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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铁鼠之槛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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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耿直的青年。 说是青年,但年龄与我不相上下。虽然比我年少,但顶多只差个一两岁。 不过若说到肉体年龄,我就相形失色太多了。对方一副经过锻炼的健壮躯体宛如无言地在夸耀着什么,总觉得没有一丝破绽。 虽然我个子不高,姿势也很差,总是倾斜不正,但平常并不怎么会对自己的肉体感到自卑,然而一看到如此健全的肉体,就忍不住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 他的模样与明慧寺僧侣有些不同。 抬头挺胸。 眼睛朝着正前方。 我对这名僧侣——松宫仁如感到欣赏。 “仁如(jinnyo)这个名字,原本是念作hitoshi吗?” 京极堂与仁如面对面。 这里是箱根汤本派出所的一室。不过与东京等地的派出所不同,里头是单纯的民家,当然榻榻米上铺着坐垫,我们就坐在上面。 “不,原本只有一个仁字,念作hitoshi。如这个字是剃度时,劝我出家的师父授予的。” “那是底仓村寺院的师父?” “您知道得真清楚。” “其实……仁如师父,这边这位小姐十三年来一直在寻找你的行踪。如果你就是她所找的人,那么她的心愿就等于实现了。怎样,有印象吗?” 仁如把脸转向我,准确地说,是转向坐在我斜后方的饭洼小姐。但我总觉得被注视是很丢脸的。为了掩饰这种难为情,我转动脖子,一样看向饭洼。 完全吻合“屏住呼吸”这样的形容。饭洼缩着肩膀,蜷起身体,完全不肯看仁如。京极堂侧眼看到饭洼那副样子,开口道:“来,饭洼小姐,这位就是松宫仁如先生。他是你在寻找的人吗?” “饭洼……?”仁如说道,微微皱起黝黑的眉毛,凝视饭洼,“小季……吗?你是小季吗?” “你是……仁哥吧?” “你记得她吗?” “记得,那个时候她才十岁……不,她是我亡故妹妹的同窗,所以是十二岁吧……” “是十三岁。” “对。啊,你过得好吗?完全变了个模样,我根本认不出来了。” “这样吗?饭洼小姐,你寻觅多时的人就在这里,应该有许多话要说,但请容我先把事情办完,可以吗?” “啊……好。” 京极堂利落地结束了这场暌违十三年的相逢。不过,在见不到面的时候,幻想、希望、臆测等多余的东西会被加油添醋、渲染扩大,然而实际上见到,却不会涌出多么特别的感情来——虽然我是这样,但不保证饭洼也是这样,不过我还是不负责任地断言八成如此。 “那么,仁如师父,我想请教的只有一件事,那片大平台——或者说浅间山的土地,地主是不是你?” 意料之外的发展。 “喂,京极堂,你这是……” “不要多话,关口,这里没你出场的余地。怎么样,仁如师父?” “中禅寺先生,您这个问题是在问贫僧是否为那座明慧寺所在土地之所有人吗?” “没错。” “正确地说,贫僧并未正式继承,也没有权状,而且建筑物的所有权……原本应该就没有。” “原来如此,那么税务署应该也很伤脑筋吧。” “似乎是。” “喂,说明白一点啦。” “真啰唆,你只是个跟班,能不能乖乖闭嘴?固定资产税已经在大前年制定了吧。所以税务署去仁如师父那里……啊,这么说的话,是找到佚失的登记簿什么的吗?” “似乎是这样。户籍资料在战祸中散失了一部分,似乎费了相当大的工夫,但警察那里好像还保有资料。贫僧在家父过世后,曾被警方拘留了一段时间,所以……但贫僧完全没有想到有可以继承的财产。” “但府上是资本家吧?” “那只是虚有其表,实际上是拮据万分,事业本身一点都不顺利。会搬到箱根,也是因为横滨的房子卖掉了。困窘之余,家父插手当地的产业,却没有一样是顺利的。原本那里的产业就很贫乏,与当地居民也起了摩擦,就算外来者迫不得已插手做些什么,也不可能成功。不过贫僧的父亲完全没有对我说出实情……” 这与饭洼的话有微妙的出入。 事实完全一样,但观点不同,陈述的语气也会跟着不同吧。 “因此似乎只有许多债务。房子烧毁、父母双亡之后,讨债的找上贫僧。贫僧将公司之类的全数变卖,抵消了债务,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有不动产。” “那个时候,是委托律师办理各项手续的吗?” “是贫僧自己办理的。因为不熟悉这方面的事,吃了许多苦头。如果老实地委托律师处理的话,或许当时就知道有土地的事了。” “喂,京极堂,那买了明慧寺的就是这位师父的父亲吗?” “关口,这位师父不是才刚亲口说了吗?他拥有的只有土地,应该没有建筑物的所有权。” “虽然是这样没错……”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要带你来了。我说啊,这位仁如师父的父亲——松宫仁一郎先生,在过去是我的雇主笹原宗五郎先生的生意伙伴。听说大正大地震的混乱时期,笹原先生预测箱根将开发起来,邀请松宫先生一起先买下土地。不过适合发展观光的地点早已被收购一空,价格也高。元箱根和强罗、汤本一带全都不行,结果只能买下那里。总而言之,笹原先生与松宫先生两个人将浅间山山顶的一块地垂直分成两半,各自买下了。根据笹原先生的说法,这是一种赌注。” “赌注?” “对。松宫先生买下的一侧——大平台侧,有登山铁道经过;相反笹原先生买的另一侧——奥汤本侧,则有旧东海道。不管哪一边,从街道和铁道的距离来看,都无法立刻使用。但两人认为只要开发进行,迟早能够用得上。接着就看哪一边会成为摇钱树,算是个花钱而且费时的赌注。” “家父在这场赌注中——输了。” “这话不对,两方都输了。凭这种性格,做生意是不可能成功的。而且令尊过世了吧?在昭和十五年。” “是的。以这一层面来说,家父也是输了。而且这对笹原先生来说或许只是消遣,但对家父而言,却是希望能够起死回生,真正是孤注一掷的赌注。” “嗯,如果处于经济拮据的状态下,或许是如此没错……不管怎么样,笹原先生也没有赢,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分出高下的话,算是平手吧。” “或许是如此。家父虽不贪婪,却是个爱慕虚荣的人。蛇骨川的那个家也是,虽然是栋很宏伟的宅子,却是租来的。” “租的?那栋大宅子是租来的吗?”饭洼似乎真的非常吃惊。 仁如微笑着说道:“是的,你不知道吗?无论如何,我认为买了山上的那块土地,就是家父失败的开始。这次调查后,贫僧更加如此认定。” “但是府上有佣人,也有车子……我一直以为府上相当富裕。” “是富裕没有错,却也没有多余的闲钱。若是过着简素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原来……是这样啊。” 饭洼沉默了。 京极堂双手抱胸。“仁如师父,过去的事姑且不提,你在暌违十三年后回到这里,是为了处理继承与税金等问题,也就是来处理土地的。” “是的。贫僧在去年八月底,收到询问此事的书简。贫僧大吃一惊,于是与寄身的禅林贯首商量。令人惊讶的是,贯首竟然知道那片土地。因此我辞别了贯首……” “辞别?只是这样的事,用不着离开吧?不是只要几天就可以处理好的事吗?” “是的,不过我从以前就有这种打算了。贫僧一直想回到箱根,到箱根的寺院……” 饭洼说疑似仁如所在寺院的知客,说姓松宫的僧侣因为“贯首亲自吩咐”而外出长期旅行。看样子是那位知客误会了。 京极堂开口道:“原来如此。不过仁如师父,你究竟是经由什么样的路线来到这里的?” 如果是去年九月离开镰仓的话,已经过了五个月了。根据益田刑警的说法,“直接过来的话需半天”,的确是颇为奇怪。 “贫僧前往请教知道当时状况的先贤们。由于每一位都年事已高,又都是本山大本山的贯首高僧或教团干部,也不能以电话或书简联络,有失礼数,因此能够晤面者,贫僧皆亲自拜访。由于目的地横跨全国,因此花了一些时间。” “所谓当时的状况是……” “买下那片土地时的状况。因为贫僧并不知道笹原先生这个人,而且继承土地一事,完全是平地风波,一开始贫僧真的很困惑。但是听了贯首的话之后,才知道那片土地似乎与禅宗有着深厚的因缘。出售的时候,禅宗各派似乎也有一些收购的动向。但是禅宗各派为何要收购土地,那片土地又为何会交到家父手中?光从贯首的话中,贫僧无法完全理解。于是贫僧请贯首写了介绍函,在全国各地总共拜访了六座寺院。” “那……明白了什么吗?” “明白了一些事。不过关于明慧寺的特殊性,在座各位似乎比贫僧更要清楚,所以容我省略。总之,在那个时候,明慧寺似乎已经成了包袱。” “包袱的意思是……” “每一位都这么说。据说明慧寺是在五十七八年前左右被发现的。但在座的各位应该都知道,那时的状况与现在截然不同。家父买下那片土地,是距今二十八年前的大正十四年,当时的状况当然也不同。” “应该是不同。那么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明慧寺成了更沉重的包袱吗?” “似乎如此。它拥有文化财产的价值,但是对于为了适应日渐改变的现代社会而摸索新道路的宗教教团而言,是没有价值的。” “没有闲工夫,也没有闲钱去管那种莫名其妙的寺院吗?……” “嗯。但是听说打从一开始,这种意见就是主流。只是那里被发现的时候——明治时代,本末关系与教团的组织尚未完全建立,所以……” “当时明慧寺有可能成为整顿本末关系或彰显自派正当性的有效证据,是吧?” “您说的没错……” 我和饭洼都从敦子及泰全那里得知了这部分大致的状况。至于京极堂,当然是了如指掌。 “所以明治时期,各派为了各自的打算,曾经向那片土地最早的地主——某企业商量过许多次,以阻止明慧寺遭到拆除。结果寺院虽然保存下来了,却没有积极开发,对企业来说,那里反倒成了一片难以处置的土地,这似乎才是实情。” “原来如此。不仅无法成为观光开发的据点,还碰上大地震,那个企业也想要放弃那片土地了是吧?” “似乎如此。然而当时——昭和初期,本末关系与教团组织的重建似乎已经相当程度地完成了,废佛毁释那般不幸的时代也已结束。新兴宗教姑且不论,传统宗教不再遭受到强烈的打压。也已经不再是历史稍微古老一些,就能够代表正统性的时代,而且信徒也不会因此增加。当时应该也没有想到要将其转变为观光寺院,而且那种地点,就算位于箱根,也不可能实现。然而另一方面,站在佛教史的角度来看,明慧寺的定位确实是个相当重要的问题,也有加以调查的必要。因此有一位僧人——似乎是明慧寺的发现者……” 他说的应该是大西泰全的师父吧。 “据说以那位僧人为首,发起了由禅宗各派买下寺院的活动。那是一位发言颇具分量的长老级人物,但是就如同贫僧一开始说的,这番意见似乎无法成为主流。若要买下寺院,那笔资金非同小可,而若买了,就会产生所有权问题。但是根据调查结果,明慧寺不可能成为教团的公共财产。因为明慧寺有可能不是自派的寺院,所以各教派对于出资会感到踌躇不定,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因此才没有委托给研究机关,发现之后近三十年都这么搁置着,等到地价下跌,地主抛售,却也没有任何一派愿意将其买下。就算买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就像你说的,不会有人买吧。” 确实没有任何好处。 “各派各宗的见解似乎迟迟无法统合,此时贫僧的父亲提出要买下土地。于是,教团代表与父亲达成了交易。家父会选择大平台侧究竟是出于偶然,或者是因为那里有寺院所以才选了那一侧,事到如今已经无从得知,但……” “你说因为有寺院才选择那里,是什么意思?” “因为可能有现金收入。” “现金收入吗?” “是的。若要有效利用土地,就必须加以开发,也需要先行投资。不管怎么样,要获得收益,都需要一些时日。然而,寺院什么都不必做,就已经在那里了,没有不加以利用的道理。” “原来如此,出租土地,或者说收取保管费是吗?” “是的。家父宣称他会保存寺院,要教团每个月支付保管费。教团同意这个条件,两方也签订了这样的契约。这和收购不同,所有权不属于哪个特定的教团,而且出资的金额也十分微薄。若是这样的话,状况就不同了,据说除了日本黄檗宗以外的各教团,都以捐款的名义各自出了一些钱。” “为什么黄檗宗不出钱?” 我的愚问间不容发地被驳回了。 当然是被京极堂。 “你真的有健忘症呢。刚才说明了那么多,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黄檗宗是江户时期传来的,末寺也非常清楚。明慧寺肯定是江户以前的建筑,那么它不可能是黄檗宗的寺院,这岂不是再明白不过了?仁如师父,真抱歉打断了你的话,我这位朋友记性不好。” 我又受到嘲弄,仁如一瞬间似乎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话是好,结果他当作没这回事,继续说下去:“可是,买了土地两三年后,家父在经济上已经无法维持,我们一家人逃也似的搬到箱根,但是只有土地没有卖掉。事实上,来自各教团的送款可能是家父唯一稳定的收入吧。” “请等一下,仁如师父。”我无法信服,不是关于黄檗宗,而是那些以捐款为名义的保管费,“那个,各教团是付钱给令尊吗?” “是的。” “那么对寺院本身呢?” “寺院……您说给明慧寺吗?没有,各教团没有理由送款给明慧寺。” “可是……” 大西泰全作证说,明慧寺是依靠来自各教团的援助而维持生计的。 而我们认为敦子提出的疑问——寺院经营的不可能性——因为那一席话而获得了解决。 “那么,那个……” “我明白,但这是事实。教团的事务所里没有留下那样的记录,现在似乎也没有以那样的名义送出援助金。但如果是并非由各教团送出这样的前提下,有一段时期似乎曾经送出过类似援助金的款项。” “并非由教团送出?这是指……” “亦即由宗派——不是以教团的名义,而是由个别的寺院——这样的意思。” “由个别的寺院?” “是的。派遣僧人到明慧寺的几座大寺院,以及隶属其下的寺院,似乎曾经以某些名义送款或进行援助。那不是从教团的会计,而是由寺院个别的支出供应的。” 换言之,是来自派遣觉丹贯首、大西泰全、小坂了稔、中岛佑贤、桑田常信等五人的五座寺院的援助吗? 我这么说,仁如便答道:“是啊。” “各教团只为了保存建筑物而出资,至于调查则交由各寺院判断——是这样的形式吧?而……” 想调查的寺院自己去查的意思吗? “经过贫僧的调查,贫僧寄身的禅林亦派遣了一名僧侣过来。” “什么?是谁?” “小坂了稔师父。” “小坂了稔?” 这么说来,泰全老师曾经说过。 ——听说了稔师父过去待的寺院里,来了一名云水。 那名云水就是仁如。 “是的。所以虽然只有一些,现在的贯首也才会知道明慧寺的事。派遣了稔师父的前任贯首,是现在京都的要人之一,贫僧也求见并请教了他。” “那么明慧寺的僧侣们并非教团派遣的官方使者,而是那五座寺院任意送进来的,若要说的话,就像私人调查队一样吗?援助明慧寺的只有那五座寺院……?” 禅宗各教团的强力后盾减少到只剩下五座寺院了。 这令人感觉无助极了。 “不过包括贫僧所在的禅林,那五座寺院全都是拥有众多末寺的重要寺院,所以……” “资金雄厚?” “不,隶属的末寺……” “哦,隶属的寺院或许也会援助是吗?” “是的。若说只有五座寺院在援助,似乎也并非如此。另外,除了末寺以外,一些同门寺院也有可能送来临时的援助。事实上,似乎也有几座寺院将战前刚入山的几名暂到僧人送到明慧寺帮忙,或是在巡回演说途中顺道拜访,这类交流似乎相当频繁。” 那些暂到的其中一名就是慈行。 久远寺老人在仙石楼目击到的高贵僧侣,也是在巡回演说途中顺道拜访的僧人吧。从远方来到明慧寺的人,应该也只能住宿在那家旅馆了。 “但是……”仁如继续说道,“那似乎也是暂时性的。贫僧从当时派遣僧侣到明慧寺的相关人士那里听说,这些援助全都在开战之后中止了。” “开战之后?那战时跟战后呢?” “据说是没有。不仅如此,他们还说他们召还派遣出去的僧人,却没有人回来。” “召还?你是说告诉他们已经不用调查、可以回去了是吗?” “似乎是。贫僧并未会见那五座寺院的所有相关人士,亦未走访全部五座寺院,但至少贫僧所晤见的相关人士,皆如此宣称。” “那么……” ——也就是他们是自愿留在那里的。 我没有说出口,但京极堂看着我说道:“没错,是他们自己要留在明慧寺的。” “为什么?” “不知道。今天常信和尚不也说了吗?自己和本山已经十几年没有联络了,离不开了。” “他……是这么说了,但……” “就算是再怎么广大的寺院,常信和尚已经在那里待了十八年,而泰全老师更是待了二十八年之久。没有认真调查,却还调查不完的道理,时间已经充分过了头了。” “那……” “所以他们才出不来吧。” ——出不来? “但是……那样的话,那座寺院是怎么……” ——离不开这里。 “是怎么维持生计的?” “这里头一定有什么机关,对吧,仁如师父?” “是的。”仁如斩钉截铁地回答,“家父就如同各位知道的,于昭和十五年亡故了。家父所经营的公司,也由贫僧全数处理掉了。但是家父拥有那片土地的事,贫僧并不知情。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各教团送钱给家父的事。然而支付给家父的捐款——亦即明慧寺的保管费,除了在战时有一段时期中止之外,直到现在长达十三年之间,依然继续支付着。” “这……太奇怪了……” “是啊……”仁如以清澈的眼神望着我,“契约本身确实是无限期的,而土地也没有交到别人手中。契约里头并没有逐项详细规定,也不是家父亡故后,就会自动失效。话说回来,身为继承人的贫僧却什么都不知道。换言之,契约在没有领取人的状态下持续被履行着。” 京极堂开口道:“这正是机关所在呢。这份契约还有效的话,表示松宫仁一郎先生亡故之后,捐款领取人的名义立刻被更改了。” “是的。” “那、那么仁如师父,这意思不就是捐款被诈领了吗?可是佛教界的要人会这么简单地中了这种诈欺手法吗?” “关口,要人才不会一一去确认这种捐款对象名义变更的小事呢。而且这在法律上绝非诈欺,因为教团支付的并非明慧寺的保管费,名目上完全是捐款,名义变更也是同意过的吧。” “就算这么说,诈欺就是诈欺啊。而且松宫先生是在相当重大的火灾事故中过世的,当然也会听到他的死讯吧?” “不,正是因为听到了他的死讯,才会趁机申请变更名义吧。” “那不更是诈欺了吗?” “你也真喜欢诈欺呢。问题不在这里吧,仁如师父?” “至少没有任何一个教团认为这是诈欺。每一个教团所捐出的捐款金额都很微薄。而且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了解状况的人全都不在执行实务的位置上,或是已经过世了。教团不过是将家父亡故之前的十五年间,不知确切理由、只是唯唯诺诺地支付的捐款,之后又继续支付了十三年罢了。没有任何人去探查背后的真相。” “连一个人也没有?” ——就连教团的高层也似乎把这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能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在援助吧。 虽然那并非援助,但确实如此。 “领取人是谁呢?” “收据的名义是‘箱根自然保护会’——是自然保护团体。” “自然保护?那……” “原来如此,小坂了稔和尚为了让明慧寺维持下去,演了一出戏呢。”京极堂这么说。 “喂,那么了稔和尚发现来自各寺院的援助金即将中止,趁着听到松宫先生的死讯,策划要从各教团那里筹措出维持费,是吗?” 了稔与环境保护团体有关系——泰全老师确实也这么说过。 “是啊,他是个策士。若不是通晓松宫家的内部情况,这种把戏是做不来的,与各寺院的联络窗口可能也是由他担任的。调查开始后已经过了十五年,再加上世局动荡不安,寺院表示即将停止调查,应该也发出了召还命令。或许是表示若是不回去,就要断绝援助。此时,了稔和尚想了个方法。” 那副口气简直像他熟知了稔这个人。 明明连尸体都没看见。 “小坂了稔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在我们面前突如其来地以尸体姿态登场。 一开始,我们听说他是个犯女色又饮酒,甚至侵占公款的破戒僧。但是后来又听说那也是一种修行的形式,那些奇行并非单纯率性妄为的自甘堕落,而我也逐渐开始这么相信。就连那个桑田常信,最后都说出认同小坂的发言,说小坂了稔是想要打破什么。 我将他的一切行动解释为他想要跳脱藩篱的一种意志表现。 但是现在又说这个了稔为了使明慧寺存续下去,做出形同诈欺的行为来。 我混乱了。 ——是不想离开吗? 仁如开口道:“是的。援助的各寺院的联络窗口,似乎集中在小坂师父一个人身上。因为这里交通不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然后,贫僧调查自然保护团体之后,在发起人当中发现了小坂师父的名字。” “那果然还是有诈欺的要素啊,京极堂。你说问题不在这里,可是,那个团体难道不是个空壳的幽灵团体吗?” “不,这个团体实际上存在。它创立于昭和十五年,会员人数超过三十名,现在依然细水长流地活动着。” “但是仁如师父,我们当然无从得知那个团体作为一个组织是否确实在运作,但是将捐赠给团体名义的金钱转用在维持寺院经营上,这……不算是侵占吗?” “并不是这样的,关口先生。调查之后,贫僧发现应该是默默无闻的明慧寺,竟然被列为那个团体的保护对象,因此这完全不算是欺骗。” “高招。”京极堂佩服地说,“宗教团体小额捐款给环境保护团体,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即便被发现,也不会有任何人起疑。但是要从头建立起这样的架构,相当困难。与各教团的交涉不但费时,而且费力。然而了稔和尚却轻而易举地办到了。可是这种妙招在社会混乱时期虽然有效,但一待时局安定下来,也会失去效力,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破绽。那么,仁如师父,你为了确认事实而前往明慧寺,是吧?” “是的,首先我寄出了书简,约是在去年十一月左右吧。贫僧留宿于京都,等待回信,然而终究没有等到回复,于是决心拜访,在十二月寄出将前往拜会的书信,之后行经越后[日本古国名,为现今新潟县的大部分。],在那里过了年,于前几日……约四天前拜访。” “四天前……” 那天早上,从汤本车站方向走过来的僧侣。 那么,那名僧侣就是仁如喽? 实在难以想象还会有另一个云水。 我问道:“仁如师父,你在四日前的早上,是不是从那边的汤本车站,沿着旧街道那个……走过去?” “是的,贫僧是从奥汤本方向登上明慧寺的。信上的住址是大平台,原本应该要从大平台过去才对……” 从奥汤本方向也能够去到明慧寺——饭洼女士也这么说过,看样子是事实。 “但是从地图上来看,奥汤本方向的直线距离比较近。不过那边的坡度较为陡峭。即使是修行僧,也无法轻易爬上去。贫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抵达了,可是……” “小坂却不在。” 他失踪……不,死了。 “是的。根据慈行师父的说明,小坂师父外出了。归来的时日也不明,于是贫僧说明来意,请寺方允许贫僧等到翌日上午,然而小坂师父却迟迟未归。贫僧便禀明日后再度来访之意,告辞下山了。这次是穿过大平台下山,只是……”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与敦子和鸟口擦身而过吧。 “直到今早遭到拘留,从警官口中听闻,贫僧完全没想到了稔师父竟会遭到杀害。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仁如陈述着非常制式的感想。 总觉得这个青年模范过头了。 京极堂冷淡地开口:“还有一个人被杀了。” “似乎……如此呢。” “你也被怀疑了,仁如师父。” “是的,贫僧被捕了。” “你在这里被拘留,或许反倒是幸运的。如果你不见踪影的话,可能会招来更多怀疑,搞不好会被通缉的。” “是这样吗?” “当然了。目前的胶着状态继续下去的话,你会成为警方上好的目标。尽快表明自身清白才是明智之举。话说回来,你为何会在笹原隐居老爷那里?” “是的。贫僧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汤本逗留了三日左右,却在住宿处偶然听见了笹原先生的名字,所以……” “哦?你怎么会知道笹原老爷的事?” “贫僧在京都查到了原本土地地主企业的联络方法……” “是从哪家企业听到的?” “嗯,那是一家大阪的公司,贫僧联络了那里。虽然得以晤面,但买卖土地已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中隔战争,连公司名称也变了,没办法获知详细的情形。不过有地图留下,贫僧得知笹原先生买下了一半的土地这件事。尽管知道了此事,却不知道笹原先生的住址或任何数据,进退维谷。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 “原来如此,笹原老爷在这一带似乎相当有名。就算在这里听到他的名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是的。贫僧询问旅馆人员,发现那似乎正是贫僧寻找之人,于是便想前往拜访看看。僧侣总是习惯早起,所以虽然觉得可能早了些,却还是前往一探究竟。那个时候,贫僧是想先确定一下所在,下午再正式拜访,却不知怎么个阴错阳差,就……” 仁如环顾房间,京极堂苦笑。 “听刑警说,他们已经联络这一带的人家,要提防可疑的和尚。这里的派出所警官是个很认真的人,特别嘱咐只有老人家,而且住处远离聚落的笹原老爷家要格外小心注意。对于女佣来说,她可能是以为有杀人魔找上门了吧。” “贫僧第一次把人吓得尖叫出声。” “平常很难得有这种经验吧,不过这位关口倒是经常尖叫。话说回来,警方说你的证词很暧昧,但依我听来,你的发言十分清楚明了呀。” “警方询问贫僧与笹原先生的关系,于是我说明了这复杂的情况,如此而已。” 我也认为仁如的回答非常有条理。只是对于不知原委的人来说,或许会听得一头雾水吧。不管再怎么有条不紊,无论从哪里开始说起,都一定相当难以理解。想必两三下就超过派出所警官的理解能力了。 京极堂露出更加伤脑筋的模样说:“可是这下子麻烦了呢。虽然幸运地见到了你……不过这种情况究竟会怎么样呢?最近法律有诸多变更或新制定的条文,我也不太清楚。还是该去请教增冈先生?” “请教律师?我真不懂你何必这么伤脑筋呢,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们理由了吧?” “那不是该在这里说的事吧?这里是派出所啊,关口。这里的警官先生人这么好,而且多亏了石井警部的疏通安排,我们才有可能在这么温暖的客厅里悠闲地谈话,平常可是没办法这样的。对了,仁如师父,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不,你被吩咐怎么做?” “不知道呢,若不是现在这种状况,贫僧预定返回镰仓,拜会贯首之后,再前往底仓等处,但这也……” “办不到了吧。最短两三天,最糟糕的情况,在事件解决之前都会被拘留在这里呢……饭洼小姐?” “啊,是。” 饭洼变得茫然若失。 “我想你应该想和师父单独谈谈……还是我多虑了?” “这……可以吗?” “很简单,只要我和关口离开就行了。我的事已经办妥了,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帮你拖延时间。只是那样的话,无论这位仁如师父是不是杀人犯,你要是做出帮助他逃亡的事来,我们都会被蒙上不白之冤,请千万别这么做……啊,要是仁如师父真的是凶手,那么你就危险了。不过这一点应该不要紧吧,仁如师父?” 仁如露出健康的笑容,说:“不必担心。” 这笑容塑造得太完美了。 京极堂表面殷勤道谢后,无声无息地起身打开纸门。 我一如往例,双脚麻痹,爬也似的东倒西歪地跟在后面。 “谈完之后,请叫我一声。” 京极堂突然回头说,我差点跌倒,抓住纸门。 生得一张闹钟脸的派出所警官在泥土地房间喝茶。 地上摆着圆火炉,另一头的椅子上坐着将围巾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伦敦堂主人。他可能是在我们与仁如谈话时来访的吧。这个英国风的旧书店店东与他那奇异的风貌相反,似乎熟知除去对方警戒心的手法。若问怎么知道,因为他正与应该是初次见面的派出所警官谈笑风生。警官注意到我们,把茶放到桌上问道:“噢,讲完了吗?” 京极堂竖起食指:“请再稍待片刻。啊,山内先生,你好。” “你好。哦,关口先生也好。那么京极,怎么样了?” 水壶摆在圆火炉上,里头冒出来的热气把伦敦堂主人的墨镜熏得一片白茫。 “没有怎么样,不行吧。” “啊,不行吗?哎,看谈话拖了这么久,我就在想可能不行了。那还是就那样办吗?” “不,那样不行吧。那些东西出处不明确的话,不但无从鉴定起,也无法定价格。笹原先生是以买卖为前提,这样下去还是不行的,又不能由我买下。” “是啊。干脆就标榜‘禅籍收藏狂垂涎!’偷偷卖给好事者怎么样……?也不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呢。无法鉴定的话,也没人会买吧。也是可以扯个谎,让京极你便宜地买下,可是这样简直就像诈欺哪,而且这里还有警察先生。可是幸好东西也还没出来,还有一些时间吧。” “是啊。可是照这样下去,就算搬出来了,评价也是伪书啊。而且就算真有那种好事者,与其说是喜好禅籍……” “哦,应该说是密教狂热分子才对?不晓得哪。有那种人吗?” “有啊。只是不管怎么样,都会沦为个人的死收藏,这才是问题。那送进博物馆就好了吗?也不是这样。但是落入收藏家、狂热分子之类的手中又……” “那还是该明确地查出所有权,依循正式手续,将其公之于世吧。笹原先生很贪婪,不能对他唯命是从哪。” 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警官插嘴道:“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谈话,现在那个……只有和尚与小姐单独两个人吗?” “是单独两个人。” “可以吗?那个,怎么说……” “哦,他应该不是杀人魔吧,就算是,也不会在无处可逃的派出所行凶的。” “哦……”警官缩起嘴唇。 伦敦堂主人摘下雾白的眼镜,一边擦拭一边问:“话说回来,警察先生,怎么样呢,刚才的答案?” 警官说“哎呀,我完全投降了”,喝了一口茶。 伦敦堂主人笑容满面,重新戴好眼镜,转向我们说:“别看这位警察先生长得这副模样……哦,失礼了,听说他是个侦探小说爱好者哟。所以我便告诉他那座仓库的事,有趣的是,他的推理与关口先生相同。” “跟我一样?” “对,连同和尚一起活埋的说法。但那并不是正确答案,所以我请警察先生再重新思考。” “不是正确答案?那么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了吗?” “咦?京极,你没告诉关口先生吗?” “关口现在不适合理会这种事。老鼠啊、和尚啊、迷路孩童的,他的包袱太多了,实在没办法顾及仓库。” “怎么,那关口先生也不知道京极为什么要去寺院了吗?” “他完全不肯告诉我啊,山内先生,这家伙的心眼真是坏透了。” 尽管我这么说,京极堂却恣意坐下,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哦,那我说个提示吧。关口先生或许不知道,但警察先生应该知道吧?芦之湖的‘逆杉’……” “知道是知道,但那怎么了吗?” 我不知道,所以老实说不知道。 “逆杉生长在芦之湖里头——是里头哟,像这样立着。坐船靠过去看的话就知道,杉树像这样很平常地长在水里面。”派出所警官比手画脚地为我说明。 “生长?树木不可能生长在水里吧?又不是海草。” “可是就是长着啊。不过没有叶子,可能是枯掉了。而杉木从湖面探出头来,又倒映在水面,喏,不是有叫逆富士的吗?歌麿[全名为喜多川歌麿(一七五三~一八〇六),是江户时期的浮世绘画家,在美人画的领域中首创“大首绘”(只画上半身的人物画),开创了浮世绘的黄金时期。]的浮世绘里也有。” “是北斋[全名葛饰北斋(一七六〇~一八四九),江户时期的浮世绘画家,在风景画、花鸟画的领域有杰出的创新,毕生致力于绘画的开发与变革。],富岳三十六景。”京极堂连对派出所警官也毫不留情。 “这样啊,是北斋啊。我记得因为看起来就像那样是倒过来的,所以才叫作逆杉。可是那又怎么了吗?”派出所警官一本正经地问,他可能个性真的很认真吧。 另一方面,伦敦堂主人愉快地问道:“是啊,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啊。那是因为……喏,那一带以前一定是陆地吧?然后逐渐下沉,低洼处积起水来,成了湖泊,所以……” “哦,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关口,你这样也算是理科最高学府毕业的人吗?箱根是活火山,是二重火山臼。就算它是火山臼,也不可能那样悠闲地慢慢积水。只要一喷火就会爆发,树也会烧掉吧。” “何必那样说呢?这可是警察先生的意见啊。” “不是我自谦,我这个人不学无术啊。” “哈哈哈哈,哎呀,总觉得警察先生很可怜,我就说出答案吧。我说啊,关口先生,还有警察先生,京极堂虽然那样说,但那座芦之湖以前也被认为是陷没之后积水而成,杉树因此才沉入水中的。肯普费[肯普费(Engelbert Kaempfer,一六五一~一七一六),江户时期的医师、博物学者,为德国人。于一六九〇年以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船医身份来到日本,居住在日本两年,著有介绍日本历史、政治、宗教、地理的《日本志》《回国奇观》《江户参府纪行》等书。]的那本书叫什么来着?日文书名我不知道。” “日文书名叫《江户参府纪行》。” “是啊,这就蛮古老的。可是阅读明治时期的地质学杂志与震灾预防的箱根、热海两处火山地质调查报告等,就知道那种想法已经遭到驳斥,认为是由于火口湖内火山的喷发与破裂,地形历经数次巨大的变化,受到山谷之类的遮蔽,原本是陆地的地方没入水中——这两种都颇接近警察先生的意见呢。” 伦敦堂主人说完后,得意地笑了一下,又说“好像也不算近”。 “这无所谓。不管怎么样,当时也没有火口湖与火山臼的区别。湖泊产生的过程姑且不论,但现在已经大致明白芦之湖是在约三千年前形成的。可是我觉得那些杉树怎么看都没那么古老。所以我认为那些逆杉原本应该是生长在那座芦之湖上方的丘陵,在芦之湖形成之后,才直立着滑行移动下去的。” “直立着?树又没有脚,是用树根走下去的吗?” “不是走,是滑落,滑下去的。” “什么滑,树站着不可能滑吧?要是倒下去再滑还可以理解……” “不,我想是因为山崩,连同地层一起滑动了,不是只有地表滑落。” “有那种事吗?” “有树木不倒下而移动的例子。”京极堂补充说,“详细听完山内先生的说明后,我知道他是根据地质学——特别是地层学的观点来考察,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过我只听闻过几个实例而已。我感到好奇,翻阅了一些文献,发现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虽然不常见,却是可能的。特别是这一带,似乎很容易发生。二十三年前豆相地震时,枞树直立着冲向箱根町的本还寺,造成了相当大的灾害。” “对、对,我想地质学家或地震学家,一定已经有人在想了,我想不久后就会有人来调查逆杉的现象。这先姑且不论,所以说我认为那座仓库也是……” “哦……”我忍不住发出怪声。 “是啊,那座仓库是伴随着树木滑落下来的——我们是这么想的。所以尽管生长着树龄一百五十年的大树,但那座仓库滑落下来的时间,应该是大正十二年。” “关东……大地震的时候吗?” “是啊,关口先生,所以我们认为那座仓库落下,顶多是三十年前左右的事,而且应该不会错。” 如果连同树木一起滑落下来这样的事实际上会发生,那不管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都无所谓了。 京极堂再度补充:“我们也想过或许是在豆相地震时滑落的可能性。可能是经过两阶段的滑落,才掉到那里的。但是最早的滑落一定是发生在关东大地震的时候。” “为什么?” “重点在于那座仓库原本的位置啊。如果是掉下来的,那当然是从上面掉下来的。而那座仓库的正上方……” “明、明慧寺!” “没错。我从你们那里听到了许多情报,不过现在那里的和尚全都是关东大地震以后才进入那座寺院的吧?所以……” “这样啊。那场豆相地震是……昭和五年吗?如果是那个时候滑落的,至少泰全、了稔,还有觉丹贯首都应该知道那座仓库的事。” 其中两人死了。 “可是我想他们并不知道吧,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也用不着我出马,寺院的调查应该也会有大幅的进展,再怎么说他们有的是时间哪。我已经费了五天,不过才整理到入口一带而已。遗憾的是,他们入山时,仓库已经不在寺院里了。他们一定想不到悬崖下的沙土当中会有藏书,而另一方面,寺院里却……” “不管怎么找,却什么都没有?” “对,什么都没有,寺院里头什么都没有。但是,相反那座仓库里却可能有着许多不得了的东西。那些僧侣们望着脚下的至宝,却看不到。” ——或许有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这么说来,京极堂曾经这么说过。 “有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吗?” “不,到目前为止,《沩山警策》是最棒的吧。那究竟是在哪个时代,由谁抄写的抄本,老实说我也无法判别……其他也找到了一些珍品,但是问题在于里面发现了疑似目录的东西,然而内容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如果这份目录的记载属实,里头就有着成千上万可以称之为大发现的东西。”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了。 “等、等一下,京极堂。那个时候,你不是从那个洞里拿出了两本《沩山警策》吗?” “一本是《沩山警策讲义》。” “随便啦,你不是说那是明治时期的书吗?” “明治三十九年。” “那样的话,那个时期明慧寺里还没有人……” “有啊,泰全老师的师父。” “啊……” 自明治二十八年发现明慧寺以来,宛如被这座寺给攫住,为了保存与调查明慧寺而奔走,最后客死异乡,擅长造庭的老僧…… “那你的意思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座仓库的存在?” “不仅知道,我想他还使用过。” “使用?” “我认为那本《沩山警策讲义》就是他的藏书。比较接近入口附近的地方,找出了为数不少明治时期的活字本,我想那也是他带进去的吧。他应该去了好几次,一点一点地调查吧。《沩山警策讲义》一定也是为了调查里面的《沩山警策》的定位而带进去的,因为相关书籍和资料也收在一起放着。” “这样啊,那过世的泰全老师就算知道仓库的事也不奇怪吧?他说他曾经陪同来过两次。不过当时泰全老师才二十多岁呢,或许他只负责拿行李,没看到仓库?” “这和年龄无关吧,听说那位叫慈行的监院不也才二十多岁吗?不管是不是泰全老师不知道仓库的事,或是明知道却佯装不知,反正就这样过了二十八年……?但老师已经亡故,再也无法确认了。” 泰全不可能佯装不知。 老师是继承其师的遗志,第一个进入明慧寺调查的僧侣。 而且他直到最后都没有忘记调查这件事。事到如今还执着于调查明慧寺由来的,恐怕只剩下泰全一个人了。而且他也说过,他会赞成脑波测定,动机是希望促使调查重新展开。 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舍弃他明知道却佯装不知的可能性。科学调查团是外人,明慧寺的秘密会被揭发,泰全的使命将会消灭。亦即他可能是想借由外人之手,强制将他带到外面。要他自力离开,到外面去…… 他果然还是不愿意吧。 “话说回来,关口,泰全老师的师父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怎么,你不知道吗?真是的,既然是主动涉入事件的,这点事至少也该打听清楚吧?” “这很重要吗?” “常信和尚不是说了吗?相当于慈行和尚师父的慧行和尚,是泰全老师的师兄。换言之,慈行和尚也算是那个人的孙弟子吧?” “哦,对啊。” “什么对啊,仁如和尚似乎也不知道这么深入的部分……去向仙石楼的老板打听好了。不……或许没用。但是那个发现者究竟做何打算呢?如果只靠一人独力一册一册地调查那座仓库的书籍,几十年都查不完的。事实上,他的人生就先结束了。如果在那个阶段公之于世就好了。” 京极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笹原先生他啊,想卖那些书想卖得不得了呢,关口先生。”京极堂默默不语,所以山内接着说下去。 “想卖?卖那座仓库里的书吗?” “是啊。京极这个人就是这样,想要给那些书一个正当的评价额。但是那样一来,我们这些镇上的一介小旧书店就不可能买得起了,太贵了。而且有好几册无法勘定的书,这已经是文化财产级的了。可是要是我们不买下来,笹原先生一定会拿去卖给哪里的不法之徒吧。那样一来,那些文化财产……” “就算是真货,也会变成伪书了。”京极堂以严峻的声音说道。 “可是真货就是真货呀,不管是谁拥有,玉就是玉,石就是石不是吗?” “不是那样的。”和服打扮的旧书店东露出更加厌恶的表情,“那不是金子也不是石子,是书啊,书。唯有书是特别的,它不是美术品,具有的不仅仅是古董及考古学上的价值。书本上记载着情报,无论是抄本还是赝本,只要记载着相同的内容,作为情报的价值就是相同的。但是,如果器皿是赝品,内容一般来说也会被判断为是假的。说起来,那种东西不可能被拿来买卖,所以纵然是真货,只要在黑市里流通,就很难在公开的场合——学会等地方使用;即使被提出来加以评论,若无法确认出处,还是无甚说服力。” 京极堂眉间挤出皱纹,把手收进怀里,伦敦堂则将双手摆到火炉前。 “而且啊,关口先生,书的所有人究竟是不是笹原宗五郎也是个问题啊,所以京极才会一反常态积极地行动。” 京极堂说“就是啊,就是啊”,真的摆出一副一反常态的态度。 “如果这原本是明慧寺的东西,那么所有权该归属于谁就不晓得了。明慧寺的那块土地就如同刚才听到的,是属于松宫仁如和尚的。但是明慧寺本身是谁的则尚未明朗。保存那座寺院的是教团吗?或者是与教团断绝关系,留在那座寺院的僧侣们?这也不清楚。如果有居住权这样的权利的话,那么叫作仁秀的老人应该是住得最久的。虽然这些或许都无关,不过不管怎么样,绝不能够照着笹原先生的意思任意处理。”京极堂一脸凶恶地说。 “里面的货色就是这么厉害哟,如真的有的话。”山内先生潇洒地这么作结。 派出所警官似乎完全听不懂,一脸奇怪地看了一下空掉的茶杯,喝干了混着残渣的杯底剩茶。 我望着茶壶那廉价的金黄色泽思考着。 结果…… 只能顺其自然了。 神秘的埋没仓库也与了稔和尚的尸体相同,打开盖子一看,根本没什么好惊奇的,只不过是单纯的山崩;而它的物主也一样平凡无奇,就是那座明慧寺。 笼罩着神秘寺院明慧寺的幻想,逐渐被一层层剥离。 觉得已经可以信服的时候,又被更进一步解体,每当那种时候,枯燥无味的现实就暴露出来。 现在那里非但不是一座神秘的寺院,更沦为佛教界的大包袱。 僧侣们也是,背后不仅没有各派各宗的支持,甚至是遭到自己原本隶属的寺院抛弃——不,是他们拒绝回去——只不过是一群个人的集团罢了。冷静想想,堂堂大教团才没有时间去理会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吧,教团的目标是更加崇高的。 只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回归到理所当然的地方而已,怪奇与幻想早已不过是现实这个器皿中的装饰,就连意外性也是或然性的忠实仆役。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但是…… 事件完全没有解决。 怎么回事呢?这不明所以的闭塞感。 因为杀人犯还没有被逮捕,还是因为杀人的动机不明了,所以才会如此令人喘不过气来?总觉得几乎动弹不得,宛如身处密室一般…… 压迫感——疲惫感——虚脱感。 对,问题在于…… ——为什么僧侣们留下来了? 问题在于和尚们“反正出不来”这样的说法吗? 例如那个阿铃…… 这么说来…… 松宫仁如没有在明慧寺碰到阿铃吗?如果碰到了与十三年前亡故的妹妹一模一样的女孩,他不可能还摆得出那种模范笑容。 要是他遇到了阿铃,还能够表现出方才那样态度的话,那我只能说我无法理解他这个人了。 茶壶发出咻咻声,伴随着泡沫喷出蒸汽。 看看时钟,是五点十五分。 “喂,京极堂。”我呼唤朋友,“这次已经没有你出场的机会了吗?” “什么意思?” “呃……就是……” “附身妖怪已经驱逐了,和我无关。” “你还没见到全部的和尚吧?” “会缠住禅僧的妖怪没有多少,顶多是天狗什么的。自古以来,欲降伏禅魔者,率皆为禅所笼络。对于无言之人耗费数百之言,亦如以贝壳度量大海。即便说法,亦是班门弄斧。” “那铁鼠呢?” “那已经驱逐了。可是……”此时,京极堂抬起头来。“嗯?那边附上了什么吗?” 不知不觉间,玻璃门打开,一脸苍白的饭洼站在那里。 背后则是仁如那张端正的脸。饭洼个子很小,仁如轻而易举地就高出她两个头。 青年僧人露出一种难以形容、无法理解的表情,脸部肌肉僵硬。 ——他们说了什么? 那近乎虚伪的完美消失了。 仁如被什么东西给附上了——京极堂是这个意思吗? “啊,结束了吗?” 派出所警官说道,站起来的瞬间,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长得一脸时钟相的警官急忙抓起它送到耳边:“是、是、是的。嗯?” 警官望向京极堂。 接着他用右手按住话筒的下半部分问道:“请问你是中禅寺先生吗?” “是的。” “哦,是仙石楼打来的电话……” “找我的吗?” “听说是……你认识一位今川先生吗?” “嗯,认识,虽然我想我这个朋友可能更熟一点。” 朋友指的是我。 “哦,电话里说,那位今川先生,以关系人的身份被逮捕了。” “今川?以关系人的身份被逮捕是什么意思?” “呃,你要听吗?是本部的益田刑警打来的。” “换我听吧。”京极堂接下话筒,“喂?我是中禅寺。怎么了?你说今川他怎么了?那是自愿接受约谈吗?嗯,所以不是执行逮捕令吧。咦?谁?要把尾岛佑平先生怎么样?哦,跟仁如和尚一起吗?益田,这种事能不能请你跟警官先生说?我很忙的……咦?久远寺先生叫我去?久远寺先生回来了吗?榎木津?我听不太懂呢。益田,你冷静一点,你自己先乱了阵脚怎么行?整理一下思绪再说吧……” 除了伦敦堂店东以外,每个人都紧张极了。 发生事情了。 “哦,我明白了,我会转达。请问你是栗林先生吗?” 时钟警官说“是的”,挺起了胸膛。 京极堂公事公办迅速说道:“首先,由神奈川本部派遣的警官和这个辖区的次田刑警很快就会抵达这里,请将这位松宫师父交给那位刑警。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但听说要移送到仙石楼去。还有,本部说如果可以的话,请按摩师尾岛这位先生以自愿出面的形式协助。管辖权似乎属于这边,所以麻烦这里联络。说是想请他去明慧寺,不是指认凶手的脸孔,而是指认声音。不过也得考虑到对方的方便,请他明天再去就行了。还有……关口!” “干吗?” “菅野在明慧寺。” “菅野……?” “还有,今川升格为嫌疑犯了,久远寺医生与榎木津被强制送到仙石楼。你……要怎么办?” 京极堂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听说正好就是这当儿的事。 山下察觉石井就要等得不耐烦,即将亲自出马了。 还没解决。 山下已经开始搞不清楚自己是为了解决事件才搜查的,还是为了逮捕凶嫌才搜查的,或是为了出人头地及立下功名而搜查的,甚或是为了搜查而搜查的。 至今为止,只要依照搜查的常道行动,就能够像赚分数一样地破案,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坏事。解决事件、逮捕罪犯、出人头地、立下功名以及搜查,在过去是完全相等的。 现在却有一种它们即将分崩离析的不安。 菅原正在逼问今川。 直到昨晚,这名乡下刑警都还高唱着桑田常信凶手说。然而昨天刚一发现菅原博行的存在,他立刻变节,投靠菅野凶手说。而刚才收到验尸报告后,这下子又开始坚持今川凶手说来了。 山下已经完全冷掉了。 山下也认为这种情况怀疑菅野是理所当然的。 而且今川很可疑也是不争的事实。 今川的证词肯定不是捏造就是搞错了吧。若非如此,就变成是调查记录写错了。 但是那又如何呢——山下这么想。 他觉得就算出现了另一个极为可疑的人物,也不代表原本可疑的人就不可疑了。可疑这种东西,并不是相对的。 处于自己的武器无一派得上用场的状况,无依无靠的山下变得有些依赖看起来较为强健而踏实的菅原。山下会支持菅原的桑田凶手说,其实也只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但是菅原会采用桑田凶手说的理由,说穿了似乎只不过是因为上司山下支持这个论点罢了。只要有超越它的根据——例如被幽禁的异常人物或明显的伪证——只要有这类东西出现,就能够轻易舍弃。只是这种程度的东西罢了。 山下竟然一直依赖着这种人。 在桑田凶手说当中,山下等于是依赖着自己的影子。 也难怪他会觉得受够了。但话说回来,山下也无法改变路线,去怀疑今川。 今川确实很可疑。东京警视厅已经证实今川的古董店与小坂了稔自战前就有交易往来了。而且今川还持有寄自小坂的信件,他被小坂找来似乎也是事实。而在预定会面那一天,小坂遇害了。 但是,这些证据只说明了今川与小坂之间的关联,并无法成为犯罪的证明。没有哪个傻瓜会在杀人后不立刻逃走,还把尸体藏在自己住宿的旅馆庭院树上,也没有哪个傻瓜会将这些事逐一老实地告诉警方。若问凶手是否会采取这种行动,山下认为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是如果这与大西泰全命案有关,那状况就不同了。 例如说,如果今川是为了杀害大西而逗留在现场,如何?然后他尽可能顺理成章地潜入明慧寺,如愿以偿地杀害了大西——这种情节也不无可能吧?事实上,在这宗命案里,最后见到大西的是今川,而他当然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只要那伪证般的谬误被揭穿,今川会遭到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所以菅原会涨红了那张颧骨突出的粗俗脸孔责问今川,也不是不能理解。 然而,只有这件事山下总觉得不对。不,不依靠“觉得”或“认为”、直觉或印象来判断事物,是山下以往的基本态度。证据与逻辑才是警部补山下的支柱。所以就算撕裂他的嘴巴,他也绝不会在人前说出这种话来,可是…… ——不是这家伙。 他还是这么想。 “喂喂喂,今川,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啊。从刚才就听你在扯什么狗啊悟的,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些经。我是在问你跟大西讲了些什么。” “我只是陈述事实,我是去请教老师关于狗子佛性的领解的意见。” “你说钩子什么?” “狗子佛性。” “那是怎样的生意?” “这不是生意。” “古董商不谈生意,干什么在这种地方逗留这么久?喂喂喂,今川啊,你竟然诓骗了我们这么久哪。我跟你不一样,是个淳朴的乡下人,完全信了你那一套哪!” “我没有说过任何谎言。” “哦?那你是隔着纸窗跟后脑勺破裂、脑浆四溢的老头子说话吗?他可是当场死亡啊,当场死亡。气只维持了短短几秒钟而已。” “请不要那样说老师……老师他……” “是你杀的吗?” “我没有杀他。”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 “所以……” “所以怎样?” “菅原,你也稍微让人家说说话吧,他不是想说什么吗?” “哪能听他那样一一辩解啊?” “你在说什么啊?就算是凶手,也有辩解的余地啊。侦讯的时候,有时候也是会请律师在场的。这又不是在特攻,小心你的措词。” “这样没办法问出自白的。” “自白不是强逼来的!” 菅原愤愤不平。 今川转动着有如鲤鱼旗[日本五月五日男孩节的习俗,有男孩的家庭挂鲤鱼旗以祈祷家中男孩早日成材。]般的大眼睛看着山下。他的嘴巴松弛无力,长相丑陋,却很讨喜。而且比起外表这个人似乎更富有知性。 “今川,我们已经再三说明,根据司法解剖的结果,大西泰全是在凌晨两点四十分到三点十分之间遭到杀害的。也就是在你们采访小组回去后短短一个多小时,距离起床时间仅二十分钟之前被杀害的。关于这一点,你有异议吗?” “我无从提出异议。”今川说。 “就是吧?但是你却说你在六点三十分到近七点左右,曾与大西对话。哎,关于这一点,是有几种解释吧。首先是你说谎,现在我们是如此解释;其次是你搞错了时间,但是这除了非常特殊的情况外,是不可能的。三点与六点三十分,就算这座寺院里没有时钟,时间误差也不可能超过三小时……” “我有怀表。” “哦,那就更不可能了。就算你的表快了,也不可能差那么多吧?” “就算表停了,我也不会错得那么离谱。” “是啊,所以这不可能。那么不就没有别的解释了吗?所以菅原才会对你咆哮。喏,你有没有什么要反驳的?” “我只是陈述事实,我和老师交谈过。虽然不能说每一字每一句都正确,但是叫我重述的话,我几乎能够完全重现。” “问题是我们没有可以判断那是重现还是虚构的基准啊。而且验尸结果与目击证词有落差的情况,采信目击者的话而不采用司法解剖的结果,这实在……” ——可是,如果验尸官是共犯的话? 这种荒唐的事不可能发生。又不是哲学家,不是事事都加以怀疑就是好的…… ——这是久远寺说过的话。 “不太可能,所以这种情况……” “不。怀疑验尸结果是违背常识的。而且若是怀疑验尸结果,就没办法搜查了。作为最低限度的共识,我想必须留下唯一能够信任的根干的部分才行。” “喂,今川,你这是在推翻自己的证词吗?” “不,我也不认为自己的体验是做梦或幻想。这对我来说,也是唯一能够信任的根干的部分。” “那……” “只是,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关于我所体验的事……” “你不是说死人跟你说话了吗?” “菅原,叫你安静点。然后呢?” “是的。所以说,我在理致殿的庭院,从六点半起将近半个小时左右,隔着纸窗与对禅学有深厚造诣的老人家,或声音听起来像老人家的人进行了问答……这是事实。所以准确地来说,我和泰全老师交谈过——这并非事实。” “什么?” 整理需要一些时间,但在山下整理完成前,菅原开口道:“喏,结果又这样狡辩。说得那么拐弯抹角,结果你只是想说和你说话的是大西以外的其他人吧?” “这……菅原,这不能忽视啊。” “为什么?” “因为那样的话,那个人就是凶手啦。” “是这样没错……山下兄,你是肚子痛吗?感觉很没气势哟。还是……” 原因出在你——山下想这么回嘴。 “还是你掌握到什么了?” “没那回事……” 爬上屋顶的和尚,掉下屋顶的和尚。 就因为将这两者混为一谈,起初事件才会呈现出奇怪的状况。爬上屋顶的和尚是凶手,掉下来的是被害人,这一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没错了。 隔着纸窗交谈的和尚,死在茅厕的和尚。 如果将其视为同一人,就会产生出死者说话的怪异。所以这次也将说话的和尚当成凶手来思考如何?这样比较合理。 所以山下觉得与其怀疑今川,相信他的话可能更有所展望。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啊。” 山下无法好好地说明,或者说,他没有力气说明。 菅原露出轻蔑的表情。“怎么可能?那声音呢?你不是直到几个小时前都还在跟大西说话吗?那怎么可能认错呢?喏,山下兄,你也可以从纸门另一头分辨出我和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吧?” “当然分得出来啊……” 山下没有自信,声音相像的人有很多。 就算原本的声音不像,但音色是可以改变的,一课里甚至有人可以模仿他人的声音。而且若是隔着纸门,那就更难分辨了吧。如果是在未曾预料到里面有别人的状况下,也有可能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声音听起来一样。再加上…… 和尚那种有如说教般的腔调很独特,如果混杂着那种艰涩难懂的词汇交谈,任谁都会以为对方是和尚吧。不仅如此…… 如果对话又说得通的话…… “要看情况吧。” 又没办法好好地说明了。 “如果说要看情况的话,什么事都有可能了。” “理致殿吗?那边的指纹跟遗留物品查得怎么样了?” “查不出指纹。不,有是有,但是多个新旧指纹混杂在一起,查不出什么。而且你还没有指示要采集这里所有和尚的指纹啊。” “这倒也是。” “不过理致殿肯定不是第一现场吧,所以我完全不懂这家伙为什么要做这种伪证,又不能为谁制造不在场证明。” “还不一定是伪证吧?” “山下兄,你到了这个地步,好像又变得畏首畏尾了哪。不过这家伙要是凶手的话,就是你的直属部下——益田捅出的大纰漏了。监视中的嫌疑犯趁着刑警不留神时,堂而皇之地犯案,这会被追究责任的,搞不好会关系到你的前途哪。” “不是那种问题。” 听到菅原这么说,山下才注意到这件事。菅原说的的确没错。 但是菅原不也有留下益田一个人下山的责任吗?——不,这件事不管任谁来看,都是山下的责任,搜查主任是山下。 头衔成不了武器,反倒成了枷锁。 这才是头衔原本的功能。 “哎,菅原,别把视野放得这么狭窄,以统筹性的判断力来搜查吧。而且其他还有许多可疑的人啊。” “你怎么突然圆滑起来了?可是那个什么统筹是你的工作啊,我的任务是其他,这里就交给我吧。” 山下也不应声,站了起来。 然后他尽可能高高在上地俯视菅原,说:“千万克制暴力行为啊,那也会是我的责任。” 山下离开了房间。 轮班的警备人员在邻室假寐。 山下坐到阴暗的角落里。 然后思考。 根据报告,神秘僧侣已经被拘留了。虽然把他叫到仙石楼去,但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山下觉得那个僧侣似乎也没有关系,毋宁说他强烈地希望没有关系。 尾岛佑平的证词有多少可信度呢?一开始会想到要指认声音,是因为山下几乎有一半确信桑田常信就是真凶,也觉得这是个有效的方法。如果桑田是凶手,这可以成为突破他心防的有效王牌。 而且山下心想就算桑田不是凶手,那凶手八成就是菅野了。 所以他才安排尾岛过来,但是听到今川刚才的话,山下也开始质疑起这个想法了。只凭声音什么都不会明白的,就算明白,也成不了关键证据,这没有证据效力。如果凶手是别人的话,这个方法就几乎无效了。 而山下现在最在意的,就是这整座寺院。 虽然不是调查了禅宗所有的宗派与教团——山下也不明白宗派与教团是怎么个不同法——但是今天的中间报告中说,警方所照会的每一个教团都说不知道这座明慧寺。他们声称至少没有送出援助金给这样的寺院,这与益田的说法大相径庭。山下几乎完全听信了益田从大西那里听说的内容,根本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样的结果。然而大部分刑警对这细枝末节之事几乎不表示兴趣。在搜查会议里,也没有受到多大的重视。 山下以为至少菅原会在意,因为菅原一开始对于没有财源的明慧寺抱有极大的疑心。明慧寺共谋说应该是菅原更早于桑田常信凶手说的第一个想法。然而现在菅原的怀疑似乎完全转移到今川身上了。 如果今川是凶手或共犯的话,比起寻找寺院财源这种拐弯抹角的做法,可以更加轻易地解决事件,而且也比怀疑所有和尚省事多了。 但是,还是一样不对劲。 即使如此,这座寺院仍实际存在,和尚们也居住在这里。山下虽然也去看了所谓的旱田,但那实在不是能够获得自给自足的收获田地。所以需要钱。 小坂在下界的生活情形也查清了。 根本没什么。他只是由当地的好事者及教师、自称文化人所组成的环境保护团体的发起人罢了,其他什么都没有。说是租来的房子,也是作为环境保护团体的办公室,房租则由那个团体支付。团体的活动内容目前正在调查,不过完全与杀人事件无涉。 关于久远寺嘉亲的数据也送到了。就像本人说的,就算是抄本,报告书数量也庞大得惊人,虽然尚未全部读毕,但山下挑拣出菅野博行的部分阅读了。 上面记载,菅野极可能是一名性倒错者,而且是以女童为对象的倒错者。这类犯罪最难以发现,因为被害人肯出面控告的案例极为稀少。尤其被害人是女童的话,更是如此。不出所料,不仅完全没有接获任何报案,由于嫌疑犯本人失踪,也无法确认实情。 但是看样子那名叫久远寺的医生,是遭这个菅野魔掌的被害人家属。看到这里,山下总算明白久远寺那异常的激愤态度。对于怀疑久远寺这件事,山下稍稍反省了起来。 比起杀人,山下更痛恨性犯罪。 但是这件事也没有成为搜查会议的议题。场面由菅原主导,今川被拘捕了。 山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子自己简直没有存在的价值。石井即将会加入搜查这件事,或许不是可能,而是自己的希望。比起逮捕凶手或出人头地或名声,山下现在更渴望解决。不,也不是解决,山下只想早点离开这座山,好好睡一觉。 结果山下离开了知客寮。 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依然坚信自己没有错的自己,令山下难以置信。 在这种情况,主体是哪一方呢?山下觉得自己分裂了。但是自己就是自己,这些全都只是修辞上的问题,相信的自己与不相信的自己也根本没有分裂。 外头已经入夜了。 山下突然觉得寂寞不安。虽然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是与自己相比,这座山巨大得骇人。这场搜查不是罪犯对刑警的攻防,而是个人对“山”的战斗。 山下逐渐有了这种感觉。 森林嘈杂作响。 知客寮里灯火通明。 禅堂旁边的建筑物也传来人的气息,侦讯还在持续进行,三门有两名警官冒着寒风站着。寺内确实有着众多的人。 禅堂里八成也坐着许多和尚。 好诡异。觉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人都被这座山给吸收了。 菅原的怒吼,慈行的叫唤,也和树木沙沙作响没什么两样。 如果背后站着那个长袖和服姑娘,这里就是完完全全的山中异界了。 ——啊,早知道就别想了。 山下真的有种女孩就在背后的感觉,不敢回头了。如果回头看见女孩就在那里,那可是比死更教人不敢领教。这个世上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吗? 山下无可奈何,迂回曲折地绕过境内,走向禅堂。他虽然不喜欢和尚,但待在人多的地方附近,比较安心一些。去看看禅堂旁边的小屋吧,不…… ——记得久远寺说了什么呢。 是捉住今川,把那个侦探和久远寺赶回仙石楼的时候。 记得那个老医师是说…… ——去找大麻。 久远寺一行人在那之前遇到了仁秀还有菅野。 菅野和……大麻? 大麻取缔法在昭和二十三年施行,其后,未经许可的栽培和让渡也算触法。所以若是秘密栽培,就能够获利。 ——财源是大麻吗? 那时候应该问得更详细点。 事到如今已经迟了。那个时候山下完全被菅原的气势给压倒,甚至连知客寮都没踏出半步。 ——菅野吗? 不知不觉间,山下经过小屋,来到菅野所在的土牢前。 应该穿外套来的。冷得要命,脚尖都冷到骨子里了。 绕过雪积成的小山一看,一名警官孤零零地站在月光下。 “辛苦了,没有异状吧?” “没、没有!” 警官敬礼之后,全身僵住了。 “有好好轮班吗?” “是的!我、我刚才犯了过错,那、那个真的、万分抱歉!” “我不是在责备你,是在慰问你有没有好好轮班。而且……你说的过错是指什么?” “是的,刚才三门附近发生了骚动,我离开了岗位,之后到了轮班时间,于是就这样休息了。但接班的人似乎在休息室等待我回去,结果这座土牢的入口有五十分钟左右无人看守。” “哦。” 久远寺与今川就是趁这个机会侵入土牢,见到菅野的。菅原主张应该把医生也拘捕起来,但读了报告书的山下决定放走久远寺。他了解久远寺想责备菅野的心情,所以将久远寺放在菅野身边不是件好事。而且既然都会住宿在仙石楼,跟拘留他也没什么两样。 “那是联络不周,没关系。然后呢?” “方才我因此被菅原刑警斥责,叫我不准轮班地彻夜监视!” “菅原吗?真是擅自妄为,负责人可是我啊。好了,换班吧。我在这里看着,你去叫接班的人来。” “怎么能让警部补大人做这种事……” “没关系,我正好有事到里面。我会在里面,你回去知客寮叫代替你的警员来,那里睡了三个人。” “但是,原本要代替我的人员在这边建筑物的休息室里。” “哦,哪边都行,去近的好了。啊,如果你有手电筒的话,就留给我吧。” 警官毕恭毕敬地交出手电筒,再次立正,大声地说“承蒙警部补大人体恤,无上光荣”,跑走了。 山下进入里面。他从早上开始,或者说从昨天晚上开始,就进入这个洞穴不知多少次了。但是因为山下有一点幽闭空间恐惧症,他仍旧无法习惯。他一进入洞穴,心跳就会加速,微微冒汗。学生时代,他也曾经进入富士山的钟乳石洞而引发贫血。不过就算是没有幽闭空间恐惧症的人,进入这种洞穴里,一般也会感到害怕,会喜欢这种地方的人才是少数。但是或许这里的状况会比外头好一些。 里面有些温暖,因为没有风。 ——反正也说不上什么话。 山下明白这一点。他不知道久远寺与菅野聊了多久,但至少山下完全听不懂这个被囚禁的僧侣在说些什么。一下子说大宇宙的声音在耳畔呢喃,一下子说布袋和尚打扮的弥勒菩萨一个个从墙壁里走出来。 一下子又说抱着婴儿的女人在笑。 还说天花板在旋转,地板有如波涛起伏。简直像醉鬼。 ——如果这是大麻造成的幻觉…… 大麻与其他麻药相比,不容易出现禁断症状[长期使用药物后产生的药物依赖现象,一旦停药就会出现不良反应,称为禁断症状。],所以应该不会突然凶暴起来才对。可是似乎会看见幻觉,感觉也会变得敏锐。山下从麻药组那里听说,环境特别重要。总而言之就是药物与环境的加乘效果出类拔萃,这个暗室可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微量的月光朦胧地照亮壁面。石窟中雕刻着莫名其妙的石佛,周围则雕着一大堆小佛。这叫作曼陀罗[曼陀罗(梵名mandala,藏名dkyil-hkhor),古印度指国家的领土和祭祀的祭坛,现在一般指将佛菩萨等尊像,或种子字、三昧耶形等,依一定方式加以排列的图样。又译作曼荼罗、满荼罗等。意译为轮圆具足、坛城、中围、聚集等。]吗?不知道。身在这种环境,就算不吸大麻也会醉。 山下进入有牢槛的房间。 白天他拿着提灯,但现在没有。他并未打开手电筒,没有灯光,让他感觉异样的平静。因为等于没有天花板也没有地板和墙壁,反而没有闭塞感吧。应该是唯一光源的牢内壁面的蜡烛也熄了,完全一片黑暗。也没有人的气息。但是没有人的气息这一点,早上进来的时候也一样。 如果菅野吸食大麻的话…… ——那些蜡烛吗? 当然,一定是把大麻干燥之后揉碎,再以烟管之类的用具像香烟般吸食,那么只要有火就够了。山下等人也不是一直待在里面,或许他今天也找机会吸食过了。 那样的话,麻药取缔班那些鼻子灵敏的人一进来,应该就会发现了。至于山下,衣服和头发都沾满了香的味道,不管闻到什么都觉得是线香味。嗅觉已经完全失灵,他只觉得受够了,根本没工夫去怀疑。 而且他也觉得因为光量不足,视觉一衰退,嗅觉也跟着衰退了。最重要的是,土牢这种大为脱离常识的古老时代场景十分诡异。待在这里面,就算那是多么奇异的味道,也会觉得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总而言之,山下什么都没注意到。 话说回来,一点人的气息也没有,连呼吸声都没有。山下慢慢地蹲下。 “菅野……菅野先生,你正常吗?” 声音刺耳地回响,连自己在说什么都听不清楚了。感觉声音比白天更响,是因为外头很安静吗?不是。说到安静,白天也很安静,所以这只是错觉吗? “我是国家警察……” 山下说到这里闭嘴了,一阵“嗡嗡”的余响。 “我是山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在这种洞穴里,面对这种人,组织与头衔根本没有意义。 没有回答。 此时,山下有了一股极度虚幻的预感。 难道…… 没有天花板、地板及墙壁的无垠黑暗,比置身无法逃离的牢槛中更要…… 山下慌忙打开手电筒。随着开关打开的声响,光束出现,照亮完全不对的方向。山下把手电筒转过来,仔细照向牢槛之中。白天时没有仔细看,但牢槛里似乎比想象中的更深。正对面的岩壁上的是壁画吗?这里是寺院,所以那是佛画之类的吗? 虽然处处斑驳,但原本似乎色彩艳丽。 当然山下不懂那是什么。 ——哪里不太对。 也应该不对,是哪里不太一样。 有奇怪的东西,是柴薪吗?不对,那是…… ——垃圾?植物吗?麻吗? 那是干燥的大麻束。 干燥大麻——疑似干燥大麻的植物绑成小束,总共三束摆在榻榻米旁边。 ——白天时没有那种东西。 绝对没有,山下当时拿着提灯看了好几次。 朦胧的提灯光亮虽然没办法照到壁面,但至少应该照到地板了。钵碗摆在一个像经桌的小台子上,更里面有个如厕用的便盆。其他就只有一块榻榻米,上面…… ——死掉了。 一眼就看出来了。 榻榻米泛着一片黑,是血迹的黑。 在缺乏光线的环境里,红也不过是黑的一种。 菅野博行伏在榻榻米上断气了。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卸下一切头衔的山下打从心底感到畏惧,几乎要冲破喉咙地放声大叫。 结果,我重新回到仙石楼了。 京极堂似乎也无法拒绝久远寺老人的请求,便将之后的事托给山内,与我同行。饭洼原本就打算回仙石楼,结果在警察包围下,包括仁如在内,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仙石楼了。 名叫次田的老刑警没有多说什么。我从他的沉默寡言,察觉到他极端厌恶负责这次的事件。 直到最近,我一直以为所谓的刑警全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如出一辙。简而言之,我把属于体制那一边的人全都一视同仁。虽然我的朋友里有个如同脱缰野马的刑警,但我一直自私地认为只有他一个人是特例。然而似乎并非如此。 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有个人比次田更加沉默寡言,那就是仁如和尚。说他遽变也不为过吧。我一开始对健全的他感到欣赏,不久后渐渐地觉得他的健全很惹人厌,对他落落大方的态度的评价也微妙地变质了。而与饭洼谈话之后的他,则完全变了个人。 在我的想象中,他遽变的原因是阿铃。 他会不会是从饭洼口中听说了明慧寺有个如同亡妹再世般的女孩呢? 在这之前,他应该不知道阿铃的事吧。 他是知道了这件事,才大受打击吧。 与其说是打击,更像是害怕。 害怕什么? 抵达的时候,差不多过了七点。 在熟悉的大厅里,益田与久远寺老人一脸严肃地坐着。 次田一看到益田,便露出松了一口气般的表情。 “益田,怎么样了?” “一团混乱哪,次田兄,一团混乱。” “阿菅不是个坏人,不过是个像野猪般横冲直撞的刑警,那个神经质的警部补没办法驾驭得了他吧。啊,我把人带来了,这位是松宫仁如和尚。” 仁如恭恭敬敬地行礼。 就算失去了霸气和精力,他似乎也不忘礼节。 但我觉得这种恭敬非常形式化,反而削去了他的健全。 警官移到别室,剩下的人全都留在大厅。京极堂似乎敏感地察觉出弥漫在仙石楼里的倦怠空气,迅速地扫视房间,全盘掌握后问道:“益田,常信和尚怎么了?” “刚才回明慧寺了。” “回去了?不是明早才出发吗?” “他说在这种非常时期,只有一个人起了愚昧的邪心逃下山,实在不妥。” “警官呢?不会让他一个人上山了吧?” “就算是我也不会做这种事的。我请护送久远寺医生和榎木津先生下山的警官,回程时顺便送他上去了。而且敦子小姐和鸟口也跟着去了,人多势众,连我都想跟了呢。” “那个笨蛋还是去了吗?可是益田,虽然我说这话也很奇怪,不过有这么多一般民众混在里面,也很难有什么正当理由吧?没问题吗?” “警方没有拘束力啊。如果去了被赶回来也没办法,但我不能把他们强留在这里。” “或许请你们直接把他们逮捕还比较好呢。榎木津怎么了?” 久远寺老人回答道:“他啊,连谢礼也不收,就跑回去了。他说明慧寺里没有凶手呢,中禅寺。” “他这么说吗?” “他这么说啊。” 京极堂一脸凶恶地凝视榻榻米。 “怎么样?你看起来很忙,不过还是不想出面解决事件吗?” “不想。” “今川或许会被当成凶手哟。” “只要他不是真凶就无妨。” “这样吗?不会变成冤罪吗?”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益田这么说,但是他那萎靡不振的口气听起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总之,我不想进入明慧寺,也不想涉入事件。”京极堂宣言似的说。 大抵说来,他总是不愿意与这类事件牵扯上关系。 从京极堂的性格来看,他的态度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过去曾有好几次,有时候是被卷入,有时候是被推出去,结果他都卷入事件里头了。所以我也觉得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好推辞的,但是只有这一次,这个乖僻者的决心似乎异常坚定。 “这样啊,哎,那也没办法。”久远寺老人大失所望地垂下肩膀。 “恕我僭越,我认为老先生最好也避免再继续深入下去,我认为这并非你所知道的那一类事件。”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所说的意思。听好了,这个事件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没有任何像样的谜团,没有任何东西附在任何人身上。” “是吗?”益田一脸讶异。 “是啊,因为根本没有任何怪奇的谜团呀。例如说,没有人消失,也没有死人复生,也没有术士操弄人心,当然也没有幽灵妖怪魑魅魍魉跋扈作怪。没有任何人迷失在谬妄之中。登场的全都是高唱着高迈宗旨的修行僧,他们是不相信那种东西的。” “但是啊,中禅寺……” “就是啊,京极堂,你不是说你从常信和尚身上驱逐了铁鼠吗?” “没错。就像关口说的,我动手驱逐常信和尚的附身妖怪,而它也被除掉了。修行僧确实也有迷失的时候。” 京极堂像要射穿仁如似的望向他。 “但是修行僧原本就是要对抗这些东西的。他们与一般人不同,所以无论得花上多少时间,无论有多么痛苦,自己驱逐它才是本分。因为可能会误导搜查,我才不得已出手,但原本是没有我多事的余地的。说起来,我等于是妨碍了修行。所以我就算向警方收钱,也是天经地义的。” “呃,这类经费我们……” “我开玩笑的,益田。听好了,久远寺医生,所以这次的事件没有我插手的余地。这次不明白的只有‘谁是凶手’这一点而已,这是警方的管辖。不管是物理证据或证词,什么都好,从这些线索着手搜查,找出凶手才是道理。鸟口和敦子是事件记者,他们想一头栽进去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但老先生还是收手比较好。关口你也是。事件再这样拖延下去的话,继今川之后,下一个会被怀疑的是久远寺医生。要不然就是你,关口。不,久远寺医生已经被怀疑过一次了呢。” “你、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菅野先生啊……他在吧?” “啊……是啊,我被怀疑了。菅野他……” 菅野,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不怎么想听到的名字。我连那人的长相也不知道,但是那个令人忌讳的名字却深深地烙印在我心中。 而比起我来,这个名字对久远寺老人来说应该是更令他痛苦万分的名字。一想到他的心情,我就感到难受极了。若为问什么…… “这就别提了……”京极堂像要故意妨碍我思考似的大声打断。“而且这也不是适合在这种地方谈论的话题,回去之后我会再问榎木津的。那么我就此告退。” “什么告退,难道你要回去了?” “都这么晚了,我会在这里住上一晚。我待在这里也不能怎么样吧?” “呃、喂,等一下,那、那个明慧寺的阿铃……” 那个阿铃——不是京极堂的管辖吗? 京极堂回头,恶狠狠地瞪我。 “哦,这件事……”久远寺老人拍打膝盖,“关于这件事,得跟松宫谈谈哪。” 饭洼浑身一震,望向仁如。仁如一动也不动,看着久远寺老人。京极堂瞥了一眼这个场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益田,还有那个,那一位……” “我叫次田。” “啊,次田刑警,这个人并不是嫌疑犯吧?我可以跟他谈谈吧?” “我是无所谓,次田兄呢?” “对这位先生,我也有事想请教,不过我想问的是关于十三年前的事件……” 仁如保持沉默。 短短三个小时前还那么能言善道,现在却判若两人。 “那个叫阿铃的,是那座明慧寺仁秀老人的养女吗?呃……” “哦,我叫久远寺。没错,就是那个长袖和服姑娘。我不是直接从饭洼小姐口中听到的,不过大概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我今天瞒着警察的耳目……噢,我忘了现在是在警察面前哪。哎,不管这么多了。我和仁秀老先生谈过了。” “你和仁秀……先生谈过了吗?” 饭洼把手按在头发上,看起来很不安。 “谈过了,然后大致明白了。” “明白?明白什么了?” “怎么,关口看起来很在意那个姑娘呢,就是那姑娘的真面目啊。” “真面目?” “真面目是什么意思?” “噢,松宫,虽然好像是我多管闲事,不过听其自然就……你失踪的妹妹是叫铃子吗?” “是的。” “阿铃小姐是铃子小姐的女儿啊。” “咦?你说什么?” “所以说,铃子小姐失踪后,似乎生下孩子,亡故了。而孩子被那个老人捡到,辛苦地将她养育成人。” “怎……怎么可能有那种事?铃、铃子她……” 仁如频频地看看饭洼又看看我,最后转向久远寺老人说:“铃子她……才、才十三岁……” 语尾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仁如明显地陷入狼狈,这也难怪。 老实说,我也狼狈万分。 铃子与阿铃的分离,拆解了“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这个妖怪。然而尽管如此,时间相距遥远的两名少女,却不肯就此还原为此世之物。那过多的相似性与特殊性,依然将她们塑造成彼岸的居民。但是如果那些特殊性与相似性都起因于两人是母女的话…… ——根本没有任何怪奇的谜团。 “十三岁也能生孩子。” “可是,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那身长袖和服。阿铃穿的盛装和服是母亲的遗物,听说阿铃是被那身和服包裹着丢弃的。还有名字,护身符的袋子上有着铃这个字……” “护身符袋?” “你知道吗?” 仁如凭着意志力,硬是将混乱的情绪压抑下来。 “贫、贫僧的护身符袋上写着仁,而铃子的护身符袋上写着铃……” “喏,你看,不会错的。” 仁如浑身僵直,寻找着话语。 这不是一时就能够相信的事吧。 “这种事……怎么可能……” “你会吃惊也是难怪哪。只要在入口处搞错,就很难再看清楚事物的真面目了。怎么样,松宫,这事你有没有底……” “胡、胡说八道!”仁如厉声叫道。但那是瞬间性的、有如痉挛般的动作。“啊,得罪了。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铃子她……” “哦,我没有冒渎死者的意思。如果你听了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不,只是铃子她……” “铃子不是那种女孩。”饭洼说。 久远寺老人抬手,涨红了有如烫章鱼般的脸辩解:“我知道,所以说我并不是那种意思。请不要听成我是在指控铃子小姐是个行为不检点的姑娘。不过这种事还真是难以启齿哪。相较之下,以医生的立场发言就简单多了。那个……哦,次田先生,你对这件事清楚吗?听说火灾之后,尽管众人竭尽全力寻找铃子小姐,却无功而返。” 次田刑警淡淡地回答:“似乎是这样。消防团、青年团以及警察全数出动,搜索底仓及大平台还有汤本一带的山林,却依然没有发现。他们认为小孩子不可能跑那么远,所以没有搜寻到明慧寺那里去。你是久远寺先生吗?你的意思是松宫铃子小姐被明慧寺收留,在那里生下了孩子吗?”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是似乎不对。哎,松宫,这对你来说虽然是个难过的消息,不过推测的经过是这样的:迷失在山中的铃子小姐被什么人给诱拐,受到凌辱并怀孕,在某个地方生产,并将那个婴儿丢弃在明慧寺后方的悬崖之类的地方。我不知道丢掉婴儿的是铃子小姐还是其他人,而且这也不过是推测而已,但如果铃子小姐还活着的话,应该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吧。所以……” “你是说铃子小姐生下孩子之后过世了?或者是被杀了?然后诱拐她的人丢掉了孩子?” “益田,什么杀不杀的,别那么没神经地说出那么吓人的话来好吗?就连我都在动用不习惯的神经说话哩。” 仁如把手放在跪坐的膝盖上,紧紧握拳。饭洼担心地看着他。暌违十三年后重逢的心情,我无从揣度。 “哎,我想杀害应该是不可能。如果是会杀害铃子小姐的人,也不会丢掉孩子,而是直接杀掉了,而且根本就不会让她生孩子吧。” “请等一下,久远寺先生。”次田打断,“你的说法很有道理,但有些部分我还是无法释然。首先,说到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哪。诱拐小孩是可以理解,但是一般人会去凌辱那样的小孩吗?” “会啊,有那种人。” 久远寺老人清楚地想起菅野。 菅野就是这种人……应该吧。 “不知幸或不幸,我没有那种癖好,无从评论起。而且这对于过着一般生活的人来说,是难以置信的事。但是有的,那种性癖好的人确实存在。对吧,关口?” 我无法响应,我无法将他们当成异常者。 我…… 我面红耳赤,陷入失语。 至今为止一直勉强维持均衡的我的神经,一下子失去了支撑。 久远寺老人在看我。我别开视线,蜷起身体,缩起肩膀,关上硬壳。血液倒流,耳后的血管巨声脉动,世界逐渐远去。 “……了?……紧吗?” 不要叫我,我要待在我的牢槛中…… “怎……了?不……紧吗?” 我绝对不会从那里…… “怎么了?不要紧吗?关口?” “啊。” 有一种昏厥般的时间失落感,但时间似乎是连续的。 我在时间的隙缝间,永远地昏厥了。但是,因为那种隙缝一般不会被意识到——因为感觉上时间是连续的——所以我才会错觉我像这样活着。 次田开口道:“唔,我了解了。现在这种时代,就算我是住在乡下地方的老头子,也不是没听说过有这种人存在。如果是为了这种目的而诱拐的话,应该不会杀人,也有可能让对方怀孕吧。不过若问这座箱根山里有没有这种癖好的山贼,作为守护箱根治安的人,我想这么说:才没有哩,这里可不是东京或横滨那种都市啊。” “那我问你,你知道那座明慧寺吗?” “不……不知道。” “规模那么庞大的寺院,过去却根本没有人知道吧?你应该也不知道仁秀老先生的事。那个人年纪应该比我大,而且至少在那里住了七十年以上了。从养育他的父母那一代算起,至少都百年以上了。有谁知道他的事吗?” “他、他在那里住了那么久吗?” 次田似乎相当吃惊,确认似的望向益田。益田用力点头道:“我也是刚刚才听说,吓了一跳。据说那位叫仁秀的老人,是被捡来,在那里长大成人的。所以既没有户籍也没有住民票。今天收到报告了。” “也是吧。虽然表现出一副近代国家的模样,但日本这个国家直到不久之前,都还是这个样子的。就算装出文明国家的嘴脸,依然有人没有户籍,也不能断定没有山贼和野盗存在。” 那不是山贼也不是野盗,那人…… 不就是他吗? “久……久远寺医生,那个,把铃子小姐……那个……” 用不着全部说完。 “哦,关口,那不是菅野干的。菅野失踪时,铃子小姐已经失踪一年以上了。所以啊……不是的。” “这样吗?” 我总算了解久远寺老人热心地想要照顾阿铃的心情,他把自己过世的女儿们重叠在铃子身上了。 仁如默默无语。 “所以啊,这或许是一般人难以想象,也鲜少发生的事件,不过从结果推测的话,应该是发生了类似的事。铃子小姐实在是非常不幸,但为此懊悔也没有用了。虽然没有科学上的证明,但从这些状况证据来推测,我认为现在住在那里的阿铃应该就是铃子小姐的孩子不会错。所以,松宫……” “是。” “请你助我一臂之力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虽然不太好,但那位叫仁秀的老先生,过的是糟糕无比的生活,简直就像接受贫穷和尚的施舍在过活一样。阿铃小姐自出生以来,一直住在那里,没有受什么教育,也没有衣物换穿,更没有交谈的对象,已经到了极限了。我不能让她继续留在那种恶劣的环境,而且……” 久远寺老人一瞬间露出困惑的表情。“唔,这事就算了。所以……” “我明白,这事……” “越快越好。我也会尽一切所能,总觉得这不是别人家的事啊。” “感、感激不尽。但是铃子有孩子……这我一时实在是无法相信。” 仁如有些颤抖。 饭洼看着他…… ——那是什么眼神? 饭洼不是在守望着仁如。 那种冰冷透骨却又炽热无比,犹如磷火苍苍燃烧一般的视线是——憎恨。不,怨怼吗?不,是依附吗?我无法理解。一股我所不知道的感情,在这名女子的眸子里翻腾着。 ——他们谈了些什么? 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久远寺老人似乎判断为仁如接受了。 “哎,你见了她就会明白了,她们的打扮都一样嘛。不知情的人对她感到害怕,但这也全都是环境使然。只要让她好好地接受教育就行了,她会成为一个好姑娘的。她好像也会唱歌,智能也很健全。” 歌吗? 等一下,歌…… “话说回来,松宫师父,还有饭洼小姐。”次田刑警抢先我一步发言了,“关于十三年前的事件,虽然我阅览、调查过资料了,不过却有个地方无法释然。我想趁这个机会向你们确定,可以吗?久远寺先生,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吗?” “我已经好了。” “那我可以问吧,益田?” “可以吧。反正寺里也闹得天翻地覆的,没办法进行什么侦讯吧,反倒是在这里先把能问的问妥比较好。而且山下先生也说这座仙石楼的负责人是我,这里就交给老前辈次田兄吧。” “好,那么我恭敬不如从命。” 次田重新坐好,他是个小个头的刑警。 “你为何会出现在明慧寺这个问题,今后应该会被询问很多次,所以我现在就不问了。而且你是个和尚,我不想怀疑你,但是碰上现在这种状况,所以你遭到了怀疑,这是没办法的事。为了洗清嫌疑,我认为得把事情弄清楚才行。虽然你可能不愿意回想,但我还是得问问。发生那场火灾的夜晚……你究竟在哪里?” “这是……什么意思?” “你已经被释放,事到如今也不想再旧事重提吧。但那是纵火杀人事件,也有人认为它与这次的事件有关。所以,根据这份调查报告,呃……上面写着你与已故的令尊争吵之后,于前年昭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离家出走,寄身于底仓村的寺院。” “没有错,就如同上面所写的。” “这样吗?呃……你在寺院过年,事件当天一月三日午后离开寺院,直到隔天四日,都在镇里和山里游荡。” “这也没有错。”仁如挺直了背脊。 我弓着背,而益田交换盘坐的双腿。 “问题就在这里。你还记得当时负责的刑警吗,那个长得像石狮子的人?” “是的,只是名字就……” “他已经退休了,在战争中伤了脚,现在是木屐店的老板。今天我去见过他,结果他这么说了:‘我不觉得他在说谎,但他隐瞒着什么没说,说他在隆冬的半夜里在外头徘徊,要教人相信也实在很难哪。’这我也有同感,一月三日还很冷,冷得不得了。” 仁如的表情不变。“可是……这是真的。” 我总算发现了。 这名青年僧是不轻易将心情表露在脸上的性格。那紧抿的嘴唇、清澈的瞳仁及英挺的眉毛,都与他内在的纠葛无关。当他充满自信时,看起来是健全得无懈可击,但一旦失去自信,就成了空有其表的纸老虎。所以当他亲切时,令人觉得有点虚伪,不是如此的时候,看起来则僵硬无比。 “哎,我个人是想相信和尚不会说谎啦。而且虽然不寻常,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或许你当时强忍着寒意吧。那个……饭洼小姐,听说你和益田提了信件的事?” “信……小季,你……” 仁如想说什么,却被饭洼打断了。 “嗯,我说了。我带着信,去了寺院,但是仁哥……仁如师父不在寺院里。” “你……没读内容吧?” “当……当然了。” “这样吗?松宫师父,你与令尊争吵的理由是什么?甚至闹到要离家出走的争吵,是为了什么?” “这无法一言以蔽之。家父的人生、想法、一切,贫僧都无法忍耐。贫僧也痛恨他那拜金主义的部分,但最无法忍受的,是他轻蔑穷人的言行举止。贫僧出家之后,已经远离世俗修行了十年以上,却依然对这样的想法难掩愤怒。” 这——感觉不像谎言。 “只是,贫僧对于家父亡故一事,感到万分懊悔。因为劝谏、拯救与开导这样的人,正是僧侣的职责。” 这——听起来很虚伪。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大吵一架。你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呢。” “不,因为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贫僧只是个没用的人。如果贫僧当时在家的话,家母也不会死了,还有舍妹也……” 语尾又消失了。 “那也只有全面相信你的话了呢。”次田缩得更小了。 “请问……” 我有一个想法,但没有确证。 杀人纵火犯会不会是小坂了稔? 这原本是益田提出的说法,记得那时是被敦子给驳斥了。因为当时还不知道明慧寺与松宫仁一郎之间的密切关系。但今天听了仁如的话,知道两者之间有着利害关系,我认为这个想法未必是错的。 当时教团再三欲召回了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了稔不愿意下山。不仅如此,虽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也不想让其他僧侣下山。幸好与外界的联络集中在了稔一个人身上,因此对其他僧侣的召还命令,也被了稔给压了下来。就在这当中,停止援助的最后通牒下来了,于是…… 了稔想到了能够半永久地诈取松宫仁一郎得自教团的明慧寺保管费的方法,为了这个目的…… 他杀害松宫并纵火。 虽然是结结巴巴的,但我对两名刑警说明包括仁如与明慧寺的关系在内、有如推理般的情节。 “原来如此啊,可是关口先生,这……” 益田与次田都非常佩服。 “原来这位是土地的地主啊……” “不,益田,我不认为了稔和尚是因为遭到复仇而被杀害,而且至少泰全老师与纵火杀人无关。所以我当然也不是在怀疑这位仁如师父……师父你的看法如何呢?” 仁如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贫僧无从答起。” “也是吧。” 这是可以预料到的回答。 益田开口道:“可是不想下山、不想让其他人下山——这一点我不太明白呢。待在那座寺院里有那么好吗?不,甚至做出杀人纵火这样的犯罪,都要待在那里的理由是什么呢?” 这我也不明白。 僧侣们全都说他们离不开那里。 但是或许只是他们不愿离开罢了。 僧侣们全都想要离开那座寺院。 但是我觉得他们其实都不想离开。 “是啊……”益田半带叹息地说,“我记得桑田和尚也说过他离不开呢。可是他完全没有提到被召回的事,那么就是小坂压下了情报喽?真是难以理解。久远寺先生了解吗?” “这么说来,菅野也说过呢。那会不会是逃避现实啊?不是吗?是一种更像……诅咒一样的东西吗?” 诅咒……如果是诅咒的话,应该要让现在人在二楼的那个人来解开才是。但是那应该不是这一类的东西吧,所以他才会退出。 次田开口道:“可是如果这个推测属实,那么松宫师父,你还是很可疑。你可能真的是为了处理税金和继承问题而来的,但是在同一时期发生了杀人事件,这就……可是,和尚杀人纵火啊……” “没有僧侣会做出那种事!”仁如说出模范回答。 “我明白,松宫师父。我是个虔诚的信徒,十分明白和尚有多么辛苦。要是心怀那种邪念,是做不来和尚的。” “也有做不来的和尚啊。”久远寺老人兴致索然地说。 之后,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空白。 大家沉默下来,是因为各自都有了即将发生某事的预感。 预感成真了。 菅原刑警粗鲁地打开了纸门。 “阿、阿菅,怎么了?” “铁兄,你在这里悠哉些什么?喂!” “怎、怎、怎么了?菅原兄,发生了什么事?” “噢,益田老弟,你的上司真是个窝囊废哪。他已经不行了,快崩溃了。” “你说山下怎么了?” “他从搜查主任降级到第一发现者了。” “第一发现者?什么的?” 菅原故意踏出脚步声,粗鲁地走进来。 后面跟着四名警官。 菅原轻蔑地瞥了一眼仁如,然后跨过我似的穿过,停在久远寺老人面前。 “久远寺嘉亲,你被逮捕了。” “逮、逮捕?这是在说什么?你想做什么?” “别打马虎眼了,不就是你干的吗?你有杀害菅野博行的嫌疑,虽然没有逮捕令,不过这是逮捕!” “你、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没有逮捕令的逮捕又算什么?” “别啰里啰唆的了,逮捕令什么的,我现在就打电话弄来。反正你跟我来就是了!” 警官抓住久远寺老人的两边腋下,把他拖了起来。 “等一下,喂,菅原!你、你刚才是说菅野吗?菅野他怎么了?” “啰唆啦,闭嘴。杀人犯不要那么亲昵地直呼我的名字。菅野博行死啦!被你打死的!是为了替女儿复仇吧?其他两件姑且不论,但这一桩绝对错不了!别给我装傻了,混账东西!” “不要胡说!喂,放开我!我自己会站,我的脚还硬朗得很!” “益田老弟,那个侦探呢?” “榎木津先生吗?他回去了。” “你……你让他回去了!真伤脑筋哪,小哥。他也是关系人,搞不好还是共犯,得立刻通缉才行,这可是责任问题啊!” “突、突然这么说我也……” 我总算掌握状况了。 京极堂、得把京极堂…… 听说这是发生在稍早之前的事。 鸟口激昂无比。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也没有特别的契机,但四周的空气,或者说气氛,一瞬间让他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看到明慧寺大门的时候,正是如此。 汹涌翻腾,一股热气般难以形容的气息冉冉上升。理由很简单,因为很亮。群山已经被黄昏的黑暗所包围,寺内却充塞着光明。白天在雪景下显得无比黝黑的三门,现在更化为黑到不能再黑的剪影,夸示着它的存在。 “发生了什么事?”敦子说。 常信和尚的表情沉了下来。“还能再发生什么事……” “可是常信师父,平常不会有这么多的照明吧?” 敦子稍微加快脚步奔上山,又停了下来,踮起脚尖眺望三门。鸟口望着她那小巧的背影,与兴奋的心情相反,涌出一股近似后悔的情感。 ——不该带她到这种地方来的。 敦子这个女孩就像小猫一样,专注于每一件事物,并埋首其中。就如同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的譬喻,这并非总是好的。这里对这个女孩来说,不是个好地方。若非鸟口这种只活在表面的人…… ——会被吸进去的。 鸟口这么觉得。 常信甩动着袖子跑到敦子身旁。 他的打扮就像电影中的旅行僧。 没有穿袈裟。 “确实,这种情景是自明慧寺开寺以来……不,是贫僧来到明慧寺以来头一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在烧篝火之类的,对吧?” 两名刑警并未回答鸟口,跑到常信与敦子旁边确认情况。接着两人同时回头,确认鸟口还在之后,不知为何对敦子说道:“发生紧急状况时,请在门口折返,我们是被这么吩咐的。” “我明白,可是……快点过去看看吧。” 敦子跑近三门。鸟口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能够让敦子第一个抵达,小跑步赶过常信与警官,抢到最前头。 快要来到三门前的树木时,感觉到里面有动静。鸟口急忙拉近敦子,藏身到一棵树后头。不出所料,里头冲出一个看似警官的身影,脸色大变的菅原就在最前头。一伙人在发现鸟口及敦子前,似乎先注意到常信与两名警官。菅原大声叫道:“怎么了?难道是来自首的吗?” 这话是对常信说的吧。 “贫僧只是回来而已,发生了……” “够了。喂,那个医生还在仙石楼吧?就是你们送回去的医生啊!” “是的,在仙石楼。” “好!啊,等会儿听里面的人说明状况。要是被他溜了就糟了,所以就说不该让他回去的,真是的!听好了,你们振作点啊!” 菅原用力拍打警官的臀部两三下,如脱兔般——对,就如同逃出圈套的小动物般——沿着山路下去了。 “医生……是在说久远寺医生吧?这么说来,医生的模样有些不对劲。” “是吗?我觉得他只是累了吧。但是敦子小姐,咱们糟粕杂志记者的常识告诉我们,这种情况警方都是依据错误的判断在行动的。而且榎木津先生也在,不必担心。比起这个……” 现在是侵入的大好机会。 三门的监视人员不见了。 轻而易举地侵入了。 处处燃烧着篝火。 ——简直就像会战前夜的气氛。 当然,鸟口既非武将也非步卒,从未参加过会战,却不知为何这么想。 寂静则一如既往。 连木柴劈啪燃烧的声音都听得见。 警官与常信跟在后面赶了上来。 “似乎发生了紧急状况,但你们不会在这种时候叫我们回去吧?” 两名警官都没有回答,相反,他们不安地东张西望。 他们在找同伴——不,在找能够给予指示的人。他们一定很不安吧,像他们这种居末位的人,不习惯自行判断。 行走的速度自然而然慢了下来。不想笔直地盯着前方,因为寺院背后的森林极具威胁性地覆盖住整个夜空。不知道那叫法堂还是本堂,但是那一带莫名地令人感到恐怖。鸟口走向知客寮。不约而同,警官与敦子,甚至连常信都往那里走去。 鸟口站在知客寮门前,向警官招手,介绍人物似的介绍门扉。 警官慌忙开门,报上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本官依照仙石楼特设本部益田巡查的指示,护送桑田常信和尚前来,现在抵达了。那个,请、请给予指示。” “桑田?没听说哪。” 年轻刑警走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憔悴,他的动作充满了嫌恶。 “菅、菅原巡查部长在大、大门那里,指示我们到此请求指示……” “菅兄?你们碰到菅兄了吗?哎,进来吧。不是说你们,是和尚,让他进来。咦?你们不是采访的人吗?怎么,你们是新的嫌疑犯吗?” “或者说我们是最早的嫌疑犯呢。话说回来,刑警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很多事当然不能跟一般民众说,但我们也算是报道人员,若是警方态度太简慢,我们会把它写成报道哟。” “啊,我说就是了,千万别写啊。这里的事一个字都别写,这里不是可以写在杂志上的地方。外面很冷,把门关了进来吧。现在完全陷入胶着状态了。” 所谓出其不意就是这样。鸟口想要奇袭的对象忽然消失,挥出去的手就这么扑了个空。 山下在那里。 他颓然坐在坐垫上,浑身虚脱。散乱的刘海盖在额头上,暴露出他其实意外年轻的事实。山下慢慢地抬头看鸟口等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哦,是你们啊,还有桑田先生。怎么了?” “警部补,你怎么了?” 在这里也被孤立了吗?鸟口首先这么想,但并不是如此。 听说又有人被杀了,而且第一发现者是山下本人。 “桑田先生,老实说,我本来在怀疑你,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现在想想,实在是很蠢。” “怀疑贫僧……这样啊。” “说起来没什么,当时我并不晓得这座寺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因为急功近利——虽然有些不同,总之那时我想尽快解决事件。我先怀疑与小坂不和的你。说到不和,和田也和小坂不和,但我却不知为何怀疑了你。这不是偏见或先入之见,而是希望哪,只是一厢情愿地取舍、选择情报罢了。事实上,最后的菅野命案,你不可能犯案,而这也不像是不相关的事件。你是……清白的吧?” “贫僧未曾杀人。” “嗯,我相信你。” 山下干脆地说。敦子一脸意外地问:“益田刑警说,山下先生总是说不可以用直觉或感情来推断事实……” “小姐,这不是直觉。若是根据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可疑。” “是更本质性的……直观?” “我不是哲学家,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对,用话语没办法清楚地说明,但是……是啊,直到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才明白了,例如这次菅野命案的情况……” 山下总算撩起额前的头发。 “被害人置身土牢当中,外面有守卫站着。因为联络上的疏失,警官只在短短五十分钟之间离开了岗位,那里无人看守。我们认为菅野纵然可能是加害人,也不可能是被害人,而且他也没有要逃脱的形迹,我们完全松懈了。然而就在这五十分钟之间,他被杀害了。在这段期间,进入土牢的只有那个医生、今川还有侦探。所以……” “久远寺医生是凶手?可是,没有其他人能够侵入吗?” “任何人都进得去,我们没有完全掌握和尚们的动向。只是根据今川的供述,医生和他在里面待了三十分钟以上。这段期间,侦探为了仙石楼送来的粮食,和警官们发生争吵,但是最后的十分钟左右就不清楚了。这也是根据今川的供述,他说侦探最后来到牢里,把两人带了出去。今川说那个时候菅野还活着,但是最后离开洞穴的是医生。” “可是……” “我明白。后来我因为有些在意的点想要厘清,去了那座牢槛,支开监视人员,单独进入里面。结果菅野死了,换句话说,我也很可疑。如果相信今川的证词,我就是最可疑的人。” 山下说道,把手放到领结上,将领带松开来。 感觉更加疲惫不堪了,鸟口觉得山下看起来就像个公司倒闭的中小企业社长。 敦子看到山下那个模样,担心地说道:“可是山下先生,你当然不可能是凶手啊,你只是发现者而已吧。” 敦子与其说是担心,更是不安吧。 的确,这一连串的叙述,完全不像之前有如权威主义化身般的人所说出来的话。山下勉强扭曲两片薄唇笑道:“你们也是发现者吧?我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做,但那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真的能说是事实吗?只要我说出一句‘其实人是我杀的’,它就会成为事实了。” “山下先生被怀疑了吗?” “没有。只是,我现在能够置身于嫌疑犯候补之外,并非因为警方确认了什么事实,而是因为我有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警部补这个头衔。只因为我有头衔,所以免于被怀疑罢了。如果我是一介平民,现在肯定被那个菅原怒骂逼问了。所以,只因为我正巧有个头衔,所以轮到那个医生被怀疑……” “因为他是凶手的几率仅次于山下先生?” “对。但是真凶并不是以几率高低来决定的吧?菅原却不这么想。他认为只要从几率高的家伙开始逼供,取得自白,就能够了解真相。我不这么想,这种搜查是骗人的。有凶手,一定有的。以几率来说的话,是十成十。只要一个人还有一成几率不是凶手,他就是清白的。所以我深深地感觉,今川、那个医生,还有桑田先生你,都像我杀人的几率是零一样,是清白的。这种不叫作直觉吧?” 敦子回答:“嗯。” 鸟口对山下的改变表露出些许踌躇。 “所以搜查……不,警方的搜查必须找出证据,不管是物证还是什么都好,得一点一滴地累积事实才行。尤其这次的案件更是如此,我现在这么认为。” “除了在科学思考的范畴内解决,别无他法?” “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无论是动机或自白,都不能够轻率地谈论或相信。特别是这次的事件,并非能够深入心的领域加以解决的案子。就算说是心,我们也把它过分单纯化了,把它想得太简单了。” 看样子山下是真心这么想。 鸟口只看过他歇斯底里的指挥,不了解这三天之中,他的心中究竟产生过什么样的纠葛。鸟口想探询他的真心,却也不能这么做,改口问道:“今川先生现在怎么了?” 山下坦率地回答:“他在禅堂旁的建筑物里。看起来没有逃亡的意图,不过还是暂时被绑了起来。名目是妨碍搜查,但那完全是名目。不过,他到刚才为止都还是真凶,现在已经逐渐降级为共犯了。因为菅原似乎改变想法,认为医生才是真凶。” “难道……菅原刑警认为久远寺医生对菅野先生怀恨在心?” “嗯,资料上提到久远寺先生的女儿是那桩婴儿失踪事件的关系人。其实我看了那份报告,不小心告诉菅原了。菅原本来说要把医生和今川一起绑起来,但我认为如果医生和菅野的关系就如同报告书上所说,让他们两个同处一室实在太令人不忍了,所以我才放他回仙石楼。没想到在菅野死后,这件事成了医生受到怀疑的最大根据。” 此时常信静静地问道:“博行师父他……怎么了?” “哦,他……”山下再次撩起头发。 之前打开玄关的那名年轻刑警狐疑地看着他们。鸟口心想应该有个能够巧妙形容这种状况的四字成语,但想当然,他不可能想得到。 山下开口道:“桑田先生,你知道大麻吗?” “大麻——指的是植物的麻吗,采取纤维的?” “对,就是那个大麻,菅野似乎经常吸食。” “经常吸食?吸食麻是什么意思?” “是麻药,把它当成香烟一样吸食。当然这是违法行为,这不算是修行吧?” “当然了,这是距离修行最为遥远的行为。山下先生,这……” “鉴识人员还没有到,无法进行现场勘验,是否属实尚未明了,不过今川说那个侦探看穿了这一点……” “大将他吗?那样的话……” 应该是真的。鸟口自认为多少了解该如何信任榎木津的言行举止。虽然榎木津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荒唐无稽,但是他绝对不会说谎。只是因为他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部分,所以一般人无法了解。这是榎木津超能力的真相?或者是他的奇异能力使得他如此?这一点鸟口就不知道了。 “是真的吧。”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博行师父现在虽然那个样子,但是他有一段时期真的受到众人的景仰……”常信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谁能无过,是吗?” 山下垂头丧气地点头:“嗯。虽然不明白他是否经常吸食,但尸体旁边摆着成束的干燥大麻,是我发现的。” “摆着干燥大麻?在牢里吗?博行和尚在吸食那些吗?”敦子怀疑地问。 “不,我想那是凶手摆放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那简直就像在判罪,杀害之后,将罪行的证据置于一旁——就像在陈列死者遭到杀害的理由。但是那种东西是从哪里弄到的……?” “从这种封闭的状况来看,实在不像是外面带进来的。这才是整座寺院串通……啊,这类纯属臆测的发言还是避免好了。” 敦子看看常信与山下,吞回了话。 山下也在意着常信,继续说道:“我也想过可能是在……那是叫托钵吗?趁那个时候在外面弄到手带进来的。不过应该不是吧,现在我反倒认为它可能是某处生长的。” 箱根有野生的大麻吗? “野生的不太可能吧?箱根的气候还算温暖,但看看这座山的环境,感觉不像会有大麻生长,从土地来看也……” “你叫鸟口吧?你清楚这方面的事吗?” “我是三流事件记者,对这种事很清楚,也认识因栽种大麻而被判刑的人。栽种方面,只要注意土质好坏与排水、气温,似乎很快就会冒出芽来,几个月就能够收获了,算是比较简单的。但是弄不到种子。而且听说日本的大麻不太有效。” “完全没用吗?” “不是没用。因为不是完全没有效用,所以才会被法律禁止。只是效用很弱……哦,很弱代表多少有点效用呢。野生的姑且不论,若是栽种,或许种得起来,只要长出来,拿来吸食,也不是没用吧。” “大麻取缔法里,只是栽种就会被判刑。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必须取缔。无论如何,尸体旁边有大麻这件事是事实。” “山下先生,”常信开口,“菅野师父担任典座时,曾经辟建了药草园。” “什么?” “虽然贫僧不知道菅野师父的来历,但是他详知本草,长于生药,所以……” “就是这个!小姐,那个菅野的确是……” “菅野先生以前是个医生,而且……对,他对那方面的事应该知之甚详。” 常信静静地制止道:“请各位不要误会了,博行师父决不是在制造麻药类药物。战争时期,粮食取得日益困难,而且高龄的泰全老师偶尔身体有恙,每当那种时候,博行师父便使用药草之类加以诊治。所以他才会继泰全老师后,担任典座之职。如果他原本是位医生,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或许他带来了种子和根株。就如同医食同源一词所说,禅是很重视饮食的,从耕田、收获,到调理、盛装为止,都必须屏除杂念,专心致志。这是一切的基本,被交任此一重任的便是典座,因此菅野师父是考虑到大众的健康而辟建了药草园。只是,那数种药草当中,或许也包括了麻……” “麻能够当鸟饵,不过不能当成健康食材或药材吧?我是不清楚啦。不过取缔法颁布也是最近的事,或许菅野先生不知道这是违法行为吧。” 与其这么说,住在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会知道,政府又不可能逐一通知今天制定了什么样的法律。 “那座园子在哪里?” “大雄宝殿旁,稍微往上爬的山坡处。博行师父被幽禁之后,贫僧被任命为典座,但遗憾的是,贫僧知识贫乏,不识药草种类,也不知其药效,因此没有去管理那片园子。” “有谁知道那片园子的事?” “此事众人皆知。啊,托雄应该是最清楚的,托雄以前是博行师父的行者。” “托雄……”敦子露出复杂的表情。 鸟口无法区分托雄与英生。 “得去看看……才行啊……” 鸟口觉得山下的语调很消极。 “山下先生?你还好吗?总觉得你有点……” “啊,我明天早上可能就会被解除搜查主任的职位,本部会派人——八成是石井警部吧——会派人来代替我。所以我的工作是在鉴识人员抵达之前——那应该也是明天早上,在那之前保全现场。所以警备只限定于现场附近,我尽可能让搜查员休息,为明天做准备。” “可是,这段期间也可能证据遭到湮灭或凶手连夜逃亡。” “不过我感觉凶手应该离不开这座山,虽然这是毫无根据的想法。” “哦……” 人只要想变,就能够判若两人。 看着原本神经质的精英警部补连胡须也不剃,松开领带无力地坐着的模样,鸟口莫名地恼火起来。 “你这样不行的。” “不行?” “要是代替的人来了,不是又会重蹈山下先生的覆辙了吗?而且这里又是这种鬼地方。山下先生一开始不是那么干劲十足吗?还大呼小叫地骂我们:‘你们这些臭家伙!’现在怎么会变成这副德性?” “啊……是啊。”山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向常信,“桑田先生,说到改变,你为什么回来了?你明明怕成那样。你不是在怀疑和田先生吗?” “贫僧?怀疑慈行师父?不,那是误会。据说……贫僧是被肚子里的老鼠给咬了。” “老鼠?” “贫僧害怕着自己的影子,不顾寺院情况危急,如脱兔般逃之夭夭了。现在不是只顾自己害怕的时候,贫僧醒悟到这一点,回来了。” “哦……这样吗?跟和田无关吗?” “是哪位这么说的?” “哦,是中岛先生。反对脑波测定的激进派和田,杀害赞成派的小坂与大西,接着想取你的性命——他说你可能抱有这样的怀疑。但是他也说这并非事实,所以你应该很快就会注意到了。不过虽然你怀疑的不是和田,你也很快就发现事实了。” “这样啊,佑贤师父还说了其他什么关于脑波测定的事吗?” “哦,他说他没兴趣。” “这样啊。”常信想通了似的笑了。 “这样啊,说你怀疑和田原来是不正确的啊。真是的,不管听到什么都觉得煞有其事。完全没有自我这东西哪,我已经失去自信了。” 再也没有比失去自信的自信满满者更窝囊的人了——鸟口再次这么想。因为他们并不像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自信的某小说家一样,习惯这种没有自信的状态。 “山下先生……”常信说道,“今天贫僧与某位先生谈过了,然后忽地想到了几句话。” “几句话?什么用说的不行,只要做就行了,这种话我倒是听了不少。这怎么了吗?” “就如同您说的,禅是以心传心,教外别传。以自己的心传达给对方的心,教法则在文献教典之外,用语言什么的都无法传达。尽管如此,禅却有众多的教典。这是为什么?因为若不耗费如此多的话语,就无法表达语言无法形容之物。贫僧理所当然地阅读禅籍,学到了许多的话语。然而那只是在阅读文字罢了,什么都没有传到心中。现在想想,贫僧的迷惘,每一本禅籍中都明确地记载着。贫僧想到了这件事。” “哦,原来如此。所以呢?” “道元禅师归朝后,第一本撰写的《普劝坐禅仪》当中这么写道:毫厘有差,天地悬隔,违顺才起,纷然失心——万物皆有佛性。不必重新修行,不必改变生活,众人皆已拥有佛性,熟知佛法。但是只要稍微错失一点,佛道与自身之道便犹如天地之遥,接着迷惘便不断滋生,失去自己原本的心性。” “迷惘不断地……滋生啊,嗯。”山下细细体会着什么。 “所以,纵然再怎么样渴望明白正道,想要到达真理,那也不过是入口罢了。连释迦都需端坐六年,连达摩都要面壁九年,凡夫俗子不可能不必修行——上面写着这样的事。那么,山下先生……” “什么?” “贫僧认为,您所相信的事物也是相同的。” “我相信的事物?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信仰啊。” “不是这样的,”常信说,“山下先生是警察这个社会不可或缺的组织的一员,而且身居警部补这般崇高的地位。” “警部补并没有那么了不起,算是下级管理职吧。不,现在我才敢说,老实说,我想出人头地,所以我拼命努力工作到今天,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件坏事。因为身为警察,做出业绩,就等于解决事件,或防患于未然,也就是造福世人吧?不过这也是说法问题啦,说穿了,就是欲望吧,出人头地的欲望。” “无论契机为何,所做的事都是相同的,那么应该也有信奉之物才是。” “这……是啊。不信奉社会正义这种东西的话,就没办法当警察了。” “那么,它本身并不是错误的吧。您应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何谓犯罪搜查。穷究事实,依循法律,除去大众之灾祸——您的信念本身并没有错。但是,您可能在某个地方出了一点小差错吧。搜查与坐禅也是一样的,若是因为有了错误,就此中止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了。您并未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吧?魔境就无视于它,顺其自然就行了。虽然我这是多管闲事……” “不,啊,嗯,我的确……是在哪里弄错了。哎,来到这里之后,我第一次觉得好像听懂了和尚说的话哪。” 山下说道,常信笑了。此时传来年轻刑警的声音:“山下警部补!山下警部补!那个……” 发生事情了。鸟口跳也似的站起来,然后催促山下。 “喏!事件还不肯放过警部补。山下先生,卷土重来——我没说错吧?哦,是对的。那,卷土重来吧!” 山下侧眼看着常信,轻巧地站了起来,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开口:“怎么了?龟井,发生了什么事?” 禅堂陷入一片混乱。 慈行与佑贤彼此对峙,慈行背后站着众多僧侣。间隔一段距离,不晓得是英生还是托雄,正一脸苍白地坐着,警官远远地看着。佑贤看到山下与巧妙顺势尾随在后的鸟口侵入进来,大声开口:“噢!快、快把这个狂、狂人给逮捕!这家伙是凶手!” 佑贤用力指向慈行。 慈行一脸修罗般的愤怒形相,以响彻堂内的清亮嗓音说:“忙忙地惊慌失措,真是不成体统,佑贤师父!你被他万境回换,不得自由[语出《联灯会要》,“若自信不及,即便忙忙地循一切境转,被他万境回换,不得自由”等句。],受暴流般烦恼驱使,堕入畜生道仍谩骂叫嚣不休吗?果断一点吧!” “破除人情,向上提持佛法,如入地狱似箭矢之速。况且破除戒律者,无可提持之佛法可言。慈行,比箭矢更迅速地堕入魔道者是你啊!” “破戒者是你吧?且破戒沉沦者,竟为情欲邪淫之烦恼!这岂是继承三聚净戒的永平道元之嗣法者所为之事?纵情而违犯禁戒,断乎不可。既已违越此规,则应依循众议,速离寺院。速离为是!” “慈行,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我走。如你所愿,我走。与其被杀,我情愿走!” 佑贤如岩石般的脸孔一甩,转向这里。 鸟口完全听不懂两名僧侣在说些什么,占领军之间的争吵还比较明了易懂多了。 可能也因为有警官和刑警在场,山下步履蹒跚地踏入里面,走到佑贤那里。“中、中岛先生,这是什么状况?” 慈行大声说道:“这与事件无关,请你退下!” “我、我没在问你!还是中岛先生的发言会对你不利?你一直说着无关无关,一径隐蔽,结果菅野先生死了。听好了,菅野先生死了。你可不要像小坂先生过世的时候那样,说那又怎么样!死了一个人哪!管他是不守清规还是放荡不羁,人就是人。在法律之前,不管是高僧还是破戒僧都是一样的!” 声音在颤抖。 慈行沉默了。 “中、中岛先生,不、不管有什么理由,争吵都是不对的。身为警察,我不能默认你们这样。移、移驾知客寮吧。” 佑贤什么也没说,随着山下离去。 山下僵硬不堪地伴随着佑贤来到入口后,回过头去,对杵在原地茫茫然的警官说道:“在明天支援人员抵达之前,轮流看守着。还有,和、和田先生,不、不可以闹事!” 慈行只是瞪视,禅堂里再度恢复寂静。 鸟口对山下有些刮目相看,轻佻地说:“很帅气哟!” 山下没有回答。 佑贤一路默默无语地进入知客寮,在那里看到常信,大吃一惊。 “常、常信师父,你什么时候……” 常信深深低头:“昨日我做出了一名僧侣不该有的轻率行动,万分抱歉。贫僧深感羞愧,就此归来了。” “啊,不,请抬起头来。” 佑贤的表情依然僵硬,但是他的脖子渗出冷汗,鸟口没有看漏。若说一名僧侣不该有的模样,现在佑贤的态度不就完全不像一个僧侣吗? “常信师父,博行师父他……” “我听说了,真是残酷。” “就像你猜想的,凶手是慈行师父。” “呃,您说什么?” 常信的脸色暗了下来。佑贤没有看常信,有些粗鲁地说:“我说,凶手是慈行师父,你就是察觉了这件事才逃走的吧?那么你无须如此内疚,因为那是正确的看法。” “这……” 常信想说什么,却被山下制止了。 “中岛先生,愿闻其详。啊,菅原那家伙等一下会回来吧。要换个地方吗?不,叫菅原去别的地方好了。喂,龟井。” “什么?” “现在还有几个刑警?” “三个。” “今川那里有两个吗?你去看着和田。啊,听好了,他不是嫌疑犯,要是他行动,其他和尚也会跟着动,所以盯着他比较容易掌握动向,只是这样而已。” 年轻刑警的脖子左右扭了两三次,离开了。 他似乎对突然积极行动起来的警部补感到狐疑。 鸟口顺势有些轻佻地询问:“我可以待在这里吗?” “嗯,你也同席吧。小姐……你是中禅寺小姐吧?你,还有桑田先生也请留在这里。” 山下重新打好领带,坐到佑贤面前。看样子他逐渐恢复了。 “那么中岛先生,你说了不能轻忽的话呢。你说和田慈行是凶手?” “没、没错。” “我说啊,你一天前才在这个地方,说和田凶手说是‘子虚乌有的妄想’,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确实这么说了。但是昨天与现在状况不同,昨天我应该是这么说的:‘若是要找出了稔、泰全以及这位常信师父的共同点,除了脑波测定推动派以外,没有其他了。而反对的只有慈行一个人。但是,我不认为光凭这样的理由就足以逼人动手杀人,所以我说那是妄想。’但是接着被杀的不是常信师父,而是博行师父。那么这与脑波测定无关。” “是啊,他被关在牢房里嘛。” “没错。而且我推测博行师父是反对那种调查的,所以……” “哦,你想到联结小坂、大西、菅野的线索了吗?” “是的,那就是违反戒律——破戒。” “破戒?” “没错,慈行是戒律至上主义者,他堕入了戒律的地狱。戒律是为了修行而存在的,修行制定出戒律,而成为行持。但是慈行却是相反。所谓本末颠倒,正是如此。” 常信想说什么,但山下制止了他。 “我们确认过小坂在城镇里挥霍,喝酒饮食,可是并没有查到特殊关系人这样的存在。他似乎没有包养女人。看看这座山,就算到下界,依然是乡下地方,即使玩女人,程度也可想而知。我不说他完全没玩啦。至于事业的内容与侵占公款的事实,则完全无法确认。但是以你们的标准来看,这样就算是破戒了吧。还有菅野,据说他有异常的性癖好,但是那是出家前的事,这也算破戒吗?” “不算。但是博行师父他……虽然这是难以启齿之事……” “佑贤师父,请谨言慎行。” “不,常信师父,还是说出来好。博行师父已经死了,不,他被杀了。山下先生,博行师父他……他把仁秀的女儿……” “阿铃吗?啊,这样啊,所以那个医生才……原来如此,这的确难以启齿。所以大家才三缄其口吗?那是……发生在这里的事?在寺院里?” “没错,博行师父在众人面前失去了自我。” “所以才会被幽禁啊。明白了,我了解了,不用再说了。这的确是破戒,这在一般社会当中也算是破戒哪。但是大西呢?根据我们益田说的话,他的素行似乎并不坏……不,就连你也从未批评过大西老师啊。” “泰全老师在过去……曾经想要强迫……不,强暴慈行,作为自己的娈童。” “娈童……” 山下倒吸了一口气,鸟口则已经见怪不怪了。 “是男色啊,山下先生,也就是俗称的众道之契[众道也称若道,指日本的男色风习。据传在佛教传入日本后,起始于禁止女色的僧院。其后宠爱男童的风气不辍,直至明治时期西洋基督教思想大量传入日本后,众道才被视为罪恶,日渐衰微。]。” 这在糟粕杂志里并不是什么稀奇话题。 “同、同性恋者……真的吗?桑田先生,你知道这件事吗?” “贫僧未曾从老师本人口中听说,这是流言蜚语……不,禅林中不应有此绮言妄语……” “常信师父,我是直接从本人口中听闻。泰全老师笑着说:‘我年逾古稀,却血气过盛而失了分寸,美童真是种罪过。’不过那已经是战前的事了。” “佑贤师父,那是老师在开玩笑吧。” “那个慈行是开不得玩笑的。尔来数十年间,慈行没有原谅过泰全老师。多么令人畏惧的执着啊。” “喂,中岛先生。” “什么?” “你昨天说过,怀疑和尚,是失礼至极之事。然而短短一个晚上,你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和尚怀疑和尚就不失礼吗?” 山下异样地增添了几分威严,佑贤吞了一口唾液。 “中岛先生,那你刚才是为了什么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如此激动呢?菅原说你这个人暴躁易怒,性格不成熟,所以你是在生和田的气吗?应该不是吧。你生气应该有别的理由吧。” “贫僧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昨天不懂菅原为什么要对你提出那些质问,但现在了解了。发生在寺院里的爱恨情仇……原来如此,真的有啊。那个时候你能言善道,但一听到菅原这么说,立刻就动怒了。一样也是说失礼至极,但很认真地回答了问题,否定说没有这种事。但是难不成其实你自己就是那个同性恋……” “胡、胡说八道……” “问这些胡说八道的问题,就是警察的工作。我自己没有那种兴趣,但这应该不是什么稀奇事,也不抵触法律。所以原本我也不会探问这种问题,但你却那样口若悬河地对别人说长道短。常信师父,怎么样?对和尚来说,那种行为的对象只要不是女人就行了吗?” “没有这回事。现在虽然已经允许蓄发娶妻[日本政府在明治五年(一八七二年),在废佛毁释的政策背景下,颁布了“僧侣可食肉、蓄发、娶妻”之命令,这一点在后来成为日本佛教的一大特征。],但那种事毋宁是……” “也难怪会想隐瞒哪。你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和田指责吧?如果你是为了泄愤,而把和田说成凶手的话,警方是不会予以理会的。” “不、不是的,慈、慈行他……” “那你们为什么争吵?” “都是小的害的。” “英生!你……” 不知何时,龟井刑警与一名年轻僧侣——英生站在纸门另一头。 “龟井,怎么了?不是叫你看着和田吗?” “这个和尚坚持无论如何都要来啊,他好像很苦恼的样子。而且其他人都开始坐禅了,不会跑掉的。” 英生不理会刑警们的对话,静静地进入房里,一屁股坐下之后深深低头。 “佑贤师父,因为我而引发了那样的骚动,万分抱歉,请原谅我。若是无法得到师父的原谅,我……” “英、英生……你……”佑贤的额头冒出汗水。 英生垂着头,朝上望着那张脸。那双眼睛里……是泪水吗?他在哭? 鸟口见状,察知了一切。 “我……我太愚昧了,师父。” “住口,常、常信师父在这里啊。” “不,我希望常信师父也能听我说。我……” “叫你住口!” 佑贤就要扑上去,鸟口抓住他的衣服。 佑贤滑过榻榻米,往前扑倒。鸟口抓住他的右手,轻轻扭起他挣扎的手臂。 “不可以动粗呀。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用话语说明的,但这个和尚对师父你……” 英生爬也似的靠过来抓住鸟口:“请、请住手,师父他……” “事到如今,你还对这个和尚……” “住口!住口!放开我!叫你放开我!”佑贤怒吼。 “佑贤师父,安静!”常信一喝。 佑贤在鸟口的压制下,全身松弛,瘫软下来。 鸟口放松了力气。常信说道:“英生,可以了,说吧。” “昨晚,我被佑贤师父狠狠地责打了。因为怨恨师父,我……” “责打?什么责打?不是罚策吗?” “用锡杖……” “什么?佑贤师父,你何以做出此等狼藉之事?纵然你是维那,这也是暴力!” “那、那是……” “因为……我拒绝了。” “拒绝?拒绝是指……喂,中岛先生,你……呃,侵犯了英生吗?” 山下有些混乱地交互望着英生与佑贤,佑贤再次在鸟口的手底下抽搐。 “住、住口、住口!我不是!我才不是那样淫秽的、肮、肮脏的……” 英生以哭声叫道:“犯了邪淫戒的人是我,佑贤师父他……什么也……没有做。” 然后,英生羞赧地垂下头去。 “喏、喏,看吧,我什么也……啊,放开我!” 鸟口按住再次挣扎起来的佑贤。 众人无言地指示他这么做。常信说道:“英生,继续说。” “我是个不配留在本寺的破戒僧。就算遭到放逐,无论受到什么惩罚,都是理所当然的。我、我背着佑贤师父……一直……做那种淫秽之事……” “对方是谁?” “这……我不能说。但是这件事被佑贤师父得知……不,或许师父从以前就知道了,只是……” “你以为会受到责骂,没想到竟然被要求了?” “唔……” 鸟口放开佑贤。他并不歧视同性恋者,对于这一类人,鸟口拥有远先进于社会的理解力与道德上的包容力。只是鸟口一直以为是佑贤对英生出手,而英生包庇师父那不检点的行为,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围绕着中年僧侣的三角关系,让他有些吃不消。 常信一脸惊愕地看着佑贤。 英生看到他的表情,连忙说道:“不、不是的,常信师父,佑贤师父没有那个意思,一切、一切都是我的行为不对。佑贤师父是为了端正我的恶行,才故意做出那样的举动……” 说到这里,英生抬起头来,他还是个少年而已。 “对吧,师父?” 佑贤什么都没有回答。 “但是,愚蠢的我没有领会到师父那令人感激的真心,只是一味拒绝。我一拒绝,佑贤师父便勃然大怒……” “所以你就被责打了?” “是的。所以佑贤师父就像他说的,什么都没有做。我以为我是因为我的行为不检而受到了处罚。不,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只是……今天那位侦探先生还有医生……” “侦探?榎木津先生吗?” 话说回来,榎木津这个人究竟在什么样的场面,发挥了什么样的影响力呢? “侦探先生看穿了我受伤的事,还有所有的一切,而且那位医生也对我亲切极了。但是佑贤师父却对他们……说了谎,如果那是为了端正我的过错而做的责打,应该无须隐瞒才是。然而师父却……说了谎……” 英生瞳孔的焦点涣散了。 “所以,我开始心想,师父当时或许是真的打算……” “啰唆!英生,闭嘴、闭嘴!那个野蛮人莫名其妙地打了我啊!” “打了你?唔……大将也……真敢哪。” 鸟口自佑贤身边挪开一些。 “是的。但是被打之后,师父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那是为什么?” “那、那是……” “亦即侦探先生的看法是正确的——我觉得是这个意思。换言之,那是……所以、所以我伤心极了,向慈行师父请求转任……” “结果和田看穿了一切,想要把你调离现在的职位吗?是为了这件事争吵吗?” “不,我没有那种淫秽的想法,我只是……为了你……” “佑贤师父,承认了吧!” “常、常信师父……” “佑贤师父,就算您骗得了旁人,也骗不了自己的心。若是您继续欺骗自己,难得的修行也无法维持了。” “可是我……” “由于内疚的反动,再三贬低慈行师父,更是岂有此理。现在的您就如同昨日的贫僧。贫僧把自己的内疚归咎于您,恐惧着您而下了山。贫僧害怕的并非慈行师父,而是您——佑贤师父。” “害怕……我?” “是的,但是贫僧错了。现在不同了,贫僧已经摆脱魔境了。有一人论劫,在途中不离家舍。有一人,离家舍不在途中。哪个合受人天供养——贫僧从前不明白这段话。” “那、那是《临济录》的……” “是的。贫僧之前不明白,迷失其中,而归咎于您。但是贫僧现在已经明白了。而告诉贫僧它的解答的,不是别人,正是您。” “我……为什么?” “只管打坐。亲身告诉贫僧这件事的,便是您。某位先生如此指点贫僧,而贫僧想要重新拜您为师。” “常信师父……” “即便您是位男色家……不,无论您心怀怎样的迷惘,您的价值皆不会改变。您的修行令人敬佩,贫僧景仰不已。这种心情没有改变,所以请您承认了吧。英生承认自己的心情,这也算是他的修行。修行非一日可成,同时亦非一日即失之物。唯有持续才是修行,只有修行才是领悟。这种话由贫僧这种人来说,真正是对释迦说法。但修证一等,身心脱落,这道理您是最明白不过的吧。” 佑贤发出“噢噢”的短暂呜咽,以趴跪的姿势开始说道:“那个侦探也这么说。我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欺骗自己……没错,我压抑着滚滚沸腾的情欲,心想压抑它便是修行。即便增长五根,求清净心,烦恼之影依然掠过末那识,斩不断。我认为那么就只有压抑一途了,我一直对它视而不见。不,并非总是那样,但那是真实的。” “师父,请您……”英生想要伸手,被常信制止了。 佑贤一面述说,一面缓缓地起身。 “所以英生,你包庇我,说我什么都没错,但那是不对的,我在心中已经玷污了你无数次。我知道你……你和其他年轻僧侣有那样的关系。我明知道,却装作视而不见。我很嫉妒,所以实情就像你所感觉到的一样。” 佑贤总算笔直地望向英生:“那个时候的我……是真心的。” “师……师父……” “那个侦探有一副好眼力,我仿佛被他看透了一切,打从心底里恐惧不已。仿佛被指责自己其实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根本修行无成,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只要承认,我的修行会就此崩溃。所以即使被殴打,我也答不出任何话。在那种有如公案一般的状况下,我却无法有任何见解,只能离去而已。但是,我是骄傲了。修行——是从认清自己是个凡夫俗子开始啊……” 佑贤转向英生,重新坐好。 “英生,”接着他深深低头,“对不起。” 英生只是凝视佑贤。 佑贤抬头。“常信师父,就像你说的,我把我的迷惘归咎于慈行师父。” 佑贤转向常信。“被侦探殴打的时候,这若是能够名留公案的高僧,应该会是豁然大悟的场面吧,但我不行。就算想要甩开一切而打坐,也没有办法。身在那种状态下,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此时,我听到博行师父的死讯。” 鸟口想象。 死在漆黑牢槛里的僧人。 旁边摆着一束束大麻。 “我惊骇至极,而被某个疑团给攫住了,我认定这一定是慈行对破戒僧的肃清行动。常信师父,怀疑慈行师父的不是你,而是我。我可能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嫉妒着能够斩断一切的他吧,而慈行师父又生得那副相貌。现在想想,他可能一直刺激着我内在的那种素质吧。” 山下开口道:“那么你昨天的那番意见,是掺杂了许多你自己的见解喽?” “应该是吧,我……对,我就像昨晚的常信师父一样害怕。若问为什么,因为我有着内疚之处,而我不愿意去承认。但是,没想到就在那个时候,慈行师父本人来到我面前,这么对我说了……” ——佑贤师父,英生全都告诉我了。 “下一个就是你——在我听来如同此意。” “这……好恐怖啊。”鸟口忍不住说道。 被慈行用那张脸、那种声音那样说的话,任谁都会这么感觉,就连鸟口都感到一股毫无来由的内疚。即使不是如此,也一定会感到浑身毛骨悚然。 英生说道:“是我告诉慈行师父的。” 紧张使得他的声音更显稚气。“纵然如此,我还是相信着佑贤师父。但是,佑贤师父的模样很不寻常。我觉得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姑且不论,但一定会妨碍到佑贤师父的修行,所以我去找慈行师父商量。但是慈行师父追究得太严厉,我一不小心就……” “没关系的,英生,这是理所当然的。” 佑贤说道,但英生没有停下来。 “家父也是个僧侣。” “英生……” “家父很严格,天命却不长,在我七岁时就过世了。家里的寺院自本山迎来和尚,得以存续,但寺院也在战火中烧毁。就在我流离失所之际,被了稔师父收留,来到了这座寺院。前年我承蒙厚爱,成为佑贤师父的行者,认识到师父的高贵情操,在向师父求教当中,我不知不觉中将佑贤师父与亡父身影重叠了,所以……” “好了,英生。山下先生,如你所说,我是出于自身的内疚,而贬低了慈行师父。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他是凶手的根据。” 山下噤口,“嗯”了一声。 “不,有劳你锲而不舍地追问,我才得以免于无谓地怀疑慈行师父。山下先生,我向你致谢。” “哦,唉,也是啦。” “常信师父。” “什么?” “你刚才说我了不起,即使我被如此肤浅的想法所纠缠,也依然如此吗?” “没错。” “今后我还能够继续当一名僧侣吗?” “佑贤师父,修行是一生的。以往做得到,没有今后做不到的道理。不,现在和往后才是最重要的。” “这样啊。” “怎么样?佑贤师父,要不要离开这座山?” 佑贤紧绷着那张犹如岩石般的脸,沉思了半晌。 “下山之后呢?” “从下山之后开始吧。” 佑贤露出想通一切的表情。“我明白了。那么,英生……” “在。” “打我,用你的拳头打我。” “师父……您在说什么……” “侦探不是说了吗?被打的话就打回去。喏,打吧,不用客气。” 佑贤端正姿势,闭上眼睛。 英生打上他的脸颊。 “唔。” 佑贤吐出沉积在腹底般的声音,然后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去见贯首。这种事件,尽早让它结束吧,然后离开这里。” “中岛先生,去见贯首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贯首知道什么吗?” “山下先生,这座寺院已经毫无隐瞒了,我只是去进行在这座寺院最初也是最后的参禅罢了。” 佑贤说道,行礼之后,堂堂地退席了。 英生想要追上去,被常信阻止了。“别追了,英生。佑贤师父已经顿悟了。” “顿悟吗?” “没错,不知道贯首会怎么说……” 常信和英生都用视线追着佑贤的背影。 “顿悟指的是悟道吗?” “是的。” “他刚才是说最初也是最后吗?” “因为这座寺院法系形形色色,我想,应该没有任何人向贯首参禅吧。参禅之后,佑贤师父打算向慈行师父辞别吧。” 他打算离开这座山。 鸟口望向英生。 英生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英生轻咬蓓蕾般的嘴唇说道:“我……也能继续当个僧侣吗,常信师父?” “当然可以。”常信以沉稳的语气答道。 现在已经看不出一丝昨晚那恐惧的模样了。 “但是……但是我可能会被明慧寺放逐吧。慈行师父看穿了一切,他会放逐佑贤师父,而我也迟早……” “英生,除了这里以外,还有许多寺院啊,你也一起下山吧。斩断那种淫秽的感情、重新修行如何?或者是你想要还俗?” “这我办不到,我想要当一名僧侣。” “那么还有许多路可以走的,不必担心。” 常信说,英生低下头来。 “啊……”是敦子的声音,听起来好清新。 “是……什么呢?”敦子露出侧耳倾听的模样说。 “一定是菅原先生他们。” “咦?敦子小姐怎么会知道?” “那声音……的确是……” “锵”——声音响起。 那并非大自然发出的声音。 “是那个……饭洼姐在找的和尚?” 是那个时候的声音。 “回来了吗?好。” 山下站了起来。说也奇怪,鸟口觉得在短短两三个小时之间,原本没出息的警部补变得坚强无比。 外头的风景一如既往。 只是天空异样的黑,时间也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那天以来,这座山里即使没有时钟,但规律无比的时程也已经完全被打乱了。 一行人聚为一团黑影,自三门逐渐靠近。 “啊……久远寺医生。” 敦子想要过去,被山下制止了。 “你们会引起冲突。如果那个医生不是凶手,我不会让他受到不当的对待,你们退下吧。”山下说道,面向一行人。 久远寺老人的手被反绑,绳头由两名警官握住。后面跟着菅原,再后面是…… 那个和尚…… 鸟口忍不住看着敦子。 敦子用那双大眼凝视着这一切。 篝火闪烁不定,所以鸟口无法判断敦子是在凝视一行人之中的谁。久远寺步履蹒跚,但是僧侣踩着与最初错身而过时相同的步幅与步伐走近他们。 网代笠与袈裟行李,络子与缁衣。水墨画中的云水,被不成画景的警官包围。 菅原那张如同鬼瓦般的脸看到了山下。 “哦,山下兄,怎么啦?你还在怕吗?” “菅原,你那是什么口气?还有,你怎么这么对待老人家?简直把人家当成了嫌疑犯。你拿到逮捕令了吗?” “我已经联络鉴识人员还有神奈川县本部了,用不着担心,明天早上就会有代替你的现场负责人过来了。” “我不是在问这个!是在问你对久远寺先生的处置!喂,菅原,现在立刻把绳子解开。还是他已经自白了?就算有,也是你强逼的吧!” 山下气势汹汹地逼问,菅原一时之间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微微张嘴,看着久远寺老人。 “噢,山下,说得好。我、我什么都没做啊。这个、这个人……” 尽管久远寺老人态度依然神气,但抬起来的脸实已憔悴不已。老人似乎努力虚张声势,极力逞强。 他的身体前屈,朝上瞪着菅原。发鬓上的白发有如歌舞伎演员的垂发般落下,被篝火照亮的脸更显赤黑,细小的眼睛也布满血丝,形成一种凄厉的表情。他的双膝颤抖,与其说是因为疲累,毋宁说是因为寒冷吧。在这样的雪山里,他的穿着实在是太单薄了。 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了,却再三往返那样的雪径,实在是太乱来了。 菅原露出一脸奇怪的表情凝固了,他一定是在寻找山下在短时间之内复原的原因,而山下总算恢复了以往的神经质表情。 “你在干什么?快点解开。” “可……可是山下兄……” “在明天早上之前,我还是搜查主任!不许那么随便地叫我!喏,别拖拖拉拉的,快点解开捕绳,让他到知客寮休息。” 菅原一脸不悦,指示警官照办。 僧侣——他就是松宫吗?——默默地望着这一幕。 在鸟口看来,他很僵硬,一语不发。 矮个子的老刑警走到他前面说:“我把松宫仁如和尚带来了。” 僧人对山下行礼。 “哦,辛苦了,麻烦松宫和尚跑这一趟。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搜查一课的山下,请这边走。” 松宫在警官伴随下移动。老刑警走近山下身边说道:“警部补,关于那边的事,我有许多事情要报告。” 山下答道“我明白了”,要刑警休息。 久远寺老人的绳索被解开,踉跄了一下,敦子立刻把肩膀靠上去搀扶他。鸟口也绕到旁边,把手绕过他的右腋扶起,忽地抬起头一看…… ——那是…… 长袖和服,传闻中的…… ——阿铃,是阿铃。 阿铃站在法堂前。 ——这…… 好恐怖,这女孩好恐怖。 总觉得连胆子都要给冻住了。 久远寺老人抬头,发现阿铃,出声叫唤:“噢,阿铃小姐,是阿铃小姐啊……” 原本正往知客寮走去的松宫听到声音,停步回头,然后就这么完全僵住了。 网代笠底下露出来的脸上尽是恐惧。 篝火映照在脸上,一片散漫的红。 全员注视着阿铃。 时间一时停止了。 阿铃在瞪视。 或者是…… 她没有表情。不对,这个女孩没有心。 所以才会如此、如此恐怖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就这样经过了多久? 不知不觉间,一个巨大的黑影站立在阿铃背后。 手上拿着一根长长的、棒状的东西。 巨大的黑影使劲推倒那根棒子。 “飒”——一阵撕裂空气的声音响起。 棒子被砸到地面,“梆”的巨响在寺内回荡。 动作很缓慢。 阿铃没有动。 松宫也没有动。 久远寺老人、敦子、菅原、山下还有警官们都停止了动作。 常信与英生从知客寮探出头来,就这么僵住了。 龟井刑警杵在禅堂的入口处。 鸟口总算明白关口的心情了。 这里…… 这里是异界。 巨大的黑暗倾了几次头,低声呢喃着话语,越过阿铃,往三门走去。 ——泉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 ——祖云,即心即佛。 ——祖云,非心非佛。 “山、山下先生,那个巨汉……那是……” “哲童——杉山哲童,那是杉山哲童。” “哲童?啊!哲童和尚……” 法堂的方向传来了惨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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