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事务所的路上，美美香一脸憔悴的样子，什么话都没有说。

是因为第一次进入现场调查，太累了吗？我抑制住了刨根问底的冲动，将步速放到和她一致。

“——怎么样？”

回到事务所，我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问道：

“情况怎么样？”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仰起头。是不是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呢？

“我按照所长说的，拍下了照片，使用的是手机的静音相机。”

“谢谢，那就把数据传给我看看吧。”

因为是工作配发的手机，其中并没有美美香的个人信息，她也很痛快地直接将手机递给了我。

我看着她拍到的几张照片，大概明白了起居室的情况。顺着餐厅和厨房出去就是起居室，从厨房就能直接看过去，而且里面的空间很大。房间里放着吃饭用的餐桌，还有休息用的沙发和按摩椅。

……那个男人，还挺会享受生活。

在门铃应答器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固定电话和传真机。大型液晶电视下面的柜子里，则放着主机型的游戏机和录像机。墙边的储物柜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玩偶。有猫、狗、熊、海豚、狮子……在其中，也有我们做的那只泰迪熊。

“总而言之，先大概讲一下经过吧。慢一点就好，外面的天气太冷了，你还是喝点红茶吧。”

我在茶水室中准备了红茶，她往杯子里放了三块砂糖，将红茶捧在手中。也许是甘甜的液体流入体内，让她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她这才断断续续地开始说了起来。

“我先查找的，是那个‘基础音’的来源。能够发出那种声音的是什么呢？首先，我想到的是房间中的电器。像是空调、按摩椅、大型的液晶电视、门铃应答机、固定电话、传真机，还有游戏主机……”

“我以摆放着泰迪熊的储物柜的位置为出发点来思考。我所听到的那些细微的声音，应该是以窃听器为圆心，半径十米范围内的物品发出的。不过因为是由窃听器转录的，所以声音的精度也被降低了，这一点也是可以预判的。”

“不愧是你。只要离了两米远，我就听不到了。”

听到我的玩笑，她终于微微笑了起来。

“我将窃听器录到的声音，提前下载到了iPod里，当时我戴上耳机一边听着，一边将起居室里的电器一一插上电源，进行比较。”

她闭上眼睛，回忆着自己当时的行动。

“首先，我排除了电视机和按摩椅。电视机的待机液晶画面，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调到没有播放节目的频道时，那种似乎是由光而产生的、不可思议的声音，是显像管电视所特有的声音。按摩椅也是一样，马达发动的声音和滚轮的声音，因为滚动的位置一直在发生变化，所以声音并不是一直维持同一状态的。”

“我又听了一遍窃听器的录音，我觉得，那像是一种电器在呼吸一般的声音。比如说，像是咬着牙齿，从喉咙里吐出气息的感觉，气息在接触到牙齿的时候，稍微发生了一点颤动。我所说的‘基础音’，就是带有一点那样的颤抖。随后，我打开游戏主机，还有空调进行了比较。但是都感觉并不一样。”

“是怎么回事呢？”

“是这样的……游戏机和冬天的空调，吹出的空气都是热的。暖空气和冷空气的体积和密度都是不同的。那种从齿间发出的声音，好像是带着某种抗拒感。所以和这两者有微妙的不同。比起游戏机和空调，‘基础音’的呼吸，好像是从牙齿的缝隙中溜出来的一样。”

她用了好几个“好像”。应该是她在堆叠自己的推测，想方设法去准确地抓取自己的感觉。她试图努力将这些感觉化为语言，尽量让我能够理解。

老实说，我其实跟不上她那些纤细的感觉。不过我知道，她的想法是正确的，后面再去印证这些就好，现在，就让她先凭着感觉，先多排查一些线索吧。

“我再一次，从头开始听了一遍录音。我将意识集中在‘基础音’上，而后，我听到了在千春的声音响起之前，‘基础音’和其之外的另一种声音交错的声音。”

叮咚。

“叮咚？”

我从她的拟声词联想到了水的声音。是水进入空气，气泡从水面中浮起的声音吧？水的话……

“是加湿器吗？”

“没错。我在储物柜里搜索，最终找到了一个小型加湿器。当时房间里只有电视机的后面还有空的插座，我将身体挤进去插好电源。因为电源线很短，而且要把加湿器放在电视机的电源线旁边，让我十分紧张，不过我还是往水箱里加了水，启动了机器……”

“结果呢，声音吻合吗？”

她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就是要找到‘另一个声音’——也就是说，只在这十四秒响起的声音了。”

“然而，我却完全找不到那个声音。因为大野所长并没有听到这个声音，所以这个‘声音’，应该是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注意到的，特别微小的声音。可是，尽管‘基础音’是电器发出的声音，然而，却没有办法判断，这‘十四秒’的另一种声音，到底是什么材质的东西发出的。”

“也并不是全无线索。从发出声音的状况，再进行具体的推测就是了。声音响起了，又消失了。总共有四种可能性。”

我从手边拿过一张白纸，用笔在上面写着。

一、声音是由凶手引发，再由凶手消去；

二、声音是无意中被引发，由凶手消去；

三、声音是由凶手引发，自然消去；

四、声音是无意中被引发，自然消去。

“啊，”美美香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某种谜题一样，我完全搞不明白呢。”

“关键在于声音响起的时间和消失的时间。我将这两个声音，根据意图进行了分类。这四类分别是：意图、意图。自然、意图。意图、自然。自然、自然。从理论上来说，只有这四种可能性。”

“啊。”

美美香含糊地回答着，看来她的大脑还没有理解我所说的话。

“首先，先来讨论第一种‘声音是由凶手引发，再由凶手消去’的可能性。这一点很好理解。比如说，是在案发现场，凶手不小心撞到了什么证据物品，所以慌慌张张地打开了吸尘器一类的物品。”

“啊，原来如此。我有点理解所长说的话了。但不可能是吸尘器。因为所长的耳朵什么都没有听到，所以这种会发出比较大噪声的机器，我都排除在外了。”

“嗯。但是这段声音只响了十四秒。除了吸尘器以外，我很难想到其他电器。”

“接下来，是第二种‘声音是无意中被引发，由凶手消去’的可能性。这种推理与十四秒的时间幅度相吻合。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凶手一跳，于是他慌慌张张地把声音消掉了。比如说，像是新型的电视机所特有的定时观看功能一类的。到了指定时间，电视机就会自动打开，播放主人之前预约过的节目。”

“正当凶手杀害被害人时，被突然打开的电视机吓了一跳。他花了十四秒找到了电视机遥控器。有这种可能吗……”

她摇了摇头。

“不，这不可能。我试着打开过电视。它和加湿器之间的声音并不能形成不协调音。”

“啊，而且从窃听器内部隐藏的时钟来看，关键的不协调音，是在下午四点十三分响起的。没有电视节目会在这种非整点时间开播。”

面对着快速推理的我，美美香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在第二种可能性中，哪怕是类似门铃应答器响了一类的情况，首先凶手必须先听到声音，然后才会想到要去消去声音。要消去声音，其先决条件就是凶手首先能够听到声音。也就是说，凶手只可能是个像你一样，听力非常好的人。所以，前两种可能性，都可以被排除了。”

“所长，你的思考方式一直都是这么细致的吗？”

“这只是用来补充你的特殊能力的嘛。本来也没想着让你感谢我，倒是也不用这么吃惊。”

听到我这么说，美美香因为不满而鼓起了腮帮子。

“第三种可能性，‘声音是由凶手引发，自然消去’。这一点则意味深长。如果是这样，就意味着，这个声音的响起，在凶手的杀人计划中是有意义的。比如说，有人给凶手的手机打了电话。从手机中发出的微弱的声音，我的耳朵很有可能无法捕捉。但是因为电话没有打通，所以对方挂断了电话。这么说也符合逻辑吧。

“又或者是自动计时的某种东西发出了声响。比如厨房里常用的计时器，在响了十四秒后自动停止了。八音盒也是类似的东西。它是出于什么人的主观意愿被触发，但是自然而然地停止了。

“但是计时器和八音盒的声音都很大，所以应该是别的什么带有计时功能的装置吧。然而，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主观意图，为什么非要在杀人现场设置计时装置呢？

“……会不会是杀人装置？”

我不由得看了一眼美美香，她有些无地自容地垂下了眼睑。

“第三种算是有一定的可能性。我们再来看看第四种推论吧。那就是非主观意图的响起，自然消失。接着刚才的推理，结合声音本身十分细微这一点进行考虑。”

“……可是，这种声音的类型，是不是也太广了？”

“没错。因为这不属于凶手意图，所以没法进行限定。声音响起时，凶手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样也很合理。极端地说，甚至有可能是，山口听到的窗外的鸟叫声，或者是天花板上老鼠的脚步声。”

“那样的话，就没法成为锁定凶手的线索了。”

“是啊。”

我抱起胳膊，沉吟了一会儿。

“只能在第三种类型中，再考虑一下别的情况了。不，我们先换个方向。关于那个声音，有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

“其他……”

“要不要再通过山口你的表述，重新回顾一遍整个流程？”

“好的……”她闭上眼睛，“首先，我听到的，是门打开的声音。”

“接下来，是脚步声。渐渐变大的脚步声。那种声音，与我们拜访时穿的拖鞋走起路来的声音相似。

“‘哎呀，怎么了？’接着传来女性的声音。应该是千春的声音。到这时，脚步声停止了。

“‘你——’接着是千春慌乱的声音。再就是地板上粗暴的脚步声。应该是两个人发生了搏斗吧。还有撞到墙壁的声音、千春低沉的呻吟声。

“就在这里，我听到了那个不协调音。”

“我明白了。之后我们再详细讨论。请你接着说。”

“好的……接下来，我再一次听到了脚步声。咚、咚，是固定音量的——”

“你说什么？”

我的声音不由得尖锐了起来。

她睁大了眼睛。因为我的声调，她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有些不好意思。

“不，对不起。不过——你刚才说什么？”

“是有固定音量的脚步声……”

“那是穿着客用拖鞋的声音，没错吧？”

“嗯，是的。是有棉毛质地缓冲了一定重量的感觉。因为今天我也实际穿了那双拖鞋，所以应该是那个没错。”

“你刚才说的是固定音量吗？”

“是的，不管是音量还是节奏都是固定的……”

“你还记得，自己最开始是怎么说那个脚步声的吗？”

“咦？嗯……我说，穿着客用拖鞋的脚步声渐渐变大……”

我不由得吞了口唾沫。

我全明白了。不管怎么质问，不管如何检验……我已经完全理解了整个事件中的所有问题。

“山口。”

“嗯。”

她用胆怯的声音回答。

“你在起居室调查的时候，有在沙发上坐下过吗？”

“咦？嗯。因为我想踏踏实实地听一下声音，所以就坐下来听了……”

“你坐下去了吧。”

“是的。”

“那时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那个沙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沙发……？”她歪着头问，“啊，说起来，我在坐下去的时候，感觉屁股挺疼的。坐下去很硬，感觉像是弹簧的部分坏掉了一样。声音也钝钝的……”

“太棒了。你超厉害的。”

我站起身，穿上外套。

“等一下所长！你要去哪儿？”

我回头一看，美美香正站起来，探出身体，一脸愣住的表情。

“我出去买点东西，马上回来。”

“请等一下，你知道那个不协调音到底是什么了吗？”

她那副慌慌张张的样子有些好笑，不过我还是心情爽快地回答她：

“那个啊，我马上就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