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女儿不但会哭,而且会开怀大笑了。此刻,这笑声如风铃摇晃着,就那么一直挂在嘉和的双耳,回荡在通往杭州基督教青年会的小巷深处。

这幢建于1918年的三层西式洋房,外墙用清水砖,有券窗、券柱式拱廊,还有屋顶花园。内设接待室、演说厅、游戏室、事务室、阅览室以及食堂、宿舍、理发室、浴室等。杭嘉和看到旁边那个大运动场上,两个人正在打网球,其中一个正是浙江大学校长、气象学家竺可桢。他五十多岁,清瘦、精神,戴着眼镜,连打网球都是文质彬彬的。他的对手则是中国遗传学家谈家桢,舒鸿正在给他们当裁判。嘉和只与他们在“扶轮会”上见过一面,但印象深刻。对这些穿西装的教授,嘉和平时多少是敬而远之的,此刻他能够感觉到他耳边的笑声飞了出去,竟然附在那个小小的白色网球上,来回地跳跃着。原来女儿是有魔力的,一旦开口,她的笑声便如王子给睡美人的那一吻,是会唤醒灵魂的。此刻的嘉和,就沉浸在这种灵魂苏醒般的强烈欢愉中。因为这风铃般的笑声,他爱这个危机重重的江南的冬天,他爱网球手竺可桢、谈家桢,爱裁判舒鸿,爱网球场,爱网球场后面高高的钟楼以及钟楼下的基督教青年会。

今天是扶轮社活动日,主题是观看一个美国记者近日在中国从北到南拍的照片,也算是了解一下局势。嘉和知道,有美国人的地方,必定是有方西泠的,他得尽快找到她。至于扶轮社的活动,他倒是从来兴趣不大,虽然他也是扶轮社社员,两浙茶界就他杭嘉和一人被选中,全杭州也就几十个社员。听说这个组织是由保罗·哈里斯等人于1905年2月23日在美国芝加哥创立的,中国大陆从前仅在北京和上海各有一个临时组织。其实这也就是个国际慈善组织。杭州的社员们倒是真爱到扶轮社来,对于这些有留洋背景的精英来说,这里的体育设施最让他们喜欢。北洋时期,浙江都督朱瑞大笔一挥,会所就在青年路拔地而起,建了篮球场,成立了网球队、篮球队、手球队,开设了成人班、童子班等运动培训班,还设了秋千、索柱、铁杆、压板等,各种新鲜玩意儿,男女皆可参加。这里一时间成了杭州的时尚标志。

其实杭家兄弟年轻时也是三天两头往青年会跑的,嘉和还记得父亲白衣白裤、西装笔挺地带着他们一起来此地消遣的往事。父亲自己是从来不参加这些运动的,他跑几步就喘气,但他喜欢看着别人运动。他坐在桂花树下,拿把舒莲记的大黑扇子遮阳,嘶喊着给孩子们加油。有时,弘道女中的小姑娘们穿着白衣裳黑裙子小皮鞋,结伴从浣纱路走过来看比赛,一路行来,也不知引起过多少口哨与叫好声。这些代表了时尚和高端的风景,总是有杭家参与其中。杭嘉和虽然现在只穿长衫,但那套笔挺的白西装依旧在柜子里挂着呢。

这些年,杭嘉和很少来这里,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实际上还是想回避方西泠。抗战胜利后,她从美国回来,已经入了美国籍的她,原本是想接走一对儿女的,接了几年也没成,总有那么多羁绊。娘家人全回了湖南,杭州就她一个人,她也没有再婚,三天两头地往教会跑,却没忘了杭家,甚至还让叶子给她在杭府里弄间房,说是放东西。其实杭家上下都在心里祈祷:快走吧,请快回你的美国去吧!可她就是不走。看到她急匆匆地在杭家大院子里窜进窜出的样子,嘉和不免就会想起舞厅里的快三步舞,步子不大,就是快。

此刻,他悄悄地掀开门帘,微侧着身子,还是有一线天光射入,惊动了正在看幻灯片的各位。嘉和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他们基本把这个大会议室都塞满了。正在放幻灯片的美国人和翻译方西泠回过头来看了门口一眼。那美国人一头红发,连脸上的大络腮胡子也是红的,穿着一件格子衬衫,袖子卷得老高,是个大个子,这就把一旁的方西泠衬得小鸟依人了。杭嘉和熟悉的这个女人真是奇怪,她简直是不老女神,那么多年了,还是这么精神,体形袅娜……

投影在墙上的幻灯片,一下子击中了嘉和的眼睛。画面中,后方是高高的北京城墙,城墙下是厚实的人字瓦顶,一排身着棉袄的士兵从右到左,排着队伍,踩着军步走过,一身的新气,连笑容也是新鲜的。只是画面当中那个黑衣长袍的老人,戴着黑帽和老花眼镜,右手捻着长白胡子,左手端着架在心口下,盯着身旁正步走过的队伍。这场景一下子就把人的心揪紧了。嘉和有点后悔来晚了,窗帘却在这时候拉开了,他看到的恰已是最后一张幻灯片。

这个美国人是个专栏记者,他让大家叫他凯尔,年初应《非常》杂志之约来华,一路自北南下,途经北京、济南、南京、上海,此刻到了杭州。这一趟走着,他拍下中国城市、乡村的婚丧嫁娶,走街串巷修补瓷器的民间艺人,故宫的太极拳,流落市井的末代太监,国民党的军队、共产党的士兵,新上海的金融危机,排队人挤人的场面,要饭的乞丐,喝茶的百姓……跨度之大也算是前所未有。但扶轮社社员们目前最关注、最想知道的是中国目前真正的政治与军事局势,特别是北京的局势。有人就哇啦哇啦地开了腔:“请问凯尔先生,您看到的国共局势,还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啊?”

方西泠一翻译,那凯尔就手势表情都极丰富地讲开了。嘉和大约能够听懂七八成意思,凯尔说自己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军事家,只是正在用照相机记录一个非常时刻罢了。又有人直接用英语问,那您如何理解中国的非常时期呢?凯尔继续大幅度地做着手势——从这边到那边。他很认真地说:“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我感觉到了,一个中国正在迅速地逝去,而另一个中国正在到来。”又有人问:“您觉得哪一个中国更好一些呢?”凯尔摊了摊手,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我能够体会到,此刻的中国,是糟得不能够再糟的了,它不可能再糟下去了,因为它已经到底了。”

嘉和一时觉得这个凯尔的评价是有点意思的,正想再听下去呢,就有人悄悄捅了他一下,正是方西泠。她有点惊讶又有点兴奋地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我不也是扶轮社的吗?”嘉和回答。

“美国人的事,你可是一向没那么积极的。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方西泠一针见血,她就是骨子里没有一份人情体贴。非得那么说话吗?就不能绕一下,寒暄一下吗?

“对对,你就是沛公,我有点事情要和你商量。”嘉和也只好直接切入主题。

方西泠两眼放光,她兴奋地拉着嘉和到楼梯口僻静处,也不管有没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叽里呱啦、声音又细又碎地就说开了:“你说的肯定是伢儿们的事情吧,我也想说。这几年去不了美国,你也是知道的,不是我不想走,赖定你们杭家人,是方越这孩子不愿意走。现在我也想通了,方越连姓都想随你,通知我好几次,他不想姓方,要姓杭。都叫杭方越了,他还能跟我亲到哪里去。还不如带着盼儿走,她有病,在美国治疗也方便一些。我都跟她说了,她也没一口回绝我。只是这会儿没时间留给她了,去美国哪里那么容易啊!好不容易现在找了个凯尔,我给他当翻译,他帮我搞名额。你看这有多巧啊,盼儿啊,真是‘迟来和尚吃厚粥’。”

嘉和低下了头,他是想告诉方西泠这个做母亲的,她女儿笑了,是大声地笑了!可这位母亲说来说去却在说“迟来和尚吃厚粥”。他也知道,说女儿笑了,对眼下的方西泠毫无意义,只能顺着“厚粥”往下说。他只好这样回答:“你问过她,这碗‘厚粥’她愿意吃吗?”

“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方西泠大有深意地盯了他一眼。“抗战这些年都是你带着他们扛过来的,我有什么话好说。你想让谁走就让谁走,都是我生的,带谁都一样。”方西泠说到这里突然激动起来,眼泪就在眼眶里硬含着,“可你总得让我带上一个吧。已经死了一个儿子,我也没怨你半句,你现在让我带走一个都不行吗,你这就太霸道了!”

“原来是这样。”嘉和闷了好一会儿,才憋出这句话。

“原来就是这样,你自己不了解自己罢了。”方西泠转身就走,突然又一个转身,指着杭嘉和说:“你不能走,一会儿我还有重要的事找你。”

一个微胖的长发姑娘围着个围裙走过来,打断了他们不快乐的对话。她手里托着个盘子,盘子里有两杯咖啡,对他们说:“大伯、方姨,你们要来杯咖啡吗?”

杭嘉和看着这姑娘,眼睛都发直了,真是万万没有想到,方西泠竟然把黄蕉风也拖来给她打工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方西泠便说:“是黄娜让我带她出来灵灵世面的。是她求的我,我能不答应吗?”

方西泠何等冰雪聪明的一个人,立刻就猜出杭嘉和下面想说什么,赶紧堵住他的嘴:“我晓得你想问,杭汉知道吗?告诉你,这事儿不归我管,我只管我自己生的,别的我管不着。”这才又搭着黄蕉风的背说:“我们走吧,你大伯不喝咖啡,他从来都不喝咖啡,他只喝茶的。”

看着前妻自信满满的背影,杭嘉和纳闷地琢磨着,为什么有的人就是跟她说一万遍事实也等于白说呢?他喝茶,也喝咖啡,也喝可可、果汁,他其实什么都喝,只是更喜欢喝茶罢了。可是到了方西泠眼里,最后就只能有一种结果,要么黑要么白,什么样的生活磨难都改变不了她。

从杭嘉和站的楼梯口望出去,看到的正好是网球场,他看到竺校长瘦削而弹跳着的身影。他还听到有人赞叹了一声:“我就是佩服竺校长这样的风采,都这种时候了,他还那么沉得住气,隔三岔五地就来这里打网球。”

“打球是打球,可事无巨细他都操心,我们竺校长什么也没落下。你看这一年,光这种堪称石破天惊的葬礼,他就参加了两回。处变不惊,堪称国之栋梁。”

“被您老这么一说,还真是——年头于子三,年尾陈布雷,瞧这一年过的……”

嘉和听到这里,心里倒真是咯噔了一下。二十三岁的于子三是浙江大学的学生运动领袖,去年10月26日在杭州大同旅馆被秘密逮捕,29日就死了。竺可桢亲眼见到学生死于非命的惨状,当场昏厥,陪同的校医给注射了强心剂他才缓过气来。当局要他签字证明学生是自杀的,他说:“我只能证明于子三已死,不能证明他是用玻璃片自杀的。”最后在验尸报告书上写道:“在狱身故,到场看过。”这一事件引发了杭州及二十多个大中城市、十五万学生参加的抗议游行,竺可桢亲赴南京,奔走呼号,到底还是迫使当局接受了他提出的出殡方案。过年后不久,浙大三百余人的学生代表组成出殡车队,在“学生魂”的巨幅挽幛和“于子三烈士千古”花圈的前引下,将其灵柩安葬在万松岭南坡。

谁料想,年末竺校长又迎来一场出殡,这次他是陪着省主席陈仪一起去的,送了陈布雷先生最后一程,打的横幅是“当代完人”。果然,这年头年尾的,就让这两场葬礼给占了。

此刻,方西泠和那美国人正在交流着,嘉和知道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就准备回家。方西泠发现了,招着手说:“过来和凯尔先生打个招呼。”

嘉和就是这样的不忍之人,心想怎么着也得给西泠留点面子吧,便走了过去。凯尔伸出毛茸茸的大手臂,嘉和却作了一个揖。凯尔大笑起来,跟着嘉和也作了个揖,用笨拙的汉语说:“这个好,这个好,请坐,请坐。”他伸出了大拇指,嘉和只好坐下来,人家示好,你哪怕应付也得装。

蕉风又上来了,端着个盘子,里面是满当当的英式下午茶。从骨瓷材质和上面的花纹可以看出,这整套的茶具都是从英国进口的。凯尔见了这热茶,一边开心地搓着手,一边却问:“对不起,有冰茶吗?”

蕉风摇着头,就僵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她从小在东南亚一带长大,后来就到了中国,她没做过冰茶。还是嘉和替她解了围,说:“中国人不喝冰茶的。”

凯尔就很夸张地睁大眼睛,好奇地问:“为什么你们中国人不喝冰茶?因为没有冰箱吗?”

方西泠微笑着回答:“亲爱的凯尔先生,不管有没有冰箱,我们中国人都不喝冰茶。我前夫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可以证明。”

凯尔很热情地点着头,甚至都热情得有点儿夸张了。他再一次双手作了个揖,用汉语说:“见笑见笑。”然后转成英语继续说:“汉语我只会说几个词,方小姐刚刚教我的。其实我是想说,你们总是让我喝热茶,很烫很烫的热茶,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嘴皮都烫出了个泡。看看,还在这里呢。”他指着下嘴唇内里。

“法无定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全世界那么多人喝茶,各喝各的便是。”

嘉和还得继续应付他,冰茶啊热茶啊,烫了个泡啊,他觉得这些话没多大意思,凯尔却兴趣十足。他说道:“拍一张中国人的照片很难。中国人的表情很难捕捉,他们就像一个个热水瓶,外面是凉的,里面的温度是多少,不知道。你得等,这很神秘,而且有可能白等,你永远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就像你们冲泡的茶一样,永远不知道下一杯会怎么样。”

方西泠仰脸笑起来,头发潇洒地往后一甩,对嘉和说:“他们美国人真的很怪,再冷的天也喝冰水,肚子里冰凉,脸上却是一团火,千万别被他们的热乎劲儿给骗了。”

凯尔听不懂中国话,不停地用眼睛示意他们告诉他,他们在交流什么,他想知道。嘉和想了想,慢慢地用英语回答:“凯尔先生,或许是我领会得有些偏差,我想,您说我们中国人表面是凉的,可能不够精准吧。其实中国人不凉,中国人是温的,温暖,温和,温情,温,明白吗?”

凯尔缓缓地摇摇头,说:“我不太明白,我看到你们用刚煮开的沸水冲红茶,可是我刚才放的那些幻灯片,有一些非常激动人心,却没有人提问,你们太沉默了。”

“您是指那些要饭的乞丐,那个身体变了形的太监,那些麻木的街头看客吗?”方西泠突然激动起来,“凯尔先生,我们中国人现在真的不想看这些场景,满大街都是,闭着眼睛都躲不开。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您拍给你们美国人看的。至于您喝茶烫了嘴,这能怪谁呢?我让您端起茶来一定要先细细地吹,轻轻地抿,在嘴里含温了,再咽下去,这样才不伤口舌啊。您不听我的,端起杯子就往嘴里倒,您能不烫着自己吗?”

方西泠显然有些峻急,但从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关系的特殊性。她虽然掌控不了中国男人,但依然不影响她想掌控美国男人。她的可爱与可厌之处都在这里,你看她张口就把“前夫”二字都吐出来了,可见他们之间真没有什么保留的了吧。

嘉和见凯尔端起眼前那杯红茶,面带沉思,仿佛这张美式大嘴要进油锅里炸了似的,便摆摆手止住他说:“别性急,您一旦学会了呼吸,就能喝出不烫嘴的好茶来了。”

嘉和轻轻地吐出了一口长气,然后开始对着茶杯吸气,顺带着把茶水在口中翻滚着吸了进去,发出了细细的、像吃足了奶熟睡的婴儿的呼吸声。凯尔侧耳听着,脸上再次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连蕉风在旁边也看呆了。

“其实您最后一张照片拍得挺不错。后面的高墙斑驳苍凉,前面的老人不知所措,他是在寻觅队伍中的人吧,或许是儿子,或许是孙子。这老墙和老人,当中夹着一群傻呵呵笑着的新兵,好像不知道自己是去送死,更不知道为谁而死。真的,您这张照片拍得很不错。是用的徕卡照相机吗?”

“三十五毫米的徕卡。”这回凯尔表情不再夸张了,他拿起笔来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他的地址,撕下来给嘉和,说,“这是我的地址,我希望成为您的朋友。我们有机会再聊吗?”

嘉和站了起来:“抱歉,至少现在不行。有急事,先走了。”凯尔点点头,满眼都是诚恳,说:“理解理解,后会有期。”一看他那个表情,嘉和就知道方西泠已经不管不顾地把自己那点往事兜底全扔给凯尔了。

嘉和赶紧起身抖抖长衫开路,刚走到门口,就被一群穿着西装的大人物拦住了,其中那个高个子、长脖、浓眉大眼的正是吴觉农先生。竺校长他们也都在这一群人中。

吴先生指着嘉和就说:“你看,赶得早就是不如赶得巧,嘉和老弟,我正找你呢,心有灵犀吧。”

杭嘉和赶紧作了一个揖:“吴先生,正要跟您道个歉,我没来之江茶厂,实在是忘忧茶庄没有人顶着,只好把杭汉先派到你们那儿去了。”

“晓得的晓得的,上泗的那批茶农,也是你帮着杭汉找来的,我上海、杭州两头跑,消息灵通的。”

“那我就放心了,吴先生。说心里话,我还真担心自己被划到守旧派当中去呢,有人反对机械制茶,我不反对的。”

吴先生大笑起来,说:“走,回去再坐一会儿,我还真有事情找你。”

和吴先生难得见面,嘉和也就不急着走了,上了二楼,那里有另外一间更小一些的会客厅。嘉和知道,这一次吴先生是要好好和他说一说制茶这件大事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乃孔子弟子子贡问学夫子时被告知的,后人升华为“以器载道”。中国人种茶、制茶、卖茶、喝茶,哪一头都少不了茶器,这里的“器”,简言之就是“工具”。茶工具,主要指茶园的作业机械和茶厂的加工机械。

机器制茶,要往大里说,公元3世纪的三国时期就有了,比如制茶饼的碾碎工具。

不过要说真正的制茶机械器具,还是得从清代开始。1861年,俄国人李凡诺夫来中国汉口,在羊楼洞建立砖茶工厂,改用蒸汽压力机压制茶叶,中国第一块机制砖茶由此而生。1873年,汉口顺丰茶砖厂开始用蒸汽压力机压造青砖茶,上千工人日夜加工生产。1896年,福州市成立机械制茶公司,中国人有了自己最早的机械制茶企业。1905年,中国首个茶叶考察团赴印度、锡兰,购得部分制茶机械,团长郑世璜是浙江慈溪人,团里还有个叫陆溁的秘书,他们回来参与开发了许多茶叶的制造实验。

20世纪40年代,国内少数茶场和茶叶试验单位开始从国外零星引进一些机器。在这一方面,台湾的茶业机械化比大陆要先行一步。1946年,各地茶厂也开始自行制造圆筛机、抖筛机、切茶机、风选机等,但总体来说,中国茶叶生产仍停留在小农经济的手工操作状态。

吴觉农先生以为,正是因为中国制茶技术比较落后,可复制性差,要靠人的经验和手工来控制工艺质量标准,所以无法扩大生产规模,让更多的普通人从事制茶工作。而人工制茶控制标准难,稳定性差,且不能与国际接轨,故他与同道中人在杭州筹建了之江茶厂,运用台湾生产的抖筛机、细刨式切茶机,并开始仿造和研制各种精制机具,开展机械化制茶。

与此同时,另有一批国粹派则以为,人是世界上最宝贵的有灵魂的道器,中国人制茶的技术,是一门既灵活又深奥的学问。一个经验丰富的茶师,是相当难得的,制茶应靠人的经验和口口相传,不能形成标准化、流程化的技术规范和标准。因为机械化而失去传统就是暴殄天物。

杭嘉和则主张启用机械化给中国人争气,保留老祖宗的好东西给自己留根。他一直认为,世界上两全其美的东西还是能够找到的。他还相信,吴先生和自己的想法是没有区别的。

一坐下来,吴先生就拿出一个铁罐,请各位喝茶。嘉和主动给各位沏茶,那是最高规格的敬茶礼了。吴先生指着他向各位介绍:“都认识吧,杭州茶庄的翘楚,忘忧茶庄庄主杭嘉和。我和他父亲也认识。上次和嘉和兄见面还是1940年,他在杭州帮助我们收茶给苏联,可惜时局紧张,没说几句话,嘉和兄不像嘉平,嘉平就是个话痨。这一晃都快十年了。”

吴觉农请嘉和坐下,说:“我给你介绍个朋友。”他指着身边那位眉清目秀的先生介绍道,“这是梁希教授,听说过吗?”

杭嘉和起身作了一个大揖:“如雷贯耳,如雷贯耳。”

梁希点点头,说:“不敢不敢,嘉和兄,您评点一下此茶可否?”

嘉和也不推辞,闭眼吞茶少许,方说:“吴先生,您这茶可是黄宗羲夸过的余姚瀑布茶?石灰缸里刚刚取出来的吧?”

吴觉农说:“行家!”然后他用他细长的手指敲着桌面,就吟诵了起来:“檐溜松风方扫尽,轻阴正是采茶天。相邀直上孤峰顶,出市俱争谷雨前。两筥东西分梗叶,一灯儿女共团圆。炒青已到更阑后,犹试新分瀑布泉。”

梁希边拍手边对着竺可桢说:“藕舫兄,你看觉农兄多潇洒,这下知道他为什么能够举重若轻了吧?喝茶,看朋友,还有个汤总司令给他罩着。我从南京脱身出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觉农,就他这里最安全了嘛。”

“叔伍兄,你也知道,汤恩伯根本不知何为民主自由,”竺可桢说,“像你我这些在大学里服务的人,国民政府中从前还有个布雷兄可以信任,现在连他也不在了。”

此时,两位教授正被同一件事困扰:局势吃紧,国民政府准备迁都广州,行政院要求各院校拟出应变措施,选定迁校地址。浙江大学和中央大学都在“迁与留”的抉择中。以梁希为代表的一群知识分子,一方面为不迁校做好舆论准备,消除大部分教授对共产党的疑虑;另一方面组织成立了“临时校务维持委员会”,以维持校务,孰料竟被通缉,只得避险于杭州。

此刻,梁希又开始激动:“听说陈仪还对他那个干女婿执迷不悟。汤恩伯是靠不住的。觉农兄,你要提醒陈仪,你自己也要提防他。”梁希说话犀利,和他那白面书生的面相一点都不搭。他是1883年生人,如今1948年眼看着要过去,六十五岁的花甲老人了,骨子里却还是个愤怒的青年。“我不怕他们的,我们中央大学的万人营火晚会上,我照样唱《你是灯塔》。”他这么说着就唱了起来,“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

杭嘉和对梁希倒是真的一点也不陌生,因他和绿爱妈妈是同乡,都是南浔人。梁希十六岁中秀才,素有“两浙才子”之称,资格老得不能再老了。1905年他考入浙江武备学堂学习西洋军事,后官费留学日本,与同乡陈英士一同加入同盟会。他是个社会活动家,曾出任中华农学会理事长。1948年5月4日晚,中央大学学生联合南京各大学中学的学生,举办万人营火晚会,花甲老人梁希走上讲台,依然有辛亥义士的那一番慷慨,挥动着拳头,号召年轻人:“不要害怕,天色就要破晓,曙光即将到来!”他被列入黑名单后,为避开国民党政府的陷害,来杭住进了吴觉农的之江茶厂。

此刻的舒鸿也被梁希感动了,问道:“梁老,我听说您当天晚上回到家里,濡墨写下一首慷慨悲壮的七绝诗,这里全是自己人,请您给我们念念好吗?”

吴觉农鼓起掌来。梁希也不推辞,挺胸站起。他收着嗓子,像是怕被外面什么人听到,又憋着一股劲,像是胸口有千军万马要冲出去,拖着长长的吟腔,紧声诵道:“以身殉道一身轻,与子同仇倍有情。起看星河含曙意,愿将鲜血荐黎明。”

竺可桢也站了起来。他中等个头,年纪比梁希要小七八岁,比吴觉农又要大七八岁,身穿西式背心,领带齐整,完全看不出他刚在网球场上有过一番“厮杀”。他沉着地说:“浙大的情况你们大概也知道了,不管各位听说了什么,只需记住,浙大乃浙大师生的浙大,我们决不会离开生我养我的故乡,我们决不会离开大陆,我们会和梁希兄并肩战斗。”

这两位大学者,一个浙北人,一个浙东人,此时双手紧握。竺可桢又说:“我竺可桢,平生最敬佩和赞赏的就是余姚人王阳明的沉毅之勇。虽然本人不会写诗,只会写论文,可我也想送在座各位一首王阳明的诗,也回赠给梁希兄。当年王阳明遭人追杀谋害,又差点被洪水淹死,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以诗言志,这首诗也就成了我平生的座右铭。”

他缓缓诵来:“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和刚才听了梁希教授的诗后,大家热烈鼓掌大不一样,此时会客厅内奇异地安静了下来,有人突然拿起一张纸,说:“竺校长,麻烦您把这首诗写下来让我抄一下吧。”顿时又有好几个人想要抄,有人找了块黑板,竺校长便在那黑板上将诗默写下来。

吴觉农趁此机会招呼嘉和过来。原来是因为梁希住在茶厂,他不放心别人,特意想请嘉和替他来守几天茶厂,其间他要和嘉平去上海做一件要紧之事。嘉和一口就答应下来,说:“这算是个什么事情啊!没有问题,要是不安全,干脆住到寒舍去也行。”

“梁教授过段时间就去解放区了,会有人来接他的,放心。”

嘉和还是有些疑惑:“吴先生,您知道嘉平现在和陈仪走得很近吗?”

吴觉农微微一笑,反问他:“听说了吗?最近有一百多名共产党政治犯出狱了,陈仪批的。”

嘉和想了想,眼睛里就闪耀起晶光,点了点头,说:“明白了。”

“梁希先生我可是全拜托你了,一点儿差错都不能有。”吴觉农用力拍了拍嘉和的肩膀说,“是嘉平帮我选的人。他说全杭州城的人他翻来覆去地掂量,颠过来倒过去,最后还是选杭嘉和。”

嘉和挥挥手,笑着说:“那倒也是,从小到大,我就是他的接盘手。”吴觉农这才指了指楼梯口说:“去吧,她等你好一阵子了。”杭嘉和抬起头来定睛一看,还能有谁?方西泠妥妥地站在二楼楼梯转弯的小平台上面,正等着他。

方西泠是要嘉和去钟楼给大钟上发条。这事儿七天重复一次,保证大钟走时误差在十秒之内。嘉和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在别人看来,他是拗不过他前妻的。于是,他打开钟楼左侧的小木门,登上狭窄陡峭的楼梯,爬上钟楼,进入不足五平方米的机房。西泠见了摇柄,对嘉和使了个眼色。嘉和卷起袖子,使出浑身力气摇了二十下,为大钟上好发条,再拿起边上的小油壶给齿轮上油。两个人都想起了当年新婚时他们也常来这里,回回都是嘉和卷的袖子。他知道这是杭州唯一的四面钟,没几个人知道,这是纪念一个叫谢洪赉的近代中国基督教著述者、翻译家的。此人曾任杭州基督教青年会董事,为商务印书馆编辑出版了中小学教科书十余种。1919年,为纪念谢洪赉,上海商务印书馆捐献一万银圆,建造杭州基督教青年会钟楼。两年后,美国波士顿公司铸造的这口重1.2吨、四面均设报时的铁质大钟,就到了杭州,由杭州亨得利钟表店安装调试。钟楼前的铭文,即专门记录谢洪赉的生平贡献。

钟楼上有个小小的窗口,从那里望出去,能看到孔庙大殿的一片屋脊,寄客伯伯就是在那里自撞石碑慷慨就义的。再往前看,是羊坝头、清河坊、十字街头,再过去便是他们的杭家大院了。杭府经过抗战时期那次火烧,是经不起近看了,但远观,五进的院子依然是壮观的。杭州城难得的冬天的暖阳,黄昏时分,日光已弱,经过一日的烘晒,又加上西湖这汪水的蒸汽,一层薄雾泛着微乎其微的紫色,轻轻地盖在了这座城市所有的巷子和屋檐上。回过头来看,这里是方西泠曾经救过杭汉的地方,嘉和的心顿时就柔软了下来。他能够感受到刚才那几位长者给他的冲击,那种大爱是要有足够空间的,是那种广场很大、处所很杂、人口很多、声音很响的所在。这和听着女儿笑得花枝乱颤的那种爱很不一样,但它们是互不排斥的,是融合在一起的。

然而,心才这么刚刚温暖一点,方西泠便一盆冰水直接浇下。她告诉嘉和,陆军监狱要放李飞黄,说他疯了,他们不养疯子。大概是看到杭嘉和那副不肯相信的神情,她拿出一封信,说:“通知书都发来了,让我们领人去呢。”

“那你就领啊!”嘉和回答。

方西泠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没想到你真这么说了。”

“就真这么说了。”嘉和肯定地回答。

“是的,我已经和他离婚了,早就离了。对,我和你们俩,都离了。可方越是他的亲生儿子啊。我可以不管,你可以不管,方越不能不管吧。我跟你摊开来一五一十,实话实说——这回我是真要回美国去了,和凯尔一起走。凯尔已经同意帮助我带一个孩子。我本来是想带方越的,毕竟他和你们杭家没有血缘关系。可方越不肯走,我也就死了心,换成女儿也一样。盼儿我带走,方越的事情你就不能不管。李飞黄是你的老同学,也是方越的父亲,方越现在是你的儿子了,他的事情就归你管了。”

嘉和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方西泠啊方西泠,你这点心机,原来都使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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