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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作者:三三

夏至日渐临近,晚饭后往父亲家去,天色竟还有几分余亮。父亲在旧报纸上练书法,临的是魏碑《张玄墓志》,正写到“君秉阴阳之纯精”。父亲握笔太高,腾空时手依然颤抖不止,笔尖贴到纸面上则好一些。我对书法没有研究,见他端坐少动,好似一尊墓中陶俑。

我一进门,成为屋中一颗制造混乱的行星,把他们吸出了原来的卫星轨道。雅红像早料到我要来似的,殷切地揽我过去,一盘坚果与什锦糖已经摆好。儿时过春节,家中总有类似摆设,往往是母亲从超市买的散装零食。为一两毛零钱,斤斤计较半天,回家则迁怒于父亲的无能:城里来的人有何稀罕,什么都不会干。父母常年争吵不断,瓷碗筷摔过许多次,后来因舍不得浪费,全都换成了木制品。

“润安,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你就住家里吧。”雅红柔声说。

“但我已经在清江路……”我不知如何拒绝,望向了父亲。

雅红把我领进一间小客房,与上次参观时相比,房间焕然一新。原先空荡荡的板床上,已铺好席梦思垫子。一套藏青色的家纺品置于床上,淡淡的云纹四下舒卷,像广告里一样蓬松、惹人困倦。床头放着一套睡衣,与床单同色系。房间内也做了简单的调整,红曲柳木桌与书橱换了方向,采光得以补足。桌上摆一个细颈瓷瓶,新簪几枝杏花。不久,父亲也踱了进来。

“外面哪有家里舒服。家附近有一个轻纺市场,这些都是新买的,你什么都不用操心,直接住进来就好。你和你爸爸见得少,难得来一次,多陪陪我们也好。”雅红拉着我,她的手透出一阵凉湿之感,我不由得一惊。

“住几天吧。”父亲说。

我勉强点头,却总有一股疑虑,或许出于步入一段复杂生活前自然产生的规避之心。趁雅红去洗漱,父亲小心地关上小房间的门,轻声告诉我,雅红很敏感,说话做事一定要谨慎。既然住在家里,也可以借机察看家中情况,雅红究竟如何下药,外遇到底是什么人。

说完话嘴唇翕动,是父亲旧有的一个习惯。如今他整个人衰败,像一件划痕遍布的金属器皿,这习惯使他尤显寒酸。我注视着父亲,听他吐完破碎的词语,蓦地发现,自己已比父亲高半个头。我们最后一次去看长江时,我只到他肩膀。“上山下乡”的那几年里,父亲随知青们学了许多苏联歌曲,时常哼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只是每次歌词都有错乱之处。那天,他唱的是《永隔一江水》——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我还想和父亲说些什么,但他担心雅红察觉我们窃窃私语,就拧门前去客厅。

我独自回了旅馆,与前台的女孩商量好退房。一天至此,过得疲乏不堪。刚想去淋浴,手机屏幕被小榛发来的消息点亮。

小榛说,我掉了个耳环,你在哪里看到过吗?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一张两周前打车的发票。我回复她,我这里没有,长什么样子的?小榛说,是一粒葫芦,用珍珠串起来的,你今天没注意看吗?我说,记得不清楚了。小榛发出一个嫌弃的表情,又接着说,都怪你,应该是划船时掉的。我想起下午时,小榛在船上因日光刺眼而后退,以至于差点被我绊倒。我想理应道歉,就说,真不好意思,过两天请你们吃饭。聊天框里显示小榛一直在打字,但很久才发出一句。她问,你觉得陈鹏这人怎么样?我回忆与陈鹏过去的交集,似乎能想起一两件具体的事情,例如一起在学校门口的拉面摊吃饭,或是球场上细小的摩擦——平淡,充满毫无意义的细节,却缺乏情感上的记忆。我忽然意识到,我与所有人的关系都是如此,相处仅作为一种物理上的陪伴。我回小榛,他这个人挺热情的,怎么了?她“哼”了一句,说,我家也在江干这边,不如后天请我去电影展。我想来也无所事事,就答应了她。

我躺在床上,虽熄了灯,昏昧的光线透过窗帘流进来。先前的疲倦演变为一种慢性病,让人犯困却失眠。过去家里一共两间房,父母住卧室,我睡客厅的沙发床。半夜常听见房里传出打骂之声,像拉错的二胡弦音,一阵阵摩擦的疼痛渗入脑神经中。久而久之,我不再信任夜晚,变成时刻想着从风吹草动中识别惊变的虚弱动物。

后来,我和母亲搬过几次家,转眼又入大学,留在北京。然而不知为何,我常在梦里回到小时候的家。有一次,梦见面泛莹绿的僵尸从墙里涌出来。我惊恐万分,甚至没察觉自己早就离开了那间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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