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欧宝

外婆的道歉信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爱莎以前被追逐过上百次,但从没有像墓地这次一样。她现在感受到的是另一种恐惧,她在逃跑前看到了他的眼睛,它们看上去那么坚定、冷酷,像是准备杀死她。这对一个快八岁的孩子来说,很难承受。

外婆在世时,爱莎试过不去害怕,至少她试着不表现出害怕。外婆痛恨恐惧,恐惧是不眠大陆上一种暴躁的小生物,皮毛粗糙,看起来正像是烘干机里的蓝色毛球。只要有一点点机会,它们就会跳起来咬你的皮肤,试图抓瞎你的眼睛。恐惧就像是香烟,外婆说,困难的不是戒掉,而是不要开始。

在外婆的另一个故事里,在多到数不清个“永恒”之前,是诺温将恐惧带到不眠大陆的。那时只有五个王国,而不是六个。

诺温是一头史前怪兽,它希望所有的事情立即发生。每次当一个孩子说“马上”或“回头”或“我正要去……”的时候,诺温就会用愤怒的声音大吼:“不!现在就去!”诺温讨厌孩子,因为孩子们拒绝相信诺温的谎言——时间是线性的。孩子们认为时间只是一种情绪,所以“现在”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语,对外婆也一样。乔治常说外婆不是个“时间乐观主义者”,她是一个“时间无神论者”,唯一信奉的宗教是“以后再说”教。

诺温把恐惧带到不眠大陆,并且抓捕孩子。它每抓到一个孩子就会吞噬这个孩子的未来,留下无助的受害者在原地,从此面对“现在吃饭、现在睡觉、立刻整理”这样的人生。那个孩子将再也不能为有趣的事情而推迟做无聊的事情了,他只剩下现在。这是比死亡还可怕的命运,外婆以前总这么说,诺温的故事起始于它对童话故事的痛恨。

没有比童话故事更能让孩子们拖拖拉拉的了。所以某天晚上,诺温爬上“讲述山”——不眠大陆最高的山峰,制造了一次大规模的山崩,摧毁了整个山峰。然后它躺在漆黑的洞穴里守着,因为蚁象必须在这座山上将故事放生,好让它们滑翔进入真实世界,而如果故事不能离开讲述山,整个不眠大陆就会窒息。没有孩子听故事,故事们就会死去。

黎明来临时,密巴塔洛斯最勇敢的战士来到山上,想要打败诺温,但没人做得到。诺温在洞穴里繁殖恐惧。处理恐惧得很小心,威胁只能让它们变得更大。每当某个家长威胁孩子,他的话就变成了恐惧的肥料。“马上。”某个孩子说,而家长则大叫:“不!现在!不然的话我就——”“砰”的一声,诺温的洞穴里又诞生了一只恐惧。

密巴塔洛斯的战士登上山时,诺温释放出恐惧,它们即刻变化成每个士兵最害怕的噩梦。所有的生物都有各自害怕的东西,即使是密巴塔洛斯的战士也不例外。然后,不眠大陆的空气慢慢变得稀薄。故事讲述者们发现自己呼吸困难。

(爱莎在这里打断了外婆,因为恐惧变形成你最害怕东西的情节明显是从《哈利·波特》里抄来的,这是博格特(《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中出现的变形生物,能看透人的内心,变成他最害怕的东西。)的能力。然后外婆就哼了一声,说:“也许是哈利那个小鬼从我这儿偷的呢!”爱莎冷笑说:“哈利·波特才不会偷东西!”她们为此吵了很长时间,最后外婆放弃:“好吧,好吧!忘记这回事吧!恐惧没有变形,它们只是咬人,还会划瞎你的眼睛,你现在满意了吧?”于是爱莎放过了她,然后继续听外婆讲故事。)

就在那时,出现了两位金色骑士。所有人都警告他们不要上山,但他们没听。骑士们还真的挺固执的。他们来到山上,所有的恐惧从山洞中涌出,金色骑士没有战斗。他们只做了对恐惧唯一可做的那件事:嘲笑它们,笑得非常大声。结果所有的恐惧就变成了石头,一只接一只。

外婆喜欢用变成石头来结束整个童话故事,因为她不善于结尾。但爱莎也从不抱怨。诺温自然被关进了监狱,无期徒刑,这让它气炸了。不眠大陆的统治议会决定从每个王国指定一小群居民,密巴塔洛斯的战士、密瑞瓦斯的捕梦人、密普洛瑞斯的悲伤保管人、密莫瓦斯的音乐家以及密阿玛斯的故事讲述者,一同守卫讲述山。恐惧变成的石头用来重建山峰,建得比以前更高。最后在山脚下建造了第六个王国:密奥达卡斯。在密奥达卡斯的田野里,种植着勇气,让人们再也不为恐惧而担惊受怕。

好吧,故事本来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可有一次外婆又告诉爱莎,在丰收后,他们会收走所有的勇气植物,制成特殊的饮品,如果你喝过,就会变得特别勇敢。爱莎后来在谷歌上查了查,她对外婆指出,这个比喻说给孩子听很不负责(英语中“勇气饮料”(liquid courage)指的是酒精。)。外婆只好投降:“好吧,行吧,那他们没有喝,就到前面打住,可以了吧?!”这就是两位黄金骑士打倒恐惧的整个故事。爱莎每次感到害怕的时候,外婆就会讲这个故事,虽然爱莎对外婆讲故事的技巧深表怀疑,但每次都挺奏效的。她后来就没有那么容易害怕了。

故事唯一一次没起到效果就是外婆对死亡的恐惧。现在在爱莎身上也不管用了,因为即使是童话故事也不能打倒暗影。

“你怕吗?”妈妈问。

“怕。”爱莎承认。

妈妈没叫爱莎不要害怕,也没有试着骗她说不用害怕。爱莎因此爱她。

她们在车库里将雷诺车座的靠背放平。呜嘶趴在她们之间,覆盖了所有东西,妈妈漫不经心地挠着它的毛皮。当爱莎坦白她一直把它藏在储藏室里时,妈妈竟然没有生气。爱莎将她介绍给呜嘶时,她也没有害怕,只是抚摸着它的耳后,好像它是只小猫咪。

爱莎伸手摸了摸妈妈的肚子,“小半”在里头心满意足地踢腿。“小半”也不害怕,因为她/他是完整的妈妈加乔治。而爱莎有一半是她的爸爸,爱莎的爸爸害怕一切。于是爱莎对差不多半数的东西感到害怕。

尤其是暗影。

“你知道他是谁吗?那个追我的人?”她问。

呜嘶用脑袋轻蹭着爱莎的脑袋,妈妈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

“是的,我们知道他是谁。”

“‘我们’是谁?”

妈妈深吸了一口气。

“莱纳特和莫德。还有阿尔夫,还有我。”看起来她本想说出更多的名字,但停下了。

“莱纳特和莫德。”爱莎惊讶地喊出声。

妈妈点了点头。“恐怕他们最了解他。”

“为什么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的事?”爱莎质问。

“我不想吓到你。”

“没啥用,对吧?”

妈妈叹了口气,挠了挠呜嘶的皮毛。呜嘶反过来舔爱莎的脸,闻上去还是那股海绵蛋糕粉的气味。很不巧的是,当有个海绵蛋糕粉味儿的东西在舔你的脸时,你很难保持愤怒状态。

“是暗影。”爱莎小声说。

“我知道。”妈妈小声说。

“是吗?”

“你外婆以前试着告诉过我这些故事,亲爱的。不眠大陆和暗影。”

“密阿玛斯呢?”爱莎问。

妈妈摇摇头。

“没有。我知道有些东西是她从来没告诉我的。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那时跟你差不多大。不眠大陆那时候还很小,王国也还没有名字。”

爱莎不耐烦地插嘴:“我知道!外婆遇见狼心之后,它们才有了名字,她用他母亲的语言给王国起了名字。然后她将他的语言变成秘密语言,他教会她,于是她就能和他聊天了。但这么说来,为什么她没有带你去呢?为什么外婆不带你去看不眠大陆?”

妈妈轻轻咬着嘴唇。

“她想带我去的,宝贝。很多次。但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

“我渐渐长大,成了愤怒的青少年,我不想我的母亲再通过电话给我讲童话故事了,我希望她在身边。我希望她在现实中。”

爱莎几乎从没听过她说“我的母亲”。她经常听到的是“你的外婆”。

“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亲爱的。我总是争吵,对任何事都说不。你外婆经常叫我‘那个说不的女孩’。”

爱莎睁大了眼睛。妈妈叹了口气,同时露出微笑,好像一种表情想要吞噬另一种。

“好吧,我大概是你外婆故事中的很多人,既是女孩也是女王。最后我不知道幻想何时结束,而现实又何时开始。有时,我觉得你外婆自己也并不知道。”

爱莎安静地躺着,看着车顶,呜嘶在她耳边轻轻地呼吸。她想到了狼心和海天使,住在隔壁那么多年,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任何事情。如果能在墙壁和地板上钻洞,让所有的邻居都可以触摸到彼此,该多有趣。他们住得那么近,最终却几乎完全不了解其他人。于是岁月流逝。

“你找到钥匙了吗?”爱莎指着雷诺的仪表盘问。

妈妈摇摇头。

“我觉得你外婆把它藏起来了。大概只是为了逗逗布里特-玛丽吧,所以停在了她的车位上……”

“布里特-玛丽自己有车吗?”爱莎在这里能清楚地看见肯特那辆可笑的超级大宝马。

“没有。她很多年前有一辆车,白色的。而这里还是她的车位。我觉得这应该是原则问题。对布里特-玛丽来说,一般都是原则问题。”妈妈笑着说。

爱莎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那会有什么不同。

“雷诺怎么跑这儿来的,如果没人有车钥匙的话?”她这么想,但明白妈妈不能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所以爱莎叫妈妈告诉她暗影的事情。妈妈又摸了摸爱莎的脸颊,从座位上吃力地坐起来,一只手放在“小半”上。

“我想,莫德和莱纳特一定会告诉你他的事情的,宝贝。”

爱莎想抗议,但妈妈已经爬出雷诺,所以爱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跟上她。毕竟那是妈妈的超能力。妈妈带着狼心的外套,说要洗一洗,这样他回家的时候就能穿了。爱莎很喜欢这个说法——他回家的时候。

她们在后座的呜嘶身上盖上毯子,妈妈平静地提醒它,如果听见有人来,它就要保持不动。它同意了。爱莎保证了好几次,她一定会去找个更好的藏身之处,虽然它似乎觉得没有必要。另一方面,爱莎说还要去找更多饼干时,它很满意。

阿尔夫在地下室楼梯的尽头站着守候。

“我煮了咖啡。”他小声说。

妈妈感激地接过一杯。阿尔夫递给爱莎另一杯。

“我告诉过你我不喝咖啡。”爱莎疲惫地说。

“这不是该死的咖啡,这是那种什么欧宝巧克力粉冲出来的鬼玩意儿。”阿尔夫愤然回答。

爱莎惊讶地朝杯子里看了一眼。

“你从哪儿弄来的?”她问。妈妈在家里从不让她喝欧宝,因为里面糖分太多了。

“家里。”阿尔夫说。

“你家有欧宝?”爱莎怀疑地问。

“我他妈可以去商店买的,好吗?”阿尔夫酸酸地说。

爱莎冲他咧开嘴笑了。她在想,可以叫阿尔夫“谩骂骑士”,她在维基百科上查过“谩骂”这个词。总之,她觉得这应该是个稀有的骑士头衔。她喝了大大一口,然后差点儿全喷到阿尔夫的皮夹克上。

“这里面你放了几勺欧宝?”

“我不知道。十四五勺,也许吧?”阿尔夫戒备地回答。

“你应该放,差不多,三勺!”

阿尔夫看上去恼羞成怒,至少爱莎是这么认为的。她曾经把“恼羞成怒”这个词放进过爸爸的生词罐,她想象中的“恼羞成怒”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这玩意儿本来就应该味道浓点儿,不是吗?”

爱莎用勺子继续挖剩下的欧宝。

“所以你也知道在教堂里追我的人是谁,对吧?”她问阿尔夫,勺子里一半的东西在她嘴里,另一半在她的鼻尖上。

“他不是来找你的。”

“呃,你在开玩笑吗?他的确是在追我啊。”

阿尔夫慢慢地摇了摇头。

“是的。但你不是他要追踪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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