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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级生  作者:东野圭吾

次日第四节课前,我被叫到校长办公室。上高中已两年多了,我还是头一次踏进这里。那个在晨会上见过的矮小瘦弱的老头儿坐在靠窗的书桌对面,旁边站着戴着硕大眼镜的教导主任。传说他那一头黑发是假的。他面前是三人中面目最可怖的灰藤。

“听说你接受了媒体采访?”灰藤发问道,用的是一贯盛气凌人的口吻。

“被纠缠了很多次,但我没有接受,全都拒绝了。”

“嗯。”灰藤点点头,回头望了校长一眼。校长这小老头儿对大眼镜教导主任耳语一番,之后教导主任又和灰藤窃窃私语起来。趁此工夫,我打量了一圈房间内悬挂的镜框。里面放的都是奖状,不知表彰的是什么。

“那就好。希望你今后也注意,一定不要随便乱说。”灰藤突然开口,“万一有什么必须要回答的,关于宫前车祸的事,你只要告诉他们已经全部了结,自己也正在反省就可以了。明白了吧?尽管不是强制性要求,但这么做也是为你好。”

唉……我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尽管是有教师遭到了谋杀,但比起查清命案真相,似乎还是瞒住学校的耻辱更为重要。

“明白了吧?”见我没有作答,灰藤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我继续贯彻之前的原则就可以了吧?”我说,“对他们无可奉告,对不对?”

“你小子到底怎么想的?”校长突然声音嘶哑地说,“还对之前的车祸耿耿于怀吗?”

“我怎么想无关紧要吧?”

“西原!”灰藤厉声呵斥。

“我想说的是,我又没触犯什么校规,你们凭什么说三道四?”

“喂,西原,”大眼镜教导主任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你最好不要得意忘形,明年你也要参加入学考试。要是因为这种事出了名,可是有百害而无一益。”

“我早就不指望享受什么推荐待遇了。告辞。”我鞠了一躬,走出校长办公室。门关上之后,只听校长怒吼了一声:“那家伙什么态度!”

从这天开始,社团活动得到了许可。我穿上久违的钉鞋,在操场上追逐白色的棒球。队友们对我的态度没有任何改变,甚至有学弟过来跟我开玩笑。同他们接触的过程中,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凶杀案嫌疑人。

但他们并未刻意回避案件的话题。

“前几天那起杀人案,简直不像真的。”我们结束训练,在活动室更衣时,高三的近藤说。

“不会最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收场吧?”一个高二的队员说。

“应该不会。”近藤回应道,“学校就这么巴掌大,要是连这儿发生的案子都破不了,那些当警察的脸往哪儿放?”

听了高三学长一番颇具说服力的话后,那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所以说,还是希望他们尽早把凶手捉拿归案。”吉冈用脱下的汗衫擦拭腋下的汗水,插嘴道,“搞不清凶手的真面目,总归让人心里发毛,而且逮到了凶手,西原也就可以免遭那些异样的目光了。”

我的名字一出现,活动室里的空气霎时凝重起来。吉冈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气氛的改变,把汗衫放到鼻子底下使劲闻了闻。“虽然有点臭,还能穿吧。”说着径自丢进储物柜。他大大咧咧的样子让周遭的氛围明显缓和了不少。能够这样直言不讳正是这个大个子男孩的优点。或许这家伙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察言观色吧。

但我感觉,即便是这些伙伴,也似乎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对我抱有一丝怀疑。这并不是说谁都不能信任。我若站在他们的位置,应该也会那样想,所以这无可厚非。只是由于存在这种怀疑,他们潜意识中都会对我心生愧疚,而这种愧疚又以对我的关心表现出来。

出了活动室,近藤突然提议去唱卡拉OK,他肯定是想让我多少打起点精神来。正因为明白他的用心,才不好断然拒绝。

“那就去换换心情吧。”我配合地说道。说实话,卡拉OK可不是我的强项。

“那我也奉陪吧。”川合带着无奈的表情说。这让我有些吃惊,因为那种地方这家伙去得比我还少。

我们还叫上了楢崎薰和吉冈,共五人同去。我打电话回家,告知今天会晚一点回去。平时是不做这种麻烦事的,但此一时彼一时,如果害得他们产生不必要的担心反倒更加麻烦。

我们一起向车站走去,途中川合一正说:“警察的行动,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奇怪了?”我问,薰也靠过来。吉冈和近藤走在前面稍远处。

“有个家伙说看到我们班主任在咖啡馆里和警察谈过话。”

川合的班主任姓坂上,物理老师,是个个头不高、打扮土气的中年男人。明明不需要做什么实验,却一天到晚老穿着件白大褂。

“警察找鼹鼠会有什么事?”我歪起脑袋思索。鼹鼠是坂上老师的绰号。

“你不觉得奇怪吗?不管怎么说,鼹鼠都是这个学校里最没有存在感的老头儿。也没听说他与教古文的御崎老太有多熟,对他调查取证应该没什么用啊。”

“警察都问了什么,你没从鼹鼠嘴里问出来?”薰对川合说。

“我直接去问不太合适吧,那家伙也知道我是西原的哥们儿。”川合搔了搔太阳穴附近,“女生去问或许比较管用,那老头儿是个大色鬼。”

“单看那长相就知道。”

我和川合笑出声来。

“对吧。所以说,薰,还是你上吧。你要是不乐意,拜托其他女生去也行啊。”

“真没办法。”薰说,“那我托个人试试看。”

“不好意思啊。”我对她说。薰莞尔一笑。

近藤推荐的KTV位于一幢干净整洁的写字楼里。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这种场所?我有些纳闷。但见大家都见怪不怪,我只好闭着嘴跟了进去。

“这里穿着校服也能进来。”近藤说,“学生还能打折哪。但不能喝酒,咱就别喝了。”

“这还用说。”薰一脸严肃,“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谁要是去买烟我可不答应啊。吉冈,你这家伙身上没带着吧?”

“没带,我也为棒球社着想嘛。”吉冈认真的样子很滑稽,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

进去之后,我们每人只喝了一杯软饮料,剩下的就是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地放声高歌。近藤把一百元的硬币像轮盘赌的筹码一样堆得老高,然后一个个投入点歌机。怪不得最先提议唱歌,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有的歌他甚至不看词也能张口即来。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吉冈的歌技真是糟糕透顶,单听那回声,简直像一头黑熊在对着深井咆哮。但多亏那个家伙铺垫,我才得以毫无压力地唱了几首。川合水平一般,楢崎薰则是实力派偶像歌手的水准。

两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久违的能够忘却烦恼的两个小时。

“哇,真痛快啊!看来我是上瘾了,还远远没有唱够呢。”吉冈紧攥着话筒,说的话令人毛骨悚然。

“这家店还没有被学生指导部盯上,随时都可以来唱。”近藤肯定地说,“有点名气的连锁店,那些浑蛋老师都会时不时搞个突击检查。”

“真的?”吉冈瞪圆了眼睛。

“嗯。我一个朋友刚出店门,就看到御崎老巫婆站在眼前。”话一出口,近藤立刻反应过来,看着我说:“不好意思,提了不该提的名字。”

“没关系,别介意。”我强装笑脸,但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那个老太婆啊,”吉冈深有感触地说,“怎么会是那个德行?我真怀疑她那种严格是不是已经算是病态了。”

“大概她就是那样的性格吧。”近藤说,“肯定有洁癖,或者是个偏执狂。”

“嗯,很有可能。”

这是个不受欢迎的话题。大家正准备回家时,川合一正突然冒出一句:“我去参加守灵仪式了。”

一时间,我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便看着他。大家也都朝他投去目光。

“御崎的守灵仪式。”川合说,“我还是瞒着你们去了。”

“为什么?”薰代表大家质问道。

“说不清。总之,即使再对那个女人恨之入骨,她一死我们也不能拿她怎样了。所以,我就想着至少假装上香的样子,对着她的遗体发上一通牢骚。”

我感到震惊。对啊,原来也可以抱着这种目的去参加守灵仪式,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或许因为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由希子,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却完全想不到。我一心以为,既然是仇人的守灵仪式,不去才是理所当然的。

“那时候我才听说,”川合继续说道,“那个女人年轻的时候,也有人劝她去相亲,但她都拒绝了。她说自己打算为教育事业献出毕生精力,而结婚会成为绊脚石。还有,从学生时代起,她就宣称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

“哎?”吉冈歪起嘴。

“后来那个女人一直独居。死后她的家人去她的住处一看,女人该有的东西一件都没有。没有梳妆台,化妆品也只有最基本的几样。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书多得出人意料,听说其中还有她整理的剪贴簿和文件夹。最像样的就是书桌上的文字处理机了。打开开关,屏幕上还有刚出到一半的古文试题,内容是《方丈记》。可能她本打算回到家后继续写吧。”

“虽然听说回到家还工作的老师不在少数,”近藤插嘴道,“但一想到她被杀之前还在做这些,就有些难过了。”

“所以我就想,她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专注工作没有问题,自我牺牲也可以接受,但我总觉得她什么地方不太正常。”

“我也说不好。”薰说,“不过跟着那样的人受教育很不舒服。她的人格似乎已经扭曲了。”

我和川合都点头表示认同。

“别谈这种令人不爽的话题啦,好不容易心情才好一点。”吉冈实在忍不住了。

走出店门时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八点多了。

回到车站,我再次坐上电车,只见两个面熟的女生坐在位子上,她们都是天文社的成员。她们没注意到我,聊得热火朝天。这么晚才回去,应该是社里有活动。灰藤说过,只有天文社可以破例不按放学时间离校。我试着寻找水村绯絽子,但周围没有她的身影。

回到家,在房间里换了衣服,我开始吃夜宵。对于这次晚归,母亲没有责备我一句。得知我去散心,她倒显得轻松了一些,反复问我唱了什么歌。

吃完晚饭,大门的对讲机响了。我不由得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时间一般不会有人来访才是。

母亲摘下对讲机听筒。三言两语之后,她望向我,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是警察,说找你有事。”

预感果然灵验了,我暗想。

登门来访的只有沟口一人。“请进客厅吧。”母亲说。但他依然站在门口,说在这里就可以。那张脸看起来比之前还要多几分严峻,我心中顿时忐忑起来。

“你今天几点到的家?”沟口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劈头就问。

“您为什么要问这个?”我说。

“我希望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几点到的家?”

“我儿子……”母亲试图作答,我伸手制止了她。

“妈,您没必要在这儿说个没完,到里面去吧。”

“可是……”

“嗯,这样比较好。”沟口也说,“非常抱歉,我还是想听您儿子亲口回答。”

母亲有些沮丧地看了看我和沟口,向客厅走去。她很可能会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我再度看向沟口。“如果我回答您的问题,可不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沟口立即点头。“好。”

“一言为定。”讲定要求,我说,“我到家是八点四十左右。”

他眼中刷地闪过一道光芒。“可真晚。”

“我回得早也罢,晚也罢,都没什么关系吧?”

“你去了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他再次用专业的口吻质问。

“也许是我多虑,”说着我看了看沟口黝黑瘦长的脸,“我感觉您好像在问我的不在场证明。”

沟口的脸略微一紧。“如果我说你说得没错,你会照实回答吗?”

果不其然,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去唱卡拉OK了。”我回答。

“卡拉OK?”沟口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没什么问题吧?我也有想唱歌的时候啊。”

“当然,那是你的自由。”沟口点点头,“可以跟我讲讲详细情况吗?”

于是,我把在哪家店、和谁一起、几点进去几点出来一一作了详细说明,沟口一脸严肃地记在笔记本上。这还不算完,又逐一问了谁唱了什么歌、点了什么饮料、付了多少钱等细枝末节,真可谓巨细靡遗。

“你们什么时候决定去唱卡拉OK的?”

“社团训练结束之后,一个姓近藤的队员提议的。如果不相信,您可以去问问其他人。”

“我会的。”沟口一本正经地回答,然后又往笔记本里写了点东西。

“到底出了什么事?”估计他问得差不多了,我才问道。

沟口的表情稍显迟疑,干咳了一声后说道:“就在刚才,你们学校又发生了一起案件。一个教室的煤气栓被人拧开了。”

“煤气栓?拧它干什么?”

“这个目前还不清楚。只是……”沟口说着舔了舔嘴唇,“那个教室里还有一个昏迷的学生。”

“昏迷……”

“我也想问问本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伤者现在还在医院,幸好没有生命危险。”

“里面应该是天然气,不可能中毒。”

“你真清楚啊。确实不会引起一氧化碳中毒,但会导致缺氧,所以同样很危险。”

“是自杀吗?”

“如果煤气栓是本人拧开的,应该算是。但现阶段什么都不敢断言。”

“那个学生是谁?”话一出口,我随即想起了在电车上遇到的两个天文社女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名叫水村绯絽子,高三,天文社成员。她在第二科学实验室昏迷,被门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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