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都红

推拿  作者:毕飞宇

都红来到“沙宗琪推拿中心”比王大夫和小孔还要早些,当然,也早不到哪里去,也就是几个月的光景。她是季婷婷推荐到“沙宗琪推拿中心”来的。因为初来乍到的缘故,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都红每天都要和季婷婷厮守在一起。说厮守其实有些过分了,推拿师们的生活半径就这么大,无非就是推拿中心的这点地盘,再不就是宿舍。要是说厮守,十几号人其实每一天都厮守在一起。但是,就在这样的拥挤里,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有一些亲疏。她和她要好一些,他和他走动得要多一些,这些都是常有的。不过,都红只和季婷婷也就厮守了一两个月,很快就和高唯走到一起去了。

高唯是前台,健全人。如果都红的视力正常,都红一定可以发现,高唯是一个小鼻子小眼的姑娘。还爱笑,一笑起来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间就没有任何东西了,只有星星点点的一些光。大眼睛迷人,小眼睛醉人。高唯眯起眼睛微笑的时候实在是醉人的。都红看不见,当然不可能被高唯的小眼睛醉倒。可都红和高唯一天天好起来了,这是真的。好到什么地步了呢?高唯每天都要用她的三轮车接送都红上下班。盲人的行动是困难的,最大的困难还在路上。现在,有了高唯这样的无私,都红方便了。不知不觉,都红把季婷婷撇在了一边。即使到了吃饭的时间,都红也要和高唯肩并着肩,一起咀嚼,并一起下咽。

高唯前来应聘的时候还不会骑三轮车。自行车当然骑得很利落了。来到“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第一天,沙复明给高唯提出了一个要求,赶紧地学会三轮车。高唯说:“自行车两个轮子,我骑上去就跟玩似的,三轮车有三个轮子,还不是上去就走么?”沙复明就让高唯到门口去试试。一试,出洋相了。高唯居然拿她的三轮车和墙面对着干,一边撞还一边叫。所有的盲人都听到了高唯失措的呼喊,最终,“咚”的一声,高唯和三轮车一起被墙面弹回来了。笑死了。

高唯从地上爬起来,研究了一番,明白了。自行车虽然有龙头,但拐弯主要还是借助于身体的重心,龙头反而是辅助性的了。三轮车因为有三个轮子的缘故,它和路面的关系是固定的。到了拐弯的时刻,骑车的人还是习惯于偏转身体的重心,可这一次不管用了,三轮车还是顺着原先的方向往前冲。那就刹车吧,不行。三轮车的刹车不在龙头底下,用的是手拉,情急之中你想不起来也用不起来。这一来车身就失控了。高唯的运气好,她试车的时候前面是墙,如果是长江,三轮车也照样冲下去,高唯她叫得再响也没有用。

前台最要紧的工作是安排客人,制表和统计一样重要。但是,在推拿中心,有一项工作也必不可少。那就是运送枕巾和床单。按照卫生部门的规定,推拿中心的枕巾和床单必须一人一换。用过的枕巾和床单当然要运回去,漂洗干净了,第二天的上午再运过来。这一来就必然存在一个接送的问题。为了节约人手,沙复明就把运送枕巾和床单的任务交给了前台。不会骑三轮车,无论你的眼睛怎样地迷人和怎样地醉人,沙复明坚决不录用。

好在三轮车也不是飞机,尝试了几下,高唯已经能够熟练地向左转和向右转了,还能够十分帅气地从裤裆的下面拉上刹车。和推拿师以及服务员比较起来,在推拿中心做前台算是一个好差事了。主要是可以轮休。也就是说,做一天就歇一天。但是,高唯从来都不轮休,每一天都要上下班。她上班的目的是为了把都红送过去,到了深夜,再用三轮车把都红接回来。正因为这一层,都红和季婷婷的关系慢慢地淡了,最终和高唯走到了一起。她们两个连说话都不肯大声地喧哗,而是用耳语,叽叽喳喳的。如果有人问她们:“说什么呢?”都红一般都是这样回答:“说你的坏话呢。”

季婷婷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头老大的不痛快。好在都红聪明,在这个问题上调剂得不错,时不时给季婷婷送一些吃的。比方说,三四瓣橘子,七八颗花生,四五个毛栗子。每一次都是这么一点点,却亲亲热热的,像是专门省给了婷婷姐。这一来反而把这一点可怜的吃食弄出人情味来了,越是少吃起来才越是香,完全是女人们之间的小情调。都红偶尔还给季婷婷梳梳头。季婷婷究竟是一个心胸开阔的女人,又比都红年长好多岁,不再介意了。她对都红的态度分外地满意。都红都意思到了,行了。都是盲人,可以理解的。和“三轮车”把关系搞好,多多少少是个方便。

都红学推拿不能算是专业,顶多只能算是半路出家。还在青岛盲校的时候,她的大部分精力一直都花在音乐上了。如果都红当初听从了老师的教导,她现在的人生也许就在舞台上了。老师们都说,都红在音乐方面有天分,尤其是音乐的记忆上面。一般来说,当事人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某个方面的才能,当这种才能展露出来的时候,他能知道的只有一点——做起来特别地简单。

音乐相对于都红来说正是这样。都红是怎么学起音乐来的呢?这话说起来远了,一直可以追溯到都红的小学五年级。那一天都红她们学校包场去“看”电影,电影是好莱坞的,所描绘的是未来的宇宙,从头到尾就听见很尖锐的声音在那里乱窜。音乐就更乱了,很不着调,又空洞又刺耳,这就是所谓的太空音乐吧。一个星期之后,都红的音乐老师到卫生间里小解,听到有人在一边哼,耳熟,却不知道是什么。一想,想起来了,可不是好莱坞的太空音乐么。老师洗过手,就站在那里等,最后等出来的却是都红。老师就问,这么乱哄哄的乐曲你也能记得住?都红很不解,笑了,反过来问她的老师:“音乐又不是课文,需要记么?”这句话听上去大了。如果这句话是一个健全人说出来的,多多少少都有点自信得过了头的意思。盲人没有这样的自信,即使有,他们的表达也不是这种样子。所以,这句很“大”的话在都红的嘴里只有一个意思,是一句实话。

老师便把都红拉到了办公室,当着所有老师的面,给都红弹奏了一段勃拉姆斯。四句。弹完了,老师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等着都红视唱。都红站在钢琴的旁边,两只胳膊挂在那儿,怎么说都不出声。老师知道了,她这是不好意思,就用表情示意其他老师“都出去”。老师们都离开了,都红站在那里,还是不肯。躲在窗外的老师们最终失去了耐心,散了。等他们真的散了,都红开始了她的视唱。她视唱的是右手部分,也就是旋律,音程和音高都很准。老师还没有来得及赞叹,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都红把左手的和声伴奏也视唱出来了。这太难了。太难了。只有极少数的天才才能够做到。老师惊呆了,双手扶着都红的肩膀,向左拨了一下,又向右拨了一下,用力地看。这孩子是都红么?是那个数学考试总是四十多分的小姑娘么?

这孩子是都红。学数学,她不灵。学语文,她不灵。学体育,她也不灵。音乐却不用学,一听就灵。怎么就没发现呢?可现在发现也不晚哪,她才五年级。老师当机立断,抓她的钢琴。都红却不感兴趣。老师说,你究竟对什么感兴趣?都红说,我喜欢唱歌。老师坐在了琴凳上,急了,不停地用巴掌拍打自己的大腿,用的是进行曲的节拍——

都红,你不懂事啊,不懂事!你一个盲人,唱歌能有什么出息?你一不聋,二不哑巴,能唱出什么来?什么是特殊教育,啊?你懂么?说了你也不懂。特殊教育一定要给自己找麻烦,做自己不能做的事情。比方说,聋哑人唱歌,比方说,肢体残疾的人跳舞,比方说,智力障碍的人搞发明,这才能体现出学校与教育的神奇。一句话,一个残疾人,只有通过千辛万苦,上刀山、下火海,做一并做好——他不方便、不能做的事情,才具备直指人心、感动时代、震撼社会的力量。你一个盲人,唱歌有什么稀奇?嘴巴一张就来了嘛。可弹钢琴难哪。盲人最困难的是弹、钢、琴——你懂不懂?你多好的条件啊,怎么就不知道珍惜?你这是懒——把你的家长喊过来!

都红没有喊家长。妥协了。钢琴老师像一个木匠,她把都红打成了一张凳子,放在了钢琴的前面。都红的进步可以用神速去形容,仅用了三年的工夫,她的钢琴考试达到了八级。都红创造了一个奇迹。

初中二年级,都红的奇迹突然中断了。是她自行了断的。都红说什么也不肯坐到钢琴的面前去了。

这一切都因为一次演出,是一台向残疾人“献爱心”的大型慈善晚会。晚会上来了许多大腕,都是过气的影视明星和当红的流行歌手。作为一名特邀演员,都红穿着一身喇叭状的拖地长裙,参加了这台晚会。都红即将演奏的是巴赫的三部创意曲。这是一部复调作品,特别强调左右手的对位。很难。要说把握,都红对二部创意曲的把握更大些。但是,老师鼓励她了,要上就上难的。这是都红第一次正式的演出,一上台都红就觉得不对劲。她的手紧张。尤其是无名指,突然失去了往昔的自主性,僵硬了,一直都没有呈现出欲罢不能的好局面。要是往细处追究一下的话,“无名指无力”是都红的一个老问题了,都红花过很大的功夫,似乎已经好了。但是,就在这样一个隆重的场合,她“无名指无力”这个老问题再一次出现了。为了增加无名指的力量,都红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发力,她借助于手腕的力量,把无名指往琴键上砸。这一来都红手指上的节奏就乱了,都红自己都不敢听了。这哪里是巴赫?这哪里还是巴赫?

都红是唯美的。她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停下来。停下来,从头开始,重来一遍。可是,这不是练琴,这是公开演出。都红只能顺着旋律把她的演奏半死不活地往下拖。都红的心情严重地变形了。很不甘。她像吃了一大堆苍蝇。手上却又出错了。她的演奏效果连练琴时的一半都没有达到。都红只有破罐子破摔,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懊丧。

都红好几次都想哭了,还好,都红没有。都红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弹完的。最后一个音符即将来临,都红伴随着极大的委屈,提起胳膊,悬腕,张开了她的手指。仿佛了却一个心思一样,都红屏住呼吸,把她所有的指头一股脑儿摁在了琴键上。她在等。等完最后一个节拍,都红吸气,提腕,做了一个收势。总算完了。第三创意曲丑陋不堪。太丢人了,太失败了。这个时候的都红终于有些憋不住了,想哭。掌声却响了起来,特别地热烈,是那种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都红就百感交集。站起来,鞠躬。再鞠躬。女主持人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女主持人开始赞美都红的演奏,她一连串用了五六个形容词,后面还加上了一大堆的排比句。一句话,都红的演奏简直就完美无缺。都红想哭的心思没有了,心却一点一点地凉下去。是苍凉。都红知道了,她到底是一个盲人,永远是一个盲人。她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只为了一件事,供健全人宽容,供健全人同情。她这样的人能把钢琴弹出声音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女主持人抓住都红的手,向前拉,一直拉到舞台的最前沿。女主持人说:“镜头,给个镜头。”都红这才知道了,她这会儿在电视上。全省、也许是全国人民都在看着她。都红一时就不知道怎么才好了。女主持人说:“告诉大家,你叫什么名字?”都红说:“都红。”女主持人说:“大声一点好么?”都红大声地说:“都——红。”女主持人说:“现在高兴吗?”都红想了想,说:“高兴。”女主持人说:“再高声一点好吗?”都红的脖子几乎都拉长了,呐喊着说:“高——兴!”“为什么高兴?”女主持人问。为什么高兴?这算什么问题?这算什么问题呢?这个问题把都红难住了。女主持人说:“这么说吧,你现在最想说的话是什么?”都红的嘴巴动了动,想起了“自强不息”,想起了“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这些都是现成的成语和格言,都红一时却没能组织得起来。好在音乐响起来了,是小提琴,一点一点地,由远及近,由低及高,抒情极了,如泣如诉的。女主持人没有等待都红,她在音乐的伴奏下已经讲起都红的故事了。所用的语调差不多就是配乐诗朗诵。她说“可怜的都红”一出生就“什么都看不见”,她说“可怜的都红”如此这般才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气”。都红不高兴了。都红最恨人家说她“可怜”,最恨人家说她“什么都看不见”。都红站在那里,脸已经拉下了。但女主持人的情感早已酝酿起来了,现在正是水到渠成的时候。她情声并茂地问了一个大问题,“都红为什么要在今天为大家演奏呢?”是啊,为什么呢?都红自己也想听一听。台下鸦雀无声。女主持人的自问自答催人泪下了,“可怜的都红”是为了“报答全社会——每一个爷爷奶奶、每一个叔叔阿姨、每一个哥哥姐姐、每一个弟弟妹妹——对她的关爱”!小提琴的旋律刚才还是背景的,现在,伴随着女主持人的声音,推出来了,回响在整个大厅,回响在“全社会”的每一片大地。这是哀痛欲绝的旋律,像挽歌,直往人伤心的地方钻。女主持人突然一阵哽咽,再说下去极有可能泣不成声。“报答”,这是都红没有想到的,她只是弹了一段巴赫。她想弹好,却没有能够。为什么是报答?报答谁呢?她欠谁了?她什么时候亏欠的?还是“全社会”。都红的血在往脸上涌。她说了一句什么,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什么,然而,话筒不在她的手上,说了也等于没说。小提琴的旋律已经被推到了高潮,戛然而止。在戛然而止的同时,女主持人的话刚好画上了句号。女主持人搂住了都红的肩膀,扶着她,试探性地往下走。都红一直不喜欢别人搀扶她。这是她内心极度的虚荣。她能走。即使她“什么都看不见”,她坚信自己一定可以回到后台去。“全社会”都看着她呢。都红想把女主持人的手推开,但是,爱的力量是决绝的,女主持人没有撒手。都红就这样被女主持人小心翼翼地搀下了舞台。她知道了,她来到这里和音乐无关,是为了烘托别人的爱,是为了还债。这笔债都红是还不尽的,小提琴动人的旋律就帮着她说情。人们会哭的,别人一哭她的债就抵消了——行行好,你就可怜可怜我吧!都红的手都颤抖了,女主持人让她恶心。音乐也让她恶心。都红仰起脸来,骄傲地伸出了她的下巴——音乐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东西。贱。

都红的老师站在后台,她用她的怀抱接住了都红。她悲喜交加。都红不能理解她的老师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喜悦与悲伤,不知道该做怎样的应答。她只是在感受老师的鼻息,炙热的,已经发烫了。

都红似乎是被老师的鼻息烫伤了,再也没有走进钢琴课的课堂。老师一直追到都红的宿舍,问她为什么不去。都红把宿舍里的同学打发干净,说:“老师,钢琴我不学了,你教我学二胡吧。”

老师纳闷了:“什么意思?”

都红说:“哪一天到大街上去卖唱,二胡带起来方便。”

都红的这席话说得突兀了。口吻里头包含了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的刻毒。但都红所说的却是实情,她也不小了,得为自己的未来打算。总不能一天到晚到舞台上去还债吧?她要还到哪一天?

去他妈的音乐!音乐从一开始就他妈的是个卖逼的货!她只是演奏了一次巴赫,居然惹得一身的债。这辈子还还不完了。这次演出成了都红内心终生的耻辱。

都红悬崖勒马了。她在老师的面前是决绝的。她不仅拒绝了钢琴课,同样拒绝了所有的演出。人们热爱感动,“全社会”都需要感动。感动吧,流泪吧,那很有快感。别再把我扯进去了,我挺好的。犯不着为我流泪。

想过来想过去,都红最终选择了中医推拿。说选择是不对的,都红其实别无选择。都红再一次伸出她的双手了,这一次触摸的却不是琴键,而是同学的身体。说起推拿,生活拿都红开玩笑了,钢琴多难,可都红学起来几乎就不用动脑子;推拿这么容易,都红却学不来。就说人体的穴位吧,都红怎么也记不住;记住了,却找不准;找准了,手指头又“拿”不住。钢琴的指法讲究的是轻重与缓急,都红便把这种轻重缓急投放到同学的身体上去了。看看同学们是怎样讥讽都红的,她摁一下,同学就说:“多——”她又摁一下,同学又说:“来——”下面自然是“米发韶拉西”。都红就掐。同学只能“哎哟”。笑是笑了,闹是闹了,都红免不了后悔。那么多的好时光白白地浪费了,毕业之后她如何是好啊。

都红最终绕了一个巨大的弯子才到了南京。通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都红认识了季婷婷。季婷婷远在南京,是那种特别热心的祖宗。她的性格里头有那种“包在我身上”的阔大气派,这一点在盲人的身上是很罕见的。说到底还是她在视力上头有优势。季婷婷的矫正视力可以达到B-3。虽说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季婷婷对着手机发话了,季婷婷说:“都是朋友。妹子,来吧。南京挺好的。”

还没有见面,季婷婷就把都红叫做“妹子”了,都红只好顺着季婷婷的思路,把季婷婷叫做了“婷婷姐”。其实都红不喜欢这样。土。还有令人生厌的江湖气。但江湖气也有江湖气的好处,利索。一到南京,季婷婷就把都红带到沙复明的面前,季婷婷说:“沙老板,又是一棵摇钱树来啦。”

沙复明提出面试。这个当然。季婷婷是业内人士,自然要遵守这样的一个规矩。季婷婷拉过沙复明,把他推进了推拿房,直接就把沙复明摁在了床上。季婷婷拿起都红的手,放到了沙复明的脖子上去了。都红对季婷婷的这一个举动印象很不好,她也太显摆自己视力了。都红的手指头一搭上沙复明的脖子沙复明就有数了。都红不是吃这碗饭的人。

沙复明趴在床上,一边接受都红的推拿,一边开始发问。都红的籍贯啦,都红的年龄啦,就这些,杂七杂八,口气并不怎么好,完全是一副大老板的派头了。都红一一作了回答。沙复明后来又问起了都红所授业的学校,都红还是如实做了回答。沙复明不说话了,话题一转,开始和都红聊起了教育。这时候都红正在给沙复明放松脖子,沙复明的脸陷在洞里头,兀自笑了。这哪里是推拿?挠痒痒嘛。沙复明很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

“现在的教育,误人子弟啊。”

沙复明所讥讽的是“现在的教育”,和都红没有一点关系。但是,都红多聪明的一个人,停住了。愣了片刻,两只手一同离开了沙复明的身体。

关于都红的业务,沙复明没有给季婷婷提及一个字。他来到了门口,掏出一张人民币,是五十。沙复明说:“给你一天假,你带小姑娘到东郊去遛遛,好歹也来了一趟南京,千里迢迢的。”意思已经都在明处了。季婷婷把钱挡了回去,只是摁住沙复明的手,不动。是恳请的意思。沙复明笑了,是嘴角在笑,说:“你这是在逼我。”沙复明把上身欠过去了,对着季婷婷的耳朵说:“不是一般的差。”

沙复明拍了两下季婷婷的肩膀,离开了。对季婷婷,沙复明一直都是照顾的,多多少少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然而,现在所面临的是原则性的问题,沙复明不可能让步。沙复明没有走进休息区。他知道都红这时刻正在里头,说不准两个人的身体就撞上了。还是不要撞上的好。

季婷婷站在推拿中心的门口,心情一下子跌落下去了,一口气眨巴了十几下眼睛。她掏出手机来,想给远方的赵大姐打个电话。都红毕竟是赵大姐托付给自己的。可这个话怎么对赵大姐说呢,还是个问题了。赵大姐在电话里给季婷婷交代过的,“无论如何也得帮帮她”,几乎就是恳求了。恳求这东西就是这样,到了一定的地步,它就成了死命令。季婷婷想过来想过去,只好把手机又装回去。

手机却响了。季婷婷把手机送到耳边,却是都红的声音。都红说:“婷婷姐,我都知道了,没事的。”

“你在哪儿?”

“我在卫生间里。”

“你干吗不出来和我说话?”

都红停顿了一会儿,轻声说:“我还是在卫生间里头呆一会儿吧。”

季婷婷越发不知道怎么说好了,隔了半天,说:“南京有个中山陵,你知道吧?”

都红没有说知道,也没有说不知道,都红说:“婷婷姐,没事的。”

季婷婷的心口突然就是一阵紧。都红这样文不对题地说话,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的心早已经乱了。都红此时此刻的心情季婷婷能够理解,这毕竟是都红第一次出门远行哪。对一个盲人来说,天底下最困难的事情是什么?是第一次出门远行。尤其是一个人出门远行。这里头的担心、焦虑、胆怯、自卑,都会以一种无限放大的姿态黑洞洞地体现出来,让人怕。这怕是虚的,也是实的,是假的,也是真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看你撞上什么了。盲人的怕太辽阔了,和看不见的世界一样广袤。怕什么呢?不知道。都红偏偏就是这样不走运,第一脚就踩空了。是踩空了,不是跌倒了,这里头有根本的区别。跌倒了虽然疼,人却是落实的,在地上;踩空了就不一样了,你没有地方跌,只是往下坠,一直往下坠,不停地往下坠。个中的滋味比粉身碎骨更令人惊悸。

季婷婷把手机握得紧紧的。她到底是个过来的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当天夜里季婷婷让都红挤在了自己的床上。床太小,两个人都只能侧着身子。起初是背对背,只躺了一会儿,季婷婷觉得不合适,翻了个身,面对着都红的后背了。既然说不出什么来,那就抚摸抚摸都红的肩膀吧,好歹是个安慰。

都红也翻了个身,抬起胳膊,想把胳膊绕到季婷婷的后背上,一不小心,却碰到季婷婷的胸脯上去了。都红把手窝起来,做成半圆的样子,顺势就捂了上去。都红说:“你的怎么这么好啊。”这不是一个好的话题。但是,对于没话找话的两个女人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话题了。季婷婷也摸了摸都红的,说:“还是你的好。”季婷婷补充说:“我原先真是挺好的,现在变了,越长越开,都分开了。”都红说:“怎么会呢?”季婷婷说:“怎么不会呢?”都红就想,自己也有分开的那一天的吧。季婷婷却把嘴唇一直送到都红的耳边,悄声说:“有人摸过没有?”都红说:“有。”季婷婷来劲了,急切地问:“谁?”都红说:“一个女色鬼,很变态的。”季婷婷愣头愣脑的,还想了一会儿,这才弄明白了。一明白过来就捉住都红的乳头,两个指头猛地就是一捏。季婷婷的手指头没轻没重的,都红疼死了,直哈气。季婷婷的手实在是太没轻没重了。

就这么嬉戏了一回,都红也累了,毕竟抑郁,很快就睡着了。睡着了的都红老是往季婷婷的怀里拱,肩膀那里还一抽一抽的。盲人的不安全感是会咬人的,咬到什么程度,只有盲人自己才能知道。季婷婷便把都红搂住了,这一搂,季婷婷睡不着了。季婷婷第一次面试的时候是在北京,十分钟不到就给人打了回票。季婷婷是记得的,她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往下坠,一直在往下坠,不停地往下坠。然而,季婷婷毕竟是幸运的,赵大姐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出现了,她帮助了她。季婷婷对赵大姐永远有说不尽的感谢,一直想报答她。又能报答什么呢?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季婷婷能做的也就是帮别人,像赵大姐所关照的那样,一个帮一个,一个带一个。季婷婷做到了么?没有。季婷婷怎么也睡不着了。

季婷婷后悔得要命。事情没有办好。都红怎么办呢?季婷婷只能搂着都红,心疼她了。

无论如何,明天得把都红留住。去不去东郊再说,让她在南京歇一天也是好的。还是带都红去一趟夫子庙吧,逛一逛,吃点小吃,最后再给她备上一份小礼物。一句话,一定要让都红知道,南京绝对不是她的伤心地。这里有关心她的人,有心疼她的人。她只是不走运罢了。这么一想季婷婷就不太敢睡,起码不能睡得太死,绝对不能让都红在一清早就提着行李走人。

季婷婷到了下半夜才入睡,一大早,她却睡死了。不过,她所担心的事情却没有发生。一觉醒来,都红表态了,中山陵她不去,夫子庙她也不去。态度相当地坚决。都红说,她还是想“陪着婷婷姐”到推拿中心去。季婷婷误会了,以为都红这样做是为了不耽搁她的收入,好歹也是一天的工钱呢。等来到了推拿中心,季婷婷发现,不是的。她季婷婷小瞧了这个叫都红的小妹妹了。

都红换了一件红色的上衣。她跟在季婷婷的身后,来到了“沙宗琪推拿中心”。当着所有人的面,突然喊了一声“沙老板”。都红说:“沙老板,我知道我的业务还达不到你的要求,你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行不行?我就打扫打扫卫生,做做辅助也行。我只在这里吃三顿饭。晚上我就和婷婷姐挤一挤。一个月之后我如果还达不到你的要求,我向这里的每一个人保证,我自己走人。我会在一年之内把我的伙食费寄回来。希望沙老板你给我这个机会。”

都红一定是打了腹稿了。她的语气很胆怯,听上去有些喘,还夹杂了许多的停顿,这一席话她差不多就是背诵下来的。然而,都红自己并不知道,她的举动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都红胆战心惊地展示了她骨子里的气势如虹。

沙复明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一个局面。如果都红是一个健全人,她的这一席话就太普通了,然而,都红是一个盲人,她的这一席话实在不普通。盲人的自尊心是骇人的,在遭到拒绝之后,盲人最通常的反应是保全自己的尊严,做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派头。都红偏偏不这样。沙复明被震惊了。沙复明当即就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在同样的情况下,你自己会不会这样做?答案是否定的。然而,都红这样做了,沙复明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相反,他惊诧于她的勇气。看起来盲人最大的障碍不是视力,而是勇气,是过分的自尊所导致的弱不禁风。沙复明几乎是豁然开朗了,盲人凭什么要比健全人背负过多的尊严?许多东西,其实是盲人自己强加的。

“行。”沙复明恍恍惚惚地说。

沙复明天生就是一个老板,有他好为人师的一面。他真的开始给都红上课了,尽心尽力的。而都红,学得则格外地努力。说到底盲人推拿也不是弹钢琴,还是好学的,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学问,也不需要什么了不得的大智慧。都红只是“不通”,在认识上有所偏差罢了。沙复明严肃地告诉都红,穴位呢,一下子找不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聪明一些。你要尝试着留意客人的反应。喏,这是天中穴。一个痛穴。沙复明现身说法了,一下子就把都红的天中穴给摁住了,大拇指一发力,都红便是一声尖叫。沙复明说,你看看,你有反应了吧?客人也一样。他们会发出一些声音,再不然就是摆摆腿——这些反应说明了什么?说明你的穴位找准了。你要在这些地方多用心思。

——不要担心客人怕疼。担心什么呢?你要从客人的角度去认识问题。客人是这样想的:我花了钱请你来做推拿,一点也不疼,不等于白做了?人都是贪婪的,每个人都喜欢贪便宜,各有各的贪法。对有些客人来说,疼,就是推拿;一点不疼,则是异性按摩。所以呢,让他疼去,别怕。疼了他才高兴。如果客人叫你轻一点,那你就轻一点。这个时候轻,他就不会怀疑你的手艺了。

都红在听。都红发现,语言也有它的穴。沙复明是个不一般的人,他的话总能够把语言的穴位给“点”到,然后,听的人豁然开朗。都红很快就意识到了,她的业务始终过不了关,问题还是出在心态上。她太在意别人了,一直都太小心、太犹豫,不敢“下手”。怎么能把客人的身体看作一架钢琴呢,客人的身体永远也不可能是一架钢琴,该出手时一定要出手。他坏不了。下手一定要重。新手尤其是这样。下手重起码是一种负责和卖力的态度。如果客人喊疼了,都红就这样说:“有点疼了吧?最近比较劳累了吧?”这样多好,既有人际上的亲和,又有业务上的权威,不愁没有回头客的。说白了,推拿中心就是推拿中心,又不是医院,来到这里的人还不就是放松一下,谁会到这里来治病?一个人要是真的生了病,往推拿中心跑什么,早到医院去了。

依照沙复明原来的意思,好好地调教都红一段日子。往后怎么办,完全看她的修行了。沙复明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可以。行,留下来,不行,都红也不至于让沙复明白白地养活她。不至于的。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沙复明去了一趟厕所,都红上钟去了。沙复明把前台高唯叫到了一边,问:“谁让你安排的?”高唯很委屈,说:“是客人自己点的钟,我总不能不安排吧?”沙复明不吭声了,后悔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妇人之仁。都红的烂手艺迟早要砸了自己的小招牌。“沙宗琪推拿中心”可是刚刚才上路,口碑上要是出了大问题,如何能拉得回来?

不可思议的不是都红上钟。不可思议的是,都红的生意在沙复明的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兴旺起来了。清一色是客人点的钟。慢慢地居然还有了回头客。沙复明当然不便阻拦,客人点了她,还回头了,他一个当老板的,总不能从学术的角度去论证自己的推拿师不行吧。沙复明不放心,悄悄做了几回现场的考察,都红不只是生意上热火朝天,和客人相处得还格外地热乎。怎么会这样的呢?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答案令沙复明大惊失色,都红原来是个美女,惊人的“漂亮”。关于推拿师们的“长相”,沙复明多少是了解的,他听得多了。客人们闲得无聊,总得做点什么,又做不了,就说说话。其实都是扯咸淡了。有时候免不了也会赞美一番推拿师们的模样,身材,还有脸蛋。老一套了。无非是某某某推拿师(女)“漂亮”,某某某推拿师(男)“帅气”。沙复明自己还被客人夸过“帅气”呢,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不会往心里去。退一步说,就算客人们说的都是真话。某某某确实是个美女,沙复明反正也看不见,操那份心做什么?他才不在乎谁“漂亮”谁“不漂亮”呢。把生意做好了,把客人哄满意了,你就是“漂亮”。

这一天来了一拨特殊的客人,是一个剧组,七八个人,一起挤在了过道里。领头的是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子,嗓音很浑,一口地道的京腔。大伙儿都叫他“导演”。“导演”是怎样的人物,沙复明知道。虽说是过路客,沙复明还是做出了一个决定,给予导演与剧组最优质的服务。他亲自询问了人数,派出了推拿中心的所有精英,当然,他自己倒没有亲自出马,却把另外的一位老板张宗琪也安排进去了。推拿中心的面积本来就不大,七八个人一起挤进来,浩浩荡荡的,“沙宗琪推拿中心”顿时就洋溢起生意兴隆的好气象。沙复明的心情好极了。把客人和推拿师成双成对地安顿好了,沙复明搓着手,来到了休息区,说:“拍电视剧的,拍过《大唐朝》,你们都听说过吧?”

《大唐朝》,都红听说过。还“看”过一小部分。音乐一般,主题曲《月比太阳明》倒还不错。都红正坐在桌子的左侧,脸对着沙复明,两只手平放在大腿上,正在微笑。说起都红的“坐”,她的“坐”有特点了。是“端坐”。因为弹钢琴的缘故,都红只要一落座,身姿都绷得直直的,小腰那一把甚至有一道反过去的弓。这一来胸自然就出来了。上身与大腿是九十度,大腿与小腿是九十度。两肩很放松,齐平。双膝并拢,两只手交叉着,一只手覆盖着另一只手,娴娴静静地放在大腿上。她的坐姿可以说是钢琴演奏的起势,是预备;也可以说,是一曲幽兰的终了。都红“端坐”在桌子的左侧,微笑着,其实在生气。她在生沙老板的气,同时也生自己的气。沙老板凭什么不安排她?她都红真的比别人差多少么?都红不在意一个钟的收入,她在意的是她的脸面。但是都红有一个习惯,到了生气的时候反而能把微笑挂在脸上。这不是给别人看的,是她内心深处对自己的一个要求。即使生气,她也要仪态万方。

都红微笑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这就是说,她生了一个小时的气。一个小时之后,“导演”带着他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出来了。导演似乎来了一股特别的兴致,他想在“推拿中心”走一走,看一看。说不定下一次拍戏的时候用得上呢。沙复明就把导演带到了休息区。推开门,沙复明说:“导演来看望大家了。大家欢迎。”休息区的闲人都站立起来了,有几个还鼓了掌。掌声寥落,气氛却热烈,还有点尴尬。主要是大伙儿有点激动。他们可是“剧组”的人哪。

都红只是微笑,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起身。导演一眼就看到了都红。都红简直就是一个刚刚演奏完毕的钢琴家。他站住了,不说话,却小声地喊过来一个女人。沙复明就听见那个女人轻轻地“啊”了一声。是赞叹。沙复明当然不知道这一声赞叹的真实含义:都红在那个女人的眼里已经不再是钢琴家了,而是一个正在加冕的女皇。亲切,高贵,华丽,一动不动,充满了肃穆,甚至是威仪。沙复明不知情,客客气气地说:“导演是不是喝点水?”导演没有接沙老板的话,却对身边的一个女人低语说:“太美了。”女人说:“天哪。”女人立即又补充了一句:“真是太美了。”那语气是权威的,科学的结论一样,毋庸置疑了。沙复明不明所以,却听见导演走进了休息区。导演小声问:“你叫什么?”漫长的一阵沉默之后,沙复明听到了都红的回答,都红说:“都红。”导演问:“能看见吗?”都红说:“不能。”导演叹了一口气,是无限的伤叹,是深切的惋惜。导演说:“六子,把她的手机记下来。”都红不卑不亢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手机。”沙复明后来就听见导演拍了拍都红的肩膀。导演在门外又重复了一遍:“太可惜了。”沙复明同时还听到了那个女人进一步的叹息:“实在是太美了。”她的叹息是认真的,严肃的,发自肺腑,甚至还饱含了深情。

浩浩荡荡的人马离开了。刚刚离开,“沙宗琪推拿中心”再一次安静下来了。说安静不准确了。这一回的安静和平日不一样,几乎到了紧张的地步。所有的盲人顷刻间恍然大悟了,他们知道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他们”中间有一位大美女。惊若天人。要知道,这可不是普通客人的普通戏言。是《大唐朝》的导演说的。是《大唐朝》的导演用普通话严肃认真地朗诵出来的。简直就是台词。还有证人,证人是一位女士。

当天夜里,推拿中心的女推拿师们不停地给远方的朋友们发短信,她们的措词是神经质的,仿佛是受到了惊吓:——你知道吗?我们店有一个都红——你不知道她有多美!她们一点都不嫉妒。被导演“看中”的美女她们怎么可能嫉妒呢。她们没有能力描述都红的“美”。但是,没关系。她们可以夸张。实在不行,还可以抒情。说到底,“美”无非是一种惊愕的语气。她们不再是说话,简直就是咏叹,在唱。

这是一个严肃的夜晚。沙复明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都红,却不成形。有一个问题在沙复明的心中严重起来了。很严重。

什么是“美”?

沙复明的心浮动起来了,万分地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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