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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同级生 作者:东野圭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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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星期五的第六节是古文课,任课教师是御崎藤江。从早上起,我一直在期盼这个时刻的到来。 御崎藤江身着一套品位恶俗的浅米色套装出现了。她胳膊下夹着教材,稍稍有些弓腰驼背地走向讲台。登上讲台前,她从眼镜后射出严厉的目光,迅速扫视全班同学。 起立、敬礼、落座之后,御崎回头看看黑板,皱起眉头。“今天的值日生,黑板擦得太马虎了。下次不要因为是第六节课就应付了事!” 下面响起窃笑声,其中蕴藏着诸多含义。 “听明白了吗?怎么不回答?”御崎气得直翻白眼。 “知……道……了。”同学们懒洋洋地应道,之后又是一阵笑声。 御崎藤江悻悻然板起面孔。“那么,今天我们从第三十六页开始讲。”她用干涩的声音说。 我做了个深呼吸,最后确认了一遍想法。心意已决,接下来只需要孤注一掷了。 “老师!”我举起手。 御崎一脸惊讶地望着我,其他同学也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有什么问题?”御崎疑惑地问。 我站起来。“我想问您一个问题,请您现在就回答。” 御崎顿时露出些许胆怯的神色,但随即挺直了身体。“与上课内容有关吗?” “没有。” “那待会儿你到教员室来吧。” “不,请您在这儿回答我。我需要证人。大家……”我对着目瞪口呆的同学们说:“请给我作证。” 同学们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态变化吃惊不已,纷纷与旁边的人嘀咕起来。应该没有人明白我的真实意图。 “安静!”警告完炸开锅似的学生,御崎看着我说:“待会儿再说!现在正在上课。” “您想逃避吗?” “我说了正在上课。”中年古文老师转向黑板,开始用粉笔写板书。同学们尽管很在意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我,还是翻开了笔记本和教科书。 “我想问的是宫前的事。”我冲着御崎藤江的背影说。御崎的手果然停了下来,缓缓地转向我。对着她那张铁青的脸,我继续说道:“她从杉田妇产医院回家途中,突然冲到马路上,被卡车撞死了。她为什么会那么着急?老师您应该清楚吧?请告诉我们!” 御崎的脸像女鬼般扭曲成一团,胸脯剧烈起伏。“那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因为您是当事人!说得没错吧?我可是这么听说的。” “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与您无关。那天,老师您正在医院附近监视。因为有人告密,说我们学校的学生曾在那里出入过。有这么回事吧?” 御崎脸涨得通红,舔了好几次嘴唇后才呻吟似的说:“给我坐下!这件事以后再说。” “我说过需要证人。您在医院前面监视的时候,宫前出现了。你……老师您走上去,打算盘问她。她一看不妙,转身就逃。于是老师您追了上去。” 身边的同学开始骚动。“是真的吗?”甚至有人直接冲着我问。 “她慌不择路,这才遭遇了车祸。要不是您追,她是不会跑的。如果从一开始您没有暗中监视,她就不会死。我只是希望您给我一个回答,你们有权监视学生的私生活吗?最终导致学生死亡,你们也可以佯装一无所知?” 刚才御崎藤江脸上还带着几分血色,这次却像被漂白了一般霎时间变得惨白,凹陷的眼窝深处射出凶神恶煞的目光。 “给我闭嘴!”御崎状如女鬼,“胡……胡说些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但……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我有关系。要说有什么关系……”我深吸了一口气。我非常清楚,接下来的一句话很可能会对我的将来产生巨大影响。但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我已下定决心。“因为让由希子怀孕的人就是我。” 教室内的时间停滞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空白过后,所有人都骚动起来,甚至有家伙吹起了口哨。御崎藤江没有再警告他们,事实上,她早已自顾不暇。 “西、西原……这……这是真的吗?” “的确如此。”我回答,“这次轮到老师您来回答我的问题了。您追赶逃跑的宫前,是事实吧?” 望着御崎扭曲的脸,我逐渐冷静下来,甚至有多余的心思分析起周围每一个同学的表情。大部分人都面带笑容。学生攻击教师—只要不给自己惹祸上身—无论何时都是可以提起大家兴致的上佳节目。 “你……你们给我等着!”御崎方寸大乱,手忙脚乱地抱起教科书和教材,转身企图离开教室。 “想逃跑了?”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喊。但御崎并不理会这种挑衅,脚步稍一停顿后,依然朝走廊迈去。 御崎离开以后,一直嘈杂不休的教室当即鸦雀无声,一反常态。原因自不必说。大家都屏气凝神,悄悄窥探着我的反应。 继续傻里傻气地站着也无计可施,我干脆坐了下来。所有人都不时向我瞥上两眼,偷看我的举动,但谁也没跟我搭话。或许是我发出一种难以攀谈的信号。 过了一会儿,班主任石部走了进来。“西原,出来一下!” 我默默起身。 一张小型会议桌和几把折叠椅,这些都是学生指导室的大件办公用品。小件用品则包括以成绩表为主的文件之类。而其后登场的演出人员,只有学生指导部部长灰藤和班主任石部两人。 “御崎老师哪儿去了?”我一坐下便率先发问。 灰藤左眉轻轻一抖。“你这是什么口气?” “我刚刚请教了御崎老师一些问题,有关由希子的事。她不肯回答,这可让我很犯难啊。” “喂,西原!”灰藤发出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低沉声音,“你觉得自己有资格说那样的话吗?你有没有想过导致宫前死亡的最根本原因是什么?” “事故发生的原因是宫前冲到了马路上,对吧?而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御崎在后面追她。” 灰藤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坐在旁边的石部足足蹦起五厘米高。 “导致她死亡的根本原因就是你。”灰藤瞪着眼睛,“正是由于你一时放纵自己做出轻率的举动,宫前才不得不怀着身孕去医院,是不是?” “作为一个男人,我会负起责任,所以才站出来。”我回瞪了灰藤一眼,“但是,让宫前丧命的是御崎。” “不要直呼老师的姓名!你要是负得起责任,敢不敢出现在宫前的父母面前?不敢吧?” “哼!”我用鼻子回敬了一声,“我昨天已经去见过他们了。” “见过了?”灰藤眉头紧锁,眯着眼看着我,然后缓缓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御崎老师的事是你从她父母那里听来的?” 我一声不吭。灰藤扭过脸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她父母也真做得出来啊。” “御崎……老师追赶宫前的事,您承认了?” 灰藤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双手在桌上交叉,同时探过身来。“你给我听好了,西原。我不知道宫前的父母是怎么对你解释的,但那件事是人力无法抗拒的。御崎老师没有任何过失。” “如果不是她去追—” 没等我说完,灰藤又敲了一下桌子。“之所以去追是因为宫前逃跑在先。如果需要逃走,难道不是本人做了亏心事吗?” 这里的“本人”,自然也将我纳入其中。 “怀孕是宫前个人的事。”说完我马上摇摇头,“是宫前和我的事,没有道理遭到学校老师的监视。这是对个人隐私的侵犯。” “别太自以为是!明明还是个让女朋友怀孕后,只能让她去人流的未成年人。” “让她生下来就算个成年人了?” “西原!” 灰藤两手按着桌子站起身来。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石部正打算去开,灰藤制止了他,自己走了过去。门只开了一道小缝,只见外面的人影—反正肯定是学生指导部的老师—鬼鬼祟祟地对灰藤低声嘀咕了几句。 “知道了,请他进来吧。”说完,灰藤回到座位上,朝我露出奇怪的表情—脸上怒色未消,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一会儿,房门再次打开,一个学生指导部的老师走了进来。而耷拉着脑袋跟随其后的,正是我的父亲。 这天我们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胃口,直接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灰藤所说的每一句话,父亲只管默默地听着。让他遭这样的罪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可他一句话也不为我辩解,也着实令我深感不满。或许他一时确实没想出怎么反驳,但指责校方也存在过失之类的话总该说上几句。我在旁边咬紧嘴唇,故意不去看一直耷拉着脑袋的父亲。 灰藤的遣词造句着实老奸巨猾。他对父亲说,出于为我的将来考虑,学校不打算对此事过于声张,只要大家心知肚明就可以了。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果公之于世,明明是这些家伙吃不了兜着走,现在反而用施恩于人的口气来堵我们的嘴。这与他们对宫前家实施的策略毫无两样。然而,无论是宫前由希子的父母还是我的父亲,即使看破了学校的伎俩,也完全无能为力。 离开学校后,我们去了宫前家。由希子的妈妈比昨天稍微热情了几分。我站在父亲旁边,像昨天一样低着头。 到目前为止,父亲没有对我说上几句话。但在从宫前家返回的电车上,他开了口:“站出来之前,肯定犹豫了很久吧?” “算是吧。”我回答。 “我想也是。”父亲的话语里夹杂着叹息,但这一句的确算是今天一连串不愉快中唯一的安慰了。 父亲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责备我的话。 我像前几天一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回想着自己所做的一切。作为由希子的男友,我的行为得当吗?假若真有天堂,由希子在那里目睹到我的所作所为,会感到一丁点儿满足吗?还有,比起犯下的罪孽,我遭受到的伤害已经足够了吗? 不,远远不够!我的赎罪之路还很长很长。 但除此之外,我又该做些什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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