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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级生  作者:东野圭吾

回到家,玄关的气氛多少有些异常。脱运动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多了两双陌生的皮鞋。两双鞋都已经很旧了。

母亲忧心忡忡地从客厅里走出。“来了几位警察。”

“哦?”我内心多少有些起伏,但也没有很吃惊。在他们眼里,我嫌疑最大,所以才会打算彻查吧。对我来说,这也是证明自己清白的好机会。

“今天学校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母亲轻轻点点头。“听说了。是御崎老师?”

“听说是被勒死的。”

“哦……”母亲紧皱眉头。她好像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摩挲着上臂。

白天见过的佐山和沟口坐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春美心爱的史努比玩偶被他们挤在中间,就像吃了柔道的一招“固技”似的完全没了样子。

“回来得真晚啊。”佐山笑眯眯地说。

“和几个朋友聚了聚。”我回答。那个盯梢的警察肯定早就把我和川合以及薰去其他地方的事报告他了。

“你的朋友怎样看待这起案件?”

“这个,怎么说呢。本来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只是作为我的朋友,他们还是比较担心我的处境。谁让我被当成嫌疑人了呢。”

佐山露出尴尬的表情。“我可不记得曾把你当成嫌疑人啊。不过对我们来说,你是个重要的信息提供者,这倒是事实。”

“算了算了,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就打住吧。不说这个了,你们这次来有何贵干?”

“嗯,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佐山用小指搔搔眉毛上方,“你知道教室的煤气栓在什么地方吗?”

“啊?”我完全没明白他在问什么。

“就是煤气的总栓。冬天用取暖器的时候,有个地方不是接了根橡胶管吗?那个总栓在教室的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我记得好像在教室前面,那个东西怎么了?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是否有关目前尚不清楚。”沟口面无表情地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展开调查。”

“为什么连煤气栓在哪儿都……”

佐山盖过我的声音问道:“你刚才说好像是在教室前面,能否想起确切的位置?”

“一下子这么问,我也说不上来啊。”我托着腮,手臂支在桌子上。为什么警方会这么在意煤气总栓呢?“上了高三之后还没用过取暖器,我没什么把握,大概在窗户旁边吧。因为取暖器习惯放在窗户旁边。”

“没错,就是窗户旁边。”佐山说,“在黑板斜下方有一个金属盖,打开就是煤气栓。使用的时候拉出来,就露在外面了。”

“啊,对,的确是那样。”

“到现在的班里之后,还一次都没用过?”

“这还用说吗?又没有取暖器,当然用不着。”

“也是。”佐山轻轻敲了两下膝盖,看着我说,“其实,在案发现场,也就是你们教室,煤气栓被人拽出来了。”

我皱起眉头,盯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

“不清楚,所以才来调查。”

“难道凶手想用煤气栓干点什么?”

“干什么呢?”

“比如,一开始打算用煤气杀人什么的。”

“嗯。”佐山点点头,“那为什么后来又换成绞杀了?”

“这个,会不会是觉得勒脖子比较保险呢?”

我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沟口在一旁说道:“肯定是那样。真是完美的推理啊,简直像知道真相一样。”

“别开玩笑了!”我瞪了他一眼,但这对于调查谋杀案的刑警来说毫无杀伤力。

“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佐山指着我的左手腕问。尽管他的语气听起来若无其事,我还是一下子警惕起来。但他们会追究缠绷带一事早在我预料之中。“还好吧。”我回答。

“你是昨天早上受的伤?”

“是。”

“到昨天晚上洗澡之前,你一直都这么包着?”

“嗯,有什么问题吗?”我反问道,但警察们似乎完全无意回答。

“之前有没有别人问起过你的伤势?”

“倒是也有几个。但顶多就问句‘怎么回事’,跟打个招呼似的,我也就随口答了他们。”

“有没有人想仔细看看你的绷带?”

“这个?”我举起左手,“没有。”

“哦。”佐山脸上闪过一丝严肃,随后与沟口对视一眼,点点头,笑眯眯地站起身来,“突然造访非常抱歉。今后或许还会有一些问题问你,到时还请多多包涵。”

“那倒是没关系,但希望你们下次挑我在学校的时候来找我。”

“好,我们会尽量的。”佐山的回答铿锵有力。

警察离开后,母亲开始啰里啰唆地盘问他们都问了什么。虽感觉很麻烦,但一想到天下没有做父母的会对自己儿子接受警察询问无动于衷,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你……不会是被警察怀疑了吧?”听完,母亲铁青着脸问。

“很有可能。”

“很有可能是什么意思……”

“这也没辙啊,谁让出了那种事呢。”我胡乱躺在警察坐过的沙发上,没好气地说。

“警察们问我,你昨天晚上在哪里。”母亲笔直地站着,低着头对我说。

我抬起头问:“然后呢?”

“我就实话实说了啊。晚饭跟我们一起吃的,然后就一直待在自己房间里。”

“那就没问题了啊。”我把史努比玩偶垫在脑袋下面。这时,面向院子的玻璃门打开了,春美走了进来。我赶紧把玩偶抽了出来。

“警察们好像都回去了啊。”春美说。

“春美,你没有乖乖待在自己房间里吗?”

“我一直在给花浇水呀。”

“这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跑到外面。快去漱漱口,然后把手洗洗。”

“知道啦,别老把我当成病人嘛。”春美撅着嘴刚要走向厨房,突然又回过头来对我说:“警察们检查了哥哥的自行车哦。”

这次我完全坐了起来。“真的?”

“嗯。他们翻看了挡雨的罩子,还查看了轮胎的气足不足。他们好像没注意到我,因为我在树丛后面。”

“哦……”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警察们应该是考虑到我有可能骑自行车往返。从我家到修文馆高中大约二十公里,一个小时可以骑到那边。但为什么会想到自行车呢?思索片刻后,我找到了答案。很可能推测的死亡时间是电车已停运的深夜。

“被杀的就是那个老师吗?”春美问。御崎藤江的所作所为似乎连我这妹妹都已经一清二楚了。

“是的。”我回答。

“那样的话,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嘛。谁让她对由希子姐姐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呢。”

“春美!”母亲用并不尖锐的语气指责道。

“反正我是觉得有人替哥哥报了仇。”说完,春美转身走进厨房。我无言以对,瞥了一眼母亲的脸色,慢吞吞地起身出了客厅。

到了晚上,电话响了很多次。最开始的两个是从新闻上得知案件的亲戚打来的,可能是因为我在修文馆高中就读而打来问问。他们肯定做梦都不会想到,我就是嫌疑人。接下来依然是两个同往常一样的骚扰电话。其中一个说了句“你就是杀人犯吧?赶快去自首”就挂断了。与其说是恶作剧,或许认为它代表了相关人员的心声更为恰当。另外一个则是女人的声音:“谢谢你替我杀了那个老不死的。”倒是这个电话更令我发毛。

父亲很晚才回家。虽说是家电生产商的外包公司,但作为经营者,就算自己家里来了警察,也要像往常一样一板一眼地工作。

我待在房间里,等着父亲来敲门,也做好了被他啰里啰唆问这问那的心理准备,但等了很久也没见他上来。

第二天早晨也没有见到父亲。我换好衣服下楼时,他已经出门了。餐桌上放着一个装过火腿蛋的盘子。

“爸爸说什么了吗?”我问厨房里拿着煎锅的母亲,“你跟他说案子的事了吧?”

母亲一边把为我和春美准备的火腿蛋盛到盘子中,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你爸爸已经知道了。”

“爸爸吗?消息真灵通啊。在新闻上看到的?”

“他说警察去过公司了。”

“爸爸公司那儿?去干吗?”

“听说去问你的事了。‘案发当晚,您儿子在家里做什么?请详细地告诉我们’之类的。”

“哎……”

那帮家伙的韧劲多少有些让我吃不消了。如果向家人询问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他们很可能为包庇疑犯而说谎。但假若同一时间分别对不同的人进行讯问,没有统一过口径是很难做到没有破绽的,从而有可能露出马脚—警察们应该是想试探这个。

“那爸爸怎么说的?”

“他让我别担心。”母亲把火腿蛋放在我和春美面前,“还说只要相信庄一就错不了。”说着,她看着我的脸。

我皱起脸,挠挠耳垂。“呃,好做作的台词。”

“哥哥,不许你这么说。”春美用胳膊肘戳了戳我的肚子。

我拿起叉子,扎进蛋黄。

早饭后,我打开报纸的社会版,发现昨天的案件被整理成了第二重要报道。“著名县立高中一女教师被杀”—标题是几个醒目的大字。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报道本身并没有多少实质内容。学校方面的封口令似乎颇有成效,报道对宫前由希子的事故只字未提。校长的话更是天花乱坠:“案件的发生令我难以置信、震惊不已。御崎老师是一位热心教育事业的优秀教师,她经常在学校工作到很晚,昨晚也不例外。我认为,她应该是在加班时遭到了暴徒的袭击。凶犯绝非校内人员,尚无相关线索。”

我把报道读了两遍,读第二遍的时候,一个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

在对尸体的说明中,只写着“颈部有绳子一类物品的勒痕”,蓝色缎带完全没有见诸报端。

真奇怪!我琢磨着。

这篇报道极有可能是根据警方提供的信息写出来的。如果警方公开了尸体颈部缠了蓝色缎带的内容,报社不可能不将其写入报道。可见,警方隐瞒了凶器是蓝色缎带一事。这是为什么呢?仅仅是为了保密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干脆把这部分报道剪下来塞进了口袋。

学校依然笼罩着昨天以来的那种异样氛围。我们今天也还得在音乐室上课。我一露面,整个教室立刻鸦雀无声,似乎所谓的“西原庄一凶手说”比昨天更为深入人心。

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我去原来的三班教室看了看,门上赫然贴着一张写着“未经许可禁止入内”的纸。我不予理睬,直接走了进去,因为我认出纸上的字出自班主任石部之手。

教室里面仍残留着一股异臭,简直像御崎藤江临死时遭受的痛苦变化了形态飘荡在空气中。想到这里,我顿时感觉后背有些凉飕飕的。

我走近御崎的尸体待过的位置—窗户跟前。我原以为警察画的白色人形还会留在那里,没想到已被擦得干干净净。

黑板旁边的墙壁上,正如昨天警察所言,安着一个隐蔽式煤气栓。现在盖子闭着。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尽量避免留下指纹。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可疑之处。总栓关得很紧,口上也套着橡胶帽。

这个到底为什么会被拽出来呢?

我略一思索,只能回想起昨天警察说的凶手企图用煤气杀人的可能。但转念一想,这里面是天然气,不会引起一氧化碳中毒。莫非凶手不知道这一点?

我站在曾经陈尸的位置四下张望,正觉得没有任何异常时,窗户的某个特别之处映入眼帘。

铝制窗现在依然紧闭,但栏杆上有一处伤痕,似乎是遭到强力打击形成的凹陷,深达数厘米。仔细一看,三十多厘米之外还有一处同样的伤痕。

这是什么?是不是之前留下的伤痕?我不清楚。既然连煤气栓的位置都忘记了,窗棱上的伤痕根本不可能记得。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试着想象御崎藤江死时的情景。

那个女老师竟然会被杀,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月之前,她还仅仅是被学生讨厌的教师之一,并不引人注目,也并非学生谈论的焦点,充其量也就是个如同厕所芳香剂般存在价值微乎其微的人。而把这个人一下子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我点燃了导火索之后,才前赴后继地出现了大批找御崎藤江和学校麻烦的学生。但要问牵头的我究竟对御崎藤江怨恨到什么程度,坦率地讲,我自己也不清楚。即便是第一次表示抗议的时候,我心底里也并非针对御崎藤江,而是对我自己。为了尽到作为宫前由希子恋人的责任,我简直到了忘我的地步。

然而这个正处于旋涡中心的人物御崎藤江,竟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杀了。这该如何解释呢?莫非有人早已对她怀恨在心,借此次风波解心头之恨?

正这样浮想联翩时,门突然哗啦一声被推开了。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班主任石部冲我喊了一声,语气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带了几分胆怯,“这里不准进来。你、你到这儿来有何企图?”

有何企图?这样的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说明他在怀疑我。

“没什么。”我站起身,“只是过来看看。”

“你没碰过任何东西吧?”石部快速扫了一眼尸体所在的方位。

“什么都没碰,只是坐了一下。”我从他旁边走过,径自来到走廊。可能是听到了石部的声音,旁边教室里探出几个脑袋。

回音乐室的途中,预备铃响了。石部跟在我身后走进教室。

短班会上,石部照例交代了一些日常事宜,像体检日程、毕业去向指导等等。大部分学生似乎感觉这样也未尝不可,但班上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家伙抑制不住喜欢瞎起哄的心理。果然,石部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个这样的问题冒了出来。

“案情有什么新进展吗?”发问的人是中尾。他似乎仗着自己是第一发现人,不了解调查进展就无法心安理得。

石部赤裸裸地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转而又意识到置之不理也说不过去,于是冷冰冰地说:“你们都看报纸了吧?目前清楚的只有上面所写的内容。”

“但报纸上……”说到这儿,中尾噤了声,微微歪着脑袋朝我遥望。但报纸上没有登载宫前的车祸啊—他可能是想这么说。

“报上不会登载猜测的内容。”似乎料到了中尾想说什么,石部直截了当地说,“报上登的都是确凿无疑的事,而尚未登载的都不是。明白了吗?”

“哦……”中尾带着一副完全无法接受的表情勉强点了点头。

石部走出去后,教室里立刻炸开了锅,但很快大家又像突然想起了我的存在,转眼之间恢复了平静。

我坐在角落里撑着下巴,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就在这时,有什么从我脑际一掠而过。是刚才石部的话:报上登的都是确凿无疑的事,而尚未登载的都不是……

我从口袋里掏出今天早上剪下的报道。

上面没有提及凶器是女生做体操用的缎带,难道是因为无法断定这一点?

我曾经在两小时电视剧中看到过,如果为绞杀,可以根据勒痕大致确定凶器。御崎颈部的勒痕会不会与缎带不一致呢?

我注视着左手。现在绷带已经拆了,但警察曾对此追问不休。莫非勒痕与我所用的绷带一致?应该不至于这么离奇。难道凶手刚好选择了我包扎的这种绷带作为凶器?

不,不对!是凶手故意选择了我包扎用的绷带。目的显而易见,是为了嫁祸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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