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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作者:三三

影展在一家大剧院举办,离我们住处不远。今年主题是好莱坞黑色电影,多上映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热门的几部早就售罄,余下几场里,小榛选了尼古拉斯·雷的《兰闺艳血》。电影原名作“In a Lonely Place”,直译“在孤独之处”,但那几年引进的黑色电影,总被起一些香艳名字,仿佛死亡、性本就装在同一个神秘祭坛里。

我们买了上午十点场,放映结束,小榛自然地拉起我的手,往一家西餐厅走去。我没什么食欲,只点份意面,她根据自己口味把牛排、小食配齐。点餐完毕,她把菜单倒扣在旁边一桌,靠在椅子上发愣。

“亨弗莱·鲍嘉长得也太像杀人犯了,不管什么电影,我看到他都好紧张哦。”小榛说。她和我坐同侧,攥紧的手心有些湿热,像某种海洋动物喷出的黏液。

“那可以不选这部的。”我说。

“你不知道,这电影很邪典。女主角格洛丽亚·格雷厄姆和导演原来是夫妻,拍这部电影时,两人关系已经恶化到极点。你不觉得这个女演员很压抑吗,在应该高兴时,她也死气沉沉的,只靠挑眉毛等一些技巧强打精神。”小榛接着说,“还有一个巧合,现实生活中,男女主角后来都死于胃癌。”

我忽然想到什么,不禁皱眉:“你还记得电影开头的故事吗?一个女人爱上一个海员,于是想办法溺死了丈夫。”

“这没什么特别的,《聊斋》里也写过,最出名的不是潘金莲吗?”小榛不以为然。

“我在想,现实中这样的事情可能很多,只是没人知道而已。”我说。

“这说不准。我同学爷爷去世后,家人总觉得当时爷爷还能救,是奶奶偷偷拔掉了输液管。不过都是瞎猜的,根本没什么证据。”小榛说。

“如果真的有所记恨,为什么不干脆离婚呢?”我说,这也是我近来常想的问题。

“图财、图利、不想失去眼下的生活……不过你想的有问题,离婚完全是两回事,程序正义意味着一种裁决。对故事里的女人来说,离婚就是让她暴露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我想,她抗拒正大光明的途径,也许潜意识里根本不认为自己有错吧。”小榛推了我一把,笑着说,“故事里都是极端情况,想这些干嘛。”

已上桌的菜分散了我们的注意力,牛排刀的锯齿侧对我们,小榛用它顺着纹理切开肉。由于想借鉴小榛的看法,我对她讲了雅红的事情。小榛专注地嚼咽嘴里的肉,我转过脸等她答复,却只看见她的颧骨带动下颌做一场撕拉运动。终于,她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微笑,仿佛在触碰问题前已预知了它的解法。这种表情我似乎在别处也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是谁。

“多半是你爸瞎想。不过,你可以带我回家,我来看看这个雅红到底是什么货色。”小榛说。

下午,小榛回学校办事,我步行往家的方向。

天气清怡,为了在春意中浸享得久一些,我绕弯从滨江公园里穿过。散步的人不少,三五成群,自说话语调到步伐都怀藏一种绵柔。树木以一种高于寻常行道规格的密度,迭种在路的两侧。法梧、香樟、栾树、掌形的枫香树,由于风为漫天飞絮提供燃料,便可知不远处还有柳树。日光与树枝的影子像一种针织法,罩落于晚春形形色色的衣衫上。在北京,尽管公园里也有清闲的老人跳舞、谈天,但节奏全然不同,不像南方市民自带一种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气质。

我走了一路,越来越多的心事垒在体内——小榛是家庭之外新的一笔,骆驼背上一根沉重的稻草,我们究竟会走向怎样的关系?走出公园,我隔着刷过漆的铁栅栏向里回望:整个公园发着光,看上去遥远、动人,而我是一粒脱离这个星系的变异原子。

我回到父亲住所的门口,摸钥匙时,与正在张探的邻居打了照面:一张3D地图般沟壑横生的脸,乍看难以区分性别。头发向后梳拢,几近雪白一片,细辨才从头发长度上认出她是女人。

“你是他们家什么人?”她朝我笑,还算客气。声音像卷着砂砾,让人想到她喉咙深处翻滚的某种液体。

“我是……孟清河的儿子。”我犹豫着说。

她发出一声又慢又长的“啊”,转而又问:“你准备搬来这里?”

“不是,就住几天,来看看我爸。”我说。

“没事,来吧。”她怪异地一笑,像要开导我似的说,“这个女人不好相处,有点疯头疯脑,但对你爸还算可以。有一次你爸在拉面店和人吵架,她冲过去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哎哟,特别狠。”

这时,我已打开门,向她唯唯诺诺一番便进去了。

她说的女人想必是雅红,仅看这几天,根本难以想象雅红破口大骂的模样。我倒了杯水,困惑地徘徊在房间里。又打开抽屉,把她那些杂志大致翻了一遍。

一个人的过去像一眼涡流,以至于他者与其最深的共鸣不过是一阵痛苦的晕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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