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网内人  作者:陈浩基

1

在香港文化中心的大堂内,施仲南走在人群当中,四处张望。

时间是晚上10点15分,文化中心音乐厅刚举办完王羽佳跟香港管弦乐团的演奏会。文化中心位于尖沙咀海旁,是香港艺术表演的主要场所之一,中心占地超过五公顷,主大楼里有一个能容纳四百人的小剧场、一所备有一千七百个座位的大剧院,以及一间合乎国际标准、设置超过两千个座位的椭圆形音乐厅。纵然香港素有“文化沙漠”的蔑称,但古典乐演奏会依然有不少捧场客——当然无人知道,这些观众中有多少人由衷喜爱艺术,而又有多少人只是附庸风雅,以金钱来换取假装懂得品味文化生活的虚荣心。

施仲南完全不懂古典音乐。在刚才的演奏会中,钢琴家和乐团演奏了勃拉姆斯的《降B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德彪西的《大海》,以及拉威尔的《波莱罗》,施仲南对乐章大都感到陌生,就只有对《波莱罗》的旋律有丁点印象。事实上,他对表演毫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如何在观众席中找出司徒玮。

昨天施仲南听到司徒玮提起这场演奏会时,他便兴起到现场假装偶遇对方的念头。他也想过到司徒玮居住的服务式公寓附近碰运气,但比起在街上相遇,音乐会的场合似乎较容易打开话匣子。

然而施仲南一直碰不上司徒玮。他昨天下午用手机上网订票,却没留意这场演奏会有上千位观众。因为他在表演前一天才购票,他只订到最便宜的座位,坐在楼座左侧最高的位置,根本看不到靠近舞台的堂座观众。他在进场前也试过在大堂寻找司徒玮,可是他无法在那些穿戴整齐、貌似上流社会人士的人群中找到对方。

音乐会完结后,施仲南抢先离开音乐厅,希望尽快跑到下一层的堂座出口拦住司徒玮。他深信司徒玮这种有钱人会买最贵的票,既然楼座的高价座席中不见对方,那司徒玮铁定坐在堂座正中央的区域。不过,施仲南对文化中心的布置间隔不甚了解,他跑到堂座出入口时,不少观众已走到音乐厅外面,令他错过仔细搜索司徒玮的机会。他只好无奈地走进人群,尝试在喧嚣的群众中找出目标人物。

可是他在人丛中穿梭了十五分钟,依然一无所获。

“这没辙了吧……”就在离场观众走了约一半,施仲南准备放弃的时候,眼角余光扫到一道黑色的身影。在大堂近售票处的一列展览板前,穿着黑色西装的司徒玮正和一名高大的外国男士愉快地交谈着,他身旁还有一位穿红色低胸礼服裙的盛装美女。

在看到司徒玮的一瞬,施仲南眼前一亮,立即抖擞精神,将脑袋里准备好的说辞整理一遍,再缓缓地走近对方,假装阅览着司徒玮身后展览板上的芭蕾舞表演资料。他暗中打量着司徒玮身旁的人——那外国人没结领带,看来有五六十岁,似乎是跟司徒玮有生意来往的人;至于红衣美女,施仲南乍看以为是他见过的那位Doris,但细心一看却是不同人,即使这位女性也是拥有姣好脸蛋、仪态出众的美人儿。当他靠近那三人时,他听到司徒玮正和那外国人用英语道别,外国人热情地说着“你再来香港记得找我喝一杯”之类。

“咦,你不是Richard的部下吗?”

当施仲南跟司徒玮目光对上时,对方先打招呼道。施仲南心里暗暗叫好,毕竟让对方先发现自己,更容易降低刻意制造碰面机会的突兀感。

“啊!是司徒先生!晚安。”施仲南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说,“原来您昨天提起的演奏会真的是这个啊!当时我就不好意思问。”

司徒玮莞尔一笑,说:“你特意来找我?”

“不,我有一位朋友热爱古典乐,他拉我陪他,我对乐团和演奏家都不清楚,”施仲南继续扯谎,“昨天我本来想跟您说,但我始终对古典乐认识不深,万一我朋友找我听的是不入流的音乐会,那说出来便糗大了。”

“哈哈,原来是这样子。你朋友呢?”

“他约了女友,所以先走了。”

“哦,今天是假期,你朋友丢下女友,反而抓你一起听你没兴趣的古典乐?”

“我算是有点兴趣,只是认识不深……但我友人的女友只喜欢陈奕迅,要她静静地听两个钟头古典乐,大概会要了她的命。”施仲南打趣说道。这番话虽然是虚构,蓝本倒有其人——Joanne曾说过很喜欢听演唱会,但觉得听“没有歌星的音乐会”是浪费金钱。

“陈奕迅好像曾跟欧洲某乐团办过演唱会,那你的朋友便可以跟女友一起去看了。”司徒玮笑道。

“司徒先生对刚才的演奏有什么感想?”施仲南问道。

“王羽佳的钢琴实力毋庸置疑,但重点是港乐配合得很好,梵志登的指挥恰到好处,没有被钢琴抢去风头,亦没有让乐团盖过钢琴的风采。勃拉姆斯第二钢协是首很难控制的乐曲,这晚的演出,绝对不会给不少欧洲乐团的演奏比下去。你觉得如何?”

“啊,我还是入门级,不懂得分好坏。不过我想连我这种门外汉也听得出来,钢琴和乐团的合作很出色。”

施仲南对古典乐一窍不通,听到司徒玮的评语,只能说些笼统的感想,充撑场面。他知道自己在一夜之间没可能通晓管弦乐的技巧高低,为了防止弄巧成拙,他编出朋友抓他听演奏会的借口,如此一来,即使他说出再愚蠢的意见,也不会引起司徒玮反感。

“梵志登是荷兰有名的小提琴家和指挥家,他担任港乐的音乐总监,就让表演挂了保证。”司徒玮滔滔不绝地说,“港乐也是历史悠久的乐团,也许香港人不大清楚,但港乐其实有超过一百年历史,比伦敦交响乐团或费城管弦乐团还要早成立,虽然当时称为‘中英管弦乐团’,改名叫‘香港管弦乐团’是1957年的事情。港乐的指挥也不乏国际知名的音乐家,例如苏联传奇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的儿子马克西姆·肖斯塔科维奇就在港乐当过首席指挥……”

看到司徒玮口若悬河,兴奋地细数古典乐的知识,施仲南心里就冒出一句“上钩了”。

“司徒先生,不如我们喝杯咖啡,让我再向您详细请教?”施仲南稍稍转头,望向文化中心大堂一角的星巴克。

然而,司徒玮稍稍一怔,露出怀有深意的笑容。

“很抱歉啦,今晚不大有空。”司徒玮边说边以手臂绕过女伴的背后,亲密地揽住对方的纤腰,再向施仲南打了个眼色。那红衣美女嫣然一笑,表情带点别扭,身子却顺从地靠在司徒玮身上,胸脯几乎要从低胸晚装蹦出来。施仲南不自觉地瞄了她的乳沟一眼,再惊觉这会令人留下坏印象,立即将视线放回司徒玮身上。

面对司徒玮的回复,施仲南无法应对。他有想过司徒玮拒绝邀请的可能,也设计了好几个死缠活缠的借口,可是这在他预想之外。正当他企图拖延一下,不让这段对话提早结束时,司徒玮却先开口。

“不如我们另外约时间吃晚饭?反正我在香港很闲。”

求之不得——施仲南心里冒出这一句。

“那就最好了。”施仲南从西装里袋掏出名片,恭敬地递给对方,“上面有我的手机号码。”

司徒玮从口袋掏出一支BlackBerry手机,爽快地按下号码,施仲南裤袋里的手机立即响起来。

“这样你也有我的号码了,我们下星期再约吧。”

施仲南没想过对方如此干脆,之前还想过要用什么计谋才拿到这号码,结果得来全不费工夫。

司徒玮凝视着名片,说:“我记得你叫Charles,但名片上没这名字?”

施仲南搔搔头发,苦笑道:“老实说,我平时很少用洋名,就连老板也是叫我阿南罢了。”

“哈,那我也叫你阿南就好了。”司徒玮朗声笑道,“事实上,我也有些关于GT网的事情想问你,我们之后见面再谈吧。”

施仲南愣了愣,他没料到对方原来也有盘算——到底他有什么事情想问?是特别要问我这个员工吗?不可以直接问李老板吗?

“我……我会对老板保密的。”施仲南狠下心,说出这句。他不知道这选择对不对,但他很清楚,有时办大事要冒险押一记重注。

“你是聪明人。”司徒玮笑着再打一个眼色,这令施仲南知道自己押对了。

司徒玮和女伴告别离开后,施仲南站在文化中心大堂一隅,露出微笑。

这太顺利了——施仲南将司徒玮的手机号码加进通信录。这是施仲南预想中的最好情况,而事实上,他也有猜想过能顺利跟对方私下会面,因为司徒玮在北美生活,习惯交朋结友,施仲南自己又是“技术总监”,对方该有兴趣多聊一下。

“一切依计划进行,接下来便要考虑碰面时如何推销自己了。”施仲南一边往大门走过去,一边暗想。他很清楚香港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想得到想要的东西,就要靠自己,争取到底。

“不好意思。”

就在施仲南推开玻璃门的一刻,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刚好要走进文化中心,那女生发觉自己挡住对方的去路,轻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再闪身推开旁边另一扇门。施仲南瞄了那陌生的女孩子一眼,却霍然想起那个姓区的女生。纵使他知道那个女孩的死跟自己脱不了关系,他却没有半点悔意,甚至没有丝毫同情。

我们活在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弱者被淘汰,不过是自然法则下的正常结果——施仲南想。

施仲南很快便忘掉这个女生的事。毕竟他现在的脑袋里,仍因为和司徒玮顺利见面而充满多巴胺,心情异常亢奋。然而,他并不知道刚才他跟司徒玮交谈之际,在大堂的另一个角落里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

当他以为交上好运时,却不晓得这个躲在暗角的跟踪者,已经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好几天,为他的命运带来意料之外的不确定性。

2

星期一早上11点20分,阿怡站在油麻地以诺中学大门前,等候阿涅。

这天她本来要上班,但为了调查,只好向主管要求调班。主管对阿怡近来的工作态度颇有微词,可是几年来阿怡在岗位上没犯过什么大错,平日做事又勤快积极,加上他知道阿怡家中遭逢巨变,唯有睁一眼闭一眼,口头上提醒阿怡尽快处理好私事。阿怡也很清楚,她不能老将工作推给同事,只是她现在殚心竭力于找出害死小雯的凶手之上。

在刚过去的周末,阿怡花了不少时间浏览阿涅名单中的嫌疑者网页。那十八人之中,除了在丧礼上见过的舒丽丽和杜紫渝外,其余尽是陌生脸孔。纵使阿怡像网路跟踪狂一样,连脸书中的陈年往事或Instagram里的昔日旧照也一一挖出来,但结果就如阿涅所暗示,任凭她怎么努力细看,她都没找出半条线索。

看毕名单上嫌疑者的社交网页后,阿怡不死心,决定将阿涅给她那张纸上其余无关的链接全数检阅。她想起跟舒丽丽一起出席小雯丧礼的赵国泰,说不定阿涅判断错误,kidkit727或共犯在这些不是使用iPhone的学生之中。有些网址由无意义的数字和字母组成,把它们逐个输入浏览器并不容易,阿怡好几次将小写的“L”当成“1”、英文字母“O”当成数字“0”,一个网址可能要键入两三次才能打开,但这无阻她发掘嫌犯的决心。

只是,光有决心,对事情没有帮助。

周六一整天,阿怡几乎寸步不离家中电脑屏幕,而星期日她要值早班,下班后她归心似箭,心思全放在阿涅给她的名单之上。可是浏览过上百个网页,阿怡依然看不出半点端倪,她无法在小雯的同学的社交网站中找到妹妹的身影,顶多只看到一些“疑似”悼念的短文。在赵国泰的脸书上,阿怡就看到这样的一篇近况更新:

Kenny Chiu

2015/5/21 22:31

再会了。我本来不相信有天堂地狱之说,但现在,我只能祈求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希望你能在那边好好生活。

永别了。

或许就如阿涅所说,校方下了禁令,同学们都有默契地删除了和小雯相关的文字和图片,防止事件被记者和网民渲染闹大,但阿怡有种感觉,就算老师要学生们这样做,这些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也不一定会听从,况且拥抱网路的世代习惯每天都帖文和贴图,他们要删除特定内容应该不轻松,总有漏网之鱼。所以阿怡不禁猜想,小雯本来就不常出现在这些学生的脸书或推特上——kidkit727的文章中那句“她没有知心朋友”,再一次像恶魔絮语般在阿怡耳边呢喃着。

在阿涅记下的百多个网址里,有些不是学生的社交网站,而是网路讨论区的链接。阿怡在键入网址后,发现浏览器蹦出花生讨论区时,心头不由得一沉。那些都是小雯自杀前网民们针对地铁事件的讨论,大部分阿怡早在两个月前已看过,如今再读到这些满怀恶意的文字,更令阿怡感到痛苦。

而当阿怡打开一条貌似平凡的花生讨论区网址时,屏幕上现出来的,却几乎叫阿怡窒息。

那是一幅少女的半裸照片。

跟之前的八卦版的讨论串不一样,这帖子位于成人贴图版。花生讨论区有成人资讯的区块,包括让用户谈论性话题的交流版,有让他们交友的成人征友版,亦有张贴十八禁成人色情图片的贴图版。成人贴图版版规列明,图片不能展露性器官,相中人亦必须年满十八岁,然而前者可以从照片内容判断,后者却没办法证明,即使帖文者声称照片主角已成年,那女生到底是十八岁还是十五岁,就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阿怡打开的讨论串里,张贴者贴了五张不雅照片,照片没有拍到女生的样子,脖子以上就只有下巴勉强被摄进镜头。第五张照片里除了没露脸的女生外,还有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那男人的脸上打了马赛克,就只有嘴巴和舌头的部分没有遮盖。

阿怡看到这串照片后,眼前一黑,不愿意接受妹妹出卖身体的“事实”,反胃感、悲伤和愤恨交错。然而她冷静下来,再次将视线放在这些照片之上时,她才察觉自己摆了个大乌龙——那女孩子不可能是小雯。小雯比照片中的女生矮小,胸部要小一点,而且垂在肩头的头发长度也不一样。最重要的是,阿怡自小照顾小雯,曾每天替年幼的妹妹洗澡,她很清楚妹妹胸口和腰间有多少颗痣,这跟相中裸女身上的特征完全不同。

阿怡吁了一口气,开始猜测阿涅为何收藏了这帖子。在阿涅记下芸芸花生讨论区的链接中,就只有这一条是成人贴图版的。阿怡猜,或许这女生是小雯的同学,这些床照跟妹妹的“私人恩怨”有关,但阿怡在第三张相的背景里,发现卧床一角有一件蓝色的校服,这校服和小雯学校的白色制服没半分相像。

“啊,搞不好那混蛋故意戏弄我……”当阿怡花了半个钟头反复盯着这几张照片后,突然想到另一个可能。她估计精明的阿涅早料到自己会抓住这些资料不放,为了教训自己,特意加上一个令她难堪的网址,假如她心情低落质问阿涅,对方便可以大大奚落一番,以此说明“外行人就不要多管闲事、自寻烦恼”之类的歪理。阿怡想,她继续执迷于这些照片和其余上百个网页只会令阿涅奸计得逞,于是她终于关上电脑,让自己离开沉迷了两天的虚拟空间。这时已经是星期天的晚上10点。

这一夜阿怡再次梦到小雯,可是梦境却叫她从沉睡中惊醒。她在梦里看到一个脸上挂着马赛克的胖子在一家夜店里抱着小雯亲热,旁边还有一群看不清脸孔的男人围观,拿着手机拍照和拍影片。露出妩媚表情的小雯任由那胖子为所欲为,为自己宽衣解带,更似乎享受着对方在身上各处的揉搓。眼看胖男人压在妹妹身上,有所动作之时,阿怡急得大声喊叫,可是躺在沙发上、已被脱光的小雯没有理会,还对姐姐投下嫌恶的眼神,就像在说:“你管什么?你真的关心吗?”

阿怡早上起床时,噩梦的片段仍残留在她的思绪中,教她很不好受。不过因为今天约了阿涅到以诺中学查探,所以她还是抖擞精神,做好心理准备。

然而老天爷就像特别讨厌阿怡似的,让她离家时在信箱里发现令她烦恼的信。

房屋署寄来“特别调迁”的配房通知书,说已编配好新的住所给阿怡,通知她在7月7号前到新屋邨的办事处办手续。信中所列的屋邨是天悦邨,位于新界元朗天水围。这封信勾起阿怡跟房屋署主任见面的不快回忆,令她这天的心情更为沉重——她决定无视这信,毕竟她有权拒绝两次编配的房子,只是她难以估计下次和再下次会不会给她送上更偏远的屋邨。

天空就像配合阿怡的心情一样,乌云满布,一副快要下雨的样子,可是偏偏没洒半滴下来。站在以诺中学校门外,阿怡眺望马路两边,希望看到前来的阿涅,可是她只看到一个貌似拾荒为生的老妇、一个站在路旁正在等车的西装男,以及两个看来像退休人士、边走边闲聊的大叔。在这个时间,学校区的路上行人不多,即使以诺中学对面是一家叫“天景国际”的四星级酒店,早上11点多仍未到退房的时间,所以只有一辆旅游巴士停在路边,不见那些聒噪的内地旅客的踪影。

等了十数分钟,阿怡看了看手表,发觉已过了11点半。她心里正骂着阿涅不守时,却突然想到,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私下跟袁老师通电话改期,放自己鸽子。她赶紧掏出手机,按下阿涅给她的号码。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

一串铃声从阿怡左方传出,她回头一看,便看到缓步向她走过来的阿涅,他手上拿着之前用来拨给袁老师的那支旧式手机,正低头检查来电。

“急性子的人可干不了大事。”阿涅直接按下拒绝接听的按钮,走到阿怡身边,劈头第一句不是道歉,反而是讥讽对方的话。

“你怎么仍然穿得如此寒酸!”阿怡没理会阿涅耍赖皮,因为对方的外表更刺激到她。阿涅依然穿着那条七分裤,上半身则是那件红色的运动外套,虽然拉链拉至领口,但阿怡猜里面还是一件皱巴巴的T恤。

“我有好好穿鞋子啊。”阿涅举起右脚,让阿怡看到他穿上了休闲鞋,而不是平日穿惯的露趾凉鞋,“这身打扮是休闲时尚风,你不懂的。”

“你跟袁老师说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不想她误会,以为我跟你这种臭男人交往啊!”

“你介意什么?”阿涅冷笑道,“你认为你还会跟她来往吗?抑或你打算跟她成为闺中密友?她以为你和什么男人有关系,跟你又有何瓜葛?”

阿怡想反驳阿涅的“歪理”,可是面对这个能言善辩的家伙,她找不到任何能赢过对方的字句,只能呆呆地站在原位。

“今天就是有很多像你的笨蛋,只在乎人家如何看待自己,以为世界绕着自己旋转。我劝你不要读什么文学名著了,改看《你管别人怎么想》和《自以为是的猪》吧。”阿涅一脸鄙夷之色,说,“你别忘了今天的目的是找出那个躲在网路后面的家伙,若然袁老师就是kidkit727,那么你还会不会在乎她如何看我们?”

阿怡为之语塞。

“走吧,”阿涅向校门踏前一步,“你不跟上来,我便干脆自行调查了。别忘了我今天姓‘王’。”

两人走进学校,向一位校工道明来意,对方便给他们别上访客名牌,再带他们到中央大楼三楼的教职员室。以诺中学有三栋主要建筑物,分别是东翼大楼、西翼大楼和位于两者之间的中央大楼。袁老师正等待他们,所以阿怡刚露脸,袁老师便主动离开座位,上前迎接。

“我负责说话。”在袁老师步近时,阿涅对阿怡命令道。虽然阿怡想反抗,但眼见袁老师已来到面前,只好无奈接受。

“区小姐,您好,别来无恙吗?”袁老师说,“这位是王先生?”

“您好。”阿涅换上一副亲切的表情,热情地跟袁老师握手,“谢谢老师您一直照顾我们家小雯。”

站在阿涅身边的阿怡闻言不由得愣住,但她立即回过神,装出同意的样子。阿涅的语气就像说明自己是小雯家人,阿怡除了因此感到讶异外,也对他变脸之快而吃惊。她猜,阿涅是特意作弄她,明知她不想袁老师误会二人的关系,却故意扮成小雯的未来姐夫。

“雅雯是个好孩子,可惜……”袁老师话到嘴边,却没有说下去,似乎不想勾起阿怡的伤心事,“我们还是别站着说话吧,请跟我来。”

袁老师带着他们走到一间小小的会客室,房间里有一张长方形的会议桌,两旁共有八个座位。房间一角有饮水机,袁老师斟了两杯茶放在阿涅和阿怡面前。

“这是雅雯遗留在置物柜的书本。”袁老师将一个白色胶袋和一本小册子放在桌上,胶袋看来有六七本书的厚度。

“谢谢。”阿涅接过胶袋。

“另外这是同学们书写的悼念册。”袁老师轻轻按着小册子,说,“雅雯走得突然,同学们一时难以接受,我们就让他们将心底话写下来,好让他们平服心情。”

阿怡翻开以活页装订的悼念册,只见每页都有大同小异的慰问语——“永远怀念”“一路好走”“沉痛哀悼”之类。不少留言没有署名,阿怡不禁猜想,小雯的同学们会不会只是把这本悼念册当成老师发下来的功课之一,敷衍地写几个字了事。二十多页里,仅有两三页写得较长,其中一页抓住了阿怡目光:

雅雯,对不起。请原谅我的懦弱。知道你离开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们的错。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愿你安息,希望你的家人能克服哀痛。

文章没有下款,阿怡无法知道作者是谁,可是这篇留言令阿怡心生疑窦,猜测对方会不会就是kidkit727本人。犯人对害死小雯感到后悔吗?可是文中的“懦弱”又是什么意思?从kidkit727寄来的信件中,阿怡才没有感到一丝“懦弱”。

在阿怡翻阅册子时,阿涅再次向袁老师致谢,说:“谢谢。拖了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不,不打紧。”袁老师微笑着点头,“我明白你们需要一点时间。”

“谢谢您的体谅。”阿涅向袁老师微微鞠躬,说,“希望小雯的事没有为您们添麻烦,我也明白校方要处理这种情况很不容易。”

“我们有按照教育局的危机处理指引办事,所以一切也在控制范围之内。”袁老师悄悄瞥了阿怡一眼,再说,“去年雅雯在地铁遇上事件,我们已启动了相关机制一次,四月那篇文章在网路流传时,我们也成立了处理小组进行协调。除了有一些不明事理的家长指责我们没能预防事件发生,同学们的情绪大致上平静,也算不上什么麻烦。”

“花生讨论区那篇文章应该造成很大的波澜吧。”阿涅说,“恕我冒昧问一句,那篇文章对小雯有很严重的抹黑,对她有很多不实指控,校方有对同学们展开调查,寻找涉事者吗?毕竟这事对校誉影响很大吧。”

阿怡很意外阿涅会单刀直入问这个问题,但她也很想看看袁老师的反应。

袁老师脸色一沉,说:“王先生,您说得对,那篇文章的确造成不少伤害。不过,我们身为教育者,重视的是孩子的将来,我们最优先处理的,是避免加深学生的恐惧和不安,保持正面积极的态度和行为,作为学生的榜样。同样地,在雅雯离开后,我们亦秉持相同的精神,去协助同学们克服伤痛,重建他们的信心与安全感。”

“真是辛苦你们了。我也相信学校的制度很完善,只是意外难免,我们只能慨叹人生总会遇上不幸。”阿涅边说边点头,“对了,我没记错的话,袁老师您教的是中文科?”

“是的。”

“我想知道,小雯有没有在作文功课里写了什么?我也不是想追寻她做那个决定的原因,只是想多了解一下她离开我们之前,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想法。”

“我记忆中没有什么特别的……”袁老师低头沉思,再说,“您们先等一下,我去找一找。我们中学会保留学生的作文功课,选出优秀的文章刊登在校刊,余下的在新学期才发还学生。不过我想就目前来说,雅雯的遗笔对您们来说更有意义。”

“那麻烦您了。”

话毕袁老师便离开会客室。阿怡确认对方走远后,转过头想问阿涅提及作文功课的目的,是否想确认某些事情,可是她刚开口,阿涅便再次命令道:“有事待会儿再说。”阿怡只好闭嘴,默默地环视会客室的环境。就在她看到挂在墙上的校徽时,她才赫然察觉,这是妹妹过去三年每天生活的地方,小雯曾在这个校园里存在过。通过会议室的窗子,阿怡看到L字形大楼另一边的走廊,有个穿着白色短袖校服裙的学生,正抱着课本,蹦蹦跳地跟同伴边走边聊。在她们身上,阿怡仿佛看到小雯的影子。

但小雯已经不在了。

刹那间,阿怡感到鼻头一酸,可是她忍住泪水。她知道自己坐在这个会客室的意义。她要找出害死妹妹的凶手。这使命让她坚强起来,她暗暗起誓——在找出犯人之前,决不会再流下半滴眼泪。

阿怡偷瞄了阿涅一眼。阿涅正襟危坐,神态从容,恰如其分地饰演“自杀少女家人的亲友”的角色。阿怡这时才发觉,阿涅这天的打扮并不算太糟,虽然七分裤跟运动外套未免太随便,但这身装扮其实跟一般人没大分别。阿涅也有刮干净胡子,消除了那股流浪汉的邋遢感。阿怡回想,大概是先入为主,她一直觉得阿涅不修边幅,事实上除了初次见面外,每次跟阿涅碰面,对方脸上也没有留着难看的胡碴。从刚才他跟袁老师的对谈来看,阿涅的外表更使对方卸下心防,阿怡想,假如阿涅穿上正装,问长问短的搞不好惹来袁老师猜疑,侦探的身份会暴露——毕竟没有侦探会穿七分裤和运动装,跟客户一起进行调查吧。

说不定这又是什么“社交工程”——阿怡暗想。

不一会儿,袁老师回到会客室,手中拿着一沓对折的原稿纸,阿怡猜想应该有十数张。

“这是本年的作文功课,共有十份。”袁老师将原稿纸放在阿怡和阿涅面前。阿怡看到稿纸上熟悉的笔迹,睹物思人,顿时有点难过,但她没有分神,立即伸手翻阅。作文题目都很寻常,诸如《一年之计在于春》《我的理想职业》《上茶楼见闻》之类。当中较艰深的题目,大概是《试就〈论语〉“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谈谈你的看法》。

“小雯的成绩不太好?”阿涅瞄到稿纸上的分数和批改,问道。文字写得工整漂亮的学生往往让老师留下好印象,作文分数会打得较高,可是即使小雯字写得不错,每一份作文也只是六十分上下。

“中等,不算好也不算差。”袁老师微笑着回答,“大部分孩子都未有能力写出好文章,雅雯的强项在理科,作文写得不够好,也能理解。”

虽然袁老师嘴巴上说得动听,阿怡在稿纸上看到袁老师的评语:“行文尚算流畅,但内容空洞,没有针对题目写出重点”“论述模糊,宜多用心书写”,其中《我的理想职业》一文的分数更是最低,袁老师在空白处写上“自述文不宜兜圈子,由衷写出心声就好”。

“雅雯不擅长写作。”袁老师看到阿怡在仔细阅读小雯的文章,说,“她文字运用得不错,但内容颇浅薄。我想是人生经验不足,只要……啊,我失言了,很抱歉。”

阿怡很清楚袁老师那句没完成的话是什么。“只要假以时日累积人生历练便能写好了”——可是小雯已经没有未来。

“不要紧,谢谢老师您拿这些文章给我。”阿怡微微点头,以示谢意。她仿佛从稿纸上看到她不熟悉的妹妹,能借此追忆故人。阿怡这时才想起,小雯自升上中学后便再没有向她请教学业上的问题,功课温习全靠自己,所以她不知道近年小雯的成绩如何。

“小雯以前在班上乖巧吗?”阿涅问。

“她中一时还有点调皮——那时候我负责她班的中文科——但后来就渐渐改变了,”袁老师转向阿怡,说,“大概在中二下学期吧,因为……因为令堂的病,雅雯变得较内向。”

听到对方提起母亲,阿怡心里一阵黯然。

“她在班上有没有知心朋友?她曾提过一两个名字,但我记不起来……”阿涅继续装作区家的熟人。

“这个嘛……她以前常常跟Lily和国泰一起,可是后来似乎就疏远了……”

“是舒丽丽和赵国泰吗?这么说来我便记起了。他们好像曾来过家里做客,但我倒没碰过他们。”

阿怡差点受不了阿涅凭空捏造,但想到对方可能在套话,就忍住不打断他。

“对,就是他们。我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但依我看多半是感情瓜葛。现在的孩子都很早熟。”袁老师叹一口气。

“感情瓜葛”这四个字,恍如针刺一样狠狠地扎了阿怡一下。阿怡一直以为妹妹仍是个小孩子,跟恋爱之类无缘,可是如今她无法确定自己的看法正确。她想起kidkit727寄来的那张可疑照片,又想起文章中指斥小雯抢人男友,她愈来愈觉得自己不了解妹妹。

“除了他们之外,小雯还有好朋友吗?跟其他同学关系如何?”阿涅问。

“嗯……我想不起来,印象中她和其他同学的关系也没有什么特别。假如王先生是想问雅雯有没有被霸凌,我敢保证绝对没有。”

“不,不,我没有那种意思,很抱歉让您误会了。”

“去年雅雯在地铁遇上那案子后,班上初时的确有些流言,尤其是男生之间更是说得绘影绘声,但校方很快作出辅导,孩子们也明白他们的态度会二度伤害雅雯,所以都收敛起来。那篇网路文章出现后,学生们也没有异常表现,我想也是之前辅导的效果。”

“袁老师,请问可以让我们跟小雯的同学碰碰面,聊聊天吗?像国泰和丽丽,他们有出席小雯的丧礼,我们想向他们致谢。”

“啊……”袁老师态度有点犹豫,但随后说,“好吧,反正期末考后,学生们上午用来补课和核对试题,下午都是自修和社团活动。现在快到午休,我带您们去教室找他们。”

“谢谢。”阿涅边说边将装参考书的胶袋推给阿怡,示意她负责拿,而自己则将桌上的悼念册和作文功课叠好,顺手带着。

袁老师陪伴阿涅和阿怡离开会客室,可是刚回到走廊,阿涅却将袁老师拉到一旁,说了几句悄悄话。当阿怡察觉时,袁老师却对她点头,说有事情要先回教员室处理。

“袁老师有事情要办?”当走廊里余下阿怡和阿涅二人时,阿怡觉得奇怪,问道。

“我不想让她妨碍我们,所以打发她了。”

“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跟她说你有病。”

“嗄?”阿怡怔了一怔。

“我说你一直无法放下妹妹的事,经常失眠,医生提议可以跟妹妹的朋友倾谈一下,解开心中的郁结。”阿涅回复平时的语气,说,“老师在场的话,那些孩子一定有所顾忌,这对你的‘治疗’没有帮助。这样子她便不会碍手碍脚。她已告诉我教室在哪,叫我们待午休钟声响起时去找他们就行。”

虽然阿怡对阿涅胡诌自己有病感到不满,但也能理解他的理由。

“袁老师真体贴……”阿怡说。

“哼,体贴!!。”阿涅突然露出不屑的样子,斜视了身后的教职员室一眼。

“咦?”

“先走再说。”阿涅推了推阿怡,往走廊尽头的楼梯走去。

二人下了楼梯,走到无人的操场一隅,阿涅随手翻开小雯同学们撰写的悼念册,一边浏览内容一边说:“这种老师简直混账,真令人讨厌。”

“你说什么?”阿怡对阿涅的话觉得费解,袁老师明明很亲切地回答他们的问题,还有求必应,既拿了作文作业给他们,又允许他们跟小雯的同学见面。

“我说,那种‘生物’不配称为老师,顶多叫作‘学店奴才’。”阿涅狠毒地说。

“她哪儿得罪你了?”阿怡对袁老师印象良好,所以听到阿涅的诋毁,不禁有点动气。

“嘿,你这种人真易被蒙骗,以为口头上会说漂亮话的人都心地善良。”阿涅冷笑一声,说,“这个袁老师表面态度友善,但心里想的,却只有自己。只要稍微触碰敏感的话题,她都第一时间撇清关系,强调校方按照什么指引什么机制做事,我呸。那些话更是搬字过纸,直接从教育局的指示引用,我看她已经熟读那些文件,对不少家长说过相同的话……就像这本悼念册,里面只有两三篇用心书写的留言,其余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既然同学们没有这个心,又何须弄这种门面功夫?袁老师根本就不在乎,只是像机器人一般依照‘标准作业程序’去处理。刚才你称赞她体贴,但你不知道她最初的反应——当我提出希望跟你妹妹的同学单独见面时,她说的是‘这不大符合规矩’,而不是关心我这要求的原因,或是会否勾起学生们的伤心事。比起学生的情绪,她更在乎学生的家长会否投诉。”

“可、可是袁老师有出席丧礼!你怎可以说她不关心学生啊?”“她出席丧礼时跟你说过什么话?”

“我不大记得,就是慰问之类……”

“她没有道过歉吧?”阿涅直视着阿怡双眼,问道。

“好像……没有。她又没有错……”

“就算将孩子视为独立个体,身为老师,没察觉学生行为有异,不该为自己的疏忽而感到内疚吗?即使无法阻止你妹妹自杀,她也该向你致歉吧?我不是要她叩头认错,但假如一个人有多少同理心,自己教导的孩子不幸自杀了,至少会流露出丁点愧疚——但她刚才完全没有。千错万错,都是他人的错。我很清楚,她这种人不会打从心底说对不起,因为她只将‘老师’当成一份普通的职业,替‘雇主’挡掉麻烦,是‘员工’的责任。我们身边就是充斥着这种自以为‘安守本分’的家伙,却不知道自己已变成不懂思考、自甘堕落的废物,令这个社会愈来愈腐烂。”

阿怡无法反驳。虽然阿涅这番话宛如某些反社会主义者的论调,但她无法否定。

“不过,如此一来,袁老师就不会是kidkit727。”阿涅换了语气,缓缓地说。

“为什么?”

“她不会让自己——和学校——惹上如此大的麻烦。假如她真的跟你妹妹有什么血海深仇,她也不会利用网路抹黑制造舆论,因为这会连累她的工作。对她来说,她希望学生们都像工厂的原料,毫无个性地注入相同的模具复制成相同的人偶,再送进名为社会的机器里,成为不起眼的齿轮。因为她也视自己是这样的一枚齿轮罢了。”

一时间,阿怡内心五味杂陈。她觉得阿涅的说法未免太极端,但她的确从来没有以这个角度去思考。她自小便接受了“努力念书、努力工作,在社会当个有用的人”的说法,认定这才是理想的人生,但如今经历了母亲和妹妹急逝,她不禁想到底“当个有用的人”有何意义。

“……你向袁老师要小雯的作文干什么?”为了变换心情,阿怡问道。

“你知道吗?即使是言不由衷的文章、虚构的创作,作者还是会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个性。”阿涅说话时仍继续翻阅悼念册,“不过对行外人来说,花一百年也看不出这些细节吧。”

阿怡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兜圈子嘲弄自己,不过为了避免对号入座,她只好默不作声。

“时间差不多,我们到教室外等吧。待会儿你负责打招呼,但之后由我发问,你别乱说话。”阿涅阖上悼念册,将小雯的作文当作书签似的插在册子当中。

阿涅带领阿怡往学校的东翼大楼走过去,在梯间和走廊上拐弯转角没有半分迟疑。阿怡对阿涅如此熟悉环境感到讶异,本来想问他是否曾经来过,但回心一想,对方九成是先从网路取得蓝图,掌握了校园每一个细节。

赵国泰和舒丽丽跟小雯一样,念三年B班,教室在东翼大楼四楼。午休钟声响起,学生们纷纷从教室涌出来,不少孩子对站在门外的阿怡和阿涅投以奇怪的目光。当赵国泰和舒丽丽步出教室时,阿怡还没出声叫住他们,他们已先注意到阿怡,表情带点错愕地向她点头行礼。

“你们是国泰同学和丽丽同学吗?我是……”

“你是小雯的姐姐。”赵国泰打断了阿怡的话。

“嗯。这是我的朋友,‘王先生’。”

“叫我‘诚哥’就可以了。我们来学校取回小雯遗下的课本,想到不如跟小雯的同学见见面,问袁老师小雯跟谁最要好,她便告诉我你们的名字了。说起来,你们曾到过丧礼送别小雯吧?谢谢。”阿涅说明后,国泰和丽丽茫然地点点头。阿怡留意到他们听到阿涅提及小雯时,眼神有一点变化。

“别、别客气。”丽丽回答。她的声音很小,跟她清爽的外形不搭调。

“你们现在去吃饭吗?不如跟我们一起用餐?”阿涅再度挂起亲切的脸孔,说,“小雯走得很突然,可能的话,我们想多从她的朋友口中听听她过去在学校的生活。”

丽丽跟国泰对望一眼,似乎有点犹豫,但国泰还是点点头,说:“好的。不过我们只在学校食堂吃午饭……”

“那正好,怡姐姐也想看看小雯平时吃午饭的地方。”阿涅说。

阿怡不知道阿涅的话是否由衷,但她对此心怀感激。过往小雯就在校园的食堂跟同学一起用餐,难得可以跟妹妹观看相同的风景、吃相同的食物,阿怡觉得这多多少少能填补心中的遗憾。

食堂在校园西翼大楼一楼,靠近学校正门。以诺中学没规定学生一定要留在校园吃午饭,不过学校食堂价钱便宜,学生们都乐意光顾。只是由于今天是期末考后、暑假之前的上学日,同学们不用从短暂的午饭时间里挤出二三十分钟来温习或进行社团活动,于是大部分学生都选择外出悠闲地用餐,食堂里只有平日一半顾客,跟往日摩肩接踵的盛况大相径庭。

食堂的餐点选择不多,虽然叫作“食堂”,其实不过是个稍具规模的小食部[类似小卖部,但只卖饮料和食品,包括熟食。],外加一个放满桌椅的空间而已,就连餐具器皿都是用完即弃的塑胶制品。阿怡没有胃口,只点了一份三明治,相反阿涅点有猪排午饭套餐,而国泰和丽丽都要了汤面。他们坐在食堂一个角落,旁边有窗子,越过篮球场和树丛便能眺望矗立在窝打老道、二十多层高的天景国际酒店。当国泰和丽丽吸啜着面条时,阿怡不由得盯住他们面前的桌面——他们将手机放在桌上。因为学校规定上课时手机必须关上,学生们都会趁午休时开机查看新讯息,国泰和丽丽自然不例外。本来阿怡食欲不振,对手上的面包感到味同嚼蜡,看到丽丽的iPhone就更令她食不知其味,教她不断猜想犯人是不是就是面前的这个外表纯朴的女孩子。

“你们跟小雯感情很好吗?”阿涅边切着猪排边轻松地问道。

“嗯……算是吧。”国泰回答道。不过就连阿怡这么迟钝,也察觉他有点不自然。

“我记得你们曾陪身体不适的小雯回家,对不对?”阿怡插嘴道。

阿怡说这句话,本来只是想带话题,拉近彼此的距离,方便阿涅刺探,没料到国泰和丽丽表情大变,就像警觉到天敌接近的野生动物。同一时间,她的小腿在台底下被阿涅狠狠踹了一记,她痛得转头望了阿涅一眼,可是对方表情没半点变化。阿怡猜,阿涅叫她住口别抢白。

“小雯好像很喜欢‘一世代’?”阿涅一副轻松的样子,就像没留意到面前二人神色有异,谈起其他话题。阿怡不知道“一世代”是什么,但在这话题转变之下,丽丽的表情明显放松下来。

“嗯,我们都很喜欢……最初是我迷上的,然后我介绍给小雯,她也成为歌迷了。”丽丽说。

“他们那首‘What Makes You Beautiful’真红,就连我这种大叔也听过。”听到阿涅如此说,阿怡才理解“一世代”大概是乐团的名字。

“对啊,还有‘One Thing’也是!”丽丽精神一振,就像难得有成年人认同自己的品位似的。

“虽然常常有人批评他们只是唱片公司用钱捧红,但我觉得有些意见太过分了,他们好歹是歌唱选秀节目的季军,自然有一定实力。”阿涅侃侃而谈,一副乐评人的模样,“说有钱便能令一个组合成为全球焦点的人,未免太天真了。”

丽丽不停点头,仿佛对阿涅的意见有所共鸣。

“你喜欢哪一位成员?”阿涅问。

“Liam.”丽丽回答,表情带点腼腆。

“Liam好像蛮多人喜欢的。”阿涅咬一口猪排,再说,“说起来,我有个英国朋友的女儿最喜欢Zayn,为了他退团的事,足足哭了两天哩。”

丽丽的神情突然黯淡下来。

“啊,抱歉,我不该提Zayn退团这件伤心事的。”阿涅说。

“不,不……”丽丽摇头,眼眶渐渐变红,“是小雯……我们以前说过,一世代来香港开演唱会的话要一起去,可是他们真的来香港时,我们却绝交了……而且小雯还……她还……”

国泰从口袋掏出面纸,给丽丽擦眼泪。

“小雯不会怪你的。”阿涅说。

“不,不!是我的责任!一切都是我的错……”

丽丽忽然激动起来,声泪俱下,阿怡几乎觉得那是犯人的自白。丽丽的哭声引来邻桌的一群女生注意,但她们都诈不知情,只一边吃饭一边偷看。

“是我害死——”

“别胡说。”国泰打断丽丽的话,“怡姐姐,Lily一直后悔自己跟小雯疏远,没有跟她一起分担烦恼,每天都责怪自己。”

阿怡刹那间不懂得如何应对。国泰说的是事实吗?丽丽只是单纯地因为这个原因而痛哭?还是说,她跟小雯交恶,耍手段害死对方后却又对所作所为感到懊悔?

“国泰,你有玩乐团吗?”阿涅突然改变话题。阿怡错愕地瞥了阿涅一眼,奇怪对方为什么不继续追问小雯和丽丽的关系。

“咦,啊,是的。”国泰也反应不过来,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我看你的左手手指头起茧,”阿涅指了指国泰的左手,“吉他?”

“吉他和贝斯也有玩,不过只学了两年,技术还很嫩。”

“我也学过吉他哩,不过放下多年,现在连和弦都忘光了。”阿涅淡然地说。阿怡想起阿涅家中那支电吉他,不知道他这话孰真孰假。

“诚哥学吉他是玩什么类型的音乐?民歌?还是欧美摇滚?”国泰问。

“不,日系的。我跟你年纪差不多时,坊间正流行X、圣饥魔Ⅱ、BOØWY等。”

“啊!我练的团正是玩日系流行摇滚,翻唱flumpool和ONE OK ROCK的歌曲。”

“这些团我只在网上见过名字,看来我老了啦。”阿涅笑道。

接下来十分钟,阿涅就跟国泰一直在谈流行音乐和乐团,丽丽偶尔插嘴,而阿怡只能默默旁听。阿怡完全不理解他们在谈什么,但她猜想阿涅这样带话题,应该自有主意。

“你们这一代玩乐团比我们那一辈幸福多了,”阿涅吃完最后一口猪排,边抹嘴边说,“以前光买一个效果器便要几百块,好一点的动辄一千多二千元,如今你们可以用电脑甚至手机代替,只要买个接驳器,用软件模拟什么效果也能玩出来。”

“诚哥说的接驳器是iRig?教我吉他的前辈不久前提起过,但我们这团只是新手,效果器或什么软件模拟都不懂。”国泰摇摇头,“而且好像说要买台苹果的MacBook才能使用,那太贵啦。有钱的话,我宁愿买支Squier的Telecaster……”

“Squier?副厂品牌虽然较便宜,但不太耐用,几年便要大修。Telecaster还是选原厂Fender的较有保证。”阿涅说。

“Fender的吉他太贵了,就算我存够钱,被老爸老妈知道价格后肯定大发雷霆。”国泰苦笑一下。

阿涅似是回应地露出笑容,正要开口却又突然止住,表情带点落寞。

“唉。”阿涅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缓缓地说,“假如小雯还在,今天我就不会来到这学校,没机会跟你聊吉他。或者本来我们会在将来才相遇,可能是你的乐团在校庆表演,而我和怡姐姐当观众,亦可能是你们来家里做客,小雯介绍我们认识。也许今天我们见面,是小雯在天上安排的吧。”

国泰和丽丽闻言,神色变得黯然。

“小雯平时午饭爱吃什么?”阿涅问道。

“鸡蛋番茄三明治,就是怡姐姐正在吃的那种。”国泰回答道。

阿怡无法掩饰发自内心的讶异,她没想到她居然巧合地点了小雯平日常吃的午餐。她刚才点这份三明治不过是因为没胃口,再加上这是菜单上最便宜的项目。她想,或许就如阿涅所说,这是妹妹在天上的安排。

“这三明治分量这么小,小雯吃得饱吗?”阿涅再问。

“我想应该还好吧,而且我们有时下课后会去吃下午茶。”国泰说。

“小雯以前在家吃得不少哩……你们正值成长期,多吃一点就好。当然要吃得均衡一点,别像我那么挑食。”

阿涅语调轻松,用叉子将吃剩的豆荚拨到一旁,像是要藏在猪排的骨头下,国泰和丽丽也被逗笑。阿怡这时才察觉阿涅话术高明之处——他先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比如音乐或吉他,让眼前的少年少女感到对方跟自己有“共通的语言”,再缓缓切入核心,提起小雯。更令阿怡佩服的是,他就像跟新相识谈及一位迁居他国的共同好友,语气不带半点悲怆感。如此一来,国泰和丽丽更容易被套话——无论丽丽是不是害死小雯的凶手。

阿怡不动声色,默默地聆听着阿涅与国泰他们的对话。阿涅就像擂台上的拳手,以弹跳步围着对手绕圈,漫谈着年轻人有兴趣的无聊话题,再偶尔切入,抛出两记刺拳,有意无意地提起小雯的名字。阿怡看得出,国泰和丽丽在谈到小雯时仍有所避讳,但比起刚碰面时已卸下心防。当阿涅跟他们聊到脸书推行实名制和某知名网路歌手涉嫌偷窃等新闻之际,阿怡没想到阿涅会猛然轰出一记上勾拳。

“说起来,今天网路的力量真大,消息不用半天便人人皆知。”阿涅换上愁容,“就像花生讨论区上指责小雯的那篇文章,一下子便炸开了锅。”

国泰和丽丽对望一眼,再向阿涅微微点头。

“老师不准我们谈论事件,所以学校里蛮平静的——表面上。”国泰说。

“同学们一定私下议论纷纷吧。”阿涅说。

“嗯……诚哥,那文章说的都不是真的,小雯才没有……”

“我们也知道。”阿涅微微点头,“不过那些都是很严重的指控呢。你们知不知道小雯在学校有没有惹到谁,令对方怀恨在心,趁机抹黑小雯?”

“一定是郡主!”丽丽突然说。

“郡主?”阿怡问。

“我们班里有一位大小姐叫黎敏,她有一群姐妹淘,每天她都被这些跟班簇拥着,上课下课都像公主出巡似的,所以绰号郡主。”国泰解释道,“她们就像班级领袖,主导着风向,尤其在女生之中更有权威,郡主和她的同伙要对付某人的话,其他人就不敢跟目标搭话,怕自己会变成下一个被盯上的目标。”

“所以班上有霸凌吗?”阿涅问。

“那又不算是……”国泰搔搔头发,“我从来没听过她们动手动脚,或是偷偷丢掉人家的书本文具之类,大概只是刻意孤立某人,偶然指桑骂槐地丢出一些难听的话。这程度算不上什么欺凌吧?班上大概有比她们更顽劣的家伙哩……”

“不过去年郡主提议班级旅行去迪士尼,女生里就只有小雯投反对票,结果以一票之差改去马鞍山郊野公园。”丽丽一脸不快地说,“郡主是个大嘴巴,最爱搬弄是非,她九成因为旅行投票一事对小雯心怀怨怼,他人问起小雯的事,她便抓住机会报复,乱说一气抹黑小雯……”

“可是没证据便不要一口咬定啊。”国泰插嘴说,“她们平时没有特别找小雯的碴,而且郡主也有送别小雯,我想她本质不至于那么坏……”

“送别小雯?”阿怡愣了一愣,问,“你们说的这个‘郡主’同学,她有到过小雯的丧礼吗?”

国泰和丽丽露出奇怪的表情。国泰反问道:“没有吗?我们当天离开殡仪馆时,看到她独个儿站在大门外啊。”

“你们有没有跟她打招呼?”阿涅问。

国泰摇摇头:“我们本来就不熟,加上丽丽一向不喜欢她,彼此即使看到也装作没看见吧。”

“她那天有穿校服吗?还是穿便服?”阿怡追问。

“校服。就是因为穿校服,我们才会留意到。”

“来送别小雯的,就只有你们和那个叫杜紫渝的同学啊?”阿怡边说边回想,生怕自己大意记错了。

“杜紫渝?不是郡主吗?”丽丽说,“那个女孩子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的?”

“长头发,大约这么高,戴着一副方框眼镜的。”阿怡用手比画着记忆中女学生的身高。

“那的确是杜紫渝……”丽丽沉吟道。

“国泰,怎么了?”

阿涅的话抓住阿怡的注意——她这时才察觉国泰的脸色有异。

“没什么,只是我不知道小雯跟杜紫渝交情这么好。”国泰答道。阿怡觉得,这答案背后还有多少隐情,可是国泰不说。

“嗯。无论如何,来送别过小雯的同学,小雯都一定会感恩的。刚才你们说班级旅行,原来现在的学生可以选迪士尼作为候选地点吗?我以为学校旅行顶多会选那些什么‘有益身心’的户外活动青年营……啊,我可不是说迪士尼‘无益身心’喔。”阿涅轻轻带开话题,再次聊一些不重要的事。

餐桌上的话题不断,从旁人角度来看,四人似乎融洽地闲聊着,只是阿怡和阿涅这两个穿便服的成年人有点突兀,他们恍似是国泰和丽丽的老师,正在进行师生交流。因为丽丽提起迪士尼,勾起阿怡一段几乎遗忘的回忆:某天父亲从电视新闻看到香港迪士尼乐园动工兴建,就说将来要带家人去游玩,然而父亲却没等到开幕便离世。阿怡记得当时母亲还说门票一定很贵,父亲就豪爽地回答“贮一下就好”。阿怡对乐园兴趣不大,不过看到父亲如此雀跃,自然也感到窝心。

不知道小雯记不记得这段往事呢——阿怡心想。那时候,小雯只有三岁。

“啊,午饭时间差不多完结吧。你们要回去上课了?”阿涅瞧了瞧墙上的钟,说道。食堂里的学生已走得七七八八。

“上星期刚考完期末考,这两个礼拜下午都是自由活动。”国泰说,“我们还可以多坐一会儿……”

“不行啊,”丽丽转头瞧着国泰,“你要到音乐室跟音乐社的学长们练吉他,我也要练球啊。”

“练球?”阿怡问。

“她是排球队的。”国泰说。

“想不到你是运动健将。”阿涅对丽丽笑道,丽丽回报一个羞涩的微笑。“既然你们有活动,我们也不好耽搁你们。今天让你们花时间陪我们两个大叔大婶吃饭聊天,实在太感谢了。”

阿涅对两个年轻人微微鞠躬。

“诚哥不用客气,我们也很高兴能跟小雯的家人见面……算是补偿了一些遗憾。”国泰说。

阿涅从口袋掏出一支原子笔,再捡起桌上一张没用过的纸餐巾,写上一串号码。

“这是我的手机。”阿涅将纸餐巾递给国泰,“难得跟你们蛮投缘的,将来有空,或者有什么烦恼想找个人分担,就尽管打电话过来吧。我们也很希望从你们身上多了解一下小雯,她虽然走了,但永远活在我们心里,能够知道小雯过去的琐事,怡姐姐也会高兴的。”

“嗯。”国泰接下餐巾,“你们现在回去吗?”

阿涅张望一下,说:“我们还会多待一会儿,溜达一下,看看小雯生活过的校园吧。”

国泰和丽丽点点头,礼貌地道别后,离开食堂。他们是最后离开的学生,他们走后,食堂里只余下阿涅和阿怡,以及另一桌几位正在吃饭的校工。

“阿涅,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阿怡转头问道,却意外地看到阿涅板起脸,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

“区小姐,”阿涅皱起眉头,瞅着阿怡,语气冰冷地说,“我说过由我负责说话,假如你再自作主张,破坏调查增加我的麻烦的话,我就立即罢手。”

“我、我干什么了?啊,你怪我插嘴了?”阿怡想起台底下那记狠踹,“我不过想起他们曾陪伴过小雯回家,希望借此拉关系。”

“我就说外行人别插手。”阿涅没有大嚷,但声线带着威严,“十四五岁的孩子很敏感,就像小动物一样容易受惊,拜托你这种毫无察觉他人内心能力的迟钝笨蛋少开口当帮忙。你居然一坐下便丢炸弹,害我花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拉回来,以免他们把我们当成敌人,可是到头来只勉强敲出一点端倪,结果还是没问到核心。”

“核心?”

“就是你多嘴提起的那件事。”

“他们扶不舒服的小雯回家,是什么核心事件了?”阿怡不甘示弱,回嘴反问道。

“所以我最讨厌无知却又自以为是的蠢货。”阿涅从口袋掏出小雯的红色手机,按了几下,将屏幕放在阿怡眼前,“你很想知道这照片的来历吧?”

阿怡倒抽了一口气,屏幕上展示的是kidkit727寄来的那张小雯被不明男生搂抱的照片。

“数码相机刚普及的时候,日本电子工业振兴协会制定了一种称为EXIF[可交换图档格式(Exchangeable Image File format)。]的规格,让每张数码照片记录影像以外的资料。”阿涅稍稍收回手机,边按边说,“今天的手机沿用这规格,拍照时会在照片原始档案加入EXIF,而这资料包括拍摄的相机品牌、型号、快门速度、感光值、光圈,等等。”

阿涅将手机再次放在阿怡面前。

“……还有拍摄的日期和时间。”

在小雯的手机屏幕上,一个方框显示着几行的文字,其中“图像拍摄时间”一栏写着“2013/12/24 22:13:55”。

阿怡盯住手机看了两秒,才发现这日期的意义——国泰和丽丽扶小雯回家,正是前年的平安夜。

“这、这照片是、是在丽丽他们陪小雯回家那、那天……”阿怡被这事实吓呆,只能结结巴巴地吐出这句话。

“而你刚坐下便丢出这个话题,令我无法套话。”阿涅瞪着阿怡,说,“人其实是一种缺乏理性的生物,判断一件事情是否重要,往往不是出于理智,而是视乎感觉。就像刚才,只要国泰他们认同我们是‘同伴’,他们便会不自觉地主动说很多话。可是,你一开始就提起前年圣诞节的事情,而那时候他们仍未信任我们,即使我用一个钟头令大家熟络了,我一旦触及此事,他们亦有可能勾起你意外埋下的‘我们不过是陌生人’的印象,回复防卫心态,我的诱导便前功尽弃。你看,你是不是搞砸了?”

“我……我怎知道那么多啊?你……你明明一早知道这事却不告诉我,怎可以怪罪我?”阿怡反驳道。她想起在阿涅家通宵等结果的早上,从照片认得国泰和丽丽时提起前年圣诞的事,阿涅一再询问,说明当时阿涅已知道两者有关,却隐瞒不说。

“因为你会露馅啊!让你知道kidkit727寄来的照片的拍摄日期和国泰丽丽他们唯一一次到你家的日子吻合,你能冷静地保持笑容,以‘和蔼可亲的怡姐姐’的身份跟他们坐上一个小时吗?”

阿怡哑口无言。她明白阿涅是对的,而且阿涅一再强调由他主导带话题,就是为了避免自己犯错。

“对……不起。”阿怡静默半晌,终究吐出一句道歉。纵使她讨厌阿涅的态度,但她也有自觉,知道这回责任要算在自己头上。

“唉,算了。”阿涅没有咄咄逼人,虽然他也没有表示接纳阿怡的歉意,“区小姐,你委托我调查,就请你信任我,依照我的指示让我用我的方法工作,这样子才能有效地找出你想要的答案。”

“嗯……明白了。”阿怡点点头,“所以说,国泰和丽丽也有参加那场派对,假如小雯真的有援交、嗑药的话,他们应该知情……”

“援交?你以为那张照片里,你妹妹正在援交吗?”

“不是吗?你是说,那个红发的不良青年是小雯的男友?是kidkit727说什么‘抢人男友’的当事人?”

阿涅稍稍皱眉,盯着阿怡双眼,再慢慢地说:“区小姐,你有心理准备听坏消息吗?”

阿怡愣了一愣,但她点点头,毕竟她一早已有接受任何残酷现实的觉悟。

阿涅点开小雯手机上的那张照片,再放大其中一部分。

“你看到什么?”

阿怡低头瞧着手机屏幕,看到阿涅放大的,是照片中矮桌上的一堆凌乱物件。啤酒瓶、杯子、即溶咖啡、花生、骰盅、香烟和打火机。

“你想告诉我小雯抽烟?”阿怡问。

“不,这个。”阿涅指着桌上散落的数包即溶咖啡,“到夜店或卡拉OK消遣自然会点饮料,就算想喝咖啡,也该由店子提供。你不觉得这几包咖啡粉很古怪吗?”

“啊!那、那是毒品?摇头丸什么的?”

“答对了一半。假如是摇头丸或迷幻药,药头们才懒得将它们伪装成咖啡,把药丸扮成糖果更方便。弄成即溶咖啡的样子的药只有一种——迷奸药。”

阿涅的话犹如响雷,令阿怡呆住。

“这是不少古惑仔和不良分子的手段。”阿涅没理会阿怡一脸惊呆,不徐不疾地继续说,“他们在卡拉OK或酒吧里对意图侵犯的女生灌酒,好让自己为所欲为,但很少女孩子会喝至不省人事,顶多只有半醉,于是这些禽兽便会祭出这法宝,讹称咖啡可以解酒。女生们看到是完整密封包装的即溶咖啡,通常都不虞有诈,放心用热水冲来喝,当然喝下后很快便会失去意识。事实上,这些包装早被动手脚,先剪开顶部,加进药粉,再用机器封口,细心看的话会发现这些咖啡包比本来的短了一小截,但在灯光昏暗的厢房里,一般人才不会留意。”

“所、所以,小雯她、她拍那照片时……”

“应该被人下了药。”

“那她……”阿怡不忍心把问题说完。

“可能之后被性侵了。”

阿怡感到窒息。她本来以为发现妹妹援交嗑药会是令她最痛苦的假设,但原来现实可以残酷数十倍,足以碾碎她的灵魂。她无法作任何反应,刹那间她感到自己掉进深渊,无止境地沉没在黑暗与悲哀之中。

“区小姐,我说的是‘可能’。”

阿涅的这句话就像佛陀垂下地狱的一根蜘蛛丝,令阿怡从苍白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可……能?”

“因为你说那天晚上11点,国泰和丽丽扶你妹妹回家了。古惑仔对迷昏了的女生下手,不会这么快放人的。”

阿怡不由得舒一口气,同时了解阿涅方才责备自己的理由。假如她没有抢白坏事,阿涅可能已从国泰和丽丽口中套出小雯被下药至回家之间的事实,而因为kidkit727也有这照片,阿涅便有办法从一个新角度切入,顺藤摸瓜,以此侦查kidkit727的身份。

“我……我们有没有方法补救,再次问国泰和丽丽那晚发生什么事?”阿怡心焦地问道。

“机会溜走后便无法抓回,我们只能等下一个机会。”阿涅放下小雯的手机,“横竖你已经知道这当中的细节,我姑且再告诉你其余的事吧。那照片里的卡拉OK在旺角山东街琼华中心,我已另外找熟悉那地区的人调查,看看能否挖出这个红头发小子的背景。”

“你从照片中的装潢认出是哪一家店?”

“不,现代的手机在拍照时除了会加入EXIF外,还会加上全球定位系统数据记录位置,而琼华中心只有一家卡拉OK,要确认毫无难度。不过事隔一年半,那家卡拉OK今天亦已结业,即使找到当时的店员,对方也未必记得碰过什么特别事情。换言之,国泰和丽丽是我们获悉当天真相的最佳途径。”

一股挫败感涌上阿怡心头。

“小雯她喜欢那个什么一世代乐团吗?”阿怡问。她想起自己失言后阿涅转移视线而带起的话题。

“一世代不是‘乐团’,是‘偶像组合’。她在家里没有贴什么海报吗?”阿涅反问。

“没有。”

“噢。”阿涅再次打开小雯的手机,向阿怡展示一张唱片封套,上面有五个相貌俊俏的西方男生,“你妹妹的手机里只有一世代的唱片和乐曲,而舒丽丽不时在脸书分享一世代的消息,只要谈这个,她便会减少戒心。国泰玩乐团也是,在我看到他手指上的茧之前,我已从他的推特知道他是个吉他手了。你那天问我要了你妹妹同学的资料,你回家后没有看到吗?”

阿怡怔住。虽然她花了差不多两天浏览小雯同学的社交网站,但她从没有留心看这些孩子的兴趣或日常记事。她只在留言里寻找关于妹妹的只言片语,希望在照片中找到小雯过往的身影。

“对了,手机里没有短信吗?小雯有没有跟同学通信?”阿怡问。她赫然想到,社交网站上没有妹妹的足迹,也许她和同学们会私下传信。

“手机里没有任何短信。”阿涅用手指边按动手机屏幕边说,“就连电信商的广告也没有,你妹妹似乎将它们都消除了。她有安装LINE,可是我检查过,里面没有加任何联络人,也许之前有加过,只是后来连同通信记录一并删掉。考虑到她在事发期间的心理状态,她害怕接触他人,于是将联络人或短信删掉也不无可能。”

“LINE?”

“一种即时通信软件……类似短信的。”阿涅答道。阿涅的眼神就像在说“对了,我忘掉你缺乏这种现代人应有的常识”。

“啊!”看到小雯手机机背上的圆孔,阿怡想起一件事。“手机里应该有照片?有没有线索?”

“只有几张,我检查过照片档案编号,就像短信和LINE一样,你妹妹动手删去大部分了。余下的照片里,有她的同学的,只有一张。”

阿涅点开相簿,将他提到的照片递给阿怡看。那是小雯和丽丽的合照,两人都穿着校服,背景是学校走廊一角。从角度看来,那是丽丽伸长手臂的自拍照,两人脸孔凑得很近,而且都笑得很灿烂。照片中丽丽的发型跟今天阿怡看到的不一样,那时候头发较长。

“这是前年六月拍的,她们当时应该还是中一生吧。”阿涅说。

阿怡看着照片中的妹妹,不由得感到鼻酸。她不知道自己多久没见过小雯的笑靥了。

“这……这么说,丽丽应该不是kidkit727吧?”阿怡抬起头,对阿涅说道,“她跟小雯这么要好,在丧礼上又哭得这么伤心,刚才也快要哭出来,这孩子应该不是我们要找的犯人吧?”

“也许她是个演技高明的女生。”阿涅耸耸肩。

阿怡对阿涅的说法感到有点难接受。

“演技?她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

“别小看今天的小鬼,尤其在我们这个病态社会,孩子们自小被迫学习在充满狡诈成年人的森林里的生存之道。父母为了让子女进入名校,逼不足六岁的孩子在面试时戴上虚伪的假面孔,扮作乖巧有礼的小屁孩,回家后却故态复萌,变回呼喝家佣的小皇帝。”

“这样说未免太偏激吧……”

“这是事实。”阿涅不爽地说,“刚才国泰说过,学校禁止学生讨论你妹妹的事,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的虚伪做法。不准谈就代表事情没发生吗?为了消去不安因素、维持学校稳定,就掩着耳朵、蒙起双眼,演出一场场春风化雨、程门立雪的对手戏吗?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师都示范了什么叫伪善,孩子们看在眼里,怎会不有样学样?”

阿怡为之语塞。

“总之在找到决定性的证据前,别相信任何人。”阿涅边说边将小雯手机塞回口袋。

“决定性的证据在哪儿?”

“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们接下来要跟谁聊聊。”

“谁?”

“郡主同学。”

“因为丽丽和国泰在丧礼当天看过她,所以她有嫌疑?”阿怡问。

“不,因为她在殡仪馆被目击,再加上这个。”阿涅从另一边口袋掏出一支白色的智慧型手机。阿怡对他身上藏了多少支手机感到好奇,而这支的尺寸相当迷你,只比名片大丁点,但厚度却差不多有两厘米。阿涅在触控屏幕上点了几下,再放到阿怡眼前。画面里是脸书的网页,上面有一张照片,一个梳妹妹头、穿白色洋装、五官别致得像个洋娃娃的美少女正拿着一支手机对着镜子自拍,背景大概是这女生的卧房,四周充满粉红色的装潢布置。阿怡正想问阿涅这漂亮的女孩是不是郡主,却猛然发觉照片有点眼熟。

“咦?我见过这照片……啊!”

阿怡想起她为什么对这照片有印象——她就在昨天看过。“郡主”黎敏手上用来自拍的手机,是一支iPhone。

“这女生是那名单上十八个iPhone使用者之一。”阿涅说。阿怡惊觉阿涅记忆力之强,他显然听到国泰提起郡主的名字时已发现这事实。

“所以……所以她是头号嫌犯,丽丽还说她跟小雯有过节……而且她在丧礼当天前来打听,便是因为担心自己暴露身份……”

“你又来了。记得前天早上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阿怡愣了愣,随即想起阿涅查出那十八人名单后说的话。

——“先入为主是调查大忌,你可以作出假设,但要记得,‘假设’不一定是事实,你作出假设,便要更努力去证明这个假设是错误,而不是找出支持这个假设的证据。”

“嗯……明白了。郡主可能是犯人,也可能不是。”阿怡点点头,“不过,她现在在哪儿?刚才国泰说过今天下午没课,学生都各自进行课外活动。”

“四楼的活动室,就在楼上。”阿涅指了指天花板,“郡主是戏剧社的,今天她会跟其他社员排练,预备一个月后的联校戏剧表演。”

“你怎么知道?”阿怡诧异地问。

“我不像脑袋装草的某人,要暗记十八个学生的资料并不困难。”阿涅没放过这个挖苦阿怡的机会,继续说,“而且明知今天要进虎穴,我自然掌握一切可能有用的资讯,准备用尽方法抖出这些小鬼的真心话,不像某人只在意同行的人穿什么衣服,会不会影响陌生人对自己的观感。”

阿怡本来想替自己辩护,毕竟她不像阿涅是位专业人士,自然没有“掌握资讯”的能力,但她还是把话吞下肚子。她知道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候。

阿涅带着阿怡步往戏剧社的社团活动室。从食堂往楼梯要经过一段L字形的走廊,一路上他们遇上很多学生,对方都对这两名陌生人行注目礼,不过留意到他们别在胸前的访客名牌后就显得失去兴趣。阿怡猜想,这家学校平日可能有不少家长、记者或政府官员来访,学生们对外来者见怪不怪。

“你妹妹有多少零用钱?”转进梯间时,阿涅问道。

“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阿怡感到奇怪。

“你别管,答我就好。”

“每星期三百元。”

“包含交通费和餐费?”

“嗯,不过小雯会在家吃早餐。”阿怡答。为了让妹妹养成节俭的美德,阿怡和母亲商量过小雯升中后的零用钱数目。她们计算过,使用学生票的交通费约十五块一天,余下二百多元就充当午餐和杂费开销,周末要花钱,就得从平日的零用里储起来。阿怡不知道小雯有没有偶然跟母亲讨些额外零花,不过母亲离世后,小雯没有跟姐姐多拿一分一毫。

二人来到四楼的活动室,大门没关上,里面有十多个学生。房间颇宽敞,足有三个教室大小,里面排了左右两排约三十行的座椅,而房间前端的座位被推到一旁,腾出一个大半个教室大小的空间,学生们都聚集在那边。有三个男生站在空间正中,其余的人在旁或站或坐,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俩。

“是的,夏洛克先生,三千个金币,三个月归还。”

“三千个金币可不是小数目啊,利息怎样计?”

阿怡听到“夏洛克先生”这名字,一开始以为这些学生们在演《福尔摩斯探案》,可是多听几句台词,才认得这是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阿怡读过《威尼斯商人》好几遍,这几个男学生的对白似乎跟原著剧本有点不一样,她猜可能是为了调节长度而改编过。

“Cut,节奏太卡啦!”当“夏洛克同学”对“安东尼奥同学”念完最后一句台词后,旁边一名站立着、貌似导演的女生嚷道,“你们别一边演一边硬背台词!自然点!全部人休息五分钟,然后再排一次!”

阿涅抓住这时机,敲了敲活动室的门,引起众人注意。一个有点胖的男生趋前查问。

“请问有什么事?”

“不好意思,三年B班的黎敏同学在吗?”阿涅换上一副亲切的表情问道。

男生回头大喊一声“郡主”,然后回到同伴身边,一位女生向阿怡走过来,虽然对方穿着校服,脸上不施脂粉,但阿怡认得这个梳妹妹头的女生便是之前在照片中见过的郡主黎敏。

“你好。”阿涅对走近的郡主礼貌地打招呼,说,“你是三年B班的黎敏同学,对吗?”

“是又怎样?”

郡主外表清纯可爱,可是一开口便显现强悍的个性。她的措辞举止,都像没有将阿涅和阿怡当作长辈,阿怡猜想她平日一定是习惯了用这种语气使唤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公主病”这三个字,浮现在阿怡的脑海里。

“可以借一步聊几句吗?我们是区雅雯的家人,这是她的姐姐。”阿涅以旁人听不到的声调说道。

郡主听到阿涅的介绍后,带着诧异的表情往后退了半步。在阿怡眼中,这些小动作仿佛是犯人露出马脚的证据。

“啊……找我有事?”郡主像是对阿涅有所防范,语气不大友善。

“嗯。”阿涅点点头,再望向房间另一边。有几个学生正在偷瞄他们,大概是好奇为什么有陌生的访客找上郡主。

郡主跟阿涅和阿怡走到房间一个无人角落,角落放了一张长桌子,桌上散满杂物,包括各式小道具和戏服,也有好些文具和纸张,阿怡还看到桌上有好几份封面印着“威尼斯商人/以诺中学戏剧社”的剧本。郡主盯着阿涅,一副等待对方开口的模样。

“打扰你,不好意思。”阿涅随手将悼念册放在桌上,腾出双手,从裤袋掏出皮夹,一边取出两张钞票一边说,“小雯曾向你借了两百块,对不对?我们在她离开后才知道,原来她有时会问同学借钱周转,毕竟她零用不多。虽然她人不在,债仍是要还的。”

“咦?没、没有啊?”郡主怔住。

“没有?我们在小雯的遗物中看到她向同学借钱的记录,虽然那一页沾了水,字有点糊,但我应该没弄错。”

“没有,真的没有。”

“你是黎敏同学吧?”

“没错,但我没借过钱给区雅雯。”

阿涅抓住皮夹,装出一副困惑的样子,说:“啊……那么班里有没有另一位名字有‘敏’字的同学?”

“嗯……有,有一个‘张敏儿’。”

“噢,那可能是她吧。她跟小雯熟吗?”

“我不知道。”郡主像是恨不得快点终结对话,回答都十分简短。

“嗯,那我们再找这位张同学吧。”阿涅点点头,“因为小雯以前常常提起你,所以我看到借款记录中那个‘敏’字,便猜想是你了。”

“她常常提起我?”郡主一脸错愕,视线在阿涅和阿怡身上来回游移。

“是啊。小雯说班里有一位戏剧社的女同学,将来一定会成为明星。可是小雯不擅交际,有时会言行不一,令人对她有所误会……说起来,她曾对我倾诉,说她令你难堪了,我便教她找机会好好向你道歉。”

“道歉?”

“咦,结果她没有吗?我还以为她鼓起勇气跟你说过了。她去年提过什么学校旅行投票,大伙儿想去迪士尼,可是她投了反对票。我没记错的话,提议者便是黎同学你吧。小雯其实也想去迪士尼,可是她这个姐姐是个吝啬……是个讲究原则的人,不会补贴额外开支,小雯迫于无奈才反对。”

阿怡听到阿涅信口胡诌,几乎想插嘴否认,可是她知道对方正在套话,只好静观其变,勉强微微点头和应阿涅。

“她为什么不说出来?入场费什么的我借给她就成啊!”郡主声调变高,眉头略皱。

“她当时大概已跟好些同学借了钱,债台高筑,当然不敢提出来了。”

郡主的表情变得复杂,像是有点不忿,又像有点后悔,只是阿怡不知道这悔意来自没去成迪士尼,还是来自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害死了小雯。

“既然她没说,那我就代她跟你说一句抱歉吧。”阿涅一脸诚恳地说,“而且,早阵子小雯的事一定带给你们这些同学们不少麻烦,对不起。”

“这个……还好吧。”郡主似乎想不到如何应付一位对自己低声下气的成年人,只好随便说句话敷衍过去。

“我一直在想,小雯会不会在学校得罪了谁,结果害自己被抹黑。”阿涅以平淡的语气说,“黎同学你跟小雯同班,有没有想到谁会这样做?”

郡主脸色一沉,双臂交叠胸前,说:“我不知道。”

“你们同学之间没有谈论过这事吗?”

“老师禁止我们讨论,所以谁向记者或陌生人说三道四,我一概不知情。”

郡主摆出一副不欲多言的态度,更令阿怡感到可疑。正当阿怡猜阿涅会以话术操弄对方,引导泄露更多心声时,阿涅却作出出乎阿怡意料的回应。

“啊,那就算了。我们也不妨碍你们排练,打扰你了。”

阿涅点点头,向郡主告辞。阿怡不明所以,但她应承了阿涅不插手,只好附和着,同样向郡主点头道谢。郡主垂下双手,礼貌地点头,不过阿怡猜她这动作毫不由衷,心里一定恨不得这两个麻烦鬼快点离去。

“对了,”阿涅刚转身踏出一步,突然回头对郡主说,“你有来丧礼送别小雯吧?”

郡主整个人愣住,身子微微一震,呆然地瞧着阿涅两秒才说:“没有,你认错人了。”

“喔,抱歉我弄错了。再见。”

阿涅与阿怡离开活动室,沿着露天走廊走到四楼另一端。阿涅停下脚步,站在石栏杆前,掏出那支白色手机,似乎在检查讯息。越过栏杆,阿怡看到下方有一个球场,一群穿运动服的女学生正在打排球。

“她就是犯人吧?”确认身旁没有闲杂人等后,阿怡对阿涅说。

“不知道。”阿涅耸耸肩,将手机放回口袋。

“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这么快放过她?继续质问她啊!”

“没用的。”阿涅摇摇头,模仿郡主交叉双臂的样子,“那女生的防卫心很强,不是三言两语便能突破的。而且在场还有一票无关的学生,纠缠下去只会适得其反,更不能问出任何事情。”

“那怎么办?”

“下次再找她聊聊便可以了。”

“她防卫心那么重,我们再找她,她也不一定愿意跟我们见面啊?”

“见面是一定愿意的。”阿涅边说边扬了扬手上的东西。阿怡以为他指的是手上的悼念册,可是仔细一看,发现他拿着的是另一件东西——那是封面印着“威尼斯商人/以诺中学戏剧社”的剧本,而且下方的空白处更有以手写的两个字“黎敏”。

“你偷了她的剧本!”阿怡嚷道。

“别胡说,我只是刚才将东西放在桌上后,‘大意地’把这剧本当成你妹妹的遗物所以带走了。我之后还会很体贴地再次来到学校,亲自交还给对方。”阿涅笑道。就在他们跟郡主走到房间角落时,阿涅已看到桌上放着黎敏的剧本,于是耍了点小手段,掏皮夹时利用手上的悼念册和作文功课掩护,盖在剧本之上,离开时顺手牵羊偷走了这份装订成A5大小、不过二三十页的小册子。

“呵,原来她演女主角鲍西娅。”阿涅一边翻郡主的剧本,一边递给阿怡看,“看来她蛮认真的,在这么多对白旁写上了批注和修改。如此一来她更会愿意‘赎回’这剧本了。”

阿怡觉得阿涅的说法就像勒索犯,不过在这情势下,她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做法——因为她几乎确信郡主便是kidkit727。

“刚才她听到小雯的名字时,很明显动摇了吧?”阿怡问,“你临走一刻还特意刺激她,说在丧礼上见过她,就连我也看得出,那反应显示她有所隐瞒啊。”

“你说得对,但那还称不上决定性的证据。”

“那还不够决定性?”

“好吧,现在你提出理据,我替她辩护,看看你的‘决定性’有多‘决定性’。”阿涅合上剧本,跟悼念册和作文功课放在一起,抬头对阿怡说道。

“她对我们很抗拒,神态很不友善。”

“任何十四五岁的小女孩遇上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问长问短,都不可能大方友善的。”

“当她听到你说小雯想跟她道歉时,她变得急躁,一定是因为害死了小雯感到内疚。”

“感到内疚和有没有害死你妹妹是两回事,她可以因为其他事情感到内疚。”

“她对你问及谁想抹黑小雯一事有所避忌,她的反应证明她是犯人。”

“学校下了禁令,她自然不愿意谈,更何况我们彼此不认识,万一我们向老师提起,她便有可能被责骂。以诺中学的校规蛮严的。”

“好,就算这些都说得通,最重要的是她对来过殡仪馆一事撒谎啊!”阿怡丢出她心目中最具“决定性”的事实。

“说不定撒谎的是丽丽和国泰喔。”

阿涅冷冷地回答,却让阿怡愣了愣。自从阿涅解释了那张卡拉OK照片的玄机,阿怡便舍弃了丽丽是犯人的想法,因为她觉得会扶小雯回家的不该是坏人。

“你仍然认为丽丽是‘演技高明’的女生?”阿怡问。

“我们都不知道。”阿涅说,“只是,假如丽丽有心误导我们,我们便不能尽信她的话。试想一下,你秘密地害死了昔日好友,好友的家人来问东问西,你便将矛头移到另一个表面上有嫌疑的人身上,尤其那目标曾跟你的好友多少有过龃龉——是不是很合理?”

“这……”面对阿涅的说法,阿怡接不上话。

“当然,以上都只是假设。我不是要证明丽丽或郡主是或不是kidkit727,我只是想说,目前作结论仍太早。”

阿怡想了想,再对阿涅点点头。她自觉太心焦了,自从踏进校园后,她便感到心里有股莫名的躁动。

也许我受不了跟犯人身处同一空间的感觉吧——阿怡心想。

“走吧,临走前我还想找一个人聊聊。”阿涅说。

“谁?”

“那个曾到过丧礼的杜紫渝。刚才吃饭时你提起她的名字,国泰表现得有点不自然,也许她跟你妹妹有点瓜葛,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阿怡想起国泰当时的表情。

“嗯。你一定查过她的背景吧,她现在在哪儿?是什么社团的?”

“嘿,跟你一样。”

“我?”阿怡微微怔住。

“她是图书馆员,这时间她应该在图书馆当值。”

以诺中学的图书馆位于西翼大楼五楼,就在戏剧社的活动室正上方。五楼整层有一半是图书馆,而另一半是化学实验室,阿怡经过时看到偌大的水槽、实验桌和桌上一台台本生灯,不禁回忆起自己的中学岁月。她念的中学的图书馆也是跟实验室相邻,每次到图书馆借书她也通过窗子看到相若的风景。

甫踏进图书馆,阿怡感到原本紧绷的精神刹那间放松下来。有点历史痕迹的木制书架、高矮不一但整齐地排好的书本、盛满准备上架的书刊的手推车,都让阿怡觉得很亲近。入口旁边有借还书的柜台,柜台前方稍远有两张长桌,越过桌子便是一排排书架。除了贴墙的书架延伸到天花板,其他的书架都只有五层,比一般人身高略矮,这设计让阳光从偌大的窗户射进室内,节省电灯所需的能源。在柜台左方靠墙处有另一张长桌,上面放了四台电脑,各自附有键盘、鼠标和十七英寸的屏幕,桌子尽头还有两台附带扫描功能的激光打印机。

也许学生们都参加了不同的社团活动,图书馆这刻有点冷清,无论是柜台前的桌子还是电脑桌都空无一人,阿怡放眼看过去,只看到一个站在右方展示架前翻着《Newton牛顿科学杂志》的瘦削男生,以及坐在柜台后正在读小说的长发女孩。阿怡认得这女生就是曾到过小雯丧礼的杜紫渝。

“你好。”阿涅先跟杜紫渝打招呼,对方抬头,看到不是学生的阿涅和阿怡显得有点意外,不过目光落在他们胸前的访客名牌,反应就和走廊上那些学生没大差别。

“您好,请问有何贵干?”杜紫渝礼貌地问。她的声线很柔弱,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加上微微驼背的姿态,令人怀疑她是因为身子不好,无法参加体育系的社团而当上图书馆员。阿怡也有这种感觉,尤其她看到对方在白色校服上穿上一件蓝色长袖毛衣,不禁忖度图书馆里的冷气有没有大到要穿毛衣的程度。不过她回心一想,也许杜紫渝不是因为寒冷才穿毛衣——好些上围丰满的女学生,穿上贴身的校服后身段一览无遗,由于顾虑被男同学打量,于是不顾冷暖终日穿上深色毛衣遮掩身材。阿怡自己没经历过这种青春期的烦恼,因为她根本无暇理会他人的目光,每天都记挂着下课赶回家分担母亲的家务,和照顾年幼的妹妹。

“你是三年B班的杜紫渝同学吗?我们是区雅雯的家人,这位是她的姐姐。”阿涅说。

杜紫渝愣了愣,露出讶异的表情,呆住数秒后才懂得点头示意。

“您……们好。”

“杜同学有到过丧礼送别小雯吧。我们今天到学校取回小雯的遗物,顺道跟来过丧礼的同学道谢。”

“不客气。”杜紫渝点点头,但表情还是带着几分狐疑,“您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那天来送别小雯的同学不多,约略描述一下长相便知道是谁了,”阿涅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语调中没半分迟疑,听起来就像是事实似的,“你跟小雯很熟吗?她很少在家里提起学校的事。”

阿怡有点奇怪为什么阿涅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接近郡主和杜紫渝,他对郡主谎称小雯说过对方的事,在杜紫渝面前却恰恰相反。然而她细心一想就觉得这颇合理,丽丽提过郡主因旅行一事和小雯有过摩擦,阿涅便以此作饵误导郡主,但他们对杜紫渝和小雯之间有什么关系一无所知,自然不能以相同手法套话。

“不算熟。”杜紫渝摇摇头,神情有点落寞,“她下课后不时来图书馆做家课,所以我们碰面机会很多……我想,虽然我们没说过几句话,但她不幸走了,同学一场,道义上我该去送别一下。”

“谢谢你那么有心。”阿涅微笑着致谢,再问,“小雯平日在班上如何?跟同学相处融洽吗?”

“嗯……没什么特别的,还好吧。不过去年‘那件事’发生后,我们都不太懂如何应对。区雅雯她好像没受影响,但同学们因为怕触及话题,就少了跟她说话。‘后续事件’发生后,老师更禁止谈论,班上就更少同学接近区雅雯了。”

阿怡明白“那件事”指的是地铁猥亵案,“后续事件”便是花生讨论区的文章。

“那时期她课后常常留在图书馆吗?”阿涅问。

“我不大清楚,我不是每天当值……但发生事情后,我每次当值都看到她。”杜紫渝指着长桌远离图书馆入口的一个座位,“她每次也坐在相同的位置。”

阿怡依循杜紫渝所指,望向空空如也的座椅。她突然有种错觉,仿佛看到穿着校服的小雯坐在那儿,伏在桌子上用原子笔写家课。小雯自小坐姿不好,喜欢趴在桌上写字,鼻子几乎贴着笔记簿,阿怡好不容易才让她改掉这坏习惯,只是陋习难以根除,小雯集中精神时仍会不自觉地跟台面愈凑愈近。

种种回忆再次被勾起,阿怡心底有点悸动。她这刻才察觉原来自己遗忘了很多片段。

“不好意思,我想取回手机。”一个声音从阿怡和阿涅身旁传来,二人回头一看,发现说话的是刚才在看Newton 的男生。

“嗯,请。”杜紫渝从男生手上接过学生证,在扫描器上扫过条码,然后从柜台下取出一支手机,送到对方手上。男生说了句谢谢后便一边滑手机一边离开图书馆。

“进图书馆要寄存手机吗?”阿涅问。

“不,我们有充电服务。”杜紫渝指着柜台下一个像蜂巢的小木架,每格都附上编号,大小刚可以放手机,而木架旁有一堆电源线。大部分电源线连接着一个灰色的、十多个USB接头几乎全插满的排插板,还有一条接上一个独立的黑色充电器。“我们学校参加了什么电子学习计划,所以每个教室都有这种小木架和充电器,让同学们替平板和手机充电。后来连图书馆和社团办公室也增设了。”

“喔,这真是学校的德政啊。”阿涅边点头边盯着那个小木架,像是很欣赏似的,“刚才是用学生证来认领手机,以免搞混吗?”

“嗯。图书馆已经电子化,我们用电脑处理借书记录,所以顾问老师委托替学校编写系统软件的公司将程序改一下、加入新选项就成,充电服务的手续跟借书还书一样。”

“现在当图书馆员,还要熟悉电脑操作呢。”阿涅说。

“其实比以前轻松多了,至少我们不用在借书卡上盖上还书日期的印章,听说有学姐试过弄错日期印章,结果那天借出的书本的期限全部弄错了。现在还书日期在借阅一刻已自动以email通知同学,而且系统会在归还限期前发短信提醒。”

“既方便又环保哩。不过对某些电脑白痴来说,他们认为盖印简单一百倍吧。”阿涅瞥了阿怡一眼,像是讥笑她。阿怡有口难言,因为她答应了阿涅不插话,可是这刻她很想抗议,这种流水作业式的工作跟她每天在中央图书馆做的差不多,她搞不懂的只是那些日新月异、界面繁复的网上服务罢了。

“杜同学,你知道小雯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阿涅言归正传,再次向杜紫渝问及小雯的事,“我们不知道她在学校有什么事情没放下,想趁机会替她完成遗愿。”

杜紫渝沉默数秒,还是摇摇头,说:“抱歉,我不知道,我们真的不熟……”

“那不打紧,请别放心上。”阿涅说,“小雯走得突然,离开前一直被谣言折磨,所以我们想尽可能替她多做一点事。”

杜紫渝没回答,只是默默地点头。

“我听说老师下了禁令不准同学们谈论这些谣言,但我猜大家还是会暗中讨论吧……对了,有没有同学特别不喜欢小雯的?”

杜紫渝一脸不解地瞧着阿涅,像对这个问题感到诧异。

“我一直想,小雯或许在学校跟同学结怨,才会被抹黑,惹上一堆流言……”阿涅叹一口气,说,“我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假如小雯真的开罪了某人,唯有化解在世者的心结,小雯才能安心上路。”

“这……”杜紫渝欲言又止,只说了一个字却又没说下去。

“怎么了?你想起班上有讨厌小雯的同学吗?”

“我不大清楚,但我觉得舒丽丽似乎跟区雅雯有多少嫌隙。”杜紫渝声音很小,就像对说同学坏话感到不自在,“她们以前很要好,形影不离,可是后来完全没交流,就像刻意回避对方……这转变也太突兀了。”

“你觉得舒丽丽会在小雯背后造谣抹黑她吗?”

“我不知道,只是我见过不少好朋友反目,做出可怕的事情,更何况这年头人人也懂在网路散播谣言,任何人都能轻易歪曲事实、诬蔑他人……”

阿怡对杜紫渝提起丽丽的名字感到错愕,就像呼应着阿涅那句“说不定撒谎的是丽丽和国泰”,她骤然失去之前对丽丽的好感和信任。

“你说得也对哪。”阿涅以略带忧愁的语气说,“小雯以前待在图书馆时,有没有跟其他同学交谈之类的?可能的话,我也想拜会一下他们。”

“她总是一个人的。”杜紫渝说,“虽然也有一些同学习惯在放学后逗留在图书馆做功课或温习,但数量不多,而且大家都自顾自的。平日图书馆蛮冷清的,课后会来的大都是来看看杂志,或者借用充电服务的学生——教室下课后便锁门,手机没充够电的便会来了。”

听到杜紫渝的说法,阿怡深感共鸣。阿怡钟爱阅读,可是今天的阅读人口愈趋减少,看书变成小众趣味,年轻人宁愿花时间在社交网站上聊天胡扯,阅读缺乏内容的废话,也不愿意翻开书本。事实上,现代人每天在网路上阅读的文字量惊人,美国有机构就做过调查,发现一般人每天被网路灌输超过五万字的资讯,分量相当于一本小说。

“我们可以参观一下图书馆吗?我想看看小雯离开我们之前平日看到的风景。”

“嗯,请随便。”

阿涅向杜紫渝点头致谢,便跟阿怡离开柜台前,杜紫渝也继续读她手上的小说。阿怡走到小雯平时惯坐的位置,抚摸着桌面,仿佛自己就站在妹妹身旁。一段埋藏内心的回忆再次被唤起,阿怡记得小时候在家中的折叠桌上,她便是这样子教导小学二年级的小雯做家课。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一串电话铃声划破图书馆里的寂静。阿怡从逝去的追忆跃回现实,她抬头发现阿涅不在附近,独个儿站在房间另一个角落的书架前,检视着正在奏出音乐铃声的手机。

“不好意思。”阿涅对注视着他的杜紫渝说了一句,便匆匆步出图书馆,阿怡正想该不该跟着他,却看到阿涅摆摆手,示意她不用跟过来。阿怡没想到阿涅会乖乖遵守图书馆内不得讲手机的规定,不过她看到杜紫渝的视线,便知道阿涅仍然披上那副“社交工程”专用的伪装,饰演着小雯家中的一位好好先生。

被阿涅的手机铃声唤醒后,阿怡没有再让自己沉浸在回忆当中。她知道这次来学校的目的,不是单纯怀念小雯,而是尽力找寻真相。她坐上小雯平日坐的椅子,抬头望向四周——她以为自己会观察到什么线索,但结果映进眼帘的不过是寻常的学校图书馆风景。阿怡看到最近座位的书架放的是史地类图书,而往下一个书架便是语言文学类,依中文图书分类法排列。在左方电脑桌旁的墙上有一块告示板,上面贴着“中学生好书龙虎榜”的宣传海报、图书馆代订杂志的通告以及馆藏新书资讯之类。那面告示板上唯一跟图书无关的,是一张校务处发出的通告,提醒同学们用电脑时注意保安,慎防密码外泄,不过阿怡猜不论是“新书资讯”还是“电脑安全”,学生们都不会留意上面的内容。

环顾着四周,阿怡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孤寂。她想起在球场中闹哄哄的排球队,想起活动室里大声吆喝的戏剧社导演,图书馆里的宁谧宛若创造出与世隔绝的天地。可是,这股幽寂感觉冰冷,就像置身没有生气的陵墓。她不知道是图书馆里的装潢还是窗子射进来的光线令她产生这种错觉,而她更不知道这是否来自心底里对妹妹的思念。

小雯她生前就是待在这环境里,默默地逃避他人的目光,低头写着家课吗——阿怡想。

“你待够了没有?是时候走了。”

阿怡猛然回头,发觉说话的是阿涅。她完全没察觉阿涅已回到图书馆,还悄悄地走到她背后。她从座位站起来,对着空荡荡的桌面,心里默念一句“再见”,就像跟昔日的小雯道别。

“杜同学,谢谢你告诉我们小雯的事。我们先走了。”阿涅对杜紫渝说。对方放下手中的小说,微微点头,示意不用客气。这时候阿怡才看到杜紫渝正在读的是凑佳苗的《告白》,她不禁思考这本小说是否适合中三学生阅读。

“阿涅,杜紫渝说丽丽跟小雯结怨,你认为那是真的吗?丽丽是害死小雯的人?”离开图书馆后,阿怡在无人的梯间边走边问。

“区小姐,你真容易受人摆布啊。”阿涅说,“杜紫渝说你妹妹跟她的好朋友反目,并不代表那个人会想置他人于死地。”

“那你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有线索,不过未能引导出结论的线索,说出来也没有意思。反倒是你有什么想法?”

“我对杜紫渝有什么想法?就是一个喜欢阅读的内向女孩,坦白说我对她蛮有好感的,毕竟我也是图书馆员,大家背景相近……”

“我不是说姓杜的。”阿涅停下脚步,回头直视着阿怡双眼,“你今天听过你妹妹的同学对她的看法,亲身走过她生前走过的路、待过她待过的地方、见过她见过的景色,你认为真实的她跟你心目中的她是否相同?”

阿怡不理解阿涅的话,直愣愣地瞧着他:“小雯当然是小雯啊?”

“算了,当我没问过。”阿涅撇撇嘴,一副懒得对牛弹琴的态度,转身继续走。阿怡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话换来阿涅的冷待,只在心里嘀咕,暗骂这个自高自大的臭男人。

“我们还要跟谁见面?那名单上其余用iPhone的学生吗?”阿怡问。

“不,够了,我们现在先离开这校园。”

“不用再调查?”

“调查还是要的,但先离开再说。”

“那我们去跟袁老师说一声……”

“不用。”阿涅斩钉截铁地拒绝,“你跟她说一句‘我们走了’,她既不会高兴,也不会欣赏你有礼貌,搞不好还会想这两个瘟神怎么还赖着不走。”

“袁老师才不会……”

“好吧,你自己去跟那女人说,总之我现在就要回去。你要不要跟来,随便你。”

阿涅丢出撒手锏,阿怡便不得不从。对她来说,袁老师的印象远不及向阿涅打听调查进度来得重要。

二人在校门将访客名牌交还校工后,沿着窝打老道向弥敦道走过去。一路上阿涅走在前方,阿怡紧随其后,虽然有几次想追问阿涅调查下一步是什么,她结果还是没能开口。

“先在这儿喝杯咖啡吧。”二人来到弥敦道,差不多走到近碧街的地铁站入口时,阿涅指了指身旁一家咖啡店的招牌。这家叫“Pisces Cafe”的咖啡店位于一栋大厦二楼,大厦入口旁竖着直立的广告架,上面写着营业时间和画着一个箭头。咖啡店用了一个很像星巴克的标志,绿色的圆形中有两尾鱼,一般人看到都会觉得有抄袭之嫌,但大概没有人会把它误当成真正的星巴克。

登上楼梯,来到咖啡店门前,阿怡发觉这家店的确在模仿星巴克,装潢、色调都有点相像,门口旁有收银机和放茶点的柜台,连点餐都像星巴克是自助式。油麻地和旺角一带租金高昂,咖啡店获利不多,除非是大型连锁店,否则难以在大街上经营,所以弥敦道九成的咖啡店都开在二楼或三楼。

“中杯装的冰拿铁。”阿涅走到柜台前跟店员说道。他没有问阿怡要喝什么,不过阿怡也料到他才不会好心替她点饮料。阿怡看了餐牌一眼,发觉价钱不便宜,一杯咖啡索价三十元以上,最便宜的热茶也要二十元。这个月她仍是靠Wendy借来的八百块度日,本该量入为出,可是为了从阿涅身上敲出情报,只好忍痛花这二十块买一杯成本不到两元的热茶。

大概因为未到下午3点,咖啡店里顾客不多,阿涅拿着冰拿铁,挑了一张近角落的方桌。阿怡将热茶放在台面,坐在他对面。

“阿涅,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今天的调查结果吧?”阿怡着急地问。

阿涅咬着吸管,啜了一口拿铁,再缓缓地从口袋掏出那支白色的迷你手机,边滑边说:“其实我之前没告诉你,今天来学校还有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

“确认kidkit727是你妹妹的同学。”

“你不是一早推断出这事实吗?”阿怡对阿涅的说法感到不理解。

“之前的是推论,我现在说的是客观证据,”阿涅将视线从手机移到阿怡身上,“‘决定性’的证据。”

阿怡想起方才见过郡主后,她跟阿涅的那场小辩论。

“你记得我上次说过,从kidkit727寄来的邮件中,确认他是利用地铁站的Wi-Fi站台上网吧。”

“嗯,你说那叫什么IP地址。”

“上次我说,IP地址就像你到银行或医院领取的号码牌,你每次进去便会拿到一张新的,以此确认服务身份,对不对?”

阿怡点点头。

“可是我隐瞒了另一件事,使用Wi-Fi连接网路时,还有另一串编号会被电信商记录下来。用那个‘医院’或‘银行’的例子来说的话,就是你拿出身份证,对方确认你的身份后,才派发那张称为‘IP地址’的号码牌。”

“身份证?”

“身份证,独一无二的身份。”阿涅指了指他手上的手机,又指了指柜台附近的公用电脑。“每台能利用Wi-Fi联网的机器,都有这样的一组固定号码,叫作‘MAC地址’,全名是‘媒体存取控制地址’[媒体存取控制(Media Access Control)缩写为MAC。],它会在机器出厂时分配到这机器的网路组件上。简单来说,香港市面有一千万支智能手机,那就有一千万个MAC地址,像人类的指纹一样,每个MAC地址都不同。”

“那又如何?”

“我在检查kidkit727在地铁站以Wi-Fi连上网路的IP地址时,其实已取得那支iPhone的MAC地址,网路供应商有储存这笔资料。3E06B2A252F3。”阿涅面不改色,背诵出一串混合英文字母和数字的编号。

“3E……”

“3E06B2A252F3。理论上,只要找到使用这个MAC地址的iPhone,便找到kidkit727。”

阿怡惊讶得差点站起来,脱口嚷道:“那我们快回学校想方法检查那十八个人的iPhone的什么MAC地址啊!”

“已经检查过了。”

“咦?”

“先给你上一课无线网路技术入门。”阿涅说,“你知道什么是Wi-Fi吧?”

“就是一种让手机或平板电脑无线上网的技术。”阿怡答。从阿涅口中知道kidkit727利用地铁站的Wi-Fi连线寄信给小雯后,她昨天特意在图书馆找了一本介绍无线上网技术的入门书来读。虽然今天一般人查资料都习惯使用网路,阿怡仍然偏爱从书本上获取知识。

“那么,当你按下手机或平板,指示它连上Wi-Fi网路时,中间发生什么事?”

阿怡呆然地瞧着阿涅,完全答不上腔。她看过的入门书只谈及如何应用。

“我就知道你对这全不了解。不过老实说,今天大部分智能手机用户也不了解,只知道从长长一串Wi-Fi网路中挑出自己要连接的名字,按下后便能上网。”阿涅指着柜台后一张告示,“你看到那儿写着什么吗?”

阿怡回头,看到墙上的告示写着“免费Wi-Fi服务”,下方有另一行小字“ID:PiscesFreeWifi”.

“简单说,假如你想用这家咖啡店的免费Wi-Fi上网,你只要打开手机,选择名字叫PiscesFreeWifi的网路,那便完成。”阿涅将小雯的手机放在桌上,让阿怡看到画面上的一串名字:“PiscesFreeWifi”“CSL”“Y5Zone”“Alan_Xiaomi”……而在“PiscesFreeWifi”旁边写着“已连接”。

“这些‘CSL’‘Y5Zone’等等的,就像‘PiscesFreeWifi’一样,是我们附近的一些站台。你可以将它们想象成一根根天线,这些天线各自连接到地下的光纤网路线,你用手机上网,就是进行‘手机——站台——地下光纤网路线’的连接。这部分明白吧?”

阿怡点点头。

“再来便是一般人不会在意的部分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手机上会出现‘CSL’‘Y5Zone’‘PiscesFreeWifi’等名字?”

“手机会从某处收到这些名字?就像收音机,调对频道便能听到声音?”

“答对一半。站台会广播自己的名字和其他资料,当你的手机进入这站台的讯号范围,两者便能收发讯息。你没答对的一半是,你的手机也会主动发出讯息,即使没有连上任何网路,它也会向附近的站台传送资料。”

“咦?不是你在手机按下连接时才连上的吗?”

“不,在那之前机器们早已交流不少讯息了。事实上,即使手机已连接上某个Wi-Fi网路,它还是会每隔一阵子发出讯号,收集附近的其他站台资料。这种手机发射的讯号叫Probe Request,就像在说‘我是一台手机,请问附近有没有可以跟我交谈的站台?’而站台听到这讯号后,便会发出Probe Response,就像回答‘您好,我叫PiscesFreeWifi,是可以连接的站台’。如此一来,你才能在手机上看到它的名字。”

“好,我明白了。但你干吗要我明白这些?”

阿涅将那支白色的迷你手机放在桌上,跟小雯的红色手机并排,说:“因为在学校时我的手机一直冒充站台,记录了附近所有手机Request讯号。刚才忘了说明,Probe Request的资料里,包含MAC地址。”

阿怡低头一看,发现白色手机屏幕上排满一行行文字,而正中有一行反白,显示着“3E:06:B2:A2:52:F3”。

“刚才kidkit727的手机就在我们身边。”阿涅轻描淡写地说。

“那、那是……丽丽?”阿怡惊讶得口吃起来,她想起在食堂时丽丽放在台面的iPhone。

“根据时间记录,这个MAC地址从我们到教室找丽丽后便经常收到,不过不一定是她,也可能是当时在场的另一人,甚至是楼上楼下的人——Wi-Fi讯号可以穿透墙壁和地板。”

阿怡猛然察觉阿涅的暗示。他们刚才见过的三个使用iPhone的嫌疑者,都一直和他们相距不远——郡主在四楼的活动室、杜紫渝在五楼的图书馆,而且她们可能也在食堂吃过午饭,只是阿怡没有留意。而当她和阿涅找郡主和杜紫渝时,排球队就在大楼下方的球场练习,丽丽的手机自然仍在范围内。

“所以犯人是丽丽、郡主或杜紫渝……”

“不一定,但讯号最早在教室收到,所以我们的确要集中调查你妹妹的同班同学。”

“为什么不一定?”

“有两个原因。”阿涅啜一口冰拿铁,再说,“一,我们无法排除真正的kidkit727碰巧身处西翼大楼的某处。因为我们没遇上,便将目标减小至我们曾交谈的对象,这是欠缺思虑的结论。”

阿怡点点头,不过她心里觉得,还是那三人的嫌疑最大。

“第二,这会是一盆冷水,”阿涅苦笑一下,“MAC地址不像指纹,是可以修改的。”

“咦?”

“只要使用某些程序,MAC地址便能以人手修改,而事实上,iPhone 5S后的机型,配合iOS8的话,它在发出Probe Request时的MAC地址有可能随机改变,只有在连接上Wi-Fi站台时才会使用真实的地址。苹果公司宣称这样做是为了保障客户隐私,但不少企业对手认为这不过是苹果想垄断资讯的一种手段。”

“那刚才的调查根本没意义啊!”阿怡失望地嚷道。

“不,不,不。”阿涅浅浅一笑,说,“我刚才在学校收到‘3E06B2A252F3’这串地址,已经令调查获得一大进展。首先你要明白,就算新的iPhone有随机改变MAC地址功能,它巧合地编出跟‘3E06B2A252F3’相同的机会率,只有二百八十兆分之一。你可以想象到现实里这机会率跟‘不可能’同义吧。”

“但你刚才说,这什么地址也可以使用人手改动啊?”

“对。我们的对手之一是‘老鼠’——那个真正擅长电脑技术、躲在‘小七’背后支援的家伙。假如他比我们想象更聪明,那MAC地址可能是陷阱,是用来误导侦查的手法。他可能指导过‘小七’如何使用软件修改MAC地址,就像他教对方利用地铁站上网寄信来隐藏身份,换言之‘小七’寄那些信给你妹妹时,可能暂时改动了他的iPhone的MAC地址,我之前从网路商拿到的,正是‘小七’布下的陷阱。那软件很简单,只要有老手指导,就连你也能在五分钟内学懂。”

“那我不就说得对吗?”阿怡困惑地问。

“你还未明白。我们面对两个可能:假如‘老鼠’没有替‘小七’修改MAC地址,那么我们便能从手机确认谁是‘小七’。”

“假如有修改过呢?”

“假如有修改过,那拿着‘3E06B2A252F3’手机的人,便是‘小七’想陷害的人——为什么他不修改成另一个完全无关的编号?我猜你有读过推理小说吧,你把它换成‘指纹’便容易理解了。”

阿怡听懂了阿涅的解释。假如小雯收到的信是凶器,那kidkit727当时留下的MAC地址便是指纹。犯人有预谋作案,他大可以使用一些“不存在的人的假指纹”——以MAC地址而言,就是一串随机乱数。可是,现在他们发现凶器上的指纹跟学校某人吻合,这便代表即使是陷阱,真凶也一定跟指纹的主人有关。

就算kidkit727不是小雯的同班同学,也一定跟班里的同学关系匪浅。

而且他可能有心诬陷某人,让对方顶罪。

“那……无论如何,我们也该找出这个‘3E’什么的机主吧?”阿怡问,“因为他一是犯人,一是被犯人存心陷害的人,不管哪一个都对我们的调查有帮助?”

“这说法没有错,不过我还有其他手段可以用。”

“什么手段?”

“区小姐,我说过很多次,你别管我用什么方法调查,总之结果令你满意就好。”

阿怡无奈地努努嘴,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放凉的茶。

“你这台手机比小雯的迷你多了,但竟然能够冒充站台套取人家的资料。”阿怡伸手指推了阿涅放在桌上的白色手机一下。

“它能做到的远比你想象的多。”阿涅露出贼笑,“与其说它是手机,不如说它是一台微型电脑,它的硬件软件都大幅改动过。”

“它能做什么?”

阿涅摸着下巴,沉默数秒,再说:“好吧,姑且让你开开眼界。你看看那边。”

阿怡循阿涅指着的方向望过去,相隔两张桌子外,有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女生,正拿着平板电脑浏览网页。她背对着阿怡,所以阿怡能越过对方的肩膀,看到平板上的画面。

“怎么了?”阿怡问。

阿涅捡起白色手机,轻轻一推,从手机底部推出一个小小的键盘。阿怡这时候才明白这迷你手机有两公分厚的原因,而阿涅拿着手机,拇指飞快地移动,像是在操作什么。

“猫、狗、兔子,你给我选一个。”阿涅边按键盘边说。

“什么?”

“猫、狗或兔子。”

“兔子吧。”阿怡不理解阿涅的问题,随便说了兔子。

“留意那女生的平板。”阿涅说。

阿怡再次望过去,看到那女生正在看新闻网站。当对方按下画面的一条链接时,阿怡差点将正在喝的茶喷出来。

那个网站上显示一张白兔的照片,而新闻标题写着“英国发现守护圣杯的杀人兔子”。

看到这新闻的女生愣住,用指头拉动一下屏幕,似乎对这页面觉得很奇怪。她往回后退一页,再按一次链接,那兔子的照片却没再出现。

阿怡回头望向阿涅,只见他得意地笑着,并且将手机屏幕转向阿怡——上面正是刚才出现在那女生平板上的兔子照片。

“你黑进那女生的平板了?”阿怡小声地问。

“当然。”

“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怎么做到的?”阿怡以为黑客要用上很多工具或仪器,又或者像电影一样,要潜入机房接上一堆电线,才能做到刚才阿涅所做的事。

“Wi-Fi. 免费的公共Wi-Fi充满破绽,不过更重要的是现代人根本毫无自觉,缺乏安全意识。”阿涅笑了笑,“像你这种对电脑一无所知的人反而好一点,今天太多人以为自己驾驭科技,却不知道自己正在操纵着超过自己能力所及的机器。”

“免费的Wi-Fi充满破绽?”阿怡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很好奇,毕竟阿涅就像表演魔术,示范了攻破网路安全是如何容易。

“你猜我是如何令那女生的平板显示出那‘杀人兔子’页面?”阿涅反问。

“你控制了她的平板!”

“不,没有。”阿涅笑道,再指了指柜台后那张写着“PiscesFreeWifi”的告示,“我控制的是她所连接的Wifi站台。”

“咦?”

“这叫‘Man In The Middle’(中间人攻击),简称MITM. 黑客用的技术其实很多很单纯,说穿了比三流魔术还要简单,只是披上科技外皮,一般人便觉得深不可测。”阿涅瞄了还在用平板的女生一眼,“我刚才让我的手机冒充成PiscesFreeWifi的站台,因为我的讯号较强,所以那女生的平板便自动接上我的机器,而我同时连接上真正的PiscesFreeWifi,于是我便成为一个隐形的中间人。你知道浏览网页时,电脑做了什么?”

阿怡摇摇头。

“用最简单的方法说明的话,就是当你打开一个网址,你的电脑便会将网址送出去,远方的服务器收到你的要求,便将对应的文字和图片送回你的电脑,不过你的电脑要跟服务器沟通,要先经过中间的Wi-Fi站台。就像图书馆,有客人想借《哈利·波特》,跟站在柜台的你说明,你于是走到某书架取出书本,再交给那位读者。你就是Wi-Fi站台。”

这个例子阿怡一听就懂,毕竟这是她每天也遇上的工作。

“而现在我做的,便是穿上图书馆员制服,在入口弄了一个假的柜台。客人以为我是馆员,告诉我想读《哈利·波特》,我知道后便脱掉制服,走到真正的柜台,向你要求同一本书。你把书给我后,我再转交给那位客人,那对你和那个读者来说,都不会察觉当中有异。”

“但这样子你便知道他要借的是《哈利·波特》了。”

“对,那个读者的隐私便会完全暴露。而且更好玩的是,假如我耍一点手段,对方点的是《哈利·波特》,我却换成只有书皮是《哈利·波特》、内容是《索多玛120天》的小说……”

阿怡恍然大悟。刚才那女生按下链接后,阿涅便拦截了那个要求,然后将“杀人兔子”的数据传送给对方。以阿涅的例子来说,如果那个读者对《哈利·波特》一无所知,那么在读到那本动了手脚的小说后,他搞不好会真的以为《哈利·波特》描写的不是发生在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神秘冒险,而是在西林古堡纵欲学校里上演的变态罪行。阿怡又想到,若然刚才的新闻不是荒谬的杀人兔子,而是较合乎现实的内容,那女生很可能不会察觉异常,将阿涅伪造的消息当成真实。

“啊!”阿怡高呼一声,再压下声音说,“那假如刚才她登入网上银行,你便能得到她的账号和密码,甚至可以作出虚假的指示,要她转账一笔金钱到你的户头……”

“银行的话还要多做几个步骤,例如偷渡伪冒银行页面来避过验证,但你说得对。”阿涅耸耸肩,“你给我十分钟的话,我连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在哪里上班、感情生活如何、最近有什么烦恼、内衣穿什么尺寸等都能查出来,给我一个小时的话,我甚至有方法诱导她的想法、改变她的行为。所以我跟你说,你不懂电脑其实也有好处,至少你不用担心因为网购了某些情趣用品而被他人知道你有什么特殊性癖。”

阿怡感到背脊一凉。她早听说过网路隐私问题严重,可是她一直以为只是像小雯遭遇的不幸那样子,照片和资料被人恶意公开,而且是万中无一的案例。阿涅让她察觉到,现代人以为自己住在隐秘的房子里,却不知道那只是玻璃屋,天晓得有多少双眼睛看过屋中人的私人生活。

看到面前这个男人一脸不在乎地啜着冰咖啡,阿怡就更感到心底发毛。到底自己有多少隐私被阿涅查探过了?即使自己没有使用一般人常用的网路服务,阿涅还是知道她的银行存款数字,也清楚她的上下班时间。阿怡联想到,也许对方知道的远多于此,在他面前,自己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而唯一让阿怡觉得安慰的是,此刻这个可怕的男人跟自己站在同一阵线。

“啪。”阿涅突然伸手,捡起放在桌上的小雯手机,连同那支“黑客手机”一起塞进外套的左边口袋。阿怡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用意,只见他表情一变,再次挂上刚才在学校使用的亲切笑容。

“记住,别插嘴。”

阿涅丢下这一句后,稍稍站起向咖啡店入口招手。阿怡转头一看,赫然看到国泰就在柜台旁,对方正大步向着他们走过来。

“诚哥、怡姐姐。”国泰有礼貌地打招呼,放下书包却没有坐下,说,“我先去买喝的。”

阿涅点点头,可是阿怡还是一脸讶异。待国泰走到柜台点咖啡时,阿怡匆匆坐到阿涅身旁,抓住他问道:“为什么他在这儿?怎么他好像跟我们约好的样子?”

“我不是说过吗?‘我们只能等下一个机会’。”阿涅笑道,“为了弥补你的失误,我留了一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便奏效。”

阿怡想起在食堂跟国泰和丽丽告别时,阿涅递上了手机号码。

“啊!刚才在图书馆你的手机响,是他打来的……”

“他约我们在这家咖啡店见面,说还有一些关于你妹妹的事情想告诉我们。”

阿怡对阿涅没告诉她实情感到气恼,假如刚才她赌气,没跟阿涅共同行动的话,现在便只有他跟国泰私下会面,教自己蒙在鼓里。

“别乱插话。”阿涅没让阿怡再说话,而阿怡转头看到国泰正拿着一杯冰咖啡,回到他们桌前。

“不吃点东西吗?”阿涅问刚坐下的国泰,“我像你的年纪时,下课后都会饿得可以吞下一头牛。”

“不,今天……今天没胃口。”国泰微微一笑,可是连阿怡也看出这笑容有点勉强。

国泰坐下啜了一口冰咖啡,然后稍稍低头,一副想开口却又不懂如何开口的模样。良久,他瞧着阿怡,问:“小雯她……有跟你们提起我吗?”

阿怡不知道该不该如实作答,阿涅却先开口:“没有。”

“这也对吧……我想,她仍未原谅我。”国泰一脸哀愁道。

“你们之间遇上什么问题吗?”

“我……我们曾经交往过。”国泰颓然地说,“可是半个月便分手了。”

阿怡差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无法想象妹妹曾经谈过恋爱。国泰证实了袁老师提过的“感情瓜葛”,只是阿怡从来没察觉小雯有交男友的迹象。更重要的是,她害怕kidkit727散布的谣言是事实,小雯抢了人家的男友——如果这是真的,搞不好文章后半那些关于援交、嗑药的描述也并非虚构。

“你们怎么开始的?”阿涅问。

“我跟Lily小学时已经是同学,家也住得近,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国泰语气平稳,可是带着几分苦涩,“小雯跟Lily中一时同班,座位相邻,渐渐成为密友,而我也因为Lily的关系经常跟她见面。我们约定逢星期五下课后都来个小聚会,在这家咖啡店吃下午茶聊天,有时再逛逛旺角,那时候真的好快乐……升中二的暑假我们三人也时常一起去玩,然后……我……我渐渐喜欢上小雯了。”

阿怡努力回想,可是她无法想起前年夏季小雯平日的生活模样。对在中央图书馆上班的阿怡来说,暑期是工作特别繁重的时期,除了学生不用上学,平日上午有更多人使用图书馆,更有好些年长者享受免费冷气消磨时间,她和同事的休息时间也因而减少。阿怡想不起那个夏天小雯是否经常外出,毕竟她上班已很累,回家也鲜少跟妹妹或母亲闲话家常——事实上,她惊觉自己对那段日子的记忆近乎空白,每天公式化地起床、上班、回家跟家人吃饭、睡前读读小说、入睡。单调而重复的生活,就像纯粹将时间兑换成金钱,目的只为增加银行存款支撑家庭,过程毫不重要。

“升上中二后,Lily入选排球队,课后时常要练习,于是放学后都只有我跟小雯在一起。大约在11月初,我对小雯表白,她好像有点吃惊,但翌日便答应跟我交往,”国泰继续说,“我当时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可是,不到一个礼拜,小雯的态度逐渐冷淡。我以为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但她总是不肯回答。两个星期之后,她跟我说觉得性格不合,还是分手好了。我当时完全不理解,极力挽留她,但她的语气变得好可怕……”

“好可怕?”

“我觉得她是发自心底地讨厌我了。我从来没见过她这种表情,然后我也按捺不住,骂她对感情不认真,之后不欢而散。”

“所以你说小雯因为这件事一直没原谅你吗?”

“不,不,”国泰一脸愁容地摇摇头,“那不过是小事……都是我太笨了。我跟小雯分手后,她就像跟我和Lily绝交似的,那时候我失魂落魄,还好Lily一直鼓励我……于是我跟Lily在一起了。”

阿怡本来觉得国泰是个老实可靠的男孩,可是听完这一番话后,对他的印象打了折扣。她不是怪责对方和小雯交往,而是觉得他用情不专,跟妹妹分手不久又喜欢上另一个女孩。不过阿怡又想,也许只是自己太落伍,追不上时下年轻人的爱情观——搞不好这种速食的爱情才是王道,国泰没有脚踏两条船,已经是个乖乖牌。

“你们直到现在还是情侣吗?”阿涅淡淡地问道。

“嗯,不过当中也有过风波,就是当我知道事情的原委时,”国泰深深叹了一口气,“去年5月,我留意到小雯有点不对劲,从老师那边打听到她妈妈因病去世了……我觉得这时候应该抛开心结,尽道义去关心一下、支持一下。我曾经应承过Lily不会再为小雯操心,但小雯丧母,正常人也需要朋友安慰啊。当我告诉Lily我们一定要跟小雯重修旧好,Lily却依旧不愿意……我以为她是不肯原谅小雯之前伤了我的心,到头来被蒙在鼓里的人,是我。”

“丽丽跟小雯之间也发生了什么事情吧?”阿涅问。

“诚哥,连你也听得出来了,我真是个大蠢蛋……”国泰一脸懊恼,“Lily禁不起我再三追问,说出真相:原来当小雯答应跟我交往后,她便找Lily报告恋情,而我却不知道原来Lily从小喜欢我。Lily当时发飙,用狠毒的话责备小雯横刀夺爱,说要跟这种阴险小人绝交。大概出于自责,小雯不久便跟我提分手了。为了这个原因,小雯和Lily一直回避彼此,而我知道真相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结果我还是偏袒Lily,任由她们互相不瞅不睬……”

虽然像是小孩子玩家家酒,但阿怡也明白小雯他们三人当时面对的困难。十三四岁的孩子最爱钻牛角尖,他们之间的友情亦很脆弱,再小的事情也足以做成裂痕,要修补却难若登天。她猜午饭时丽丽可能有冲动向他们坦白,但国泰为了保护女朋友,不让她承受责难,于是阻止了她,宁可之后私下约阿涅见面说明一切。

“所以小雯突然走了,你们都很后悔。”阿涅说道,语气没有半分怪责的意思。

国泰点点头,眼眶有点红。

“怡姐姐和诚哥今天找我们,一直没提这件事,我就猜小雯没有告诉家人她和我交往过,这就更令我难受。如果怡姐姐你要骂我就骂吧,不过请你不要怪Lily,都是因为我太迟钝,没察觉到她们的心情才会令小雯走上这条路……在她最需要我们时,我们却没有伸出援手,是、是我、我的错……”

一滴眼泪从国泰眼角滑下,他开始哽咽,话说得不清。阿怡没料到这个男孩会在她和阿涅面前流泪,一时手足无措,直到阿涅用手肘碰了她一下,指了指她的手袋,她才懂得掏纸巾给国泰。看到国泰难过的样子,她差点想告诉对方,真正害死小雯的家伙叫kidkit727,他根本不用负责。

国泰低头擦眼泪后,三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阿怡是因为阿涅指示所以不敢说话,而她猜阿涅不作声,是在等待国泰回复精神,好让他进行下一轮套话。

“国泰,”就在三人之间的沉默变得有点突兀之际,阿涅再次打开话匣子,“刚才你说,答应过丽丽不会‘再’为小雯操心,是因为你在跟丽丽交往后,试过在某事上关心小雯吗?”

国泰稍稍一怔,然后点头,说:“是的。那次有点危急,所以我完全无视Lily意思……”

“是指平安夜琼华中心卡拉OK那一次?”

“诚、诚哥你知道了?”国泰声调惊惶,同时一脸疑惑,“小雯告诉了你?我以为小雯不会说出去,更何况当时她应该不清楚经过……”

“她没告诉我,我只是碰巧知道一些片段,再猜出一点端倪罢了。小雯发生什么事,我和怡姐姐都不清楚。”阿涅说。

国泰瞧了瞧阿涅,又看了看阿怡,像是无法立定主意说不说出自己所知的事。犹豫了好一会儿,他咬了咬嘴唇,说:“既然我坦白说了小雯跟我交往的事,我想我将这件事说出来也没关系吧。”

阿怡吞一下口水。

“那是前年的圣诞节前夕。本来我以为会跟小雯一起过的,没想到变了Lily。”国泰说得很慢,就像不愿意回想起当时三人陷入的窘境,“当时我好讨厌自己,即使跟Lily约会,心里仍在意小雯,我觉得自己是个烂人。那天黄昏我和Lily逛街,晚上准备去吃日本菜,结果在街上碰到音乐社的前辈,对方提起小雯。”

“那位前辈也认识小雯吗?”阿涅问。

“不算认识,但我们以前练习时,小雯和Lily来过参观,所以前辈知道我们是好朋友……当然他不知道我们之间的麻烦。那一天他看到我和Lily牵着手,大概猜到几分,就是不知道Lily和小雯闹翻了,所以完全没在意地说小雯的事情。他说在朗豪坊看到小雯跟一群男生女生走在一起,而前辈认得那几个男生之中,有两个是Band界恶名昭彰的混蛋,乐器玩得超烂,搞乐团纯粹为了容易对女生出手,传闻他们还会游说女生下海援交……”

阿怡听到“援交”二字,顿时想起那篇文章的指控。

“小雯跟他们相识吗?”阿涅再问道。

“不知道啊。”国泰皱着眉,显然因为此事而苦恼,“我打死也不信小雯会跟那种人来往,但他们那天的确一起就是了……我跟Lily吃饭时一直心绪不宁,最后终于忍不住,趁着上洗手间打电话给小雯。我打了两次小雯才接,但她当时口齿不清,答非所问,我唯一听得出来的是她在一家卡拉OK。我担心她出事,于是对Lily说不可以放任小雯不管。”

“你的前辈说明小雯跟那些人一起时,丽丽在场吗?”

“在,她听到一切。”

“她不在意吗?”

“那阵子Lily刚跟小雯绝交不久,我们平常都不会谈起小雯,所以前辈说见到她时,我们都有点尴尬,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当天的节目。不过我觉得Lily跟我一样在意,因为她晚上连最喜欢的海胆寿司也没吃完。”

“那你跟小雯通电话后,对丽丽说要找小雯?”

国泰点点头:“小雯的语气太怪异了。我本来以为Lily会叫我不要理会,但她却同意了,只是补上一句‘可是以后别再管她了’。我们匆匆结账后,便跑到琼华中心那家卡拉OK找小雯。”

“你怎知道地点是琼华中心?”阿涅眉毛稍稍扬起,一脸好奇地问。

“我挂线后回想起当时听到的背景音乐,那首许志安的新歌只有一间卡拉OK连锁店有得唱,而旺角区只有琼华中心一家分店,于是我们便决定先到那儿碰运气。”

阿涅嘴角微微上扬,似是很欣赏面前这小伙子的头脑。

“你们在那家店里找到小雯?”阿涅问。

“不,说来也捏一把汗。”国泰吁一口气,说,“10点半左右,我和Lily刚到琼华中心附近,就在街上看到小雯被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向西洋菜街走过去。我立即上前拦住他们,那两个家伙竟然还恶人先告状,警告我别惹是生非,不过我大声高呼一句‘你们要对未成年少女做什么’,引来路人注意,他们便丢下小雯跑掉了。”

“小雯当时神志清醒吗?”

“她迷迷糊糊的,像是被灌酒或下药了。”国泰提起这点时依然极之气愤。

“幸亏有你啊。假如你没有及时赶到,天晓得小雯会被带到哪儿了,”阿涅语气颇有嘉奖之意。他再问,“接下来你和丽丽送小雯回家?”

“嗯,我们扶她到麦当劳坐了一会儿,再搭计程车送她回乐华邨。在车上小雯稍微清醒,嘴巴一直在嚷着什么,好不容易我才听得懂她在说‘别告诉我妈妈’。于是我们便推说小雯在派对上身体不舒服了。”

知悉事情的真相后,阿怡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她庆幸小雯被国泰拯救,另一方面,她担心小雯在卡拉OK里到底吃了多少苦、被人占了多少便宜。她突然想到,说不定母亲知情——当晚周绮蓁通宵照顾小雯,这种事情可瞒不过人生经验丰富的母亲的法眼。

“这件事除了你和丽丽外,还有没有人知道?”阿涅直捣核心,触及事件的关键处。阿怡在旁紧张地聆听,知道这关系重大,因为kidkit727寄了那张卡拉OK照片,假如没有外人知晓的话,那丽丽是kidkit727的嫌疑便大增了。

“这……这也有点小意外。”国泰不安地瞧了瞧阿涅,说,“照道理,这件事应该只有我和Lily知道,可是后来学校里传出风声,说我们的年级有女生在圣诞前夕被不良分子搞上了,尤其在高年级学长的圈子里谈得更热烈。由于没有透露女生身份,所以老师们都没有行动,只有校长在早会时说过几句‘谨言慎行’之类的废话。我向音乐社的前辈打探,听说那两个借玩乐团把妹的混蛋之中,其中一人的表弟在我们学校就读,说不定流言便是出自他的口。”

阿怡对这答案感到失望,可是她瞥见阿涅微微颔首,仿佛国泰的说法正合他的心意。

“诚哥、怡姐姐,今天你们说过我和Lily到过丧礼送别小雯,要向我们道谢,但我只感到愧疚,因为我们辜负了小雯,欠她太多太多了……”国泰一脸愁苦地说,“在小雯失去母亲时,我们没有安慰她;在她遇上地铁色狼后,我们没有陪伴她;在网路上那篇文章疯传时,我们没有站在她身边支持她……我们一直只考虑自己,担心气氛尴尬,担心彼此心存芥蒂,结果我们永远失去和好的机会了……我们没资格当她的朋友,更没有资格获得你们的一句谢谢……”

“国泰,事情已过去了,别太为难自己。”虽然阿涅下了“封口令”,阿怡看到国泰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按捺不住插嘴说道,“我很感谢你鼓起勇气,说出这些事情……我肯定小雯在另一个世界知道,她也不会怪责你的。你多多保重,还有要好好照顾丽丽,这样子小雯也会高兴。”

“可、可是……”国泰就像无法释怀,对阿怡那些老掉牙的说法通通听不入耳。

“如果你觉得自己有负于小雯,那就永远背负这份内疚吧。”

阿涅的话让阿怡暗吃一惊,国泰也抬头瞧着阿涅,奇怪一直亲切的“诚哥”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无情。

“人啊,就是一种既善忘又自私的动物。”阿涅语气平静,表情跟之前没两样,但阿怡隐约觉得他暂时卸下了面具,“寻求他人原谅,不过是一种利己主义的投影,因为得到对方的谅解,自己就可以洒脱地大步向前走了,但说到底,那不过是伪善。你觉得小雯不会原谅你嘛,那你就背负着这份愧疚,无时无刻记住你曾经亏待了一位好朋友,而且你永远无法补偿。你余下的人生永远无法摆脱这罪恶感,你可能会不时反省当年为什么没多走一步、多说一句话,后悔得心里绞痛,但你同时要记着,你有责任好好活着,因为你只有通过倾听自己的内心、做正确的决定,来消减心里的苦、赎自己的罪。这份沉重的愧疚会成为你的血肉,也会成为你是一个好人的证明。”

阿怡和国泰惊讶于阿涅的话,但国泰很快收起愁容,用力地点头:“嗯,诚哥,我明白了,谢谢你。”

“明白就好。”阿涅换回从容的表情,微微一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阿怡一直觉得阿涅歪理连篇,但刚才这番话,她也不肯定是道理还是歪理——至少,她觉得比她说的有力多了。

“对了,”阿涅放下杯子,“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你认识杜紫渝吗?”

“她啊……同班同学,当然不会不认识。”国泰的脸色一沉,像是被阿涅的话刺了一下。

“我们在食堂提起杜紫渝时,你好像想说什么。”阿涅轻描淡写地说,“我觉得有点奇怪罢了。”

阿怡想起国泰说“不知道小雯和杜紫渝交情这么好”的一幕。

“杜紫渝……诚哥,你之前问过我和Lily,小雯有没有惹到谁,会被对方抹黑之类,Lily说是郡主,但我觉得,真正要提防的是杜紫渝。郡主和她的姐妹淘没错是大嘴巴,但如果说会抓住机会打小报告的卑鄙小人,一定首推杜紫渝。”国泰语气变得冷峻,提到杜紫渝的名字时,更是一脸不爽。

“她跟小雯有什么过节吗?”阿涅问。

“没有,但这家伙有很恶劣的往迹。”

“她干了什么?”

“这要从一年级谈起。”国泰稍稍收起他的不愉快表情,“中一时,我念B班,小雯和Lily读A班,而杜紫渝是她们班的班长。当时一年A班有一个叫小怜的女生,因为个性随和、成绩优秀,很受同学们欢迎,连我的班上都有人单恋她,但她拒绝了所有追求,有传闻说她和高年级学长交往,大概不是篮球队的明星,就是辩论队的队长。”

中一便谈恋爱,现在的孩子真早熟——阿怡暗想。

“后来……应该是一年级下学期,大约五月发生的吧。小怜被老师抓到,她跟一位高年级学生躲在屋顶亲热。事情闹得很大,小怜被迫‘自愿退学’,但因为另一方是已经考完公开试等毕业的学生,所以老师们没有什么可以做。”

“校方没有报警?即使是自愿,十三岁的女孩子仍被视为儿童,亲热什么的也会被当成猥亵定罪。”阿涅问。

“没有,因为学校怕弄成丑闻嘛。不过说‘猥亵’也太严重了,因为我听说不过是接吻而已。”

“啾一下算什么丑闻?”阿涅奇怪地问。

“因为跟小怜交往的高年级生是位学姐啊。”国泰说,“我们是教会学校,在某些事情上很保守的。”

阿怡和阿涅恍然大悟。

“杜紫渝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阿涅问。

“向老师打小报告的人就是她。”国泰语气带点不忿,“我某天有事要到教员室交作业,偶然看到训导主任跟杜紫渝在一角说话,神色凝重。我听到对话内容:‘你有亲眼看到?’‘是。’‘屋顶?’‘没错。’当时我不知道他们谈什么,但几天后事情曝光,我便知道他们谈的是小怜和学姐。据说训导主任像审问犯人般质问小怜,用难听的话骂她,同学们知道后都觉得很反感。今天是什么时代了,人家外国还容许同性婚姻哩!这不是侵犯人权吗?不过比起老师,我们更讨厌杜紫渝。”

“难怪你说比起那位郡主同学,杜紫渝更有可能抹黑他人,因为她有前科。”

“嗯嗯。”

“但她跟小雯没有不和吧?郡主至少试过因为旅行投票一事而不满小雯啊。”

“她跟小怜也没有过节啊,那为什么要害对方?小怜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国泰忿忿不平地说,“我在电视看过,说有种人自命正义,打抱不平,实际只是偏执狂、道德魔人,非得铲除所有不合意的‘罪恶’不可;小怜偷偷跟学姐亲热,在杜紫渝眼中就是死罪。她一定是打听到前年圣诞传闻的主角就是小雯,得悉片面之词,对小雯产生偏见,于是暗中对人说小雯跟不良青年来往……”

“小怜后来怎么了?有听过她的消息吗?”

“好像到澳洲升学了。她家里本来就蛮富有的,父母为了断绝她跟学姐的关系,直接将她送走。”

阿怡没想过会听到这种戏剧化的事件,而且她更没想过那个像书呆子的杜紫渝会是国泰口中的正义魔人。她记得午饭时国泰说过班上有“比郡主一伙更坏的同学”,她猜当时国泰心中想的一定就是杜紫渝。

“所以我听到你们说杜紫渝出席了小雯的丧礼,觉得很诧异。那家伙平日对人漠不关心,会去小雯的丧礼,一定是猫哭老鼠。”国泰悻悻地说。

“不过无论是丽丽说的郡主,还是你说的杜紫渝,都只是个人臆测而已,对吧?”阿涅说。

“那的确又是……”

“国泰,谢谢你跟我们说了这么多关于小雯的事。”阿涅微笑着说,“无论郡主和杜紫渝因为什么理由来小雯的丧礼,你们都是少数来送别小雯的同学,我看,这也是一种缘分。就算小雯离开了我们,她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阿怡附和地点头,虽然她知道阿涅话中有话。在kidkit727心里,小雯大概也是永远活着——只是以仇恨对象的身份活着。

国泰跟阿涅他们告辞时是下午4点15分。他说排球队的练习在4点半结束,要回学校接丽丽。

“我担心Lily今天会胡思乱想。”国泰离开前,留下这样的一句话。阿怡很清楚他指的是今天丽丽跟她和阿涅见面的事。

看着国泰离开咖啡店的背影,阿怡思绪一片混乱。在校园期间,她几度认定某人是kidkit727,可是如今她感到迷惘,每个人都似乎有嫌疑。在态度上,“郡主”黎敏表现出犯人的特征,对阿怡和阿涅很不友善;在动机上,“犯人是舒丽丽”的说法却更站得住脚,正所谓爱的反面就是恨,昔日好友反目——尤其因为感情问题而反目——会令人做出残忍的事情。然而,国泰最后对杜紫渝的指控也教阿怡意外,不由得猜想这个外表柔弱的图书馆员会不会有另一张不为人知的面孔。最令阿怡头痛的是,也许犯人在这三人以外,是小雯的其他同学,只是一连串巧合令他们误中副车,错将焦点放在这三个女孩身上。

“你还想待多久?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要回去了。”

阿涅从座位站起来,一脸不在乎地对阿怡说。

“到此为止?我们不继续调查吗?”

“区小姐,幸好你不是公司老板,否则你的员工一定被你弄死了。”阿涅站在桌子旁,微微弯腰,低头对阿怡说,“你不过付了我八万多,别想占用我全部时间。”

“那你有没有结论——”

“你真麻烦。”阿涅打断阿怡的话,“结论嘛,我有九成肯定你要找的人就在今天跟我们见面的人里面。不过别问我理由,我在拿到‘决定性’的证据前才不会翻开底牌。”

阿涅不认真的态度令阿怡无法确定这是真话还是用来打发自己的托词。

“可是——”

“我真的要回去,不然芭芭拉要死啦。”

“芭芭拉是谁?”阿怡诧异地问。

“我那棵万年青,我今早出门前忘记浇水了。调查有进展我再联络你吧。”阿涅话毕,头也不回地离开咖啡店。阿怡觉得阿涅不过是找借口逃跑,她记得阿涅家中窗前那棵观叶植物,可不像少浇一天水便会死的品种,更重要的是,她不认为阿涅是个会替盆栽起名“芭芭拉”的男人。

阿怡回到家才想起阿涅带走了从学校取回的一堆物品——包括小雯的参考书、作文功课、悼念册和偷回来的剧本等。不过阿怡并不在意,因为到学校取回小雯的遗物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在于锁定嫌疑者。她再次回到电脑屏幕前,打开浏览器,从阿涅之前给她的名单上找寻丽丽、郡主和杜紫渝的网页。她期望在见过这些“嫌犯”后,再细心观察她们的社交网站会看出更多的线索。

在丽丽的脸书页面上,阿怡看到很多一世代的新闻转帖——她周末进行相同的“侦查”时都一一无视——以及不少菜肴的照片,当中又以日式料理较多,阿怡估计那是跟国泰约会时所拍下。阿怡其实不理解替晚餐拍照有什么意思,不过她看到似乎很多人也这样做,猜这是在网路流行的做法。郡主的脸书则充满自拍照,犹如偶像明星的网页,每则帖文的赞好数目比丽丽的多上百倍,而且照片下的说明文字都用上大量可爱的表情图符,阿怡很难想象那个高傲的郡主真人能以这种可爱的语气说话。杜紫渝只有一个部落格,里头都是读书心得,之前阿怡检查时因为没看到生活记事,她就直接跳过;如今再看,除了知道杜紫渝偏爱村上龙、张爱玲、卡洛斯·鲁依斯·萨丰、吉莉安·弗琳等作家的作品外,她仍然无法在这些简短的心得文里看出半点跟小雯有关的迹象。

虽然阿涅说调查有进展会主动找阿怡,但事隔两天,阿怡的老毛病又发作。她这两天上班都心不在焉,脑袋里只有丽丽和郡主等人的影子。她再次咀嚼阿涅的话,发现对方可能有意误导,因为阿涅说的是犯人在他们当天碰过面的人里面,换言之,kidkit727可能是袁老师或赵国泰,甚至可能是带他们到教员室的校工、戏剧社的众人、在图书馆看Newton 的男生或咖啡店里平板被黑的陌生女性等。阿怡愈想愈糊涂,也因此愈渴望阿涅跟她解惑。然而阿涅音信杳无,过去两天阿怡就只得干着急。星期三这天下班较早,阿怡离开图书馆后,不自觉地坐上电车,准备前往阿涅家中追问进度。

不过当电车驶到中环时,阿怡又后悔了。

小雯的事件令阿怡方寸大乱,终日感到焦躁不安,可是她骨子里是个很理性的人,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她记起在小雯学校里,因为自己没听从阿涅的叮嘱差点坏了大事,不由得想是不是该放手让阿涅处理较好。阿涅那句“你委托我调查就请你信任我”言犹在耳,现在再去打扰,似乎于理不合。

阿怡内心交战多时,电车已驶进西营盘的范围。最后理性战胜了感性,她放弃了跑上第二街那栋唐楼追问黑客侦探的调查进展,选择在屈地街的电车站下车。

“横竖来到西环,吃碗面当晚餐吧。”阿怡心想。她想起来记云吞面的美味,这阵子节衣缩食,实在没吃到什么又便宜又好吃的东西。她打开钱包,确认一下余下的钞票足够多撑一个星期——距离发薪日还有一个礼拜——然后横过马路,往来记面家走过去。

“老板,劳烦你,一碗细蓉。”阿怡坐在柜台旁的座位。这时来记一位客人也没有,阿怡走进店子时,老板还盯着墙上一台小小的电视在看新闻。

“好,细蓉一碗……”老板走到锅子后煮面,再回头问,“你不用替阿涅买外带吗?”

他果然认得我——阿怡心里暗暗叫苦,不过也想来得正好,可以趁这机会澄清误会。

“不,今天我只是自己来。我和阿涅连朋友都称不上,不过是工作上有丁点关系。”

“工作吗……”老板用长筷子拨弄着锅子中的面条,汆烫十数秒后移到冷水冲洗一下,然后回锅再煮,“这样子啊。你真幸运,他愿意接受你的委托。”

阿怡闻言怔住,她只说“工作关系”,可是老板却知道她的委托人身份了。

“阿涅跟你提过我的事?”阿怡紧张地问。她以为侦探有保密委托人身份的义务。

“没有,不过跟阿涅有‘工作关系’的,十居其九是委托人吧。”老板笑了笑,将面条沥干,再继续煮云吞。

阿怡心里暗骂自己愚蠢,刚才她的发问正好证明了老板的猜测正确。不过既然打开了话匣子,阿怡决定乘势打探阿涅的底蕴。

“老板你知道他的职业吗?”

“略知一二吧,就是专门替人解决疑难杂症。”

“你刚才说我很幸运,是因为他很少接受委托吗?”

老板停下动作,怔怔地瞧着阿怡,再扑哧一笑,继续准备汤头。“小姐,你似乎不清楚阿涅有多厉害啊?他啊,是个‘猛人’。”

“‘猛人’?”

“黑白两道也不敢惹的‘猛人’。”

阿怡此时才明白“猛人”是黑道俚语中形容狠角色的那个“猛人”。

“阿涅……是黑道老大吗?”阿怡战战兢兢地问道。她知道黑客会干非法勾当,可是混黑道又是另一回事。

“不、不,”老板朗声大笑,“是比黑道老大更厉害的家伙,明明不是道上的,却连一众老大都敬畏三分,黑道吃了阿涅的亏,就只能摸摸鼻子叹一句倒霉。另外听闻他跟西区某警司有点交情,条子也得低声下气求他帮忙,黑白两道也吃得开,除了‘猛’之外我想不到更合适的形容词了。”

阿怡霎时想起当天被金发男和文身男掳走的情境。在来记门外,她听到老板对阿涅说“哪个笨蛋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杠上你”,理由就是如此。

“你看到这疤痕吗?”老板从炉灶后伸长脖子,用手将头发拨起,露出左边额角上一道约两厘米的伤疤,“几年前有几个古惑仔来捣乱,说我的云吞有问题,吃得他们老大肚子痛。我以为他们来勒索保护费之类,可是我连个‘钱’字也未说,他们便发飙推倒店里的桌椅,柜台也被砸烂了。我开业二十多年,这种风浪当然见过,若然只是一次也能哑忍,可是这些臭家伙居然隔个礼拜又来一次。第三次时我按捺不住,不自量力地阻止他们,结果脸上挂彩,要到医院缝上六针。”

“你没有报警?”阿怡不知道老板突然提起往事有何用意,但她顺着话题问道。

“有,可是没作用嘛,我这伤是混乱中跌倒弄成的,那些古惑仔很聪明,只破坏物件,没有对我出手,警察只能当作刑事毁坏案处理,比起杀人放火,调查的次序自然放到后面,”老板转身边将云吞放进锅子边说,“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古惑仔后来没再来,就像他们老大消了气,又或者是良心发现之类。我差不多半年后才知道原因。”

“原因……阿涅?”

“嘿。”老板点点头,“虽然阿涅一直没说,但我从一些熟识黑道的友人探听到,那个老大走路了,据说是一个‘局外人’令他失势的。而且我那时才知道,什么云吞吃坏肚子只是借口,原来有商人看中我这店子,耍阴招逼我对生意灰心,只要我关门大吉,出售店面,他们便能收购整栋大厦,夷平再建高楼豪宅,赚它几十亿。”

“你怎么知道那个‘局外人’就是阿涅?”

“阿涅曾问过我那些古惑仔的特征、砸店时说话的内容,当时我还不知道阿涅的职业,只以为他好奇心有点重而已。我知道真相后问过他,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了句‘要是来记关门,街坊都会觉得很可惜’。”

阿怡觉得老板未免太神化阿涅,但她回心一想,阿涅的确有能力从一些常人觉得无关痛痒的细节中找出有用的线索,而且他之前就在阿怡面前将两个古惑仔吓得半死。

“江湖内外不知多少人想请阿涅帮忙,但他鲜少应允,酬劳再多也请不动他,可是他有时又会随兴而为,好管闲事,所以我说小姐你真走运,他肯接你的委托。你有看过金庸的《天龙八部》吗?阿涅就像那位少林扫地僧,隐世高手,从不插手江湖事,可是若然出手的话,就连慕容复父子加上萧峰父子也不是他的对手……”

纵使阿怡有读过《天龙八部》,她可无法将武侠小说的人物套用在阿涅身上。老板似乎是个武侠迷,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地谈《天龙八部》的剧情,又提及电视剧各个版本的差异,什么当年的虚竹和尚变了后来的萧峰,以前的萧峰又成了内地的萧远山,听得阿怡一头雾水。

就在阿怡只能以点头和微笑来敷衍老板之际,对方端上一碗香气四溢的云吞面。馅料饱满的云吞配着嚼感十足的面条,加上鲜甜的大地鱼汤,令阿怡三扒两拨地将这碗细蓉解决掉。老板替阿怡倒了一杯暖茶,更让阿怡觉得这顿饭堪称人间至味。

喝过茶后,阿怡掏出钞票结账。来记店面小,虽然晚市顾客不多,她也不想占着座位不走。

“老板,大蓉加青,油菜。”就在阿怡等老板找赎零钱时,一个顾客走进来记,对老板说道。

阿怡听到“大蓉加青”,不由得愣了愣,回头看看说话的人是不是阿涅——然而她转头一看,那人更令她感到意外。

“咦,区小姐?”

站在门旁那个一头灰发、年约五十的男人,是Wendy的堂姑丈莫侦探。

“莫先生?”

“真巧啊……”莫侦探坐在阿怡旁边,顿了一顿,再说,“啊,你是来找阿涅吧,那又不算巧。”

“不,我今天不是来找阿涅的。”阿怡否认道。阿怡想,从她决定到来记吃面的一刻开始,她今天到西营盘就不算是来找阿涅吧。

“哦。但你知道这家面店,一定是阿涅介绍的吧?几年前他带我来吃过一次之后,我便上瘾了,每次经过西区都要吃一碗才满足。”莫侦探笑道,“今天很多面店为了节省成本,偷工减料,大蓉只放六颗云吞,但这儿用料十足,细蓉四颗大蓉八颗,真是老香港的传统口味……”

“你今天在西区有工作吗?”阿怡回避使用“调查”“侦查”等字眼,毕竟她不知道侦探业有没有行规,不能在公众场合暴露身份。

“就是你的委托啊。”

“我的?”

“阿涅要我替他查一些细节,我今天便来给他结果。”莫侦探边说边从桌上的筷子筒取出免洗筷,“他说我将你的案子丢给他,我就有义务提供一些‘售后服务’。不过这家伙很龟毛,明明是个电脑专家,却要我亲自跑一趟,说什么网路上传送文件不安全……”

“他要你调查什么?”阿怡紧张地问。

“那个红头发的不良青年啊,就是你妹妹照片中的……”

阿怡整个人从座椅弹起,向老板和莫侦探匆匆告辞后,急步往第二街151号走过去。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一口气冲上六楼后,阿怡死命按住门铃不放,只是那串吵耳的铃声仍无法充分表现她焦灼的心情。不一会儿,白色木门轻轻打开,钢闸后露出阿涅不快的面孔。

“区小姐,我不是说过我会主动—— ”

“我刚碰到莫侦探。”

阿涅眉头一皱,再叹一口气,打开钢闸让阿怡进入屋内。

“他跟你说了什么?”阿涅边说边回到办公桌后。

“你说过会找熟悉旺角的人调查那红发小子的底细,”阿怡不客气地坐在阿涅对面,“那就是莫侦探吧。”

“嗯。”

“他查到什么?”

“他没告诉你?”

“我听到他说你找他查那家伙后,便从面店冲过来找你了。”阿怡理直气壮地说,“就算他告诉我那不良青年姓甚名谁,我也不知道他跟小雯或kidkit727有何关系,只有你才能将碎片并合成完整的结果。”

阿涅跷起二郎腿,双手放在脑勺子后,说:“你的想法很正确,可是,那边是死胡同,那家伙跟kidkit727应该没有瓜葛。”

“为什么?”

“他去年三月便被关到大屿山的更生中心里,至今仍未放出来。”

阿怡愣住。更生中心是香港惩教署管理的设施,全港共有四所,用来关押十四岁至二十一岁的年轻犯人,属于低设防监狱。

“那个混蛋叫张启迪,去年年初因为偷窃和伤人被捕,大概在卡拉OK事件后一个月。他就是国泰口中那两个借玩乐团把妹扯皮条的败类之一,他的表弟跟你妹妹同校,据说在他被送进更生中心前,他的表弟常常跟他厮混。”

“那个表弟叫什么名字?跟小雯同班吗?”

“他表弟叫Jason,比你妹妹高一年级,不过他去年已‘转校’了。”阿涅耸耸肩,“以诺中学似乎很喜欢无声无息地逼‘坏分子’自动退学。”

“那这个Jason……”

“区小姐,我仍在调查当中,你就别追问到底吧,这令人十分困扰。”阿涅身子前倾,右手托腮,一脸不爽地说,“你真是我遇过最烦人的委托人。”

阿怡本来想继续追问,可是阿涅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令阿怡死了心。

“你回去吧,我说过,有进展的话我会联络你的。”

阿怡无奈地站起身,往玄关走过去。这时候她才留意到,才不过几天,阿涅的房子已回复到原来的凌乱状态,杂物和垃圾胶袋随便塞在大厅一角。她往厨房偷瞥一眼,发现那天早上她用过的茶壶和杯子,原封不动地搁在流理台上,她猜想里面仍盛着泡了多天的茶叶。

“阿涅,你怎么不——”

正当阿怡想临走前吐槽一下阿涅的邋遢个性,讥讽一下莫侦探来他家谈公事却连茶也不端一杯,却猛然察觉有点不对劲。

“莫侦探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张启迪和Jason的事?”阿怡站在大门前,向仍坐在办公椅上的阿涅问道。

“对啊。”

“你说谎。”

阿怡斩钉截铁的话,令阿涅亮出警戒的表情。

“我说谎?”

“对,莫侦探告诉我,他替你调查‘一些’细节,假如只是调查一个人,他才不会这样说,该说‘一件事’或‘一个人’。”

“莫大毛说话用词我可管不到,谁知道他说‘一些’还是‘一件’啊?”

“那不是重点。”阿怡回到办公桌前,双手撑着桌面,说,“重点是,他还告诉我你要他亲自跑一趟,说网路上传送文件不安全。假如你只找莫侦探调查这个红发家伙,在知道对方身份、发现被关在更生中心后,他根本不用花时间来西营盘,那些资料只要通过电话说明就成了。他亲自来送‘文件’,就代表有‘实物’要交给你——到底你还要他调查什么?那‘文件’又是什么?”

阿涅默默地瞧着阿怡,阿怡倒没避开,跟阿涅对视。二人相视数秒,阿涅轻轻叹了一声,拉开抽屉,取出一支U盘。

“你的确是我遇过最最最麻烦的委托人。”阿涅边说边将U盘插进电脑。

“那是什么?”阿怡问。

“你自己听。”

阿涅按了几下鼠标,电脑喇叭传出声音。

“莫先生,我很感谢你的通知。不过我想先说一下,我从你口中听说事情后已第一时间解雇了Victor那家伙,我亦仔细询问过他泄漏的资讯,确认过不会构成任何法律问题。”

“麦律师,请你放心,我本来就没打算追究任何法律责任,只是想知道一些细节而已。假如我的委托人想追究,我今天就不会来跟你见面了。”

“这就万事好说。Victor刚毕业,涉世未深,做事不分轻重,所以才会犯这种错……今天的年轻人好吃懒做,上班老是玩手机,真叫人头痛。”

“所以Victor怎么跟那个女学生认识的?”

“我们事务所不时到各社区会堂办免费法律讲座,会后经常有人向我们寻求大大小小的法律意见,我都吩咐见习生和助理们处理。Victor说,那女生就是这样子跟他搭话的……Victor他一向没女人缘,所以有年轻的女学生搭讪,他就忘掉自己的专业操守。现在回想,那女的大概是存心打听消息,才会接近Victor吧。”

“Victor向她透露了多少资料?”

“基本上都是已公开的,包括第一次审讯中邵德平的所有证词,未公开的就是我们本来准备用来替他辩护的策略,例如他和妻子的关系、对他有利的疑点等。我相信这些资料都没有侵犯到任何人、包括作为我的客户的邵德平的任何隐私。”

“麦律师,你真的不用再三强调……况且你已经炒了Victor鱿鱼,为此事负上责任了吧。”

“对,对。”

“Victor跟那女生见过几次面?”

“他说三四次。他说,对方告诉他打算将来念法律,有毕业进了法律学院的学姐提点她,教她多接触一些现实的案子,了解一下律师的工作,将来大学入学面试便很有利。”

“他这样就相信了?”

“对,真是个头脑单纯的笨蛋,完全没考虑过对方背后有记者操纵之类。所以我对辞退他不感到可惜……对了,莫先生,你的委托人是谁?不会是某家想翻旧账的报馆吧?”

“麦律师,我跟你一样,有替客户保密的义务。不过请你放心,我敢保证你告诉我的事不会对公众公开。”

“这就好。”

“Victor有没有提起这个女生的名字?”

“嗯……叫什么来着……啊,对了,那个姓氏蛮特别的,姓舒,叫Lily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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