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网内人  作者:陈浩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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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这个‘复归红利’到底是啥?”阿豪指着笔记本屏幕上的一行文字问道。

在GT Technology的小小会议室里,施仲南和阿豪正在编写用来向司徒玮报告的文件。李老板通过司徒玮的助理约了对方下星期再访公司,换言之施仲南他们必须赶紧完成工作。

“就是用户定期购买G币后,系统会每月发放利息,但那些新增的G币要在三个月后才能取用。”施仲南正埋首用试算表计算模拟数据,头也不回地答道。

“弄这个有意思吗?我以为这东西只有保险业在用。”

“你别管,多塞一两个点子,这简报看起来才充实。”

“这太牵强吧。”阿豪似笑非笑地说,“司徒玮可不是门外汉,一眼便能看穿,到时他问及细节,别叫我负责解释。”

“行啦行啦。”

过去一个多星期,施仲南每天都跟阿豪准备第二次简报的材料,开会讨论对策。阿豪不熟悉金融财技,施仲南自己亦只略懂一二,二人唯有硬着头皮,死马当活马医,商量如何将“八卦期货”或“G币权证”之类弄得有模有样。施仲南想到可以将消息分类,让用户以较便宜的G币预先购入相关类型文章的阅览权,并且可以将这个权利自行定价售予其他用户,乍看之下,的确跟股票市场的权证有几分相似,当然他自己也怀疑这做法行不行得通。阿豪的想法更单纯,他提出以G币“订阅”指定用户的选项,即是用户可以用较低的G币金额来购买某人提供的资讯。施仲南听得出,这不过是模仿YouTube的订阅功能再加上付费而已。李老板几乎没参与过讨论,他放手让施仲南他们处理,每隔数天开会,对施仲南提出的方案来者不拒,而且每次都以相同的话作结:“总之能令SIQ投资就行。”

施仲南想过限制G币的流通量,借此增加那些“期货”或“权证”的价值,可是G币本来就是用来吸引用家以真正的金钱来购买八卦消息的过渡性虚拟物品,限制它只会减少用户浏览GT网的意欲,得不偿失。他不断想出类似的新点子,可是每一个都跟增加GT网获利能力的原意相反,只能一一放弃。

然而,自从上星期四跟司徒玮私下会面后,他的想法便做出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既然SIQ铁定注资GT网,那这份报告不过是门面工夫,纯粹是给司徒玮用的下台阶。所以,施仲南明白自己无须顾忌,只要将简报拖长就好——如今这报告的真正用途是用来诓骗李老板,让他以为什么“复归红利”之类的鬼话足以令司徒玮回心转意。施仲南很清楚自己的上司学识有多肤浅、自尊心却有多强,假如他和阿豪把毫无道理的计划说得头头是道,李老板纵有怀疑亦不会作声,以免暴露自己的无知。

施仲南感到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近几天跟阿豪整合计划细节时也变得马虎,但求尽量把报告填满内容。然而,他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要乘胜追击,把握机会达成他的野心。

结果他趁昨天香港特区成立纪念日假期,主动打电话给司徒玮,想约他再次见面。

“Hello。”电话响了两下便接通,可是传来的不是司徒玮的声音。施仲南认得这把女声属于助理Doris。

“我、我是GT Technology的施仲南,请问司徒先生在吗?”施仲南随机应变,保持着平稳的语气问道。

“司徒先生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您留下口讯。”

“嗯,麻烦你。”施仲南咽下一口口水,“我有关于GT Technology的事情想跟司徒先生商量,希望能跟他再见面谈一谈。”

“好的,我会转告司徒先生。”

“啊……谢谢。”对方回答得简明扼要,施仲南除了道谢外想不出其他的话。

他没料到接电话的不是司徒玮本人,本来他已准备好说词,部署好接下来的每一步。现在只好转攻为守,被动地等候司徒玮回电。

直至今天上班,施仲南仍未收到司徒玮回复,他心里咒骂着Doris,猜想她将他的口讯忘掉了。他暗暗决定下班后再次致电司徒玮,不过,午休后他和阿豪再次回到会议室制作简报文稿和幻灯片时,他的手机传来令他振奋的铃声。

“我去接接电话。”施仲南对阿豪说罢,转身离开会议室,步出办公室外的走廊。

“喂,我是阿南。”

“嗨。抱歉昨天没有回复,Doris的字迹太潦草,我一直以为是另一位Charles找我。”司徒玮在电话另一端笑道,“今早听她说你想跟我见面,是有什么事吗?”

“嗯,我现在不方便详谈……”施仲南压下声音,回头瞄一下办公室的门口,生怕阿豪或其他同事在偷听。

“对,对。那么你今晚有没有空?到酒吧喝一杯?”

“无问题,我几点都可以。”

“那我们约9点吧,我晚饭另外有约了。”司徒玮说,“我到旺角接你?”

“不,不用麻烦您,您告诉我地点我自己去就好。”施仲南再次想到被同事撞破的可能。

“那家酒吧是Members Only的,你不是会员可进不去。”司徒玮顿了一顿,再煞有介事地说,“而且我有东西想给你看,我们还是先在旺角会合吧。”

施仲南觉得奇怪,可是为了避免司徒玮再次爽快挂线,害自己在街上神经兮兮地找寻同事或老板的身影,他连忙嚷道:“我刚想起我下班有点小事要跑港岛鲗鱼涌一趟,或者我们约在鲗鱼涌见?”

“OK,那9点……9点在太古坊等吧?”太古坊是位于鲗鱼涌的著名商业区,美国IBM的香港办公室也设立在那儿。

“好的!谢谢!”

施仲南特意选择鲗鱼涌,纯粹是为了减低遇上同事的机会,毕竟公司里没有人住港岛,就算他们碰巧到港岛赴约,到铜锣湾或中环的可能性亦远较到鲗鱼涌大。

按捺着内心的得意,施仲南回到会议室,阿豪仍对着电脑敲进一堆他不甚了解的名词和数据。

“女朋友吗?”冷不防地阿豪问道。

施仲南愣了愣,花了几秒钟才意会阿豪指的是刚才的电话。

“嘿,你知道我是光棍一条啊。”施仲南以微笑掩饰内心的紧张,一脸不在乎地说。

“呵,不是女友来电吗?即是‘那个’不是你的女友……想来也是啦,看样子也不像。”阿豪仍没抬头,边打键盘边聊。

“只是旧同学约我下星期吃饭罢了。”施仲南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我不是说电话。”阿豪微微抬头,露出鄙夷的笑容,“那囡囡年纪那么小,不便宜吧?”

“你说什么啊?”

“前几天我到又一城看电影,在美食广场看到你和一个十来岁的女生约会,”阿豪扬起一边眉毛,说,“PTGF?”

施仲南怔住,没想到阿豪曾在街上碰到自己。

“别胡说,”施仲南皱一皱眉,“那是我妹。”

PTGF是“兼职女友”(Part-Time Girl Friend)的缩写,也是援交的代名词之一。

“你有妹妹吗?怎么一直没听你提起?”阿豪问。

“你少管我。”施仲南改变语气,笑着说,“被你和马仔知道我有个可爱的妹妹,万一老是缠着我要我介绍,我便烦死了。”

“我呸,我又没有恋童癖,那么幼齿我才吃不下,更何况你妹又不是特别漂亮……”阿豪吐槽道。

“你这家伙狗口长不出象牙。”施仲南坐到阿豪身旁,改变话题道,“别说废话了,你把用户数的预测数据弄成趋势线图表没有?”

“在这儿,但我觉得这数字太难看了……”

阿豪开始解释图表的缺陷,可是施仲南根本听不进去。他没料到那晚被阿豪碰上了。被阿豪看到只是小事,可是施仲南对自己毫无警觉感到不是味儿。他想起一个礼拜前跟司徒玮吃饭后,在地铁里发现的那个可疑男人。

“我今天有要事,要先走。”晚上7点,施仲南对仍埋首文件中的阿豪说。

“喂,这样子赶不及下星期完成啊。”虽然阿豪如此说道,他也没有阻止施仲南下班的意思。

“周末我回来补进度就好。”

“先声明,别指望我周末加班,我已安排好节目啦。”阿豪笑着说,“上吊也要喘口气。”

施仲南比了个OK手势,笑了笑,提着公事包离开办公室。

经过繁忙的旺角街头,施仲南搭地铁来到港岛东部的鲗鱼涌。鲗鱼涌位于北角东面,是香港早期有名的工业区,香港开埠初期太古洋行便在此地建立船坞、糖厂和汽水厂。香港经济转型后,这个区域亦随时代演化,船坞重建成大型住宅屋宛太古城,而糖厂则被商业大楼群组成的太古坊取代,两者遗留下来的,只有“船坞里”和“糖厂街”两个街名。为了应付大量上班族,太古坊周边有不少餐厅,而因为这区有不少旧式住宅,所以在横街巷弄里亦有廉价的街坊食店。施仲南本来想光顾糖厂街一家叫The Press的美式餐厅,可是他瞄了瞄门口的菜单,发觉光是前菜已索价百多元,他自问口袋的深度不足以应付,只好钻进邻街,到一家店面不太光鲜的中式面馆祭五脏庙。

吃过饺子和拉面后——餐点意外地美味——施仲南待在店里,静候着约定时间的到临。他不断盘算着跟司徒玮见面后的各种应对,期望这次亦像上回那般顺利。面馆晚上顾客不多,伙计们悠闲地坐着看电视,他们没兴趣留意那个坐在角落、神色凝重的陌生上班族。

8点50分,手机铃声把施仲南从沉思中唤醒。

“我已到鲗鱼涌,现在在英皇道。”手机传来司徒玮的声音,“你在哪儿?”

“我在海光街。”

“海光街……”施仲南听到司徒玮身后传出短促的电子音,猜测他正使用汽车导航找寻目的地,“那我在海光街和糖厂街交界等你。”

施仲南匆匆结账,急步离开店子。他沿着海光街往糖厂街走过去,预想会看到司徒玮那辆黑色的特斯拉S型,可是当他差不多走到街尾时,一辆火红色的跑车映进眼帘,站在车旁的不是别人,正是司徒玮。

“司徒先生,这是……”施仲南跟对方握手时,视线却放在旁边的跑车上。

“我说我有东西给你看嘛。”司徒玮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你认得这车款吗?”

“当然!Chevy Corvette C7!”施仲南忘了放手,说话时仍不住打量身旁的名车。

雪佛兰科尔维特可说是美国国宝级的超级跑车,C7是最新的车型。它的马力和外形不输德国的保时捷或意大利的法拉利,而更重要的是在香港雪佛兰很少,物以稀为贵,不少车迷对它更为倾心。

“这是我跟一位朋友借的,我们先去兜兜风吧!”司徒玮说。他的表情就像向玩伴炫耀新玩具的孩子。

施仲南坐进副驾驶座,心情兴奋,跟之前的特斯拉相比,这次更令他雀跃。光是那个印着科尔维特双旗徽号的镁合金框架座椅,已令他感到这跑车与众不同。比起欧洲跑车的优雅,美国雪佛兰的跑车就是带着一份狂野气息,而这种支配感正是施仲南一直追求的。

“今天晚上Doris休假,又难得只有我跟你两个男人,所以我便开这辆出来了。”司徒玮坐进驾驶座。科尔维特跟大部分传统跑车一样,只有双门双座。“我想你也明白,假如让Doris开车,我坐在她身旁总是有点别扭吧。”

“嗯,女性开Corvette有点怪。”施仲南点点头。科尔维特阳刚味极重,女司机一向少见。

“这个还好,只是假如我让Doris开Corvette接载,人家看到会以为是男朋友奴役女朋友了。”

施仲南觉得今天的司徒玮比上次更亲切,心里暗暗称好,因为这显示对方已接纳自己,当作同伴。司徒玮今天的衣着也较不拘礼节,灰白色的衬衫上没结领带,外套是深蓝色轻便夹克,下半身则是卡其色长裤配深棕色皮鞋,令他的外表比实际年龄年轻好几岁。这身打扮看似随便,但仔细看便会发现剪裁手工不凡,加上左腕上那只Jaeger-LeCoultre手表,更让人知道这男人非富则贵。

就在司徒玮戴上安全带时,施仲南突然察觉一点:“咦,这辆Corvette是右驾的?”

“当然,左驾车在香港拿不到牌照,”司徒玮噘噘嘴,“除非你是外交官,或是内地的‘有势力人物’。”

香港地区依循英国交通规例,汽车都是右驾,方向盘在右边,但美国和中国内地等等却是相反的左驾。

“但我记得雪佛兰没有生产右驾的C7?”

“有钱就行。”司徒玮笑道,“事实上,这辆C7是我的香港朋友托我当中间人才买到的,我在美国替他打点,找车行向雪佛兰订购原装零件并且将左驾改装成右驾。之后只要付运到港,由车主向政府的运输署申请登记和检验,它便可以在香港的路上行驶。”

“这不便宜啊?改装费、运费和汽车登记税加起来,搞不好比车价还要高?”施仲南问。

“是‘一定’比车价高。”司徒玮托了托眼镜,轻描淡写地说,“但加起来还是很便宜。六十万左右的车,加上运费杂费之类只要百余万,今天在香港买间四百呎[四百呎大约等于三十七平方米。]的房子动辄要五六百万元,一百万算得上什么?”

施仲南回心一想,的确如司徒玮所言。

“对我这位商人朋友来说,这辆C7不过是玩具罢了,像Pagani Zonda那种才算得上是名车啊。”司徒玮再补充一句。

“幽灵之子”Zonda是意大利车厂Pagani生产的顶级跑车,车价高达二千万港币,被誉为“超跑中的超跑”。这远超过施仲南想象,虽然他一直知道香港是个贫富悬殊的社会,只是这刻才有实质体会。通过车窗,他看到街上有不少刚加完班、穿着廉价西装、挽着公事包的上班族,他们纷纷对这辆雪佛兰行注目礼,而施仲南却坐在车厢里,听着司徒玮以“玩具”来形容这辆得花掉自己四年薪水才买得起的进口名车。施仲南觉得,仿佛他上了车和外界隔绝,就比那些路人高人一等,脱离那可悲的阶层,迈向人生的新阶段。只是他知道自己一下车,便会打回原形,跟站在不远处的加油站职员以及在旁边书报摊顾摊的老头毫无分别。

“开车咯。”

司徒玮踩下油门,引擎传来响亮而动听的声音,轰散了施仲南内心的愁绪。

汽车沿英皇道经过太古城转上东区走廊,驶过东区海底隧道的交汇处后,施仲南便能目睹维多利亚港东部的夜景。启德邮轮码头和观塘一带闪着象征繁华的灯火,海上一片漆黑,但假如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大大小小的船只正缓缓地划过海港。这一晚东区走廊的汽车不多,司徒玮愈开愈快,而科尔维特的马力强劲,在高速公路上加速,施仲南不止看到窗外的景色急速飞过,更从背上感到加速度带来的压迫感。

“从静止加速到时速一百公里不用四秒。”司徒玮向施仲南讲解道,“可惜东区走廊限速七十公里,想享受C7的快感,还是要到北大屿山公路,那边可以开到一百一十。当然,要完全领会Corvette的马力,美国的公路也不足够,那儿顶多只能开到时速八十五英里,即是一百四十公里左右。”

“Corvette最快可以开到多少?”

“三百。”司徒玮笑道。“只有在私人赛道才可以一尝这极限……不,还有澳洲。澳洲有公路不限速,我开过二百。”

“我有生之年也想试一下。”

“总有机会的,呵。可惜这不是我的车,不然我可以让你开一段,过过瘾。”

因为周四晚交通顺畅,不用数分钟车子已驶到金钟,离开高速公路转入市区。

“嗯,今天没塞车……稍微绕远路吧。”司徒玮说。

施仲南不晓得对方的意思,只见车子驶进皇后大道中,穿过林立两旁的名店。然而,不到一分钟他便明白司徒玮绕远路的用意——开着火红色的超级跑车,在满布欧洲奢侈品品牌的商店间游走,引来街上那些穿得花枝招展、正往兰桂坊夜店玩乐买醉的千金阔少的艳羡目光,恍惚之间令人产生身处巴黎或纽约曼哈顿的错觉。

这真是贵族的玩意啊——施仲南暗忖。

车子在上环转进荷李活道,回头往中环驶去。施仲南以为他们的目的地是兰桂坊,可是司徒玮将车停在云咸街中央广场旁边一栋大楼前,跟兰桂坊一众酒吧夜店,相距一街之遥。

“到了。”司徒玮拔出车匙,“你可以把公事包留在车里。”

“不,我带着就好。”施仲南回答。

二人下车后,司徒玮跟一位站在大楼电梯外、身材壮硕、穿黑色西装的外国男人打招呼,对方本来紧绷的脸亦露出笑容。他将车匙交给那像棕熊一样的外国人后,对方便恭敬地按下电梯按钮,示意请他和施仲南进去。

“那是Egor.”司徒玮在电梯关门后对施仲南说,“别把他当作代客泊车的小弟,他是这家私人酒吧的保安主管,能不能进去,全看他的心情。”

“这不是会员制的酒吧吗?”施仲南问道。

“能通过Egor‘审核’的,便是会员。当然男女的标准可不一样。”

施仲南猜到司徒玮的意思。那外国人会凭男性的派头判断社会地位,像施仲南这种毫无阔气的外表,一辈子也别想独个儿进去。相反,女生只要标致俏丽,能让男“会员”多喝两杯,Egor自然乐意让她们通过。

电梯门再次打开后——电梯里除了一楼外只有一个按钮,施仲南猜是专用电梯——一家流曳着慢板爵士乐、灯光柔和、以木制装潢为主调的酒吧呈现在施仲南眼前。接近电梯口有一张长长的吧台,两名酒保在台后调制饮品,再往里面则有十多张矮圆桌和高脚桌,有些圆桌旁设置单人座的沙发,高脚桌旁则放了没椅背的高脚椅。大厅尽头是一扇落地窗,窗外有一个阳台,通过玻璃围栏可以看到邻街五光十色的招牌和络绎不绝的游人。酒吧里顾客不多,有十余人,有的三三两两占着小圆桌,也有人坐在吧台前喝闷酒。

穿西装背心的女服务员领着司徒玮和施仲南到角落的座位,再问二人点什么酒。

“今天要开车,Jack & Coke就好了。”司徒玮想也没想便说道。

“嗯,我也是。”施仲南没喝过Jack & Coke,只是他想这是最安全的做法——他不知道点马丁尼会不会太做作,点啤酒又会不会太寒酸。

“这儿真是个好地方。”施仲南一边张望一边说。他以往去过的都是塞满男男女女、喧闹无比的一般酒吧,不少更轰着嘈杂的摇滚乐,或是由DJ混音的电子舞曲。相反这一家酒吧不止有格调,顾客更不多,令人能放松心情享受杯中物。这环境不管是谈公务或跟朋友小叙都合适,就连跟其他酒客搭讪也显得轻松自在。

“假如上星期我们续摊,我便会带你来这儿了。”司徒玮说。

“司徒先生经常来?”

“也不是。有需要时便会来。”

“有需要?”

“就是——”

当司徒玮说话时,服务生捧着两个高身的哥连士杯来到旁边。她将杯垫放在二人面前,再在上面放上两杯以威士忌和可乐调成的Jack&Coke。

“是离开才结账的吗?”施仲南正想掏皮夹,好让自己做一次东,可是服务生却没放下账单。

“直接挂在我的账上了。”司徒玮笑着示意对方收回钱包,“先干杯,预祝合作成功。”

施仲南跟对方碰杯,再啜一口酒。

“好了,你说有事找我?”司徒玮没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施仲南放下酒杯,说:“我和同事阿豪——就是‘用户体验设计师’——最近都在整理新的文件,准备下星期向您报告。”

“好啊,那有什么问题?反正你这份报告再不济我也会答应投资了。”

“问题是Richard他完全没有参与。”施仲南还是不大习惯用Richard来称呼李老板,说话时差点咬到舌头。

“哦?”

“他对我们提出的计划毫无概念,只要求我像上次一样,找一些点子令您对公司有兴趣。”施仲南皱着眉说,“我认为这是个严重问题。Richard当初创办GT网,尝试用新方法抢占网路论坛的市场,跟花生讨论区那些业界老字号对着干,不论成败,至少显出一点气魄。可是现在他眼里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

“是这样吗?”

“我认为公司目前的方向歪掉了。”施仲南叹一口气,“GT网员工虽少,但之前的分工尚算妥当,Richard作为老板,致力于筹集资金,我和马仔负责拓展技术层面,阿豪则担当用户的窗口。然而自从Richard参与那个VC计划,他便盲目地将筹集资金凌驾于GT网本身的业务上,这未免本末倒置。”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

“就像目前,既然公司有机会获得SIQ投资,Richard该亲自策划新的经营方向和发展,而不是拍拍屁股将工作丢给下属。”

“你觉得Richard为什么会如此决定?是单纯因为他不了解你提出的方案,还是其他原因?”司徒玮微笑着反问道。

“嗯……”施仲南欲言又止,停顿几秒钟后,终于立定主意,说,“他跟Joanne交往了。”

“那位秘书?”

施仲南点点头:“办公室恋爱不是问题,可是若然妨害工作,那就很不妙。尤其Richard是决策者,公司都由他领头,他沉迷儿女私情就是失职。”

“这样啊……”司徒玮喃喃自语,拿起酒杯,一副沉思的样子。

施仲南偷瞄着司徒玮的表情,猜想这番话有没有效果。李老板的确没有参与施仲南和阿豪的会议,不过施仲南说的只是部分事实——因为李世荣完全无法理解施仲南提出的“期货”点子,所以选择信任下属,放手让施仲南自由发挥,自己则跟进马仔正积极开发的影片串流和手机App项目。而李老板和Joanne的关系亦从没曝光,他们不但没有在办公室里有任何亲密举动,甚至颇为避忌,施仲南的指控不过是空穴来风。

“真令人失望。”片刻后,司徒玮吐出一句。

施仲南听到对方的话,暗自窃喜,心想这回计策得逞,不料司徒玮下一句话,却令他从天国掉进地狱。

“阿南,你令我太失望了。”

施仲南直愣愣地瞧着司徒玮,不懂得如何反应。

“我要你当内应,好好观察公司内部,可不是叫你打这种小报告。”司徒玮淡然地说,“尤其目前SIQ仍未注资,你就跟我说这个,不觉得太莽撞吗?换你是我,你会做什么?在简报时以投资人身份狠狠训斥Richard,批评他领导无方,还是干脆放弃入股?”

司徒玮的语气不愠不火,可是施仲南再笨也知道对方不高兴。施仲南猜想这回自己可能过火了,可是第一着棋已下,就没法子回头,是成是败也得继续走下去。如今只有赌一把,调动手上的筹码,扭转局面。

“请您先看这个。”施仲南从公事包取出一份由六七页A4纸构成的文件,放在司徒玮面前。

“这是什么?你从公司偷取的内部文件吗?”司徒玮的语气带点冰冷,说,“阿南,你别一错再错啊。”

“不,这是我在工余时间写的。”施仲南强忍着不安,竭力维持本来的声调说,“自从上星期跟您见面后,我便花长时间研究SIQ的投资记录,以及网路上相关的新闻——不论是经济版上的纪事,还是部落格的小道消息,我都没放过。”

司徒玮表情略带疑惑,但没有插嘴,让施仲南继续说。

“我统计了SIQ最近一年的投资项目,跟网路社交服务有关的只有八项,而当中性质最接近GT网的,是这个。”施仲南翻开写满英文的文件,指着其中一行文字,“这个叫‘Chewover’的网站。它在设计上和一般论坛差不多,但它具备独立的贴图、影片及音讯串流功能,网站亦会依据文章的点阅率和评分来增加帖文用户的经验值,经验值高的用户会拥有额外功能,甚至能获得金钱回报,就像YouTube用户可以从广告收入分红一样。我认为这便是SIQ投资GT网,打算将其并合的美国网站之一。”

“之一?”

“是的,之一。”施仲南再指着文件另一处,“我留意到SIQ在注资Chewover的同时,入股了另一家不起眼的公司。这家叫‘ZelebWatch’的公司经营同名的新闻网站,集中报道美国明星和上流社会名人的八卦,创立初期只是复制转载主流娱乐杂志消息的‘内容农场’,但后来不但成立了兼备狗仔队的编辑部,还高价向网民购买拍到名人隐私的照片或影片,规模已跟一般小报没有分别。”

施仲南抬起头,直视着司徒玮双眼说:“SIQ会将Chewover和ZelebWatch合并。”

“你从哪儿得到这个结论?”

“因为您打算让SIQ注资GT网,那就是最好的证明。假如这两个网站合并,性质便跟GT网有九成相似。”

“你这份文件就是用来解释这一点?”

“不,这是GT网的前景和发展分析,以及配合刚才的假设所作出的未来五年的部署与市场战略。”

施仲南看到司徒玮的表情有点变化。虽然转变只有一瞬,但他没有错过这带着重大意义的提示。

“我认为,GT网会发展成一种新式的娱乐媒体,颠覆我们习以为常的媒体生态。”施仲南说,“GT网的特色在于文章会因为是否热门而令价格浮动,假如我们将G币视作一种可以兑换成现金的积分,那就等同于让用户充当八卦记者,以此谋利。YouTube便是好例子,在它出现前,‘广播’必须由大企业及政府控制,投资相当庞大,可是YouTube打破垄断,任何人只要有一台电脑,甚至只有一支手机,也能成为YouTuber,建立自己的频道发布影片,观众够多更能借广告费维生。在世界各国已有不少成功的专职YouTuber,例如一位绰号PewDiePie的瑞典青年,他去年便凭他的游戏实况频道赚了四百万美元,今年的金额似乎还会继续增加。”

司徒玮一边听一边翻阅文件。

“假如我们将‘电视台’换成‘娱乐媒体’,那GT网的未来便显然易见了。”施仲南口若悬河,仿佛这是他最后的表演机会,“YouTube证明了‘全民皆为导演’的成功,那我们就可以推论‘全民皆为狗仔队’亦能成功。我预见的是,凭借GT网,有用户成立追踪个别名人或某类型明星的频道,取代现有的娱乐报章杂志。过往,娱乐杂志倚赖多人合作才能制作出版,例如有追访跟踪的狗仔队、撰文和排版的编辑、负责印刷和运输的工人,以及零售的报贩,可是在科技发展下,以上种种都能由一般人完成,我们随身携带的手机不输以前的专业相机,在网路发表的文章不用特意排版印刷,电子交易令顾客可以直接付款给内容提供者。GT网会令专业狗仔队、记者和编辑业余化和个人化,八卦杂志将会衰落消失。这是第一步。”

“第一步?”司徒玮问,“即是还有第二步?”

“对,第二步便是出现新的合作模式。”施仲南点点头,继续说,“YouTube里有些频道会互相合作,不同YouTuber会到他人的影片中客串,甚至共同拍摄短片。换到GT网上,同类合作亦很可能发生,知名的频道主——或者我该用‘主编’来描述他们——会吸引其他人合作,亦有可能像ZelebWatch那样子付钱予能提供消息、照片或影片的一般用户。我们到时只要提供让他们更容易合作、交流、发放新闻的工具,就能进一步增加市场占有率,提高网站的盈利。”

“你的看法蛮有意思,”司徒玮双眼仍放在文件上,“不过这和你向我报告Richard的事有什么关系?”

施仲南吞下一口口水,鼓起勇气,说出那句藏在心里两星期的话。

“我认为,我会比李世荣更适合担任GT网的CEO。”

司徒玮抬头,表情略微讶异,但仍保持着一贯的沉稳。他仔细打量施仲南,就像第一次碰面一样。

施仲南极力不让自己在脸上流露半分怯懦。在大学期间,施仲南已有创业的理想,他为了走捷径,以小博大,委身于小公司就职,期待有朝一日找到具眼光的投资者,资助自己成立心目中的企业。不过,两个礼拜前司徒玮到访,施仲南偶然受一番话启发,改变了他的目标。

香港管弦乐团的总监是荷兰人,客席指挥来自上海,乐团首席是加拿大华人——司徒玮在闲谈中提到。

“我根本不用找投资者资助创业,只要把公司‘偷’回来就行了。”这念头当时在施仲南脑海中闪过。

与其由零打造一家新公司,不如直接将现有的企业抢夺过来。香港管弦乐团由谁创办不要紧,重要的是现在的领导者是一个叫梵志登的荷兰人,他主宰了乐团的风格、方针、发展,香港管弦乐团就是这个男人的灵魂的体现。

——我只要想方法除掉李世荣,吞下GT网执行长一职就成。

当这个想法浮现后,施仲南便尽全力朝这目标进发。他听闻司徒玮一个月后离港,于是抓紧机会到文化中心堵截对方,死缠活缠的要跟对方倾谈,甚至不惜抹黑李老板,就是为了未来的部署。

“SIQ入股GT网后,会成为大股东,司徒先生具备董事会的一切权力——”施仲南心跳加速,但他的语气仍带着自信,“包括撤换执行长的权力。”

司徒玮默然不语,双臂交叠胸前,眉头略皱,但施仲南看得出,那脸容表达出来的不是嫌恶,而是陷入两难的烦恼。

“阿南,你比我想象中大胆得多。”良久,司徒玮说道,“这不是坏事,我一向觉得,做大事的人就是要够狠,凡事拘泥只会错失机遇……不过,你要知道,布鲁图斯最后不得好死,得到权力的是屋大维。”

“但李世荣不是恺撒,他顶多是共和国的一个地方总督而已。”

司徒玮听到他的回答后莞尔一笑,令二人间的气氛缓和不少。施仲南庆幸自己有读过恺撒被布鲁图斯行刺的古罗马历史,明白司徒玮的比喻所指,也勉强对得上一个带点睿智的回应。

“以往SIQ的投资项目里,撤换执行长的例子不是没有,只是很少很少,而且都是入股多年后才发生的事。”司徒玮说,“事实上,大部分VC都不会动用这个权力,我们宁可亏损撤资,也不想在人事上插手干预。投资者运用权力不当,不但会影响该公司的士气,亦会为VC带来负面形象,而且无人能够保证,由我们委任的执行长能扭转公司的败绩,转亏为盈。SIQ入股后,Richard没错会因为出售部分股权而获得一笔为数不小的款项,但假如我们立即换走他,他一定感到被出卖,连带你的同事们情绪被波及,万一他另起炉灶,挖掉本来的员工,那就更不利我们的发展。VC投资的不是企业,而是企业里的创意和人才。”

“假如我能够稳住公司的人员呢?”

“光是那位秘书小姐,你便无法挽留吧?”司徒玮笑道。

“Joanne不过是Richard的助理,在公司营运上可说是毫无价值,随便请个毕业生便能取代。”施仲南认真地说,“公司里面,真正令GT网运作的,是我、马仔、阿豪和Thomas四人。事实上,由我领军的话,刚才您说的问题大都能轻松解决,因为我不是空降的陌生执行长,而是从原有员工中起用的旧部,这不但不影响士气,更令同事觉得您们知人善任,增加对公司的归属感。假如我能确保其余三人继续为公司效力,司徒先生您愿不愿意考虑我的建议?”

司徒玮没有回答施仲南的问题,只从桌上捡起文件,仔细阅读,不时用手搓揉下巴,似在思考对方的提案。施仲南正襟危坐,静候这位未来董事会成员下决定。二人不发一言足有十五分钟,施仲南心里忐忑,仿佛这一刻钟比一整天还要长。不知不觉间,施仲南已把眼前的酒喝光,可是他不好意思再点一杯。

良久,司徒玮托了托眼镜,放下文件。

“你说你和同事正在准备下星期向我演示的简报?”他问道。

施仲南点点头。

“内容是什么?”他再问。

施仲南将他硬塞进报告的方案和点子一一说明,包括那些“可转让的阅览预购权”“付费订阅”,以及连他自己都觉得无稽的“复归红利”等。司徒玮边听边笑,就像施仲南说的是笑话似的。

“好,”司徒玮没让对方将所有计划内容说完,“够了。Richard完全没提出异议,也实在逊了点,真不知道他当初如何想出GT网的概念。好吧,我接受你的建议……”

就像放榜得知自己名列前茅,施仲南顿时心花怒放,几乎想站起来高声欢呼。不过他察觉司徒玮的话没说完,所以没插嘴,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但我要你接受一次考核。”

“考核?”

“你这分析内容不错,不过这只是初稿。”司徒玮用食指点了点桌上的文件,“我要你给我编写一份完整报告,不止包括GT网的技术内容、发展前景,我还要有财务报表、成本核算分析、市场报告、经营计划等,这文件我会同时交给SIQ的行政部门检讨审视。你还要准备一次正式简报,向我说明报告的内容。”

虽然施仲南手上没有公司的财务资料,但他想假如他向李老板说需要相关资料来完成报告——那份以“用G币玩金融财技”为主轴的报告——对方一定二话不说双手奉上。

“没问题。那请问我这简报何时进行?”

“就在下星期我再访你们公司的时候。”

施仲南愣了愣。

“您、您要我到时跟李世荣摊牌?”

“不。”司徒玮啜了一口酒,说,“我要你趁着简报会的机会,展示自己的能力。依你所说,Richard根本对你胡扯的‘G币期货’毫无头绪,他九成会让你负责简报,那你就干脆向我提出新的报告。先声明,我不会放水,假如报告内容无法令我满意我会直接批评,但相反地,如果你的报告得到我的认同,我便会直接表示你的新报告导致投资成功。之后你借此架空Richard,发动兵变也会更顺利。”

施仲南没想到这一步,但他回心一想,这的确是最有效的策略,能同时打击李世荣的威信和争取同事的支持。反正李老板老是将“令SIQ投资就行”挂在嘴边,施仲南突然祭出私下完成的简报又能获投资者嘉许,就更加凸显上司的无能。

然而,施仲南无法确定他的简报能获得司徒玮青睐,稍有差池,他就得面临腹背受敌的绝境——既失去同僚的支持,亦得不到司徒玮的认可,李老板更有可能察觉他怀有异心,他搞不好翌日便收到解雇信。

“我不会勉强你。”司徒玮微笑着说,“你也不用答复我,只要我下星期到你们公司听简报时,看看会听到哪个版本,便知道你的决定了。”

“嗯……”施仲南心里七上八落,一方面他知道终点近在眼前,另一方面他知道要达到目的便得让自己暴露在风险之下。假如他放弃这念头,乖乖地弄什么“G币财技”简报,公司会获得大额资金,自己的薪水和职级亦会大大提升,这有百利而无一害;但他理解到,要撵走李世荣,这是最有效、最直接的方法。若然执行这计划,他必须抓住目前的一刻,尽力增大胜算。

“……司徒先生,您刚才没有给我这份初稿评语,甚至没有说我对Chewover和ZelebWatch的看法对不对。我想,您至少该告诉我的方向是否正确,这样才公平吧?”

“嘿,你这小子跟我讨价还价了。”司徒玮嘴上责难施仲南,神态却很轻松,“碍于保密协定,我不能对你说任何关于Chewover和ZelebWatch两家企业的事情,不过你刚才说的第一步和第二步,的确符合我对GT网的未来的看法。事实上,还有第三步。”

“第三步?”

“你记得前年的波士顿马拉松爆炸案吗?”

施仲南点点头。2013年4月15号下午2点50分,正在举行马拉松比赛的波士顿街头遭受炸弹袭击,赛道终点附近的观众区有两枚土制炸弹爆炸,导致三人死亡、近二百人受伤。案发三天后联邦调查局锁定犯人为一对来自俄罗斯车臣、以难民庇护身份定居美国的兄弟,而在翌日的追捕过程中,兄长中枪死亡,被逮获的弟弟声称是为了报复美国在伊拉克和阿富汗发动军事行动祸及当地平民而犯案。最后犯人被判死刑。

“那你知道哪一家媒体在爆炸发生后反应最快、资讯最多最准?”司徒玮再问。

“CNN?”

“不,是BuzzFeed.”

施仲南对这答案感到非常意外。BuzzFeed是一家纽约的网路媒体公司,于2006年成立,主力炮制网路热门话题、轻松的花边新闻及无聊的心理测验,诸如“百大最重要猫咪照片”“明星到星巴克点什么饮品”和“你内心的马铃薯是哪一种”,等等。施仲南亦经常在网路上看到他人转载这网站的趣闻。

“BuzzFeed不是主流媒体啊?”施仲南问。

“对,当时不是。”司徒玮耸耸肩,“但事实就是,BuzzFeed赢了漂亮一仗,当其他老牌媒体如《纽约邮报》还在误传死亡人数为十二人时,BuzzFeed已在网页上公布了正确资讯,还附上大量现场照片和波士顿警方的声明。他们的报道手法跟传统媒体不同,传统媒体会派出记者到场搜集资料采访,但BuzzFeed用的是网路,推特、脸书、YouTube等就是他们的资讯来源,而他们的工作就是在纽约的办公室里核实每条讯息和照片的真确性,相互比较,整合出现场真相。当时,《纽约时报》一位记者还在推特感叹道‘自己居然要从BuzzFeed才找得到最新的消息’。”

施仲南对此一无所知,毕竟他不是美国人,没有浏览外国新闻网站的习惯。

“BuzzFeed之后便不再被当成花边新闻网站,而是一家不可小觑的新式媒体。就连总统幕僚也深明此理,今年三月,BuzzFeed的记者在白宫新闻简报室获编配座位,跟路透社、法新社、CBS新闻等看齐。”司徒玮顿了一顿,再说,“而BuzzFeed的成功,背后跟另一个网站有关。”

“另一个网站?”

“Reddit.”

Reddit是一个有十年历史的美国网路讨论区,网民可以张帖文字或链接,其他用户便能回应及投正反票以示支持或反对该帖文。网站里分成数十万个称为“Subreddit”的版面,每个Subreddit也有各自的主题和版规,例如电影、音乐、健康、科技、国际新闻、笑话等。Reddit拥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三千六百万位注册用户,他们在一万多个活跃的Subreddit中发表文章和留言,每月吸引超过两千万人浏览。据估计,Reddit公司市值高达五亿美元。

施仲南身为GT网的“技术总监”,自然不会没听过Reddit的名号,可是他只曾以游客身份逛过几次,读过一些文章。他记得在GT网的灵异群组里有人写过“亲身经历”的鬼故事,然后另一用户留言指内容不过是翻译自Reddit惊悚创作版NoSleep,施仲南当时曾按下链接看过原文出处。

“爆炸发生后不用十五分钟,Reddit的‘新闻’版里已有用户开了相关的讨论串。”司徒玮说,“在现场的人不断提供情报和照片,不在场的人则利用网路转贴从其他通路收到的消息。当时有用户将波士顿马拉松参赛者的完成时间网页链接上载,让很多非本地的网民知道自己的亲友躲过一劫而松一口气。讨论串里的某些照片很骇人,像有断肢的幸存者被抬离现场,但这些正正显示了‘现实’,比我们从电视看到的影片更真实。虽然没方法证实,但所有人都相信,当时BuzzFeed的编辑们也有留意Reddit这讨论串,从中获取第一手消息。”

“所以,您说的‘第三步’是……”施仲南隐约猜到司徒玮举出这例子的含义。

“对,我认为这就是下一波的新闻革命。”司徒玮嘴角上扬,“GT网不会单纯聚焦于八卦或娱乐新闻,而是‘所有’新闻。很久以前,为了满足民众对新闻的渴求,报社会在傍晚印制晚报,而有突发事件时更会出版号外;当电视出现后,民众有更直接获得新闻的途径,于是报章的功能逐渐改变,变成提供深入调查报道和评论,而晚报和号外亦从市面消失。网路的出现,再度为新闻媒介带来翻天覆地的改革,正如你所说,‘个人’能够取代‘企业’,我们预见的是一个‘全民记者’的时代。当民众能够直接取得没加修饰、整理的资讯,能目睹事件最原始最真实的一面,具权威性的报社、媒体将失去光环。你知道刚才说的爆炸案的犯人是谁吗?”

“好像是移民到美国的一对兄弟?”

“对。但你知道他们是被谁找出来的吗?”

施仲南摇摇头。

“是Reddit的用户最先从现场照片锁定嫌犯的。”

施仲南闻言稍稍怔住:“网民找出犯人?”

“联邦调查局当然不会承认。”司徒玮笑道,“但在局方公布通缉照片前,网路上已经有不少人在Reddit指出‘两名背着背包、分别戴着黑色和白色帽子的男人’是最可疑的人物了。通过网路,民众跟警方的起跑线一样,资讯和情报都接近相同,他们甚至没有警察要面对的麻烦——网民都乐意交流、提供讯息,每个人都可以充当侦探,通过讨论找出最合理的推论,而警方和FBI却要用有限的人手去逐一查证。”

施仲南一直以为这种情节只会在电影或小说中出现。

“现代人已经忘掉‘新闻’的本质了。”司徒玮继续说,“新闻就是让民众理解社会上发生的事情的手段,是满足人们对这世界的好奇心的事物,而更重要的是,新闻是让我们能平稳无忧地生活的武器。记者揭发政客丑闻,不是为了让民众多一个茶余饭后的话题,而是教人们知道他们的权利正被侵害,他们的共同财富被某些自私黑心的家伙挪用;报道凶案的嫌犯,就是为了让民众警惕和防范,彰显公义天理。网路正正唤醒了这一代业已麻木的民众,重新正视自己的权利、自己的义务、自己的环境。他们不会再接受填鸭式的资讯灌输,盲目接受官方喉舌的片面之词,变成自发参与,用自己的双目双耳去判断何谓真、何谓假。”

司徒玮摇了摇酒杯,让溶得七七八八的冰块发出清脆的声音,再说:“我想你现在明白吧,这就是我认为GT网值得投资的理由。当全民皆为记者,第一手消息能在这个网站中获取,民众就自然乐意付款。对创投基金公司来说,这就是最理想、回报最高、最有效率的投资。”

听过司徒玮一席话,施仲南理解到自己的眼光还是太浅太狭隘。在他眼中欠缺营利能力的GT网,经过司徒玮分析后,他才发现这是蕴藏巨大财富的原石。施仲南一直自命才识过人,傲视群伦,中学和大学时被孤立不过是因为同学妒贤嫉能,而他亦利用优异的毕业成绩狠狠打了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的脸;可是,在司徒玮面前,他发现一切不过是假象——成绩好不过是纸上虚荣,见识广不过是同侪太不堪。他跟不少上班族一样,理想远大,终日奢望自己能登上更高的舞台,成就一番世界级的大事业;但结果大部分人却高估自己的能力,令理想流于空谈,二三十年后变成终日自怨自艾、慨叹时不我与的人生输家。

在这一瞬间,施仲南心头涌现一股久违的谦卑感。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个真正非凡的人物,不是因为对方衣着得体、佩戴名表、开高价跑车,而是因为真材实料,拥有过人的眼界和灵活的头脑。本来施仲南巴结对方,纯粹是为了篡位夺权,可是如今他发现他能从这个男人身上学到更多。

“司徒先生,您认为云端运算对未来的网路生态有什么影响?”

施仲南决定抓住机会,向司徒玮请教未来的科技发展蓝图。司徒玮也没有保留,有问必答,二人从云端运算谈到大数据,再从穿戴式装置聊到中国的网络规范。他们的谈话内容大部分跟GT网的投资简报无关,只是施仲南想借此扩阔自己的眼界。

“不好意思,我要上一上洗手间。”谈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后,施仲南敌不过尿意,于是向司徒玮说道。

“在那边。”司徒玮指了指吧台旁的角落,施仲南看到墙上挂着洗手间的指示牌。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施仲南解决后,在洗脸盆洗了一把脸。他瞧着镜中的倒影,看到脱胎换骨的自己。虽然他仍未成功篡位,但他知道这棋局已接近终盘。刚才跟司徒玮的闲谈里,施仲南已经想到好几个——不,好几十个——新意念,能够使GT网发展成划时代的网路服务。他知道自己视野不如司徒玮,亦缺乏一位头脑及得上井上聪的搭档,不可能像他们白手兴家创立同位素科技与SIQ,但他深信自己会是一个超卓的副手,能在对方的指导下成就另一番事业。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镜中的影子就像附和自己,展现相同的笑容。

从洗手间回到大厅,施仲南才察觉酒吧的顾客比他进来时多了不少,他太专注于跟司徒玮的面谈,对周遭的变化置若罔闻。吧台只余下两三个空位,圆桌也差不多满座,阳台外更有几位长外国脸孔的酒客正愉快地边聊边抽雪茄。当他经过一张高脚桌时,一位穿黑色洋装的妙龄女郎恰好跟扫视周围的他四目交接。虽然二人相视不到一秒便别过眼,但这位年轻的女性让施仲南留下深刻印象——她令他想起某位日本少女偶像,柳眉杏眼瓜子脸,加上朱唇微翘,足有八分相似,就是她的一头长直发跟那位少女偶像的波浪鬈并不相像。她穿着一袭黑色圆领露肩的连身裙,裙摆及膝,没暴露太多肌肤却流露出一份性感,跟她的娃娃脸有着强烈反差。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位年纪二十余岁的短发女生,这位女性相貌亦算出众,但即使她穿上低胸V领粉色贴身短裙、脸上抹上最流行的韩式美妆,也无法弥补她和同伴之间外表上的差距。

“我看你酒杯已空,顺便替你再点了一杯。”施仲南回到座位时,服务生刚好放下两杯新的Jack & Coke,旧的杯子和杯垫已被拿走。

“谢谢。”施仲南笑着道谢,但他的心思仍在刚才对上眼的女生身上,不自觉地偷瞥了后方一眼。

“认识的人吗?”司徒玮问。

“啊,不,不,只是觉得有点像日本明星而已。”施仲南连忙打醒精神,他不想再给司徒玮留下坏印象。

“哪一个?黑色的还是粉红色的?”

“黑色的。”

“哦。”司徒玮嘴角微微上扬,仿佛看穿施仲南的心事,“原来你喜欢这种型。”

“嗯……也是啦。”施仲南啜了一口酒,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不知道这对话的方向会否导致另一个危机。

“去搭讪啊。”

施仲南差点呛到,他没想到司徒玮会说出这种轻浮的话——他不由得思考,这会不会是对方要自己完成的另一个“考验”。

“阿南,放轻松一点。”司徒玮笑着说,“今天就别一直谈公事吧,难得来到酒吧,应该松弛一下神经,谈谈风花雪月,找点乐子……”

“贸然搭讪,只会被打枪吧。”施仲南婉拒道。被打枪事小,让司徒玮看到自己出糗事大。

“十个到酒吧的女人,九个想被搭讪。”司徒玮贼笑一下,“尤其坐在吧台或高脚桌前的,这是欢迎搭讪的讯号,因为男人可以轻松接近,站在旁边打开话匣子。依我看,那两个女的一晚便能得手。”

“司徒先生,我不是您,女生不会对我有兴趣。”施仲南苦笑道。施仲南不是没试过在酒吧把妹,只是当年遭到奚落,留下相当不快的回忆,自此他决定不再在酒吧搭讪。

“放屁。”司徒玮斩钉截铁地说,“这跟身份财富外貌无关,你没半点自信,当然会失败。”

“好吧,那我先请她们喝酒……”

“天哪,你真的不行。”司徒玮制止了正想扬手呼唤服务生的施仲南,再说,“你知道在酒吧请女生喝酒是什么意思?那等于说‘我没有女人缘,想用一杯酒换你跟我聊五分钟’。”

“我以为那是最正常的酒吧搭讪方式。”

“算了,跟我来。”司徒玮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拈起酒杯从座位站起来。虽然施仲南感到意外,但他也没有多想,伸手拿起自己的杯子,紧随其后。

“打扰两位一下。”司徒玮走到那两位女生桌旁,无视她们略微诧异的目光,说,“我从纽约来,对香港不太熟悉,但我这位同事信誓旦旦地说他在杂志看过你们的照片。我才不相信在这个七百万人的城市里这么容易碰上名人,于是跟他打了个赌——请恕我冒昧问一句,你们是不是模特儿或电影明星?”

“当然不是啦,你的同事太过奖了。”两个女生被司徒玮的问题逗乐,笑不拢嘴。

“看,Charles,你欠我一顿饭。”司徒玮回过头,向施仲南边说边打眼色,“你们有不错的餐厅可以介绍给我吗?价格再高也无所谓,因为买单的是这家伙。我不指定地点的话,他九成会带我到三流餐馆,然后骗我说是隐世名店。”

施仲南没想到,司徒玮短短几句便顺利跟这两个女生攀谈起来,对方亦很热络地介绍中区的法式餐厅和日本料亭。他留意到司徒玮不经意地将酒杯放在桌上,聊着聊着更自然地坐在短发女生旁的空位上。这颠覆了施仲南一贯的想法,他以为在夜店把妹一定要讲派头、请喝酒,相反司徒玮毫不造作的态度更易勾起女生的兴趣。

“对了,我叫Wade,这是Charles.”谈了约五分钟,司徒玮对两位女生自我介绍说。施仲南不知道司徒玮有“Wade”这个洋名,猜想也许就像他的“Charles”一样,纯粹是按场合使用。

“我是Talya,拼法是T-A-L-Y-A而不是T-A-L-I-A,”短发的女生说,再指了身旁的黑衣美女,“她是Zoe.”

“真巧,我在美国有一位同事也叫Talya。她父亲是英国人,但母亲来自一个家道显赫的犹太家族,所以父母替她取一个犹太名字……”司徒玮顿了顿,凝视着Talya说,“你不会一样是来自什么名门望族吧?”

“不是啦。”司徒玮哄得Talya咯咯笑,连Zoe也展现如花笑靥,“Wade,你在美国从事什么职业?”

“跟网路相关的。”司徒玮轻描淡写地说,“Charles跟我一样,不过他在香港工作,是很厉害的技术总监。”

施仲南察觉到Talya和Zoe对“技术总监”这四个字有反应,她们看自己的眼神跟之前迥然不同——在之前几分钟的谈话里,女生们只注视着风度翩翩、谈吐幽默的司徒玮,施仲南完全没插话的余地,恍如透明人一样。

“不过是家小公司罢了。”施仲南挤出一个笑容,对他看中的美女说道。他不知道这是司徒玮做球给他,特意强调他的“技术总监”虚衔,抑或是司徒玮的惯常伎俩,转移视线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毕竟“价值数十亿美元的企业创办人”的名堂太夸张,既可能会吓跑女生,亦可能被见钱眼开的淘金女纠缠不休。

接下来的一个钟头,施仲南领略到在其他女生身上得不到的满足感。虽然他们四人之间的闲聊不过是一堆没营养的屁话,包括哪一家夜店较好玩、遇过什么名人八卦、哪家餐厅好吃,以及司徒玮顺口胡诌的美国笑话,但令施仲南感到满足的是女生们对这些废话的态度——他很清楚自己说的话一点都不有趣,女生们就是亮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附和着他一起讪笑,眼神里净是艳羡。施仲南想,假如只有他自己一人,大概聊不到十分钟便冷场,然而司徒玮很懂得接话题,就像是天生的搭讪高手,令气氛十分融洽,仿佛是认识已久的老朋友的聚会。

“我知道一个蛮准的心理测验,你们要不要玩玩看?”

每当话题稍冷,司徒玮便会祭出类似的话,令女生们再度投入。他说话时焦点都放在“不是名门望族”的Talya身上,施仲南自然没错过机会,努力向被冷落的Zoe献殷勤。

“选蓝色的话,代表你在朋友圈子里其实不太受欢迎。”在某个选颜色的心理测验中,司徒玮对选蓝色的Zoe说。

“蓝色也分深蓝和浅蓝,我猜你选的其实是接近白色的浅蓝吧。”施仲南替对方打圆场道。司徒玮在之前说选白色的Talya擅长交际。

Zoe被施仲南逗笑,可是二人之间的对话并不热络。谈笑间,施仲南对Zoe的印象愈来愈好,除了外貌正合他的喜好外,个性随和,谈吐亦很温文有礼。他少有地动真情,踌躇着是否展开攻势,打动佳人芳心。

“啊,我要再点一杯。”Talya喝光了面前的酒。她向服务生挥手,可是11点后顾客不少,服务生应接不暇。

“我直接跟酒保点。”Zoe离座说道。施仲南看到她面前的酒杯也空了。

吧台前站满酒客,Zoe挤进去,可是身材娇小的她引不起酒保的注意。施仲南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帮忙,司徒玮却已离座走到对方身边,跟酒保说话。不久,Zoe捧着两杯蜜露绿色的玛格丽特跟司徒玮回座。

施仲南为自己的迟疑深深后悔。Zoe和司徒玮回座后,四人的座位改变了,本来坐在施仲南和Talya之间的司徒玮,如今坐在两名女生之间——Zoe似乎在吧台对司徒玮留下良好印象。司徒玮的焦点亦从Talya转到Zoe身上,而Talya因为换位坐到施仲南身旁,主动跟他说悄悄话。

“你是技术总监,有见过乔布斯或盖茨吗?”

在这之后,施仲南感到一切都变了调。表面上四人间的气氛依旧热络,但Zoe不时跟司徒玮眉来眼去,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而Talya身子靠近施仲南,让他瞄到V领下的乳沟。施仲南保持着之前的友善态度,可是心里感到不是味儿。

“我差不多要回家了。”12点50分左右,Zoe说。

“时候还早啊。”施仲南说道,期望能有更多的时间跟对方拉关系。

“Zoe她住得远,回到家已经2点啦。”Talya插嘴道。

“住哪儿?”司徒玮问。

“元朗。”

“我开车送你吧。”

“谢谢。”

Zoe连想也没想便答应,脸上更泛起红晕。施仲南看在眼里,了解到事情已无可挽回。要怪就怪自己没有当机立断。

司徒玮站起身,向服务生打了个手势,对方见状点点头,按了一下夹在衣领的麦克风,口中念念有词。施仲南猜那不是要结账——毕竟司徒玮是熟客,账款大概直接从信用卡扣除——而是让服务生通知Egor,请他叫泊车小弟开司徒玮的车到门口。

Talya和Zoe往电梯走过去,施仲南正想跟着,却被司徒玮叫住。

“你忘了公事包。”

施仲南这时才记起放在矮圆桌旁的公事包,连忙回去拿起。

“啊,谢谢。”

“不甘心吗?”冷不防地,司徒玮问道。

“什么?”

“我抢了你的心头好。”司徒玮朝电梯前两个女生的方向努努下巴。

“没关系,司徒先生您喜欢Zoe的话,我当然——”

“不,我不特别喜欢。”司徒玮耸耸肩,“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单有野心并不足够,还要用对方法,才能达到目的。”

施仲南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开始要冷落Zoe,胡扯什么心理测验说她不受欢迎?就是为了操弄她的情绪,之后攻破对方的心防。摆布人心不单单能用于把妹,商战环境中它亦是关键武器,假如你想取代Richard成为执行长就要懂得个中道理。在酒吧里失手,顶多只是错过一个床伴,但在商场中被反将一军,赔掉的可能是你多年辛苦建立的事业。”

“明、明白了。”施仲南料想不到这也是司徒玮的“考验”之一,为自己的失策感到懊悔。他不是不懂摆布人心的伎俩,只是一来不敢班门弄斧,二来不知道他的方法在Zoe身上是否适用。

“你也不用绷太紧。”司徒玮换回轻松的语调,说,“Talya身材蛮辣的,你今晚便将就一点用一下吧。”

“‘用一下’?”施仲南直愣愣地瞧着司徒玮。

“打包带回家啊。她挺中意你,你不是看不出来吧?”

“她们不是这种玩咖吧?”

“我之前不是说过一晚搞定她们吗?”司徒玮嘴角微扬,“我不管你,但我肯定Zoe今晚不会回家了。”

在电梯里施仲南内心忐忑,纵使他只跟Zoe认识不到三个钟头,他不相信她会如此轻易跟认识一晚的陌生男人上床。他认为将Zoe跟他以往遇过的女生相提并论是一种侮辱。

可是,当他走到街上时,他知道自己错了。

“这是你的车?”Zoe和Talya对着司徒玮的雪佛兰科尔维特目瞪口呆,走到车旁不住打量,就像看到糖果的小孩一样。施仲南从Zoe的表情看出,他的女神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会在金钱和名誉地位前屈服,甘愿付出身体来换取虚荣。

对,这才是理所当然的现实啊——施仲南一边暗想,一边为自己方才的天真想法而苦笑。

司徒玮从Egor手上接过车匙,对施仲南说:“对了,你之前问我是不是经常来这酒吧……”

施仲南想起被打断的那一席话。当时司徒玮说“有需要便会来”。

“……这也是‘需要’之一。”司徒玮打了个眼色,用拇指指了指贴在挡风玻璃前欣赏车厢内部的Zoe.

施仲南眼睁睁地看着司徒玮替Zoe打开车门,再回到驾驶座的一边上车。

“不好意思,只有两个座位。”司徒玮通过车窗说,“Charles,下星期见。”

目睹火红色的跑车远去,施仲南百感交集。他立誓将来要出人头地,要成为载着美女丢下他人的大人物,而不是被丢下的逊咖。

“我们接下来要续摊吗?”

Talya问道。施仲南看到对方脸色红润,走路略微摇晃,说话虽然清楚,但看来已有七分醉意。她在那杯玛格丽特之后,再喝了一杯长岛冰茶和一杯内格罗尼。

不吃白不吃——施仲南想到。Talya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他出于报复心态,决定依司徒玮所言,今晚“用一下”这大胸女。

“我家有酒,到我家喝吧。”施仲南说。

“好,你的车呢?”

“我……没开车。”

“哎。”Talya皱一下眉,但随即展露笑容,“没关系,那我们坐计程车。Taxi!”

Tayla站在路边挥手,可是街上根本没有计程车,施仲南怀疑她比自己想象中更醉。

“喂,Charles,你开什么车?”

施仲南没想到她会再问相同的问题,感到有点厌烦。

“我就说我没开车。”

“我知道你今天没开车,我是问你平时开什么车啊。”

“我没车。”

施仲南冲口而出说出这句后,他从Talya的反应看到,自己说错话了。

“你没车?”Talya一脸讶异,“你的美国同事Wade也开那种跑车了,你身为技术总监至少有一两台奔驰吧?”

“美国同事?我们不在同一家公司工作,我们是……合作伙伴。”本来施仲南可以撒谎,但他心里有气,于是乘着酒意直话直说。

“你不是跨国科技企业的技术总监吗?”

施仲南恍然大悟。他猜Talya一定误会了他的工作——司徒玮用“同事”称呼他,所以Talya才会以为施仲南一样在美国公司担任技术总监,调来香港分公司办事。

“是香港本地的公司。”

“老天,你说‘小公司’时我以为你只是谦虚!”Talya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大声质问道,“你的公司到底有多大?你有多少部下?”

“六人。”

“你只有六个下属!”Talya板着脸高声嚷道,“你不过是个小小的部门主管!”

“不,我的公司只有六个人,我只有一个部下。”

Talya直眉瞪眼,仿佛发现施仲南是骗子似的。

“混蛋!幸好老娘警觉性高,不然就被你骗上床了!”Talya无视街上的人围观,指着施仲南鼻子骂道。

“臭婊子,我才对你这种老太婆没有兴趣!”眼看对方大庭广众下撕破脸皮,施仲南不甘示弱,狠狠还击。

“死穷鬼,不会照镜也懂撒泡尿瞧瞧自己吧!你没钱谁鸟你!”

“你这种货色就算倒贴老子也不稀罕!”

然而这场骂战不到半分钟便完场。一辆计程车驶过,Talya挥手截停,上车后再向施仲南撇下两句脏话便扬长而去。

“他妈的。”施仲南沿着兰桂坊向皇后大道中走去。路上满是买醉的酒客、猎艳的玩家、性感的女郎,众人脸上挂着不同含义的笑容,就只有施仲南一人摆臭脸。

“待我他日飞黄腾达,这女人又会像条发情的母狗对我竖起屁股……”施仲南忿忿不平地想。当他走到位于戏院里的地铁站入口时,才发现祸不单行,尾班车已开,车站职员正在拉上闸门。

他一屁股坐在入口的阶级上,心里憋着一口闷气,好想尽情发泄。

可是他渐渐冷静下来。

他从公事包拿出之前给司徒玮过目的文件,想到这才是他目前最着紧的事。被横刀夺爱,被当众奚落,不过是等闲事。

他把文件塞回公事包,眼角瞄到放在角落的手机。他顺手将它取出,打开看了看。

“居然没半条讯息……”他暗忖。他在通信录名单中点了一下,按下一串文字送出,心想现在凌晨一点多,但对方应该还未睡。

他将手机塞进口袋,从戏院里步往毕打街,站在路边等候计程车。不一会儿,一辆车顶灯号亮着的空计程车驶近,他挥手后,车子在他跟前停下。

“钻石山龙蟠街。”甫坐上车子他便说道。司机冷漠地点点头,默默地按下码表按钮。

计程车出发后,施仲南掏出手机,看了屏幕一眼,发现之前送出的讯息显示为已读,可是没有回应。直到车子驶进海底隧道,手机依然沉默,他感到有点奇怪。他曾经吩咐过对方,看到他的讯息后必须回应。

在等待期间,他想起阿豪下午说的屁话。

——“我呸,我又没有恋童癖,那么幼齿我才吃不下,更何况你妹又不是特别漂亮……”

没来由地,施仲南心底泛起一丝不安的预感。

2

杜紫渝睁开眼,映进眼帘的依旧是沉默的白色天花板。她往左瞄了瞄床头的闹钟,短针落在八与九之间。微风拂起粉蓝色的窗帘,早晨柔和的阳光伴随着窗帘的起伏或强或弱地照在杜紫渝的小腿上。

真平静啊——杜紫渝想。

由于暑假已开始,杜紫渝没有调闹钟,让自己睡到自然醒。事实上,平日清晨6点总有鸽子飞到房间的冷气机平台外休憩,所以往往闹铃未响,杜紫渝已被鸟儿的鸣叫吵醒。今天鸽子们却像了解她的心情似的,难得地没有打扰她安眠。

“安眠”,真是久违的名词啊——杜紫渝再想。

过去两个月,杜紫渝几近精神崩溃。她完全没料到区雅雯会自杀。

那天当她寄出最后一封匿名信后,久久没收到对方的回复,她便以为自己“胜利”了。她当时猜想,区雅雯一定是消极地删去了邮件,眼不见为净,像鸵鸟般将头颅埋在沙子里,以为这样便可以逃避现实。她要区雅雯知道,凡事皆有因果,上天会假借凡人之手,去令恶人受到教训。

只是她没想到区雅雯那时候已不在人世。

杜紫渝在网路上在看到区雅雯自杀的新闻的瞬间,脑袋空白一片。她以为死者不过是同名同姓的家伙,又或是弄错了什么,可是再三读过那则短短的消息后,她猛然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区雅雯是在读过她的信后自杀的。纵使她没有亲手将对方推出窗口,但她也感到这份罪责的重量。

——我杀了人。

那一刻,杜紫渝心里冒起两把互相对抗的声音。

——“那不是你的责任,你又没有用枪指着她逼她跳楼。”

——“你别自欺欺人,你在信中叫她去死,她便真的去死了。”

杜紫渝不断为区雅雯的死讯找借口,可是那把名为“理智”的声音逐渐压下其他的情绪,不断重复着相同的指控——

“你杀了人。”

当杜紫渝回过神时,她已在洗手间抱着马桶呕吐。

她从不知道人命如此沉重。

那天父亲也像今天一样,北上出差,偌大的家里只有杜紫渝一人。杜紫渝家住九龙城广播道,是九龙屈指可数的高尚住宅区。广播道全长约一公里,起点始于联合道和竹园道交界,但由于它是一条环状道路,就像衔尾蛇一样,广播道的终点接在起点旁,在笔架山山麓上画出一个心形的区域,区内还有两条贯穿南北的道路马可尼道和范信达道。它曾是香港各家电视台与电台总部所在之地——就连那两条道路亦以外国的无线电发明家命名[马可尼道(Marconi Road)以意大利诺贝尔物理学得主古列尔莫·马可尼(Guglielmo Marconi)命名,而范信达道(Fessenden Road)则因纪念加拿大发明家范信达(Reginald Aubrey Fessenden)而命名,他于1906年作出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无线广播。]——但随着这些机构陆续迁出,如今这社区只余下香港电台和商业电台两家企业,以及大量价值不菲的豪华寓所。杜家住在一栋每层仅有两个单位的住宅大厦的十楼,家里只有父女二人,可是房子却有千余平方尺,客厅连接着向东的阳台,主人房附有独立卫浴,在香港这是不少上班族梦寐以求的生活环境。

不过,就在区雅雯自杀那天,这没半点生气的房子只令杜紫渝更感到窒息。即使她将家中所有电灯打开,再打开电视机和音响,她仍改变不了一个事实——这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她最慌张、最焦虑的一刻,她连个倾吐的对象也没有。以前家里尚有一位叫Rosalie的菲律宾女佣,在杜家工作多年,杜紫渝当她半个家人,可是去年5月父亲解雇Rosalie,改为聘用钟点女佣,杜紫渝就更觉孤独。

那天晚上,杜紫渝按捺着惶恐不安的情绪,以颤抖的手指传送讯息给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她的“兄长”。

那女的死了!!!

“咔嚓。”玄关传来的开门声打断了杜紫渝的回忆。每天早上9点,姓黄的钟点女佣都会来打扫,黄昏6点会再来一趟,替杜氏父女煮晚餐。在杜紫渝不用上学的日子,她更会烹调简单的料理让杜紫渝中午吃。然而,杜家的早餐则不在这个女佣的工作范畴之内,每天早上,杜紫渝习惯随便吃个面包充饥,而父亲更是提早出门,在上班之前光顾餐厅。

曾几何时,杜家的早晨有过不同的风景。

早餐曾是杜紫渝每天最期待的时刻——菲佣Rosalie在厨房忙碌地煮早餐,父亲边喝咖啡边看电视新闻,母亲则挑三拣四地嫌女佣煮的太阳蛋不够好。即便这不是什么和乐融洽的模样,杜紫渝觉得,这至少是父母跟自己难得同桌共聚的机会。杜紫渝的父亲经常出差和加班,晚上难得见一面,而母亲以前就经常不在家——结果六年前,她留下简单的字条,说自己要跟这个沉闷的丈夫诀别,便再没回过家了。

杜紫渝的父亲是一位工程师,毕业后一直在同一家颇具规模的建筑公司工作,至今已晋升至行政人员,薪水相当可观,广播道的豪宅更是他在楼市低潮时购入,账面上获利甚丰。不过,就如妻子的留书所指,他的个性木讷少言,多年来只重视事业,活像个工作狂。他年近五十才成婚,杜紫渝暗中猜想,母亲跟父亲一起也许只是觊觎他的财富,结果发现金钱无法带给她生活上的刺激,最后还是离开这闷蛋,在其他男人的怀抱中寻求不切实际的幸福。

不过,最令杜紫渝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母亲离家后,父亲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父亲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仍旧有规律地上班下班,生活一切如常。杜紫渝猜,也许对这个男人而言,妻子或家人通通不重要。几年前离世的姑母对她说过,父亲根本没有兴趣结婚,只是来者不拒地接受了母亲的追求。

也因此,杜紫渝对这个男人的感情相当复杂。她一方面感受不到家庭温暖,只觉得自己不过是跟父亲分享同一个住所的同居人,另一方面她亦很感激对方,毕竟父亲提供了温饱、照顾她的日常需要。在物质生活上,杜紫渝比不少人丰足,但心灵上却远比他人贫乏。

每次她在街上看到父母带着孩子,一家团栾的模样,便不禁幻想自己若然生在平凡家庭里,个性会有什么转变,遭遇有否不同。

“早安。”起床梳洗过后,杜紫渝到厨房斟水喝。正在清洁抽油烟机的钟点女佣看到她便主动打招呼。

“早安。”

“要吃新鲜面包吗?”女佣指了指桌上一个胶袋。

“不用了,昨天的还没吃完。”杜紫渝边说边从冰箱取出一个裸麦核桃面包,再放进微波炉稍微热一下。

女佣微微一笑,眼神颇有嘉奖之意,仿佛对杜紫渝的节俭很是欣赏。可是,杜紫渝这样做并不是基于什么好教养,她只是不愿意多花父亲一块钱——她不想自己变成像母亲一样的女人。

随着年纪愈长,杜紫渝愈对自己的外貌感到害怕。每天在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的样子一天比一天更像母亲。杜紫渝的母亲是位美女,三十多岁时仍经常在街上被当成大学生搭讪,笑起来脸上的小酒窝更让人心生好感。杜紫渝不止继承了母亲的梨涡,还遗传了一双桃花眼,纵使她不想承认,自己有着跟母亲相同的美貌。因为“水性杨花”的母亲只为他人带来不幸,所以杜紫渝对自己的外表深感嫌恶,为了遮掩这些特征,她刻意戴上跟脸型不相称的方框眼镜,又刻意磨平自己的感情,平日鲜少露出笑容。

“我说,你这年纪的女孩子就该打扮一下嘛。漂亮又没有罪。”兄长曾如此劝告过她。

对杜紫渝来说,兄长是唯一的心灵支柱。

拿着面包和杯子,杜紫渝回到卧房。她习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毕竟空荡荡的客厅只会让她更觉孤单。事实上,她的房间比不少低收入家庭的房子还要宽敞,除了卧床、衣橱、书桌等家具外,还放了一张躺椅和一台小几桌,让她平时舒适地阅读喜爱的小说。她将杯子放在书桌上,再顺手将一旁的小说放回书架。昨天她又取出这本已读过好几遍的日本翻译小说,稍微重温结局。她会这样做,是因为她的阅读部落格中难得有访客留言。

版主大大您好!我最近才有幸读完这部作品,感到十分震撼,想看看其他读者的感想,结果找到版主大大您的部落格了。读罢您的文章,忍不住冒昧回应一下:您的感想文写得太好啦!完全说出我的心声。两位主角的关系真是悲哀,尤其结局更教我掉泪。不过我实在无法接受作者要男主角最后自杀的安排,假如说他跟女主角是秘密恋人,我还觉得合理,但他们就不像是啊?为什么他连性命都不要,愿意为女主角牺牲?是赎罪?但他根本没有罪责嘛?期望版主解惑,指点一下。谢谢!

小芳 于 2015/06/30 20:13

留言谈及的,是东野圭吾的某本著名作品。杜紫渝不特别喜欢东野圭吾,但这部小说却是她至爱之一,所以她在部落格的心得文也写得比较仔细。她的文章是去年春天放上网路的,结果事隔一年多,才有第一篇回应。杜紫渝的部落格一向没有什么人气,毕竟香港阅读人口不多,她从网站统计得知,点阅的有不少是台湾人——杜紫渝从IP地址记录知道,这位“小芳”也是台湾读者。

自从昨天读到这留言,杜紫渝便开始思考如何解答。她想跟小芳说明主角之间的不是“男女间的爱情”,而是升华至另一层次的感情,可是她又觉得这很难三言两语用文字解释清楚。杜紫渝在某些事情上很龟毛,她无法容忍自己随便敷衍作答,觉得既然有知音人,就得好好沟通。

在咬着面包、目光扫过书架的这一刻,杜紫渝对自己平静的心情感到有点讶异。她觉得这几天自己好像脱了一层皮,将烦恼和痛苦一股脑儿丢掉,迎来焕然一新的灵魂。也许这是因为时间冲淡了一切,也许这是因为暑假到临令她不用每天看到区雅雯在教室中空置的座位,也许这是因为部落格微不足道的留言转移了她的视线,不过她猜,最大的原因在于她亲手烧掉了区雅雯的一页遗书。

遗书的出现令她方寸大乱,在众人面前,她只能装出平常的样子,冷静地思考应付方法。她至今仍对自己急中生智感到庆幸,全靠兄长不时鼓励,她才能化险为夷,没让区雅雯遗书中最重要的一页曝光——虽然她没看过内容,但她想那一页上很可能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杜紫渝曾在书本读过,人类在文明发展过程中,会利用外在的仪式来引发内在的改变。原始部落的祭礼、古老的宗教仪式等,都是基于相同理由,人是要“进行某个动作”,才会真正觉得“思想上有某个变化”,比如群族中的地位升迁,或是获得神明的眷佑。杜紫渝想,或者“焚毁遗书”正好是她除罪的洗礼。

前天晚上她跟兄长见面时,兄长还称赞她终于解放了自己。她很清楚,区雅雯也是兄长心里的一根刺,只是他没有表现出来,免得她失去仅有的心灵避风港。

“我不就跟你说过,你要学得自私一点,脸皮厚一点吗?”兄长曾对她说,“这个社会很残酷,示弱的人只会遭到无情的打击。那个姓区的绝对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才会死,假如被人骂两句便跳楼,那我们每天大概会看到成千上万个自杀者了。她会死,是因为她不够坚强,是因为她宁愿选择死亡去逃避承受这个荒谬社会的压力。”

纵使这说法像歪理,杜紫渝还是好几次因为这些鬼话获得丁点救赎。

伸手拿起水杯时,杜紫渝差点不小心将水溅到昨天收到的成绩单上。这次期末考她的成绩退步了,名次从第十三名掉到第十七名——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考试期间她都无法集中精神温习。杜紫渝对这成绩感到失望,不过她已不像以前执着于学业成绩优劣。直至去年她都名列前茅,即使父母从没施加压力,她却一直逼自己努力念书拿高分数——从小她便有一种错觉,认为学业优秀,父母便会关心自己。当母亲离家出走后,念小学的她更一度以为只要拿到第一名母亲便会回家。纵使后来她知道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妄想,她仍无法放开力争名次的念头,而她不知道这压力正蚕食着她的心灵,逼得她透不过气。

令她改变想法、放开怀抱不再执着于名次的,也是兄长。

想通以后,杜紫渝也有点庆幸,她不像其他同龄的学生需要为如何向父母交代烦恼。杜紫渝的父亲对她的成绩置若罔闻,考得好固然没有奖励,考得差亦没有任何责备。他这次出差已两天,连一通电话也没打回家过。

“哔。”就在杜紫渝想起父亲没致电时,她的手机传来一声铃声。她打开一看,发现刚收到一则学校系统发出的短信。

以诺中学图书馆提醒您,您的借书《13.67》将于三天后到期,如欲查询或续借请使用线上系统:http://www.enochss.edu.hk/lib/q?s=71926

杜紫渝对这封短信感到不解。学校图书馆暑假期间不开放,系统理应不会发出通知,而且她很清楚自己没有未归还的书本。更重要的是,纵使这讯息和平时收到的没两样,书名一栏却变成乱码,她不由得猜想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她按下链接,手机弹出浏览器,页面载入了好一阵子还没有完成,等了约二十秒,浏览器亮出的却是以诺中学网站的首页。

“学校聘请的资讯公司正在维修系统吗?”看着网页上学校的校章和校门照片时,杜紫渝心想。她听说学校因为电脑出问题,差点来不及发出成绩单,老师们费了不少工夫才将全校所有同学的各科分数重新输入。

杜紫渝点进图书馆的页面,登入账号后,确认借书记录中项目数字为零。为了知道有没有其他同学收到类似的短信,她点进了讨论区。学校网站的讨论区里有图书馆的版面,不过一向冷清。

标题:【借书】收到乱码的还书通知?

刚点进版面,杜紫渝便看到这篇新文章。发表时间在昨晚,留言有四篇,内容都是说收到莫名其妙的还书短信。看到其他人也遇上相同情况,杜紫渝便不再在意。她准备关上手机,趁早上到邻近的乐富广场的书店买几本新书时,却因为惯性地点了“回到文章列表”的链接而令她看到意外的文字。

标题:【闲聊】昨天发生的事

虽然标题没有写明是什么事件,但杜紫渝胸口一揪,稍稍感到不妙。她紧张地点开文章。

讨论区:图书馆

张贴者:WongKwongTak2(火腿德)

标题:【闲聊】昨天发生的事

时间:2015年6月30日 21:14:13

听说昨天中午在图书馆有过小骚动,好像跟3B班“那件事”有关的,有没有人知道详情?

首篇文章没有什么内容,杜紫渝猜纯粹是一个八卦的同学听到风声,所以自作聪明地开串发问。一般来说这种离题的帖文很快会被管理员删掉,不过不知道是系统正在维护无法删文,还是管理员和老师都刚好没空上线,这新帖不但保留在讨论区当眼的位置,更有不少同学七嘴八舌地回应。

——如果是和“那件事”有关的话,就不能提吧?

——火腿德又是你! XD

——同学们有知情权啊!老师要自欺欺人多久?

——楼上不怕被点名吗?暑假一样可以抓你回校辅导喔~

——支持言论自由!(不要抓我!)

——管理员还没删文,真是天大奇迹。

和班级讨论区不同,个别班级讨论区的管理员由班长兼任,图书馆版面的管理却由助教负责,比起整天窝在网路上聊天的学生们,成年人并不热衷于处理这些版务工作,管理上较懈怠。杜紫渝迅速扫过这些没营养的对话,心想自己似乎想太多之际,却在页底看到长长的一篇留言——令她感到不安的留言。

张贴者:LamKamHon(阿汉社长)

标题:Re:【闲聊】昨天发生的事

时间:2015年7月1日 01:00:48

我当时在场。昨天中午我和棋艺社的同学到图书馆印暑期活动的单张,目睹了整件事。来龙去脉我不大清楚,但似乎是“那位学妹”的家人在图书馆发现遗书了。我瞄了一眼,没看完全部内容,但好像不是什么好话,大概是抱怨某位同学对她不好之类,至于她是不是以死控诉我就不胡乱推测了。

我不是想反抗校长老师的指示,只是觉得既然那是事实(我亲眼看到的事实),我说出来也没有什么错,任由谣言酝酿发酵只会更糟。假如袁老师能开诚布公,跟同学说出真相就更好。

不过我猜这串很快便会被删吧。

杜紫渝倒抽一口凉气。她以为烧掉遗书缺页后,事情便告一段落,没想到会生出这样的枝节。她对棋艺社社长有多少印象,对方当时的确在场,而且这位学长算是学校的名人之一,在学界不同种类的棋赛中拿过一些奖项,加上成绩优异,说话很有分量。因为这身份,杜紫渝相信其他同学不会质疑这篇回应的真确性。

但他人相信的话,便麻烦了。

杜紫渝好不容易才毁尸灭迹,确定区雅雯的遗书不会将矛头指向自己,结果还是阻止不了“班中有谋害区雅雯的同学”一事可能暴露。一想到这里,杜紫渝便感到焦虑,刚吃掉的面包就像要从胃吐出来。她仓促地打开平日跟兄长用来通信的LINE,点了兄长的名字,在输入栏键入文字:

不好,学校讨论区有人在谈论

然而杜紫渝没完成句子,拇指按在屏幕上,思考着该不该给兄长写这条讯息。她听他提过公司有什么重要的客户,工作顺利完成的话便能升职加薪之类。兄长的话她都有听没有懂,唯一确定的是他最近很忙,要专心处理工作。杜紫渝觉得,这实在不是要兄长替她分忧的时机。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杜紫渝想。兄长曾在她面前入侵学校讨论区,取得管理员权限,她本来想是否该通知他,要他偷偷删除这问题文章;但冷静下来后,她发觉情况不算坏,犯不着画蛇添足。区雅雯的遗书里指控某人,不过是片面之词,就算自己的名字曝光,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跟对方的死有关。她信任兄长传授的电脑技术,知道不可能从那些邮件追溯到自己身上。相比之下,舒丽丽更像是会对付区雅雯的人——同班同学之中,至少有五六人知道舒丽丽疏远区雅雯的原因,只要将舒丽丽和赵国泰的情侣关系公之于世,正常人都会猜区雅雯自杀是被情敌所害,没有人会想到背后操盘者是自己。

就像找到情绪的出口,杜紫渝内心再度平静下来。她打开手提电脑,进入自己的阅读部落格,登入账号,准备好好回答“小芳”的问题。她一边打字,一边思考该在午饭前还是午饭后去书店。她知道她能借着阅读稳定心情。

暑假的第一天,杜紫渝安然度过。

而她没想到那“枝节”会在第二天开始失控。

张贴者:ChuKaLing(玲玲朱)

标题:Re:【闲聊】昨天发生的事

时间:2015年7月2日 03:14:57

花生讨论区居然有人重提旧事了!

http://forum.hkpnuts.com/view?article=9818234&type=OA

翌日早上,杜紫渝打开电脑,再次登入学校讨论区,目的是想看看那串帖文被管理员删除了没有,结果文章不但仍在,更有令她惊讶的新回应。她战战兢兢地按下链接,浏览器弹出新分页,左上角正是她熟悉的花生图案。

superconan发表于2015-07-01 23:44

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我花生小王子、键盘高手高手高高手超级柯南又来给诸位爆料揭秘,今天要爆的是三个月前在这版“一文掀起千尺浪”、叫各位花生友嗑花生嗑个不亦乐乎的那篇十四岁女生诬告文具店店东入监的帖子内幕。善忘的诸位可以先按以下链接温故知新:

http://forum.hkpnuts.com/view?article=7399120

话说该篇申冤文出台后,为民请命、锄强扶弱的一众花生友自然伸张正义,力陈那个十四岁女学生如何恶毒、含冤入狱的文具店店东又如何无辜,各路人马仗义出手挖那小贱人的姓名住址学校照片,力求替天行道,警恶惩奸。最后天网恢恢,那女学生跳楼自杀,花生友再一次为民除害,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哈,其实各位花生友心有戚戚,大家都不敢说出心底话吧?今天就让我花生八奇之首超级柯南,为大家说一句真心话。

你们、都是、杀人凶手。

我超级柯南纵横花生数载,结下不少梁子,大大小小干架也干了数百场,但从不落井下石、自命正义,因为口中老嚷着正义之名的往往是狗熊而非英雄。今次我就不点名,可是哪位花生友有份将那十四岁女生推往鬼门关,诸位心中有数。别管那店东有没有做过,就算他真的被诬告,那女生罪不至死吧?

好,言归正传,反正我这次也不是要数落诸君,而是爆料。

各位先看一下以下链接:

http://forum.hkpnuts.com/user?id=66192614

这就是那篇帖子的作者档案,kidkit727兄(或kidkit727姐)。各位可以看到,K兄(或K姐)发表文章数只有1,回应数为0,初次登入日期为4月10号,最后登入日期也是4月10号。K兄(或K姐)是新花生友并不出奇,也许他(或她)就是为了替舅父申冤才会注册帖文,不过他(或她)在帖文后没再登入、没有加入诸君的讨论,共同商议制裁渣女的大计,未免有点古怪。我动用过我超级柯南的超级搜索能力,在网路上亦无法找到跟“kidkit727”这名字相关的网页,无论电子邮箱、脸书、微博都不见影踪。我的疑问是,懂得借用花生大军的人,犯不着藏头露尾,他或她现身的话,花生友自会更落力协助。K君的做法,实在令人联想到当中有猫腻。

所以我超级柯南想说的是,诸位其实不是杀人凶手,只是被人利用的蠢蛋废物。

想必诸君此刻对在下咬牙切齿,认为在下胡说八道吧?

嘿,我花生小王子、键盘高手高手高高手超级柯南自然留有一手。我昨天收到一封PM[讨论区的私人讯息(Private Message)。],报料人告诉了我一个重点内幕。诸位记得K君的文章中,说入狱的人是他的舅父吧?各位,入狱那位兄台根本没有姐妹。既然没有姐妹,又何来外甥?报料人相当可靠,各位花生起底军团的战友如果不相信,大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查证,我敢说结果会跟我上面说的一样。

既然K君跟入狱那位先生非亲非故,何解洋洋洒洒写上千字文,为一位陌生人辩护澄清?会不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十四岁女生与花生大军之间?

嘿嘿嘿!诸位聪明绝顶的花生友,现在你们感觉如何?感觉如何了?

杜紫渝边读这篇怪里怪气的帖文边感到背后窜起阵阵寒意。观乎行文用词,她相信这个superconan是花生讨论区的老版友——网路上有不少这种自以为幽默的人,每天虚耗光阴在大大小小的论坛上打嘴炮,仿佛他们除了跟互不相识的网民笔战外没有其他生存意义。虽然这篇文章充斥着字义不明的冷嘲热讽,但杜紫渝无法漠视戏言中的锐利攻击,尤其对方点明邵德平没有外甥这事实。

当初兄长跟她设计煽动网民攻击区雅雯时,曾讨论过冒认什么身份来发表文章。杜紫渝从麦律师事务所的见习生口中得悉邵德平的亲属和交友关系,知道邵德平没有外甥,可是兄长说这比起伪装成任何一个真实的人更理想。

“渝,我们以那家伙的老婆或朋友的名义来帖文的话,只要本人出来否认,那就令文章的可信性大减了。”兄长当时这样说,“另外,作者的身份必须要令人情绪上认同,随便掰一个‘后辈’或‘朋友’,力度远不及‘亲人’那么有效。虚构一个外甥没错有点冒险,但我赌邵家的人不会透露实情,尤其邵德平还在狱中,他老婆和老妈才不会笨得跟记者说三道四。”

“为什么不会?”

“因为对邵德平的处境没有帮助嘛。他都放弃自辩,选择坐牢了,这时候翻案对自己一家都没有好处。”

“不怕有人查出邵德平的家族关系,质疑文章作者的身份和动机吗?”

“我们只贴一篇文便消失,记者想找作者也找不到,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邵德平真的表明不知道作者是谁,那只会让事件变成罗生门,对我们来说还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最低限度,我们能点起火头。你该记得我们的目的吧?”

“嗯,就是惩戒区雅雯。”

杜紫渝当时觉得兄长的话很有道理,可是如今发觉,他们算错了重要的一环。区雅雯一死,事情便变了调。

superconan的文章中提及PM他的报料人,杜紫渝不由得猜测会不会跟图书馆遗书事件有关。纵使她不认为学校里有人跟邵德平相识,这篇新文章正好在发现遗书两天后贴出,时间上未免太巧合。她努力保持冷静,思考各种可能性——她猜,或许某人一早已知道邵德平没有外甥,只是觉得事过境迁,没有机会再提,而遗书出现勾起这个人向外公开情报的念头,于是跟这个什么“超级柯南”联络上。

不对,好像有什么不对——杜紫渝觉得这推论有点不对劲,可是她说不出原因。

她犹豫了一阵子,捡起手机,输入一串文字。

快看花生讨论区!有人翻旧账了!!!!! 怎办?

http://forum.hkpnuts.com/view?article=9818234&type=OA

纵然她不想打扰埋首工作的兄长,她目前只能向他求助。

讯息传过去后,杜紫渝紧紧盯着小小的手机屏幕,等待兄长的回复。她知道兄长正在上班,不一定有空看到她的求救,但她只能祈求他早点看到。等了一分钟,她连讯息“已读”的标示也没收到,只好先回头将焦点放在电脑里的花生讨论区内,可是她每隔几十秒便会瞄向手机,查看兄长看过讯息没有。

五分钟后,杜紫渝看到讯息下方的已读标示亮起,立即捡起手机,焦灼地等候兄长的回复。这几分钟里她如坐针毡,左手紧紧握拳,连指甲陷进手心留下一道道血痕也不自知。再等了差不多五分钟,她终于收到回应。

不用担心,只是个白目

杜紫渝见字,立即紧张地键入新讯息。

可是对方查出了那个人没有外甥的事啊!

按下送出后,她再次担忧地等待回复。然而这次不用半分钟,手机便响起新讯息的铃声。

真的不用担心,这家伙的文章从来没人当真

你看看那篇文的回应

superconan的文章只有两篇回应,一篇以脏话还击叫他去睡——留言者可能是“跟作者结下梁子的花生友”之一——另一篇更只留下一串苦笑的表情图案,暗示只有笨蛋才会相信这篇鬼话。杜紫渝知道兄长是花生讨论区的长年用户,猜想他认得superconan这名字,而他人的冷淡回应,正好证明兄长所言非虚。可是,她始终觉得不能掉以轻心。

今晚能见面吗?

杜紫渝提出要求。她和兄长通常一个礼拜只见一次面,但她担心事态严重,觉得有必要当面聊一聊,有备无患,为最坏的发展作打算。

抱歉,今晚有公事

最近很忙,周末也要上班

看到回复,杜紫渝察觉自己很不中用,在焦躁之中反省到自己的软弱。兄长不久前才因为她心情平服了而欣慰,此刻自己却像惊弓之鸟般,将兄长当作汪洋中的浮木般死命抱着不放。为了让兄长集中精神工作,杜紫渝简单地回应了一句同意,结束对话。她很清楚,兄长在工作上努力争取出人头地的机会,不是单单为了赚大钱。

“渝,我会在你毕业前让你离开那个家。”

兄长曾对她许下这个承诺。

“我没办法像那个男人一样让你住在千呎大宅,不会有女佣替你打点一切,但我保证你能快快乐乐地生活。”

杜紫渝已经想不起那时候她如何回答兄长,她唯一记得的是那一份感动。

知道自己在世上不是孤身一人的感动。

纵使心里仍旧充满疑虑,杜紫渝不断尝试说服自己这“枝节”很快会消失。花生讨论区每天有数百篇新文章,不受注目的很快会被挤到第二、第三页,是网路论坛典型的“贫者越贫、富者越富”的情况。从只有两篇回应看来,虽然superconan是老用户,但他在讨论区人望不高,版友都懒得理会,这文章很快会沉到文章列表深处。

可是杜紫渝无法确定事情朝这方向进展。

杜紫渝明白她再担忧也无济于事,她只好尝试忘掉那篇怪文章,将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下午她埋首在昨天新买的小说里,可是即使她本来对这本杰夫里·迪弗[Jeffery Deaver(1950— ),美国惊悚犯罪类小说作家,代表作包括“林肯·莱姆(Lincoln Rhyme)系列”等。]的新作十分期待,此刻却无法投入故事之中。

“怎么了,饭菜有问题吗?”晚上7点,当杜紫渝坐在餐桌前吃着晚餐时,准备离开的钟点女佣问道。杜家厨房够大,能容纳香港并不普及的洗碗机,她不用负责收拾。

“啊?啊,不,没有。”杜紫渝不知道自己刚才对着饭菜发呆。在她面前有一道香煎鲳鱼、一道西兰花炒牛肉,加上一碗消暑的冬瓜玉米排骨汤,俨如小菜馆的一人套餐。

“我看你没碰那鲳鱼,以为有什么问题。”女佣笑道,“平时你都先吃鱼嘛。”

“没事,我刚好在想事情罢了。”杜紫渝挤出一个笑容。

今天她一直坐立不安,老是想着花生讨论区那个“超级柯南”的文章,不时放下手上的书本,到电脑前查看有没有新回应。每次看到文章掉到列表第二页,她都感到松一口气,然而偶然有一两个“柯南又发神经”或颜文字回应将文章推回前列,却教她心跳加速。杜紫渝没想到,这件事令她困扰到露出跟平日不同的表情,连钟点女佣都能看出来。

“呼——呼——”

翌日早上杜紫渝被客厅传来的吸尘器声音吵醒。她瞄了瞄闹钟,发现已是上午10点。她忘了自己何时睡着,只记得自己在床上辗转反侧,饱受困扰。那股业已消退的罪恶感再一次涌起,而且她更害怕花生讨论区的用户会咬住事件不放。她很清楚网路霸凌、人肉搜索的威力。

她抓起手机,期望看到兄长上班前传来问候,可是连广告短信也没半则。她踌躇了一会儿,最后鼓起勇气,打开浏览器,点进学校的讨论区图书馆版。看到文章列表时,她心情略微振奋,因为“火腿德”留下那串“【闲聊】昨天发生的事”已消失无踪,她猜想管理员终于出手删文。抱着类似的期盼,她从书签页点开花生讨论区,心想“超级柯南”的文章可能已沉到十页之后——可是映入眼帘的,是远超过她想象的坏消息。

zerocool发表于2015-07-03 01:56

re: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我想了好久,还是决定贴出来。长文请见谅。

先声明一下,我是老牌花生友,不过这是新账号。请不要检举我开分身,我这样做是有苦衷的。

我的工作有点特殊,职称是“资讯科技保安顾问”,用花生友也看得懂的话来说,就是黑客。不过别误会我是罪犯,我是受企业聘用、合法地用尽方法钻他们系统漏洞、再向他们报告的“白帽黑客”。简单来说,就像银行请专业锁匠来尝试爆破金库、测试安全水平一样。

公开这身份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但我开分身是因为另一个理由。基于工作需要,我不时接触网路上的非法资讯,穿梭于好些灰色或黑色的网站。我经常使用P2P分享工具[点对点(Peer to Peer),即是无中心服务器、用户与用户之间直接连线的网路体系。]去下载各类档案,不过不同于一般人用来抓盗版影片或音乐,我在意的是在网路流传的隐私数据,像电讯公司泄漏的用户名单、政府部门流出的文件之类。我曾抓过不少这类资料,虽然我没有利用它们作任何非法用途,但承认获取它们已可能令我惹上官非,所以我这次只好开分身回应。

我上个月使用一个叫P.D.的P2P档案分享软件发掘这类资料时,抓到一个残缺的硬盘备份档。档案类型我省下不说(以免有花生友尝试找),总之我用方法将档案部分解冻后,发现是一堆私人文件,好像是某人不慎安装了“加料版”的P.D.,备份档遭窃取流传。坊间有不少被黑客改动原码的“加料版”档案分享软件,一旦安装了这些可疑版本,就等于替电脑开了后门,私人档案会不知不觉地外流。

因为我发觉抓到的只是个人电脑的备份档,所以我就没理会,毕竟我对人家的隐私没有兴趣(类似的备份档案我每隔几天便会抓到一个)。不过,当我昨天看到楼主的文章,勾起我一丝印象,于是我再次挖出那个备份档,对照一下,才发现令我惊讶的事。

在那个备份档里,有一个纯文字的档案,内容跟四月那篇帖文一模一样。当初我以为是有人将花生的文章拷贝下来转贴到其他网站所以没有理会,但我昨天再看时,发现我弄错了。

那篇文章在花生上贴出来的日子,是4月10号,但我手上这个档案的建立日期,是4月9号。我想过也许花生上的文章只是转载,但我确认过,最早在网路发出这文章的地点的确是花生。换言之,我可能抓到帖文的那个K君的硬盘备份档了。

由于楼主指K君可能是有心加害那自杀的女生,提出一些疑点,令我颇为挣扎,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件事公开。但我想事涉人命,责无旁贷,我还是应该将我知道的说出来。因为那个备份档不完整,我要花更多时间才能将所有资料解冻,假如我判断过楼主所言属实,我会再在这儿开另一个分身帖文。版主不用花工夫查我IP,你们一定查不出来,我好歹是专业的“资讯科技保安顾问”,开分身避追查只是基本技能而已。

杜紫渝读到这篇长长的回文,几乎要昏倒,幸好她仍躺在床上,才没有倒下。她立即按下绿色的LINE图示,心焦如焚地向兄长报告。

你有有没有用叫P.D.的档安分享工具?

杜紫渝连错字也没改,只希望兄长早一秒收到讯息。然而等了三分钟,讯息仍是未读。

有很重要的事!

杜紫渝再写上。兄长曾对她说过,上班时别打电话给他,用LINE传讯息就好,所以如非紧急,她都不想打电话。

再等了五分钟,仍然没有回音。

事情很麻烦!可能

就在杜紫渝键入第三则讯息中途,“已读”的标记亮起,令她吁一口气。可是兄长接下来的回应再次教她焦急起来。

怎么了?P.D.?我有用喔

看到这回应后,杜紫渝确信这个“资讯科技保安顾问”并非凭空捏造。删去先前输入到一半的文字后,她键入新的内容。

快看昨天花生讨论区那一串!

她现在只能依靠兄长。两分钟后,她再次收到兄长的回复。

别担心,小事一桩

杜紫渝看傻了眼,她没料到在兄长眼中这仍然是“小事”。

小事??对方拿到你的档案了啊?!

“已读”标示过了很久才出现,杜紫渝感到胃痛——她不知道是因为忧虑还是因为自己仍躺在床上,错过了平日吃早餐的时间。

不一定是我的

我对我家的防火墙很有信心

说不定某人的电脑时钟调慢了一天

于是拷贝下来的档案日期才有误

杜紫渝没想过这个可能性。虽然言之成理,但她还是隐隐觉得不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你有没有将我给你的其他档案放在同一个硬盘?那些档案曝光,我们就完了!

杜紫渝向兄长问道。

哪些档案?

看到兄长漫不经心的回应,杜紫渝不禁动气。

就是你叫我在学校偷偷搜集的资料啊!其他同学手机中的照片、通信录、短信之类的备份档啊!假如有人在花生公开你的身份,你还可以用什么电脑时钟慢了一天做借口,但万一他们发现我们的关系,确认你和区雅雯不是毫不相识的陌路人,那我们就脱不了罪啊!!

杜紫渝从没有对兄长说如此重话,但比起自己,她更担心兄长会受牵连。区雅雯死后,她曾想过最坏的可能——她寄给对方的恐吓信被发现,追查到自己身上。假如发生这种事,她会独揽所有罪责,以免拖累兄长。

为了惩戒区雅雯,兄长协助她搜集了学校里不少同学的资料。他给她一个小小的黑色匣子,只要伪装成充电器,插上手机的充电孔,便能备份那支手机所储存的资料,包括照片、影片、通信记录、短信、日程表等。杜紫渝经常趁他人不在意时,在教室和图书馆的手机充电箱里偷偷动手脚,以此偷取他人的隐私。他们这样做,是因为他们本来想证实关于区雅雯的一则传闻,以此作为惩罚手段。

就是那则已被遗忘的“圣诞前夕某女生被不良分子搞上”的传闻。

杜紫渝在学校说话不多,但她总是竖起耳朵,聆听其他人的闲言闲语,无论在教室里,还是在走廊中,她都会悄悄记住他人的交谈内容。她几乎确认传闻中的女主角就是区雅雯,可是没有证据,于是兄长便提出使用这种“特殊”手段。杜紫渝凭此知道不少同学的秘密,诸如某同学暗恋某学妹、某学长脚踏两条船、某某跟某老师特别要好等,她更知道哪几位同学暗地里从事援交。她看过不少同学跟恋人的亲密照和影片,有好些的露骨程度更足以让男方分手后当作威胁材料。不过,她始终找不到传闻中区雅雯被不良分子搞上的证据,顶多只有一张在夜店或卡拉OK被人搂抱的照片,比起她搜集过的其他影片,可说是小巫见大巫。

杜紫渝有将搜集到的资料拷贝给兄长。她得到的照片、短信数量不少,所以兄长也拿到一份拷贝,帮忙找寻跟区雅雯有关的资讯。杜紫渝如今担心,这些档案会直接暴露她和兄长的关系,即使她坚持害死区雅雯只是她一人的责任,他人也不会相信,最终令兄长陷入麻烦。她还未成年,即使被追究刑责,惩罚也较轻,但比她年长十岁的兄长就不会有这种待遇了。

那些档案啊

别在意

我应该放在另一个硬盘

你还是别自己吓自己吧

我要开会,之后再谈

兄长传回来的讯息依旧气定神闲,教杜紫渝又气又急。她对兄长唯一的不满,就是有点受不了对方自负的个性——虽然在某些情况下这也是她欣赏的长处之一,无论处境如何恶劣,兄长总能相信自己,沉着应对。她之后送出的讯息一直显示为未读,她只好接受兄长没空的事实。

在那个“资讯科技保安顾问”的回文之下,还有数个留言,不过都只是“留位等吃花生”或“期待你挖到真相”之类的无聊附和。有一篇的留言者可能是“超级柯南”的对头,他写上“比起只懂出张嘴的废物‘焦急屙烂’,ZeroCool大大完美示范什么叫作帅”。杜紫渝心烦之下,姑且搜索一下“zero cool”这名字,结果发现这是1995年某出以黑客为主题的好莱坞电影的主角代号——虽然这也是《侏罗纪公园》作者迈克尔·克莱顿年轻时以笔名约翰·兰格所写的一部小说的书名,但她相信前者才是那个“保安顾问”取名的理由。用上这样的假名字,除了说明对方知道那部电影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今……今天晚上你不用来为我煮晚餐了。”差不多中午时,杜紫渝对在玄关正在穿鞋、预备到下一家工作的钟点女佣说。

“哦?你约了同学吗?”

“嗯。”杜紫渝点点头,继续撒谎,“我参加了学校的读书小组,这几天都有活动,我会跟同学们吃过晚饭才回来。”

“啊,我还准备好材料了,买了小羊排。”女佣回答道。

“你带回家给孩子吃吧。”

“这样不太好……杜先生知道的话会骂我打釜头[粤语,指厨师私扣买食材的金钱,中饱私囊。]啊。”

“放冰箱太久肉也会坏掉,浪费不好。”

“那的确是……”女佣嘴巴上说着不愿意,表情却蛮高兴,“你这读书小组办多少天?”

“这几天都有活动,我在家吃饭的话,会提早一天告诉你。”

女佣点点头,然后回到厨房从冰箱取出羊排,愉快地离去。杜紫渝谎称有课外活动,其实只是不想一个人待在家里,她害怕自己独自在家会胡思乱想钻牛角尖,待在人多嘈杂的商场和餐厅里,反而能分散注意力,增添几分安全感。兄长曾叮嘱她,要是觉得心浮气躁,最好到外面走走。

这天下午,她搭车去了九龙塘又一城商场,晚饭后待在一家咖啡店里,直到11点才回家。广播道位于乐富广场和九龙塘又一城两座消闲购物中心之间,虽然前者离她家较近,可是那边的咖啡店和餐厅都很早打烊,为了能在外面待久一点,今天她选择了后者。平日她多约兄长在乐富碰面,毕竟又一城喧嚣稠集,假日更是人潮汹涌,光是餐厅等入座也可能耗上半个钟头,除非有特殊情况——例如要到又一城的苹果商店买电脑或手机零件——她喜欢跟兄长在乐富广场的星巴克约会,那儿的环境更令她自在安心。

杜紫渝其实比不少同龄的女生有理智。和兄长一样,她很懂得判断形势,危急时找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就像在图书馆发现区雅雯遗书的一刻,她立即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能继续隐瞒事实。她知道目前老盯着花生讨论区的回应,不断更新网页等候新的坏消息只会叫自己疯掉,于是她选择了改变焦点的做法,到外面逛一下。她很清楚情绪超过负荷时会导致什么恶果。

然而,她再理智也敌不过外来的情绪骚扰。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睡梦中,杜紫渝被手机铃声吵醒。朦胧间她以为是闹铃的声音,可是睁开眼后发现天未亮,瞧了瞧闹钟,才知道是凌晨3点半。手机没显示来电号码,看着手机屏幕上“滑动来接听”的图案她不由得睡意全消——她不知道是不是兄长出了事。固然一般人在这个情况下,更可能会猜想是不是出差的父亲遇上意外,但比起那个犹如陌生人的父亲,杜紫渝更关心兄长。

“喂?”杜紫渝对着手机说。

手机没有传出声音。

“喂?”她再说。

“嘟。”

通话挂了线。

杜紫渝猜可能是拨错号码,稍稍放下心头大石,准备转身继续睡,可是手机突然再度响起。跟之前一样,没有来电号码。

“喂?”杜紫渝有点愠怒。

另一边依然没有回应,但她听到有微弱的呼吸声。

“是谁?”她大声地问。

“杀人凶手——”

对方丢下一句话便挂了线。杜紫渝整个人僵住,坐在床上动弹不得。那是一把女性的声线——但也可能来自小男生——清楚地说出“杀人凶手”四个字。

刹那间,杜紫渝无法继续保持理性。不知怎的,她的手机号码暴露了。某人知道她干的事。她连忙打开通信录,决定不管是否深夜,也得打电话向兄长求助。然而她还未按下名字,名为“波浪”的铃声三度响起,就像要刺破房间里的宁谧幽暗。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你再打来我便报警!”杜紫渝对着电话大嚷。

“×你!嘿嘿。”

对方只骂了句脏话,冷笑两声便挂了线。杜紫渝在惊恐之余,发现声音跟之前的不一样,这是一把成年男性的声音。

呆看着手中的电话,杜紫渝只觉得后颈冒出冷汗,身体不停颤抖。不过手机就像不愿意放过她似的,转瞬间又再响起来。她这次没有接听,直接按下按钮,遏止了那夺魄魔音。

“叮叮咚咚——”

才挂断一个来电,另一个立即补上。杜紫渝没多想,按下手机的电源关机。

待手机屏幕变暗后,杜紫渝直愣愣地瞪视着卧房中的阴暗。除了从窗射进的微弱街灯灯光外,房间中一片幽暗,她觉得自己似是浮游在某个充满恶意的空间之中。纵使气温不低,她将自己整个人卷进被子之中,尝试以此平服情绪——可是,窗外的风声、闹钟秒针的摆动声就如魑魅魍魉的啼哭,教她不得安宁。直至天亮,她都无法再睡。

“咔嚓。”玄关传来令人安心的开门声。杜紫渝天亮后稍微阖眼,处于半睡半醒之间,钟点女佣来工作的声音令她清醒过来。

望向昨晚半夜丢到地板上的手机,杜紫渝仍感到心底发毛。她伸手捡起,犹豫着该不该打开,但结果还是理智战胜了恐惧,按下开关钮。毕竟她要向兄长求助的话,也得使用手机。

手机开机后,意外地没有响起来,可是杜紫渝发现语音信箱里收到四十多个口讯。她不敢收听这些留言,因为她知道,凌晨4点至早上9点这五个钟头里,父亲或兄长也不可能留下四十个口讯。

由于事态严重,杜紫渝决定不管会不会打扰兄长工作,也要打电话给他。这时候,她更渴望听到他的声音,只有他亲口说一句话,自己的内心才会平静下来。

“嘟……嘟……”

响了二十秒,还是没人接。

杜紫渝看看闹钟,猜想兄长应该不会一上班便被抓进会议室开会,但她回心一想,确实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在缺乏支援下,她只好硬着头皮,打开花生讨论区的网页,找寻昨晚被滋扰的原因。她直觉上认为那个叫zerocool的家伙会是罪魁祸首。

结果她一点进那串文章,便看到令她眼前一黑的留言。

admin发表于2015-07-04 07:59

re: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版主公告:版友acidburn贴出内容包含他人隐私,违反第十六条版规,故封锁账号。如欲上诉请洽PM版主。

*花生讨论区仅为交流平台,与所有由用户提供的文字、图像、影片、声音或任何类型档案无关,用户须负上发布该等讯息的全部法律责任,特此声明。

“他人隐私”四个字令杜紫渝头皮发麻。她回溯整串留言,发现有一篇发表于昨晚3点15分的留言被删除,只留下发表者“acidburn”的名字。而在那篇的留言下,有各式各样的回应。

——z大大太神了,铁证如山,这家伙果然就是幕后黑手。

——zerocool和acidburn的名字都取自电影Hackers 吧?

——竟然有电话号码!谁去打打看?

——我打了,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兄弟快上!

——那名字看来是男的啊?

——可能是床伴,正好让我也爽一下~

——反正我失眠,我也玩玩看。

——记得拨号前按133隐藏来电显示[香港的电话有自动显示来电号码功能,但只要在拨打的号码前加上“133”,对方便看不到致电者的号码。]!

类似的回应从凌晨3点20分延续到5点多,约有二十篇。杜紫渝感到被恶意包围,虽然留言内容较像顽童起哄作弄某人,但她从个别留言里看出潜藏在字里行间的阴险和残酷,仿佛她是件死物,被他人恣意折磨也是活该,怨不得人。

她一开始不明白“铁证如山”指的是什么,但当她看到acidburn被删除的留言上一篇回应,她不由得呆住。

kidkit727发表于2015-07-04 03:09

re: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我是zerocool. 我在解冻的档案碎片中找到这账号的密码了。我百分之百肯定这家伙跟事件有关。

杜紫渝没料到kidkit727的账号会被盗用——本来被盗用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反正她和兄长没打算再登入这个纯粹用来整治区雅雯的免洗账户,可是现在却不能同日而语。zerocool能从网上找到的备份档案中挖到这账号的密码,就证明了这档案的主人是kidkit727。

她再按下手机的通信录,打电话给兄长,可是他依然没有接。无计可施之下,她唯有传讯息给他,寄望他快点有空看到。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当杜紫渝走进厨房时,女佣问道。她很清楚对方为什么这样问——刚才她照镜,发现自己脸色惨白,更因为连续数天的精神绷紧和睡眠不足,形容枯槁,神情憔悴。

“不,只是睡不好。”杜紫渝强装笑容,然后一如以往从冰箱取出充当早餐的面包。

回到房间,她瞥见手机亮出收到新讯息的通知,连忙丢下手中的杯子和面包,往画面按下去。

怎么了?

此刻对杜紫渝来说,兄长的寥寥数字亦足以支撑她那满布裂痕的心灵。

你有写下kidkit727的密码吗?花生有人盗用,成功登入了!快看那串!

杜紫渝焦急地问道。她待了差不多十分钟才收到回复。

我看到了

别自乱阵脚,我应该没有写下密码

我会留意形势

有什么事矢口否认就好

这样的证据算不上什么

兄长的回应依旧老神在在,叫杜紫渝不知道他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在吹牛免得自己担心。

能接电话吗?

杜紫渝键入短短一句。

抱歉,老板在我身旁

今天好忙,要见重要客户

我晚点打给你

等了差不多五分钟,她才收到这样的回应。兄长冷淡的回应令她感到气恼,可是此刻她心中的恐惧压过怒气,她现在只想让兄长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她再键入新讯息,可是已读的标记一直没有冒出。

就在杜紫渝快要崩溃之际,她狠狠掴了自己的脸庞一记耳光,抖擞精神。她知道自己要坚强一点,不要拖兄长的后腿。她想,兄长过去再忙也会尽快联络自己,他今天只能匆匆写两句,证明他正处理很重要的工作。

他说晚点打给我,便一定会打——杜紫渝想。

整个早上,杜紫渝都在电脑前注视着花生讨论区的动静。她没有再接到骚扰电话,而讨论区也暂时没有新留言。她想过该不该冒充一般人加入讨论,带一下风向谴责网民的行为,可是她一来怕这造成更大的反弹,二来担心技术不如兄长的自己会留下足迹——兄长曾说过,在网路上暴露行踪的人,往往都是按捺不住才露马脚,唯有沉得住气、低调行事的人才会逃过法眼。

回应中,因为有人说“那个名字看来是男的”,杜紫渝猜曝光的不是自己的名字,也许是兄长的,也许是完全没关系的人的,只是zerocool误会了。她不理解为什么zerocool会拿到她的手机号码,然后又当成兄长的。她唯一能确定的,是zerocool拿到的备份档铁定是兄长所有,假如说那档案里不但有她以前撰写、用来煽动群众针对区雅雯的文章,物主又有她的号码,而且还有花生讨论区的kidkit727的账密通通都是巧合,那就连三岁小孩也骗不过。她猜,或许zerocool从备份档抓出通信录之类,又误打误撞将她的号码错认成兄长的,导致这结果。她知道兄长会把她的号码放在通信录首位。

“……你没事吗?”

杜紫渝被身后猝然传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说话的是站在房门旁的钟点女佣。

“我敲了好几下门你也没回应,我担心你不舒服昏倒了。”女佣说。

“啊,没事没事。”杜紫渝阖上电脑——她怕对方看到画面内容——挤出笑容说,“我太集中了。”

“我已做好家务,要回去了。”女佣说话时,眼睛往已关上的电脑偷瞄,像是对杜紫渝的动作很好奇,“你今天还有课外活动吗?要不要我替你准备晚餐?”

“不,不用了。我待会儿要外出。”

“那就好。我明天休息,后天才会再来……你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

杜紫渝今天没打算也没心情外出打发时间,她现在只在意讨论区的发展,以及等待兄长的来电。她拒绝女佣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不想让对方留意到她正因为花生讨论区的事而困扰,二是她知道对方不是跟她站在同一阵线上。

她知道父亲暗地里要对方回报自己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跟兄长有关的。

她亦知道跟她熟稔的菲佣Rosalie被父亲解雇,正是因为Rosalie同情自己。

一直到黄昏,兄长仍没有致电给她,就连LINE讯息仍未读过。杜紫渝每次检查手机时,内心都很矛盾——她一方面希望收到兄长的讯息,另一方面她又害怕看到短信上那个写着“42”的图符。那四十多个恶意留言,如今仍在语音信箱里等候她释放。

虽然她没胃口吃晚餐,但她还是决定外出吃一点东西。兄长说过,心情差劣时更要让自己吃饱,因为肚饿会令人失去正确判断事情的能力。父亲一向反对吃泡面之类的即食食品,虽然家里有白米、蛋和青菜之类的食材,但杜紫渝实在没心情做饭。

“杜小姐,外出吗?”搭过电梯,离开寓所大楼时,守门的警卫似笑非笑地打招呼道。杜紫渝点点头,没有回答便推开大门离开。她知道警卫也被父亲收买,是眼线之一。

广播道是住宅区,几乎没有餐厅——除了香港电台大楼的员工餐厅外。要吃饭的话,一是步行十分钟到乐富,一是到浸会大学和浸会医院所在的联合道一带。之前一天杜紫渝想身处人多的环境好让自己别胡思乱想,可是今天她却害怕他人的目光,于是往联合道一方前进。

广播道和联合道交界有一个小小的公园,杜紫渝小时候常常捧着图画书,坐在树荫下阅读,而Rosalie就跟其他菲佣闲话家常。经过公园时,杜紫渝不由得望向茂密的树丛,回想往事。

“杀人凶手——”

冷不防地,一把女声从杜紫渝耳边响起,令她惊讶得几乎窒息,心脏要从喉咙跳出来。她猛然回头,却只看到一个穿管理员制服的男人背影,正沿着广播道缓步走上斜坡,二人相距差不多有十米。杜紫渝愣在原地不断张望,尝试找寻声音的主人,可是路上除了那个男人外没有半个人影。

“我……听错了?”杜紫渝暗自想到。她摇摇头,抚着仍起伏不停的胸口,心里不断叫自己镇定下来,“一定是附近大厦二楼传来的电视声……”

因为这意外,杜紫渝比之前更没胃口。她走进浸会医院旁的建新中心外的一家西餐厅,随便点了一客意大利面,心神不宁地等待服务生送上餐点。

“杀人凶手——”

同样的女声再次响起,吓得杜紫渝几乎从座位跳起来。因为听到第二次,杜紫渝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那一声“杀人凶手”,语气和声调跟昨晚收到的骚扰电话几乎一模一样。她慌张地扫视着餐厅里的每一个人,可是邻桌座席上只有一个大学生外表、正默默地喝着罗宋汤的男生,而在她前方四米外圆桌的一对情侣则旁若无人地说悄悄话,不像是说话的人。餐厅入口旁的柜台后有一个女服务生,但她正指着菜单向一个似乎想买外带的老头说明菜色价钱,没瞧杜紫渝半眼。

就在这当儿,服务生送上意大利面,可是杜紫渝没心思用膳。她继续打量着身旁的大学生,又不时偷瞄那对情侣中的女生,看看对方有没有偷瞥自己。她猜想,也许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自己的名字和住址已在网路曝光,有好事之徒不满足于用电话骚扰,还跑到她家附近戏弄她——

“杀人凶手——”

然而,同一句话第三次响起的瞬间,杜紫渝才发现一个新事实,而这事实让她陷入极端的混乱。刚才她听到那句“杀人凶手”时,她身旁的男生、前方的情侣、站在厨房入口旁摸鱼滑手机的服务生、柜台后的女生和正在接过外带餐盒的老头都没有任何反应,就像听不到任何声音一样。

杜紫渝此时才了解,餐厅里只有她听到这句话。

她不断想象能解释这现象的原因,例如餐厅里的所有人都是共谋,串通好作弄自己,可是她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她也只是刚才才决定光顾这一家餐厅。杜紫渝不相信鬼神幽灵之说,所以唯一的可能,亦是她不愿意接受的可能,便是她产生幻觉,听到不存在的声音。

换言之,她快疯了。

“小姐?小姐!”

杜紫渝猛然从座位站起,在柜台丢下一张百元纸钞,无视女服务生的叫唤,在餐厅众人的注目下跑到街上。她头也不回地一口气冲回家,回到家后再将家中所有电灯和大厅的电视打开,并且把电视的声量调到最大。她连衣服也没换,直接跳上卧床,大被蒙头,仿佛这是她唯一的安心之所。

在被窝里,她想起昨晚一串的恶意电话,想起superconan和zerocool的文章,想起刚才那些幻听。在混乱的思绪下,她期待着兄长早点打电话给她,但同时惧怕响起的电话是另一次恶毒的骚扰。

“叮咚。”

被子外传来一串铃声,教杜紫渝打从心底发颤。她像荒原上提防着捕猎者的野鼠般探出头来,却发觉响起的不是手机,而是门铃。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不确定该不该去应门——她甚至有想过也许门铃声也是幻觉——可是门铃没有停止的迹象,一直“叮咚”“叮咚”地响不停,就像跟客厅的电视机传出的话声相呼应。杜紫渝最后硬着头皮,披着被子,走到玄关。

她将眼睛放在防盗门眼上,却看到认识的脸孔——大楼的夜班警卫。

“什么事?”杜紫渝没放下门链,将大门打开一线,问道。

“杜小姐,晚安。”警卫微微一笑,说,“有住户投诉,说你家的电视声音太大,所以我来查看一下。”

杜紫渝回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原来已是11点半。她走到沙发旁,捡起遥控器,将声量降到最低。

“这样子就好了吧?”杜紫渝问。

“不好意思。”警卫的态度仍很客气,“没什么事情吗?杜先生出差前,曾吩咐我们多留意一下你的状况……”

“费心了,没事。我要休息了。”

“好的,晚安。”

杜紫渝关上门后,带上门锁,望向灯火通明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的客厅。警卫的话叫她反感——她知道父亲嘱咐警卫留意自己,并非担心她一个未成年女生在家,而是防止她乘机带兄长回来。平日丝毫不会显现情绪的父亲,就只有牵扯到兄长的事情时会露出嫌恶的表情,去年Rosalie趁他不在时让兄长进屋,结果不久便被辞退,即使父亲从没明言,杜紫渝也很清楚中间的因果关系。不过她亦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对父亲来说,兄长只是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而已——某程度上,她也是。

这一夜,杜紫渝不清楚自己睡了多少个钟头。她一直处于现实与梦境之间,手机像是响过无数次,有时传来兄长的声音,有时却是以凄厉女声说着“杀人凶手”四个字,但她在半梦半醒之间检查手机,却没看到任何通话记录。固然,她也无法确认她是否真的检查过手机,那也可能只是梦境罢了。

翌日她清醒时,已是中午。除了窗外偶然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房间十分平静,仿佛这个世界就只有她一人,一切烦恼、纷争都是他人事。可是,当她看到放在床边的手机时,抑压在内心的一连串困惑宛如连锁反应般引爆。

“怎么兄长一直没找我?”杜紫渝想起这一点。昨天因为发生太多怪事,她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可是睡过一觉后,便察觉情况有异。她打开手机,发觉兄长不单没有来电,就连昨天最后传的LINE讯息,对方也未看。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打开电脑,进入花生讨论区。

她不知道自己将会看到这几天以来的最大震撼。

crashoverride发表于2015-07-05 02:28

re: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我又换了ID,但我想这是最后的帖文,之后我便会隐姓埋名,变回原来的一个普通花生友,继续跟大家胡扯。我实在不想再插手这丑恶的事件了。

我已经解开了那个备份档的八成档案,有很惊人的发现。我在一组资料夹里,找到很多照片和从手机撷取的通信记录,可是相中人都是一些中学生,通信记录也是学生们的无聊对话。我再调查一下,从部分照片看出那些学生穿的校服,正是两个月前自杀的那个女生的学校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有这么多的学生资料、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取得、更不知道他搜集这些资料的动机,我只知道这些档案都应该是学生们的隐私,因为里面还有些不能公开的照片和影片。我怀疑这男人跟死去的女学生有某些私人关系,而楼主(柯南版友)提出的疑点亦不能忽视,也许事件比我们想象中更邪恶,当中涉及刑事罪行。

我已经将那些学生的档案整理好,连同一封讲述来龙去脉的信件,以匿名方式交给警方。我相信他们会调查。事实上,我连那男人的姓名和工作地点的资料也交给了警方,他们要找他“协助调查”不会是难事。

我上次的帖文因为涉及个人隐私被版主删除,但我这次还是要再犯禁。我在另一个资料夹里,找到这个男人的照片。我知道有些花生友不相信我说的是事实,但我现在贴这照片出来,他日这男人被抓,报章公开案件之时,你们便可以比对一下这照片和新闻照片中的是否同一人。

(附档:0000001.jpg)

文章下方有一张小小的照片,一个穿蓝色衬衫的男人对着镜头展露笑容,背景像是某家咖啡店。杜紫渝知道那是乐富广场的星巴克,因为这照片的拍摄者便是自己——那是某天她跟兄长约会时,一时兴起替对方拍的。

看着屏幕上的照片,杜紫渝觉得背上有一群蚂蚁正沿着脊椎往上爬,它们经过脖子后方,爬上后脑勺,再钻进头皮之内。她赶紧打电话给兄长,可是无论她打多少次、电话响多久,始终没有人接听。

六神无主之际,她再次将视线放回电脑屏幕上。在兄长的照片下方,还有其他人的回应。

——呼呼呼,我闻到阴谋的味道。

——这男人会不会跟那个自杀的女生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例如援交。

——一定是了,可能肉金谈不拢,用这招逼对方自杀。

——喂,逻辑不通呀。做不成恩客便借刀杀人?

——我觉得有可能。既然那自杀女生有出来“卖”,很可能这男人是个痴缠狂,交易过一次却成为火山孝子,平日大概贡献不少,最后察觉对方只是贪图自己的财富,另结新欢,于是趁机爆料,表面上是替那个被诬告的店东申冤,实质上是想公开那女生不可告人的副业,兼引网民口诛笔伐。这就是典型的一拍两散,既然得不到你的爱,就干脆要你受苦。

——用上这种方法害人真变态!

不是的,才不是这样——杜紫渝看到网民七嘴八舌胡乱忖测,将兄长想象成衣冠禽兽,她只能在心里替兄长辩护。她很想注册新账号,杀进留言串中,逐一反击那些不实言论,可是她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适得其反。因为严重睡眠不足和承受庞大心理压力,杜紫渝此刻失去正常的判断力,无法确认怎么办才对。

该到兄长的家找他吗?

还是该到兄长的公司找他?

看着讨论区热络的讨论,杜紫渝觉得自己就像困在一个房间里,看着火焰从角落的地毯开始燃起,再逐渐蔓延,而她却无力阻止,也无法离开。这串“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已成为站内热门话题之一,每隔数分钟便有一则新回应,将文章推回首页。

“嘟……嘟……”

当杜紫渝打了无数次电话、传送无数则讯息后,她终于放弃。她察觉到兄长没接电话、没看讯息,事态并不寻常。

下午4点,花生讨论区的一则留言给予她答案了。

star_curve发表于2015-07-05 16:11

re: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见报!

http://news.appdaily.com.hk/20150705/realtime/j441nm8.htm

【即时新闻】警方拘捕男子 涉嫌盗取大量学生资料

一名二十五岁男子,涉嫌以非法手段截取油麻地一间中学的学生资料,包括手机通信记录等,今晨于家中被警方拘捕。

警方表示,昨日收到匿名通报,指该名任职资讯科技公司的男子盗取多名未成年学生个人隐私,网路安全及科技罪案调查科探员认为案情严重,迅速拘捕疑人,并捡走两台电脑。警方表示,盗取他人资料是严重罪行,一经定罪,最高判监五年。

据了解,网上流传嫌犯与两个月前观塘乐华邨女学生自杀一案有关,警方称有待调查,暂时不予置评。

兄长被逮捕了——想到这一点时,杜紫渝脑袋一片空白。讨论区里呈现一片祭典似的模样,网民纷纷留下“天有眼”“活该”“五年实在太短”等的留言,但杜紫渝只想到一点。

自首。

她自首的话,便可以分担兄长的罪名。毕竟自己才是始作俑者,兄长做的一切,纯粹是为了她。

不过,杜紫渝无法肯定自首是明智的决定。现在她的脑袋就如糨糊,灵魂被恐惧蚕食,光是忍住不让双手继续颤抖已教她精疲力竭。就在她还在犹豫之际,一则新留言让她稍稍舒一口气。

misterpet2009发表于2015-07-05 16:18

re: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依我看,这家伙很容易脱罪。他没有主动发放手上的资料,那是zerocool用不正当方法取得的,换言之,就算警察在他的电脑找到档案,他亦可以用相同的借口开脱,说是从网上找到的。要证明一个人偷取资料很困难,以前有案例,一名男子被控在网上发放色情影片,但因为他跟家人同住,控方无法证明当时使用电脑的是他而不是他的老婆,所以无法入罪。

差点误事了——杜紫渝想。她回心一想,兄长一直在说的,正跟这位版友说的一样:沉住气、低调、矢口否认。兄长被警察拘捕了,不一定会被检控,就算上到法院,控方也可能因为证据不足而撤控。警方迅速动员,不是因为“唆使自杀”或“诽谤”,而是“电脑犯罪”;只要他们一天没找到兄长跟以诺中学的关系,案情就有很多可以斟酌的空间。

没找到关系的话——

杜紫渝猛然察觉,自己就是关键。她再一次发抖,喉头涌起一阵刺痛——她今天一直没进食,胃酸涌上食道,但她现在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乎。

“他们找不到我的,他们找不到我的……”就像咏唱咒语,杜紫渝低声说道。她从来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但现在她不自觉地将心里想的说出来。她蹲坐在椅子上,双臂环抱,身子前后晃动,目不转睛地瞧着屏幕。

“兄长和我连姓氏都不同,他们找不到我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杜紫渝能做的,就只有待在电脑前,默默地观察着事态发展。她等待着兄长保释的消息,不过她不知道兄长会否找她——就连她都察觉到自己是关键,兄长不会没想到,那么他就不会主动联络,以免关系曝光。

夕阳西下,杜紫渝已差不多对着电脑七个钟头。讨论区的祭典状态仍未中止,版友们继续兴致勃勃地讨论兄长是否有罪、动机是什么、用什么手法拿到这么多学生隐私、他和区雅雯有什么不道德的关系。大部分都是无意义的废话,可是,有一段对话抓住了她的注意。

——这家伙会不会有共犯?

——我是那个共犯的话,现在当然躲起来了。

——你当香港警察是废物吗?香港这么小,怎躲?

——我说那种人去死不就好了?干脆躲到地府去啊。

死?

“渝,你记着,就算生活再苦也不要放弃生命。将恨意发泄在他人身上吧!我们活在这个荒谬的社会,每天面对着大大小小的不平事,无时无刻受尽折磨。既然上天对我不仁,我就对人不义,就算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不在乎。唯有坚强的人能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

杜紫渝想起兄长说过的一席话。

然而这刻并不适用。

自己的存在,会否危及兄长?

兄长自小吃苦,今天难得有一技之长,事业上略有起色,若然被烙上罪犯的印记,前途便毁于一旦……

……这两个角色虽然不是恋人,但他们是更紧密、更密不可分的共生体,我们不能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待。我想,作者想强调的是二人之间的“羁绊”,也因此,为对方而死的男主角并不会将自己的死视作牺牲,在他眼中,自己的生命和对方的生命根本就是同一事物……

杜紫渝想起几天前她在部落格回答小芳的话。

晚上9点26分,一则新留言出现在已有近百个回应的“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的帖子之下。

spacezzz发表于2015-07-05 21:26

re: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我认识被捕的男人,他是我的同事,没想到他是这种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有内幕可以爆:他提过他有一个中学生妹妹,我曾碰见过他们在一起。我记得他妹妹穿的校服,跟那个自杀女生的学校的很相似!我猜一定有关系!

看完这段留言后,杜紫渝反而没再颤抖。

因为她不再迷惘了。

网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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