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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魍魉之匣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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榎木津礼二郎今天早晨迎接了一个比平常更难受的苏醒。说是早晨,其实已经是一般所谓的中午,甚至可说是下午的时段了。但是对他而言,不管时间是几点,只要醒来都叫早上。就算那是一般称作傍晚或深夜的时段,以苏醒难受的早晨来形容完全没有问题。 ——都是老爸害的。 昨天父亲很难得地打电话过来。 榎木津之父是前华族名门,不久前还是个子爵。 自从四民平等,失去了高贵头衔之后,大半的华族步上了衰微一途。对于这类一向疏于学习生活必需技能的人种而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而华族们最后除了靠变卖土地财产来过活以外别无他法,于是千年以来积蓄的财富瞬间见底,在战后尽数没落了。 但榎木津子爵不同,他现在身兼几个关系企业的会长与董事之名誉头衔,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榎木津某种程度上对于父亲迈向成功的历程还颇为钦佩。 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那只不过是偶然的产物。 榎木津之父是个无与伦比的兴趣狂,除本人以外没人说他不怪。明明身为血统可溯及久远以前的高贵华族,却毫不在乎地吹嘘自己的祖先是海盗,其遣词用字也令人难以相信是出自拥有常识的正常人嘴里。而这些超乎常人的部分完完整整地遗传给榎木津。 父子俩都是不需要头衔的人种。 但不管愿不愿意,父亲还是得背负起华族此一历史性头衔与关系企业之长的社会性头衔;相较之下,儿子就确确实实地什么也没有。 现在的榎木津身上的头衔只有侦探二字。身为华族之后,这样的工作似乎太可笑了,但比起上班族或鱼贩却又让人觉得恰当得多。 ——麻烦死了。 实在很麻烦,父亲把他自己头衔的“副产品”塞给榎木津解决。如果那是榎木津自己头衔带来的麻烦也就罢了,要榎木津解决他人的问题,就算是父亲的也万分不愿。 ——早知道就该干脆拒绝。 只不过多少还算有点尊敬父亲的榎木津也多少还算有一丝丝的社会常识,在这两者的影响下,确实令他难以拒绝父亲的请托。在态度暧昧不明之中,最后还是被迫接受了。 父亲的声音听来十分开朗。 他一股脑地说了一番一点也不常用的季节性寒暄后,聊起自己前天骑脚踏车去抓蟋蟀,回程从堤坝上跌下来扭伤的事。榎木津想,如果此话出自幼儿还好,怎么听也不像个年逾甲子、地位名誉均超乎常人的大人物之轶事。 榎木津对父亲说了如上的感想,父亲听了大笑,笑得差不多的时候,突然问说: “话说回来礼二郎,你还在干那个没品的行业吗?” 所谓没品的行业指的当然就是侦探。榎木津老实回答,父亲异常高兴地连呼“好好,那就好”,接着说: “我的相识之中有个家伙叫作柴田。虽然我自己对他没啥兴趣,不过公司的人似乎不这么认为,说什么他对我们有恩有德,讲得好像很了不起似的。这个柴田的部下不知从哪儿听来关于你的传闻,无论说什么都希望你能帮他那个……侦探,是吗?帮他侦探一下。总之是个怪胎就对了,详细情形我可不知道。公司那些家伙啰唆个不停,千拜托万拜托要我让你帮忙,由于实在太烦人了,我只好说:‘我那个蠢儿子干的那份不正当行业要是真能帮上忙,我就跟他说说看吧。’所以说既然话已出口,你不帮忙我很伤脑筋。” 说伤脑筋,榎木津觉得自己才伤脑筋。苦无机会发问与反驳的榎木津趁父亲讲完的那一瞬间发言: “那个叫什么柴田的人,应该是个大人物吧?” 话中没明确定义所谓的大人物是什么样的人,但短时间内表达出这几句已是极限。果其不然,父子间的价值观有段差距。 “哪有啥伟大的,不过是卖丝线的老板而已,不,好像是会长吧?” 父亲说的柴田,大概是柴田制丝的创办人、柴田财阀的创始者,同时也是白手起家赚得莫大财富的伟人传记中的名人——柴田耀弘吧。如果没错,他可说是财经界的幕后黑手之一。用平常的观点来看,柴田是处在比父亲更高一层地位的人。只不过管他黑手白手,在父亲眼里似乎也只不过是个卖丝线赚大钱的暴发户老头罢了。父亲从不妄自尊大,但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来历也从来不放在心上,这是父亲了不起的地方之一。 “很伟大,那个人真的很伟大啊。” “才不,不过是个卖丝线赚大钱的家伙而已,既不会飞,也不会蜕皮,哪里伟大了。只不过他的确很有钱,你酬劳尽量跟他多拿一点没关系。明天下午他的使者会来,你可别出门啊。” 接下来就模模糊糊记不清了。 榎木津觉得心情沉重。问题在于对方对侦探有何认识。 要是他以为侦探是负责调查的工作就糟透了。 所谓侦探是刺探秘密的人,不是去调查、去统计的人,更不是思考一些无聊推理来向人说教的人。 对榎木津而言,侦探是少数能活用自己可笑体质的职业之一。 榎木津能见到他人所不见之物。 为何看得到榎木津自己也不知道。 反正也没兴趣知道。 如果照实讲出自己看到的景象,别人通常会觉得不愉快。 有些人认为他看到的是灵魂。 也有人说他看到的是他人的内心世界。 也有人说,他看到的是记忆。 对榎木津而言,是什么都没什么两样。 有时是人脸,有时是风景情景,有时形状模糊,有时则是像照片多重曝光般重叠在一起,也有时像是榎木津亲身所见般的清清楚楚。 犹如晕船令人很不舒服。 要不是榎木津比常人聪明一倍,学习能力又高,多半连像个普通人过生活也办不到吧。 要是能干脆相信所见到的是祖先鬼魂,自己是万中选一的灵媒,一头栽进那个世界的话,不知该有多轻松啊,但榎木津办不到;而他也讨厌超能力这类听不惯的名词,觉得委身于稚拙不可靠的现代科学似乎有点肤浅。因为这既不是跟鬼魂有关的境界性问题,也不是科学云云的外在问题。 聪明,但也因而散漫;为了获得秩序,却不得不容忍矛盾。榎木津带着这些问题活到今日。 经常在偶然之中洞悉了他人秘密。 所以榎木津是个侦探。 最不希望被人误解。 榎木津百般不愿地从堆在角落的衣服小山中随手抽出摸到的衣服披在身上。让人有个起码的印象是很重要的,不过只要有个样子即可。榎木津穿起拿到的衣服,看起来像个酒保,所以他又找出蝴蝶结戴上。 这样就完全是个酒保了。 ——酒保。 边嘟囔着这句并离开房间。自己觉得有点可笑,但心情稍微好转起来。 打开门,隔壁房便是事务所。见到屏风后的安和寅吉摆着一张臭脸看报纸,他是以侦探助手名义住在这里、负责打点榎木津身边事的青年。 “喔,总算出来了。先生今天的打扮看起来好像服务生啊。” 真希望他能用酒保来形容。 榎木津默默地坐上座位。大大的桌子上什么也没摆,只摆了一个写着“侦探”两字的三角立牌。用意是想尽力夸耀自己的唯一头衔,却反而因此常被取笑。 “客人什么时候会来啊?听说是很有名的人物?” “是很有名人物的使者,所以应该没那么有名吧。” 端着寅吉为他冲泡的咖啡,榎木津又再次忧郁起来。 哐当一声,钟响了。 一名修长男子站在门口。 长脸上戴着银边眼镜,头发整齐地七三分缝,身穿高级布料裁制而成的西服,眼鼻口看起来都很大。 “你是玫瑰十字侦探社的侦探榎木津礼二郎先生——没错吧?” 讲话速度很快,榎木津还没时间回答前他又接着说: “我是这号人物,我想昨天应该就有人跟你通知我的来意才是。” 男人边打招呼边递出名片。 “法律专家 律师 增冈 则之” 名片上写着这几个字。 “律师?不是柴田制丝公司的人?” “我是柴田财阀暨柴田耀弘个人的律师顾问团以及由关系企业重要干部所组成的某团体之所属人士。我的发言暨行动均以该团体所决定之内容为准,亦可将之解释为柴田耀弘本人之意志无妨。” “某?” 多么啰唆的男人啊,他大概误以为啰唆地讲一堆话就是聪明的表现吧。 这种家伙应该叫京极堂来应付才对,或许会合得来。结果说了一堆废话,还不是只记得某而已。简单说就是柴田的跑腿跟班就对了—— 榎木津在一瞬之中想了这么多事。 寅吉似乎察觉到榎木津又要有惊人的发言,立刻引领增冈到接待区并端给他一杯咖啡。榎木津也跟着移动。 他靠近一看,更觉增冈脸长。 呼吸也很急促,令榎木津觉得有点歇斯底里的印象。 ——女人。 “立刻进入正题吧,我要你帮忙找人。” “嗯,我看过电影了。” “咦?” “呃,是什么三五郎——三太郎的那个。” “三四郎吗?” 寅吉帮腔。 “对,就是那个《三四郎》的——” 增冈似乎吃了一惊。 “夏——夏目漱石吗?” “不是,就那个嘛,叫北什么还是南什么[日文中,“美波”的发音与“南”相同。]的女主角。” “美波绢子吗?” “对对,就是绢子。你也喜欢她吗?那个——呃,增冈先生。” 要是面对面还搞错名字的话实在很失礼,榎木津拿出名片确认过后才称呼。 增冈的长脸因惊讶而拉得更长,他的表情正可说是万分讶异。 过了一会儿,律师像是要甩掉什么东西般摇了摇头,总算再次恢复冷静。 “——榎木津先生,真希望你能说明一下这背后有什么机关。算了,这算商业机密是吧?” 不晓得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榎木津又照实说出心里想的事。 “美波绢子的声音有点稚嫩,很可爱。虽然演技是三流,不过像人偶般的呆板表情看起来有点做作反而很棒。你也是影迷吧,呃——” 这次来不及看名片。 “够了,我已经十分清楚你的调查能力,不用继续谈这个话题了。不过很可惜,我们要请你寻找的不是美波绢子本人。只是从昨天到今天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发觉跟她有关,光凭这点便值得对你的能力给予高度肯定,就信任你吧。” 自说自话老半天,最后还说什么信任你吧,真受不了。总之这个叫增冈的家伙大概是误会榎木津靠着事先调查得知美波绢子的事了吧。 ——算了,也好。 只不过是照实说出看见的事罢了。 “要请你找的是这个女孩。” 增冈从信封中取出照片。 “什么,结果还不是那个绢子嘛。” 十分相像,是美波绢子年轻时候的照片吧。 “不,这是绢子将满十四岁的女儿。” “女儿?” “可、可是,绢子不是——今年才刚二十五岁左右而已吗?她息影的时候才二十三四岁吧。这么说,十岁就生下这个女儿了?” 寅吉对这类消息特别灵通。 “美波绢子本名柚木阳子,实际年龄今年三十一岁。这女孩名叫柚木加菜子,算来是她十七岁生下的孩子。” 寅吉似乎受到很大打击,突然安静下来。 增冈继续以非常事务性的口吻淡淡地说: “首先我说明一下本集团与这女孩之间的关系好了。柴田耀弘先生是柴田财阀的创始人,同时也是关东地方数一数二的财经巨头。相信这些你也知道,细节我就省略不多说。柴田先生与榎木津先生你的父亲之间也有密切来往,相信你多少也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事迹——” 榎木津的父亲昨天才刚说过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而已。 不过榎木津的确听过一些他的事迹。 “——耀弘先生在财经界虽是个白手起家建造起巨大财富王国的豪杰,但在家庭方面并不幸福。其配偶阿时夫人死于地震,长男弘明也于昭和四年去世,年仅三十,原因是患了结核病。弘明的独生子弘弥成了唯一的血亲,同时也是唯一拥有继承权的人。附带一提,弘明先生的配偶,也就是弘弥先生的母亲死于昭和八年,弘弥先生本人则是战死于塞班岛。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是何原因,有权继承柴田耀弘莫大财产的人一一死去。” “原来如此,那么这种情况下会如何?遗产尽收国库?或者成为企业的资产?” 榎木津学过法律,成绩也很优秀。但只要他不认真回想,不管是多么琐碎的事情,此刻全都不知道。同时,他这辈子恐怕也不会认真回想这些了。 “法律手续太多了,就算我说明这些复杂结构你也不见得听得懂。” 增冈依然讲话很快,听起来像是在嘲弄榎木津,不过榎木津并不在意。 “接下来说的内容严禁泄密,无需多言。” “严禁泄密是吧。” 不清楚他讲什么。 “事情发生在十五年前。就是昭和十二年,弘弥先生二十岁的时候。” 增冈皱起眉头,压低嗓子,静静地说了。 增冈所说的陈年往事内容如下。 柴田耀弘的直系孙子柴田弘弥可归为一般所谓的纨绔子弟那类。课业的学习还算认真,但是他沉迷于歌舞戏剧则很令耀弘头痛。对耀弘而言,弘弥是唯一继承人,所以拼了命想让他接受精英教育。 这与榎木津父亲大不相同。榎木津之父凭一己之力赚得财富,两个儿子尚未成年就把他们赶出家门,还不许榎木津与兄长在关系企业任职。而且榎木津也从来不记得曾受过父亲培养成企业人才的精英教育,榎木津从父亲那里接受的教育说起来其实比较接近帝王学。 无视于祖父耀弘的热切期待,弘弥越陷越深。 他并不是那种浪荡子,只不过是资产家里常见的没什么金钱观念的好好先生。只要是他喜欢的演员、艺人,从不吝惜出钱援助。他似乎很喜欢这个资助者的角色。 之后,他与年方十七、在横滨剧场卖票的美波绢子——当时还叫作柚木阳子——相遇了,且自然而然地发展成恋爱关系。 阳子当时似乎因为要照顾重病的母亲而过着相当辛苦的生活。阳子的父亲把病妻与阳子像赶狗般赶了出去。母亲别说是工作,连走路都没办法。因此阳子除了卖票外,也利用看护母亲的时间做起家庭手工来养家糊口,日以继夜地辛勤工作。 当然,这些是增冈的转述,有多少部分加油添醋则不得而知。 只是透过他非常事务性的语气来传达不幸少女的悲惨生活反而更添效果,赚人热泪的老套故事也变得充满真实感。但接下来的爱情故事由他口中说出却又过于平淡无奇。 不幸的清贫美少女与资产家的纨绔子弟——可说是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组合。弘弥陷入热恋,毫不犹豫地便想与阳子结婚。相信接下来的发展任谁都能想象得到吧,两人果然遭到猛烈的反对,被强迫拆散,最后还上演出私奔的戏码。 昭和十二年八月十五日凌晨,弘弥舍弃了未来将由他继承的巨大财富,阳子舍弃了生病的母亲,两人手牵着手私奔了。距离两人相遇那天仅过了一个月。 “但是这个私奔记仅上演了一天就落幕了。” 增冈一口气说到此,总算停了下来,喝光冷掉的咖啡。 “两人在逃亡途中,被耀弘先生派出的手下找到。” “简直像古装剧的剧情。” “没错,已是陈年往事。” 两人在翌日十六日那天,在立川的破旧旅馆里轻易地被男方父亲派出的手下追上,就这样被直接带回。 但是,这短短一晚的孩子气行为,却孕育了麻烦的未来。 阳子怀孕了。 理所当然地,该不该生下孩子又成了新的争论焦点。阳子说,柴田家不需承认也不需让孩子入户籍,只求让孩子生下就好。只要让她生下,她愿意乖乖退出。 耀弘很伤脑筋。 对耀弘而言,阳子是个欺骗可爱孙儿、想让他堕落入卑贱之路的淫妇。不管装得多么无辜也无法原谅,更别说成为柴田家的媳妇。拥有财富的人总是处心积虑想着如何维护财富,穷人家的女孩不管人格特质多好,在耀弘眼里都像是想夺取财产的鬣狗。 弘弥大力反驳祖父的论调。 他抗议的理由主要是,就这样放任不管有违伦常。阳子家贫,又有病重的母亲,在这种环境下不可能顺利生产,柴田家等于是害毫无罪过的女孩子一辈子落魄凄惨。听起来是很正当的理由,但其实也是非常自私的论调。 在无意义的对立之中,阳子销声匿迹,偷偷生下了加菜子。 这段时间的生活费似乎是弘弥交给她的。 孩子既然生都生了,只好用钱来解决——这也是这类情况的老套解决手段。所幸生下的是女儿,男生不敢说,至少女儿总是不会直接与争夺继承权有关,只要花钱斩断孽缘应该就不会发生麻烦——钱多得花不完的财主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 这就是所谓的分手费。 柴田家提出超乎寻常的金额。 但阳子不管金额多少都不愿意收。 耀弘见到穷归穷却坚决不愿接受援助的阳子多少有点感动,产生了对这对可怜母子的怜悯之情。 冷静一想便知本来就是弘弥不对,他向还没出嫁的姑娘出手,还让她怀了孕;但反过来说,就算置之不理对柴田家来说也不痛不痒。只是正如弘弥之言——放任不管有违伦常。 可见耀弘在性格上终究不是个冷血商人。 他只是因运气好,挣得超乎寻常的大笔财富才变得警戒心与防卫心过高,原本其实是相当有人情味,带点老大哥性格的人物。 这也是他被人称作豪杰的原因。 耀弘重新向阳子提出几个条件,原本就无意接受任何帮助的阳子仍执意拒绝他的好意,但耀弘这边也因被拒绝实在没面子,所以两边互不相让。 阳子最后总算接受了,母亲的病令她原本坚决的意志产生动摇。 耀弘提出的条件如下: 一、加菜子年满十五岁前,包含学费的一切养育费每个月由柴田家支付。金额不限,有必要便支付。 二、柴田家全额负担阳子之母柚木绢子至完全康复或近乎完全康复或至死亡为止的医疗费用。 三、除前项之养育费、医疗费以外的任何金钱上的要求,不论金额大小,一律不接受。 四、今后与柴田弘弥一生不得见面,对过往之事也绝不公开。 五、为期以上条件得以正确执行,需接受第三者之监督。 “其实——条文还有更多细节,不过基本构成的就是这五个项目。” 增冈说完,合上笔记本。 “美波绢子的母亲叫作绢子啊?” “嗯。” 增冈冷淡地回答榎木津的询问。 “她是以母亲名字作为艺名,先不提这些——” 增冈急着继续说下去。 “最后一项或许不太好懂吧?简单来说,就是派人监视。耀弘先生从关系企业的众多员工之中挑出了一个诚实忠义的年轻人,派他到阳子身边,由他担任判断阳子申请的学费医药费是否正当以及监视阳子不让她与弘弥见面的两项责任。最后雀屏中选的是个名叫雨宫、当时年纪约二十二岁的年轻人。” ——多么平板无变化的脸啊。 这大概就是那个叫作雨宫的男子吧,不过还是别说出口好了。 增冈右嘴角微微上扬,以瞧不起人的语气继续说: “耀弘先生很有看人的眼光,人选可说挑得对极了。这名叫作雨宫的男人原本是技术方面的员工。他不说半句怨言,愚鲁正直地执行了这个工作十四年。明明就算未来回到公司也不见得能获得高额薪水或重要地位,公司完全没给予他一切这类保证。在一般人的眼里,他是被解雇的哪。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人,真是适才适所。” 增冈的语气透露出他觉得雨宫的行为很愚蠢,眼神泛着笑意,仿佛在嘲笑着不在现场的雨宫。 “然后?” 榎木津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 “抱歉。” 增冈大概常借着偷偷在心中想象他所认定的傻子——雨宫的人生——来培养自己的优越感吧。 “托这个雨宫之福,双方缔结的约定得以长期正确地执行。加菜子在户籍上成为阳子的妹妹,雨宫寸步不离地关怀着她的成长。后来阳子之母死于昭和十五年,阳子连柴田家通过雨宫送来的奠仪也以这笔钱不合条约规定为由不肯收。其实这笔钱对柴田家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听说医疗费也是在母亲死后阳子主动要求停止支付的。哼,真是中规中矩。” 阳子也是个愚蠢的女人——增冈接着想说的或许是这句话。 “没什么不好吧?世上要是全都是这么高洁的人,大概就没有诉讼,你们这群律师也都会失业了。真是可喜可贺的好世界。” 听到榎木津开朗的声音,增冈皱起眉头。 “那可不一定,她也可能是为了诈欺。” “诈欺?” “事实上在这之后,昭和十六年弘弥先生论及婚嫁时又冒出另一个女人自称是弘弥的情人。一问之下对方宣称开始交往的时期居然是昭和十二年的春天。” “那不就——” “与阳子私奔时,弘弥先生已经另有情人了。” “年纪轻轻二十岁就轮流交往两个情人喔?” 寅吉是个天生爱凑热闹的家伙,对这类风流韵事特别感兴趣。他似乎已从美波绢子谎称年龄的冲击中恢复。 “这可厉害。” “不对,弘弥先生从那时一直没跟那个情人分手,一直偷偷包养着她。” “咦?那不就是同时脚踏两条船?” 增冈推了推眼镜瞪着寅吉。 “还没看出来?那个女人——我虽没亲自碰过面,不过听说是个欢场女子。因此才会怀疑弘弥先生与阳子闹得满城风雨的私奔其实是为了隐匿那女人的存在的好戏。阳子需要钱,弘弥则希望真正的情人不被发现,所以才合演这么一出戏——” 说什么傻话——榎木津扫兴地说。 “你想太多了,呃,增本先生。” “我是增冈。” “只是需要钱的话,直接给她不就得了?弘弥有的是钱吧。” “话是没错——” “再来,为了隐瞒跟女人交往的事实却反而搞出另一个盛大的事件,怎么想都不正常。这反而会害自己更难跟那女人在一起吧?如果没打算结婚,只要不说就没人知道啊。很明显,当时的确没人知道,不是吗?” “确实,你这么说也没错,但当时的柴田家的确曾怀疑过阳子母子。弘弥先生主张这个女人是来找碴的,是毫无事实根据的恐吓。但总之考虑到婚事对象的面子问题,所以最后还是付了一大笔金额给那女人让她退出。女人没说有孩子,或许真的是骗子吧。总之那女人在战后就不见人影,现在也无从确认了。” 增冈嘴巴半开,结论说得寓意深长。接着又说: “只不过,仔细一想,难道不觉得阳子退出得太漂亮了点?明明感情好到会去私奔,一旦顺利生下孩子,生活有所保障之后就一副对男方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样子。实际上阳子也真的接受条件之后就再也没跟弘弥见过面。” “那又有什么不好的?或许这个叫阳子的女人真的是稀有动物级的守信者。既然对你们来说是好事,还管她那么多干吗。” 榎木津开始觉得厌烦,说这么多到底有什么意义?榎木津实在看不出搜寻那个叫什么加菜子的女孩子跟被迫听她诞生过程之间有何关联。 要是每次去买香烟时都得听老婆婆讲述生平事迹的话,恐怕那包烟都在店里抽光了。大部分的委托人总是啰唆地讲着与委托事项无关的旁枝末节,以为侦探听了这些就能发现问题所在。如果光听过程就能得知真相,那么细节熟悉得足以转达给他人知道的本人岂不是最懂了?这样根本没有必要委托侦探。 但增冈仍无意停下。 “是没错,姑且就当作是好事吧。总之,弘弥先生的婚事也因此搁置,即所谓政治婚姻中常听到的‘静待时机成熟’,最终决定等到弘弥当上总经理或董事长时再来谈也不迟。但没有后续了,因为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当然柴田耀弘会急着要弘弥成亲也是预测到日本即将开战。” “啊,想靠战争发笔大财是吧。” 增冈又再次皱着脸,说: “嗯,没错。” 接着说: “只不过就算耀弘先生再怎么有远见,也料想不到弘弥居然战死了。因此他感到异常失落。” “在战争时期阳子继续获得援助吗?该不会那个叫什么加菜子的女孩子就是在空袭中失踪,要我去找吧?” “真可惜,榎木津先生,你这次大大猜错了。阳子母女与雨宫一起撤离到信州避难,平安无事,当然钱也照给。” “雨宫没出征?” “他的肺有先天性缺陷,在征兵检查时被刷下来。听说他的身体经不住繁重劳动。” “喔。” “很可惜地,条约并没有规定弘弥死后该怎么办。当时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吧。所以就算到了战后,柴田家也一直支付加菜子的养育费。直到阳子偶然成为女明星,不再需要援助之后。” “真奇特,这倒好。” 榎木津已无心多问。 “今年七月——” 增冈突然提高嗓门。榎木津虽没受到惊吓,不过张着不输给增冈的大眼睛看着这名快嘴律师。 ——老人——柴田耀弘,还有—— “耀弘先生倒下了。毕竟已是年逾米寿[“米”字像是由“八十八”组合而成,故八十八岁大寿称作米寿。]的高龄,一时之间大家以为没希望了。考虑到对内外的影响暂不公开这件事——” 看来谈话总算接近正题。 榎木津考虑到父亲的面子,忍着呵欠继续听下去。 耀弘因脑溢血病倒。想到他九十二岁的年龄,能获救已可说是奇迹。但他不只是获救,还康复了,真是令人惊讶的生命力。于是——在这段身体状况尚佳的时期当中—— 就算是财经界的巨头,走过一遭鬼门关后似乎也变得懦弱起来。或许他满脑子充满了后悔忏悔的念头吧,不断喃喃自语地说着太亏待阳子了、让他见加菜子之类的话。他唯一的血亲只剩下加菜子,所以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但其亲信却慌张得不得了。 毕竟事关继承问题。弘弥战死后失去所有家人的耀弘后来收了养子,法律上的继承者是这个养子,这点毫无疑问。 话虽如此,身为财经界巨头的耀弘身边有无数三教九流正觊觎着他的财产,彼此关系错综复杂。这些人之间的利害关系绝非能简单解决,但是大家彼此也都有默契。 不只分配的比例,连繁杂的法律手续到税金计算,全都已经做好绵密的规划。考虑到耀弘的立场、资产的总额与其年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但是垂死的老人却说出一句足以将这些计划全盘打翻的话来。 把一切财产全给加菜子。 这是老人的意志。不是几分之一,不是几成,而是一切。 这种场合下所说的一切并非常人想象中的——包含动产、不动产等一切资产这么简单的意思。不只股份,还包括他个人所拥有的专利、贩卖权之类权利等等,是所有你能想到的一切。这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 财经界的巨头、幕后黑手、财阀之长、豪杰……他的头衔不可胜数。 地位、名誉、财产……不知不觉中,他的周围已建筑起这些坚固的壁垒而动弹不得。 还留有起身坐着的空间就算不错了。 白手起家爬到今日地位的伟人在临死前总算察觉这点。 “死了一了百了,管他财产由谁继承都没关系吧?” “不是这个问题,这当中包含了非常敏感的政治性问题。例如耀弘先生所有的股票都过继给她的话,柚木加菜子就成了关系企业的第一大股东,但她还只是个中学生而已,这当然是不容小看的问题。榎木津先生,企业已不是个人意志能自由掌握的东西了。法人有所谓的法人人格,就算是创始者,也不容有这般胡来的行动。” 老实说榎木津根本不关心这些,更没理由该听这家伙说教。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啦,但这是耀弘先生的意志吧?那就照做不就得了。你一开始便宣称自己的话等同于柴田耀弘的话,一路听下来似乎也不见得嘛。” 增冈一时情绪激昂了起来。 “我并非在阐述我个人的见解。我只是在说明事情经过,叙述到达结论前的种种迂回曲折。你不懂,耀弘先生的个人资产——巨大得超乎想象。” “借口就少说两句吧。接下来又怎么了?” 增冈勉强将激动的心情拉回正常的位置上,重新用他的独特语调继续说: “——遗嘱写好了,现在在法律上也仍完全有效。柴田耀弘的一切财产将让渡给柚木加菜子。这样也好,耀弘先生的意志得以获得贯彻。” “真是可喜可贺!话说回来,那个——箱子是?” “箱子?” ——怎么看都像是——箱子。 增冈似乎也习惯了榎木津的超常举动,不理他继续说下去。这家伙的学习能力比关口更高嘛——榎木津想。 “但是有一部分熟知内情的关系人提出强硬的质疑,简单说就是他们怀疑加菜子是否真是弘弥先生的孩子。先前也发生过冒牌情人事件,这个质疑自然是十分合理。于是在争辩后遗嘱上又追加了一行——确定柚木加菜子确实是弘弥之女时遗言方具效力。” “然后?” “这是一项很辛苦的工作,因为知道当时情况的关系人一个也不在了。弘弥本人也已去世。明明才只是十四年前的事而已,战争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增冈露出厌恶的表情。由此可知受某团体指派来执行这项重责大任的就是增冈本人。 “这种事问本人不就得了。” “说得倒简单。” 果然没错。增冈总是摆了张扑克脸,不过榎木津发现还是能从他眉毛的形状与鼻孔撑大与否看出他的心情。这张脸表现出一切辛劳都蓄积在这两处。 “不过结论上还是只能如你所说的向阳子本人询问,毕竟生下孩子的是她。我也问过雨宫,但他的回答一点帮助也没有,我想他大概从没怀疑过。这也难怪,若加菜子不是弘弥的孩子,那他这十四年来就成了一段漫长又无意义的时间了。” “那结果究竟如何?” “阳子当然说是弘弥的孩子,不过就算不是也绝对如此回答吧。因为加菜子才十四岁,莫大的遗产事实上等于是由监护人的阳子继承。” “可是十四年前保护动物级的洁癖女怎么可能接受遗产?” “问题就在这里。阳子说她从没告诉过加菜子父亲的事,因为条件上也限制她不得向他人说这段往事,所以她谢绝了遗产的继承。” “哈哈,这就是所谓的放弃继承权是吧。这样很好啊,那些觊觎财产的诸方大德想必龙心大悦吧!” “你说什么傻话,一点也不好。” 增冈从西装内的口袋掏出香烟,寅吉迅速地递出烟灰缸。 “如果加菜子本人理解事实状况,并以自主意志放弃继承权的话也就罢了,可是本人连自己是继承者一事也不知情吧?就算只有十四岁,继承者仍是加菜子。没理由不尊重耀弘先生与加菜子本人的意志,光凭第三者的意愿来决定吧?” 增冈说到此,被烟呛到,歇斯底里地在烟灰缸上将只吸了两口的烟弄熄。 “因此我连日造访柚木家,试图说服阳子。” “去拜托她赶快继承,赶快继承?每天?” 真愚蠢。 “当然不是。是去拜托她告诉加菜子真相,让本人以自主意志来判断。这是理所当然的吧?孩子并非父母的财产,这种足以影响一生的重大事项,就算身为父母,阳子只凭一己之独断来拒绝未免太专横了。” 话虽如此,也不是不能理解阳子想拒绝的心态。 “阳子顽固拒绝向加菜子公开这项秘密,而且连雨宫也站在阳子这边。我也不是不知道加菜子正处于心思敏感复杂的时期,但这项秘密终究很难瞒得了一生。等到加菜子长大,知道了这项秘密的话会如何?到时候受到憎恨的是阳子啊。况且我自己也不乐意去交涉,但我必须尊重耀弘先生的意志。我也想过亲自去跟加菜子谈谈,可惜他们太过于保护加菜子,终究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终究失去——你的语气简直像在说再也见不到加菜子嘛。” “没错,所以现在才会来拜托你寻找她,有什么问题吗?” “喔喔!” 增冈报以混杂了轻蔑与受够了的视线。榎木津只不过是因为被迫得听漫长又没兴趣的事,只好勉强随口敷衍回话,结果竟完全忘了为何现在得听这段无聊至极的伟人传记的根本原因。 “柚木加菜子上个月遭逢事故,全身受到动弹不得的重伤。目前警方判断认为是自杀。” “认为,表示事实上有可能不是?” 榎木津想,要说从这里说不就好了。这股想法不小心让他接着脱口说出充满讥讽的话来。 “不过自杀的时机还真是刚刚好啊。如果那女孩当时立刻死掉的话,你也可以减轻一些负担,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拿、拿病人开玩笑,太不知庄重了吧!” “别恼羞成怒嘛,该不会——这真的是哪个不希望财产让一个小女娃继承的伟人干的好事吧?” “别说这些傻话了!” 增冈的视线越形轻蔑了。 “如果这是通俗小说或电影的话,这种场合大半会写成刺客是柴田家派出的吧。我们的确很符合大众理想的坏蛋形象,但那只不过是出自于对权力财力的嫉妒。有钱人难道就会如此轻易地下手杀人?现实并没那么简单。身为财阀更是不可能采用杀人这种欠缺思虑又风险过高的犯罪手法来解决事情。或许社会大众会以为只要找到付钱就肯办事的恶徒,交给他们处理即可。但很可惜地我们与这类无赖并无交集。况且真的想杀的话,老早就杀了。” 增冈变得很激动。这时,榎木津通常会立刻道歉。增冈会如此生气,原因并非受到莫须有的怀疑或气愤榎木津的毫无见识,而是因为其实真的想这么做却又办不到的缘故吧。 “总之,不管真相如何加菜子获救了,虽然她的重伤怎么看都不像能获救,但阳子认识的医生似乎是个大名医,让她在九死一生中得以延命。据我亲自向那位叫作美马坂的医师询问的结果,只要意识没产生混乱,原本再过一个月便能康复。” “原本?” “没错,话题总算回到一开始——在事故发生的半个月后,躺在床上、必须保持绝对静养的加菜子遭人绑架了。” 增冈出现失魂落魄的表情。这个人或许意外的单纯也说不定。 ——啊,是木场。 那是耀弘、绢子,以及自幼相识的木场修太郎—— “木场——吗?那个刑警。” “你知道木场刑警?难道说榎木津先生你——我刚刚说的那些早就——,真是不容小看的人。” 增冈又贸然断定了。他似乎以为榎木津早就全部调查完毕,急着把话作结。榎木津很在意为何木场会涉入其中,忙着解开误会,但误会难以解开。 “等等啦,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如果你有心想委托就把话说清楚啦。” 多么叫人不情愿的发言啊。榎木津平时总是拜托委托人尽量别多说,因为对他而言委托人的话除了带来无聊以外,什么帮助也没有。 但这次的情况不同,要是在此把话结束可就伤脑筋了。听了一堆无关紧要的旁枝末节,最重要的好戏却没上演,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增冈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说。 那是一桩再怎么偏颇也觉得难以相信的、简直在开人玩笑的绑架事件。 “真教人难以相信,警察真的在办事吗?” “哪有在办事,只是一堆人聚在那里而已。我们要不是因为继承问题还没解决,无法轻举妄动,不然早就严词抨击警察办事不力了——总之这种混蛋事件简直前所未闻!你知道吗?那不是被绑架后才送威胁信来的,是事先送来预告信。那些警察早知道歹徒打算绑架,却一群人像去赏花般聚在一起不办事啊!” 在榎木津的理解之中,警察就是这种团体,因此也不怎么讶异。 “是反应很差?还是行动很慢?” “行动很快,只不过没什么用。十分不寻常地,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本部长与刑事部长在事件发生的五天前就私下来柴田家拜访,询问我们与柚木加菜子之间的关系。我们不方便公开响应,毕竟耀弘先生陷入弥留状态对外是项秘密,而弘弥先生与阳子间的关系当然也只有相关人士才知道。警方看我们支吾其词不敢明说便擅自揣测必有内情,考虑到我们是有力人士,才布下那种可笑至极的严密守备,就算我们没询问也主动前来报告。所以我们自然也无法放任不管,这等于是为我再添一桩麻烦事罢了。我去视察时还受到热烈欢迎,这群人脑袋里不知都装了些什么。” 增冈似乎真的很不满警方的表现,粗暴地再次取出香烟,很随便地点上火。 “他们大概以为这么做能获得什么嘉奖吧?简直像在开宴会。明明什么都不做事情就已经一团乱了,这下子更不得了。我实在受不了。可惜木偶人不管堆了几个还是木偶人,加菜子在眼前被人绑架,终于弄到无可收拾的地步了。” “可是已经消失的话也没办法了吧?而且你说她是必须保持绝对静养的重伤病患,我看早就死了吧?” “所以说嘛。” 增冈的语气不知不觉间显得亲密起来。 来访时表现出机械性的防备语气多半只是假面具。 与榎木津对话的人在不知不觉间经常会卸下他们的面具,不自觉地显现出真面貌来。但这并非是榎木津的对话术或待人处事能力优秀之故,而是因为他的破天荒的言行举止从来就无视于对方头衔或身份所致。 “就像你说的,如果加菜子比耀弘先生早死,财产继承就无效,一切回到白纸状态。不只如此,连十四年前的约定,也就是对阳子每个月的经济援助也一样会停止。但是——” “但是?” “如果耀弘先生比加菜子先死亡的话,就必须执行这份遗嘱。” “原来如此。” “然后。” “然后?” ——啊,柴田耀弘已经…… “柴田耀弘先生在前天逝世了。” 增冈除故弄玄虚外,还故意保持沉默以增加效果。在他刻意但常见的表演之下,这项事实带着十足的冲击性传入榎木津的耳里——若问是否真的受到冲击,其实并没有。对榎木津而言,他的感想只有“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也就是说,现在正是该执行遗嘱的时候,一刻也不容多等。但最重要的继承人却不在,不仅行踪不明,连生死也未卜。这实在是相当微妙的状况。加菜子从被绑架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天。由她重伤的程度推想,死亡的可能性应该高,但可能性终究只是可能性,不管几率多高也无法成为处理这件事的判断依据。” “说得也是,所以才要我找人?” “麻烦你出马吧。” “不是还有警察?” 对于找人实在敬谢不敏。 “警察根本就不像话。他们现在陷入迷思之中,以为这是阳子自导自演的骗局,在原地打转不肯向前。” “没这个可能吗?” “可能性是不至于没有,但我认为应该不是。” “不是?” “这是我的个人见解,我认为不是阳子干的。我先说警察方面的见解吧。他们认为,就算第三者绑架加菜子,也不可能从阳子手中拿到赎金——这点并没有错。其次,阳子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因此这个犯罪必定是考虑到她背后的柴田耀弘先生所策划出来的,因为能拿出钱的只有耀弘先生——这点也没问题。警察似乎也进行过一番搜查,他们认为,知道加菜子是耀弘先生的曾孙的人只有阳子跟雨宫,因此犯人肯定是这两人,所以这是自导自演的骗局——他们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听起来还蛮有道理嘛。” “那只是表面上有道理,他们只看到恰好知道的部分。首先,知道耀弘与加菜子关系的人这点——实际上有数十个人以上。本组织的人、与柴田家有密切关系的人,光这些加起来便不下五十人。若把其他也算进去恐怕更多吧。大家只是嘴上不说,其实早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那表示其中有人利欲熏心、铤而走险?” “不,这也不可能。你可以把知道内情的人全都当作与加菜子之间有某种形式上的利害关系。因此,他们绝非会为了一千万程度的小小赎金而高兴的人。与其做出绑架这类的愚昧行径,还不如就像你说的那样,干脆杀了她利益还大得多。” “那这样说来,犯人果然还是阳子吧?” “没想到你真笨哪。医生都说了,加菜子只要乖乖养病就会康复,等她意识恢复时说服本人不就好了。就算意识没恢复,真的很想要钱的话,趁一息尚存之际宣称已经对加菜子说明事实,她本人表明愿意继承不就得了?连几句话都说不好的重伤病患,想怎么利用都成吧。只要这么做就能获得一千万的数百倍的金额,同样是要欺骗我们,这么做的可行性高多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总觉得有问题。事情真是那么单纯吗?榎木津迷迷糊糊地思考着,他总觉得增冈的话中有难以释怀的部分。 “你是说原本病情暂趋平稳的耀弘先生却在前天突然去世了?” “啊?” 增冈似乎没想到榎木津会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不——与其说暂趋平稳——是在上个月的后半吧——加菜子遇到事故之后的一个星期左右都还算健康。那时还没向耀弘先生报告这件事。后来他的健康状况突然急速恶化——对了,是在绑架预告信来之前变差的。接着刚好是神奈川警察来访时又再次病危。之后一直到前天为止的一个月内都处于在鬼门关徘徊的状态。” “对绢子说过这件事了?” “嗯,我希望早点解决这件事,所以说了。有什么问题吗?” 榎木津只是无聊问一下,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增冈看他没有响应,便又老调重弹起来。 “阳子这女人,不知该说她强韧还是有涵养,总之对钱毫不执着。要说有执着的话,感觉只对女儿——加菜子有所执着。所以很难相信她会不顾女儿的生命危险去设计这种愚昧的骗局。但我得再次重申,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这边不行,那边也不行,无路可走,净找一些煞有介事的理由来自断活路。在榎木津眼里增冈与神奈川县警根本没什么差别。 将死的少女、有段过去的女演员、财产不可胜数的病笃老人、因欲望而盲目的三教九流。光这些人的组合还不够。 ——木场修太郎。 看来木场那个笨蛋也插了一脚。 不,增冈没注意到。那么又是谁? ——脸孔模糊的男子。 叫作——雨宫是吗?再来, ——还有箱子。 箱子?蜥蜴般的男子,那是医生吗? ——还不够。 如果这是犯罪,肯定有个构思图像的家伙;一堆偶然的线条是无法构成图形的。但榎木津从中看不出图形来。难道是设计图太过精巧?不,也可能是太过拙劣的缘故。 榎木津半眯起眼睛,他色素淡薄的大眼睛半开半阖的,看来就像是困倦的样子。对话中几乎没开口的寅吉望着他。 不知增冈怎么想的,他缓缓从皮包中拿出资料。是请神奈川警察帮忙制作记载了事件详细经过的资料。 “我想这份资料或许对你有所帮助所以带来。至于期限嘛——就定一个月吧。但是希望你尽快找到。就算没办法找到本人,最糟的情况希望至少也有能确定死亡的证据。委托费如你所愿,想开多少尽管开。这是定金。但是,要是在你调查中警方先找到加菜子或确定其已死亡的话,我方只愿意支付行动上的必要经费。给你的金额若有不足请尽管说,若超过就当作是报酬收下吧,没必要奉还。” 增冈接着拿出一个很厚的信封袋。榎木津懒得算有多少,直接递给坐在左边的寅吉。寅吉赶紧走到书桌那边计算起来。他不断发出惊叹声,榎木津觉得有点丢脸。 “好了,榎木津先生,希望你在进行调查时,严禁泄露刚刚我说的一切——特别是关于加菜子的出生内幕与耀弘先生死亡的事实。因为这会对股价等多方层面造成重大影响。这些情报的公开必须以非常细腻的手法来进行。容我再三叮咛,严禁泄密。” “严禁泄密——是吗?” “是的,严禁泄密。” “他说严禁泄密呢。” 无精打采的声音。 说完这句后榎木津不再说话,打了个非常大的呵欠。 “可是你还不是泄露出来了?” “咦?” “咦什么咦啊,我是说既然严禁泄密,为什么你还那么轻松地说出口了。榎兄难道没有身为侦探应有的职业道德吗?” “没有啊。” 侦探脚伸进矮桌底下,维持着脸朝上躺着的姿势大声笑了。与其说身材修长倒不如说是上半身很长,头的位置接近檐廊侧的门槛。 “能记得这么清楚,以我来说算很难得吧?所以我想说的在忘记之前先说出来才行,还好只要跟这家伙说过一次基本上都能记住,真令人放心。” 榎木津以下巴指着京极堂,被当作笔记本使用的本人则没做半点响应。不只如此,京极堂今天连一句话也还没说,只是一直读着桌上的书。 鸟口守彦前天才好不容易刚习惯京极堂而已,今日碰上榎木津这个意想不到的伏兵,再度变得哑口无言。 鸟口昨天花上一整天采访,得到很多御筥神教主的新情报。 而我昨天则是一整天在家。 前天从京极堂回来时发现稀谭舍寄来一封信。寄件人是小泉珠代,令人惊讶的是内容乃是久保竣公的新作排版稿。读过随书附上的信件,小泉似乎对这篇作品感到很困惑,因此寄来征求我的感想。 我读过一遍后,觉得这的确是一篇深具特色的作品。但过不久开始感到一股战栗。 余味很糟。虽说这只是分前后篇作品的前篇,还没看过后篇就说什么余味也有点可笑。 很巧的是,这是一篇以箱子为主题的作品。 标题叫作“匣中少女”。 这篇幻想小说——既然他如此自称应该就是了——描写一名对箱子有异常执着的男子之妄想世界。主角的性格设定与其说是恋箱癖更像是极度的空间恐惧症,或者说是密闭爱好症比较接近。他经常保有想填补空隙的强烈欲望,或许也能将之视作过度的洁癖,总之是个相当有意思的题材。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篇以“箱子”为题材的作品未免太刚好了,甚至觉得与现实过度相符,而内容里的恶心描写也令我联想到分尸杀人。 说实话这使我的心情低落。久保的作品比我反刍自己作品时更激发了我的忧郁。 昨天一整天都很不舒服,不得已拿出鸟口托付给我的御筥神信徒名册开始抄写。这是京极堂吩咐我做的工作。在专心抄写别人名字的过程中,心情上越来越接近从没碰过面的清野。结果虽幸免于陷入忧郁症中,却变得像是被清野附身的状态。 抄写工作一直进行到深夜。 今早觉得难受,实在不太想在没睡饱加精神状态不稳的情况下外出。但已经先跟鸟口约好,不得已还是得出门。说好下午要带他去京极堂,所以得在那之前先将情报透露给里村。 我鞭策着钝重的身体前往里村医院时正好是看诊时间,幸好当时没有患者,里村爽快地与我会面。我依京极堂的建议,把我自己当成清野本人,说出来意。 但是用不着使出三流演技,在正常与忧郁症之间来来去去的我外貌似乎变得比自己想象的更严重。里村像个尼姑般,倾听逃进尼姑庵避难的不幸女性诉说半生故事,以充满慈爱的眼神守望着我。只不过,他是真的认真在听还是只是怜悯这个脑子有问题的朋友就不清楚了。 总之我义务性地完成任务,随便吃过午餐后,下午一点在中野站前与鸟口碰面,直接前往这里——京极堂。 跟上次一样,今天书店也是休息,而且夫人也不在。我知道门没锁,叫老半天没人出来后,便一如往常地擅自进门。一进门便立刻看到榎木津的头伸出到檐廊上,榎木津像根原木似的横躺着一动也不动,接着头朝向我们,说: “嗨,小关你来啦。” 他总是这么称呼我。 主人则一如往常背对着壁龛看书,两人隔着桌子呈垂直状。由主人的位置只能看到躺着的客人的鼻孔,对于不了解这两个怪脾气家伙的人而言,肯定是幅奇妙的构图吧。 但这并非是稀有的情景。榎木津大约每隔一个月或两个月就会飘然到访,每次来都会躺在客厅里睡觉。醒着时就径自说着没多大意义的无聊事。他的态度不管京极堂夫人在不在现场都一样。当然,我在的时候也没什么差别,榎木津顶多会戏弄我、责骂我、揶揄我,之后还是像现在这样躺下睡觉。听京极堂说,他有时一来立刻躺下,一番熟睡之后,一起身就回去了。真搞不懂他到底来干什么的。但是主人对这个怪人的疯狂行径却一概不在意。 京极堂见到我们的身影,举起单手代替招呼,要我们找位子坐下。 我坐在榎木津对面,这里是我的老位子,从我的视点看过去完全看不到榎木津的身影。鸟口坐在京极堂的对面。我告诉鸟口躺着的男子就是榎木津礼二郎,也向榎木津介绍了鸟口。我没直接看到,不过可以想象得到榎木津微抬起头向鸟口打了招呼,招呼声跟姿势一样怪。 京极堂只说了一句: “先听听这个怪侦探的话吧。”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我们当然连拒绝的机会也没有。 榎木津躺着,像个小孩子般嘿嘿嘿地笑着, “我今天啊,可是有话要说才来的喔。” 他大言不惭地说。 这代表着平时的来访果然是一点明确目的也没有。 接下来榎木津把昨天到事务所的那名叫作增冈的律师所说的,关于柴田财阀的不可思议事件详细地交代给我们听。 我与鸟口总算理解了那座箱馆的真相与木场在那里的理由。 京极堂凝视着榎木津的脸,确定他已没话要说后总算开口: “跟大人物有交情,干着侦探这种胡作非为的职业,口风又这么不紧的朋友可没那么多机会碰上哪。这事暂且不提,榎兄,那你今天来此的目的又是为何?” “嘿嘿嘿,因为我不知道嘛。就是不知道才来这里的。本来也想去小金井,可是想说就算去了也不知该怎么办。既然方向相同,就干脆先来这里了。谁叫我从来没有调查的经验嘛。” “你真是侦探中的侦探啊。” 京极堂一脸受够了的表情说。 鸟口发出迷糊的声音说: “可是美波绢子的登场真叫人意外啊,而且这事居然还跟柴田耀弘这种大人物扯上关系,真让人惊奇再惊奇啊。” “鸟口,我看这下子与其追查御筥神跟分尸案,还不如去破解那边的问题比较快吧。顺便去搭那个侦探的便车好了。” “关口。” 京极堂打断我的话。 “停止这种愚昧的想法吧。我不是再三忠告过你了?别对那座箱子——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出手。” “为什么?你知道什么内情吗?还是说你认识那个叫什么美马坂的医生?” “嗯,的确算认识。” 京极堂都到这个地步了,依然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警方下令要对美马坂研究所一事保密是因为跟柴田有关的缘故吗?”鸟口问。 “嗯,我想多少有关吧。不过以这种观点来看待这个情况根本上是错误的——多半。就算没跟柴田耀弘这类大人物有关,而只是随便一个普通至极的窃盗事件,只要跟美马坂有关就不会公之于世——就是这么一回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吗?” 鸟口似乎接受了京极堂的解释。榎木津发出怪声,大概是因为他一样以那个勉强的姿势发言的关系。 “喂,那我怎么办啊?” “谁管你那么多哪,自己动动脑吧。” “哼,想就想。” 之后榎木津便不再发言。 “只不过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几天喧闹个不停,真叫人不愉快。没想到平常只会睡觉的侦探也会这么多话;而你们也一样,我这里可不是理发厅的二楼,看板也没写着‘万事好商量’哪。算了,这次的情况的确也挺麻烦的。接下来就换你们说吧,幸亏怪侦探也睡了。” “睡着了?” 我的位置看不到,便询问鸟口。 鸟口看了一下榎木津,带着复杂的表情点点头。 京极堂跨过榎木津,走到厨房提了壶茶过来。 “好,那么——关口,你办妥那件只要是正常人都办得到的小事了没?” 一如往常,京极堂一开口总是不留口德地讥讽我。我诉说抄写名册的辛劳,与我如何顺顺利利地——虽说我并不确定是否真的很顺利——把名册交给里村的过程,也顺便报告从里村那里得来的少许情报。 “我可没空听你说那些无意义的牢骚——不过里村的见解倒是十分有意思。也就是说,他将这次的事件解读成并非为了处理尸体而解体,而是为了解体而杀人是吧。” 京极堂手抚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下。 “嗯,以关口来说算干得不错了。那鸟口你呢?” 这家伙明明自己什么也没做,却处处嘲弄人。叫人伤心的是,我也早已习惯这般待遇。 鸟口挺起胸膛,仿佛在说交给他办准没错。 京极堂先要求他报告详细的教主个人资料。 幸好鸟口只花了一天就已经掌握住足够消息以应付这位怪脾气朋友的要求。 虽然我只是茫然地听着,不过在鸟口的热切叙述下,也几乎完全理解了关于御筥神教主的为人与行径。 鸟口所说的内容大略如下。 鸟口先去调查他的本名。 教主很少被人呼唤本名。 据说灵媒们为了保持神秘性,经常会藏匿本名。 如果是这种情况,要找出灵媒的来历与姓名、事迹等通常是件煞费苦心的工作。 由于中间夹了个战争,导致个人经历难寻。即使想循线挖掘过去也不太容易找出战前往事。如果碰上户籍烧毁的情况更是困难重重。 但鸟口似乎完全没碰到这类难题。他说不称名字的理由很单纯,只是没有必要而已,就是这么简单。 听说道场门口还很服务到家地挂了门牌。 门牌上明白写着:“寺田兵卫/正江/忠” 由于看起来太过疏于防备,鸟口料想准是前任屋主遗留下来的门牌,只不过教主忘记取下而已。但慎重起见询问附近邻居后却发现没有错,御筥神教主就是寺田兵卫本人,而且寺田家自好几代前就住在这块土地的这栋建筑物里。教主本身也毫无隐瞒之意——反正只要继续住在老家,想隐瞒也瞒不成——未曾见过他谎称过姓名经历。 据说寺田家以前是专门建筑宫殿寺院的建筑工人家系。 不过那是江户时代的事,寺田家当时住在京桥一带,明治初年以后则移居到三鹰。 只是当时这一带属神奈川县新川村,三鹰这个地名还没出现。 听京极堂说三鹰村这个地名是明治二十二年导入市町村制以后才命名的,而从神奈川县改置于东京都下管辖则又是在明治二十六年以后,因此寺田家在这块土地上的生活史可说比三鹰本身更古老。 刚移住到三鹰时寺田氏仍旧以建筑工人为职,不过已不再专修宫殿寺庙。但听说当时主人既不是底下率领一批工人的工匠头头,也不是在其他头头底下工作的工人,这么说来,说他是建筑工人似乎也不太对。听说专门以制造家具、工艺品之类的器具为主,因此说是木工比较正确。 也就是说这栋道场原本是木工工厂。 这是寺田家第几代前的事如今已不清楚,但至少兵卫的祖父就是做这种工作。祖父那一代收了好几个弟子,房子也由原本的工房改建成小型工厂。关于这点有同时代的人亲口证明。鸟口说这是住在斜对面的柑仔店的老婆婆的证言。 到了兵卫父亲那代设立了“寺田木工制作所”的看板。但看板设归设却没有工作可做。家具、小器物之类的订单大幅减少——听说这全肇因于兵卫父亲的技术差劲——弟子也一一求去,原本繁荣的景象一下子变得很寂寥。 兵卫之父不得已只好展开不习惯的推销活动,最后跟几家人偶的盘商谈妥,一手揽下制作人偶“箱子”的工作。时间听说是震灾[即发生于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关东平原的关东大地震。]前后,所以是大正末年吧。从那时起,木工制作所被改称作“箱屋”。直到现在,当地人也还是把那里叫作“箱屋”或“箱屋工厂”。 说到箱屋,一般人率先会想到的是,跟在艺伎身后帮忙提装三弦琴箱子的仆人,不过这里的箱屋则是货真价实的箱屋[日文中帮提箱子的仆人与做箱子的都叫作“箱屋”。]。 据与兵卫自幼相识的熟人所言,兵卫今年——昭和二十七年——四十五六岁前后,因此寺田家被称作箱屋大概是他十几岁后半的事。 改行专做箱子之后,意外地,生意还不少。不只限人偶,从装陶瓷器、漆器的箱子到外卖的提笼,寺田木工的生意十分兴旺。原本专修宫殿寺庙的建筑工就这样变成了做箱子的,舍弃了昔日的光荣换得了安定的生活。 兵卫之父原本既没什么做生意的才能,也没什么人望,但改行之后开始被叫作“箱屋阿忠”,在镇上还算颇有人缘。这次的采访很可惜地没能问出阿忠的本名是忠次还是忠吉——只不过这跟兵卫没有直接关系,其实也无关紧要——总之兵卫之父箱屋阿忠是个技术差劲,但为人不错的人。 但兵卫则是个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特色的平庸年轻人。不知是靠了什么关系,兵卫居然还读到中学毕业。之后到隔壁镇的小工厂工作,在那里学会了车床与焊接的技术。 兵卫从不抱怨,只是默默地做着工作。只不过他似乎没意愿继承父亲的家业。 不久箱屋的生意上了轨道,因为没徒弟,不得不雇用其他工匠来帮忙。与其雇用他人,还不如自己回家帮忙——兵卫以此为由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回来边学习木工边帮忙家业。至此,兵卫总算有意继承家业了。 兵卫不像父亲,是个技术很好的工匠。 他学习得很快,没花多少时间就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工匠。 之后,兵卫在二十五六岁时讨了个老婆。附近邻居没人记得老婆的本名,不过既然门牌写的是兵卫的本名,那么老婆应该就是叫作正江没错吧——鸟口说。 关于他们详细的家庭生活附近邻居也不清楚。根据柑仔店老婆婆的记忆,兵卫之父箱屋阿忠死于昭和八年,死因是肝硬化,听说生前很爱喝酒。而阿忠的老伴即兵卫之母则是早父亲三四年就去世了。 兵卫没其他兄弟,因此箱屋,也就是寺田制作所就这样直接由他继承。 兵卫不只技术很好,也很热心学习。继承家业的兵卫应用了年轻时学会的车盘焊接技术加以苦心钻研的成果,考量出前所未见的新商品。那就是金属的箱子。听说金属箱子当中,那些无法量产的小箱子的制作相当困难。通常都必须特别定做,所以能卖得好价钱,而成本只需花材料费与少许的工钱。 箱屋成功地打开新事业。例如机械样品、研究室的特殊设备等都来找他制作,工作多到超乎想象。大学或军队也常向他定制。 当然这必须归功于他的突发奇想,但生意能如此兴隆另一方面也与兵卫细腻的工作态度有关。 听说兵卫制作的箱子跟设计图一模一样。正确且精密,没有一丝一毫的误差,是真正完美的箱子。如果真的这么高明,相信用来当精密机器的容器再适合也不过了。 “宫殿建筑工最擅长制作神社佛阁或神轿等精细器物,我或许是继承了这血统吧——” 这句话出自当时的兵卫本人之口。当然鸟口并没有亲耳听见,而是听邻居开澡堂的老爹转述的。 兵卫也没放弃原本赖以维生的木工工作,继续雇用自父亲那代工作至今的工匠。兵卫非常敏锐地注意这些工匠的技术,要求工匠们技术必须提升到一定层次以上,这在吊儿郎当的父亲那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光景。但是兵卫趁空闲时制作的木箱水准出众,即便是兵卫师傅辈的工匠们见了也无话可说。 兵卫着魔似的迷上箱子。 他的脑子似乎从没考虑过与家人共享天伦。听说从早上起床到晚上就寝的期间他都埋首制作箱子。 兵卫第一次碰上的挫折是战争。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订单也跟着大幅减少。这是理所当然的。在这种国难当头的时代自然没什么人偶箱、陶器箱的需求,而无法大量生产的铁箱也与军需产业无缘。而且不久之后,制作箱子用的材料也变得不易取得。 兵卫脾气变得很暴躁,并非工作减少经济困难的缘故,而是因为没办法制作箱子。不知为何,街坊邻居中所有认识兵卫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 ——箱屋的年轻继承人被箱子附身了。 人人如此认为。 后来,兵卫被征召了。 很可惜地,没人知道兵卫远赴哪个战场。不过无法纵情制作喜欢的箱子,年纪又远超过三十岁才被召集的他不难想象度过了什么样的军旅生活。 兵卫后来平安无事地回到内地,只不过原本雇用的工匠全都死了,不知是遇上空袭还是战死。战后兵卫没雇用新的工匠,独自一人—— 重新展开箱屋的生意。 但是——不知为何却没人知道兵卫家人的情况。没人知道确实存在过的妻子正江与儿子忠的消息。有人说战时母子两人住在箱屋里相依为命,也有人说他们迁到某处避难了,附近居民的意见众说纷纭。柑仔店的老婆婆说他们母子遭到空袭去世了,澡堂的老爹则说战后还曾见过他们一两次。 只有一件事情很确定,就是那两人现在不住在道场里了。 战后,箱屋的生意兴隆与否没人知道。 原本就不擅长与邻居来往的兵卫,在复员之后更少与人应酬。与靠着人际关系撑过来的父亲阿忠正好相反,兵卫顽固地封闭起心灵,过着孤独的生活。当然——这种情形仅限于他当上教主之前—— 听到这儿我有个感想,是不是一个不管多平凡的人,只要将其半生如此简短地归纳起来的话,都会像这名叫作寺田的男子般诡异呢?我对于这个明明很平庸却有着可说奇特命运的男子或多或少有点同情。看到他不善与人沟通的笨拙性格,实在难以不联想到自己。 寺田兵卫以灵媒身份展开第二个人生是在那之后又过了五年的事。封秽御筥神诞生的时期,是兵卫复员后的第五年,也就是昭和二十六年——去年的事。 “重点来了,接下来的这些话是从澡堂老爹那里听来的——澡堂老爹跟他不只是邻居,也是幼年时期的玩伴,所以到战后也还或多或少有点交流。话说这个澡堂老爹啊,前年大扫除时在壁橱中的天花板上发现了一个脏兮兮的包袱。他看包袱沉甸甸的,觉得有问题,解开一看,原来是一只桐木箱。心想,这肯定是件大有来头的物品。” 鸟口摇身一变,成了令人怀念的无声电影旁白员,比手画脚地交代来龙去脉。 “箱子还附了一张纸条,纸条内容很奇妙,看不太懂。总之只看出那是隔壁箱屋寺田家的东西,交由澡堂老爹家的上上代帮忙保管。所以澡堂老爹就把箱子拿去还——” 鸟口像是抱着骨灰坛般,做出很慎重地搬箱子的动作。 “——那个箱子是兵卫的祖母拜托澡堂老爹的爷爷保管的。澡堂跟箱屋两家子孙一起解读那张难懂的纸条。上面写着兵卫的祖母,也就是阿忠的母亲具有灵能。柑仔店的老婆婆也有提到这点,说祖母很灵验。她说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能力,总之很厉害就对了。兵卫跟澡堂老爹也都还记得年纪很小时曾听说过这件事。纸条上面说有个很有地位的先生来访——只不过不知道是谁——祖母没什么学问,不擅读书写字,因此没写明那位有地位的先生的名字跟头衔。总之那位先生是来鉴定祖母的能力的。可是兵卫的祖父是个很保守的人,平时就对老婆的能力广受好评感到很不愉快。所以他当然不希望这个很有地位的先生来对自己老婆说些什么的。如果说老婆是货真价实地有异能,对他而言很伤脑筋;可是若说是假货那也很叫人生气,不管哪边都难以容忍——” 看来他祖父是那种对灵异充满怀疑——甚至是满心抗拒的类型。 “——所以那位先生一来祖父立刻大吼大叫地把他赶跑了。大概实在太凶了,那位先生之后就再也没来。这个箱子就是那次来访时忘记带走的。老婆婆不知该怎么处理箱子。她老伴很生气地要她丢掉,她不听。看起来又十分高价——当时真的这么以为。总之是又贵又重的东西。想说或许那位先生会来拿回去,所以决定先请澡堂家人帮忙保管。” 京极堂听到这里,表情很愉快地打断鸟口的话。他很少这么做。 “鸟口,我想那位先生就是我前天提到的福来友吉教授吧。” 不出所料地,鸟口讶异地张着大嘴,原本安静听的我也一样惊讶。 “那个箱子里装了锡制的壶吧?上面画了野莓、葡萄之类的图案,有把手——” “啊?是,是这样没错。您好清楚啊。” “顺带一提,桐箱用绳子捆起来,然后打结的地方还黏上纸绳封印。” “这个嘛……中禅寺先生,您其实是灵媒吧?这跟澡堂老爹形容的一模一样耶。他原本以为——封印得如此严密,肯定里头收了宝物。可是把纸绳剪断,打开壶盖后——” “壶里只放了一张写了文字的纸条。” “唔嘿!” 他这次的把戏真的很不可思议。 “京极堂,你……” “你们干吗老对这些芝麻小事吃惊。那个就是福来博士的‘千里眼鉴定组’啊,鉴定长尾夫人时使用过的。用来让被鉴定者透视里面写了什么文字。寺田兵卫的父亲阿忠继承寺田家的家业是震灾时,因此是大正十二年前后。兵卫今年四十六岁,故当时十七岁。虽然刚刚没提到兵卫祖父母在世的时间是何时,至少可以肯定阿忠在明治三十九年就已经结婚。幼年的兵卫有祖母的记忆的话,推算起来应是明治四十年代到大正初期。另一方面福来博士进行千里眼的公开实验是在明治四十三年,该年第一个超能力者御船自杀,隔年明治四十四年二月第二个超能力者长尾病死。与第三个超能力者高桥相遇,出版著作《透视与念力照相》被逐出帝大则是两年后的大正二年。时期相符,所以我才敢大胆预测。长尾死后到与高桥相遇为止有段空窗期。福来博士在这段时间中想必也仍继续在寻找具有千里眼的女性吧。如果这段期间听说有个寺田祖母这般优秀的超能力者,换作是我也不会放过。所以他才会带着与鉴定长尾时同一套鉴定组来访。不过,说偶然也实在太偶然了点。” 原来如此,结果这次说穿了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京极堂接着问: “兵卫祖父的为人除了古板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特征?” “这个嘛,听柑仔店的老婆婆说,虽然阿忠很吊儿郎当,不过他爸爸这个伦啊真的是个很正经的伦喔,是个看到小孩子随地大小便会很生气的伦,看到违法行为会很生气。” 发音不标准是在学老婆婆说话的口气吧。 “嗯,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他是个谨言慎行的守法人士嘛,难怪会生气。明治四十一年颁布了禁止乱用催眠术的警察犯处罚令。上次也说过,当时社会上很流行催眠术。” “真的有这么愚昧的法令存在?” “有,这是顺应当时医师公会及有识之士的请愿而订立的。况且明治初年本来就订立了很多例如禁止修验道、禁止灵媒等的咒术禁止令。所以——那个,祖父是吗?对恪遵法令的他而言,催眠术专家就跟小偷专家意思相同,千里眼跟顺手牵羊没什么两样。这么做等于说妻子是顺手牵羊的惯犯,小偷专家来褒扬他,当然生气了。” “千里眼牵羊。” 鸟口复诵了一遍,似乎很喜欢这句话。 “话说回来,鸟口,壶中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京极堂不管碰到什么情况都能维持自己的步调。 “听说好像写着‘魍魉’,用汉字写的。” “魍魉?” 京极堂的脸上浮出困惑的表情。我刚听还摸不着头脑,很快就想到是鬼字旁的那两个不吉利的字。 “魍魉,是魑魅魍魉的魍魉吗?” “不知道,总之澡堂老爹是说是很难写的汉字就对了。我也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什么魑魅魍魉是哪些字。总之教主他啊,一看到这两个字就好像感应到什么。” “感应到什么?” “灵感啊。” “看到魍魉之后?” “对,看到魍魉之后。然后他的样子就开始变得怪怪的。之前顶多只是孤僻而已,人还算正常。可是看到字之后就不说话了。他把魍魉收进壶里盖上盖子之后,原封不动地收回箱子。然后就要澡堂老爹快滚。很让人不悦对吧?所以澡堂老爹怒了,从那之后直到今天都还没跟他开口。他也顽固得很呢,那个澡堂老爹啊——” 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 不过鸟口在被提醒之前先主动修正了方向。 “接着过完年,过了一个月什么事也没发生,两个月、三个月后开始有信徒出入。街坊邻居当然没想过箱屋居然变成神了,以为那些人多半是来定做箱子的。而且听说实际上来访的人也是以人偶业界、盘商等原本就常来定做箱子的业界人士居多。看来一开始是以人偶业界为中心扩展的。御筥神也是那些人叫惯了留下来的称呼。而且那时也还继续在做箱子。到了夏天,多了一个新常客,做了很多大木箱——以上是豆腐店老板说的。” “然后就这样一炮而红?” 经常听说这类事迹。 特别是这类可疑的灵异类传闻,传播速度总是相当快。 “可是——并没有因此一炮而红。若问信徒是否逐步增加,规模逐渐庞大——倒也不是。结果还是跟原本一样,细水长流地慢慢经营。不过听澡堂老爹说,有一天突然很多人涌进箱屋工厂进行改建工作。外观虽没有动,但里面则把原本的工厂部分全都打掉,改铺上木板。居住部分也进行改装,做了个像是祭坛、摆了女儿节人偶的祈祷房间。澡堂老爹是因为住隔壁,隔着墙看到的。其他邻居则连发生什么事也不晓得。” “突然——吗?” “听说真的很突然。不久,改建完毕,原本放任不管三十年的看板由寺田木工制作所变成封秽御筥神。箱屋就此正式成为御筥神。可是当地居民到此时也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信徒增加是在这之后了。改装完毕是在八月底,信徒络绎不绝则是要到十月左右。像柑仔屋的老婆婆就以为箱屋还在做箱子。” 京极堂抓着抓着脸,手逐渐往上,开始抓起头来。 似乎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 “所以——” 京极堂问: “所以说他们不像是靠口耳相传逐步增加信徒,反而像是先做好收容信徒的准备,接着信徒才与之相呼应大量涌入?” “是的。大概是因为原本是卖箱子的,要动手也是先从容器开始吧。并不是信徒增加太多,没地方收容才改建的。那之后过了半年,不到一年时间信徒就增加到三百人。” “那个寺田兵卫最早是帮谁解决烦恼?我想知道这点。凡事——起头最重要。” “您说——最早来求助的人吗?我去查查看好了。” 鸟口拿出手册记了下来。 “喂,京极堂。一介凡夫俗子变成拥有特异功能的灵媒之轨迹的确是很有意思没错;第一号信徒是谁,他们之间又说了什么话也很叫人好奇,可是让鸟口去查没意义啊,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吧。跟分尸杀人案毫无关联啊。” “没这回事,我需要知道契机是什么。” “契机不就是那个福来博士的箱子吗?不,应该说是放在里面的写着魍魉的纸条。” “那或许是引发他感伤的圣具,但跟灵能是毫无关系的。上次也说过,灵能不是种体质而是技术。我想知道的是他怎么学到这种技术的——” 京极堂的脸更臭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改看着鸟口。 “接下来呢?他都怎么做?” “好好,等你问这个很久了。前天也说过了,他什么也不做。他顶多听人诉说烦恼,对人训话,开导人要清廉方正地过活。只不过在听人诉说烦恼当中会说出一些来客没说过的话,所以来客会因而信任他。” “我懂了。鸟口,他猜中的不是委托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更不是什么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仅仅是‘没对寺田说过的事’,对吗?” “没错,但信徒就是会受骗,因为我也被骗过。再来,寺田的教诲真的很单纯。他要人先把障壁去除。不管屋子还是城镇,通风不良、流水不畅的地方就会产生坏东西。心也一样,若有障壁就会冒出不好的东西,就是这么简单。” “心之障壁?” 什么叫心之障壁?我好歹对心理学及精神病理学有点研究,当然,这是因为我自己曾是个必须接受治疗的忧郁症患者,有过这段不太值得夸耀的经历之故。 以我稚拙的知识推测,大概与心理学中称为“防卫机制”的概念相通吧。 但鸟口的说明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所谓的心之障壁,简单说就是欲望、说谎之类的习性。想要钱、想要东西、什么都想要的卑鄙心态就是囤积不净之财的元凶。财产一囤积起来就不想放手,就更想囤积越多对吧?这是人之常情。可是这种执着是很不好的。因为执着,人老是拿他人与自己作比较、竞争,进而衍生出想比他人更好的卑鄙之情。这就是恶性循环的源头——” 呃——是如此没错。 可是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卓越的见解。 我说这个见解很普通,鸟口表示同意。 “这就是心之障壁?” “是啊。若一直过着这种违反道德的低贱生活,不久就会产生低贱的想法。而生于低贱想法的低贱钱财就会遮蔽了心的四方,通风流水也会跟着变差。接着坏东西从这块阻塞住的空间中冒出来。这就是造成不幸的原因。教主就是帮人除去、赶跑这个坏东西。然后要人保养心灵健康,以免再度复发。” 看来与我的猜想不同,实在是十分无聊的教义。 “这与其说是教义不如说是劝导道德。他总不会凭这种教义来教人舍弃欲望,过着清廉洁白的生活,知足常乐,别跟邻人比较,劝导淳朴生活吧?” “不,就是这样喔。” 鸟口说得非常简单,以痴呆的表情看着我。 真令人受不了。难道信徒们就是疯狂着迷于这种任谁都想得到的幼稚教义,倾家荡产捐出钱财吗? 京极堂说: “这算一种惯用手段。这种程度的事就算那位柑仔店老婆婆也说得出来。不,我看她对孙子的说教搞不好更高明点。但这就是可乘之机。” “机要怎么乘?大众有这么愚昧吗?” “身为愚昧大众代表人物的关口巽凭什么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自傲态度?听好,对整天烦恼孙子鼻涕流不停的阿婆传授求闻持聪明法、对丈夫外遇大发醋劲的老板娘宣导阿字观[密宗里的一种增进记忆的修行法。]什么用也没有。在只知追求现世利益的愚民面前,不管多崇高的教义理论都是无力的。不只难懂的教诲没用,要花时间的修法与修行当然更不可能有效。最好的是明天就能实践的、现在立刻实践的、具有速效性的简单道理——像巷口大娘说教那样简单的道理最有效。只要再加点刺激性的调味料即可,例如说救人救世的佛教风味就很适合。最有效的大概是神秘主义的香料吧。” “原来如此,幼稚的教义跟可疑的奇迹并用吗?你想说这就是新兴宗教跟三流灵媒们的拿手好戏?” “正是如此,但那没什么不好的。就算是一流的宗教团体也会采用这种做法。之前也说过,只要有人能因此得救那便足矣。只不过有时就连原本教义崇高的宗教团体,在为了增加信徒而东奔西走的过程中,把崇高的佛教理念替换成卑俗的寓言,不久之后连自己也分不清何者才是真实,最后搞得本末倒置,沉入神秘主义之海里,被社会赋予可疑难信的封号——像这类情况也不少见。” “原来如此,原本的目的被手段取代了。” “没错。不过有理念作为背景的宗教是还好,但原本就不具理念的新兴宗教往往只能这么做。所以虽能流行一时,却无法建立起稳固的基盘。言归正传,我们的御筥神在垂训道德时加了些什么香料?” “好好,关于这点嘛,御筥神说不管是心灵还是房子,只要不通畅,必定会冒出那个,叫什么魍魉的东西。” “魍魉?” “是的,就是魍魉。” “魍魉吗——” 京极堂露出费解的表情。 “教主说,冒出魍魉是非常糟糕的。信徒们每天战战兢兢,害怕自己身上会冒出魍魉。而一旦冒出,想要得救除了请教主大人将之封进御筥之中以外,别无他法。” “为什么是魍魉?” 京极堂皱着眉头,仿佛在说不应该是魍魉。 “魍魉。” 原本安静睡着了的榎木津像是装了弹簧一般忽然弹了起来。 “榎兄你怎么了,原来你一直在听啊?” “当然在听啊。可是话说回来,那个魍魉又是什么?” “这个我也想知道,先知道的话要报告也比较容易。” 榎木津听到鸟口的话,说了句“英雄所见略同”后笑了。 “魍魉不是怪物的总称吗?我没说错吧,京极堂。” 我对魍魉只有这种概念,所以对御筥神的“冒出魍魉”说法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语感听起来虽有点新颖,不过对我来说这跟说幽灵现身妖怪冒出是一样的。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瞪着我说: “若是魑魅魍魉合在一起的用法,的确与关口说的一样,是句与‘妖魔鬼怪’没什么差别的成语。但拆开来的话则有点不同。魑是山神,魅念作‘sudama’,指一种长寿的精灵。但相对于此,魍魉则显得非常模糊。例如魍魉也被视为与被称作罔两、方良或罔象的妖怪同一类,这种说法下魍跟魉之间就没有明确的区别。” “这边有点搞不懂耶,你是说魍魉跟河童、天狗之类的妖怪不同?” “没什么不同,但你说有点搞不懂其实就是正确解答。看字你也知道这种妖怪跟中国有关,但在中国的时候魍魉就已经是种不清不楚的妖怪了。” “京极堂,居然也有你不清楚的妖怪啊?我还以为你就像是妖怪组织的发起人,没有什么妖怪不知道哩。” “关口,谁是那个什么妖怪发起人来着了。” 京极堂从背后的书堆中拿了一本日式装订的古书过来。 从装订看来,应该是那本江户时代的画家鸟山石燕著作、名为《画图百鬼夜行》的妖怪百科吧。是他的爱书之一。 京极堂边翻边说: “很多人认为日本的妖怪源自于中国,这个概念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自古以来,有许多器物由大陆流传至日本,妖怪传说之类当然也随之流入。但是若认为日本的妖怪只是中国妖怪在本国发展、变形之后的产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世界各地有很多明明没有文化交流却有许多相近似型的妖怪,由此可知妖怪在某种意义下可视作一种普遍性诞生的文化。人类具有好几个根源性可称作‘妖怪原型’的要素,这些要素在各个地区里受到各式各样的文化洗礼方始成形。因此就算在不同地区的文化里存在着相近的妖怪,我们也不能一概断定发源较早的就是源流。因为也可能是相似类型的东西在各地同时发源。” 话题似乎进行到京极堂擅长的分野了。 但是——总觉得他这次并没讲得很带劲。 “于是许多考察妖怪真相的学者或有识之士便开始考察起这个所谓的‘妖怪原型’是什么。民俗学者、人类学者、哲学家,甚至连心理学家、精神病理学者也都曾提过这点。他们说,妖怪起源于人类对黑暗或自然现象的恐惧心;或说,妖怪起源于对死亡的恐怖——这些说法或许并没说错,但也称不上正确。因为很可笑,实在太理所当然了。就像在喝味噌汤时,想知道里面加了什么料而翻找时发现了萝卜,便高举找到的萝卜大喊‘这是萝卜!’一样可笑。不管汤里放了多少萝卜,这总是一碗味噌汤而不是萝卜,再怎么主张汤料放了萝卜也无法说明味噌汤的总体内容。妖怪也同此理。过去的人再怎么笨也还是能区别自然现象与妖怪现象的差异哪。学者的主张某种意义上仿佛在说古代人都是笨蛋,分不清楚蔬菜中的萝卜与放了萝卜的味噌汤之间有什么差别。” “所以说魍魉什么时候要登场啊?” 榎木津进来搅局。榎木津很讨厌冗长的说明,不过由于京极堂在话里常用一些榎木津喜欢的无聊比喻,所以他倒也不是那么讨厌。 京极堂不理会榎木津的搅局。 “例如说有种叫作‘给水怪’的妖怪,这是一种对人呼唤‘给你、给你’,如果响应就会突然暴发洪水——的妖怪现象。若依照刚刚学者专家们的观点看来,这种现象就成了普通的洪水而已。” 的确,如果说——妖怪诞生于对自然现象的恐惧心,那么这种妖怪就只是普通洪水而已吧。但若真是如此,洪水的现象与给水怪的现象之间便失去差异性,也可以说所有的洪水均成了妖怪。 “古代人们对那些无法以人为方式防卫的自然现象抱持着恐惧心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害怕洪水暴发也是正常。但是洪水暴发就只是洪水暴发,再怎么可怕也不会变成妖怪。只有在经过一问一答的咒术性仪式作为媒介后,方始成为妖怪。自然现象的发生原本是理所当然,而将之置换成非理所当然的形式,这种动态性的变换过程才是妖怪的真相。‘妖怪原型’并非‘恐怖感’或‘恐惧心’这类原始性的感情本身,倒不如说,妖怪正是产生于背离这些情感的过程之中。妖怪在获得‘形’与‘名’之后方始成立。因此无名的妖怪称不上是妖怪。” “真难懂。” 我听不太懂。 “接着,本末倒置的事发生了,即原本在某地区不被当作是妖怪的妖怪只有名字被传入的案例。在输出地具有妖怪之实,被赋予妖怪之名的妖怪只有名字传了过来,于是产生了混乱。有时也被赋予了全新的形态与性质。” “魍魉就属于这类吗?” “正是如此,所以才棘手哪。我不擅长应付这类妖怪。” 京极堂说完搔了搔下巴。 “原来也有你不擅长应付的妖怪啊。” “例如说在江户时期与东国镰鼬[据说是一种三只鼬鼠(黄鼠狼)为一组的妖怪。一个推倒人,一个用镰刀砍伤,最后一个负责涂药。速度极快,受害者明明什么也没碰到,皮肤却莫名其妙出现像被刀划伤般裂开,不流血也不疼痛。过去曾被认为是因空气中的真空造成的现象,但近来研究发现应是严寒地带的温差加上干燥所造成的生理现象。]、西国河伯并称为‘本朝三奇’的,就是北国魍魉[“本朝”意同“我邦”,指日本。]。这表示魍魉在当时日本算是相当著名的妖怪之一。河伯就是河童,镰鼬你们当然知道,但魍魉则显得知名度低了些。若说是否当时很兴盛,到现在则被遗忘了,倒也不是,因为在当时就没留下多少文献记录。而且上面说魍魉是北国名产,那北方是否常见到这个名字?却也没有,反而四国一带才存在着所谓的魍魉信仰。虽说那是一种近似于祭祀祟神的御灵信仰的变体,不过光祭祀魍魉这点就很值得注意。另外关于只有名词没有形象这点嘛,这是因为魍魉在出生地大陆的形象原本已经很模糊的缘故,所以也没办法。” “原本就是不清不楚的妖怪吗?” 京极堂抱着胳膊。 “光字义本身就有问题。” “字义?汉字的?” “是的。讲起中国的妖怪恐怕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不过也还是比日本的妖怪容易理解。首先,看形状便知道其成立的年代。例如说人面兽身的妖怪便比兽面人身的更古老。中华民族是个具有过人记录癖的民族,每当王朝交替之际,必定会仔细记录前一王朝的事迹。而至于《山海经》之类的研究分类书也无懈可击。加上汉字是种表意文字,这对研究也很有帮助。即使读法相同,作为名称的汉字会直接表现出意义,因此完全能作区别。亦即,只要看名称的汉字某种程度上便能理解其性质。但魍魉很难。” “为什么?” “魍被牵强附会成山川的怪神,魉则当作是山川木石之精,但这其实相当没有说服力。刚刚也说过,魍魉的别名很多,有的也写作虫部的。跟蛟的同字。也常去掉鬼旁写作罔两,此时又会产生不同意义。你们读过《庄子》吗?” “扫除[“庄子”与“扫除”在日文中同音。]?” 榎木津与鸟口两人不约而同地作出不正经的回答,我趁他们思考无聊的同音冷笑话时赶紧接着说: “我以前曾看过一次,不过我对老庄没儒学印象深,不太记得了。” “你真没用,《庄子》可是很重要的哪。《齐物论》中有一段著名的段落——” 京极堂记得,果不其然,他背诵了起来。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云云。” “啊,我听过。” “小关,京极,你们两个为什么记得住这些像经文的句子啊?正常人可不知道吧。对吧,那个——” “我叫鸟口,我没听过,听了也不懂意思。” “不懂也无妨。总之在这里罔两被解释成影子周边较淡的影子,亦即影子中比较朦胧的部分。罔两这个词也有这种意涵。另一方面,写作罔象的话则又有所不同。此时的意思是生于水中的怪物。《淮南子》曰:‘山出枭阳,水生罔象,木生毕方,井生坟羊。’各指山怪、水怪、火怪、土怪。《左传》杜预注里也提到过罔象是山泽之怪。然后水怪罔象的日式读法念作‘mizuha’,在日本是一种水神。你们读过《古事记》吧?” 没人响应。 战前受过教育的我们当然都被强迫背诵过《古事记》,但恐怕没人像京极堂这般敢以如此大不敬的态度阅读吧。 “呵呵,伊邪那美命生下火神轲遇突智而烧死之际,痛苦之余流出的尿液中生出的就是罔象女神。这是个女神的名字,名称的念法有很多种,譬如说‘minuha’‘mirume’等等。将女字去掉就成了罔象,也就是魍魉——这样说来岂不很怪?” 京极堂很难得地歪着头表示纳闷,可见他真的对魍魉感到很棘手吧。 “折口教授[折口信夫,一八八七~一九五三。日本的民俗学者、日本文学研究者。日本民俗学之父柳田国男的学生。]指出罔象是与祓濯仪式[在河海洗濯身体,以去除罪恶及污秽的仪式。特指阴历六月三十日进入夏天前的净身仪式。]有关的神。可是魍魉跟祓濯有关吗?我记得有个神社单独祭祀罔象女神——好像是弥都波能卖神社——记得那个神社是阿波国的——美马郡——嗯?这是,美马坂的……” 京极堂突然闭上嘴。 “美马坂?是刚刚榎兄提到的那个箱馆的医生吗?” “不,没关系,这只是偶然而已。” 他的表情很不愉快。京极堂平时老是摆着一副臭脸所以看不太出来,不过我知道他现在很明显地感到不愉快。 榎木津拉长了脸,装出嘲弄人的表情。 于是京极堂又开始接着说: “算了。总之魑魅魍魉并列时,人们经常把魑魅视作山精,把魍魉视为水怪。《日本纪》中也采用了这种说法,记载魑魅为山神,魍魉是水神。《大和本草》则说水虎这种妖怪就是魍魉。” “水虎就是河童?” “没错——那么便可与本国的水怪之王河童视为同一物。也就是说在我国,不知不觉间别名罔象的魍魉被赋予了河川妖怪的性格。另外,‘mizuha’又与水叶、瑞齿的发音相通,故植物妖怪亦可归于其旗下。结果,魑魅魍魉四个字就这样总括了自然界的妖魔鬼怪……应该是如此……吧。” 语尾说得有点暧昧不明。 “你怎么说得这么不明不白啊?平时遇到这种话题,不是都有如快刀斩乱麻一般干净利落地加以解析吗?那才是中禅寺秋彦的本色啊。” 我做了没必要的攻击。京极堂这次似乎一直想隐瞒些什么。 “唉,因为我讲了之后才想到,我国民间传说中的魍魉与刚刚说的形象有相当大的出入。很唆但我还是要重申一次,这种混乱在中国也是一样的。《史记》里记载了一则故事:有人在地底挖到一个瓮,一只羊从里头跳出来,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际孔丘老师登场了,他说——‘丘闻之:木石之怪曰夔、魍魉;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曰羊。’没想到不语怪力乱神的孔丘老师对妖怪还蛮清楚的。夔是种独脚的怪兽,羊则是雌雄同体的羊。这里提到的魍魉,可说完全被当成指妖怪全体的名词了。” “一切妖怪都可归于魍魉?” “正是如此。这成了一个开端,或许因为大家都认为既然是那位孔子所言不可能有错,魍魉是木石之怪的说法就这样广为流传。明明孔子在川泽之怪那边也加上了魍魉,但这边龙的印象比较强烈。所以就算到现在,一些记载翔实的字典中查魍魉还是会写着木石之怪。既是山川之精,又是水怪、木石之怪。这等于是把原本栖息之地分明的妖怪世界的藩篱给打破了。而且中国大部分的妖怪都被赋予了具体形态,却唯独魍魉的描述非常模糊。《述异记》中说它像猪,说它鼻长有喙,又说它似龟,说法本身根本就支离破碎。” “所以说魍魉没有明确形象吗?” “问题是——就是有啊。” 京极堂手按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很伤脑筋的是,魍魉传说除了‘妖怪的总称’之外,还有另一系统在发展。有一则神话提到魍魉是古代中国帝王的孩子。” “孩子?魍魉是人吗?” “中国神话时代的支配者很多都不像人。黄帝曾孙颛顼——这个人本身的样子就很不普通,这位天帝有三个一诞生便死去的孩子,其中一个的名字就叫魍魉。” “孩子是魍魉?” “嗯,另外两个是疟鬼跟小儿鬼。这个魍魉据说长成这样:大小约与三岁小孩相当,眼红,耳长,身体赤黑,满头黑发,能学人语惑人——” “很具体嘛。” “一方面以莫名其妙怪物的形象不断扩展,另一方面却又宛如真实存在似的被描绘出具体形象。《说文解字》引用了这段对魍魉的描写,说是淮南王之言,虽然流传至今的《淮南子》中并没有出现这段话。《山海经》中也记载了相同说法。所以以《山海经》为底本的《和汉三才图会》采用的也是这个说法,因此样子很明确。若根据此段叙述绘成图,所画出来的简直是只兔妖,像是野兽。没人知道魍魉究竟是什么;虽没人知道,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野兽。” “野兽?” “结果这成了魍魉唯一被赋予的具体样子。” 京极堂把《百鬼夜行》翻开放到桌上给我们看。 上面画着一只“魍魉”。 一头小鬼由草丛中探出上半身。 黝黑的蓬发中长出两只不知是角还是耳朵的突起。 可爱的圆滚滚眼珠子中不带恶意。露出獠牙的嘴巴看起来像在笑。 不可怕。 只是,很令人厌恶。 因为—— 这头野兽挖出棺木,从中拉出死者尸体。 大啖其肉。 魍魉面无表情地吃着尸骸。 “这——” “没错。结果魍魉既是山野泽川的精灵,也是水神,是木石之怪,最后却又在莫名其妙间固定成这种模样——所以说它是只莫名其妙的怪物。民间最熟悉的魍魉形象就是这个,吃死尸的小鬼。魍魉一方面保有各种特性与历史上的大义名分,在我国为人所熟知的形象却与西洋所谓的食尸鬼相近。因此没有比它更难搞的妖怪了。” “为,为什么会变这样?这太唐突了吧?” “也不见得。《本草纲目·兽部·寓怪类》里写着‘魍魉,好食亡者肝’。另外一开始也说过,魍魉还有个别名叫方良。据说方良是种从墓穴冒出来的妖怪,而节分撒豆驱鬼的原型——追傩的方相氏原本就是负责驱逐方良的官员。《酉阳杂俎》里则提到有个叫作弗述的妖怪会吃死尸脑部。弗述若遭柏木刺进身体会死,而传说中魍魉也怕柏与虎,表示这两者是相同的妖怪。连传说都如此盘根错节,真的搞不懂什么是什么了。” “真的不懂。” 鸟口泄气地说。 “想更混乱的话,我还有很多题材可说哪。” 京极堂的语气虽像在开玩笑,眼神却很凝重。 “有种叫作火车的妖怪,写作火焰的火,车子的车。是种从地狱来带走坏人的妖怪。坏人一死,燃烧着熊熊火焰的车子不知从何处出现,带走其尸骸。被带走的尸体被撕成碎片抛撒于各处。拉着这台车——或说乘坐于这台车上的野兽据说是只猫形怪兽——也有人说乘坐于火车上的野兽就是魍魉。这种说法可于《茅窗漫录》等书里见到。”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曾听说过火车这种妖怪,不过不知道这家伙会做出这种行为。京极堂接着说: “还有另一种说法。刚去世的尸体旁之所以要摆刀子之类的金属物是因为要防止老猫等兽类或魍魉钻进尸体里。《耳囊》里也有一则故事提到魍魉变化成人担任公职。” 讲到此,京极堂环视在场的人。 “呼呼呼呼。” 榎木津笑了,笑得很恶心。 “看来要了解魍魉,别听这些故事还比较好吧。” 榎木津说完又笑得更大声。 “真是如此,这实在是相当头痛的问题——” 京极堂抱头烦恼。 “太夸张了吧,有必要那么困扰吗?魍魉的确是难以理解的怪物,可是那只是文化上的考察很困难而已吧?现在我们是针对现实发生的分尸杀人事件做讨论,魍魉的考察碰上瓶颈与这次的事件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两者之间没什么关联。 “当然是很重要的问题。从鸟口的调查看来,我们可知御筥神自称是收服魍魉的灵媒。所以魍魉正是让他的平庸教义产生效力的重点。” “是没错,可是那又如何?” “这种情况下,如果发生了必须与灵媒直接对决的事态,要驳倒那些主张什么恶鬼邪魔的、驱逐恶魔供养婴灵的、斩断孽缘怨灵退散的家伙是很简单;可是对手是魍魉的话,就真的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京极堂搔搔后脑勺歪起嘴。 “呵呵呵,京极,原来你也搞不清楚啊?那就跟我同水准了嘛。” 榎木津一脸愉快地说。 京极堂低头约十秒钟左右,猛然抬头说: “鸟口,能不能再说更清楚一点?” 鸟口连忙翻开笔记本。 “嗯嗯,以下这些话由刚从道场出来的人那里问来的。他们说教主看得见魍魉。每天都有信徒来求教,不过教主不太会在这时去帮他们祈祷,顶多只是说说教。每周五的晚上有集会,除魔通常在这时集中进行。这个集会叫作封秽大典。如果这样还没效就会进行个别祈祷。有时是叫信者到我去过的祈祷房,有时则背着到信徒家去。当然这些封印魍魉的仪式也一样免费。” “封印魍魉——是吗……那道具呢?” 京极堂似乎很不能接受。 “就只有那副御筥。外形像是个木架子,上面放了不知该叫本尊还是神体的箱子,看起来就像个笈。教主一身白色和服,穿白色和服裤裙,头戴兜巾,如果胸前还有那种一团团的怪棉球就完全跟山伏一样了。不过他没拿其他器具,空手。” “原来如此——可是这么一来就猜不出他的祈祷方式了,到底是神道系还是修验道,抑或密法——” “关于这点嘛,这个应该有用吧!” 鸟口把他从前天就一直背着的巨大包包拉到身边,打开袋口。 “这个有九公斤重,背得我肩膀都快脱臼了。” 鸟口从包包里面拿出一个沉重的箱子,解开上面的背带。 宽约三十公分,长与高各约十五公分左右。 “这不是传助吗!” 榎木津发出欢呼。 “传助?” 听到这个名字我只能联想到传助赌博[一种街头赌博游戏。游玩方式为转动轮盘,让客人赌停在何处。]。 “这是东京通信工业正在开发的便携式磁带录音机。你,你为什么有这种东西?” “是敝社社长不知从哪儿拿来的,只能录两三分钟——不过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你们出版社的社长是何许人物啊!” 想到那辆冒牌达特桑跑车,肯定不是普通人物。 “只是个性温和的好人啦。我星期天一直带着这个走,怕随便摆着会被人偷走。肩膀真的快脱臼了。然后啊——我昨天躲在澡堂,隔着墙壁偷偷地……” “录音——了吗?” 果然连京极堂也不免有些吃惊。京极堂吃惊的样子非常稀奇,难得见到一回。 榎木津则是很喜欢新奇事物,一直吵着要听。 “没录得很清楚,不过应该还能听懂在说什么。” 打开盖子,看到两张像盘子的圆盘,上面卷着磁带。 盘子旋转。原来如此,跟传助赌博倒也有几分相似。 铁盒子突然发出声音。 ——天神御祖有诏曰 若有痛处者 令此ashinoutsuho之shinpi御筥 so te na te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ma su shihuru huru yura yura shihuru huru 速请御筥降临此地 在此击退魍魉 嘿 喝 听起来像日语又不像日语,似乎也不是方言,更不是佛经。 念咒中掺杂了梆、梆的杂音,大概是脚踏地板的声音吧。声音的间隔十分独特,不知是单纯数错拍子,还是我的韵律感无法理解,总之跟西洋音乐理论中的几分之几拍的感觉完全不同。 听起来就像是铁盒子里藏了个修行者在里面。 不对。 这是利用电与磁力重现出来的虚拟现实。 这个盒子也是种借用科学之名的神秘主义。我感到一阵冷战。这股声音是虚幻的,并非把过去的真实切割下来放进盒子里面。 播放完毕。 盒中的虚拟现实轻易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再听一次吗?” 京极堂摇头表示不用,接着露齿一笑。 “太了不起了,鸟口。没有比这段更好懂的咒语了。你投入高端器材的作战方案大大成功了。你真的是个人才哪。” “帮上忙了吗?” “帮了大忙哪。” 京极堂带着犹如生气般的表情笑了。但是那仅是表面上而已,我知道他内心仍旧忧心忡忡。若真是如此,他的表情显得多么复杂难辨啊;还是说,那只是我的过度猜想? 京极堂恢复了原本的态度,以毅然的语气质问鸟口: “接下来——鸟口,有件事想再三向你确认,寺田兵卫真的是三鹰出生三鹰长大的?” “是的。据说他除了兵役中以外,从没离开三鹰一个星期以上,也没出门旅行过。” “有亲戚住在伊势和筑上吗?” “筑上?啊,北九州是吗?不过兵卫好像真的没有亲戚。兵卫跟父亲阿忠都没有兄弟,连远房亲戚也没有。就算有,交流也不频繁才是。” “根据是?柑仔店吗?” “澡堂老爹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为什么是伊势跟九州啊?” “时机到了我自会说明。接下来我有话要对关口说。我先说明一下现阶段我了解的事情吧。御筥神背后必定有个躲在暗处操纵的第三者。如果御筥神真的涉入犯罪之中,真正该被检举的是这个幕后黑手。因此当下的问题是要先找出那个幕后黑手是谁——不过想找到他得先找出刚刚说的第一个信徒——另外就是兵卫家人的去向。只要知道这些,就算演变成必须与御筥神直接对决的场面——我想,也无须担心了。” “魍魉就不管了吗?” 京极堂不理我的提问。 鸟口立刻恢复了精神,说要马上去采访。 “那么,关口。” “应该没我的事了吧?” “哪可能没事。前天最热切的就是你哪,把我拖下水的不也是你?” 连榎木津都在一旁声援叫阵,喊着“就是嘛就是嘛”。 “你去调查清野的名册,接着去调查可能发生事件的家庭看看。” “咦——” 多么困难的任务啊! 如果清野的笔记没错,而御筥神也真的和分尸杀人案有关的话,某种程度的确能推测出下一个可能受害的家庭是哪些。他指出危险的那几个家庭里有几家的女儿还没遇难,当中已有十家已经失踪。只要限定条件,自然很容易从剩下的几家中找出可能性较高的家庭。 但是,就算知道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同时我又该以什么名目来行动?打击犯罪?还是防患未然?恐怕两者都是吧。 可是我没那么能干啊。正当我想拒绝时,很稀奇地玩弄着录音机的榎木津突然出声说: “那我该怎么办!” 他的主张像是在说——我们这群人是他的属下,帮忙主子出主意是应该的。 京极堂像是穷于应付耍赖小孩的父母,说: “榎兄跟这个事件没关系吧。你自己刚刚不是也说自己会去想该怎么办吗?” “我想过了啊。我想去找武藏小金井的那个被绑架女孩的朋友。可是想说这种事情我又不熟,所以正打算找小关一起去。” 说什么傻话。还敢说不熟,开什么玩笑。这世上哪来不熟悉犯罪调查的侦探啊。不只如此,他的语气简直当我这个写小说的是这方面的专家似的,当然没这回事。平时老是嘲讽我的社交恐惧症与差劲记忆力的不就是他自己吗? “你这么说,可是我比你更不熟啊!榎兄!明明你才是侦探吧。” 照这样下去,不管事态怎么变化都很糟。正当我一时之间迟疑着要向京极堂抗议还是向榎木津抗议时,现场的主导权已被京极堂给抢走。 “你说被绑架女孩的朋友——是指那个同时碰上加菜子自杀与绑架现场的同班女生吗?” “对对,我不记得名字,不过这里有写。这女孩子很可疑吧。” 榎木津把增冈给他的警察制作的资料交给京极堂,京极堂手势熟练地翻阅起来,没一会儿工夫就找出女孩的名字。 “我看看,武藏小金井——人偶制作师楠本君枝长女赖子,十四岁,私立鹰羽女学院中学部在学。这个嘛。” ——楠本君枝。 怎么回事,好像在哪儿听过?我知道这个名字。字面在我脑中逐一浮现,楠、本、君、织……不,是枝吧? ——楠本君枝,我知道了。 我赶紧从矮桌下面拾起那本名册, ——在第三张。 从上逐行看下来。 ——没错,是久保竣公的上一个。 难怪我对字面有印象。 “找到了!那个楠本君枝是御筥神的信徒。” “什么?” “这里,你们看。住址也在小金井,清野的笔记写着——” “女儿节人偶之工匠。无夫,有一女,某私立名校在学中,此应为穷困之因。热心有余,金额不足。条件充分,惨剧到来不远矣。危险也,需注意。” 京极堂上半身靠过来,从我手中抢走名册。 榎木津跟鸟口也凑过去看。 “这——” 京极堂的脸色变了。 “以小关的记忆力而言简直是奇迹嘛!” 榎木津又在嘲弄我了。平时的话,京极堂一定会跟着一起搅和,但这次并没有。 京极堂一直搔着头发。 “怎么了,这到底怎么回事。这次的事件本身简直就像魍魉。令人不舒服的相符与龃龉反复出现。这是偶然?是概然?不可能是必然。可是照这发展看来,难保那家伙不会跟一切有关。不,稍等,这么想来——” 怎么回事,我从没见过这么慌忙的京极堂。 “真是的,你们为什么老爱把我这个隐居者拖出来。这事件的发展或许会很糟。不,只是有这个可能性而已,这……” “会有多糟?” 高亢的声音。 京极堂转头,榎木津回头,鸟口抬头。看过在场全体的动作之后,我才总算发现说话者并非他们其中之一,而他们的视线方向正朝向说话者。慢了一拍,我移动我的视线。 木场出现在檐廊。 木场显得有些憔悴。原本剃得很短的头发也长长了点。 气色不佳。由于斜阳从他背后照射过来,在我眼里看起来就跟那天在箱馆见面的情况一模一样。 “木场修,听说你被罚闭门思过,你那张怪脸是怎么回事?喂。” 木场的吼声遮蔽了榎木津的话。 “为什么很糟,京极。” 京极堂沉默了半晌,调整坐姿后回答: “我的意思是,余味很不好。” “你这混蛋,照这样听来你肯定知道点内幕对吧——关口就算了,礼二郎连你都出动了,这事肯定不稳当。快交代给我听。” “在那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知道什么。我想你是最接近事件核心的人。这团可憎的偶然之集合与扩散,究竟是以多么胡来的方式构成的,只要听完你知道的事,我想应该就几乎能迎刃而解了。” 京极堂站起来。 “说得好!京极,那就让我拜听一下你对这什么狗屁构成有何高见。” 木场表情凶恶。 “只不过,若如我想象,余味太糟的话,我就不愿意说了。” 京极堂静静地以此作结。 道歉函 母亲,请原谅我。 请原谅我这个愚蠢的女儿。 一想到那之后的几个月间您所受的煎熬,我就难过得坐立不安。事到如今,我总算能理解您的心情了。 您一定很心酸吧。 一定很痛苦吧。 我从不知被自己女儿所疏远是多么悲伤的事情。过去的我是多么不孝啊。 我很后悔。 我很懊恼。 但现在都已无法挽回。 过去的我在失去父亲之后,只知道去厌恶一天天变丑的您。如果您还保持着过去的美貌,我的心情肯定不会这么别扭吧。 但父亲的离去是我的错。 那么,害您变丑的元凶也可说是我吧。一想到这里,真的很难过。 我是多么愚笨的女儿啊。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我现在失去了重要的事物了。 就是加菜子。 如果说,把您赶入死亡深渊的是我,那么害加菜子变成那样的也是我。多么愚昧的事啊。加菜子现在不知人在何方。如果死了的话—— 如果死了的话,杀死加菜子的凶手,就是我。 我很想成为像年轻的您那般美丽的人。也希望加菜子能变得跟您一样美丽。结果,这股思绪,却化作那般浅薄的行动,还害死了加菜子。 已经再也无法挽回了。 我要到那个男人的身边去。 跟那个人一起。 (中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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