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疯子

大阪圭吉|Osaka Keikichi

推理要在本格前  作者:谷崎润一郎...

赤泽医生所经营的私立脑医院,位于M市郊外的一座并不太高的红土山上。背后是茂密的杂树林,前面可俯瞰到一条通往火葬场的大道。医院是老式的平房建筑,形状就像一只趴着的巨大蜘蛛似的。

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在这场惨不忍睹的大悲剧发生之前,这个赤泽脑医院朽烂不堪的木板围墙内,就已经弥漫着肉眼看不到的瘴疠般的不祥之气了,或者更具体地形容,它就跟立柱被虫子蛀空的屋子似的,已经摇摇欲坠,趋于没落了。

赤泽医生一贯认为,看护精神病患者是极为困难的。一方面,许多患者会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动机,甚至没有动机,就突发暴行、逃跑、纵火等恶性行为;或毫无理由地企图自杀;或因情绪抵触而绝食、拒绝服药等。这些举动无论是对于看护人员还是对于整个社会而言,都十分危险。因此,为了将他们与社会以及自由生活隔离开来,给予他们充分的监护,让患者得到精神上的安定,就必须得将他们收容在具有相当组织功能的医院中。从另一方面来考虑,由于精神病患者与普通患者或伤员不同,他们往往不认为自己有病,也对不知何时将会降临的各种危险茫然无知,故而也不会照顾自己。因此,对他们的看护,就需要特别的细心与热心。所以比起大规模的医院来,将他们置于照顾周到的家庭般的场所,即施以所谓的“家庭看护”,就更有效,也更能贯彻看护的“一对一”原则。

赤泽院长的祖上,出自堪称日本家庭看护之大本营的京都岩仓村,他们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折中了这两种相互矛盾的看护形式,创办了家庭式小医院。可是,要实现一名患者配备一名看护人员的目标,费用自然会很高。第一代院长当家的时候,总算是太平无事地过去了。传到了第二代,医院就有点支撑不住了。而如今,传到第三代的时候,就几乎是家财用尽、濒于倒闭了。

新时代到来后,尤其是市立精神病医院的落成,使得赤泽脑医院内原本就不多的患者更是日趋减少。随着胸前挂勋章的“将军”和伟大的“发明家”一个两个地从热热闹闹的病房里撤走以后,那儿就再也听不到雄壮的歌声了,整个医院莫名其妙地变得惨淡寂寥,尤其在寒风瑟瑟的夜晚,更是让人觉得瘆得慌。于是看护人员也开始两个三个地请假,逃一般地离开了。眼下就只剩下一个年龄五十开外的老看护人,照料着三个家里已经没人接管的精神病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兼管药房的女佣。再加上院长夫妇的话,男男女女总共七人,在此光秃秃的荒山上维持着生活,实在有些阴森可怖。

空关的病房越来越多,蜘蛛开始在紧闭的窗户上筑巢,积满了灰尘的榻榻米上也生出了绿色的霉菌,而赤泽医生内心的焦躁也愈演愈烈,已经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在拾掇那些不知何时喜欢上的盆景时,他会一不小心将刚冒出的新芽全都掐掉。在查病房的时候,他也会莫名其妙地狂躁起来。这些还算好的,因为不久之后,他开始将内心不断膨胀的烦恼和焦虑转嫁到了患者的头上,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出气筒。

“你这个疯子!”

“笨蛋!傻瓜!你的脑浆子该换换了!”

他竟会劈头盖脸地对患者说这些话,吓得一旁的看护和女佣面面相觑,比起患者来,他们更担心院长的精神状态。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被院长如此破口大骂的患者,反倒一声不吭,他们像是在琢磨这些话的意思,全都翻着白眼缩在角落里。

这三名患者都是中年男子。他们当然都有自己的名字,可到了这里之后,就被人以绰号相称了。

住在一号病房的患者,叫“咚咚”,他的习惯是每天靠在病房的窗户旁,不是数着开往火葬场的汽车数量,就是望着电线杆上的乌鸦发呆,并不停地用右脚尖“咚咚”地踢着面前的护墙板。他的这个习惯极为执拗,以至于在他经常站立的窗户下方的榻榻米处,由于他每次“咚咚”地踢护墙板时脚底的摩擦,席草都起了毛,倒竖起来,出现了一个V字形。

住在二号病房的患者(在此说明一下,由于患者减少了许多,为了便于护理,已将原本分散在各个病房的三位精神病患者全都移到靠近主屋的一、二、三号病房中。剩下的四号到十二号的病房已经全部腾空)被叫作“歌姬”。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男人喜欢穿女人衣裳,并没日没夜地用哀婉的“女高音”,唱那些估计是他没发疯那会儿学会的过时流行歌曲。唱完之后,还会自己一个劲儿地鼓掌,喊“再来一个!”,然后莫名其妙地嘿嘿傻笑。

住在三号病房的患者,叫“伤员”,他当然没受什么伤,只是自称受了重伤而已。他满头满脸地缠着绷带,仰面朝天地躺在房间的正中央,说是要绝对静养。偶尔有看护人员走近,他就会大惊小怪地喊叫起来,若是别人要想触摸一下他的“受伤部位”,他更是强烈拒绝。可他倒是十分听院长的话,时不时地接受院长给他换绷带,故而还能勉强保持清洁卫生。

上述三位患者,应该说都还算是温和开朗型的,他们毫不在意赤泽医院是否会倒闭,每天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日子。但是,随着医院的看护工作越来越马虎,伙食越来越差,他们那原本温和开朗的脸上,到底也透出了一股阴郁之气来。而这时一旦遇上了院长那偶尔爆发的狂暴,便会异常敏感地激起反应,从而酝酿成风起云涌般的险恶气氛。最后,终于汇成一股强劲的龙卷风,无情地吹垮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赤泽脑医院。

这是一个异常闷热的早晨,也不知为什么,从一大早起往火葬场方向开去的汽车就接连不断,将这座光秃秃的荒山的山脚完全笼罩在尘埃之中。

老看护人员鸟山宇吉跟往常一样,在六点钟醒来后,嘴里叼着牙刷,走在通往病房的走廊上。他一边走一边不经意地朝运动场那边瞟了一眼,发现木板围墙角落里的那扇后门开着,他不由得吃了一惊,站定了身躯。

在此,有必要稍加说明一下。赤泽脑医院总占地面积约五百五十坪,四周围着高高的木板围墙。围墙里面则是诊疗室、药房、院长夫妇及其他家人居住的主屋,以及折成直角的病房从三面将一百五十坪左右的患者运动场围在了中间,运动场的另外一面直接由木板墙围着。靠近病房的木板围墙处,有一扇刚才提到的后门,外面是一片杂树林。由于这道门直通患者们的运动场,所以跟主屋的后门不同,它平时跟大门一样是上锁的,绝对不会任其敞开着。不过院长有时候也会从这扇门出去,到杂树林中散步。考虑到这一点后,鸟山宇吉心想会不会是院长出去了,于是便朝那儿走去。可是,就算是院长出去散步,这道门也不允许敞开,哪怕是敞开一会儿也是不允许的。鸟山宇吉心里这么想着,来到后门处,他惴惴不安地朝门外张望着。

一个人都没有。

看不到身影的小鸟们躲在树梢上啾啾地鸣叫着。听到了鸟叫声后,鸟山宇吉反倒察觉到了一件怪事,不由自主地将嘴里叼着的牙刷拔出来拿在了手里。

因为,“歌姬”每天一大早都会高唱“女高音”,今天却一声都没听到。不要说“歌姬”的“女高音”了,就连那执拗、烦人的“咚咚”声也听不到了。原本就显得空荡荡的那一排病房里,悄然无声。在明亮的朝阳下,这种死一般的寂静,直叫人不寒而栗。真静啊。太静了。在这一派寂静之中,鸟山宇吉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从低到高,从慢到快。

“不、不好了……出事了!”鸟山宇吉不由得嘟囔了起来。他脸色发白,弯着腰朝病房跑去。

一阵“哗啦啦”“咣当当”的开门关门声之后,就只听到鸟山宇吉在用颤抖的声音叫喊道:“院长……不好了……出事了!”他从四号病房跑到一号病房,紧接着又跑过走廊,踉踉跄跄地跑向还没人起床的主屋。

“不好了!不好了!病人全都逃走了!”

不一会儿,屋内就响起了惊慌失措的人的走动声。

“院长怎么了?院长呢?”

“在对面房间里睡着呢……快去叫他起来!”

“没在对面房间里呀。”

“不在吗?”

“反正病人全逃走了!”

“空病房里呢?”

“都没有啊!”

“把院长叫起来……”

“可是院长也不见了呀。”

不一会儿,看护人鸟山和赤泽夫人还有女佣他们三人就全都衣衫不整地跑到了运动场上。

——不好了!这么着可不行啊!

鸟山宇吉领头的这三个男女,立刻瞪大了血红的眼睛,从病房内到杂树林,分头寻找开了。可是,还是一个精神病患者都没有找到。很快这三人又聚集在后门口处,已经急得快哭了。

“可是,院长他到底怎么了呢?”女佣战战兢兢地问道。

受到了惊吓的乌鸦们,在树梢上一齐发出了不祥之音。

鸟山宇吉的膝盖直打颤,他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突然,他惊叫了一声“啊呀!这不是……”,身体就往前倾倒了。

大家一看,只见靠近木制后门里侧的地上,果然有个像啤酒瓶似的东西被摔得粉碎。大家仔细看了才认出,那是病房厕所里常备的放防臭剂的玻璃瓶。并且在那附近,还一点点地洒落着紫黑色的液体。女佣叫着问道:“鸟山,这是不是拖什么东西的时候,留下的痕迹啊?”

赤泽夫人用手指指着地面,发现确实有一道重物被拖过的痕迹,模模糊糊的,一直延续到病房那边。而跟随着这道痕迹的,则是滴滴答答的紫黑色液体……

三人屏住了呼吸,一声不吭,连滚带爬地追寻着痕迹,很快就寻到了木板围墙边病房外的厕所里。厕所里没铺地板,是水泥的地面。当三人朝厕所张望了一眼后,就立刻发出了意义不明的惨叫,他们的身体就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厕所里是一片血泊。血泊正中间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赤泽院长。他还穿着昨晚的睡衣,可那模样真可谓惨不忍睹。他满头满脸都是割伤——估计就是被那些还在血中发着冷光的玻璃瓶碎片割开的吧,已经是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了,叫人无法直视。他的前额与头盖骨之间,被开了个大洞,脑浆已被取出,脑袋里空空如也。可那被取出的脑浆又到哪儿去了呢?不知道。附近哪儿也没有……

M市的警察署接到紧急通报后,仅过了二十来分钟,由司法主任领头的一队警察就涌入了赤泽脑医院。

司法主任吉冈警部补[日本警察的中下级别。日本警察分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巡查九个等级。]从惊慌失措的鸟山宇吉那里大体了解了一下情况后,首先命令手下的八名警察分头去寻找那三个逃走的疯子。

没过多久,检事局的人也到了,手脚麻利地展开了现场踏勘。审判法官当即主持了前期审讯。鸟山宇吉、赤泽夫人、女佣一个个全都惊慌失措,刚开始陈述时都是语无伦次、结结巴巴的,让审讯员大伤脑筋,但说着说着,他们就渐渐地镇静下来,从赤泽脑医院的现状到阴森可怖的氛围、院长平日里的情绪失控,以及那三个疯子的特点、脾性等,都有问必答,基本上介绍了个八九不离十。

与此同时,根据法医鉴定,院长的死亡时间推定为凌晨四时许。经过了解又得知当时其他人都还在睡觉,没听到什么声响。院长有早起后穿着睡衣做体操、散步的习惯。

基本调查结束后,检事就对司法主任说:“行凶的动机还是比较明确的。问题是,那三个疯子都是同犯呢,还是三人中的某一个是凶手,其余两个只是看到后门打开后,乘机溜走了?对了,抓捕犯人,派了几个警察?”

“先派了五个。”

“五个?”检事皱起了眉头,“那么,有什么进展吗?”

“还没有。”

“也是啊,区区五个是不够的,逃跑的疯子就有三个不是?说不定他们还会躲起来……”

说着,检事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神情陡然紧张起来。他继续说道:“对了,还远不只是能不能抓到的问题啊。啊呀,真要这样就麻烦了……犯人是三个疯子,还不是一般的疯子,是已经滥施暴力的疯子,谁知道他们还要闯出什么滔天大祸来呢。”

“就是啊。”预审判事也脸色刷白地插嘴道,“万一让他们流窜进了妇女、孩子比较多的市内,那该如何是好?”

“后果不堪设想啊。”检事说话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了,他对司法主任说道,“不能再磨磨蹭蹭了,马上增派警员去支援。对了,还要通报全市的派出所……”

吉冈司法主任的眼中显出了惊恐之色,他跌跌撞撞地奔向主屋的电话间。

从现场到警察署,再从警察署到各个派出所……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紧张感通过电话线,即刻就从设立在赤泽脑医院的临时搜查本部传了出去。

很快就到达的警察增援部队,立刻被分成两组派了出去:一组去市内,一组以医院所在的秃山为中心,搜查郊外一带。

可是,过了许久也没有任何好消息传来。司法主任提心吊胆,坐立不安。他心想,只要不再发生凶杀案,就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绝不能拖延时间。必须尽快抓捕,防患于未然。可是,要是疯子们害怕看到人,找个什么地方藏起来了,事情可就难办了。

想到这里,司法主任愈发焦躁不安了。

——按照疯子的心理状态,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会藏起来吗?如果会,他们又会藏到什么样的地方去呢?对了,关于这一点,应该去请教一下专家。

到了正午时分,看到还没有任何进展,司法主任便当机立断,将搜查本部转移到了市内的警察署,并让署长坐镇,自己则来到了位于赤泽脑医院相反方向,同样在郊外的市立精神医院。

在请求会面后,院长松永博士立刻出来接待了他。

“出大事了,是吗?”

松永博士生就一张红脸,一看就是个好好先生。他似乎已经听说了一些情况,所以他一边给主任推了把椅子过来,一边这么说道。

“是啊。老实说,就是为了这事儿,才来请求帮助的。”

“如此说来,那三人都还没抓住吗?”

“没抓到。”满脸愁容的司法主任又开门见山地问,“先生,请问在这种情况下,疯子会藏起来吗?还是说……”

“这个嘛……既然到现在还没被抓住,估计是藏起来了吧。”

“那么,会是怎么个藏法呢?他们都是些极危险的家伙,必须尽快找到他们啊……”

博士听后苦笑道:“这可不好回答。因为,不仔细研究每一个患者,是很难做出判断的。一般而言,精神病患者的思维能力和感知能力都比较低。可虽说如此,也是因人而异的。并且,那三人都各自有不同的想法。要我说的话,在此情形下,比起他们藏在哪里,更为重要的是搞清楚到底是三人共同杀死了院长,还是凶手只有一个。因为,如果凶手只有一人的话,那么至少到现在另外两人的兴奋劲儿应该过去了,肚子也饿了,快从隐藏处自己跑出来了。而且兴奋劲儿一过,就没什么好担心了,因为已经没有危险性了。可是,要是三人是共犯的话……”说到这,博士便重新坐直了身子,略显激动地继续说道,“他们要都是共犯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此话怎讲?”司法主任也不由自主地探出了身子。

“正如只有一个是凶手时,那人不会轻易出来一样,如果三人是共犯的话,三人的安全就令人担忧了。”

“没听明白……这又是为什么呢?”司法主任那张布满愁容的脸微微发红。

“没什么特别。”博士诡笑道,“我也是听药房里的人说的,好像赤泽先生最近情绪反常,叱责患者时常说‘换脑浆子’之类的荒唐话。”

“是啊,那就是动机啊。”

“慢来,慢来……据我所听到的那么一两次,似乎是他说的是‘换脑浆子’,而不是‘取脑浆子’。请注意,这‘换’跟‘取’,是大不一样的呀。”

“啊,哈……”司法主任似懂非懂,支支吾吾地应道。

博士继续说道:“傻瓜自有傻瓜的理解力。被人说要‘换脑浆子’,而且已经取了聪明人脑浆的家伙,下一步又会做些什么呢?”

“……”司法主任一声不吭地愕然起立,用颤抖着的手抓起帽子,不由自主地朝松永博士鞠了一个躬。

“明白了。谢谢!”

博士爽朗地笑道:“不用客气。还是尽可能抢在那可怜的疯子敲开自己脑袋瓜之前,把他抓住吧。”说着,他站起身来,又加了一句,“这个事件还真是教训多多啊。看来,我们对谁都不能掉以轻心……”

从精神医院出来后,吉冈司法主任的心情反倒轻松了一点。因为,根据松永博士的说法,逃走的疯子们针对一般民众施暴的危险性并不是很大。那三个疯子,或者是其中的某一个,比起伤害他人来,应该更关心如何将已经取出的“院长”脑浆,与自己的脑浆替换。当然了,这种只有疯子才想得出来的事情,也十分可怕。

就这么着,吉冈司法主任心头一件让他担心的事情稍稍得到了缓解,但紧接着,他又为另一件可怕的事情直冒冷汗。回到搜查本部后,他抖擞精神,全身心地投入到搜捕的安排、指挥之中去了。

要说这专家的意见还真是灵验,没过多久,司法主任的努力就有了回报。

首先是在那天傍晚,逃走的疯子之一 ——“歌姬”,就在火葬场附近被捕了。正如松永博士所推测的那样,等到西边天空中布满了火红色晚霞的时候,“歌姬”就一如既往地唱着哀婉的“女高音”,从火葬场附近杂树林中一所房子里晃晃悠悠地出来了。一名细心的便衣警察听到后,便十分小心地靠近了他,还为他的歌唱而鼓掌。“歌姬”愣了一下,像是有所怀疑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放心地唱起了哀婉的歌曲。便衣警察再次鼓掌,并要求他再唱一个。然后继续鼓掌,又要求他再唱一个。最后他还笑出了声,不断地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终于毫不费力地将“歌姬”逮住了。

身穿女人衣裳的“歌姬”随后便被警察用汽车送到警察署——而不是舞台。司法主任自告奋勇地对他进行了审问,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并非该犯人的对手,只好打电话叫松永博士前来支援。

松永博士下班后,顺道去赤泽脑医院看望了一下,他在接到司法主任的电话后,就立刻赶来了。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后,他立刻对逮捕“歌姬”的那个便衣警察大加称赞。

“做得很好啊。对于这种人,不能加以刺激,必须以柔克刚,像用丝绵勒脖子似的慢慢来。无论是理性还是情感层面,都要把自己降低到与对方同等的程度才行。”

之后,松永博士就跟“歌姬”展开了短暂却“妙趣横生”的对话,并以敏锐的目光打量着对方的身体。随后他就转过身来对司法主任说道:“这人不是凶手,身上没有一点血迹。真要是施行了那么凶残的行为,身上是不可能这么干净的。果然不是集体作案。看来是剩下那两人中的哪个干的。先让他回到原先住的地方去吧。”

于是,遵照松永博士的指示,“歌姬”被平安无事地带回了赤泽脑医院。

随后,司法主任便将所有的警力投入到了针对“咚咚”和“伤员”的搜捕之中。

然而,之后还没过一个小时,松永博士的可怕预言就变成了现实,并被报告了上来。

事情是这样的:M市的近郊有一家名叫“东屋”,主要做泥瓦匠生意的铭酒屋[以卖名酒为幌子,实则安排私娼卖淫的酒店。]。入夜后,那儿的老板娘准备去澡堂子洗澡。可她一掀开垂绳门帘[以一根根垂挂着的绳子代替布所制成的门帘。多见于日本的小酒馆、小饭馆。],就看到昏暗的路对面有个男人正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等那人走近了一看,老板娘不禁“呀!”的一声尖叫了起来。只见那人敞着前胸,满脸是血,两眼呆滞,一只手像地藏王菩萨似的抬着,手掌中托着些像是捣烂了的豆腐似的东西,并继续踉踉跄跄地朝铁轨那边走去。

现场的警察向“东屋”的老板娘了解了情况,并及时向司法主任做了汇报。司法主任听了汇报后,立刻就脸色苍白地站起身来。他请求松永博士同行之后,当即驱车赶到了那个位于近郊的铭酒屋。

再次向老板娘确认情况后,警察们立马针对疯子所消失的铁道方向展开了紧急搜捕。

恰好这时,另一个疯子也在纵贯市内的M河附近被抓到了——或许是松永博士所说的“兴奋劲儿过去,肚子饿了”的时候到了吧。

抓到的疯子是那个满头满脸都缠着绷带的“伤员”。当时,他也跟“歌姬”一样,无精打采,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桥上,黯然神伤地盯着下面漆黑一片的河面。接到行人举报的警察,小心翼翼地,像捕捉知了似的将他给逮住了。与“歌姬”不同的是,“伤员”还稍稍抵抗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变老实了,立刻被带回了警察署。

司法主任是在铁道旁的斜坡小屋附近接到警察回报的。他立刻问赶来报告的警察:“那疯子的衣服上,有血迹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只是头上的绷带上沾了许多稻草屑,像是摔倒过。”

于是司法主任笑着与身旁的松永博士对视一眼后,吩咐道:“好,将这个疯子也送回赤泽脑医院去吧。要温和对待哦。”

“是。”

警察走后,司法主任就与松永博士肩并肩地沿着铁轨在黑暗中往前走了起来。

“事情越来越清楚了。”松永博士说。

“是啊……”司法主任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可是,这个家伙到底躲哪儿去了呢?”

黑暗之中,这儿那儿的,时不时地亮起警察们的手电筒。

然后,他们还没走上十分钟,前方铁轨上方,就出现了手电筒亮光划出的大大的圆圈。

“喂——”紧接着就传来了叫喊声。

“怎么了?”司法主任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随即就传来了对方的回答声:“是主任吗?在这儿呢。死了!”

司法主任和松永博士立刻跑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那警察所站着的地方。在那儿,司法主任终于目睹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可怕场景。

横躺在铁轨旁的“咚咚”,似乎脑袋正好枕在铁轨上。但是,那颗脑袋已经被压得粉碎,散落在周围铺着的小石子上了。

“咚咚”的尸体被移到铁轨旁后,司法主任和松永博士立刻对其进行了检查。很快,司法主任像是无法忍受似的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唉,最终还是落了个悲惨的结局啊……”

这时,正蹲着身子翻看“咚咚”两只柔软脚底的松永博士,猛地抬起头来,口气尖锐地问道:“结局?”

随即,他神色肃然地站起身来。

不知为什么,与刚才完全不同,他的脸色刷白刷白的,并且还布满着疑惑和苦闷之色。

“请稍等一下……”过了一会儿,松永博士又低声说。

然后他垂下痛苦至极的脸,用疑惑的眼光再次打量了一番“咚咚”的尸体,最后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他再次抬起头来说:“没错。还得请您稍等一下。您刚才说了‘结局’,是吗?不,不,我好像犯了个大错误……主任。怎么看,也还没到‘结局’啊。”

“什么?您说什么?”司法主任忍不住追问道。

可松永博士并没受司法主任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影响,再次打量起“咚咚”的尸体,且出人意料地问道:“赤泽院长的尸体,还在那个脑医院里放着吗?”

二十分钟过后,松永博士几乎是生拉硬拽着,将司法主任拖到了赤泽脑医院。

黑夜中的秃山,风在树梢上呼啸着,猫头鹰不知躲在哪儿一个劲儿地怪叫着。

松永博士在主屋里找到了鸟山宇吉,跟他说要看看院长的尸体。

“哦,没得到允许,所以还没开始守灵呢。”

说着,宇吉就点燃了蜡烛,将他们二人领到了病房里。

经过二号病房的前面时,他们听到“歌姬”在里面唱歌。只不过不是往常的“女高音”,而是“低音”了。经过三号病房的前面时,“伤员”将巨大的身影投射到装着磨砂玻璃的移门上,随即又“哗啦”一声将门拉开了一条缝,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目送他们经过。从四号病房往前,电灯已经停用了,所以走廊里一片漆黑。

烛光摇曳之下,鸟山宇吉率先来到了五号病房。

“棺材还没准备好,就这么搁着呢。”他边说着,边用蜡烛在前面照亮。

只见房间里一个角落的地上铺着油纸,院长的尸体就躺在油纸上,身上盖着块白布。松永博士一声不吭地走上前去,弯下腰,掀开了白布。随即,他抬起了尸体的右脚,对宇吉说道:“请照一下这儿。”

鸟山宇吉用颤抖着的手,将蜡烛递了过去。松永博士用双手的大拇指,用力搓揉着尸体的脚底。脚底很硬,在他的搓揉下也不凹陷,似乎是一大块茧子。随后,松永博士又将那脚抬高了一点,并将大脚趾的前端拧向蜡烛方向。在蜡烛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出该大脚趾十分粗大,还硬邦邦的,和浮石[火山喷出物的一种,多孔凝结体,可浮在水面。]差不多。

突然,宇吉一松手,蜡烛掉在了地上。

房间里一片漆黑。黑暗中响起了宇吉又像哭又像喊叫的声音:“啊,这,这不是‘咚咚’的脚吗?!”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黑暗中又响起了松永博士的喊声:“主任,快来!”

随后是一连串跌跌撞撞奔向门口的脚步声。

紧接着,走廊上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撞门声,和玻璃碎裂的声音……

大吃一惊的司法主任不顾一切地冲到了走廊上,只见有两个人影正扭打在三号病房前。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很快就将七十五公斤重的身体撞向了头上缠着白色绷带的人。

“伤员”立刻束手就擒。被戴上了手铐之后,他直愣愣地坐在地上,眨巴着眼睛。

松永博士揉着腰站起身来,一只手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尘说:“与人搏斗,我还是头一回啊。”

司法主任忍不住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松永博士望着“伤员”说:“嗯,还在装傻呢。是真傻还是装傻,我们马上来做个试验吧。”

说着,他朝“伤员”弯下身子,两眼却紧盯着“伤员”那缠着绷带的脑袋。

“伤员”又开始挣扎了。

“主任,请你紧紧地揪住他。”松永博士将两手伸向“伤员”的脑袋,“伤员”拼命挣扎着。司法主任这会儿心里也来了气,用力摁着他。两人这么争执着,最后都站了起来。松永博士也跟着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开始解“伤员”头上的绷带。尽管“伤员”还在不停地挣扎,但长长的白色绷带仍被一点点地揭开了,从下往上,“伤员”的本来面目一点点地露了出来:下巴……鼻子……脸颊……眼睛!

这时,站在松永博士身后的鸟山宇吉不禁惊叫了起来:“啊!这、这不是院长吗?!”

确实,这个站在大家面前的脸色苍白的家伙,正是早就死了的赤泽医生。

坐在警察安排的汽车里,松永博士说:“如此狡猾的犯罪,真是前所未闻啊。造成由于经常骂疯子要‘换脑浆子’,结果疯子真的去换脑浆子的假象。其实正相反,他在杀死了疯子后,又让人以为自己被疯子杀死了……是啊,采用敲出脑浆来这样的残暴手段,别人也就无法根据脸蛋来辨认是谁了。只要再把衣服换一下,就万事大吉了。然而,院长将‘咚咚’和‘伤员’的尸体搞错了。这是他最大的败笔啊。哎?哦,铭酒屋老板娘看到那人,其实不是‘咚咚’,而是院长。他需要被人这么看到。来到铁轨旁后,他将早就杀死的‘伤员’的脑袋放到铁轨上,造成‘咚咚’为了给自己换脑浆子而被火车压死的假象。他不愧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应该说很好地利用了精神病患者的心理啊。可是,他将‘伤员’杀死后,自己装扮成‘伤员’的模样,然后故意被警察抓住,这么做就露出破绽来了。因为这样的话,我们就会以为被火车轧死的是‘咚咚’。光是‘以为’自然是没问题的,可这个经常用脚摩擦榻榻米的‘咚咚’脚底竟然没茧子,这可就露馅了。嗯,是的。要是他先在医院里杀死‘伤员’,然后在铁轨旁杀死‘咚咚’的话,就天衣无缝了。然后,两三天之内,再从哪儿冒出患者的认领人来,冒牌‘伤员’就可以从赤泽脑医院永久地销声匿迹了。然后,赤泽的未亡人就会关闭医院,将所有的资产都换成现金……对了,她肯定还早就给院长买好了保额巨大的保险……金钱到手之后,‘未亡人’就会独自搬到哪个不为人知的乡下去住……并在那儿与已经‘死掉’了的丈夫团圆……嗯,基本上就是这么计划的吧……要说那院长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吧,可是,居然会如此残酷地将无辜的病人用作牺牲品,真叫人无法同情啊。”

说到这儿,松永博士看了看司法主任的脸,突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脸严肃地追加了一句:“可是,这次事件还真是教训多多啊。看来,对谁都不能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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