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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作者:三三

父亲有一个随身听,深蓝铝壳,款式过时。每日沿贴沙河散步,他就公放音乐——都是几年前他自己用口琴吹的旋律,苏联歌曲。除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有《喀秋莎》《红梅花儿开》等。他不喜欢《三套车》,说曲调太悲凉。

父亲按下关闭键,音乐戛然而止。静阒环绕上来,慢慢地,我们才重新听见自然界正常的声音。大风逆向吹来,捋过耳膜时如一声声闷鼓。父亲走得很慢,我想扶他,但他推开了我的手。父亲问:“怎么样?”

“我把家里的橱柜都翻了一遍,没找到哪儿藏砒霜的。也跟了雅红几天……”趁着单独散步,我本就想把情况告诉父亲。

“我是问口琴吹得怎么样。”父亲不自觉紧张起来,似有一根暗绳,猛地抽束他全身。见他如此,我也没再谈论音乐。我们默不作声走了一阵,父亲终于又问:“你看见她和什么男人在一起吗?”

“没有。”我往跟踪的回忆里确认了一遍,对父亲说,“她喜欢在每家店里待很久,对着展示柜反复看,有点奇怪。但我跟了几次,没见什么人和她一起。”

父亲低着嗓子“嗯”了一声。河道似进入景观地带,亲水平台替代了此前的围栏。再往前,竖着几块立面水波纹护栏,上面刻了苏轼游望海楼所作的绝句:沙河灯火照山红,歌鼓喧喧笑语中。近黄昏,西侧有橙色的光斜来,把湖面染得神秘莫测。

“我不相信她,我从来都不信她。”父亲忽然快速地说,“她这个人很情绪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一直有点怕她。”

“那怎么结婚了呢?”

我思忖着和雅红相处中的别扭之处,不管投毒是否为无稽之谈,雅红都是一个过于孤独的人——那些对外表的悉心维护,那些怀藏目的的取悦,还有看不见的盘算,对于尚未发生的遭遇的种种预防,或许她也在担心衰弱、失控、再次被抛弃。这点恐惧,足以让她变得凶狠不可测。

“我没别的选择。”父亲叹气,带有一种山雨欲来的低气压,缓缓说,“当时没钱,没地方住,生意也做不下去。想想来杭州是个重新开始的机会,‘重新开始’,听上去多好啊。”

父亲恍惚地继续说着,絮絮叨叨:“有时候,我怀疑是自己的问题。我也不相信上海的亲戚,手足兄弟,为点利益就断了联系。我十九岁到庐山,后来又去九江、上海、杭州,没有哪里算得上归宿。周围一起玩的人,换了又换。在九江的时候,别人都回去了,我因为结了婚不能走。厂里老师傅劝我,我还记得他怎么说的:人之所以想不开,是因为他们总是把当下所在的地方看成终点;要往前看,以后路还长。但现在没什么路了,我每天都在想,大概自己离死不远了。这辈子浑浑噩噩,到底做过点什么呢?每次都弄得一塌糊涂,是我自己的问题,怪不得别人。”

“也没人怪你。”我宽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湖边消散,像出自另一个人之口——一个疲惫而无能为力的人,靠痛饮安慰剂,以对痛苦背过身去。

“其实还是在九江最安心,不过当时没感觉。”父亲嘿嘿一笑,“你小时候,我一直带你出去玩的,你记得吧?”

只有长江边那些模糊的画面,人来人往,我们在一个嘈杂而开阔的避风港里。忘记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倾危,忘记同样的困境还会循环发生。有一次,父亲告诉我,年轻时他很喜欢晚春的黄昏,感觉世界正向无尽之处延展,野火烧亮每一道深渊。他说的想必是更年轻的时候——真正的年轻,你不会在意现实中暗藏的任何棱角,受伤也不过是诸多体验的一种。然而,父亲并未意识到,说这话时,其实他也正年轻,坐拥对人生走向的选择权。

“我好久没回去了。”我说。

“你妈身体还好吗?”父亲谨慎地问,多有犹豫。自从离婚以后,除了微薄的抚养费往来,父亲从来不过问母亲的事。只要不谈论过往,就会有命运真的被重置的幻觉。

“挺好。她把房子卖了,现在和她二姐一块儿住。”我说。

本以为父亲会追问,或借此表达对这段误入生活的歉意,但他只是背着双手走路。忽而,父亲伸手拍了拍我的背,说:“没关系,至少你赶上了好时代,到处都是机会,好好珍惜。”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你和雅红。”我问。

“和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讲完那些以后,父亲似乎舒畅许多。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像在开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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