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沙复明

推拿  作者:毕飞宇

“美”是什么?“美”是什么呢?从导演离开推拿中心的那一刻起,沙复明就被这个问题缠住了。他挖空了心思,却越来越糊涂。“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它长在哪儿?

严格地说,沙复明想弄清楚的并不是“美”,而是都红。可是,“美”在都红的身上,这一来“美”和都红又是一码子事了。你不把“美”这个问题弄明白,你就永远不可能弄懂真正的都红。沙复明焦躁了,伤神了。他的焦躁没有任何结果,留给他的只有更加开阔的茫然,自然还有更加深邃的幽黑,那是一个永远都无法抵达的世界。“把都红从头到脚摸一遍吧”,沙复明这样想。这个念头吓了沙复明一跳。说到底,手又能摸出什么来呢?手可以辨别出大小、长短、软硬、冷热、干湿、凸凹,但手有手的局限。手的局限让沙复明绝望,整个人都消沉了。他终日枯坐在休息厅里,在想。在胃疼,面色凝重。

书上说,美是崇高。什么是崇高?

书上说,美是阴柔。什么是阴柔?

书上说,美是和谐。什么是和谐?

什么是高贵的单纯?什么是静穆的伟大?什么是雄伟?什么是壮丽?什么是浩瀚?什么是庄严?什么是晶莹?什么是清新?什么是精巧?什么是玄妙?什么是水光潋滟?什么是山色空蒙?什么是如火如荼?什么是郁郁葱葱?什么是绿草凄凄?什么是白雾茫茫?什么是黄沙漫漫?什么是莽莽苍苍?什么是妩媚?什么是窈窕?什么是袅娜?什么是风骚?什么是风姿绰约?什么是嫣然一笑?什么是帅?什么是酷?什么是潇洒?什么是风度?什么是俊逸铿锵?什么是挥洒自如?流水为什么潺潺?烟波为什么澹澹?天路为什么逶迤?华光为什么璀璨?戎马为什么倥偬?八面为什么玲珑?虚无为什么缥缈?岁月为什么峥嵘?

什么是红?什么是绿?什么是“红是相思绿是愁”?什么是“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沙复明记忆力出众,至今能背诵相当数量的诗词和成语。还在小学阶段,他出色的记忆力曾为他赢得过“小博士”这个伟大的称号。这些诗词和成语他懂么?不懂。许多都不懂,学舌罢了。慢慢地,随着年岁的增加,似乎又懂了。这个“懂”是什么意思呢?是他会用。严格地说,盲人一直在“用”这个世界,而不是“懂”这个世界。

问题是,“美”不是用的,它是需要懂的。

沙复明急了,急火攻心。一颗心其实已经暴跳如雷了。然而,暴跳如雷没有用,沙复明只能控制住自己,在休息区里坐下来了。他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像一个捻珠的老僧,人定了。他怎么能人定?他的心在寂静地翻涌。

他和这个世界有关系么?有的吧,有。应该有。他确确实实就处在这个世界里头,这个世界里头还有—个姑娘,叫都红。就在自己的身边。可是,“美”将他和都红隔开了,结结实实地,隔离开来了。所以,他和这个世界无关。这个突发的念头让沙复明的心口凛了一下,咕咚就是一声。对这个世界来说,他沙复明只是一个假设;要不然,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假设。

问题是,“美”有力量。它拥有无可比拟的凝聚力。反过来说,它给了你驱动力。它逼着你,要挟着你,让你对它做出反应。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是都红的“美”吸引了沙复明,不如说是导演对“美”的赞叹吸引了他。导演的赞叹太令人赞叹了,“美”怎么会让一个人那样的呢?它具有怎样的魔法?

足足被“美”纠缠了一个星期,沙复明扛不住了。瞅准了一个空当,沙复明鬼鬼祟祟地把都红叫了过来,他想“看一看”她的“业务”。都红进来了,沙复明关上门,一只手却摸到了墙壁上的开关,“啪”的一声,灯打开了。灯光很黑,和沙复明的瞳孔一样黑。为什么一定要开灯呢?沙复明想了想,也没有想出什么结果来。考核完毕,沙复明说:“很好。”人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了。他只好笑,他的笑声前言不搭后语,最终,沙复明拿出一种嬉戏的、甚至是油滑的口吻,说:“都红,大家都说你美,能不能把你的‘美’说给我听听?”

“老板你开玩笑了。”都红说。都红这样说得体了。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什么比谦虚更能够显得有涵养呢。“人家也是开玩笑。”

沙复明收敛起笑容,严肃地指出:“这不是玩笑。”

都红愣了一下,差不多都被沙老板的严肃吓住了。“我哪里能知道,”都红说,“我和你一样,什么也看不见的。”

这个回答其实并不意外。可是,沙复明意外。不只是意外,准确地说,沙复明受到了意外的一击。他的上身向后仰了一下,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像是被人打了一记闷棍。“美”的当事人居然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这让沙复明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悲哀。这悲哀阒然不动,却能够兴风作浪。

沙复明无限地疲惫,他决定放弃,放弃这个妖言惑众的、骗局一般的“美”。但沙复明低估了“美”的能力——它是诱惑的,它拥有不可抗拒的勾引。它是漩涡,周而复始,危险而又迷人。沙复明陷进去了,不停地沉溺。

“美”是灾难。它降临了,轻柔而又缓慢。

胃却疼了。它不该这样疼的。它比平时早到了两个小时。

就在忍受胃疼的过程中,沙复明无缘无故地恨起了导演,还有导演身边的那个女人。如果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客人,他们对都红说:“小姑娘,你真漂亮啊!”沙复明还会往心里去么?不会。可这句话偏偏就是一个艺术家说出来的,还带着一股浓郁的文艺腔。像播音。他们说什么也不该闯入“沙宗琪推拿中心”。艺术家是祸首。柏拉图一心想把艺术家从他的“理想国”当中驱逐出去,对的。他们就会蛊惑人心。当然,这是气话了。沙复明从心底里感谢导演和那个女人。沙复明感谢他们的发现。是他们发现并送来了一个黑暗的、撩人的、却又是温暖的春天。

如果春天来了,夏天还会远么?沙复明闻到了都红作为一朵迎春花的气息。

但沙复明究竟悲哀。沙复明很快就意识到了,即使到了钟情的时刻,盲人们所依靠的依然是“别人”的判断。盲人和所有的人一样,到了恋爱的关头都十分在意一件事,那就是恋人的长相。但是,有一点又不一样了,盲人们不得不把“别人”的意见记在心上,做算术一样,一点一点地运算,最后,得到的答案仿佛是私人的,骨子里,是公共的。盲人一辈子生活在“别人”的评头论足里,没有我,只有他,只有导演,只有导演们。就在“别人”的评头论足里,盲人拥有了盲人的一见钟情,盲人拥有了盲人的惊鸿一瞥或惊艳一绝。

说起来沙复明曾经有过一次惊鸿一瞥,那可是真正的惊鸿一瞥,在沙复明十六岁的那一年。那时候沙复明还是一个在校就读的中学生。十六岁的中学生哪里能想得到,他在马路上居然会撞上了爱情。

沙复明至今都还记得那个艳阳如注的夏日午后,阳光照耀在他的额头上,铺张而又有力,在跳,一根一根的。沙复明刚刚从苏果超市里头出来,浑身的皮肤都像燃烧起来了一样。沙复明从台阶上往下走,刚刚走到第五步,沙复明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手拽住了。沙复明当即就害羞起来,站在那里直努嘴。盲人行走在大街上得到一些帮助其实是常有的事,可是,这只手不一样。这是一个少女的手。皮肤上的触觉在那儿。沙复明的内心好大的一阵扭捏,跟着她走了。沙复明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次的跟随意味着什么。到了拐弯的地方,沙复明放下女孩的手,十分礼貌同时也十分拘谨地说了一声“谢谢”。女孩却反过来把沙复明的手拉住了,说:“一起去喝点什么吧。”果然是个女孩子,十六岁,或者十七岁。这个是不可能错的。沙复明一时还不能确定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不少人好心得过了头,他们在帮助盲人之后情不自禁地拿盲人当乞丐,胡乱地就施舍一些什么。沙复明不喜欢这样的人,沙复明不喜欢这样的事。沙复明客客气气地说:“谢谢了。马上就要上课了。”女孩却坚持了,说:“我是十四中的,也有课一还是走吧。”十四中沙复明知道,就在他们盲校的斜对面,上学期两所学校还联合举办过一次文艺汇演呢。女孩说:“交个朋友总可以吧?”她的胳膊摇晃起来,沙复明的胳膊也一起摇晃起来了,而脸上的皮肤也感受到了异样——这就是所谓的“面红耳赤”了吧。沙复明只能把脸侧过去,说:“还是谢谢了,我下午还有课呢。”女孩子把嘴巴送到了沙复明的耳边,说:“我们一起逃课怎么样?”

在后来的日子里,沙复明终于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成语来描绘当时的情形了,少女的话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他一直都是一个好学生,不要说逃课,对他来说,迟到都是不可能的。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一个女孩子向他发出了邀请,这邀请千娇百媚。——“逃课”怎么样?——“一起”逃课怎么样?——“我们”一起逃课怎么样?

沙复明在刹那间受到了蛊惑。犹豫了。他认准了他的“晴天霹雳”的背后隐藏着一种动人的东西,那东西就叫做“主流社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盲人们一直拥有一个顽固的认识,他们把有眼睛的地方习惯性地叫做“主流社会”。“晴天霹雳”背后的不只是“主流社会”了,还是“主流社会”里最另类的那一个角落。主流,却另类,沙复明摩拳擦掌了,心中凭空就荡漾起探险与搏击的好奇与勇气。

他们去的是长乐路上的酒吧。女孩子显然是酒吧里的常客了,熟练地点好了冰镇可乐。这是沙复明第一次走进酒吧,心情复杂了。振奋是一定的,却也有拘谨,还有那么一点点鬼头鬼脑的怕。主要是害怕在女孩子的面前露了怯。好在沙复明的脑子却是清醒的,不停在判断,不停地记。也就是十来分钟,沙复明轻松下来了,慢慢地活络了。沙复明的活络表现在言语上,他的话一点一点地多了。话一多,人也就自信起来。但沙复明终究是不自信的,他的自信就难免表现得过了头,话越说越多,一句连着一句,一句顶着一句。话题已经从酒吧里的背景音乐上引发开来了。这是沙复明的一个小小的计谋,必须把话题引导到自己的强项上去。慢慢地,沙复明控制住了话题,拥有了话语的控制权。和这个年纪的许多孩子一样,他们所依仗的不是理解,而是记忆力,沙复明就开始大量地引用格言,当然,还有警句。沙复明用格言和警句论述了音乐和灵魂的关系,一大堆。在一大堆的格言与警句面前,沙复明突然一个急刹车,意识到了,女孩子都已经好半天没有开口了。人家也许不感兴趣了吧?沙复明只好停顿下来。可以说戛然而止。女孩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说:“我在听呢。”为了表明她真的“在听”,她拽出了沙复明的一只手,一起放在了桌面上。她说:“我在听呢。”

沙复明的双手是合十的,放在大腿的中间,被两只膝盖夹得死死的。现在,他的左手被女孩拽出来了,放在了桌面上。她的手掌是仰着的,而他的手掌则俯着。女孩的手指找到了沙复明的手指缝,扣起来了。这个看不见的场景远远超出了沙复明的想象,他无法想象两只毫不相干的手可以呈现出这样一种简单而又复杂的结构关系,像精密的设计,每一根手指与每一个手指缝都派上了用场。很结实,很稳固。他的手却无力了,有些颤。内心却掀起了波涛,自信与自卑在不要命地荡漾。上去了,又下来了,下来了,又上去了。仿佛是在原地,似乎又去了远方。沙复明稳定下来,慢慢地,他们聊到唐诗上去了。唐诗是沙复明最为擅长的领域了,他出色的记忆力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他能背。说一会儿他就引用一两句,再说一会儿他就再引用一两句。虽说是闲聊,可他的闲聊显得格外地有理有据,都是有出处的。是有底子的模样。腹有诗书气自华,沙复明的才华出来了,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气质”。他一边聊,一边引用,还一边阐发。可到底还是不自信,就想知道女孩是不是在听。女孩在听。她已经把另外的一只手加在沙复明的手上了。这等于说,她小小的巴掌已经把沙复明的手捂在了掌心。沙复明再一次停顿下来。他不敢张嘴,一张嘴他的心脏就要蹦出去了。

“你叫什么?”女孩问。

“沙复明。”沙复明伸出脖子,咽了咽,说,“黄沙的沙,光复的复,明亮的明——你呢?”

为了能把自己的姓名介绍得清晰一些,女孩子有创意了。她从杯子里取出一块冰,拉过沙复明的胳膊,在沙复明胳膊上写下了三个字。

沙复明的胳膊感受到了冰。他的胳膊感受到了冰凉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这感受是那样地奇特,沁人心脾了。由于温度的关系,女孩子的一横一竖与一撇一捺就不再是“写”出来的了,而是“刻”。铭心刻骨的“刻”。沙复明腰部的那一把慢慢地直了起来。他想闭上眼睛。他担心自己的眼睛流露出迷茫的内容。但是,他没有闭,睁开了,目视前方。

女孩子却顽皮了,执意让他大声地说出她的名字。“告诉我,我是谁?”

沙复明抽回自己的胳膊。静默了好大的一会儿,沙复明终于说:“我,不识字的。”

沙复明说的是实情。他说的是汉语,其实,这汉语又不是真正的汉语,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准确地说,是盲文。他没有学过一天的汉字。尽管他可以熟练地背诵《唐诗三百首》。

女孩子笑了。以为沙复明在和他逗。女孩说:“对,你不识字。你‘还’是个文盲呢。”

一个人在极力表现自信心的时候是顾不上玩笑的,沙复明转过脸,正色说:“我不是文盲。可是我真的不识字。”

沙复明脸上的表情让事态重大起来。女孩子端详了半天,相信了。“怎么可能呢?”女孩子说。

沙复明说:“我学的是盲文。”为了把这个问题弄清楚,也为了使谈话能够走向深入,他问清楚女孩子的姓名,同样摸出了一块冰,捂在掌心。冰化了,开始流淌。沙复明伸出他的食指,郑重其事了。他在桌面上“写”下了“向天纵”这三个字,其实是一些水珠,是大小不等的小圆点。

向天纵望着桌面,桌面上是杂乱的却又是有序的水珠。这就是她了。这就是她的姓和名了。向天纵向左歪过脑袋,看,向右歪过脑袋,看。多么古怪的语言!他们一直在说话,可是,沙复明使用的其实是“外语”。这感觉奇妙了,有趣了,多好玩哦,是罗曼蒂克的场景,可遇不可求。向天纵的双手一把捂住沙复明的脸,在酒吧里喊了起来:“你真——酷哎!”

沙复明对语气的理解力等同于他对语言的理解力。他从向天纵的语气里把所有的自信都找回来了。更何况他的脸还在向天纵的手心里呢。沙复明直起脖子,咳嗽了一声,要咧开嘴笑。因为担心被向天纵看见,即刻又止住了。这很难,可沙复明用他无比坚强的神经控制住了,他做到了。笑是一个好东西,也是一个坏东西,好和坏取决于它的时机。有时候,一个人的笑容会使他丧失他的尊严。沙复明绝对不能让自己失去尊严。沙复明故作镇定,再一次开口说话了。这一次的说话不同于一般,几乎就是一场学术报告:

“这是一种很年轻的语言,它的创造者姓黄,叫黄乃。黄乃你也许不知道,但他的父亲你一定知道,那就是我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民主革命家、辛亥革命重要的领导人,黄兴。黄乃是黄兴最小的儿子。他是一个遗腹子。”

“黄乃在年轻的时候喜欢足球,由于踢足球受伤,黄乃失去了他的右眼。一九四九年,左眼视网膜脱落,从此双目失明。”

“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对黄乃的病情十分关心,一九五。年,周总理把黄乃送到了苏联,准确地说,前苏联。终因发病过久,医治无效。”

“黑暗使黄乃更加懂得光明的意义,他想起了千千万万的盲人是多么的需要一种理想的文字来学习文化、交流思想啊。但是,当时的中国流传着两种盲文,都有很大的缺陷,黄乃下定了决心,决定创造一种崭新的盲文。”

“经过无数次的试验、失败、改进,一九五二年,黄乃研究出了以北京语音为标准、以普通话为基础的拼音盲文体系,第二年,获得了国家教育部的批准,并在全中国推广。

“由于有了盲文,所有的盲人一下子有了眼睛,许多盲人成了教师、作家和音乐家。郑州有一位盲姑娘,叫王虹,经过艰苦的努力,最终成了广播电台的节目主持人。”

沙复明其实不是在讲话,而是背诵了——这些话他在课堂上听过多少遍了,除了“准确地说,前苏联”是他临时加进去的,其他的部分他已经烂熟于心。沙复明怎么能仅仅局限于背诵呢?他说:

“中国的盲文其实就是拼音,也就是拉丁化。五四运动之后不少学者一直在呼吁汉语的拉丁化,很遗憾,后来没有实施。如果实施了,我们在语言学习上起码可以节省二分之一的时间。只有我们盲文坚持了汉语拉丁化的道路。盲文其实很科学。”

这才是沙复明最想说的。最想说的说完了,沙复明十分恰当地停止了谈话。该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别人了。

“你怎么这么聪明?”

向天纵的语调抒情了。沙复明感觉到了向天纵对自己的崇敬。他的身体像一个气球,被气筒充起来了,即刻就有了飘飘欲仙的好感受。十六岁的沙复明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算是回答了。想了想,不合适,就改了一句,十分认真地说:“我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

酒吧里的背景音乐像游丝一样,缭绕着,纠缠着,有了挥之不去的缠绵。就在这样的缠绵里,向天纵做出了一个出格的举动,她放下沙复明,拉起沙复明的手,把它们贴到自己的面庞上去了。这一来其实是沙复明捂着向天纵的面庞了。沙复明的手不敢动。沙复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不敢动。还是向天纵自己动了,她的脖子扭动了两下,替沙复明完成了这个惊心动魄的抚摸。

就在酒吧的不远处,左前方,一个角落里头,正坐着一个高大的高中男生。他是第十四中学篮球队的主力中锋,他的怀里歪着一个桃红柳绿的小女生。这是沙复明不可能知道的。主力中锋的怀抱在四天之前还属于向天纵,但是,它现在已经被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给霸占了。向天纵的心正在流血,她不服输。她要有所行动。向天纵就是在“有所行动”的路上遇见沙复明的,想都没有想,一把就把沙复明的手拉过来了。她_定要拉着一个男生出现在主力中锋的面前。

向天纵的耳朵“在听”沙复明,可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左前方。她一直都盯着那一对“狗男女”。主力中锋正望着窗外。向天纵的眼睛却在挑衅。而桃红柳绿的“小女人”也在挑衅。但是,这挑衅是可爱的,她们的目光都没有表现出咄咄逼人的气势,相反,内容是幸福的,柔和的。她们在竞赛,这是她们的奥林匹克。她们就是要比较一下,看看谁的目光更柔、更轻、更媚,一句话,她们在比谁更快乐、更幸福。作为一个胜利者,“小女人”目光更为曼妙,是妩媚的姿态,还有“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劲头。向天纵怎么能输给她?向天纵就不看这个小妖精了,她转过目光,凝视着沙复明,她的目光越来越迷蒙了,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是排山倒海般的心满意足——跟我来这一套,你还嫩了点,少来!你的眼睛那么闪亮全是因为你的隐形眼镜,别以为我不知道!

沙复明看不见,但是,这不等于说,他对情意绵绵毫无知觉。他知道的。他所不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左前方的秘密。幸福就这么来了,猝不及防。

“逃课好不好?”

“好。”

“你开心不开心?”

沙复明动了动嘴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要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描述现在的心境是困难的。沙复明的脑子乱了,但是,还没有糊涂。没糊涂就记得唐诗。沙复明说:“此情可待成追忆。”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气,对自己的回答分外满意。

向天纵靠在了沙复明的怀里,说:“我就想这么坐下去。一辈子。”

沙复明往嘴里送了一块冰。他把冰含在嘴里。他的嘴在融化,而冰块却在熊熊燃烧。

沙复明一直都不知道他的爱情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他的爱情并没有在酒吧里持续“一辈子”,他可怜的“小爱情”只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然后,没了。彻底没了。两个多小时,短暂的时光;两个多小时,漫长的岁月。两个多小时之所以可以称之为“岁月”,沙复明还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体会到的。他的爱情再也没有了踪影,无疾而终。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沙复明只有“追忆”,只有梦。在沙复明的梦里,一直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手,一样是冰。手是缠绕的,袅娜的,天花乱坠的,淙淙作响的;突然,它就结成了冰。冰是多么的顽固,无论梦的温度怎样地偏执,冰一直是冰,它们漂浮在沙复明的记忆里,多少年都不肯融化。让沙复明永远也不能释怀的是,那些冰始终保持着手的形状,五指并拢在一起,没有手指缝。水面上漂满了手,冰冷,坚硬,浩浩荡荡。

两个多小时的“小爱情”对沙复明后来的影响是巨大的。他一直在渴望一双眼睛,能够发出目光的眼睛。他对自己的爱情与婚姻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一定要得到一份长眼睛的爱情。只有眼睛才能帮助他进入“主流社会”。

沙复明的婚姻就这样让自己拖下来了。眼睛,主流社会,这两个关键词封闭了沙复明。它们不再是婚恋的要求,简直就成了信仰。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信仰,他就有决心与毅力去浪费时光。

一般来说,盲人在恋爱的时候都希望找一个视力比自己好的人,这里头既有现实的需要,也有虚荣的成分。这一点在女孩子的这一头更为显著了,她们要攀比。一旦找到一个视力正常的健全人,绝对是生命里的光荣,需要额外的庆祝。

沙复明不虚荣。他只相信自己的信仰。没有眼睛,他愿意一辈子不恋爱,一辈子不娶。可是,在“美”的面前,他的信仰无力了。信仰是一个多么虚妄的东西,有时候,它的崩溃仅仅来自于一次内心的活动。

内心的活动不只是内心的活动,它还有相匹配的行为。利用午饭过后一小段清闲的时光,沙复明来到休息厅的门口,敲了敲休息区的房门。沙复明说:“都红。”都红站起来了。沙复明说:“来一下。”公事公办了。

“来一下”干什么,沙复明也不交代,只坐在推拿床上,不动。都红又能做什么呢?站在一边,也不动。都红是有些担忧的,老板最近的一些日子一直闷闷不乐,会不会和自己有什么瓜葛?她还不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正式员工呢。都红便把近几天的言谈和举止都捋了一遍,没有什么不妥当,心里头也就稍稍放宽了些。都红说:“老板,放松哪儿?”

老板就是不说话,也没有指定都红去放松哪儿。都红一点都不知道,沙复明的胳膊已经抬起来了,两只手悬浮在半空。它们想抚摸都红的脸。它们想在都红的脸上验证并认识那个叫做“美”的东西。那双手却始终在犹豫。不敢。沙复明最终还是抓住了都红的手。都红的手冰凉。却不是冰。没有一点坚硬的迹象。柔软了。像记忆里的感动。都红的手像手。一共有五个手指头。沙复明一根又一根地抚摸,沙复明很快就从都红的手上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新发现,都红的手有四个手指缝。沙复明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想,他的手指已经插到都红的手指缝里去了。原来是严丝合缝的。到了这个时候沙复明终于意识到了,不是都红的手冰凉,而是自己的手冰凉。却融化了。是自己的手在融化,滴滴答答,眼见得就有了流淌和奔涌的迹象。

沙复明孟浪了,突然拽过都红的手。他要抢在融化之前完成一项等待已久的举动。他把都红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腮帮子上。都红不敢动。沙复明的脑袋轻轻的一个摇晃,都红就抚摸他了。都红是多么的暖和啊。

“老板,这样不好吧。”

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梦,穿越了如此不堪的岁月。原来就在这里。一步都不曾离开。

“留下吧,”沙复明说,“都红,永远留下。”

都红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全是汗。都红说:“沙老板,这不成交易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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