作节目是很好,但是我认为要批评观众,就得慎重行事才行,更遑论把显像管都拖出来搅和。如果要处理显像管的问题,得用别种形式才可以啊。” 京极堂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哦……我了解了。” 就在这片刻,我隐约察觉了京极堂想说的是什么。 “例如说,科学家拥有禅心是一件好事,但是拿科学来处理禅是无效的吗?” “嗯,是啊。禅啊,是特别困难的,关口。” 京极堂再度看我,忽然放松下来。“禅虽然起源于印度,长于中国,但真正开花结果,却是在日本,我认为这并非偶然。” “为什么?” “因为语言。禅无法用语言说明,但是日文却是比较适合用来说明难以表达事物的语言。而且日本文化在日常当中便进行着高度抽象化的活动,也很适合接纳禅吧。所以,例如西洋人就算能够理解禅,却拙于表达。他们毫不在乎地把禅翻译为冥想(meditation)。方才常信师父也说过,冥想与禅是不同的。古时候,支遁[支遁(三一四~三六六),中国东晋时代的高僧。]的诗里有将两者混同的记述存在,但传统的佛教里,是不使用冥想这种词汇的。这种混同,是将禅英译为meditation,又将其日译为冥想所引发的混乱。在生物学上,西洋人要悟道当然是没有问题,但文化上的障碍却极多。所以禅对他们而言,至多就像歌舞伎和能剧一样,只是博物学上的好奇对象罢了。所以,常信师父……” 我配合京极堂的呼唤,将视线投向常信。 常信——在害怕。 但是现在威胁着他的不是佑贤,而是京极堂。 “把日语都难以表达的事物翻译成英语,只会变得更加莫名其妙,更遑论要用数字和波形来说明禅。无法数值化的事物,首先就不可能成为科学的研究对象。所谓的数值化,不外乎是一种抽象化,因此以科学来研究禅,就等于是拿油炸料理再油炸,根本就不能吃。” “您的意思是——那才是无意义的?” “是的。我非常明白您想要传播禅学的心意。但是选择科学作为手段,这就有待商榷了,肯定会招来误会的。确实,白隐以公案为手段,成功地使禅爆发性地流传开来,但是大部分人只把公案当成了和猜谜一样的东西。而这次的对手是科学。若是重蹈覆辙还好,一个不小心,可是会变得不可收拾的。” “不可收拾?” “听好了。例如说,魔境与悟道在生理学上是无法作出区别的。那么大部分的人可能会认为魔境就是悟道。这么一来,就会出现想要仰赖药物来悟道的傻瓜。” “药物?你是说迷幻剂吗?” “关口,你说的没错,就是你知之甚详的那个玩意儿。特别是思维单纯的一部分西洋人,一定会选择这条路。这远比修行轻松,而且在医学上,魔境与悟道也没有区别。再说,修证一等这种词汇也很难正确翻译呢。” SLD等具有兴奋作用的迷幻剂——麻药,的确会让五官变得敏锐,甚至带来神秘体验。 “这样啊。京极堂,我明白了。坐禅这种行为,可以不靠药物,就获得与摄取药物时相同的生理效果对吧?在外来刺激极少的状态下,五官变得敏锐的话,当然就会产生生理上的变化。有时候脑内也会自行生产出麻药呢。也会出现精彩的幻觉——神秘体验。但必须将它忽略,所以才是修行吧。不,为了能够忽略这些幻觉而修行吗……不能说是为了吗?” “没错。所谓魔境,指的并非那美丽而清净的幻觉本身,而是将那些幻觉妄想误认为悟道的状况。看见同样的幻觉,修行不够的人会深陷其中,而修行有成的人则对其视而不见。所以生理上并不会有所区别,悟道是无法以脑波测量的。常信师父,明白了吗?科学与宗教,就算能够相辅相成,也不能够彼此融合。” 这个理论——我曾在哪里听过。 “你是说不能够太过于盲信科学吗?” “不,科学是可以相信的。”京极堂断言,“现今虽有许多人怀疑科学,而投身宗教的怀抱,但那是不合理的。正因为有逻辑上的整合性、正因为没有错误,所以才叫作科学。没有可以存疑的余地。对于所谓的科学,我们应该寄予全面的信赖才对。当然,有科学性的疑问是一件好事,对科学技术的使用方法大加质疑也可以,但是对科学的思考本身存疑,只能够说是基础教育没有做好,应该怀疑的是利用科学的人。与此相同,怀疑宗教而投身科学也是一种错误。听好了,宗教绝对无法成为科学的替代品。不,是不能够。另一方面,也不能够拿科学来代替宗教。信仰科学,以及用科学来研究信仰,都是不对的。科学就是科学,宗教就是宗教,若是处置的方法不对,会使得国家灭亡的。” 常信冒出冷汗。“贫僧……错了吗?” “没有错。”京极堂略微朝上望向常信,“常信师父,您的确是以一个宗教家的身份,严肃地思考宗教与社会的关系。但是即使在和尚的脑袋装上电极,测定脑波,我也实在不认为这样就能够达成您宗教上的夙愿,而您应该也清楚这一点。” “这……贫僧也不认为立刻就能够有所改变……” “我不是说调查本身没有意义。从精神医学的角度来看,和尚也是人,只是受测者,以收集样本的意义来看,是有意义的。但是若问这是否能够宣扬禅学,应该是不能的。顶多是看了这家伙写的杂志报道的一群废物,摆出一张专家嘴脸,出于消遣的心态大加炒作一番罢了。您也明白这一点。” “不……” 常信陷入惊恐。京极堂舌锋凌厉地追击:“换言之,虽然是下意识的,但您方才所说的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您只是感到自卑罢了。” “自卑……?” “您无论再怎么修行,都无法大悟。不仅如此,还得不到具足。所以,您嫉妒只是打坐就能够自我具足的佑贤和尚。” “嫉妒……” “对。但是您的嫉妒心并未指向佑贤和尚其人,而是表现在质疑僧人应有的样貌。然而,认真的您却也无法放弃长年持续至今的修行。所以,对于早早放弃了修行、一脸彻悟的了稔和尚感到极端排斥。” “了稔师父……” 高洁的禅师那高迈的思想,被恶魔一张张地撕下外皮,转眼间便解体为鄙俗的感情。恶魔的话语不知歇止:“所以常信师父,您对脑波测定感觉到强大魅力的最直接理由,是因为您想要借由第三者之手,来否定坐禅的有效性——不,您想要将佑贤和尚的修行予以拆解。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常信已经哑然失声了。 “所以您才会害怕佑贤和尚的反应。您在心底某处,玷污了您由衷尊敬的佑贤和尚——不,道元禅师。所以随着可以说是这种心情显现的脑波测定的日子接近,您逐渐心神不宁。‘这样就好’的信念,与‘这样就好了吗’的疑念在心中纠缠不清,而为了镇静动荡不安的心情,只好连夜进行夜坐。” “啊……没错。结果贫僧还是打坐了,这已经是习惯了。” “但是佑贤和尚他却和平常一样对待您,对吧?” “没……没错。自己的修行或许会变得毫无意义,然而他却无动于衷。不应该那样的吧?长年深信不疑的事物或许即将崩溃,但那种态度……” “那就是您所说的佑贤和尚无言的压力呢。此时,凶案接连发生。您心中的罪恶感翻转过来,将你塑造成下一个被害人。那就是我所说的鼠。” “鼠?所谓的鼠是……” “京极堂,你是在说铁鼠吗?” 京极堂望向我,笑了。“对,关口,你说的没错。常信师父,你知道赖豪吗?” “园城寺的高僧吧……?” “是的。就是死后由于强烈的怨恨而变化转生为老鼠,啃噬叡山经文的赖豪阿阇梨。” “那并非史实,是民间传说啊。” “当然是民间传说。那种荒唐事,现实上不可能发生。但是这件事被煞有介事地口耳相传,被记载在众多的文献数据当中,滑稽可笑地绵延相传不绝。您认为这是为什么?” “因为赖豪阿阇梨无法完成他的夙愿……” “死人什么都办不到的。怀恨而死的人,死了也就到此为止了,魂魄不可能残留在这个世上。而且要是化为老鼠,老鼠也太可怜了,这是活人的所作所为。” “他生前的遗恨受到世人流传……” “这也不对吧?他的确是很不甘心,但是高僧死前会留下‘如果我死了,要堕入畜生道化为老鼠’这种遗言吗?要是相反地诅咒侮蔑了自己和园城寺的朝廷和叡山下地狱,那还可以理解。” “那么就是戏言——流言蜚语之类吧。” “那种流言,是谁为了什么而散播的?” “寺门——园城寺不但无法设立戒坛,还失去了阿阇梨,对山门怀恨极深,所以……” “怎么可能?园城寺不可能放出那种流言的。以寺门的角度来看,他们才是正当的。就算遭遇再怎么不幸,又或者山门做出多么阴险毒辣的行径,传授正法的寺门高僧在极尽瞋恚的最后,堕入魔道转世为畜生的话,就等于是舍弃了自己的正统啊。” “那么这是山门为了贬低寺门才……” 我这么说,敦子便应答:“这也……仔细想想不太对呢。山门若是放出这种流言,不就等于是承认错在自己了吗?这等于是承认延历寺蛮横无理地阻止园城寺设立戒坛。而且贵重的经文遭到啃噬,这简直是在宣传自己的寺院没有法力呀。” 京极堂注视着常信答道:“是啊。所以,这最初应该是在揶揄不断抗争对立的寺门与山门两方而产生的流言吧。然而两门却都不去制止这类流言,反而有加以篡改散布之嫌。” “篡改?” “例如说,寺门流传赖豪在死前与呼吸一同吐出八万四千只老鼠。并非死后转生,也非过于愤怒而变身,而是以法力惩治不守清规的山门这样的架构。另一方面,山门则是流传大德阿阇梨以法力变出大猫,迎击老鼠。彼此都将其改编为法力大战,基本上却是承认的。再加上甚至传说山门在坂本建了猫之宫,而寺门则盖了鼠之宫。这根本就不是宗门抗争,而是忍术大对决了。” 确实,这与教义宗派无关,是荒唐无稽之谈。 “不过园城寺没能成立戒坛是事实,山门寺门之间的对立抗争也是事实,但实际上延历寺是否真的对朝廷施压,并没有人知情。即使延历寺真的上呈请愿书阻止,采纳的也是白河院,山门只是陈述他们的主张,并没有理由遭到怨恨吧。这种风闻,延历寺根本用不着封锁,不去理会就行了。然而……这不管怎么想都太过火了。” “究竟是为什么呢?” “因为延历寺对园城寺怀抱着不当的罪恶感啊,关口。” 常信失去了冷静。“不当的……罪恶感?” “事实上,这是寺门与朝廷之间的纠纷,延历寺根本没做什么。山门相信山门的正统,应该没有什么好内疚的。可是尽管如此,他们一定还是怀抱着无法公开的罪恶感。完全没有理由道歉,也没有必要道歉,却有着说不出口的亏欠。所以延历寺对于经文被老鼠啃咬这种不名誉的事,也甘于接受,反倒主动编造出这样的流言来。这是借由成为被害者,委婉地承认自己的罪,也是一种扭曲的自我正当化。我是被害者这种感情,与罪恶感是有相互抵消的效果的。” “啊,原来贫僧怀抱着岂有此理的妄想吗……?是这样的吗,中禅寺先生?” “是的,常信师父。中岛佑贤和尚不是什么杀人犯。当然,他也不曾想要取您的性命。想要您的命的,是滋生出您心中不当罪恶感的妖怪。证据就是只要去除您心中那内疚的感情,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必须去怀疑佑贤师父了。” 益田发出“哎呀呀”的怪声,全身虚脱。 “常信师父,佑贤和尚他对于脑波调查应该是真的完全不在意。我想他根本漠不关心吧。若问为什么,因为他非常明白那种调查毫无效力。包括我在内,在场的俗人们就像现在这样,必须花费如此多的唇舌才能够明白。但是佑贤和尚他应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所以他才表现得一如平常。” 常信想说什么,但京极堂制止他,以格外响亮的声音说道:“禅不是区区脑波测定的结果就能够动摇的。” 常信的双肩颓然垂下,上身略为前倾,双手按在榻榻米上。 “贫僧……不,我究竟是……” 外衣和外皮全被剥下,那里坐着的只是一名身披袈裟的颓丧男子。 至于恶魔——放柔了声音说道:“常信师父,不可以表现出那种不像禅僧的模样,您必须保持毅然的态度。” “但是……” “您是个了不起的修行者。您秉持着真挚的信仰,全心全意修行至今,这一点您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您并没有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过错啊。” “可是……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很简单。” “很简单吗?” “您应该依照您所想的,尽早离开这座山才对。” “离开……” 这座山?——常信没有出声地说。 “日本人就如同您说的,在数场战争中犯下了难以弥补的大错,需要反省,也必须谢罪,但是不需要卑躬屈膝。改正须改正之处,补偿须补偿的地方就是了。不管是改过或疗伤,都是你们的职责。” “但是……我这种人……还能够……” “常信师父,您并不是孤单一人啊。” “不是孤单一人?” “下界有许多人拥有和您相同的志向与问题意识。您闭关明慧寺期间,下界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战前的宗教团体法随着败战而消失,波茨坦宣言签订后发布的宗教法人令,在前年正式作为宗教法人法颁布了。教团所处的环境也改变了。没有了不当的打压,信仰的自由受到保障。相反,政治势力遵照政教分离的原则,远离宗教。在这样的状况中,传统的宗教现在正摸索着该如何与现代社会共存。听好了,今后才是重要的。科学逐渐有了充足的成果,经济发展,世局亦日渐安定。败战的洞穴,正逐渐被这些给填补起来。再继续拖拖拉拉下去,你们宗教家应该背负的部分,有可能会被其他恐怖的东西给夺走。” “恐怖的……东西……?” “常有人说日本人没有信仰,但是绝无此事。日本人只是很聪明,什么样的宗教都能够接受罢了。所以日本也有许多宗教,其教义值得发扬于全世界。禅当然也是其中之一。现在不发扬传统宗教的真正价值,更待何时?禅绝不能被摆在博物馆的陈列台上。所以像您这样的人,正是现今宗教界所需要的人才。您不也说了吗?必须弃山下野,真正的领悟就在那里。您说的是正确的。” 常信眉间一紧。 “常信师父,您为什么没有在发愿的同时下山呢?您即便不耍这种小家子气的奸计,应该也能够早早离开明慧寺才是。为什么您做不到?也不是没有去处吧?” “我……是出于反抗而出家的。这一点我刚才也说过了,是基于没有明确对象的抵抗、不满的厌世观而出家的。但是那种心态很快就消失了。就在我想重新出发的时候,进入了这座山——便再也出不去了。没错,出不去了。我与本山已经好几年……不,好几十年没有联络了,师父也过世了。我虽然是曹洞的和尚,却像您说的,与教团断绝了关系。曹洞的寺院和道场在日本确实多不胜数,僧侣们都在那里修行吧,但我却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他们全都与社会维持着联系并修行啊,可是……” “我被什么给攫住了。”常信说。 瞬间,京极堂露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般、以他而言非常罕见的表情。 总觉得空气变得清净了。 只是,我觉得榻榻米上依然微微飘荡着沉重的气息。 京极堂开口道:“我可以请教一件事吗,常信师父?” “请说。” “这似乎是过世的了稔和尚说的,听说常信师父认为明慧寺有可能被指定为文化财产?” 常信第一次笑了:“是的。虽然很可笑,但我认为若是成为观光寺院,状况或许会有所改变。不,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我是想借由那种卑俗的事,来打破些什么吧,和了稔师父是一样的。” “你认为若是正式调查,就有那种可能性吗?” “应该……有吧。这是我个人的见解,但那座寺院不是江户时期的建筑。” “这样啊,感激不尽。” 京极堂恭敬地行礼。 常信也低头说:“不,该道谢的是贫僧,中禅寺先生。” ——啊,被驱逐了。 被京极堂命名为铁鼠的那个东西,完全从常信身上被驱逐殆尽了。 但是…… ——我不觉得这样就出得去。 这种想法爬上我的背脊。 常信接着望向益田说:“益田先生,请千万不要对佑贤师父冠上任何莫须有的嫌疑。那只是我——贫僧的胡言乱语。请见谅。” 益田望着打开的记事本,好一阵子露出困窘的模样,最后这么说道:“呃,不,可是常信师父,你……不,这怎么说?老实说,被警方怀疑的人是你。虽然身为刑警的我不该泄露这种事……” “贫僧吗?但是贫僧并非凶手。” “呃……你那天真的在夜坐吗?” “是的。” “没有跟托雄一起?” “哦,因为贫僧当时充满了肤浅的情绪,实在不想和其他宗派的人在一起。” “其他宗派?托雄不是曹洞系的吗?” “与其说是什么系……托雄是贯首的弟子,他原本是前任典座的侍僧。” “贯首?”京极堂格外讶异地说。 “是的。托雄是终战那一年入山的,我记得是因为觉丹禅师的关系。托雄在第二年跟随贯首修行,第三年成为前任典座的行者,典座改由贫僧担任后,就一直……” “请等一下,前任典座指的是谁?从名簿上来看,也没有年龄相符的人,难道是由知事轮流?不是吧?你说过是在你入山之后六年入山的吧?” 常信一开始应该是这么说的。益田在看记事本,或许上头抄写了僧人的名单。 “哦。”常信露出这才想起来的表情,“事到如今隐瞒也没用了。待在那座山的时候,周围的气氛教人撕破嘴也说不出口哪……贫僧前一任的典座是博行师父,他在开战那一年春天上山,在明慧寺剃度。” “在明慧寺剃度?在那之前他不是和尚吗?” “贫僧不知道他的经历,不过似乎如此。我想他当时已经年近六十了,不过不知道确切年龄。博行师父也因为上了年纪,在贯首门下非常认真地修行,短短三四年就当上了典座。然而,他却罹患了心病。” “哦,所以下山了。” “不,他还在山里。” “咦?” “博行师父因为某起事件,失去了自我,堕入了烦恼的地狱。现在他住在土牢里。” “你们把他监禁起来?这可是个大问题啊。” “贫僧也这么想。不过大家都认为博行师父迟早……不久之后就会恢复正常。但是因为他会变得狂暴,动粗打人,不得已关进了土牢。” “这……不行的。”我忍不住插话,“如果那个人患有精神分裂症还是精神障碍,只是把他软禁,也不会好转的。为了本人着想应该交给医生。现在这样,对周围的人来说也不好。” 即使是轻微的精神障碍,我也不认为软禁——而且是关进土牢——这样的待遇会有什么用处。特别是此一领域,日本的风俗依然落后,虽然其他国家似乎也先进不到哪里去。 听到我的话,常信点了两三次头。 “或许就像您说的。只是,我听说博行师父后悔自己的愚行,最近每天都在坐禅,或许他已经恢复了。我了解了,关于博行师父的事,贫僧会想办法的。总而言之,因为发生了那起事件,贫僧才会被交付典座这样的重责大任。” “那起事件指的是什么?总觉得才刚解决了一个问题,新的问题又接着冒出来,让我这个刑警觉得棘手极了呀。” 益田说道,歪着嘴露出奇怪的表情。 “唔……不过这事关个人名誉,在弄清楚它确实与这次的事件有关之前,贫僧实在是不好相告。” “这样啊……那我会报告山下先生,说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吗?” 常信说“无妨”。 益田似乎完全陷入沮丧。 这也难怪。 因为京极堂这番既啰唆又拐弯抹角的排场,似乎与解决事件无关,益田只是被京极堂当成棋子任意摆弄而已。 “这样啊……那,托雄的证词也不是骗人的了。再度堕入五里雾中了哪。” 常信露出奇怪的表情:“益田先生,请问托雄的证词是……” “哦,托雄作证说,你在夜坐的时候,了稔和尚从你的草堂——觉证殿走出来。” “这……贫僧不知情,没听说过。” “什么?托雄什么都没说吗?是怕忘了经本这件事曝光,会被你责骂吗?” “忘了经本?这事贫僧也不知道。他对警方这么说吗?” “是啊,所以你才会被怀疑。” “不,托雄有可能把经本忘在觉证殿吗?就算万一真的忘了……不,可是为何了稔师父会到觉证殿……” 常信纳闷不已。 “对了,那个人真的是托雄吗……?” “咦?” “昨日僧食九拜之后,贫僧将粥交给净人[禅寺里负责给侍粥饭或浴室之行者。],拜会贯首之后,送粥到博行师父那里去。平常是由库院的僧侣送去的,但是慈行师父说还有警察和采访的人在,小心为上,所以……哦,关于博行师父,因为他无法随意离开土牢,所以我们判断与事件无关,才没有向警方说明。” 益田这次稍微噘起了嘴巴:“然后呢?” “我离开土牢时,看到一个僧侣。因为很远,无法确认,不过贫僧以为是托雄。那名僧侣往食堂那里走去了。不过仔细想想,托雄那个时候……应该是和各位在一起吧?” 常信突然问话,敦子一瞬间感到困惑,用食指按在额头上思考:“咦?时间约是几点?” “贫僧在贯首那里,大约五点二十分,待了约摸十分钟。五点半开始行钵。贯首在同样的时间用膳,贫僧也是。但是我想要先给博行师父送粥,所以……对,是在行钵的时候。” “那么我们人在食堂里,托雄当时在吗?我不记得呢。关口老师记得吗?” 完全没有记忆。在我的记忆当中,带路的两个僧侣长得一样……不,脸是一片平坦的,连名字也记不太清楚。 “不晓得。我被和尚们用斋的景象震慑住,看得出神了。可是,当时益田先生也跟我们在一起呢。” “我?我在看鸟口先生拍照。呃,那个时候各位还算是嫌疑犯。” “那就不晓得了呢。” “这样吗……” 不知是否我多心,常信的瞳眸掠过一阵阴霾。 总觉得不太畅快。 尽管如此,常信似乎完全变了个人,恢复了原本的自我。 他不再害怕,也不再惊惶了。无比沉稳,可以说是个风采堂堂的僧侣。 接着迷惘的禅僧说他会再回明慧寺一趟,然后照着京极堂的忠告,在近期内下山。 益田说要派警官护卫,要求常信明早之后再回明慧寺。不管本人怎么说,他依然是重要关系人,而且再怎么说,既然凶手尚未落网,单独行动在许多方面来说都是很危险的。 没错,事件一点都没有解决。 京极堂又一次陷入思考。 我们一站起来,常信便再次深深行礼。 鸟口与饭洼在纸门外头。 他们似乎一直在聆听,但是很难说他们究竟对状况理解了几分。 我们留下益田,前往大厅。 大厅的情况几乎丝毫未变。 京极堂双手抱胸,一坐上坐垫便说:“啊,又做白工了,而且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铁鼠这么稀罕的玩意儿,我再也不碰了。” 说完,他用手摩擦额头。 “很稀罕吗?你之前不是说它很有名吗?还说不知道铁鼠的我蒙昧无知,甚至质疑我是不是日本人,事到如今还说什么稀罕?” “关口,你说这话真是蠢到家了。赖豪虽然有名,但那种状态的和尚镇上随便哪儿都有吗?就像老虎连小孩子都知道。但镇上不可能随随便便就看得到野生老虎吧?说镇里没有所以不知道老虎,这根本就叫作无知。” “是啦,我就是无知啦。可是啊,常信和尚那个样子,算是相当棘手吗?” “如果那不是僧侣的话,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单纯的妄念罢了。那种情况,名字叫什么都好。但是他是和尚而且又那样,所以还是铁鼠。和尚——特别是禅僧——相当难缠。幸好那位常信师父是个理性又坦率的人,不过他还是迷失了自己现在的位置呢。托他的福,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事。应该收个比平常贵三倍左右的价钱……啊,我忘了这次是免费的哪。” 京极堂不高兴地捶打肩膀。鸟口偷偷摸摸地靠过来问道:“好像很厉害呢。我只听到声音,可是太难了,虽然待在门前,但听了也学不会念经。听不懂汉字,而且好冷,又不敢睡。那么,凶手是谁呢?” “你还是老样子,净说些莫名其妙的俗谚。而且什么凶手,你是在说什么啊,鸟口?” “关口老师,你这人心眼真够坏,就是凶手啊。” “才不知道凶手是谁呢。对吧,小敦?” “嗯。” “咦?可是师傅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他最擅长的……” “鸟口,我只是做自己的工作罢了。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明白?这和事件无关。” “唔,那附身妖怪……” “妖怪当然驱逐啦,我可是专家。” “那样的话……” “所以我驱逐的是附身妖怪,揪出凶手的是警察,让原稿开天窗的是关口[驱逐妖怪、揪出犯人、开天窗三者在日文中所使用的皆是同一个动词,京极堂在这里说了段俏皮话。]。说起来,我可是开书店的,对杀人才没兴趣。以这种形式结识禅和尚,本来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但是为了让触礁的工作得以顺畅进行,不得已才做的。” “工作到底是指什么?” “就是书店的工作啊,鸟口。比起杀人犯,版本更重要,比起杀人,册数才是问题[日文中“犯”与“版”同音,“杀”与“”同音,京极堂这里又说了俏皮话。]。但是啊,总觉得事情会变得麻烦哪。” 京极堂把手放在下巴,望向庭院的大树。 “啊……原来是这样啊。” 鸟口皱起那双有些太靠近的眼睛上头的一对眉毛,露出小狗要饭吃一般的表情看着我。“老师……” “那张表情是在干吗?肚子饿了吗?” “欸,肚子虽然也饿了,不过我刚才想到了一件事。” “所以是什么事啊?一外出就迷路还是一睡就爬不起来这种事,不用想大家也都知道了。” “不是那样啦,真是过分。老师,我啊,是杂志《实录犯罪》的记者。”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实录犯罪》了吧。” “现在也还有啦,我现在带着照相机,底片也还有。《稀谭月报》的摄影工作已经结束了,而且我现在身陷杀人事件当中,我是第一发现者,一度甚至成为嫌疑犯,而事件尚未解决。” “所以呢?” “老师好迟钝哟,所以才老是被榎木津大将戳来戳去。我要报道这起事件,这样杂志就能够在停顿半年之后再度出刊。我要采访到真相水落石出为止,所以我要再去一次明慧寺。” “可是鸟口,依目前的状况,感觉很难在短时间内获得解决呢。而且你说要去明慧寺,那个山下警部补……” “大将已经去了。” 这么说来,榎木津去了明慧寺。 “现场一定会陷入混乱,这样就可以趁机潜入了。” “这的确是个确实的做法,可是会因为妨碍搜查而被逮捕喔。” “我已经有所觉悟了,不能再交给警察了。而且关口老师……” 鸟口的表情变得有些精悍。这个轻佻的青年只要一本正经起来,看起来也是颇为英俊。 “其实泰全老师被杀害,让我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也因为泰全老师是在我睡着时遭到杀害的,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他明明是那么慈祥的一个老爷爷……” 鸟口没有看到泰全那近乎滑稽的受到侮辱的尸体,所以在他的内心,泰全老师的死依然是特权的死。 “我是事件记者,所以习惯了这类事件,但是记者一般都是在事件发生后才去采访的。就在采访后,立刻有人死在眼前这种事,我是第一次碰到。虽然我的记者魂对此感到吸引,但也觉得心有不甘。我不打算装作什么正义之士,但也不完全是出于消遣心态。” “啊,这样啊……” 去年夏天,鸟口深陷其中的惨剧里,也死了许多人。但是当时鸟口与被害人并没有这样的关系。 我有点了解鸟口现在的心情。 “老师,那个……” “嗯,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 已经想离开这座牢槛了。 “这样吗?敦子小姐和饭洼小姐呢……?” “我……是啊,反正这次的企划一定不会被采用……” “不会被采用吗?啊,你觉得常信和尚回寺院之后,会阻止脑波测定吗?” “哦,脑波测定也必须中止吧。得稍微冷静下来,虽然帝大方面打从一开始就很冷静,但还是得重新寻找能够理解这是与宗教无关的纯粹生理学探究的受测者,重新拟订计划才行。本来在了稔和尚过世的阶段还很难说,但那里现在已经成了杀人事件的现场了,所以……” 敦子向饭洼征求同意。饭洼微微点头,只应了一声:“嗯。” “哦,对了,和鸟口他们不同,你们那种严肃的刊物,就算内容与事件毫无关系,也很难在这种状况下刊登报道吧。” 出于杂志的性质,是很难刊载违反公共良善秩序的报道的。 “是啊。我今早也打电话向中村总编辑说明了,顾及其他部门和大学方面,总编辑说无法立刻作出决定,要和上头商量,我只得到了在这里待命的暧昧指示……不过八成不行了吧。” “不行了啊……”鸟口说。 “我想是不行的。总不能隐瞒寺名刊载,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做法。但是总觉得这样有点……幸好警方禁止我和饭洼姐离开,所以我决定和你一起行动,鸟口先生。” “噢,这样吗?那真是如鼠添翼。只是敦子小姐,仙石楼的费用……” “应该不要紧,公司一定会出钱的。” “那太好了,那么我们走吧。啊,饭洼小姐你呢?” “我……” 饭洼难以抉择似的,首先望向敦子,接着看向京极堂。 此时,我也在意起京极堂来。务实而乖僻的朋友这种时候通常都会泼年轻人冷水,加以劝阻。特别是个性别扭的哥哥最讨厌妹妹做出侦探般的行动来了。 然而与预期相反,京极堂什么也没说。 不,岂止是什么也没说,他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态度。 然而不管面向哪里,或正在做什么,这个人总是一清二楚地掌握住周遭的动静。所以这只是佯装不知、视而不见吧。京极堂露出一种仿佛在忍耐着什么的表情…… 只是凝视着庭院的树木。 此时…… 传来一阵“啪哒啪哒”的懒散脚步声。 打开纸门进来的是戴眼镜的巡查。 “请问,益田先生在不在这里?” “嗯?不,他不在,不过很快就会来了,他现在在别馆。” “哦。” 巡查轻声跺脚似的转身,就要前往别馆。 益田出现在他面前。 “怎么了?阿部兄,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是!发生什么事了!汤本的辖区那里刚才来了联络,我认为必须立刻禀告警部补大人,所以急忙赶来。那个,有消息说拘留了一名可疑的和尚。” “可疑的和尚?” 敦子和饭洼同时转过头去。 “什么样的和尚?” “是,根据刚才的联络内容,欸,在奥汤本的笹原武市先生的住宅,包住的女佣……啊,报告中说是女佣,就是帮忙打杂的大婶。欸,女佣的……” “女佣我知道。” “笹原武市?喂,京极堂,那是……” “先听完再说。”京极堂冷冷地说。 “那个女佣,唉,她叫横山梢,在今日凌晨五点二十分……唉,老人家总是起得比较早哪。唉,五点二十分左右,在庭院发现一名行迹鬼祟的僧侣。她询问来人有何贵干,结果僧侣便逃了出去,被正巧在场的两名工人追上去逮住,并通报警察。唉,那名僧侣对于警方的讯问,供述相当暧昧不明。而且箱根山连续僧侣杀害事件的本部发出消息,要求拘留形迹可疑的僧侣,于是便联络我,通知这里。” “咦?这……” 益田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望向京极堂。 京极堂立起单膝问道:“那么名字呢?” “啊?我名唤阿部宜次。” “不是在问阿部兄的名字啦,那名僧侣有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噢!这真是失礼了。欸……唔……” 阿部巡查捏着眼镜框翻阅笔记本。 “松、宫……呃……” “咦?” “啊,是松宫仁如啦,仁如。” “松宫?他姓松宫吗……?”饭洼以迫切的声音询问。 她昨天没有机会与慈行接触。 准确来说,虽然慈行坐禅时饭洼就在附近,却没有机会和他攀谈。换句话说,她无法确认从镰仓造访明慧寺的僧侣姓名是否叫作松宫仁。 “那名和尚说他叫松宫是吗?” “啥?不,他叫仁如。” “益田!”京极堂以响亮的声音呼叫刑警,“能不能让我见那名僧侣?” 益田睁圆了眼睛。 “咦?呃,如果那个人是凶手的话,当然不能会面,不过与案件无关的话,应该可以立刻见面,只是我现在没办法判断,所以……” “他现在人在哪里?” “汤本的派出所吧?阿部兄?” “是的。” “京极堂,你要做什么?” “省了去找他的工夫,我要过去一趟。” “找他的工夫?你说要去,是去见那个和尚吗?” “对,或许事情这下子就可以办好了。” “办好事情?是指你的工作吗?” “我……我也去。”饭洼说。益田慌了。 “那个,不能擅自……呃……” “不好意思,益田,没时间征求你上司的同意了。用不着担心,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好好办案吧。” “呃,什么?” 益田手足无措。 京极堂一起身,除了我以外,几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京极堂看也不看不知如何是好、说不出话来的益田,便走了出去。 饭洼立刻追了上去:“我……我也去,请让我同行。” “喂,等一下,我也要去。” 我站了起来。 反正我也打算回富士见屋。 京极堂突然回头。 然后他看着杵在原地的敦子及鸟口,说了:“不要太过深入啊。” 事到如今还说这什么话——我心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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