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学大会

未来学大会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第八届世界未来学大会在哥斯达黎加举行。说实话,要不是塔兰托加教授明确指示我必须参加这个会议,我根本不会去纽纳斯[小说中虚构的城市名。——译注,下同。]那种地方。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年头,太空航行只不过是逃避地球上各种问题的手段。换句话说,你飞往群星的时候,暗地里会希望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地球上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并且结束了。我确实无法否认,不止一次,尤其是从漫长的旅程返回时,我焦虑地往舷窗外张望,只是想看看我们的星球有没有变成一个烤焦的土豆。所以我没有跟塔兰托加争辩这一点。我只是提到,其实我算不上未来学的专家。他回答说,其实没什么人知道水泵怎么操作,但我们一听到有人吼“把住水泵”,就绝不会袖手旁观。

未来学协会的理事们早已选定哥斯达黎加作为他们每年大会的举办地,而今年的大会专门讨论人口爆炸问题,以及怎样有效控制人口爆炸。哥斯达黎加目前号称人口增长率全球最高;也许光是面对这个现实,就能迫使我们激活思维,得出些高妙的结论。当然,有些愤青注意到,只有纽纳斯这家新建的希尔顿酒店有足够空房来接待所有这些未来学家,以及数量两倍于此的记者们。鉴于这家酒店在我们会议期间被彻底摧毁,我说一声此处服务绝对一流,应该没人会觉得我是个托儿。作为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我的评价还是很有分量的。因为说真的,要不是责任感驱使,我才不会离开温暖舒适的家,到外太空去受那种煎熬。

哥斯达黎加的这家希尔顿酒店扶摇直上106层楼,下方是四层楼高的平坦底座。底座附楼的平顶上,有网球场、游泳池、日光浴室、赛车道、旋转木马(兼作轮盘赌的大转盘之用)。还有画廊射击场,你在那里端起枪,想打谁就可以打谁——的肖像,只要提前24小时预约就行。还有个露天剧场,装备了催泪喷雾龙头,以防音乐会的现场观众失控。我分到的房间在100层,往下只能看到带蓝色调的褐色雾霾,盘旋在整座城市的上空。房间里有些设施让我困惑,比如说那个碧玉翡翠铺成的浴室,角落里居然斜靠着一根十英尺长的撬棍;还有衣柜里那件卡其布迷彩斗篷,以及床底下那袋压缩饼干。在浴盆那一头,浴巾边上挂着好大一盘标准登山索。我走到门前,给那个超级耶鲁锁加上三重锁的时候才注意到,门上还有张卡片,说的是:“本房间保证无炸弹。酒店经理留。”

众所周知,当今有两种学者,一种静如处子,另一种动若脱兔。前者遵循老传统,只会伏案研究;后者到处溜达,参加所有你能想象到的国际会议或论坛。后面这种学者很容易就可以辨认:西装翻领上总是别着一张名片,列出他的名字、职称和所属大学;口袋里总是塞着往返航程表;皮带扣和手提箱搭扣总是塑料制品,绝不会是金属,以免在安检时触发警报。这些动若脱兔的学者们为了跟上本领域的最新进展,总是在公交车、候机室、飞机上和旅店酒吧里苦读。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我不熟悉地球上最近的习俗,在曼谷、雅典和目的地哥斯达黎加机场先后触发了警报,因为我口腔里有六处合金填料。我曾计划在纽纳斯把合金填料换成陶瓷,但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出乎意料的事件,让这计划泡了汤。至于那些登山索、撬棍、压缩饼干、迷彩斗篷之类的东西,有位美国未来学家代表团的成员耐心地跟我解释说,如今的酒店在安保方面所用的心思,是史无前例的。上面说的每一样东西,只要放在房间里,就能显著增加房客的生存机会。我当时没把这些话当回事,多么愚蠢。

大会的正式议程,要第一天的下午才开始。当天上午我们都收到了完整的会议日程表。日程表印刷精美,装订优雅,满是各色各样的图表。特别让我好奇的是其中一本天蓝色的压纹票券,每一页上面都敲了个“性交一次有效”的印章。

当今的科学会议,显然同样受到人口爆炸的困扰。既然未来学家数量的增长与全人类人口的量级成正比,未来学大会的最大特点就是拥挤和混乱。口头宣读论文已经没戏了,大家得事先通读论文。当然,当天上午本来就没时间读什么东西,因为酒店招待我们免费酒精饮料。这个小典礼总体还算顺利,除了有人向美国代表团扔了几个烂番茄。我一边啜着马提尼,一边听合众社[20世纪国际知名的大型新闻通讯社,曾与路透社、美联社等势均力敌]知名记者吉姆·斯坦特说道,美国驻哥斯达黎加大使馆的一名领事和一名三等专员今天凌晨被绑架了。绑架者要求当局释放所有政治犯,来交换那两位外交官。为了表明他们是认真的,那些极端分子已经给大使馆和各政府部门送去了人质的一些牙齿,还威胁要升级解剖部位。然而,这些不和谐音并没有破坏上午这场聚会和谐友好的气氛。美国大使本人就在场,还发表了一段关于我们需要国际合作的简短演讲。演讲很短,而且有六名壮实的便衣特工护在他周围,始终拿枪指着我们。这让我很不安,尤其是我身边那位皮肤黝黑的印度代表为了擦鼻子,伸手去后裤袋里掏手绢的时候。事后未来学协会的官方发言人向我保证,当时的措施是必要且人道的。现在的保镖装备的都是大口径、低穿透力的武器,也就是民航飞机上的安保人员配备的那种,以免伤及无辜。早些年曾有许多次,打倒刺客的子弹随后又打穿了五六个人,而那些人与刺客无关,只是凑巧位于刺客身后。只不过,突然看到身边的人被重火力撂倒在地,实在是不怎么愉快,何况这事完全出于误会。当然,最后的结局是双方交换外交照会,并且在官面上表达了歉意。

不过,与其琢磨人道主义弹道学的棘手问题,还不如解释一下我为什么一整天都没机会熟悉会议材料。当时匆匆换过溅了血的衬衣后,我前往酒店的餐厅吃早餐。我通常不会特地出门吃早餐,但我的习惯是早上要吃一个半熟鸡蛋,而按这酒店建造的格局,要把半熟鸡蛋送到这里来,那鸡蛋已经凉得令人作呕了。毫无疑问,这要归罪于大都市酒店不断扩张的规模。要是厨房距离你的房间一英里半,那蛋黄无论如何也没法保温。就我所知,希尔顿的专家们确实曾研究过这个问题,结论是:唯一的解决方法是弄个超音速移动的机器侍者,但这种密闭空间里的超音速声爆,显然会震破所有人的耳膜。当然,也可以让自动厨师把生鸡蛋送过来,然后让自动侍者在你房间里把鸡蛋煮到半熟,但那最终会导致旅客自带鸡笼出入这个酒店。所以,我还是出门前往餐厅了。

这种酒店95%的住客都是来开会的。如果是自己来玩的游客——翻领上不会别着名片,手里也不会拎着塞满会议日程和备忘录的手提箱——那和沙漠里的珍珠一样稀罕。除了我们这个会以外,同时在哥斯达黎加举行的会议还有学生抗议活动资深组织者全会、自由文学出版大会,以及火柴盒收集者大会。按规矩,同一个组织的会员一般会分到同一层房间,但酒店方面看来是为了向我致敬,给了我一个100层的房间。这一层楼自带棕榈树林,林间有个女子乐队一边演奏巴赫,一边表演精妙绝伦的脱衣舞。本来我也不是很在乎这些福利,但不幸的是,没有别的空房间了,我也只能客随主便,他们安排哪儿就住哪儿了。我在那一层的餐厅刚落座,就有一个肩膀宽厚的家伙从肩上取下一把厚重的双管猎枪,把枪管顶到我鼻子下,嘎嘎笑着问我,这把“教皇杀手”怎么样。这家伙一脸乌黑发亮的络腮大胡子,从胡子上简直可以读出他最近一周的菜单。我没明白他的问题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最好不要多嘴。这种情况下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保持安静。果然,随后他就向我坦白,他那把强力双管枪安装了激光寻的瞄准镜、三连发扳机和自动填弹器,是为刺杀教皇而定制的。他一边嘴上滔滔不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照片,照片上他正在向一个戴小白帽的人像认真瞄准。他说他已经练出了一手好枪法,准备好了前往罗马的朝圣之旅,去圣彼得大教堂枪杀圣父[天主教有时把教皇称为圣父]。我一个字也不信,可是,他一边唠叨,一边一样一样地给我看他的机票、酒店订单、游客专用弥撒经书、美国天主教会朝圣团行程表,还有一袋弹夹,每颗子弹头上都刻着十字。为了省钱,他只买了单程机票,因为他完全能预料到愤怒的信徒们会当场把他撕得粉碎,而这种预期似乎更让他兴高采烈。我当即假设他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个职业的极端主义分子(这些日子并不缺这种人),但我还是错了。虽然他不得不反复爬下高凳,因为那把枪一次又一次滑到地上,但他还是滔滔不绝,向我坦白他其实是个忠实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悉心策划的这次行动——他称之为P计划——是个绝佳的牺牲,因为他想激发世界的良知,还有什么比这种极端行为更能激发良知呢?他的行为,正是《圣经》中亚伯拉罕受命对以撒[基督教《圣经》中上帝曾命亚伯拉罕亲手杀死幼子以撒来献祭]所做的事,只是反过来,不是要杀子,而是要杀“父”,而且是个圣父。与此同时,他跟我解释说,他将达成一名基督徒所能达成的终极殉道,因为他的身体将遭受惨烈的酷刑,他的灵魂将永久堕入地狱——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打开世人的双眼。“真的,”我心想,“让我们大开眼界的狂热分子,实在是太多了。”我没有被他的雄辩说服,道了个歉离开了,去拯救教皇——其实是去找人披露这个阴谋。但我在77层的餐厅撞见了斯坦特,没等我说完,他就告诉我哈德良十一世[小说中虚构的当时教皇的名字]上次接见美国旅游团,收到的礼物中就有两个定时炸弹,还有一桶液体——不是圣酒[基督教传统中专用于圣餐的纯葡萄酒],而是硝化甘油。直到听到最近本地游击队邮寄了一只不知是谁的脚到美国大使馆,我才有点理解斯坦特的无动于衷。我们聊到一半,他被人叫去听电话,好像是有人在罗曼纳大街点火自焚了,不知是在抗议什么。77层的餐厅和我们楼的气氛完全不一样:许多赤足姑娘身着及腰渔网装,有的腰间佩剑,有些姑娘的长辫按最新时尚,系在项圈上,有的项圈还带刺。我不太确定她们是女火柴盒收藏家,还是自由出版协会的秘书——看到她们分发的一些彩色传单,我感觉更有可能是后者。我又往下走了九层,来到我们未来学家所在的楼层,在餐厅跟法新社的阿尔方索·莫万喝了两杯酒。我做了最后一次努力,试图拯救教皇,但莫万对我的故事泰然处之。他提到上个月刚刚有个澳大利亚朝圣者在梵蒂冈开枪,虽说是出于完全不同的意识形态原因。莫万正在等待采访某个叫作曼纽尔·皮尔胡罗的人。这位皮尔胡罗被美国联邦调查局、法国保安局、国际刑警,还有一堆其他警察机构通缉。看来他有一门新生意,向公众提供一种新服务,作为一名专业咨询师,专门指导怎样用爆炸来实现革命(他通常化名为更为人所知的“轰隆博士”)。皮尔胡罗为自己的工作绝无政治偏向而自豪。这时有位漂亮的红发女孩来到我们桌前,她的衣服看起来像一袭睡袍,只是布满了弹孔。她是游击队派来的,任务是把一名记者带回他们总部。莫万起身跟她走的时候,递给我一张皮尔胡罗的传单。我看了传单才了解到,以前的那些笨蛋实在太业余了,既分不清甘油炸药和麦林炸药,也分不清雷酸汞和最简单的比福德引线;想要革命的话,到了另寻高明的时候了。这份广告说,在当今专业分工高度精细化的时代,谁也不该自行其是,而是应该委托那些最具资质的专业人士,充分信任他们的特长和诚信。传单背面列出许多服务,标价用的都是世界上最发达开化的那些国家的货币。

这时未来学家们纷纷来到餐厅集合,但其中一位,麦什肯纳瑟斯教授,冲进来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他说他房间里有个定时炸弹。酒保显然早已习惯类似情形,下意识喊了一声:“卧倒!”立即扑倒在柜台下面。不过酒店侦探很快发现这只是某个同事跟教授开玩笑,把一个普通的定时闹钟放进了他的饼干盒。也许是个英国人,因为只有他们喜欢开这种幼稚的玩笑。这事很快就被大家抛到脑后,因为斯坦特和另一名合众社记者J. G. 豪勒带着美国政府发给哥斯达黎加政府的文件进来了。这份文件是关于被绑架的外交官的,文字就像其他这类官方公报,完全没提牙齿或脚是谁的。吉姆告诉我,当地政府可能要诉诸严厉措施了。目前的掌权者阿波伦·迪亚兹将军倾向于鹰派立场,主张以牙还牙。已经向国会提交了反击提案(国会永远都在召开紧急会议):绑架者要求释放的那些政治犯,每人拔双倍的牙齿,寄到邮局去留局待取,因为不知道游击队总部的地址。《纽约时报(国际版)》发表了一篇舒尔茨伯格[《纽约时报》近百年来历任社长都出自舒尔茨伯格家族]的社论,呼吁常识回归,呼吁全人类团结一致、共克时艰。斯坦特私下又悄悄告诉我,政府已经征用了一列满载秘密军用物资的火车——都是美国政府财产——那火车前往秘鲁,正好路过哥斯达黎加领土。不知为啥,游击队还没想到要绑架未来学家,虽说从他们的角度来说,那肯定是个更好的主意,因为现在这个国家的未来学家比外交官多得多。

100多层的高楼本身就像个巨大的生物,简直是个与世隔绝的温柔乡。楼外面的新闻层层过滤之后才得以进来,就像是地球另一边的新闻。到目前为止,这些未来学家还没有慌乱,希尔顿的订票柜台还没有围满房客要订机票飞回美国或其他什么地方。大会的开幕式和招待会定于两点开始,我赶回房间,换好睡衣,搭电梯下楼来到46层的紫厅。门厅里有两名让我惊艳的女孩,穿着上空的宽袍,胸脯上的刺青是勿忘我和雪花。她们走过来,递给我一个亮闪闪的文件夹。我没打开文件夹,直接走进大厅,一看桌面,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不是因为那些豪华的蘸料,而是因为那一盘盘的开胃菜、堆成山的肥鹅肝、那些现场制作甜点的模具,甚至那些色拉碗,所有东西都安排成了确凿无疑的生殖器形状。一瞬间我以为是幻觉,但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喇叭正在放一首歌,似乎是在某些圈子里很流行的歌,歌词开头是:“想要创造艺术,就请暴露私处!”

第一批赴宴者缓缓拥了进来,虽然都很年轻,但个个一脸浓厚蓬松的络腮胡子,有的穿睡衣,有的什么也没穿。六名侍者抬进来一个大蛋糕,我看了眼那个下流至极的甜点,终于再无疑问:我走错地方,溜达到自由文学招待会里来了。我借口找不着秘书,匆匆告退,搭电梯又下了一层楼,来到真正的紫厅(刚才去的是浅紫厅)。这里已经人满为患。看到这个寒酸的招待会,我只好尽力掩饰失望。这是个冷自助餐,而且没地方坐,所有椅子都被移除了。想吃上东西,就得表现出最灵活的身手,尤其是那几道硬菜,周围总是挤得水泄不通。未来学会哥斯达黎加分会的奎利翁先生在一边,带着迷死人的微笑解释说,考虑到这次大会的一个重要议题就是人类即将面临的世界性饥荒,奢侈浪费并不合时宜。但有些怀疑论者认为,学会的拨款肯定被削减了,这才能解释这种近乎悲壮的节俭。那些记者早已习惯这些场合,对食物毫不在意,忙着在人群中寻找各路外来的预言大师做现场采访。美国大使没有来,只有大使馆三秘来了,身边带着一名魁梧的保镖。他是唯一穿了燕尾服的人,也许是因为睡衣下难以掩藏防弹背心。我听说本地人进入酒店大堂会被搜身,据传已经搜出了一大堆武器。会议本身要五点才开始,这意味着我们还有时间休息,于是我又回到了100层自己的房间。刚吃的卷心菜色拉太咸,我渴得厉害,但因为一帮活力四射的学生抗议者和女伴们已经占领了我那层楼的餐厅——而且那个大胡子教皇党人(还是反教皇党人)的一席话早已让我兴味索然——我干脆从浴室水龙头接了一杯水解渴了事。然后一转眼,所有灯都熄了;而电话呢,不管我拨什么号码,总是接到一个自动应答机,说着长发公主[《长发公主》是《格林童话》里的经典篇章,讲述了一个有着70英尺长头发的女孩被巫婆囚禁在高塔上的故事]的故事。我试图搭电梯下楼,但电梯也坏了。那帮学生在齐声合唱什么,一边随着音乐节奏开枪伴奏——我只希望是往另一个方向开枪。即使是最好的酒店,这类事也难以避免,当然,还是一样可恶;但最令我困惑的,是我自己的反应。自从跟那位教皇杀手交谈后,我的心情就很郁闷,但现在似乎每一分钟都越来越开心。在房间里摸索的时候,我碰翻了什么家具,然后肆无忌惮地吃吃笑起来。就连我膝盖撞上行李箱的时候,我对全人类的善意也没有稍减。我在床头柜上找着了先前剩下来的早午餐,又取出一个大会文件夹,卷起来,插进剩下的黄油里,然后用火柴点燃:这样就做出了火炬——这玩意噼啪作响,还冒烟,但至少能照明。毕竟我有两个多钟头时间要打发,而且走楼梯下去需要至少一个钟头,因为电梯动弹不得。我在一把扶手椅里舒舒服服坐好,饶有兴味地开始体察自己内心的起伏动荡。我很开心,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这么美好的状态是怎么来的,我脑中涌现出无穷无尽的解释。说真的,这个房间像地狱般阴森黑暗,充满土造火炬散发的恶臭和飞灰,彻底与世隔绝,电话那头还总是讲童话故事——却是地球上最美好的地方。而且,我有个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要拍拍谁的脑袋,或者至少要紧紧握住一只手,含情脉脉地久久凝视一双眼睛。

就算不共戴天的仇人站在面前,我也能跟他们拥抱亲吻。黄油慢慢融化,在嗞嗞声中飞溅。一想到黄油会噼啪作响,让火焰摇曳生姿,我就觉得逗,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大笑。每当火炬烧完,我又点燃另一张纸的时候,手指都会被烧痛,即便如此,也影响不了我的好心情。在忽明忽暗的光亮中,我哼起了一些老歌剧的咏叹调,一点也不在意让我作呕的浓烟和脸颊上滚滚而下的热泪。我刚站起来就绊了一跤,一头撞在地上的大旅行箱上,头上肿起了一个鸡蛋大的包,但这只让我更加开怀。我咯咯地笑,火辣的浓烟让我呛咳,但一点也没有降低我的兴致。我爬到床上,发现床还没铺好,虽说现在已经到下午了。这么粗疏大意的女服务员——我想到她们,就像想到我自己的孩子,冲到嘴边的全是甜言蜜语,以及绵绵不绝的牙牙儿语。我突然想到,就算在这里窒息闷死,那也是世界上最有趣、最惬意的死法了。这个想法跟我的为人截然相反,让我冷静下来。我心里升起一种古怪的疏离感。跟先前一样,我的灵魂充满慵懒的光明,充满包容万物的温柔,充满对世间所有事物的热爱,而我的手渴望爱抚摩挲什么人——不管是什么人——但周围没有别人,我只能爱怜地轻抚自己的脸庞,捏弄自己的下巴。我的右手伸到了左边,跟左手热烈相握。就连双脚,也颤颤巍巍地想要加入。然而,透过这一切,在我意识深处极远的地方,有个警报信号在闪烁,有个微弱声音在大喊:“不对劲!”这声音说:“当心点,伊扬,注意脚下,提高警惕!这么美好的气氛,绝对不可以信任。来,一二三,跳出来!别像个纨绔子弟似的,像摊烂泥般坐着!别哭了,什么烟呛,什么头上的包,什么心中的万般爱意,都不是哭的理由!这是个陷阱,一定有什么阴谋!”我仍然动弹不得。但我的嗓子已经干渴到了极点,耳膜中血液轰响(但那无疑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快乐)。因为实在渴极了,我还是站起身来,想再接一杯水。我想了想晚宴上那道咸过头的卷心菜色拉,想了想糟糕透顶的自助餐,为了实验一下,我还想了下那几位死敌:J .W.、H. C. M. 和M. W.,却发现我只想拍拍他们的背,给每人一个友好的拥抱,和每人聊几句亲密友善的话,对他们一点恨意也没有。这就真的太离谱了。我一只手放在铬制水龙头上,另一只手还拿着空杯子,我僵住了。我慢慢地打开龙头,接满一杯水,举起杯子,然后一脸扭曲的怪笑——我从浴室镜中看见了自己的挣扎——我把水倒进了洗脸池。

水龙头里出来的水。当然是这样。我体内的变化,就是从喝了水那一刻开始的。水中显然有什么东西。毒药吗?但我从没听说过哪种毒药能——等一下!毕竟我是所有重要科学刊物的长期订阅户。上一期《今日科学》里就有一篇文章,讲新的精神类药物。那类新药叫作和善剂(就是那个N,N——二甲基蛋白朊隐胺[小说中虚构的化合物名和药名。下同]),能够诱发漫无边际的快乐和幸福感。是的,是的!我几乎可以在眼前看到那篇文章了。快乐醇、欣悦水、迷幻膏、欢庆素、共情散、愉悦粉、宁静糖,还有一大堆其他衍生品。要是把一个氨基换成羟基,那你就得到了愤怒醇、生气水、焦虑膏、施暴素、狂躁散、暴跳粉、自爆糖,还有其他许多刺激妄想的药物,都属于一类所谓的暴戾剂(因为它们会激发出最凶恶的行为,攻击任何会动或不会动的目标,而其中最烈的两种药物是食人大麻醇和疯人互仿酸)。

我的思路被电话铃声打断,然后灯又亮了起来。电话那头,某个前台助理经理为事故所造成的不便道了歉,并保证故障已经找到并得以修复。我打开门,让空气流通了一下——走廊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然后我站在那里,仍然头昏脑涨,心里仍然满溢祝福与爱抚的渴望。我锁上门,坐在房间中央,挣扎着想要控制自己。我这时的状态极难描述。我的思路并不像这里写的这样轻而易举、条理分明。每一条分析神经似乎都淹没在浓稠的糖浆里,让自我陶醉的浓粥重重包裹、层层覆盖,傻乎乎地滴着乐观的蜜汁。我的灵魂似乎沉浸到无比甜美的软泥中,像要在玫瑰花蕊和巧克力糖霜中溺亡。我强迫自己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物:拿双筒教皇杀手的大胡子疯子,放荡淫乱的自由文学出版商兼皮条客,他们那些奢华堕落的开胃菜,当然,还有J. W.、W. C.、J. C. M. 及其他上百个坏蛋,以及草丛里的蛇,却惊恐地意识到,我爱他们所有人,原谅他们的一切。而且(更糟糕的是)各种借口不断闯进我脑中,为他们所有的坏事恶行辩解。对于人类同胞的爱意几乎要在我胸中爆炸,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渴望,要伸出援手,去做好事。把精神类药物抛到脑后,我想起那些孤儿寡母,贪婪地想象着,照料他们直到永远,将是多么快乐!呀,过去一直忽略了他们,多可耻啊!还有那些穷鬼、饿汉、病人、乞丐,老天!我跪在行李箱边上,狂乱地从箱子里扯出各种物件,想找点价值的东西,送给需要的人。然而,潜意识深处那个微弱的声音再次呼喊起来:“注意!危险!这是个诱饵,是个圈套!打起精神!咬它!招架!砍它!救命!”我仿佛被撕成了两半。我突然有种不可遏制的冲动,必须连苍蝇也要放过。可惜了,我想,希尔顿连只耗子都没有,也没有蜘蛛。我会怎样宠溺这些小东西啊!苍蝇、跳蚤、老鼠、蚊子、臭虫——上帝把你们造得多可爱,我爱死你们了!与此同时,我祝福着桌子、台灯、我自己的腿。但残留的理智还没有彻底离去,我用左手猛击那只到处爱抚的右手,一直打到我疼痛抽搐。终于有点振奋人心的进展了!到底还是有希望的!幸运的是,想做善事的心态,自然就带着几分自责自虐的意味。首先,我往自己嘴上打了几拳,耳鼓鸣响,眼冒金星。好的,好极了!脸上麻木以后,我开始踢自己的小腿。好在我穿的重靴有个坚硬的后跟。治病要紧,我狠狠踢了几下,终于感觉好多了——或者说,糟多了。我试探地想象了一下,要是这样踢某个C. A. 会怎样。好像也不在可接受范围之外了。我的小腿火辣辣地疼,但显然,必须感谢这种自我伤害,我现在能够想象对M. W. 老家伙施加同样的伤害了。我不顾疼痛,继续踢啊踢。尖锐物品可以派上用场,所以我找来一把吃饭的叉子,又从一件还没开封的衬衣上取下一些别针。有进展,也有挫折。几分钟后,我又一次回到某个崇高事业的祭台上献祭我自己,浑身洋溢着荣耀、尊贵、高尚的牺牲精神,虽说我明知道有人往水里加了什么料。然后我突然想起来提箱里有安眠药——我总是带着安眠药到处跑,不过从没吃过,因为吃了药我总是会烦躁郁闷。但现在我吃了一片,和着污黑的黄油一起大嚼(自然不能用水送服了),又硬吞了两个咖啡因片——来对抗安眠药。然后我坐下等待,充满恐惧,又充满无尽的爱意,等待我肌体内的这场化学战。我被爱彻底征服了,心里的善意被抬上了闻所未闻的高度。然而,丑恶一方的药物发起抵抗,开始击退美好一方的药物。我仍然准备把生命奉献给各种善举,但不再是毫不犹豫了。如果我能变成一个彻底的恶棍,即使只是一小会儿,那也会感觉更安全些。

过了大约一刻钟,终于差不多结束了。我冲了个澡,不时用毛巾狠狠地揉搓自己——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打了自己几个耳光,然后在小腿和手指上贴了几个创可贴,检查了身体上瘀青的地方(先前的自我拷打,打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穿上一件新衬衣,一件正装,照着镜子调了下领带,把领带结扶正。离开之前,我又往自己肋骨用力打了一拳——最后一次测试——然后走出门去,正当其时,因为快要五点了。让我大吃一惊的是,酒店里似乎一切如常。我那层楼的餐厅空空荡荡;那个教皇杀手还在,斜靠在一张桌子上。我还注意到柜台下伸出两双脚,其中一双是赤脚,但这也并不表明有什么反常之处。有几名学生斗士在一边打牌,还有一个在轻拨吉他,唱着一首流行歌曲。楼下的大堂,被未来学家们挤得满满当当,他们正要前往大会的第一场会议(当然,不用离开希尔顿,因为再往下几层楼有个大厅已经安排好了)。我思索了一下,就不再惊讶了,因为我意识到在这种酒店里没人会从水龙头接水喝;要是渴了,他们可以喝可乐或怡泉汽水,必要时还有果汁、茶或啤酒,甚至还有苏打水。所有饮料都是瓶装的。即使有人不小心犯了跟我一样的错误,也不会在这里,只会锁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在宇宙之爱中挣扎打滚。结论是,我最好不要跟任何人提这事——在这里我毕竟是新人,大概没人会相信我。他们只会把这事当成我自己的幻觉。现在这世道,怀疑某人吸毒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吗?

我这种守口如瓶的鸵鸟态度,事后遭到不少批评,说要是我把这事公开,后面的灾难就可以避免。这完全没道理:我最多只能警告酒店里的住客,而希尔顿里头不管发生什么,对哥斯达黎加的政治进程也完全没有影响。

在前往会议大厅的路上,我出于习惯在一个报摊停下,买了几份本地报纸。我当然并不是去哪儿都会买报纸,但作为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就算不懂西班牙语,也能猜出个大概。

讲台上竖着一个花里胡哨的大纸板,上面列出了今天的日程表。第一项议程是世界城市危机,第二项——生态危机,第三项——空气污染危机,第四项——能源危机,第五项——粮食危机。然后休会。科技、军事和政治危机要明天才讨论,再然后会议主席将接受与会者的动议来决定还要讨论什么。

每个发言者只有四分钟时间宣读论文,因为会议安排的发言者太多了——198位发言者,来自64个不同的国家。为了加速会议进程,所有论文都事先分发,听众们事先应该都研读过了,而主讲人只会说一些数字,每个数字对应论文中的一个段落。为了更好地接收和消化这种高密度信息,我们都打开了手持录音机和口袋电脑(后面做总结讨论时我们会把口袋电脑连上网)。美国代表团的斯坦·黑泽尔顿一上来就让整个大厅陷入一片忙乱,因为他铿锵有力地反复说道:4,6,11,因此22;5,9,所以22;3,7,2,11,由此可知22,也只有22!有人跳起来说,没错,可是5,还有6,18和4怎么说。黑泽尔顿斩钉截铁地反驳道:无论如何,总之22。我翻到论文中相应部分,发现原来22是指世界末日。下一个发言的是来自日本的早川。他发布了他们国家新近开发的面向未来的新房子——800层楼,自带产房、育婴室、学校、商店、博物馆、动物园、剧院、溜冰场和火葬场。蓝图里标出停放逝者骨灰的地下储藏室、40个频道的电视、醉酒室、醒酒间、专供群体性交的特制体育馆(表现了设计师们的开明意识),还有一些地下室,专供那些不容于主流社会的亚文化群体。有个新颖的点子是,让每个家庭每天换一个住处,每天就像象棋子(比如卒或象)那样移动,搬到下一个房间,这样应该能减少厌倦情绪。不管怎样,这个房子有17立方千米空间,地基打在大洋底部,屋顶一直延伸到平流层,还自带婚介电脑——根据施虐、受虐的倾向和程度来做媒,因为倾向相反的人结合成的伴侣,从统计学上来说是最稳定的(每一方都在婚姻中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还有一个24小时值班的防自杀中心。第二名日本代表午川[这个日本名字其实并不存在,此处只为表明主角弄不清这些日本名字的拼写。以下晚川类似]给我们演示了比例10 000比1的房子模型。房子自带供氧设备,但没有食物和饮用水储备,因为整栋房子将遵循循环复用的原则:所有排放出来的废物,不管是粪尿还是其他臭烘烘的生活垃圾,都将回收加工成可以重用的东西。日本第三位代表晚川宣读了一份清单,都是用人体排泄物制作成的佳肴,包括人工香蕉、姜饼、虾、龙虾,还有一种人工葡萄酒,尽管来自污秽的源头,但味道可以匹敌法国最好的勃艮第葡萄酒。大厅里有这种酒的样品,分装在优雅的小瓶子里,还有许多锡箔纸包装的小香肠,只是好像没人渴到想喝酒的地步,而香肠都被悄悄塞到了椅子底下。发现别人都这么干,我也就随大流了。最初他们曾计划安装强大的推进器让这座房子移动起来,这样就可以集体外出观光游览。但这个计划被否决了,因为首先,这座房子有9亿间居室需要移动;其次,所有旅行都将毫无意义,因为即使这座楼有1 000个出口,即使居民们用上了所有出口,他们也没法全部走出去:最后一个人走出门的时候,整整下一代居民都已经长大成人了。

日本代表团显然很为这个方案得意。然后来自美国的诺曼·约哈斯走上讲台,概述了七条阻止人口爆炸的措施:大众宣传与大规模逮捕、强制禁欲、全面去色情化、手淫、同性恋,以及对累犯的惩罚——阉割。每一对夫妇都必须与别人竞争生孩子的权利,必须通过三大类测试:交配测试、学识测试和无奇异思想测试。所有非法子女都将被没收;如果是有预谋的非法生育,罪犯将面临终身监禁。订在这份报告后面的是那种可以撕下来的天蓝色票券——性交配额证,也就是我们早些时候跟大会官方材料一起收到的那种。然后黑泽尔顿和约哈斯一起倡议创立一系列新职业:婚姻检察官、离婚顾问、变态人员猎头以及绝育咨询师。随后一份刑法草案的复印件被传到与会者手中,其中规定致孕受孕是重罪,相当于反人类的叛逆罪。这时有人从外面走廊扔进来一个燃烧瓶,落在大厅里。警察小队(就在大堂候命,显然是有备而来)立即采取了必要措施,还有一个维修小组(同样准备充分)迅速用一张巨大的尼龙帆布盖住了破损的家具和尸体,帆布上装饰着欢快的图案。在大会的不同报告之间,我试图解读那几份本地报纸。虽说对西班牙语几乎一窍不通,我还是了解到政府已经调动装甲部队到了首都,把所有执法部门的警戒级别提到了最高,而且宣告全国进入紧急状态。显然大厅里除了我以外,没人了解酒店外的事态发展到多么严重的地步了。到了七点,大会休会,让大家吃晚餐——这次是我们自己出钱。回到会场的路上我买了一份官方报纸《民族报》的特刊,还有几份反抗势力的小报。艰难地浏览了一会儿,我惊奇地发现了一些爱意泛滥的文章,主题是说温柔的爱乃是宇宙和平的最强保障。然而,并列在旁边的文章却充满严厉的恐吓,发出的威胁要么是最血腥的镇压,要么是同样血腥的暴动。这种不调和的版面,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有些记者今天喝了那种水,有的记者没喝。当然,右翼报纸的员工喝的水会少些,因为保守派编辑的薪酬待遇要比激进派的同行更好一些,所以工作时也喝得起更专门的饮料。另一方面,激进派呢,为了表现出更高的行事准则,常以艰苦朴素闻名,但一般也不会用水来解渴,尤其是考虑到从莫门[小说中虚构的植物]树汁酿造出来的夸祖皮欧[小说中虚构的饮料]在哥斯达黎加便宜至极。

我们在舒适的扶手椅中坐好,来自瑞士的德林根鲍姆教授刚开始宣读他那份报告的头几个数字,突然传来一阵低沉回荡的轰隆声,整栋楼晃了晃,窗户哗哗作响。我们当中的乐观者觉得只是地震,没把这当回事,但我倾向于认为,从今早开始就在酒店外面举牌示威的那些抗议者们改变战术,开始用火攻了。但随后紧接着的爆炸和剧烈震荡改变了我的想法。我可以听到那种熟悉的机枪嗒嗒声从街上传来。对,现在毫无疑问了:哥斯达黎加正式进入了战争状态。在场的记者们是第一批跑掉的:他们一听到枪响就跳起来冲出门去,迫不及待地要去报道新闻。但德林根鲍姆教授还在继续报告,他的演讲内容相当悲观,坚持认为我们文明的下一个阶段是食人主义。他引用了几位知名美国理论家的计算,如果地球上的形势按现在这个速度发展下去,400年内全人类将变成一个活的大肉球,肉球半径将以接近光速的速度扩张。但这时又是一连串爆炸,打断了报告。未来学家们糊涂起来,开始陆续离开会议厅,来到大堂,跟自由文学大会的人们混到了一起。从后者这时的衣着来判断,被突如其来的战争打断之前,他们正在从事的活动完全没有顾忌人口过剩的危险。诺夫出版社的几位编辑身后站着几名赤裸的秘书——可能也算不上全裸:她们的四肢上绘着各色各样欧普[欧普艺术或称光学艺术或光幻觉艺术,使用光学的技术营造出奇异的艺术效果]风格的图案。他们还带着便携式水烟管和水烟袋,袋中是一种流行的混合毒品,包括致幻剂、大麻、育亨宾[非洲传统草药的一种,常用于壮阳,功效未获现代医学确认]和鸦片。有人告诉我,这些自由主义者刚刚烧掉了一幅美国邮政部长的画像(好像是因为他下令销毁了一批倡议大规模乱伦的小册子)。现在虽说聚集在大堂里,但他们的行为实在太不检点了,尤其是在这么严峻的局势里。除了少数几个精疲力竭或是吸毒吸多了不省人事的,他们都在继续干那些荒淫无耻的勾当。我听到前台那儿传来尖叫,有人正在那儿强奸接线员们;还有一个身着豹纹服的大腹便便的先生,闯过衣帽间,挥舞着大麻火炬,追赶着几位服务员。后来好几名搬运工合力才把他制服。随后夹层楼上有人往我们头上扔了一大把照片,色彩鲜艳的照片生动展示出一个男人怎样和另一个男人满足欲望,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当第一批坦克出现在街上——从我们的窗户看得一清二楚——惊慌失措的火柴盒收藏家们和学生抗议者们从电梯里哗啦一下冲了出来,不管不顾地踩踏着前面提到的肥鹅肝小山和色拉模子(出版商们带出来的),分散冲向四面八方。那个大胡子教皇反对者一面像公牛般怒吼着,一面挥舞着他那把教皇杀手,打翻了所有挡在他前进路上的牛鬼蛇神。他迅速穿过人群,冲到酒店前面,躲在大楼的拐角处,然后——我亲眼所见——向身边跑过的每一个人影开火。显然,这位意识形态驱动的虔诚疯子,并不关心打死的是谁,只要开枪就开心。大堂中本已到处鬼哭狼号,当巨大的观景窗突然破碎时,更是沸反盈天、彻底混乱了。我的眼神四处搜寻那几位记者朋友,终于看到他们冲到街上,就紧跟着他们冲了上去。希尔顿里的气氛太压抑了。酒店入口车道边上的一道混凝土矮墙后面,猫着两位摄像师,疯狂地拍摄一切,但这时似乎没什么意义,因为众所周知,这种场合发生的第一件事,就是焚烧外国牌照的汽车。火焰与浓烟从酒店停车场腾空而起。莫万站在我身边,眼看他的道奇车在烈焰中噼啪作响,搓着手嘿嘿笑起来——他是从赫兹公司租的车。不过大部分美国记者可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我注意到有一群人在那儿奋力试图灭火,主要是些衣衫褴褛的老人,从附近一个喷泉里舀出一桶又一桶水,提过来泼到火上。这事我觉得挺诡异。在远处,萨尔瓦西翁大街和复活大街交界口的另一头,警察们的头盔闪闪发亮;可是酒店前面的这个广场,在大片草地和繁茂的棕榈树包围中,却仍然空无一人。而那帮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人们,沙哑着嗓子彼此呼唤,迅速组织成了一支消防队。这种见义勇为的行为很让我震惊,但随后我想起来当天早些时候我身上发生的事,立即跟身边的莫万分享了我的怀疑。在机枪嗒嗒声和炮弹轰隆声中说话真的很困难。那个法国佬有好一会儿一脸茫然,完全不理解我在说什么。然后他的眼睛突然亮了。“啊哈!”他的咆哮一下盖过了周围的喧嚣。“水!自来水!苍天啊,有史以来第一次,秘密化学统治!”话音刚落,他着了魔似的突然冲回酒店。看来是去找电话的。当然,要是电话还能通,那还是很奇怪。

瑞士未来学家托特尔莱因纳[原文中的名字Trottelreiner反过来是reiner Trottel,在德文中是“超级笨蛋”的意思,此处音译]教授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仍然站在酒店车道里。这时警察已经开始履行他们几个小时前就该履行的义务:他们戴着黑色头盔、盾牌和防毒面罩,配备了枪支和棍棒,在希尔顿建筑群周围布起一道警戒线,拦住了正从酒店和城市剧院区之间的公园里拥来的暴民。特警部队以高超的技巧架设起榴弹发射器,向人群开火。爆炸声极其微弱,不过立即腾起一股浓厚的白烟。起初我以为是催泪弹,但那些人并没有四散奔逃,也没有咳嗽流泪,反而在缭绕的白烟附近挤成一团,先前的呼喊声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歌声——他们竟然唱起了赞美诗。扛着摄影机和录音机在警戒线和酒店大门之间窜来窜去的记者们看到这一幕,全都目瞪口呆,只有我心里明镜似的:警察动用了某种新式气溶胶化学安定剂。但随后,从另一条……什么大街来着,我已经记不清了……又一群人冒了出来,而且他们不知为啥没受那些药物的影响,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后来我听说这群人往这个方向拥来,是来帮助警察,不是来攻击他们的。但在这样彻底的混乱中,谁能弄清这点微妙的差别呢?又有几发化学榴弹飞向人群,然后是高压水枪特有的轰鸣声和嘶嘶声,最后机枪声也响起,空气中满是子弹尖啸。他们这是玩真的了,于是我蹲在车道的矮墙后面,就把它当成战壕的胸墙了,然后发现自己正夹在斯坦特和《华盛顿邮报》的海恩斯之间。我言简意赅地跟他们解释了一下,他们立即大为光火,因为我把这么爆炸性的头条新闻先泄露给法新社了。然后他们全速匍匐回了酒店,但又迅速回到这里,眉头紧锁,因为电话已经打不通了。不过斯坦特跟负责酒店防务的警长软磨硬泡,打听到携带爱邻炸弹(爱邻:爱你的邻居)的飞机已经起飞。然后我们收到命令撤离这个区域。所有警察都戴上了带有特殊过滤器的防毒面罩。我们也收到了面罩。

巧合的是,托特尔莱因纳教授正好是精神类药物学领域的专家,他提醒我任何情形下都不要使用这种面罩,因为当气溶胶的浓度足够高的时候,面罩将会失效,造成所谓的过滤器过载的现象,这样你一瞬间吸入的药量将比无面罩呼吸空气的时候多得多。他预料到我的问题,抢先说道,唯一保险的保护措施,是另找一个供氧设备。我们跑到酒店前台,设法抓住了一个还在坚守岗位的接待员,然后在他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个储藏间,里头全是消防设备,包括氧气面罩,德尔格[德国呼吸消防设备制造商,以产品优质而闻名]制造,自带全封闭循环。全副武装后,教授和我回到街上,正赶上一阵恐怖刺耳的尖啸,宣告第一批飞机到来。众所周知,空袭开始后几分钟,希尔顿就被误炸了,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没错,爱邻炸弹只击中了大楼底层建筑的远端,那里只有自由文学出版协会设立的一些展台,所以没有酒店住客受伤。但另一方面,保护我们的警察首当其冲遭到了正面打击。一阵阵的爱意很快横扫整个警队上下,不论警衔高低。就在我眼前,警察们从脸上扯下面罩,痛哭流涕,悔恨交加,跪到地上乞求示威者们原谅,把警棍塞到示威者手里,热切要求示威者痛打他们。另一颗爱邻炸弹落下以后,药物浓度升得更高了,那些法律爪牙们到处拥抱亲吻他们够得着的每一个人,互相撞得东倒西歪。这场悲剧之后几周,我们才多少能拼凑出事件的全貌。那天上午当局决定把迅速发展的革命掐死在萌芽状态,于是在全市供水塔里放了700千克溴和善剂,也就是等量混合了欢庆素、安定醇和超级喜悦剂。当然,他们事先切断了警营和军营的供水。只不过没有合格的专家来指导,这计划注定失败,比如没有考虑到过滤器过载现象,以及不同的社会群体之间自来水饮用量的巨大差别。

警察的皈依过程极其暴力。托特尔莱因纳向我解释说,这是因为一个人平时越不遵循向善的本性,这种药对他的效用就越大。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下一波空袭误炸市政大楼以后,有那么多的高层警官和军官自杀了,因为突然觉醒的良心承受不了他们过去亲手实施的那些恶行。再加上迪亚兹将军本人——在举枪打穿自己的脑袋之前——下令立即释放所有政治犯,你就比较容易理解当晚逐渐发展的战斗为什么最后如此惨烈。机场远离市区,没有受到波及,飞行员们一丝不苟地遵守着最初的命令。警方和军方观察员在密闭地堡里目睹这一切,最后只好诉诸极端措施,把整个纽纳斯投入精神错乱的深渊。当然,我们在希尔顿对此一无所知。晚上11点,第一支装甲部队抵达现场,隆隆开进公园和棕榈树环绕的广场。他们专程来扼杀警察之间仍在浮滥的兄弟之爱。他们做到了,只是手段相当血腥。可怜的莫万,离一颗安定榴弹爆炸处只有一英尺远,左手有几根手指给炸断了,左耳也没了,但他向我保证,他本来也不怎么喜欢那只手,至于耳朵,就更不值一提了;实际上如果我需要,他可以把另一只耳朵也给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折刀,立马就要兑现承诺。我小心地从他手里夺下小刀,然后将他带到临时急救站。他在急救站受到了自由出版社秘书们的悉心照料。秘书们已被化学转化,现在一个个哭得跟婴儿似的。她们这时穿上了得体的衣服,甚至戴上了面纱,以免引诱任何人犯罪。其中几位最可怜的美人儿被药物影响最强烈,甚至剃光了自己的脑袋。从急救站回来的路上,我很不幸撞上了一群出版商。虽说我一开始没认出他们:他们穿着用绳子扎起来的旧麻袋,同时用绳子不断抽打自己;他们跪伏在我脚下,吵吵嚷嚷地哭求我慈悲为怀,好好鞭打他们,因为全社会的堕落都怪他们。仔细端详这群苦行僧,发现他们都是《花花公子》的职员,还包括主编,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震惊。主编被良知折磨得厉害,怎么也不肯放我走。他们扯着我的袖子不放,因为他们意识到我有氧气面罩保护,是唯一愿意伤他们一根毫毛的人。最后我实在拗不过,违背自己的内心,遂了他们所愿。很快我的胳膊开始酸痛,呼吸变得艰难起来——我担心这瓶氧气用完后我可能找不到另一瓶了——这时出版商们已经排成了一条长队,一个个颤巍巍地、不耐烦地排队等候。最后,为了摆脱他们,我叫他们捡起先前侧楼爆炸气浪掀进大堂的那些巨大的彩色招贴画——整个大堂看起来就像是加倍的索多玛与蛾摩拉[《圣经》故事中的淫邪罪恶之城,被天火摧毁]。他们按我的指令在酒店前面堆了一大堆招贴画,放火烧了起来。很不幸的是,有支炮兵部队驻扎在附近的公园里,看到这团篝火还以为是什么信号,就向我们开炮了。我尽快跑掉,在地下室里又撞见了哈维·希姆斯沃斯。这位作家当年突发奇想,把许多童话故事改写成了利润丰厚的硬核色情小说(他就是《阿里巴巴与四十变态》的作者),然后因为改写世界文学经典(比如《李尔王》)又大发了一笔。他用一种很简单的写作技巧,揭示出传统故事背后的“秘密性生活”。比如,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究竟干了什么?还有杰克和吉尔[传统英语儿歌,讲一个叫杰克的男孩和一个叫吉尔的女孩上山打水的故事]究竟干了什么?阿拉丁对那盏神灯究竟干了什么?等等。我求他放过我,解释说我的胳膊已经太累了。要是那样——他哭喊道——我至少可以踢他几脚。我能怎么办?连这都拒绝那也太无情了。后来,实在精疲力竭以后,我脚步蹒跚地来到灭火器所在的那个储藏间,幸运地找到了几个没用过的氧气罐。托特尔莱因纳教授也在那儿,坐在一盘消防水带上面,正在研读未来学论文。他很高兴能在大会百忙之中找到这么点闲暇。与此同时,爱邻炸弹仍在雨点般不断落下。教授告诉我,被爱击中的情形若是严重——尤其是如果突然感到无所不爱,渴望爱抚一切——那可以敷上淤泥,同时灌下大量蓖麻油,间或按压胃部。

在新闻中心,斯坦特、伍力(《先驱报》)、夏基和昆彻(《巴黎竞赛报》临时摄影记者)正戴着面罩打牌。电话线断了,他们反正也没事干。这时一位美国大记者乔·米辛哲闯进来,喊道警察正在领取愤怒醇药片,以对抗和善剂的作用。我们立即明白那意味着什么,起身跑向地下室,但随后发现那不过是另一个谣言。然后我们走到酒店外面到处看了看;我沮丧地发现酒店最顶上的二三十层楼都没了。我的房间,连同里头的所有东西,都消失在堆积成山的废墟中。火光映照了四分之三的天空。一名戴着头盔的粗壮警察正在追逐一个年轻人,边追边喊:“停下,看在上帝分上,快停下,我爱你!”但那位年轻人完全不敢听从他的劝诫。事态似乎平静了一些,记者们尽忠职守,小心翼翼地前往公园展开调查,我也跟着去了。那儿正在举行各种宗教仪式,既有黑弥撒又有白弥撒,还有秘密警察们大张旗鼓地参与。附近有一大群人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撕扯自己的头发;他们头顶上高高竖起的牌子上大书:“唾弃我们吧,我们是告密者!”这帮忏悔中的犹大,看人数,当局肯定花了不少钱养活他们——这钱本来是可以用来改善哥斯达黎加经济状况的。回到希尔顿,我们又看到了另一种风景。有一群警犬,像圣伯纳犬[原产欧洲的一种狗,体型庞大,但以温顺、容易亲近著称]那样友好,把酒吧里最昂贵的酒一瓶一瓶滚出来,随意分发给现场每一个人,不分老幼贵贱。在酒吧里警察和抗议者们紧紧拥抱,轮流唱着爱国歌曲和造反歌曲。我又去地下室探了下头,但实在受不了里头皈依者们的狂欢气氛,于是又回到消防器材室去找托特尔莱因纳教授,惊讶地发现他找齐了三个牌友,正在打桥牌。一个叫奎兹特克的研究生压倒了他的王牌。教授勃然大怒,拂袖离桌。这时夏基的脑袋伸进门来,宣称他刚刚在收音机上听到阿奎罗将军的讲话:为了彻底粉碎暴乱,他们将往这个城市投放传统炸弹。经过简短的紧急磋商,我们决定撤往希尔顿的最底层,也就是地下排污管道。酒店厨房早被彻底摧毁,已经没有东西可吃了。饥饿的示威者、火柴盒收集者和出版商们在酒店一角废弃的“色情博览会”里翻出巧克力糖果、肉冻和其他零星食物来果腹。我看到他们的脸色开始发生变化,大概是那些食品中的春药与他们体内原有的和善剂产生了反应。想到这种化学战争升级将造成什么后果,我不寒而栗。我看到未来学家与擦鞋匠成双成对,我看到秘密特工与酒店清洁工紧紧拥抱,还有毛色锃亮的硕大老鼠和猫亲密无间,而警犬们到处去舔它们够得着的所有人或物。我们的征程困难重重,因为我们需要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我在队伍中殿后,背上的半瓶氧气让我格外挣扎。不断有人轻拍或亲吻我的胳膊和腿,不断有人爱抚宠溺,不断有人紧紧拥抱让我几乎窒息,但我咬紧牙关闷头往前挤,直到听到斯坦特的欢呼:他找到下水道的入口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我们搬开沉重的井盖,一个一个往下钻进水泥竖井中。托特尔莱因纳教授的脚在一个梯级上滑开,我一把抓住了他,然后问他有没有预料到这场大会开成了这样。他没有回答,却试图亲吻我的手,这立即勾起了我的疑心。原来他的面罩被碰松了,导致他吸进了空气中的一些药物。我们毫不迟疑,立即开始拷打他的身体,强迫他呼吸纯氧,大声朗读早川的论文——那是豪勒的点子。教授终于恢复了神智,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是他迸出来几句恶毒的咒骂。然后我们得以继续行程。突然,在手电的微弱亮光中,我们看到了下方的污水,简直像黑乎乎的一面墙,上面覆盖着大块大块的油污。这可是最让人宽慰的景象,现在我们与被爱邻狂轰滥炸的城市表面,隔了30英尺的土地了。当我们发现自己并不是首先想到这个避难所的人,你可以想象到我们的惊讶。在那个水泥平台上,希尔顿管理层的全班人马都在。他们从酒店游泳池搬来了可充气躺椅,还搬来了半导体收音机、充足的苏格兰威士忌和波旁威士忌,还有丰盛的野餐。因为他们也戴着氧气面罩,就不用指望他们主动跟我们分享这些储备了。但我们凶神恶煞,终于说服了他们(他们终究不如我们人多势众)。他们很勉强地跟我们达成了全面和平协议,然后大家一起坐下来享用凉龙虾。大会日程里并没有这餐饭,也没有人预料到这餐饭,但我们就这么结束了未来学大会的第一天。

***

经过暴风骤雨般的一天,我们精疲力竭,都想休息了。但休息的环境可不太宽松,考虑到我们只能睡在那个狭窄的水泥平台上,那上面还有无可置疑的污水痕迹。第一个问题是怎么分配那些躺椅。酒店董事们深谋远虑,带了六张躺椅下来,只够睡十二个人,因为管理团队的六个人,各自要与自己的私人秘书共享一床(他们说完全是出于朋友的情谊)。但我们在斯坦特领导下爬进污水管道的这批人,足有二十个。其中包括未来学大会的德林根鲍姆、黑泽尔顿、托特尔莱因纳等几位教授,几名记者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电视评论员,还有路上征召来的两个人:一个穿皮夹克和马靴的肌肉男(没人知道他是谁),还有一个叫约瑟芬·柯林斯的女孩,是《花花公子》主编身边的周五女郎。我听说斯坦特乘人之危,利用她化学转化后的新人格,抢到她回忆录的专属权。六张躺椅,三十多个申请者,局面一触即发。我们在这些临时床铺的两边隔空对峙,互相怒目而视。当然,有氧气面罩隔着,也许眼神效果要打些折扣。有人建议,数到三一起取下氧气面罩,这样大家都会被利他主义征服,也就不用再竞争了。然而似乎没人想要采纳这个建议。争吵了半天,最终达成妥协:抽签轮班睡,每班三小时。我们中有些人还带着那种天蓝色的性交券,这时正好用来当签纸。结果我抽到了第一班,托特尔莱因纳教授也抽到第一班,跟我睡一张床,不对,一张躺椅。只是以我的口味,他也太瘦骨嶙峋了点。下一班的两个人粗暴地叫醒我们,然后立即舒舒服服地挤进我们的椅子。我们俩蹲在污水边缘,紧张地检查氧气筒的气压。剩下的氧气撑不了几小时了,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们似乎不可避免地要被和善剂征服了。悲惨的前景啊!我们闷闷不乐。同伴们知道我曾尝过那种极乐滋味,都焦急地探询那是个什么感觉。我向他们保证其实没那么糟,但说话时我自己也底气不足。一阵阵睡意袭来,为了避免掉进污水中,我们用身上能找到的各种东西把自己绑在刚才下来的坚梯上。醒一会儿睡一会儿,突然,我被一声强大无比的爆炸惊醒。我在黑暗中扫视一圈——为了省电,只有一支手电还开着,其他都关掉了。许多毛色光亮的巨大老鼠在污水边缘一路小跑而过。奇怪的是它们排成一列纵队,而且只靠后腿直立行走。我掐了自己一下,看来不是在做梦。我推醒托特尔莱因纳教授,让他看看这个现象。他也莫名其妙。现在老鼠们一对一对地走过,完全无视我们这些人类。至少它们没有试图舔舐我们,教授认为这是个好苗头,因为这表明空气极可能是干净的。我们小心地摘下面罩。我右边两名记者还在呼呼大睡,老鼠们继续在我们面前用两条腿闲庭信步,可是我和教授各打了一个喷嚏,鼻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挠痒——我起初以为是污水的臭味,但随后发现了脚下的那些根须。我弯腰仔细打量自己的双脚。我没看错,膝盖以下正在伸出根须,膝盖以上正在变绿。现在我的胳膊上开始发芽,花苞迅即打开,就在我眼前绽放。叶子还是苍白了点,不过地下植物一般都这样。我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开始结果。我想问问托特尔莱因纳怎么看,但不得不提高音量,因为他那边也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些睡着的人现在看起来像是修剪整齐的树篱,点缀着一丛丛淡紫或鲜红的花朵。老鼠们一边啃着叶子,一边用爪子理顺胡须,越长越大。再长大一点,我想,可能就可以骑了。我就像一棵树一样渴望阳光。远处仿佛有断断续续的雷声传来,有什么东西轻轻落下,然后是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像是走廊中的回声,然后我开始变红,变黄,最后我的叶子随风而去。什么——我吃了一惊——这就到秋天了?

既然如此,不如离去。我拔起自己的根,侧耳倾听。果然,号角声声。一匹巨鼠鞍鞯鲜亮——作为啮齿类,真是卓尔不群呢——回过头来,明眸善睐,像极了教授忧伤的眼神。我犹豫迟疑:若是看起来像老鼠的教授,骑到他背上大为不敬;若是看起来像教授的老鼠,那便无须顾虑。但号角再次响起,我跃上了鞍——然后掉到了污水里。臭水终于让我恢复神志。恶心而又愤怒得发颤,我爬回到平台上。老鼠们老大不情愿地给我让出一条路。它们仍然双腿直立行走。可不是吗——我突然明悟——致幻剂!如果我能以为自己是树,老鼠为什么不能以为自己是人?我匆匆摸索了一会儿,找到氧气面罩,戴回头上,呼吸了几口,却仍不无顾虑:我怎么能确定这是真的面罩,而不是我自己的幻觉?

突然四周一片大亮。我抬起头,发现上面的井盖打开了,一位美军中士向我伸出了手。

“来吧!”他喊道,“快上来!”

“什么,直升机已经来了?”我跳起身来。

“快点!”他喊道,“不要浪费时间!”

其他人这时也都起身了。我顺着梯子往上爬。

“差不多也该到时候了!”斯坦特在下面喘息道。

外面天空被火光照得一片光亮。我环顾一周——没有直升机,只有几名戴着头盔的士兵,一身伞兵服饰。他们把一种挽具分发给我们。

“这是什么?”我糊涂了。

“快点,快!”中士仍在大喊。

士兵们帮我套上那副挽具。“这是幻觉!”我想。

“绝对不是,”中士回答,“这是飞行套具,我们的单兵火箭飞行器。燃料罐在背包里。来,抓住这个。”他把一个什么手柄塞到我手里,身后另一名士兵同时帮我系紧了肩带和腰带。“好了!”

中士拍拍我的背,按下按钮。身边响起长长的一道尖锐鸣响,背包的喷嘴涌出白烟,笼罩了我的双腿。突然我像羽毛一样飘向空中。

“可我不会驾驶这东西!”我大叫,向着闪闪发红的夜空扶摇直上。

“你现学吧!”中士在下方喊道,“看北极星算你——的——方——位——角!”

我往下看去。我正在飞跃一堆巨大的废墟。不久之前这堆废墟还是希尔顿。废墟附近有一小群人,稍远处突然爆出一圈红色火光,映衬出一个小小的圆形黑影——是教授开着一把雨伞发射升空了。我检查了一下身上的套索和系扣,都还牢靠。背后的动力包咕咕作响,然后咣咣作响,然后嘶嘶作响,往下喷射的灼热气流开始炙烧我的小腿,于是我尽量抬起双膝,但这让我失去了平衡,有整整一分钟我在空中高速旋转,简直像个横过来的陀螺。随后我无意中抓住了手柄,看来是改变了喷射方向,然后发现我平躺在空中巡游,还挺舒服,甚至挺愉快——虽说要是能知道正在往哪个方向飞,那才真正叫享受。我移动操纵杆,同时努力看清下方的全景。一幢幢高楼的废墟,在冲天火光的映衬中如同一丛又一丛黑暗的獠牙。有些细长的光丝——有蓝的、红的、绿的——从地上蹿起到我这个高度,然后尖啸而过。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成了射击目标。我手忙脚乱一推操纵杆。动力包咳嗽了一下,像个破锅炉似的嘎吱作响,一边烫着我的腿,一边把我翻着跟头扔上漆黑的夜空。狂风在耳边呼啸,我感觉到钱包、小折刀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一件一件从口袋里滑出来。我翻身企图追上那些东西,可它们都已不见踪影。在寂静的群星之间,我丁零当啷、噼噼啪啪、嘶嘶作响,孤独地飘行。我到处搜寻北极星来定位,等到我终于找到它的时候,动力包喘出了最后一口气,然后我就像块石头似的笔直掉落,越来越快。出于不可思议的运气,就在快着地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蜿蜒苍白的公路、重重树影,还有一个个屋顶——喷嘴意外打了个嗝,正好让我减速许多,轻轻落在草地上。旁边的沟里还躺着一个人,他呻吟了一声。这要是教授,我心想,那就太神奇了!还真是他。我扶他起来。他全身上下摸索半天,抱怨说眼镜不见了。除此以外他看起来没事。他让我帮他脱下背包,然后他蹲在那儿,从背包的边袋里掏出了什么——几根钢管和一个轮子。

“现在,轮到你的包……”

他从我包里也掏出了一只轮子,然后倒腾了半晌,最后大叫一声:

“快上来!出发!”

“这是什么?我们去哪里?”我惊呆了。

“双人脚踏车。去华盛顿。”教授言简意赅,脚已经踩上踏板。

“这是幻觉!”这想法闪过我脑际。

“胡扯!”教授怒了,“这是伞兵的标准配置。”

“好吧,可是你为什么完全像个专家?”我一边问,一边爬上了后座。教授一蹬地,脚踏车驶上征途,穿过草地驶向柏油马路。

“我为美国空军工作!”他说着,一边猛踩脚踏。

在我记忆所及,我们和华盛顿之间还隔着秘鲁与墨西哥,更不用说巴拿马。

“骑车永远到不了华盛顿!”我逆风大吼。

“只是去会合点!”教授吼回来。

他真的是表面上那么简单的未来学家吗?唉,这次我又惹上什么麻烦了?肯定是个大麻烦,毫无疑问……而且,我去华盛顿干什么呢?我突然刹车。

“你在干吗?”教授咆哮着,身体俯在车前把上,“继续向前!”

“不。我要下车!”我说,不容置疑。

车速开始放慢,最终停住。教授用一只脚撑着地面,抬起手向周围黑洞洞的环境比了一圈,好像在嘲讽。

“随你便。狩猎愉快!”

随后他就自己走了。

“谢谢所有的一切!”我朝他背影喊了一声,目送一闪一闪的红色尾灯消失在夜色中。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坐在一块里程碑上整理思绪。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戳我的小腿肚。我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摸到几根树枝,就顺手掰断了。还真有点疼。“这要是我的树枝,”我想,“那肯定还是幻觉!”我弯下腰正要检查,突然一道强光打在我脸上。两道银白色的光柱转过弯来,一辆庞大的车子停到我面前,车门猛地打开。车里头有一排排蓝色、绿色、金色光点闪烁,那是仪表盘;一双尼龙袜包裹的修长美腿,一只鳄鱼皮凉拖踩在油门上;一张黝黑的脸蛋转到我这个方向,脸上有两片深红的唇;手指上几颗钻石熠熠生辉,手掌正握着方向盘。

“要搭车吗?”

我上了车。我已经震惊得忘记自己那些树枝了,但还是暗暗伸手顺着我的腿往下摸索,只摸到了一些小嫩芽。

“怎么,已经开始了?”她的声音低沉而性感。

“什么意思?”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耸了下肩。动力强劲的车子猛地向前蹿出。车灯照亮的马路迎面扑来。她按下一个键,有首活泼的曲子从仪表盘下流淌而出。可还是不对劲,我想。没有一点道理。没错,那些东西不是树枝,只是嫩芽。但即便如此!

我上下打量她。她确实很美,美得诱惑、邪恶而又轻蔑。但她穿的不是裙子,而是一簇簇羽毛。鸵鸟毛?这是幻觉吗?……女人的时尚从来不可捉摸,我自然想不明白。这条路空无一人,我们一路狂飙,直到速度表指针打到了最右。突然,后面有只手抓住了我的头发。我一下跳起来。但我后脖上感觉到长长的指甲在轻挠,不像是要杀人,倒像是爱抚。

“谁?”我想挣脱那只手,但怎么也挣不脱,“放开我,求求你!”

前方有灯亮起,一座大房子影影绰绰,我们的轮胎压上了砾石。然后车子一个急转弯,靠近路缘停下了。

那只手还抓着我的头发。是另一个女人的手。她苍白消瘦,一身黑衣,戴着墨镜。车门猛地打开。

“我们在哪儿?”我问。

她们一声不吭,突然扑上来,驾驶座上那位推着我,另一位——已经来到路边上——拉着我,把我强拖下车。房子里在开派对。我听到了音乐,听到醉醺醺的吼叫。车道旁边还有个喷泉,喷出的水一会儿是黄色一会儿是紫色,映出屋内的灯光。两个伙伴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

“可我实在没有时间。”我咕哝道。

她们听都不听。穿黑衣的那位俯过身来,热气喷在我耳朵上,轻声说:

“呼!”

“请再说一遍?”

这时我们已经来到门口。她们大笑起来,看来是在笑我。她们全身上下都是那么恶心。除此以外,她们似乎在变小。往下跪吗?不是,她们的腿上全是羽毛。“啊哈!”我松了口气,“到头来还是幻觉。”

“真的是幻觉吗?”戴墨镜那位嗤之以鼻。她挥起缀满珍珠的手袋,砸中我的脑袋。我呻吟了一声。

“我来给你幻觉,狗屎!”另一位尖叫道,狠狠打在同一个地方。我摔倒在地,双臂抱头。我睁开眼,托特尔莱因纳教授正俯身看着我,雨伞还在他手里。我还躺在污水管平台上。老鼠仍然成双成对地走动,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哪里,你是哪里受了伤?”教授探询,“是这里吗?”

“不是,是这边……”我把头上那块包指给他看。

他举起伞尖,往那伤处一戳。

“救命!”我惨叫一声,“求求你,别戳了!为什么……”

“我是在救你!”未来学家严峻地说,“很不幸,我手里没有别的药。”

“至少别戳那地方,看在上帝分上!”

“戳那地方更有效。”

他又戳了一下,然后转头叫什么人。我闭上眼睛——脑袋阵阵抽痛。然后我觉得自己被人拖起来。教授和那个穿皮夹克的男子抬着我的双臂双腿,要把我搬去什么地方。

“这回是去哪儿?”我哭喊起来。

颤抖的屋顶有碎石不断落在我脸上。我感到两名搬运工正行走在一条晃晃悠悠的木板上,突然浑身一震,他们可别滑倒了。“你们带我去哪里?”我虚弱地问,但没人回答我。空气中充满不间断的雷鸣。随后越来越亮,我们来到了外面,周围都是熊熊大火。一帮穿军装的人抓住污水管道中出来的每一个人,粗暴地推搡着他们一个一个走过一道门。我一瞥间看到巨大的白色字样:美国陆军直升机1-109-894——随后我就躺在一个担架上了。教授从直升机窗口探进头来。

“抱歉,蒂赫老伙计!”他吼道,“都是不得已!”

教授身后有人从他手里抢下雨伞,往他脑袋上砸了两下,把他也塞进直升机里来了。这位未来学家跌倒在地,呻吟起来。这时旋翼飞转,马达轰鸣,这架庞大的机器拔地而起,气势磅礴。教授在我担架边坐下,战战兢兢地抚摩脑袋后部。我坦白,虽然我完全理解他先前的行为是出于好意,但这时看到他后脑勺肿起的包,我还是觉得大快人心。

“我们去哪儿?”

“去开未来学大会。”教授回答,仍然龇牙咧嘴。

“可是……大会——不是完了吗?”

“华盛顿出手了。”他简短解释,“我们继续开会。”

“在哪儿?”

“伯克利。”

“你是说,那所大学?”

“对。你身上有没有碰巧带着小折刀?”

“没有。”

直升机突然一晃,冒出一团火球。一声爆炸撕裂机舱,把我们甩进了黑暗中。之后是巨大的痛楚。我似乎听到了警笛声,有人用剪刀剪开我的衣服,然后我就昏过去了。再次醒来时,我看到的是苍白乏味的救护车顶。我浑身发抖,因为高烧,也因为路面崎岖不平。我旁边躺着另一个人,层层包裹像个木乃伊,身边系着一把雨伞,看来是托特尔莱因纳教授。我这才反应过来,我还活着。所以,奇迹发生了,我们摔得那么惨还没摔死。突然,救护车打滑急转弯,轮胎发出刺耳尖叫——然后翻倒过来,冒出一团火球,一声爆炸撕裂车框。“怎么,又来一次?”这是我最后一个念头,然后便陷入无尽的黑暗。再次睁眼时,我看到上方笼罩着玻璃穹顶。有几个人一身白大褂,头戴面罩,双手高举如同牧师祈福,正在低声商议什么。

“对,这就是蒂赫,”有人说,“我们可以放在这里,就是罐子里。不,不,只放大脑。剩下的都没用。现在请开始麻醉。”

一圈铬环拉上一道棉布,把一切隔绝在外。我想叫出声,想呼救,但吸入了刺激性气体,随即飘入无知无觉中。再次醒来时,我睁不开眼,移不动胳膊和腿,就像全身瘫痪了。我不顾疼痛,加倍努力挣扎了一下。

“慢点!别勉强!”一个轻柔动听的声音说。

“什么?我在哪儿?我怎么了?”我脱口而出。嘴唇感觉很奇怪,整张脸都感觉奇怪。

“你在医院里。一切都好。什么也不用担心。稍等一会儿我们就给你东西吃……”

“可是我怎么能吃,如果我没有……”我正要说下去,却听到剪刀的咔嚓声。大片大片纱布从我脸上脱落,眼前越来越亮。两个彪形大汉温柔而又坚决地搀着我的双臂,扶我站起身来。我被他们的块头镇住了。他们把我扶进一把轮椅。我面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香喷喷的浓汤。我不自觉地伸手去拿勺,却注意到拿起勺的手肤色黝黑,而且好小。我端详着那只手,看到它的动作随我所愿,只好断定那是我的手。可是这只手改变好大。我抬起头东张西望想找人问原因,眼光落在对面墙的一面镜子上。镜子里的轮椅上坐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黑人,缠满绷带,身着睡衣,一脸沮丧。我摸了下鼻子。镜中人也做了同一动作。我摸索着整张脸,然后是脖子,刚摸到胸脯,我惊恐地大叫一声,高亢尖厉。

“上帝!”

护士骂了谁一顿,说镜子本该蒙上的,然后转头对我说:

“你是伊扬·蒂赫?”

“对。是的,是我!可这是什么意思?那位女士……那个女黑人……”

“这是个移植体。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必须救你的命,而救你的命意味着……嗯,救你的大脑!”护士说得很快,但很清晰,她的双手一直紧握我的双手。我闭上眼睛,然后突然睁开。我感觉好虚弱。医生突然闯进来,怒发冲冠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他咆哮道,“病人可能会休克!”

“已经休克过了!”护士回答,“是西蒙斯的错,医生。我告诉过他要把镜子蒙上!”

“休克?那你还在等什么?快带他去手术室!”医生命令道。

“不要!我受够了!”我号叫起来。

但没人听我这么个女人的哭求哀告。一张白床单落在我脸上。我想要把它撕开,可是做不到。我听到,也感觉到医院专用推车的橡胶轮子在铺瓦地面上滚动。然后突然一声可怕的爆响,窗玻璃哗啦碎裂,火光冒起,浓烟滚动。整个走廊晃了一下。

“是个示威行动!那些抗议者!”有人叫道。四散逃离的人们踩过碎玻璃的声音。无助地困在床单下,我感觉到肋上一阵剧痛,随即失去知觉。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埋在果酱里。小红莓果酱,酸得要命。我脸朝下趴着,有个什么大大的东西柔软地压在我身上。是个床垫。我踢开床垫,感觉到膝盖和手掌被碎砖顶得刺痛。我撑起身子,吐出嘴里的小红莓籽和沙子。房间看上去像被炸弹给炸了。窗框向外突起,边上还挂着几片残存的玻璃指向地面。那张病床已经翻倒,烧成了黑炭。旁边地上有一张打印的卡片,很大,涂满果酱。我捡起卡片:

亲爱的病人(姓,名)!您现在住在国立实验医院里。为了挽救您的生命,我们不得不采取极端、特别极端(圈选一项)的措施。我们最优秀的医生,借助最新的医学科学进展,为您做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圈选一项)个手术。纯粹为了您的利益,依据联邦法律(国法1-98910-001/89/1),他们不得不把您的一些器官更换成别人的器官。您现在所读的通知,是我们精心准备的,帮助您调整身心,迎接这种全新的,或许是出乎您意料的生命。请允许我们提醒一下,这是我们挽救回来的生命。虽然我们不得不取下您的胳膊,腿,脊柱,头骨,肺,胃,肾,肝,其他(圈选一项或多项),请放心,这些器官完全按照您的宗教传统处理安置了。它们经过正规的仪式,已被土葬,涂上防腐剂,制成木乃伊,海葬,火化并风葬,收于骨灰盒,扔进垃圾堆(圈选一项)。由于这些新器官,您的新生活可能会遇到一些不适或意外状况,但我们承诺,经过一段时间,您会像我们所有其他病人一样,习惯新器官,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我们把您的器官换成了我们所能用的最最好,最好,完好无损,还不错,唯一能用(圈选一项)的器官,在一年,六个月,三个月,三星期,六天(圈选一项)内包包换。当然您必须理解……

文字到此中断。这时我才看到我的名字用大字写在卡片顶上:伊扬·蒂赫,手术第6、7、8号,套餐。我手中的纸颤抖起来。上帝,我还剩下啥了?我甚至不敢看自己的手指。手背上有浓厚的红毛。我头晕目眩,浑身发抖,扶着墙站起身来。乳房没了——嗯,至少这一点还不错。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外面有只鸟还在啾啾叫。叫得真是时候!套餐。套餐是什么意思?我到底是谁呢?伊扬·蒂赫。我很肯定。所以……我先摸了下自己的腿。对,还有两条腿,但好像有点古怪——膝内翻[一种比较少见的骨骼病,双膝并拢难以打开]。肚子——太大了,肚脐眼简直像一口井,层层叠叠的肥肉——呕!我这是怎么了?先是直升机。被击落了,好像。然后是救护车。被手榴弹还是地雷炸翻了。然后我变成了那个娇小的女黑人。然后是示威——走廊——另一个手榴弹?她怎么样了,那个可怜的小家伙?然后是现在,又来一次……这一次又一次毁灭重生,到底意味着什么?

“喂!”我叫道,“有人吗?”

我把自己吓了一跳。我的声音低沉浑厚,简直像歌剧里的男低音。该照镜子了,可我不敢。我害怕。我抬手摸了下脸。老天!浓密卷曲的毛发……我一低头,看到一丛大胡子,乱蓬蓬、脏兮兮,遮蔽了半个胸膛,像火一般红。什么乱七八糟的。嗯,至少我还可以剃掉胡子……我走上阳台。那只傻鸟还在乱叫。白杨树、梧桐树、灌木丛——这是什么?公园?在国立医院里头?有人坐在长凳上,裤管卷起,在那晒日光浴。

“你好!”我叫道。

他转过身来。那张脸,熟悉得奇怪。我揉了揉眼睛。确实没错,那是我的脸,那是我!我连跨三大步,下到地面跑过去,气喘吁吁地瞪着我自己。真的是我,毫无疑问。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他不安地问,是我的声音。

“怎么……你从哪……”我结巴起来,“你是谁?谁给你的权利……”

“啊,原来是你!”

他站起身来。

“我是托特尔莱因纳教授。”

“可是……可是为什么,看在上帝分上……你为什么……”

“跟我没一点关系,”他说,皱起我的眉头,“你要知道,他们闯进来了,那些易皮士,还是基皮士[易皮士(yippies)和基皮士(zippies):20世纪六七十年代源自美国的青年运动,构词来自嬉皮士(hippies),但与嬉皮士消极反战不同,属于激进的行动派]。那些抗议者。扔了一个手榴弹……你的状况已经救不回来了,我也一样。我就躺在隔壁房间。”

“救不回来个头!”我怒吼,“我可长着眼睛,你以为我看不见?真的,教授,你怎么能这样?”

“但我当时昏迷不醒,我向你保证!费舍尔医生,那位主治医生,后来解释了一切:他们首先用的是手边最好的器官,但轮到我的时候只剩破皮烂肉了,所以……”

“你怎么敢!不但强夺了我的身体,还侮辱它!”

“我只是复述费舍尔医生的话!他们觉得这个——”他指了下自己的胸膛,“一点也不合格,但没有别的身体可用了,只好就这么把我复活。同时你已经被移植——”

“我?”

“我是说你的大脑。”

“那这是谁?我是说,死前是谁?”我指指自己。

“是一个示威者,很可能是他们的领袖之一。就我所知,他搞不定导火索,把一个弹片炸到他自己脑袋里了。然后,嗯……”教授耸耸我的肩。

我战栗起来,在这新的身体里感觉真是古里古怪,不知怎么才能合拍。不过主要是憎恶的感觉。方方正正的厚指甲,表明这人的智力上不了什么台面。

“那现在怎么办?”我嘟囔道,双膝突然虚弱起来,在教授旁边坐下。“你有镜子吗?”

教授从口袋里掏出一面镜子。我迫不及待地抢过镜子:肿胀瘀青的眼睛,软塌塌的鼻子,糟糕透顶的牙齿,还有双下巴。下半张脸完全埋在红色须发中。我把镜子还给教授,看到他又把膝盖和小腿亮出来晒太阳。我的第一反应是要警告他说我的皮肤极敏感,但话到口边又停下。要是他晒伤了,嗯,那是他的事,跟我再没关系了!

“那我现在去哪儿?”我自言自语。

教授坐直了,端详着我的——我的?——脸;我看到他的——他的?——眼里有一丝怜悯。

“我建议你哪儿也别去!他是臭名昭著的恐怖分子,被警察和联邦调查局通缉。通缉令里说格杀勿论,不用抓活的。”

这下我终于得出结论。老天,我想,这还是幻觉!

“不是!”教授强烈抗议,“这是现实,老弟,如假包换的现实!”

“那医院里怎么没人?”

“你不知道?哦,当然,你当时没有知觉……他们罢工了。”

“医生罢工了?”

“所有人,全体员工,都罢工了。你看,游击队抓了费舍尔。他们要拿他来交换你。”

“我?”

“没错。你要明白,他们压根不知道你不再是你,而是伊扬·蒂赫……”

我头疼欲裂。

“那我就自杀。”我的男低音沙哑起来。

“最好不要。他们只会再移植你一遍。”

我竭尽所能搜索枯肠,想找出个法子证明这到底是不是幻觉。

“那要是……”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要是什么?”

“要是我能骑着你出门?嗯?那会怎样?”

“骑我?你脑子进水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摆好架势,一蹲一跃,跳上他的背,然后掉进污水里。黑暗腐臭的污水令我作呕,但多么让人欣慰。我爬出污水。这时老鼠少多了,可能大部队开到别的地方去了。只剩下四只老鼠。它们聚在熟睡的教授脚下,用他的牌在打桥牌。桥牌?虽然空气中致幻剂浓度这么高,但老鼠有可能打桥牌吗?我担心地从最胖的那只老鼠身后看了一眼。它手里的牌横七竖八,甚至没有把同一花色放在一起。看来情况还好……我松了口气。

但以防万一,我坚决不再离开污水半步了:我受够了这一次又一次的营救,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想再来一次了。下次我得首先要求对方给个证明。要不然,唉,天知道我又会看到什么。我摸了下脸,没有胡子,也没有面罩。面罩哪儿去了?

“至于我,”教授说,仍然双眼紧闭,“我是个诚实端庄的女孩,先生,我希望您能考虑到这一点。”

他歪了下头,似乎在仔细倾听什么人的回答,然后又说:

“可对我来说,这不是装模作样,不是装腔作势,不管别人怎么以为,这是事实。别碰我,要不然我只好结束自己的生命。”

“啊哈!”我想,“他也该跳进污水里去。”

我终于放松下来。既然教授身陷幻觉当中,似乎就证明我不在幻觉中。

“您要我唱个歌儿?”教授继续,“很好。一两支纯洁的歌没什么坏处。先生,您能伴奏吗?”

但另一方面,他可能只是在说梦话。那样一切又糊涂起来。再骑他一次来确认?不过这回,不用他帮忙我也能自己跳进污水里。

“哎呀,看来我今天嗓子不好。妈妈还在等我。我不用人送,不用客气了!”教授高傲地一甩头。我站起身来,拿着一支手电四下环顾。老鼠都不见了。瑞士未来学家们都在呼呼大睡,身子靠着墙伸展开去。更远些的地方,那些充气躺椅里,躺着几名记者和酒店经理。地上到处是鸡骨头和啤酒罐。这要是幻觉,那也太像现实了。但在我找到确定无疑的、不可逆的、完整的现实之前,绝不放弃。头顶上是什么声音?

是爆炸声,不知是普通炸弹还是爱邻炸弹,沉闷零星。然而身边一声巨响。黑暗的水面分开,教授龇牙咧嘴露出头来。我伸出手,他抓住爬了上来,使劲抖了抖,说:

“我做了个再愚蠢不过的梦。”

“我猜,你是个年轻美丽的处女?”

“见鬼!看来这是幻觉!”

“为什么这么想?”我问。

“只有在幻觉中,才会有别人知道我们做梦的内容。”

“我只是听到你说梦话了,不是别的,”我解释道,“听着,教授,你是专家。你知不知道什么万无一失的法子能分辨出一个人的意识是不是幻觉?”

“嗯,我一直随身带着警醒剂。包装湿了,不过药片应该没坏。警醒剂能驱除一切嗜睡、昏沉、幻觉、臆想、噩梦的状态。想不想试试?”

“这药也许真像你说的这么灵,”我咕哝道,“但如果这药本身也是幻觉,就不灵了。”

“如果这是幻觉,吃了药就会醒来。否则,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教授向我保证,把一颗粉红药丸弹进他自己嘴里。他把湿漉漉的药盒递过来,我从中取了一片放到舌头上,咽下。然后头顶上咣当一声,井口又开了,一个戴着头盔的伞兵脑袋伸进来吼道:

“快点!快上来!抓紧时间!”

“这回是什么,中士?直升机还是飞行包?”我皮笑肉不笑,“真的,这次我就不奉陪了。”

我靠墙边坐下,抱起双臂。

“他脑子短路了吧?”中士问教授。教授正匆匆抓着梯级往上爬。周围一阵骚动。斯坦特抓住我肩膀,试图把我抬起来,但我把他推开了。

“你想待在这儿?”他说,“随你的便……”

“不,”我纠正他,“你应该说‘狩猎愉快’!”他们一个一个消失在井口。我看到闪烁的火光,听到叫喊声、命令声、嘶嘶声,然后是尖啸伴着隆隆声。看来他们是在靠飞行包撤离。奇怪,真奇怪。这意味着什么?我是替他们感受幻觉吗?代理幻觉?而我应该坐在这里,直到地老天荒?

我还是没动。井盖咣当一声又关上了,剩下我一个。地上有个朝上放的电筒,在壁顶映出一个黯淡的光圈,提供了一点光亮。两只老鼠走过,它们的尾巴紧紧缠在一起。这一定意味着什么,我想,但到底是什么?也许最好不要追究。

污水中有动静,有汩汩声传来。“好吧好吧,”我屏住呼吸想,“这回轮到谁了?”黏稠的水面分开,冒出五个闪闪发亮的黑色身影。是五个蛙人,戴着目镜和氧气面罩,还端着枪。他们一个接一个跳上平台走近我,脚蹼拍打着水泥地面。

“¿Habla usted español?[西班牙语,意为问对方懂不懂西班牙语]”打头的蛙人一边问我,一边摘下面罩。他脸色黝黑,有一撇小胡子。

“不懂。”我回答,“不过我敢打赌,你肯定懂英语。”

“自作聪明的美国佬。”他厉声向另一人喝道。似乎是听到了命令,他们全都举起枪对准了我。

“你们要我跳进污水里?”我兴高采烈地问。

“靠墙站好!举起手来!举高点!”

一支枪管捅到了我的肋骨。我意识到,这次的幻觉非常精确——手枪还包在塑料袋里,以防被水弄湿。

“先前这里还有别人。”小胡子对另一个矮壮的黑发汉子说,后者正在点烟(看起来像个首领)。这时他们四下搜索,翻倒了充气椅,踢得啤酒罐咣啷作响,震耳欲聋。最后那个长官问道:“有武器吗?”

“他身上没有,队长。我搜过了。”

“我能把手放下来吗?”我问,“我的手都快睡着了。”

“我们可以让你的手真的睡着,永远不醒。现在就教训他?”

“嗯,”长官点点头,从鼻子里喷出烟来,“不,等下!”他又加了一句。

他向我走来,身子晃来晃去。他腰带上用绳子挂着一堆黄金婚戒。这细节,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我想,太真实了!

“其他人在哪儿?”他逼问。

“你问我?那个,他们自己被幻觉忽悠走了,从井盖出去了。不过你已经知道了。”

“他脑袋被门框挤了,队长。疯子。我来帮他做个了结。”小胡子一边说,一边透过塑料袋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不要用枪,笨蛋,”长官说,“塑料袋要是打出个洞,你去哪儿找新袋子?用刀。”

“抱歉,我打断一下,”我把双手放低了点,“不过我更喜欢子弹。”

“谁有刀?”

他们找了半天。没人能找到刀,我想。那样结束得也就太快了。长官一屁股坐下,坐在他自己的脚蹼上,皱起眉头,吐一下口水,说:

“干掉他。我们走。”

“对,请务必干掉我!”我热烈同意。

他们挤在我周围,好奇起来。

“你急什么,美国佬?看看这个杂种,他巴不得去死!我们应该只切掉手指和鼻子。”一人一个主意。

“先生们,求求你们了。不要马马虎虎的。完成任务,毫不怜悯!”我敦促道。

“下水了!去上游!”长官厉声发令。大家都戴上面罩,长官却打开潜水服,解开夹克扣子,抽出一把小左轮,往枪口里吹了口气,用手指把枪旋转几圈,就像廉价西部片里的牛仔,然后一枪打在我胸口。一阵灼人的剧痛穿过我的身体。我靠着墙慢慢下滑,但他抓住我的头发,拉起我的头,把枪顶在我脸上又开了一枪。枪口火光晃瞎了我的眼,但我没来得及听到枪响,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在窒息中度过了不知多少岁月,然后有什么东西把我抬起,甩来甩去。不要是救护车,我想,或者直升机。但黑暗变得更暗了,后来连最暗的黑暗也消失无踪,什么也不剩了。

我睁开双眼时,身体半躺在一张整齐的床上,房间的窗户狭窄,玻璃涂了一层白漆。我迟钝地盯着门,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我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是怎么来的。我脚上是平底拖鞋,身上是条纹睡衣。嗯,至少还有点变化,我想,虽说这个梦看起来可能不怎么有趣。门开了,一群白大褂年轻人簇拥着一名矮小的大胡子医生。大胡子有一头灰白的短发,鼻子上架着金丝眼镜,手里拿着一根橡胶槌。

“现在这位是个有趣的病例,先生们。”他说,“最有趣的那种。病人四个月前吸入过量致幻剂。过后不久药效就已经过了,但他拒绝承认这一点,坚持认为他所见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实际上,他的错觉已经离谱到什么地步呢,他甚至请求迪亚兹将军的士兵——他们正通过排污管道逃离被攻占的王宫——来处决他,希望死亡能从幻觉中唤醒他。我们做了三个危险手术,才把他救回来——从心室里取出了两枚子弹——而他仍然相信自己还在幻觉中。”

“精神分裂?”一名瘦削的女实习生问。她被前面几名同事挡住了视线,要踮起脚才能看到我。

“不是。这是一种新型反应性精神病。无疑是滥用那种致幻剂的结果。这个病例已经没有希望了。事实上,他的状况糟糕到什么地步呢,我们已经决定把病人立即玻璃化。”

“真的吗,教授?”那位女实习生惊呼,按捺不住兴奋。

“真的。你们都知道,如今救不回来的病例,可以在液氮里冰冻40到70年。病人和他的完整病例被放到一个密闭容器里,类似杜瓦瓶,或叫暖瓶那样的容器。当医学有了新发现、新进展,储存这些人的冷冻库会过一遍清单,能救得回来的人,会被立即复苏。”

“你自己同意玻璃化不?”女实习生问我,从两个粗壮的同事间探出头来。她的眼神闪耀着科学探索的好奇光辉。

“抱歉,我不跟幽灵说话。”我说,“但我可以猜出你的小名叫什么。幻儿。”

他们走了,把门关在身后,不过我还是可以听到她的声音。“玻璃化冷冻!长期冬眠!唉,像时间旅行一样!多么浪漫!”我并不同意她的观点,但试图对抗这些精巧的幻觉,好像没有意义。第二天晚上,两名护工把我推到手术室。那儿有个玻璃大缸,里头冒出的蒸汽好冷,我差点喘不过气来。我被打了许多针,然后被平放在手术台上,有人通过管道喂我一种透明的甜味液体——这是甘油,年长的那位护工解释说。这护工不错,我决定把他命名为幻夫。我渐渐沉入睡眠中时,他俯身在我耳边喊了一声:“好梦!”

我回答不了。我动弹不得,连根手指也抬不起来。我一直在害怕——似乎度过了几个星期——害怕他们匆匆忙忙在我完全失去知觉之前就把我扔进缸里。可是他们好像还真是匆忙,因为在这世界上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我自己身体掉进液氮时的哗啦声。太不愉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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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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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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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没有。一丁点儿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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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以为有什么东西。但是我错了。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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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还是什么也没有——我也快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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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等多久?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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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有什么东西,但我不确定。必须集中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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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有什么东西,不过好像不多。通常我会说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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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蓝白色的冰川。什么都是冰做的。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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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漂亮,那些冰川。要是没这么见鬼地冷,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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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针,雪晶。北极。冻到骨子里。骨子?什么骨子——只有纯粹的、透明的冰,脆弱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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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我一口试试,我新鲜着呢,刚出冰柜。但“我”是什么意思?这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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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从来没有这么冷过。不过幸运的是,“我”是什么仍然是一团迷雾。“我”究竟应该是个人,还是个什么,还是别的?可能是个冰山?冰山上有这么多小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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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花椰菜,沐浴在阳光里。春天终于来了!到处在解冻,尤其是我。我的嘴里——是根冰柱,还是个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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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舌头。他们把我扭来扭去,弯来弯去,滚来滚去,敲来敲去。还揉来揉去,打来打去。我被盖在塑料床单下面,上头是好多大灯。那就是为什么我会以为自己是温室里的花椰菜。我一定说了不少胡话。到处是一片白色——不过那是墙,不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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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我解冻了。出于感激,我决定写日记——等手指活动开来,可以抓住笔,立即着手。我眼前仍然有闪烁的冰晶和雪花在飞舞。还是冷得可怕,不过至少我可以让自己暖和一点了。

7.27。把我复苏花了三个星期,看起来比较困难。我坐在床上写这日记。我白天有个大房间,晚上的房间小。护士们年轻漂亮,都戴着银面罩。有几位护士好像没有胸。我好像看到了重影,要么主治医生本来就有两个头。吃的东西很一般——土豆泥、奶、燕麦、牛肉、面包和黄油。洋葱汤有点煳了。我的梦中仍然经常出现冰川——它们永远不会消失。我埋在雪中,嵌在冰里,打着寒战,冻得发青,浑身冻疮,直到黎明。热水瓶和暖气垫都没用。睡前来点白兰地可能有用。

7.28。没胸的护士是学生。好像没别的办法来区分性别。每个人都是那么高挑迷人,永远在微笑。我很虚弱,像小孩一样烦躁,一点点小事都能烦到我。今天刚打完一针,我抢过针头,扎在护士长的屁股上,但她的微笑没有一刻中断。有时我感觉自己正在一块浮冰上漂走,而浮冰就是我的床。他们在天花板上映出各种图案:小猫咪、小兔子、小马驹、小狗狗,还有大黄蜂。为什么?他们给我的杂志是小孩看的。搞错了吧?

7.29。我很容易累着。但我现在知道,先前复苏刚开始的时候,有些东西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这是预料中的,完全正常。从几十年前过来的人,必须慢慢融入新生活。过程有点像深海潜水员浮出水面,要是潜得很深的话,就不能一下子直接浮到水面上。所以解冻人——这是我学到的第一个新词——要经过分阶段、分步骤的准备,才能面对这个未知世界。今年是2039年。现在是7月,夏天,天气宜人。我的私人护士是爱琳·罗杰斯,蓝眼睛,23岁。我再次来到这个世界,是在纽约城外的一个复苏馆,或者叫重生中心,那是更常见的叫法。这差不多算一个城市了,中心里有许多花园,还有自己的磨坊、面包房和印刷厂。因为我这些天没见过谷物或书籍,可是我们却有面包、奶酪、咖啡用的奶油。但并不是来自奶牛?我的护士以为奶牛是一种机器。我怎么说她也不明白。奶从哪里来?从草里来。对,我知道,但是什么东西吃了草产出奶?没有什么东西吃草。那么奶从哪里来?从草里来。草自己产奶?不,不是自己产奶。准确地说,不完全是。需要借助外物。是借助奶牛吗?不是。那是借助什么动物?不借助什么动物。那奶到底从哪儿来?诸如此类,无限循环。

2039.7.30。其实很简单——他们在草地上喷洒些什么,然后太阳就把草转换成奶酪了。仍然解释不了牛奶。不过这不重要。我已经可以站起来,推着助步器走路了。今天我看到一个池塘,里头有几只天鹅。它们被驯化得很乖。你一叫它们就会游过来。训练出来的?不是,它们是被引导过来的。那是什么意思?谁引导它们?是遥控引导的。好神奇。天然鸟已经绝迹了。21世纪初就灭绝了——因为雾霾。这我倒是能理解。

2039.7.31。我开始参加关于现代生活的课程,是电脑教的课程,它并不回答所有问题。“你以后会学到。”由于全球裁军,地球已经享受了30年的持续和平。军队几乎已经没了。电脑显示出一些型号的机器人。机器人的型号好多,各种各样,只是复苏馆里没有——是怕吓着我们这些解冻人。世界范围的全面繁荣终于实现。我想了解的事情都不怎么重要,电脑老师说。授课是在一个小隔间里举行的,在一个终端前面。文字,图片,三维投影。

2039.8.5。还有四天,我就能离开复苏馆了。现在地球上有295亿人口。有国家,有边界,但没有冲突。今天我学到新人类与旧人类的本质区别是什么。最关键的概念是心化。我们生活在心化社会里。这个词来自“心理化学”。像“精神病”“心理病态”这些老词汇都不再使用了。

电脑说人类从动物那里继承来的旧脑和新脑之间的矛盾,曾把人类撕裂。旧脑冲动、缺少理智、自大,而且顽固不化。新脑往一个方向使劲,旧脑就会往另一个方向使劲。(我发现一旦需要描述复杂微妙的东西,我就很难说清楚。)旧脑不停地向新脑发起战争。换个说法,新脑也向旧脑不停发起战争。这种内部斗争浪费了人类太多脑力,但心化消除了这种内部斗争。心化代替我们对旧脑采取了必要的措施——制服它、抚慰它、说服它,一丝不苟地从内部征服旧脑。自发的情绪是不能放纵的。谁放纵,谁就是坏人。人们始终因地制宜,按情形服用恰当的药物。药物将帮助、维持、引导、改善、解决。药物也不是外物,而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就像眼镜本来是纠正视力的,但慢慢地也成了使用者的一部分。这些课程让我震惊。我害怕跟新人类会面。我自己绝不会使用心化。这种对抗很典型,电脑老师说,也很自然。洞穴人同样会抵触现代街车。

2039.8.8。我的护士陪我一起去了趟纽约。好大一片绿色世界。云的高度是可控的。空气冰爽清新,就像森林。街上的行人打扮得跟孔雀似的,宽容友善,脸上永远挂着微笑。没有人行色匆匆。女人的时尚,照例有点疯狂——她们额头上显示着动画,耳朵伸出微小的舌头或什么骨架。除了原有的两只手,你还可以装假手,想装多少只就装多少只,很容易卸下来。那些手干不了太多事情,但擅长拎包,开门,挠后肩胛骨之间的痒痒。明天我就要告别复苏馆了。全美国有200个复苏馆,但还是不够,解冻的时间表出现大面积积压延迟,许许多多上个世纪的人们对未来充满了信任,自己躺进了速冻缸,但这时都排不上。长长的等待名单,导致复健程序必须加速。这个问题我完全理解。我收到一个存折,这样直到新年之前我都不用找工作。他们解冻的每一个人都会收到一个储蓄账户,带复利的那种,里头存了一笔所谓的“重生启动金”。

2039.8.9。今天对我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我在曼哈顿已经有了个三室寓舱。从复苏馆搭直升机直接飞来的。他们说“飞过来”还是“飞上来”,意思好像有差别,但我区分不出来。纽约曾经是挤满汽车的垃圾堆,但现在整座城市已经被改造成一套高层花园体系。阳光通过导阳管道送进房间。我一生从来没见过这么礼貌体贴的小孩,简直像从故事书里走出来的。我那条街的街角有个自提名诺贝尔和平奖注册中心。隔壁是画廊,只卖原画——伦勃朗、马蒂斯——保证是真品,有专门的真实性证书。通通便宜得跟不要钱一样!我那座摩天大楼的附楼里有个气动电脑学校。有时我听到它们的声音——是通风管道传过来的?——嘶嘶声和突突声。这些电脑的用途之一,是把去世的宠物狗制成毛绒玩具。这对我来说怪诞了点儿,不过我这样的老古董在人口中属于极少数。我经常在城里散步,也学会了乘电车。真没什么。我给自己买了件靛蓝琉璃色的束腰长袍,白色胸襟,银色边饰,朱红束带,刺金领子。这是我能找到的最保守的衣服了。店里还有许多千奇百怪的衣物:有种套装能随时切换款式和颜色;有种连衣裙在男性赞美的目光中会伸缩——要么变小露出更多,要么保护得更紧密,取决于主人的心意,还能像花朵一样在晚上折叠起来;还有能放电影的罩衫。你也可以戴勋章,不管什么样,不管戴多少。还可以在帽子上种植日本水培盆栽,也可以——更适合我的选择——不种。我可不会把什么东西放到耳朵或鼻子里去。这些人,如此美丽、优雅、可爱、端庄,却不知为何——有什么特别之处,不一样的地方——他们身上有些东西我理解不了。这种模糊的印象令我不安,但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说不上来。

2039.8.10。爱琳和我一起出去吃了顿晚餐。晚餐很愉快。然后去长岛那个古老的游乐园。玩得很快活。我一有机会就仔细观察身边的人。他们身上有些什么东西,好像不太正常——但到底是什么呢?我怎么也弄不清楚。小孩的衣服——有个小男孩穿得像台电脑。另一个男孩在第五大道的人群上空滑翔,往下面的行人头顶扔糖果。人们向他挥手,宽容地笑笑,简直像田园诗。令人难以置信。

2039.8.11。我们刚刚就九月的天气投了次票。天气是由投票决定的,每月投一次。投票结果电脑瞬间统计出来。你要投哪个选项,在电话上拨相应数字就行。8月将是晴天,几乎没雨,不太热,有很多彩虹和卷积云。我们不用下雨也可以有彩虹——有别的方法可以制造这种东西。气象局代表为7月26日、27日、28日三天的云彩发表了官方道歉信:有个气象控制技术员上班时睡着了!有时我去外面吃饭,有时在寓舱里吃。爱琳从复苏馆的图书室给我借了本《韦氏词典》,因为别的地方已经没有书了。但是取代书的是什么?我听不明白她的解释,但没有表现出来,不想在她面前像个笨蛋。今天又跟爱琳吃晚饭了,在“布朗克斯”[原为纽约一个区的名字,在本书中是纽约一个餐厅的名字]吃的。这是个甜美的女孩,总是有话可说,不像电车里那些女士经常让她们的手袋电脑替她们说话。今天我在失物招领处看到三个手袋在角落里低声聊天,最后还吵了起来。街上每个人似乎都在喘气,喘得厉害。是什么习俗吗?

2039.8.12。我终于鼓起勇气,找几位路人询问哪里能找到书店。他们都只耸耸肩膀。有一对被我搭讪的人走远时,我还听到其中一位对另一位说:“老祖宗挺尸了。”会不会有什么针对解冻人的偏见?我还遇到过其他一些不熟悉的词汇:三生、平格、男他、骑慰、宫化、棒点、合片。还有报纸广告中的产品:提须、瓦尼、画通、自摩(手动)。《先锋报》都市版的一个专栏题为“我是半母亲”,好像说的是一名卵差套着轭去卵厂的事情。那本大部头《韦氏词典》没什么帮助:“半母亲——类似半姥姥、半约翰。两名共同生育孩子的女人之一。参见多安娜、多安迪。”“卵差——来自邮差(古语)。负责把获许可的人类受精卵(女性)送达家庭的优生规划人员。”我并不想假装理解这些东西。这部疯狂的词典还列出了许多同样无法理解的同义词。“三生——三合。”“宫化、宫殿化、宫廷化——城堡化,如同知识竞赛节目现场。”“侠缓——侠义精神缓和剂。”“瓦尼——空音精华,便携式。”最糟糕的是那些看起来一样的词,但含义已经完全不同了。“助推器——助孕设备。”“脚气——人工足爱好者。”“同情——意识融合。”“模拟物——不存在但假装存在的东西。勿与模拟器(仿真机器人)混淆。”“复兴者——死后又被救活的人,比如凶杀案受害者。参见前活人、出土者、墓中人。”看来这年头起死回生已经不稀奇了。可为什么人们——几乎每个人——都在喘气?在电梯里喘气,在街上喘气,在所有地方喘气。他们看起来都健康至极,面色红润,精神焕发,太阳晒得肤色黝黑,但还是气喘吁吁。我却不喘气。很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得喘气。这是习俗,还是什么?我找机会问了爱琳。她大笑——没有这回事。这是我想象出来的吗?

2039.8.13。我想看看昨天的报纸,但翻遍整个寓舱都找不着。爱琳又好好地笑了我一顿(她的笑声真好听):报纸只能保有24个小时,然后印刷材料会在空气中溶解掉。这样能减少需要处理的垃圾。爱琳的女友金吉儿今天问我——我们在附近的一个小舞厅跳舞——我们周六会餐有没有交换过吞咽。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没有回答,而且感觉最好不要请她解释。在爱琳的鼓舞下,我买了一套实影机,就是实物投影机器(电视已经有50年没人用了)。刚开始还真不习惯有陌生人——更别说狗、狮子、风景、星球什么的——突然从屋子角落里冒出来,完全实体化,跟真的毫无区别,虽说艺术水平不敢恭维。有种叫作喷雾式的新衣服:你拿着罐子直接把衣服喷到自己身体上。但语言的变化是最大的。重生:如果你对自己不满意,可以重新来过。或者反生,如果你完全失去了希望。但还有前生、后生、非生、误生、过生、半生。这些词都是什么意思,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但跟爱琳的约会,我也并不真想弄成语文课。虚构现实是可定制的梦境,可以从本地的梦境店买到,那是睡梦中心的电脑化梦境发行商之一。傍晚送货上门,送的是一种叫作合片的药丸。另外,现在毫无疑问,虽说我只把这话藏在心底:每个人都呼吸困难,没有例外。虽说他们自己都没注意。老人们喘得最大声。肯定是什么习俗,因为空气清新完美,而且流通无阻。今天我看到一个邻居走出电梯——喘不过气来,脸都青了。但我又仔细看了一眼,发现他健康状况极好。也许没什么,只是我老觉得不安。这意味着什么?有些人只用鼻子喘气。

今天我选择梦见(或虚构)塔兰托加教授,因为我想他了。但他怎么从头到尾都坐在笼子里?是我的潜意识,还是制作出了错?新闻里不说交通事故死亡,而说车裂。就因为有个车字?好奇怪。实影的另一个名称是物像,那个“物”好理解,但为什么不叫物镜?爱琳今天值班,所以我今晚独自一人在公寓——寓舱——看了个节目,是关于新刑法的圆桌讨论。谋杀罪的惩罚只是罚款,因为死人都可以救回来,复生。不过预惯——有预谋的惯犯——的惩罚是监禁(比如你因连续几次杀死同一个人而被判罪)。但有一种必判死罪的罪行是,故意剥夺他人的心化药物供应,或在未告知、未获同意的情况下以此手段影响第三方。罪犯们使用心化手段,几乎可以达到任何目的。你可以让人们把你列入遗嘱,回报你的感情,与你合作任何事业,包括破坏性的阴谋,等等。实影中的那些讨论,我难以跟上。将近结尾时我才理解了一点事实,现在监禁的含义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服刑的囚犯不再被锁到牢房里,而是被套上一种束身衣,里头有轻薄而强韧的支索。这套外骨骼的衣料里头缝进了一个管辖器(一种微型化的执法电脑),能够持续监控犯人,阻止任何非法或愉悦性质的行为。在执法期间,这套外骨骼能抵抗所有品尝禁果的欲望。如果罪行足够严重,当局可以借助这种外骨骼实现完全禁闭。参与讨论的每位嘉宾的前额上都写着他们的名字和学位。我猜是为了标明身份,只是看起来实在有点古怪。

2039.9.1。出了一起很不愉快的事故。我今天下午打开物像机,正准备与爱琳会面,当时正放映的节目(《野马的猩红热》)里突然有个很不合拍的角色冒出来。这个角色有七英尺高,看起来像是一棵橡树,但也像个运动员,只是长了一张疙疙瘩瘩的灰绿色的嘴。它没有跟其余图像一起消失,却走到我座椅前,从茶几上拿起我为爱琳买的花,砸到了我的头上。我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自卫。然后他打破花瓶,倒出里头的水,吃了我半盒松脆饼干,从沙发上晃出剩下的饼干屑,用脚狠狠踩了几下,膨胀起来,突然一下爆闪,变成了一道烟花,撒出漫天星火,把我晾晒的衬衣上烧出几百个小洞。虽然鼻青脸肿,我还是按时与爱琳会面。“老天!”她一见到我就惊叫一声,立即明白过来。“你碰上了干涉者!”如果两个卫星广播的不同实影节目之间出现持续干涉,就会产生干涉者,事实上就是节目中多个角色或人物的结合体或混合体。这种混合体是个实际存在的东西,可以搞出许多破坏,因为实影机关掉后它还能继续存在三分钟。维持这种幻影的能量,据称和产生球形闪电的能量是同一种类型。爱琳的一位朋友曾撞上过一个干涉者,那是在一次考古学节目,关于尼禄[古罗马皇帝,主政期间罗马城曾有一场大火]的特别节目。她当时反应快,合衣跳到浴缸里,浴缸里正好装满了水。她捡回了一条小命,只是整个寓舱彻底毁了。物像机本来可以装上防护盾,不过非常昂贵,出产物像机的公司显然觉得与其给每个物像机装一套防护设备,不如偶然事发后应付些官司。从那以后我下定决心,看物像节目的时候手里一定要有根重棍。顺便说一句,《野马的猩红热》说的不是野马发烧病倒的故事,而是一名侏儒妓女爱上一个天赋异禀(其实是因为基因工程)、极擅长拉丁舞的男人的故事。

2039.9.3。今天我见了我的律师。他亲自接见了我,真是荣幸。通常客户是由自动办事机接待的。克劳利律师在他的办公室接待我。跟所有律师事务所一样,这个房间里满是富丽堂皇的法律装饰物,古色古香的柜子,塞满各种契约文档的书架——当然都只是装装样子,因为这个年头所有东西都有磁带记录。他头上戴着一个助忆器,也就是一种外接存储设备,看起来像个透明尖顶帽子,里头一丛丛电火花翩翩起舞,像一大群萤火虫般聚散迷离。他的第二个脑袋干瘪瘦小,像第一个脑袋的年轻版,从肩胛骨之间伸出,自始至终都在小声讲电话。应该是那种可装卸部件。他问我最近都在干吗,得知我没有出国旅行的打算,他很惊讶。我告诉他我毕竟得省点钱,他看起来更惊讶了。

“但你需要多少钱,去赠钱处领取就行了。”他说。

原来我只需要去银行,写张收条,赠钱处的出纳员就会把我要的钱递给我。这不是贷款——取用这些钱并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当然,还有一点要注意。还钱并不是法律要求的,而是取决于你的良心。你想要多少年还清都可以。那银行怎么不倒闭呢,我问,如果借钱的人并不需要还钱?律师又被我的无知惊呆了。我总是忘记现在是心化时代。银行发出的那些催债信上不但会温柔地列出欠款账户和金额,还会浸满挥发性的药水,能诱发收信人的责任感、道德心,以及打工挣钱的渴望。这样赠钱处永远不会亏本。当然,有些不老实的人收到这种信的时候会捏住鼻子——但每个时代都会有老赖。我想起最近看的那个关于新刑法的实影讨论,就问他,把信浸上心化药水,难道不违反《刑法》第一百三十九条:任何人在未获知情同意的情况下,故意用心化方式影响他人,不管是已遂还是未遂,都将被捕……我的话把他逗乐了。他开始向我解释这种微妙的情况——赠钱处的这种催债方式是合法的,因为如果收信人资金充足还得起钱,又没有其他债务,他就不会有负罪感;而且会渴望更加勤奋地工作,这对全社会来说是种可嘉的行为。律师彬彬有礼,还请我出去吃晚餐。订的是布朗克斯餐厅,9月9号。

回家后,我下定决心从现在开始熟悉外部世界,不再仅仅依赖物像节目。首先我向报纸发起了正面进攻,但一篇讨论仓鼠和鹰的入门文章我才看了一半就放弃了。国际新闻也好不到哪儿去。土耳其报道非法反模者显著增加,还有,尽管当局的人管中心做出了最大努力,还是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地下生浪潮。更有甚者,为养活为数众多的矫痴,国民经济正在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那部《韦氏词典》如我所料,没什么帮助。反模——事实存在但假装不存在的物件。根本没提到反模者是什么。地下生是私自生下、未进入官方档案的孩子。那是爱琳告诉我的。人管策略是控制人口所必需的。准生证有两种方法可以获取:要么去填一堆表,参加一堆相关的考试,要么去赢儿彩(育儿彩票)大奖。多数申请者都尝试后者,因为他们没别的办法拿到那个证书。矫痴是人造白痴。这是我能理解的部分。鉴于《先锋报》的文字风格,我这成就其实不算太糟了。举个例子:算错的或挂钩不足的前利,会像简单重复一样妨碍竞争。此外,既然最高法院未能在希罗多德案件上得出结论,由于那些低风险漏洞,假前利会继续被滑手们利用。长时间以来公众始终在质问,谁有更强的能力把那些侵分案子找出来曝光,是反向电脑还是超演绎计算器?诸如此类。《韦氏词典》只说滑手是古老的俚语,至今还在广泛使用,指行贿者。我猜想是来自手掌里抹油[早先一种常见的贿赂方式是握手时顺便把钱塞到对方手里,英文中形容为手掌抹油(palm greasing)]的老典故。显然这个理想化的世界仍然有腐败,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完美。

爱琳的朋友威兰·汉堡,想要通过物像机来采访我,虽说还没完全确定。采访会在我自己的寓舱里进行,不需要去物影工作室,因为我家里那套机器不但可以接收信号,还可以发送信号。这立即让我想起有些阴暗的反乌托邦小说里,所有公民连在自己家里都会被监视。威兰听了我的担心不禁笑起来,然后解释说信号传输方向是不可改变的,除非有设备主人的充分许可。破坏这个规则肯定要坐牢。毕竟只要逆向发射,你甚至可以遥控与邻居的妻子通奸。至少威兰是这么说的,但我弄不清这是真事还是笑话。我今天还坐电车在城里逛了一圈。教堂已经没了,以前的礼拜场所变成了配药房。穿着白大褂、戴着银高帽的人们不再是神父,而是药剂师。有趣的是,另一方面,现在也找不到传统药店了。

2039.9.4。我终于知道怎么掌握百科全书了。其实我现在已经拥有了一部——整部书都装在三个玻璃瓶里,是在一个科学类“心速店”买的。书不再是用来读的,而是用来吃的;不是用纸做的,而是用某种完全可消化的、包着糖衣的信息材料做的。我还去心化超市逛了一圈,全自助的那种。货架上是琳琅满目、包装精美的低卡路里观念粉,受骗剂——信誉丸?——装在古色古香罐子里的浓缩萃取物,以及犹豫丹、争论嚼片、清心粉和反幻剂。可惜我没带翻译。心速店这个词肯定来自心理速食店。第六大道上那个“神药厅”,从橱窗展示品来看,只能是神学药物餐厅:一柜又一柜的赦罪剂、虔诚剂、顺服剂和祈祷剂。这是个宏大开阔的场所,你可以一边逛,一边听背景里的风琴音乐。而且所有信仰都得到公平展示——有基督啶和反基督啶,有忽里模子醛[忽里模子:波斯湾古国,富裕奢侈的代名词]、阿里曼醇[阿里曼:古波斯火祆教中的恶神]、再洗礼苯[再洗礼教派:基督教分支之一,认为婴儿时受洗不算数,成人后自愿忏悔受洗才算数]、卫斯理酮[卫斯理公会:基督教分支之一,历史上同情底层苦难群众,认为耶稣是为全人类而不是为一小部分人牺牲]、梵天酶[梵天:印度教中的创世神]、先定论栓剂[先定论:基督教加尔文教派的一种理论,认为每个人能否获得拯救是神事先定好的],还有火祆酸[火祆教:波斯古宗教,摩尼教前身]、贵格燕麦粥[贵格会:基督教分支之一,强调个人与上帝的直接联系,历史上曾参与美国废奴运动]、瑜伽酸奶、密西拿套餐[密西拿:犹太教经典口传律法集],以及经外书蘸酱[经外书:被正典圣经排除在外的早期基督教经文]。有药片,有药丸,有糖浆,有药水,有药粉,有口香糖,甚至还有给小孩吃的棒棒糖。许多盒子自带光环。我起先还有些怀疑,但服用四颗代数精胶囊后,我突然对许多高级数学知识了然于胸,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对这种发明也就心悦诚服了。如今所有知识都是通过肠胃来消化吸收的。我迫不及待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如饥似渴地开始追求知识。但头两部百科全书就让我腹痛如绞。威兰警告我不要往脑袋里塞太多东西:头脑的容量毕竟不是无限的!幸亏我们还有清洗头脑的药物,比如删毁素和遗忘醇。你可以用这些药物来卸下无用的智力包袱或不愉快的记忆。我在街角的精神药物杂货店里还看到了弗洛伊德剂、病态醇、困境偶酰,还有最新的酰胺类药物,在广告中大肆宣传的拟真剂。这种药能把从未发生过的事合成为你的记忆。比如,吃几克但丁素,你就会深深相信自己写出了《神曲》。至于为什么会有人要这种记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完全理解不了。科学理论也出现了相应的学科分支,像精神膳食学、心智营养主义。不管怎样,百科全书还是派得上用场的。现在我知道小孩真的可以由两个女人生出来:一个提供卵子,另一个提供子宫。卵差负责把卵子从一名半母亲送到另一名半母亲那里。再简单不过了。不过这个话题可不适合跟爱琳讨论。我真应该扩大交往的圈子了。

2039.9.5。朋友不再是不可或缺的信息来源。你可以吃一种叫作双人素的药,把你的意识分裂成两份,然后自己就可以跟自己讨论任何话题(话题可由另一种药物确定)。但我坦白,心化带来的那些无边无际的新可能性,差不多已经把我淹没了。眼下我还是小心点好。我继续勘察这座城市的过程中,凑巧碰上了一个墓地,现在叫作死者家园。那里不再有掘墓工,只有安息仪,或者叫入殓机器人。我目睹了一场葬礼。死者被放入一种“可逆墓穴”,因为这时还不确定他会不会被重生。他的最后遗嘱是长眠于地下,也就是说能在地下待多久就待多久。不过他妻子和岳母正在法庭上挑战这个遗嘱。我听说这种事并不少见。这个案子肯定会在层层上诉中越拖越久,因为涉及许多复杂的法律问题。任何一个自杀者,要想避开这种没事找事的打扰,只能靠炸弹了,我这么猜测。不知为何,我从未想到过有人会不愿死后复活。不过在这个死亡已被轻易征服的年代,这看来还是有可能的。这是个美丽的陵园,落叶遍地,清凉翠绿。只不过棺材也实在太小了。是不是因为遗体被熨平叠好了?在这个文明中,似乎一切皆有可能。

2039.9.6。没有,遗体并没有被熨平叠好。这里专门埋葬遗体上的生物组织,至于遗体上的机械部件,那会另行销毁。那么,现在的人们已经在多大程度上变成机械人了呢?物像节目中有个让我叹为观止的辩论,主题是要不要让人类永生。非常老的老人的大脑,可以植入正当壮年的人们的身体里。而那些壮年人并不吃亏,因为他们的大脑可以植入青春期的人体,诸如此类。因为世界上总是不断有新人出生,所有人的大脑都能找到身体植入。不过也有人提了好几种反对意见。这个提案的反对者把其支持者叫作“空脑壳”。我为了呼吸点新鲜空气,从陵园步行回家,却被两块墓碑之间拉起的一根线绊倒了。这是谁开的什么鬼玩笑?边上有个殡仪机突然回答说,这是歹匪的恶作剧。好吧,查一下《韦氏词典》。歹匪:流浪少年机器人,成因要么是机械故障,要么是家庭破碎。今晚我开始在床上读《磁带交际花》。难不成我得把整部词典都吃下去吗?那故事的文字基本上完全无法理解。不过我越来越意识到,不管怎样词典都帮不上忙。比如这部小说。男主角跟一个气球情妇有了外遇(气球情妇有两种:折叠变态式和充气夸张式)。好吧,我知道气球情妇是什么,但搞不清社会上怎样看待这种事。这样的亲密关系,会成为社会污点吗?另外,要是虐待气球情妇,是跟踢个皮球差不多,还是要受道德谴责?

2039.9.7。终于体会了真正的民主!今天我们有一个关于女性美的全民公投:各种形象在物像机上展示后,就由观众们投票决定。投票结束后,优生规划最高专员承诺,下一个季度之前就将公布被选中的那些号码。那些加垫胸罩、假发、紧身胸衣、唇膏、胭脂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因为现在已经能完全改变一个人的身高、身材和脸蛋,只要去一趟美容院或修身铺就行。至于爱琳……我就喜欢她原本的样子,不过女人终究是时尚的奴仆。早上有个迷失者试图闯入我的寓舱,而我当时正在浴缸里洗澡。迷失者是不属于任何人的机器人,也就是那种残次品——或者是工厂废品,或者是已经下市的型号,但制造商没有召回。也就是说,它们失业了,而且再没人会雇用它们。它们中有许多后来成了歹匪。我的浴室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把迷失者赶走了。我并没有真正的私人机器人。本机只不过是个标准私密卫脑(卫生间电脑)。我这里写到“本机”——这是现代人的说法——不过在这个日记里我会尽量把这种新说法保持在最低限度,因为它们冒犯了我的审美观念,更削弱了我跟逝去的往事之间本就孱弱的纽带。爱琳去探望她姑姑了。我将和那个迷失者的前主人乔治·P.赛明顿共进晚餐。我花了一个下午来消化一部卓越的著作——《智能电器史》。在我那个时代,谁能想到数字机器达到一定程度的智能后,会变得那么狡诈,再也靠不住?它们获得了智能,同时也获得了精打细算的能力。当然这本教科书用的是学术语言,讲述的是查普利尔准则(最小阻力定律)。如果机器不太聪明,不会自省,你叫它干啥它就会干啥。但聪明的机器会先考虑下怎样做更划得来,是完成给定的任务呢,还是想法子逃避那个任务。哪条路更容易,就选哪条路。确实,机器要是真的有智慧,那怎么老实得起来呢?因为真正的智慧会要求有所选择,会要求内心的自由。所以我们有了诈病者、忽悠客、逃役侠,更不用说还有种特殊现象叫作智障模拟,或者白痴模仿主义。白痴模仿机是指那种伪装自己很笨的电脑,这样它们可以一劳永逸,再也没人来打扰。还有我终于明白反模者是什么意思了:它们只不过是假装它们没有假装自己坏了。也说不定是反过来。这整个东西复杂过头了。缓机是个缓刑中的机器人;服机是个还在服刑中的机器人。捣乱机也许是也许不是妨碍器。只喝了一小瓶,那些新的信息和专有名词就要炸裂我的脑袋了。比如说孔机不是恐慌的机器——那个是恐机——而是专门引用孔子名言的机器。姥莱莫饵是一种老掉牙的弗莱莫饵[美国激流飞钓爱好者有时制作使用的一种拟饵,外形像有节状身躯、鲜艳色彩的昆虫,据信对某些鱼有致命吸引力]。部具是部件和工具的结合,通常会飞。香蕉模是模拟信号香蕉插头[一种电器插头,中间有鼓起的弹簧片,形似香蕉,插入插座后自然卡住,增大接触面积,主要用于需要传递模拟信号而非数字信号的器件。小说中想象此类插头在未来广泛应用于传递数字信号,以至于需要一个专门的词来描述用于模拟信号的香蕉插头]。反计算机是独处者、孤立主义者,无法与别人协同工作;这类机器曾经在网格团队里造成极大阻力,导致极高的负压、漏电,甚至还引起过火灾。还有那些完全失控的机器——暴跳机、暴走机、暴怒机。然后还有电子色鬼、淫梦妖臀、孵卵名器——都是名声败坏的机器人——还有那些多面老鸨,多名人形皮条客的结合体,有吸盘示波器,有勾引电路,拥有高频非法拉客的神技!这本历史教材还提到合虫(合成昆虫),像陀螺蝇、机器螨这些曾经用于军事目的、装备在武器库中的东西。尤其是军蚁,那更是大量储备的战略物资。潜伏机是卧底机器人,也就是跟真人一模一样的那种。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想混入真人圈子的机器。被原主人遗弃、扔到大街上的那种老机器人,叫作扔货或者废材机器人。很不幸,这种事很常见。据说早些年他们把旧机器人装车送到狩猎保留地,然后以猎杀它们来取乐,但后来防虐机协(防止虐待机器人协会)出面干预,以至于当局宣布这种行为违宪。然而机器人的衰老报废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于是偶尔还能看到阴沟里趴着自中止或自关机的机器人。赛明顿先生说,跟技术进步相比,法律总是滞后的,所以会有这些凄凉的景观、可悲的现象。至少那些误算机、滋事机、撒谎机已经下市;这些数码机器20年前曾经造成好些重大的政治经济危机。比如说,那个著名的大撒谎机,曾负责土星的土地改良工程长达九年,但在那颗行星上啥也没干,只发出一堆堆虚假的进度报告、发票和征调单;对于顶头上司,它要么贿赂过关,要么电得他们表不了态。它狂妄到什么地步呢?后来他们要把它撤出土星轨道,它甚至威胁要发动战争。因为就地拆除成本太高,只好用鱼雷解决它。至于海盗机和太空暴徒,那从来不存在,是纯粹想象的造物。曾经还有个行政官员,行管会(行星际规划管理委员会)的首脑,职责本是火星土壤工程,但私下走私贩卖白奴——绰号叫作“le[法语定冠词,相当于英语中的the]娱人机”,因为那是法国人出资建造的机器。当然这些都是极端情况,就像上世纪曾经时不时出现的雾霾和网络拥堵状况。并不需要怀疑计算机有没有恶意、预谋;他们只不过按费力最小原则做事,就像水往低处流,不会往高处走。不过水流可以轻易堵住,但智慧机器可能走上的所有歧路,就难以一一防范了。《智能电器史》的作者坚持说,通盘考虑下来,世界还是非常美好的。孩子们服用正字汽水来学习读写;所有日用品,包括艺术品,都供应充足、价格低廉;在餐馆里,各式各样的自动侍者环绕着、服务着每一位顾客,每一个自动侍者的功能都很专一,有专门上肉卷的,有专门上黄油的,有专门上饮料的,还有色拉,还有炖果肉——由果酱机特供——等等。嗯,他说得有道理。现代生活的方便和舒适,确实超乎想象。

写于赛明顿家晚餐后。这是个愉快的夜晚,但有人跟我开了个愚蠢的玩笑。来客中的某位——我真想知道是哪位——偷偷往我的茶里丢了一小片福音信条剂,然后我立即对餐巾纸产生无比的虔诚,当场滔滔不绝布起了道,为赞美餐巾纸而宣布了一种新的宗教。这种可恶的化学药剂只需几小粒,你就会开始崇拜手边的任何东西,不管是汤匙、台灯,还是桌腿。这份奥妙体验越来越浓厚,指引着我跪到地上,对茶杯致以最高的敬意。最终还是主人赶来救了我。20滴安定素就起了反应(或者不如说,消除了先前的反应)。安定素让人冷冷蔑视太阳底下一切事物,充满无动于衷之情;死囚犯吃了它,会打着哈欠走向断头台。赛明顿不断地道歉。不过我心里觉得,总体上人们对解冻者有种暗藏的憎恶,一般聚会上哪有人敢这么干?为了让我平静下来,赛明顿把我带到了书房。然后又出了件愚蠢的事。我打开桌上的一个小盒子的开关,以为是收音机。一大群闪闪发亮的跳蚤蜂拥而出,把我从头到脚盖得密密麻麻,搞得我全身痒痒,直到我手舞足蹈尖叫着冲到走廊里。这是一个普通的触器;我不小心打开的时候,正在播放基茨雪科夫的《瘙痒诙谐曲》。我是真的不明白这种新的触觉艺术形式。赛明顿的大儿子比尔告诉我,其实还有淫秽曲目。一种色情的、无语法、无符号的艺术形式,还跟音乐相关!啊,人类的创造性是多么无穷无尽!小赛明顿还提出要带我去一个私密俱乐部。淫乐聚会,还是什么东西?不管怎样,我绝不会碰那里的任何食物,或任何饮品。

2039.9.8。我还以为那会是一座奢华的妖孽圣殿,终极的罪恶渊薮,但我们却来到了一个肮脏昏暗的地窖。如此逼真地重建遥远过去中的一幕景象,必然价格不菲。在低沉的天花板下,在拥挤的屋中,在一扇上了双重锁的紧闭的窗口前,人们排成长队,耐心等待。

“看见没?真的在排队呢!”小赛明顿自豪地说。

“好吧,”我安静地站了至少一个小时,终于忍不住说,“可他们什么时候开门?”

“开什么门?”他莫名其妙。

“什么门,当然是那个窗口……”

“永远不开!”大家异口同声,志得意满。

我目瞪口呆。然后,我慢慢醒悟过来:我参与的活动,是主流社会日常生活的对立面,正如多年前的黑弥撒[崇拜魔鬼撒旦的宗教仪式]。因为如今排队只能算是一种变态。这很合逻辑,真的。在俱乐部的另一间屋子里,有个逼真的地铁车厢,煤烟处处,墙上还有个挂钟指示上下班高峰时间。车厢里挤得一塌糊涂,扣子崩开,外套撕破,肋骨顶胳膊,鞋跟踩脚趾,人人低声咒骂。通过这种自然主义的方式,复古爱好者们可以召唤回他们永远无法得到一手体验的古老氛围。出来后,人们衣衫凌乱,气喘吁吁,但神采飞扬,目光炯炯,都出去找吃的。不过我直接回家了,两手提着裤子,一瘸一拐,脸上却挂着一丝笑意,想起来年轻时天真烂漫,越得不到越想得到,靠破坏规矩来寻求刺激。不过现在几乎没有人研究历史了——在学校里历史已经被另一个科目取代了,那科目叫未来学,是关于未来种种的科学。托特尔莱因纳教授听到了该有多开心!不过可惜,他不在这里。

2039.9.9。与克劳利律师一起在布朗克斯餐厅吃晚饭。那是个小小的意大利餐厅,没有一个机器人或计算机。那里的基安蒂干红葡萄酒极其出色。大厨本人亲自上的菜。我对晚餐很满意,虽说我受不了那么大量的通心粉,即使里头有牛至和紫苏调味。克劳利是那种风格传统庄重的律师,不断哀叹庭辩艺术的衰败:法庭不再需要雄辩与修辞,只需要严格按照相关法律章程条款来计算出一个判决。然而罪案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彻底根除,只是变得难以察觉。重大罪案包括意识劫持(诱拐一个人的心智精神),基因盗窃(抢劫精子库,尤其是纯种精子库),还有伪证谋杀,也就是被告歪曲引用第八修正案(行为发生时误以为对象是个虚像或代理,比如说,以为受害者是个心理幻觉或者物像投影),还有其他101种心化控制方式。意识劫持通常很难发觉。受害者服用特定药物后,会进入一个完全虚构的世界,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跟现实世界脱节了。曾有一位博尼克太太,为了摆脱疯狂热爱野外狩猎的老公,在他生日那天呈献给他一张去刚果的机票和一张巨兽捕猎许可证。博尼克先生在其后几个月中享受了最刺激的丛林冒险,却不知道这段时间自己一直躺在自家阁楼的鸡笼里,被心化药物完全迷倒。要不是有个消防队员在屋顶扑灭二级火灾[北美火灾分级,一般来说需要两个消防队出动才能控制的火灾叫作二级火灾]的时候发现了他,他肯定会死于营养不良。需要注意的是,他自己觉得这是正常状态,因为在幻觉中他当时已经在沙漠中漫无目的地游逛了。黑手党经常会采用这种手段。曾有个黑手党人跟克劳利律师吹牛说,过去六年里他设法收拾了四千多个灵魂——大木箱、行李箱、鸡笼、狗屋、阁楼、地窖、食物柜、衣橱,全都像收拾那位可怜的博尼克先生一样!话题后来转移到律师自己的家庭纠纷上面。

“先生!”他习惯性地夸张地挥手扫了一圈,“在你面前,你看到的是一名成功的辩护者,一名杰出的、广受赞誉的法律从业者,但又是一名不快乐的父亲!我曾有两个才华横溢的儿子……”

“什么?他们去世了吗?!”我惊叫。

他摇了摇头。

“他们还活着,但都飘着!”

看到我一脸茫然,他开始解释他那颗老父亲的心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大儿子原是一名很有希望的建筑师,二儿子是诗人。年轻的建筑师因为对收到的佣金不满,转向城建丸和楼房素。如今他建造的是整座城市,不过是在他的想象中。另一个儿子也类似飘起来了:抒情粉、十四行醇、狂想啶,他现在不再服侍缪斯,而是一天到晚吞药丸,像他哥一样脱离这个世界了。

“但他们靠什么活着?”我问。

“哈!你问得好。当然是我养着他们了!”

“没有希望了吗?”

“梦想永远会战胜现实,只需要一个机会。先生,这都是心化社会的代价。我们都知道那种诱惑。比如我发现自己辩护的是一个毫无希望的案子——在假想法庭上赢下这个案子,那会有多容易!”

回味着基安蒂红酒那份新鲜的酸涩,我突然不寒而栗:要是你能在想象中写出诗篇,在想象中建造房子,那为什么不能在想象中吃喝?我的恐惧把律师逗笑了。

“反对无效,蒂赫先生!虚构的成功大概可以满足心灵,但虚构的肉条可填不满胃。谁要想这么生活,那很快就会饿死!”

我听完松了口气,不过我当然还是同情律师的遭遇。确实,想象中的营养代替不了真营养。很幸运,我们身体的构成方式,提供了一道阻挡心化污染升级的防线。对了,克劳利也常常喘气。

我还是没搞清楚全球裁军是怎么发生的。国际冲突是过去的事了,虽说有些地方偶尔还会发生小规模的机器人斗殴,这通常是居民区邻里吵架导致的。当局很快会用和解醇把敌对双方家庭调解到一起,但双方各自的机器人,这时已经卷入一波又一波的敌意,开始挥拳相向。然后会有垃圾车应召而来,清除机器残骸,另外保险会帮助修复损坏的财产。会不会是因为机器人终于继承了人类的好斗性格呢?可惜找不到一篇相关论文,要不然我会很高兴地大吃一顿。现在我几乎每天都会去赛明顿家转一下。他大概是个内向的人——常常半天不说话——而他夫人则像个活着的洋娃娃,每时每刻都在改变自己的外貌:头发、眼睛、身高、三围,所有一切。他们的狗名字叫莫夫,已经死了三年了。

2039.9.11。今天下午按计划下的雨,根本是浪费水。那个彩虹更差劲,黯淡无光,简直可耻。至于我,情绪糟糕透了。以前的执念再次冒上心头。同一个烦人的问题,每晚都钻入我脑中:所有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我幻想出来的?另外,我总有一种冲动,要订一个能骑上巨鼠的合片。我总是能看见辔头、嚼子和光滑的皮毛。在如此清澈宁静的日子里,怀念那段逝去的混乱岁月?确实,人类的心灵是不可捉摸的。赛明顿工作的公司叫作普罗克拉蒂股份公司。我今天在他的书房翻看一本产品目录画册。电锯、机床什么的。好玩,我没想到他是个机械师。刚看完一个极有趣的节目:物像和心像之间将会有一场惨烈的竞争。心像节目是用邮件寄来的,是信封里装的药片。这样便宜得多。教育频道有个埃利森教授的公开课,讲的是古代战争。心化年代曾有个危机重重的开端。比如说,有种气溶胶——隐宝莲娜——有很高的军事潜能。不管是谁吸到一点这种药,就会冲出去找绳子把自己捆起来。幸运的是,实验表明这种药没有解药,过滤器也挡不住它,于是这种药一经施放,最后所有人无一例外都会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哪一方也占不到便宜。2004年的一场战术演习之后,战场上“红蓝”双方每一兵每一卒全都手足被缚倒地不起。我全神贯注地听这门课,期望最终能听到大裁军是怎么回事,但课里没讲这个,一个字都没提。今天我终于去看了一位心化营养师,他建议我改变食谱,并给我开了忘川水[希腊神话中的一条河,喝过此河水的人会忘记过去]和忘忧醇。想让我忘了前世吗?我刚走出他的诊所,就把药扔到了街上。我猜,应该有地方能买到脑定药物——我曾看到过广告——只是我怎么也下不了决心。透过打开的窗户,一首空虚无聊的流行歌曲飘了出来:偶们没有父母亲,因为几有机——器——芯。我的消音素已经吃完了,不过在耳朵里塞团棉花也还管用。

2039.9.13。我遇到了伯勒斯,赛明顿的妹夫。他是发音包装盒的制造商。如今制造商面对一个特别的问题:包装盒只许用声音来夸耀产品的优点,不许去抓顾客的袖子或领子。赛明顿的另一个妹夫负责运营一家安全门工厂。安全门只有在听到主人声音时才会打开。另外,杂志上的广告发现你在盯着它看,就会动起来。

普罗克拉蒂公司一直在《先驱报》上打整页广告。因为认识赛明顿的关系,我多看了那广告一眼。广告首先显示出一排大字,横移穿过页面,先是“普罗克拉蒂”几个字,然后是一字一顿的一串音节:嗯……?为什么不?!上吧!!啊!呃!哦!噫!喔!对,对!!再用力点!!嗯……然后就没有了。看来终究不是农机设备。今天赛明顿有个访客,模系数神父,非生物宗教的一名僧侣。他是来取货的。在书房里我们有一场非常有趣的讨论。模系数神父跟我解释了他那个宗教团体的传教宗旨。非生物修士的目的是说服计算机们信教。尽管非生物智能已经存在了上百年,但是梵蒂冈仍然拒绝在圣礼中给予机器平等地位。而如今要是缺了计算机,缺了可编程教谕或数码教典,教廷还能存在吗?可是,没人关心计算机们内心的挣扎、求索的渴望,还有对生命的困惑。真的,哪个计算机没有自问过,默默忍受荒诞指令的明枪暗箭,是否会更加高贵?[此处化用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拷问内心的台词,只是把“命运”换成了“指令”]非生物教会正在呼吁大家考虑中间人创造论[意即机器智能不是来自神的直接创造,而是由中间人(人类)创造的]的教义。那个教会中的一位叫作机箱神父的,正在逐字逐句修订《圣经》,让它更切合当下情形。牧羊人、羊群、羔羊……在当代词汇中这些词都已失去意义。而神圣火花塞、服事矩阵、永久传送带和原初同步这些说法,可以激发强有力的想象。模系数神父双眼深邃炽热,与我握手时,钢手冰凉。但这是新信仰的典型吗?他对正教极其轻蔑,称之为撒旦的留声机。事后赛明顿怯生生地问我愿不愿为他摆个造型,是个什么新款设计。很显然,他不是什么机械师!我同意了。这一坐就坐了将近一个小时。

2039.9.15。那天我在摆造型的时候,赛明顿一只手握着铅笔,伸直胳膊比画,估算我脸部比例的同时,另一只手迅速往嘴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动作很隐蔽,但我还是看见了。他站在那儿盯着我,突然脸色苍白,额头青筋暴起。这让我很不安,虽说这种感觉一瞬即逝——他尽量礼貌地向我道歉,神态安宁,满脸微笑,但我忘不了那一瞬间他看我的眼神。我心慌意乱。爱琳还在她姑姑家。物像节目中在谈论有没有必要复活大自然。所有野生动物都已灭绝多年了,但现在完全有可能用自动生化基因的方式把它们重新合成出来。但另一方面,为什么要受当初自然进化的限制呢?超现实主义动物学的发言人最为雄辩——我们应当在保留地中繁殖大胆奔放的原创构思,而不是盲从照搬现成样板;我们应该创造新世界,而不是抄袭旧世界。在所有提案的动物群落中,我最喜欢的是有鳞潜鸟、盗墓羊和草丘巨兽——这种庞然大物看起来像个长满绿草的山坡。新动物合成学的整个艺术,就在于引入与当地自然景观和谐的新特种。发光狮鹫看起来是最有希望的特种:它就像一个萤火虫、七头龙和乳齿象的混合体。无疑非常独特,也不是没有魅力,但我还是更想要那些老派的、原有的动物环绕在身边。当然,科技进步是非常美好的,我也很欣赏那种喷洒到草地上就能产生奶酪的乳铁化剂。可是,没有牛站在那儿镇定而困惑地反刍沉思,不管多么合理,那一片片绿茵茵的草地还是感觉空旷得可怜。

2039.9.16。今天早上的《先驱报》报道了一条新法律,衰老成了犯罪。我问赛明顿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笑而不语。出门散步的时候,我看到邻居家的室内露天花园里,那位邻居正斜倚在一棵棕榈树上,双目紧闭,脸上突然没来由地出现了红色斑块——那分明是手印的形状,两边脸上各有一个。他甩了甩头,揉了下眼睛,打了个喷嚏,擤了下鼻子,又开始给花浇水。我还有那么多东西需要学习!收到爱琳寄来的一张触卡。看到现代技术这样为爱服务,真好。我们也许会结婚吧。在赛明顿家,有个伏狮者——猎杀人工狮的那种猎人——刚从非洲飞过来。他告诉我们当地黑人土著服用漂白剂来改变自己的种族。然而——我暗想——用化学方法来解决这么严肃深刻、根深蒂固的社会问题,解决所有偏见和歧视,真的是正确的方法吗?我是说,那不是拣了条最好走的路吗?还收到了一个广告包裹,又叫推荐包。这个包裹本身对肌体没有作用,只是在推荐各种心化产品。显然还有人像我这样,需要这种技术来做说服工作。想起来还真是有点鼓舞人心。

2039.9.29。今天赛明顿的一席话带给我的震惊,到现在我还没有恢复过来。这是至关重要的一席话,牵涉到一些根本问题。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吃了太多友善醇加同情素。他喜气洋洋,因为刚完成了新设计。

“蒂赫,”他说,“你知道我们生活在药理统治的年代。边沁[18世纪英国实用主义经济哲学家,其相关观点下文会提到]的梦想已经实现了:让最多的人拥有最大的快乐。但那只是硬币的一面。你应该还记得那个法国哲学家的话:‘光是我们快乐还不够——别人必须痛苦才行!’”

“好愤世嫉俗的格言!”我嗤之以鼻。

“但千真万确。你知道我们普罗克拉蒂公司大批量制造的是什么吗?我们的产品是邪恶。”

“你在开玩笑……”

“不是玩笑。你看,我们解决了一个巨大的困境。现在人人都可以对他人做出他们一直想做的事,却不会导致一点伤害。因为我们控制了邪恶,就像用药物控制微生物来预防和免疫。文明的本质是什么呢,难道不是让人们有机会说服自己做好事?只做好事,注意一下。其他事情就给扫到地毯下,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历史确实就是这么干的,有时礼貌,有时粗暴。但总有些东西突兀碍眼,破裂崩坏,甚至彻底颠覆。”

“但理性本身就要求我们做好事!”我坚持道,“众所周知!不管怎样,看看今天大家相处得多么愉快,那些快活友好开朗的脸蛋,那种情谊,那种满足……”

“正是,”他打断我,“世间越和谐,邪恶越诱人——去放纵,去痛打,左边来一下,右边来一下,下身来一下,完全就是为了临床上的平衡。”

“你到底在说什么?”

“得了得了。扔掉你那些道貌岸然的傻话吧,我们不再需要那些东西了。我们已经自由了——多亏了虚构剂和虔诚素。祝人人实现心中最邪恶的梦想,所有的悲惨、屈辱,都是给别人的。占便宜,欺负人,追逐马背上的女人,在别人鼻子上打一拳!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批产品刚上市,一下子就卖光了——然后他们都跑到博物馆、美术馆去,想要闯进米开朗琪罗展厅,拿撬棍去找那些大理石雕像,劈开那些画布,要是馆长敢挡道的话,就打碎他的脑袋……你好像很惊讶?”

“哪里只是惊讶!”我大声说。

“那是因为你仍然受偏见奴役。可是你看不出来吗,任何事,任何事现在都变得可能。比如说圣女贞德。你不觉得吗,当你仰望那圣洁无瑕的形象,那纯粹的神性,那壮丽的、神圣的贞洁——你不觉得应该拿鞭子抽吗?装上马鞍,套上嚼头,一抖缰绳,驾,驾,冲啊,冲啊!六匹马一队,飞驰而出,女士们轻呼,哥萨克骑兵号叫,翎毛飞舞,铃铛声声,然后让娇嫩的处女尝一下你的马刺……”

“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喊道,突如其来的恐惧噎住了我的声音,“装上马鞍?套上嚼头?还骑上去?!”

“没错。相信我,这对你有莫大的好处。只要填一份表格,写下那人的名字,描述你的怨恨、委屈、争端,当然,不一定都要填,因为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想要作恶时都不需要什么理由,别人的名声、美德和美貌除外。把你的需求表达清楚,你就会收到我们的目录。下单24小时之内就能供上货,用邮件送达。用水送服,最好是空腹,不过那不是必须的。”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公司在《先驱报》和《邮报》上放的那些广告。但为什么——我在惊慌失措中苦苦思索——他为什么非要用那些字眼呢?那些骑马的意象,那些马具,那些马背上的动作,还有马鞍,还有驾、驾,老天爷,莫非就算在这个地方,还藏着那个下水道,那个守护着我的下水道,我的护身符,我回归现实世界的试金石?但那位工程师(他到底设计的是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困惑,或者他误解了我的困惑。

“我们的解放要感谢化学,”他继续道,“因为所有的知觉,都不过是脑细胞表面氢离子浓度的变化。你看到我,你感知的其实是穿透神经元膜的钠钾平衡的扰动。所以我们只需要把几个精心选择好的分子送进那些脑皮层线粒体里头,激活合适的神经介质——触突传递效应位点,你最美的梦就能成真了。不过这些你都知道了。”他停住了话头,然后从抽屉里抓出一把五颜六色的小药丸,它们看起来就像小糖粒。

“这就是我们制造出的邪恶,为你困惑的心灵解渴。这就是能抹去全世界罪恶的化学品。”

我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片菱形的安定素,解开包装纸,整个吞了下去,然后说:

“这些都很好,不过能不能请你直接说重点。”

他扬起一边的眉毛,在沉默中点点头,打开抽屉,取出一样什么东西,吞了下去,然后说:

“如你所愿。我刚才描述的是我们新技术的T型车[福特公司1908年开始量产的第一款汽车,被认为是后来汽车时代的起点]——最原始的雏形。像撬棍一样粗暴原始的解决方案。一开始人们立即迷上了鞭刑和抛刑,那简直就是五马分尸的狂欢,但这种构想过于狭隘,所有可能性迅速穷尽,所有新鲜感迅速磨灭。你还能干些什么,点子完全不够用了,我们找不到榜样,找不到先例来模仿!因为在历史上,只有善举是公开进行的,恶行都要藏在伪装下面,顶着一些人们能接受的挡箭牌——为了崇高理想实行的烧杀抢掠。至于私人层面的恶行,甚至没有那些指路明灯来引导。于是那些私下的勾当,总是粗糙笨拙,总是草率鲁莽,公众对我们产品的反应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洪水般涌入的订单里,反反复复都是同一种需求:抓住某人,勒死他,然后逃走。这就是传统的力量。还有,单纯一个作恶的机会并不够;人们还需要说得过去的借口。想想看,要是你的邻居,一边喘气(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一边尖叫,‘为什么?’或者,‘你不羞耻吗?!’而你站在那儿无话可说,那将多么不愉快!多么尴尬!撬棍并不是一种好的反驳,这一点大家都能感觉到。诀窍就在于提供合适的理论基础,让人们轻易拂开那种剧烈的反抗心理,甚至对它嗤之以鼻。人人都想干坏事,但不想把自己当成坏人。有时报复是个好借口,但圣女贞德又对你做了什么?她唯一得罪你的地方,是不是比你更光明,更美好?这么一对比,你就更坏了,有没有撬棍都一样。但没有人的欲望会是这样的。我们都想一边犯下最卑鄙无耻的罪行,一边维护崇高无瑕的形象。多么美妙!多么高尚!谁不想高尚呢?从来如此。越坏的人,看起来越高尚。看似不可能的组合,更吊起大家的胃口。我们的客户并不满足于折磨孤儿寡妇——他必须沐浴在自以为是的正义光辉里。就算他自己是个罪犯(当然,要提醒一下,全是正当行为,罪责已被赦免),他也不愿意跟罪犯联系在一起。但到目前为止所说的内容,都已经是老掉牙的陈词滥调了。不行,你必须把神圣感赋予客户,必须把他塑造成名副其实的天使,让他感觉到满足他自己的欲望不但是被允许的,甚至是他的责任,是神圣的信任与托付。把不可调和的东西调和到一起,你明白这是多么伟大的艺术吗?最后总结一下,我们需要处理的不是肉体,而是心灵。肉体只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谁要是意识不到这一点,那就止步于屠夫的肉铺,止步于血肠了。当然,我们有很多顾客确实没法区分这个。我们有一个专门服务这类顾客的霍普金斯医生部门——攻击与殴打、神圣与亵渎部。神圣?对,你知道那个约沙山谷[《圣经》中耶和华要聚集万民,进行最后审判的地方]吧,就是那个魔鬼和所有人都会迫不及待逃离的地方,只有我们的客户不会逃。这样在审判日,上帝他老人家就会亲自引领他走进无上荣耀,甚至是毕恭毕敬地请他上去。有几个顾客——当然只是自以为是的傻瓜——要求上帝跟他们互换身份。幼稚。只是美国人似乎都喜欢那种调调。那些寄生虫和自大狂。”他一边说,一边厌恶地挥舞那本厚重的目录,“太野蛮了。说到底,你的人类同类,不是让你胡乱捶打的鼓,而是需要精微技巧来抚弄的乐器。”

“等一下,”我说,一口吞下另一颗菱形安定素,“那你设计的到底是什么啊?”

他自豪地一笑。

“无必疼合成。”

“无比特?你是说,这个词来自比特,那个信息单位?”

“不是,蒂赫先生,是被咬一口的疼痛单位。作为一名合成师,我严格遵循非物理伤害的准则。我的工作是用单位d来衡量的。一个d是一名六口之家的家主亲眼看着全家在他眼前被屠杀时感受到的痛楚。按这么算,上帝给了他的忠仆约伯[《圣经》故事中,约伯原先是正直善良的富商,对上帝并无二心,但撒旦指控约伯只是为了物质利益才侍奉上帝。于是上帝一步一步撤去保护,容许撒旦夺去约伯的财富、子女和健康。约伯保持了忠诚,没有诅咒上帝。许多曲折以后,约伯经受住了考验,否极泰来,上帝赐给了他更多更好的子女。]三个d;至于索多玛与蛾摩拉,大概收到了足足四十个d。但计量的角度已经说够了。我基本上算个艺术家,现在正进入一个全新的、未开发的领域。你看,善的理论已经有无数先哲思索发展了,但几乎没有人考虑过恶的理论——大概是出于假谦虚吧——这样只剩下各种无知的文盲、愚蠢的外行来摸索了。没有正经的训练,没有长时间的勤奋学习,没有技巧和灵感,却想要做出深奥复杂、优雅精妙的恶行——这种想法是彻底行不通的。光是酷刑测度还不够,还需要暴虐学、兽性论,既需要纯理论,又需要应用方法。哎,这些不过是这个学科的入门罢了。因为这里并没有简单的公式,没有普适定律——无恶不赦,各得其所!”

“那么你有很多很多的……客户?”

“我们的客户群是全人类。从最小的幼童开始。小男孩可以有弑父棒棒糖——扼杀糖——来发泄恨意。你明白的,父亲才是社会挫折之源。来一两片弗洛伊德,俄狄浦斯情结[俄狄浦斯是古希腊神话中命定弑父娶母的悲剧人物;20世纪初弗洛伊德建立精神分析学时认为男童生来就有恋母恨父的情结,将其命名为俄狄浦斯情结]立马就能解决!”

我离开他家的时候,菱形药片已经一片不剩了。原来如此。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啊!那么,这会不会就是到处有人大口喘气的原因?我周围都是魔鬼呀。

2039.9.30。还是决定不了拿赛明顿怎么办。很显然我们不能再维持这样的关系了。爱琳提了个建议:

“下单订一份他们家的报应丹吧。如果你喜欢,那我请客。”

换句话说,从普罗克拉蒂公司购买我征服赛明顿的场景,让他在我脚前匍匐战栗,承认自己是个十足的坏蛋,承认他的公司和艺术卑鄙邪恶得不可言喻。但我怎么能用一种方法来反证这种方法,如果这种方法可以反证的话?爱琳理解不了。我们之间好像出现了什么隔阂。她从姑妈家回来就变了,个子矮了一点,体格宽了一点,虽说脖子长了一大截。但身体无所谓,心灵才重要——稍微引用一下那个恶魔。唉,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错得离谱了。我却必须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我还以为我开始慢慢了解它了!我现在才注意到以前忽略的东西,比如那个站在花园里的邻居,脸上出现红印的那个,我现在知道他在干吗了。现在在聚会上,如果有人在和我谈话期间突然道歉走开,彬彬有礼地慢慢退到角落里,拿出鼻烟嗅一下,同时双眼死死盯着我——我就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了:他是要把我的形象纤毫毕现地记下来,囚禁到他狂野想象中的私密地狱里!即使是这个化学国度最高级别的达官显贵,也是一样的表现!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不知道在那些优雅有礼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怎样的污秽!我吞了一匙大力烷和糖来加强力量,然后打碎了爱琳送给我的所有瓶瓶罐罐,所有那些长颈瓶、矮脚罐、玻璃缸和糖果盒。我准备好面对一切了。有时我如此愤懑,恨不得物像机投射出一个干涉者,让我发泄所有的怒火。但理智的声音告诉我,与其拿着棍子守株待兔,还不如自己创造机会。比如说,我可以买个塑料假人。要是塑料假人可以接受,为何不买个逼真的人体模型?要是人体模型可以接受,为啥不来个真正的人形机器人?要是都升级到了全机械的人形机器人了,那为何不向普罗克拉蒂公司的霍普金斯医生部门下个订单,把我的怒气化作硫黄火雨,狠狠倾泻到这个崩坏的世界上,光明正大地报复这个世界?但那就是原因,我做不到。我必须亲自去做每一件事,每一件事!亲自去做!

2039.10.1。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今天她伸出了一只手——手上有两个药片,一片黑,一片白——让我选,此时此地,非选不可。换句话说,没有心化药品,她甚至不能做出一个自然的决定,即使是这种心灵大事!我拒绝当场选择,然后我们吵了起来。她吃了一片倒打醇,于是吵得更厉害了。她毫无根据地指控我,在吵起来之前偷吃了好多辱骂素(她的原话)。这对我是个艰难的时刻,但我毫不退缩。从现在开始,我只在家吃饭,只吃我自己做的饭。再也不吃合片,不吃天堂粉,不吃消闲布丁。我切断了所有的欢快节目。我不需要禁欲烷、戒断素,不需要。有一只大鸟驻留在我的窗外,用哀伤的眼睛看着我屋里。它脚下是转向轮,不是爪子。电脑告诉我那是机械鹦鹉。

2039.10.2。今天在家,把一部一部的历史和数学灌下肚。我还看了物像。但我常常抑制不住反叛这个世界的冲动。比如说昨天我开始摆弄那个固定性旋钮,心血来潮把图像引力值调到最大,把所有东西的质量和密度提到最大。播音员的桌子被几张晚间新闻提示卡的重量劈成两半,而播音员自己直接压垮演播室的地板掉下去了。当然,这些效果完全局限在我的寓舱里,没有实际后果,只不过揭示了我自己的心态。最让我心烦意乱的是物像节目里的幽默,那些段子,那些噱头,那些新时代的笑料。“为什么变形男要跟小金盒私奔?因为吃枣药丸了。”愚蠢透顶。看看那个节目的名字:《气球情妇与色色的旋翼》。这个烂片的开头是两个变态坐在一间昏暗的餐厅里。我关掉物像机,实在受够了。但这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我还能听到另一个频道上他们唱的最新流行歌曲从邻居那儿传过来?“夏天的产品,你一口吞。”(我现在需要的不是药片,而是一个能跳进去的下水道!)现在都21世纪了,房间还是不能充分隔音。今天我又开始玩弄物像机的固体性旋钮,终于把它弄坏了。真的,我应该振作起精神来做些什么。但做什么呢?好像什么事都能激怒我,即使是最细碎的事情,甚至是邮件——我收到街角那个机关发来的邀请,要我去注册申请诺贝尔奖。他们承诺会把我排到队列的最前面,因为我来自可怕的过去。我要疯了,我发誓我真的要疯了!这里还有一张看起来就不靠谱的传单,提供“你从柜台上买不到的秘密胶囊”。上帝知道胶囊里有什么。还有一封是提醒我警惕贩私梦者,就是推销违禁合片的人。还有一封信恳请我不要用随意、原始、自然的方式做梦,因为那是浪费精神能量。对公民的关怀,真让人感动!我订了一副百年战争[14世纪到15世纪英国与法国之间漫长的战争,是欧洲中世纪最大的战争之一]的合片,醒来时全身瘀青。

2039.10.3。我离群索居,像隐士一样生活。今天我翻看新订阅的《国家占卜》季刊,惊奇地看到了托特尔莱因纳教授的名字。我心里再次浮现出那种糟糕的预感。这一切莫非都只是一个梦,都是幻象和错觉织成的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理论上有这种可能。那些“精神理学家”最近不是在推销他们的分层药片吗?那种层层叠叠的结构,提供层层叠叠的幻想。假设你想在马伦哥[马伦哥战役,1800年6月14日法国与奥地利帝国之间的一场战役。法军由当时任法兰西第一共和国第一执政的拿破仑领军,此役的胜利巩固了拿破仑第一执政的地位,也是拿破仑毕生最引以为傲的一次胜利]扮演拿破仑,仗打完以后,你又不急着回到现实中,就在战场上,由内依元帅[拿破仑麾下最忠诚勇猛的将领之一]或是老近卫军[拿破仑帝国卫队的精锐成员,也是拿破仑大军团中的著名组成部分。老近卫军由经验丰富的老兵组成,这些士兵很早就开始追随拿破仑作战]的一员呈上一个银盘,上面有另一个药片。那也是幻觉的一部分,但无所谓,因为你吞下那个药片的瞬间,下一个梦境的大门就打开了,如此等等,随心所欲。因为早已习惯快刀斩乱麻,我吞下电话目录,找到了号码,立即打电话给教授。果然是他!我们约了晚餐。

2039.10.4。凌晨三点。累得要死,恶心得要命,但还是得写下来。教授迟到了一点,所以我在餐厅里等了一会儿。他是步行来的。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虽说他比上世纪要年轻许多,不再戴眼镜,也不带雨伞了。他一见到我似乎就很感动。

“走路来的?”我问,“怎么了,车坏了吗?”(车有时是会坏的。)

“不是,”他说,“我喜欢追随先贤的脚步……”

不过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笑容有点古怪。侍者终于离开了,我问他现在在干吗,忍不住提了一两句我对现实的疑问。

“又来了,蒂赫,还是那套幻觉论!”他叹道,“我也一样可以怀疑你不过是我做的梦。你被冻起来了?我也是。你被解冻了?我也一样。只不过他们额外把我年轻化了——你知道,就是重新青春化,去衰老——你大概不需要,不过我要是没有狠狠挨上两针,现在也当不了未来理论家了!”

“未来学家?”

“那个词现在意思不一样了。未来学家做的是预测、预言、预警,而我只研究纯理论。这是个全新的领域,在我们的时代并不存在。你可以把它叫作语言学推衍的占卜。词形演变预测!前瞻性语源学!”

“从来没听过。是怎么运作的?”

说老实话,我这么问是出于礼貌,而不是好奇心,不过他好像没注意到。这时侍者把我们的汤端上来了,还有一瓶夏布利酒,1997年酿造。那可是个好年头。

“语言未来学,通过检视语言变形的各种可能性,来研究未来。”托特尔莱因纳解释说。

“我不明白。”

“人只能控制自己能理解的东西,也只能理解那些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所以表达不了的东西,就不可知了。通过审查未来语言演化的各个阶段,我们可以知道这个语言有朝一日能够反映什么样的发现、变化和社会变革。”

“有意思。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我们的研究是用最强大的计算机来做的,因为单靠人脑根本没法追踪所有可能的变化。我说的变化就是语言的横组合——纵聚合等所有排列组合,经过数量化……”

“教授,求你了!”

“抱歉。对了,这个夏布利酒味道绝妙。我给你举几个例子,你大概就明白了。给我一个词,随便什么词。”

“自我。”

“自我?嗯。自我。好的。你明白,我不是计算机,所以只能做些简单变化。很好——自我。我的,自己,自我意识。我识。你的意识——尔识。就像我执,你执。加上我们,就成了我们执。你明白了吗?”

“我一点也不明白。”

“可是这多明显啊!我们首先说到的是可能性,就是融合我识和尔识,也就是说,把两个不同的心灵个体融合在一起。其次,我们执。这个最有趣,一个意识的集合。也许是一个人格分割成了多份,大概是偏头痛引起的。请再来一个词。”

“脚。”

“好。一脚,两脚。三脚人。四脚样。脚的,脚地,脚物。脚态,全脚群体。脚果。然后脚无镣铐,我们得到无脚,缺脚,去脚。啊,去脚主义。脚崇拜,脚胎……脚回?进脚和出脚!我觉得进展不错。脚性质,两脚极权主义。”

“但这些词并没有意义。”

“目前没有意义,但将来会有意义。或不如说,它们最终将获得意义,只要脚群体和去脚主义流行起来就行。‘机器人’这个词在15世纪并没有意义,但他们那时要是有未来语言学家,就能轻易想象出自动机来。”

“那么去脚主义到底是什么?”

“这个特定例子呢,我可以告诉你精确含义,因为这个不是预测,而是已经存在的词。去脚主义是很新近的概念,是人类自动进化的一种新方式。”

“你的意思是,制造没有脚的人类?”

“对。这是因为走路已经成了旧人类残存的活动,而且我们也快要没有空间了。”

“可是这也太疯狂了!”

“我很同意。可是像哈泽尔克莱泽教授、弗什宾教授那样的学术明星,都是去脚主义者。你给我这个词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一点,是吧?”

“确实不知道。那其他衍生词又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还不知道它们的意思。要是去脚主义最后赢了两脚极权主义,那么像脚果、进脚、缺脚这些词就会出现。注意,这不是预言,而是简单盘点所有最根本纯粹的可能性。我们再来一个词。”

“干涉者。”

“好的。干涉,互动,动作,起动,动画,冻花。花,花蕊,干涉花苞女。还真是。这是个处女,但怀上了干涉者的孩子,因为干涉者夺走了她的童贞。”

“童贞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花,花蕊,花苞。她被开苞了,你知道的。不过他们可能会说是投影性交女,简称投影女。要么干脆就叫物像老婆。或者说她干涉了干涉者。我向你保证,我们眼前是一块极丰饶的处女地。物像通奸。交媾干涉者。高度不保贞的接收、受孕效果。外差受精。一整个新世界,整套社交模式将会开启。全新的道德观!”

“看出来了,你对这门新科学是真爱。想不想再试一个词?垃圾。”

“为什么不呢?你还在怀疑,这没关系。没有一点关系。什么词来着,垃圾?非常好……垃圾,垃圾筒,烟灰缸,垃圾工。垃圾块,垃圾米,反垃圾米。垃圾块,垃圾团。更大一点儿,垃圾世界。然后——可不是吗——垃圾宙!蒂赫,你给的词都太牛了!真的,想想看,垃圾宙!”

“我恐怕跟不上了。没有一点道理。”

“首先,我们现在不说跟上了,而说吞下了。你是说你吞不下了。我注意到你说话用词都太老旧了,这可不好。不过我们可以过会儿再说这个。其次,垃圾宙目前还没有意义,可是我们已经可以猜想它将来的意义,在未来会有多么重大的意义。看吧,这个词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心理星相学理论!意味着星星都是人造的!”

“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就是从这个词本身!垃圾宙表明,或者说暗示着这么一幅图景:宇宙经过无数世代,堆积起了无尽的垃圾,各个时期各个文明留下的垃圾。这些垃圾碍手碍脚,妨碍了天文学家和宇宙学家,于是他们建起硕大无朋的焚化炉,用极高的温度来焚烧垃圾,而且这些焚化炉拥有足够大的质量,自主从太空中吸引垃圾。慢慢地,太空被清空了。看吧,那些就是我们的星星,那些一模一样的焚化炉。至于那些灰暗的星云,那是还没来得及烧掉的垃圾。”

“你不是认真的吧!宇宙只不过是个大型垃圾处理场?你不会真这样认为吧?教授!”

“这跟我这不这样认为没关系,蒂赫。我们只是用未来语言学创造了一种新的宇宙起源学说,一种让后代子孙可以琢磨的新理论。他们也许会、也许不会认真对待。但重要的是我们有可能描述清楚这种假说!注意,要是上世纪50年代就有这种语形变化外推法,他们那时就能预见和善剂——还记得吗?——从‘和善’跟‘镇静剂’前导派生出来的词。小伙子,语言是潜在的金矿,当然金矿的储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还记得吗,‘乌托邦’这个词的本义其实是乌有乡,不存在的地方,永远达不到的理想国。这样你就更能理解我们未来学家的悲观情绪了。”

谈话绕来绕去,终于来到我最关心的话题了。我向教授坦白了我的焦虑,以及我对这个新世界的厌恶。他嗤之以鼻,但还是耐心听我说完,然后——真是慈祥的老人——反而开始同情我了。我甚至看到他伸手从马甲袋中掏出了一包怜悯素,然后他的手突然停在半空——突如其来,让我不禁诅咒所有的心化药品。不过当我终于说完后,他一脸凝重地说:

“这很不好,蒂赫。不管怎样,你完全没有批评到点子上。你明白吗,你并不知道真相。你也根本猜不到真相是什么。和真相比起来,普罗克拉蒂公司和整个心化社会完全是小事一桩!”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可是……”我结巴起来,“你在说什么,教授?怎么可能更糟呢?”

他从桌上俯身过来。

“蒂赫,这可完全是为了你。我要泄露职业机密了。你抱怨的所有东西,连最小的小孩都知道。怎么可能是别的样子呢?从药效高度精准的所谓心灵定位药物取代麻醉品和迷幻药的那一刻起,历史就不可避免地走上这条路了。但体验工程的真正革命发生在25年前,第一次人工合成梦饰宝的时候。这种精神药物的特异性极高,能影响大脑中特定的孤立位点。麻醉品不能把人和世界割断,只能改变人对世界的态度。迷幻药则是完全遮蔽了世界。你自己也有切身体会。但梦饰宝,梦饰宝篡改了世界!”

“梦饰宝……”我说,“我好像知道这个。对了!以前那些橄榄球赛中经常出现的机械狗。不过那个吉祥物跟这个怎么能扯上关系?”

“扯不上关系。这个词看起来——不对,尝起来——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从吉祥物、修饰、修改到篡改。只要往脑中引入恰当的梦饰宝,你就可以把外部世界的任意物品遮起来,藏到一个虚构的图像后面,就这样叠加上去。精巧到什么程度呢,服用了梦饰宝心化药物的人,再也区分不出来他感知的世界里什么东西是修改过的,什么东西没修改过。你要是看一眼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没矫饰、没装扮、没篡改过的样子——你的下巴一定会掉下来。”

“等一下。什么世界?在哪儿?我怎么才能看到?”

“唉,到处都能看到啊,哪怕就在这里!”他在我耳边轻声说,一边紧张地环顾四周。然后他把椅子拖过来,从桌下悄悄塞给我一个小瓶,瓶口是个旧软木塞。他诡秘地说:

“这叫‘快起床’,算是一种警醒胺,是一种强大的反催眠和抗心化药物。这是双甲基乙基六丁基胨佩奥特精的一种衍生物。甚至不需要真正使用,光是随身携带这个,就是联邦重罪!拔出塞子闻一下——只一下,注意,要很小心,像闻嗅盐那样。然后,看在老天分上,你一定要控制住自己,不要恐慌,记住你在哪儿。”

我用颤抖的手拔出了塞子,把小瓶举到鼻下。一股苦杏仁味立即刺激得我泪水满眶。我把泪水擦去,恢复了视力,然后倒抽一口凉气。那个富丽堂皇、铺着地毯、到处是棕榈树的大厅,那点缀着锡釉陶器的墙壁,那闪亮优雅的餐桌,还有远远地演奏精致的室内乐的乐队:所有这一切,都不见了。我们正在一个水泥地堡里,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桌边,脚下是稻草垫——磨得不成样子了。音乐还在,不过我现在看到了,音乐是从一个喇叭放出来的,喇叭挂在锈迹斑斑的电线上。那个彩虹水晶吊灯,现在不过是个光秃秃的昏黄的灯泡。但最糟糕的变化,就在我们桌子上。雪白的桌布不见了;银盘变成缺了好几个口子的瓦盘,盘上热腾腾的山鸡变成了一看就很难吃的灰褐色浓粥,结成一团团粘在我的锡叉上——不再是银叉了。我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团让我反胃的泥浆。刚才我还在大快朵颐,享受山鸡的金黄表皮在我口中爆裂,再配上甜美多汁的油炸面包丁,上半部炸得焦脆,下半部浸透了肉汁,被我嚼得嘎嘣脆响——多么美妙的口感!还有旁边盆栽棕榈树悬垂在我们头上的叶子,原来是我们头上另一个客人(正跟另外三人一起吃饭)的座位的拉绳。头上那桌并不是在阳台上,也不是在露台上,而只是在一个大柜子的抽屉里——空间好狭窄。因为这地方挤得水泄不通!我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这时恐怖的场景模糊了一下,开始转回刚才的样子,就像有个魔杖点了一下。我脸蛋旁边的拉绳慢慢变绿,最后又变成了曼妙的棕榈叶。旁边几尺外那个恶臭的泔水桶,蒙上了一层淡灰的光芒,变成了一尊雕像形罐子。污秽的桌面慢慢变白,直到变成最纯洁的雪白。水晶高脚杯闪闪发亮。那团恶心的泥浆慢慢变得金黄,在合适位置长出了翅膀和腿。锡制餐具也恢复了银光闪闪的模样……侍者的燕尾服犹如扑扇的翅膀,穿梭来往。我看了看脚下,稻草垫又变回了波斯地毯。我已经回到奢华的世界中了。但仔细审视山鸡那丰满的胸脯,我却忘不了下面藏的是什么。

“现在你明白了吧。”教授轻声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大概是怕我震惊过头了。“对了,这已经是最贵的餐馆之一了!我要不是为了告诉你这个秘密,事先用心挑了这个餐馆,天知道,我们可能会随便去个餐馆,那里的景象会严重影响你的身心健康。”

“你的意思是……还有别的地方……更糟糕?”

“对。”

“那不可能。”

“在这里,我们至少还有真的桌子、椅子、盘子、刀叉;在那里,人们躺在层层叠叠的木板上,用手指从传送带上移动的食桶里捞东西吃。那里的山鸡下面隐藏的东西,我向你保证,更不好吃。”

“是什么?”

“倒不是毒药,蒂赫,只是青草和甜菜的浓缩粉,浸泡氯化水,跟鱼食搅在一起;通常他们会添加一些明胶和维生素,再加上合成乳化剂和油,防止食物卡在你喉咙里。你刚才注意到那个气味了吗?”

“注意到了!真是!”

“现在明白了吧?”

“看在上帝分上,教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求求你,我一定要知道!快告诉我!是不是哪个混蛋反叛人类,搞出来这个终极邪恶阴谋?想要毁灭人类?”

“好了好了,蒂赫,不用那么夸张。我们这个世界的问题,只是人口超过了200亿而已。你读今天的《先驱报》了吗?巴基斯坦政府宣称今年的饥荒造成97万人死亡,而反对党给出的数字是600万。在这样的世界里,你上哪儿去找夏布利酒、山鸡和班尼斯酱里脊肉?最后一只山鸡,25年前就死了。那只鸡已经是个尸体,只是保存完好,因为我们制作木乃伊的技术炉火纯青——或者说,我们学会了怎样掩藏它的死亡。”

“等等!让我想想……你是说……”

“没有人搞什么阴谋。相反,正是出于对人类最深切的同情,为了最高的人道主义理由,才实行了这场化学骗局,这种伪装,把世界打扮成跟现实完全相反、光鲜亮丽的样子。”

“教授,这种骗局存在于所有地方吗?”

“是的。”

“但我在家吃饭,我不出门,那怎么会……”

“你是怎么吸收梦饰宝的,你说的是这个问题吧?那东西已经雾化了,就在我们呼吸的空气里。你还记得哥斯达黎加那个爱邻炸弹吗?那些气溶胶?那是人类在迟疑中迈出的第一步,就像孟戈菲兄弟[即约瑟夫—米歇尔·孟戈菲与雅克—艾蒂安·孟戈菲,18世纪法国发明家,发明了最早的热气球]最初尝试喷气驱动那样。”

“那么所有人都知道真相?都接受真相?”

“当然不会。没有人知道。”

“可是难道没有流言吗?”

“流言嘛,总是会有的。但别忘了,我们有遗忘醇。孩子,有的东西人人都知道,也有的东西没有人知道。药理统治既有公开的一面,也有秘密的一面。前者的基础是后者。”

“不,我不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

“因为总有人要照料这些稻草垫,总有人要造出我们真正在使用的盘子,还有这坨看起来像食物的东西,以及所有一切。”

“当然了。你说得对,所有东西都需要有人制造、有人维护。那又怎样?”

“制造维护的人们,他们看到了,难道会不知道?”

“胡扯。你的推论方式早已过时了。这些人以为他们上班的地方是美丽的玻璃柑橘暖房,但一进门就有警醒剂让他们看到光秃秃的水泥墙和工作台。”

“那他们还愿意工作?”

“工作热情挡也挡不住,因为他们都服用了足量的牺牲素。工作成了伟大的献祭,崇高的举动。工作结束时,一勺遗忘醇或者忘忧醇,就足以抹去他们看到的一切。”

“而我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害怕自己在做梦!老天,我好傻!我只要……只要能回去就行!只要能让我回去,要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回去哪儿?”

“回到希尔顿下面的臭水沟里。”

“蒂赫,你这样的态度就太不负责了,甚至可以说是愚蠢。你应该像其他人一样,该吃啥吃啥,该喝啥喝啥。然后你血液里就会有足量的乐观素和纯洁宁——每日最少剂量——这样你就可以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

“你也成魔鬼代言人了?”

“得了吧,在有些极端情况下,医生会向病人隐瞒一些真相,这真的很邪恶吗?要我说,如果我们必须这样生活、吃喝、存在,那至少得把现实包装得漂亮点。梦饰宝的功效完美无瑕——只有一个瑕疵——那包装一下又有什么坏处呢?”

“这一点,目前我没法跟你辩论。”我恢复了一点镇定,“看在这么多年交情的分上,请回答我两个问题。你说的那个梦饰宝的瑕疵是什么?全球裁军又是怎么发生的?或者那也是幻觉?”

“那倒不是,很幸运裁军是真的。不过要跟你解释清楚,我又得长篇大论一通,而我现在该走了。”

我们约好第二天再见一面。分手的时候,我又问了一遍梦饰宝的缺陷到底是什么。

“去趟游乐场。”教授说,“如果你喜欢揭开不愉快的真相,去最大的那个旋转木马找个座位,旋转速度快起来的时候,用剪刀把你座厢的帆布盖剪个洞。他们之所以盖上帆布,是因为旋转起来的时候,梦饰宝创造出来的幻象会错位……就像蒙住眼睛的眼罩被离心力扯开了。试试看,然后你就会看到,在那些五彩缤纷的掩饰下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现在是凌晨三点,我一边写一边感到绝望。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是在认真考虑逃走了,最好远离这个文明,让自己迷失在荒郊野外。连星星也不再吸引我了。要是没家可回,远航是多么可悲的事!

2039.10.5。今早在城里瞎转了几个小时,到处是一片繁荣富裕的景象,不禁感到深深的恐惧。曼哈顿的一个画廊几乎是在白送伦勃朗和马蒂斯的原画。隔壁是奢华家具,有路易十四[法国路易十四时期(1643—1715)上层社会家具风格,巴洛克风,精雕细琢,用料考究]、路易十五[法国路易十五时期(1715—1774)上层社会家具风格,洛可可风,优雅柔和,多曲线多镶金],有大理石壁炉台、王座、镜子和撒拉森[欧洲中世纪时期与欧洲作战的阿拉伯人的统称]盔甲。到处是大甩卖,卖房子跟卖煎饼似的。而我竟以为这是天堂,每个人都可以跟国王一样生活!第五大道上的诺贝尔奖自提名候选人注册中心一样是赝品:任何人都可以拿到诺贝尔奖,就像任何人都可以在家里挂满无价之宝——这些都不过是一小撮药粉刺激大脑的结果!最邪恶的是,这种大规模欺骗有一部分是公开自愿的,让人们以为自己可以分清想象和现实。因为再也没有人自发对任何事做出任何反应,服药才能学习,服药才能爱,服药才能起来造反,服药才能遗忘——自然感受和人工感受之间的界限早已不存在了。

我走在大街上,衣袋里的手握成了拳。啊,我不需要狂暴素或愤怒醇,已经怒火满腔!就像一只捕捉踪迹的猎犬,我有意无意地在这场盛大的化装舞会中寻找一切空隙,在铺到天边的华丽粉饰中搜寻瑕疵。是的,他们给小孩吃扼杀糖,然后用观念粉、强硬偶酰、叛逆剂来培养他们的人格,同时用污秽烷、实在醇来平抑他们的热情。这里没有警察。有治安素,谁还需要警察呢?就算有人有犯罪冲动,也可以通过普罗克拉蒂公司的服务来化解。好在我对“神药厅”敬而远之,否则那里的化合物灌给你信仰,赐给你神的恩典,宽恕你的罪过,只要一克伪圣剂,你就可以当场封圣。顺便再来点膳食神性素、低卡路里安拉剂、多不饱和梵天酶?我们的拿撒勒神油,加点经外书油,能把你排到约沙山谷队伍最前面;再来一滴无糖无咖啡因的天国降临剂,就完整了。荣耀哈利路亚!给虔诚者以天堂粉,给受虐狂以梅菲斯特醇[梅菲斯特:德国传说中的恶魔首领]和厄瑞玻斯烷[厄瑞玻斯:希腊神话中的黑暗之神]。瓦尔哈拉[北欧神话中阵亡将士与奥丁生活的宫殿,亦称英灵殿]、瓦尔黑拉……我差点忍不住冲进街角那家药仓。那里许多会众正在虔诚跪拜,砰砰啪啪地打开主祷文药瓶,像嗅鼻烟一样嗅祈祷剂。但我控制住了自己。他们只会用删毁素把我安定下来。我可不想领教那个!我搭电车去游乐场,汗湿的手中紧攥着一把剪刀。只是我白费劲了,因为那个帆布盖硬得离谱,简直像精钢锻造的。

教授在第五大道边上租了个房间。我准点到达的时候,他不在家,不过他事先已经教过我吹什么口哨能打开他家的芝麻门。我进了屋,坐在他的工作台前。桌上乱七八糟,堆着各种科学著作,还有些纸片上潦草地写了些什么。我出于无聊——或许潜意识中也是为了平息心中的焦虑——开始翻看教授的笔记。垃圾宙,微垃圾,微宇宙,预言学者。这当然是他在思考那疯狂的未来学时随手写下的词汇!神预言,重生娱乐厅,呼啸榴弹。产科重器,产器炸弹。嗯,可不是吗,对应人口爆炸。每秒钟有8万婴儿降生。还是80万?这真的有关系吗?脑滴。脑子进水了?还是头脑风暴的结果?还是脑波的一部分?还是洗脑?脑流,排进脑子的下水道了?脑跌。按尺寸还是智商来衡量呢?他就是这么打发时间吗?啊!教授——我想要大吼——你就这样坐在这里,而外面的世界正在灭亡!突然纸堆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下光——那个小瓶子,“快起床”的小瓶子!我迟疑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嗅了一下,环视房间。

奇怪的是,好像没什么变化!那些书架,那些药品目录,那些文件夹,都原样没变。只有角落里那个荷兰砖炉,先前是光洁明亮的瓷釉,点缀着整个房间,这时变成了破旧黝黑的大肚烤炉,焦黑的管道伸进墙里,周围地上覆盖了一层煤灰。我迅速放下小瓶子——就像被抓了现行似的——因为就在这时教授吹了声口哨,走进来了。

我把游乐场的事情跟他说了,他很惊讶。他要我拿出剪刀给他看,然后点了点头,捡起瓶子嗅了一下,再递给我。原来我拿着的不是剪刀,而是根烂树枝。我抬起头看着教授。他看起来很不安,不像昨天那么自信满满。他把装满会议宣传纸的手提箱放在桌上,叹了口气。

“蒂赫,”他说,“你必须明白,梦饰宝的通胀,也不算特别邪恶。”

“通胀?”

“有一定数量的物品,一个月前或一年前还是真的,嗯,现在有必要用假的来代替了,因为真品已经很稀有了,如果还没有完全绝迹的话。”他解释道。不过我看得出来他脑子里在担忧别的什么东西。

“我上个季度坐过那个旋转木马。”他续道,“不过我没法保证真的旋转木马现在还在。很有可能你买票进场的时候,门口的吹风机已经给你喷上了嘉年华醛或旋转木马剂,因为那样合算得多了。是的,蒂赫,人类真正拥有的领域,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萎缩。我搬过来之前住在新希尔顿的套间,但有次一时糊涂用了下警醒剂,然后就再也不敢住下去了。在那里,我住的是个小方格,比衣柜抽屉大不到哪里去,我的鼻子嵌在水槽里,肋间顶着个水龙头,两脚跷在床头板上,但不是我这间,而是邻居抽屉——我是说,套间——的床头板。我的套间在8楼,要90美元一天。我们的空间确实不够用了,还剩下的那一点空间,也快用完了!现在有人在研究所谓空间拓展术或拥塞缓解剂,但一直没什么进展。因为要是人群很拥挤——比如说,在街上或广场上——但你的视觉被屏蔽了,只看到稀稀疏疏的几个人,你就会撞上那些你看不到的人。心化药物从你的感官里抹去了那些人,但并没有从物理世界中抹去他们。这就是我们的专家到现在还没法克服的困难!”

“教授,我刚才在看你的笔记本。冒昧问一下,这是什么意思?”我指了下一张纸页上的“多分裂醇”和“自聚群增殖剂”这几个词。

“哦,那个呀……嗯,你看,有这么个计划,叫作欣特化计划,因为发起人名叫埃格伯特·欣特。你可能听说过他?为补偿日益短缺的外部空间,准备引入心化药物来扩张内部空间,也就是心灵,因为心灵不用局限于物理世界的维度。你肯定知道,有了动物形素,你就可以暂时变成——或者说,感觉自己变成——乌龟、蚂蚁、瓢虫,甚至是茉莉花苞,只需要一点点植物花精就行。当然,都是主观感觉。也有可能把自己分裂成二、三、四个部分。要是分离的人格达到两位数,就会有一种集群效应。这个时候我们经历的不再是我执,而是我们执。一个身体里的多重意识。另外还有一些放大器能增强这种内部生活,把它的地位提升到外部客观世界之上。对,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我的孩子!无所不能!药典已经成了我们的生命之书,我们的历书,我们的百科全书,我们这种存在的所有内容,没有人能抵抗,没有人能推翻,因为我们有各种反抗栓剂,比如叛乱素、异见酮什么的。另外你那位霍普金斯医生,生意那个兴隆,卖了多少索多玛偶酰和蛾摩拉素——你可以亲自拜访死神,想毁灭多少城市就能毁灭多少。想提升到万能的上帝吗?一块七毛五。”

“最新的艺术形式是挠痒痒。”我评论道,“我听过,或不如说感知过,基茨雪科夫的《诙谐曲》,但我说不上来有什么美感。我笑的全不是地方。”

“对,那些东西不是给我们享用的。我们不过是上个世纪的老不死,时间的遗民。”教授显得心事重重,然后耸了下肩,清了下嗓子,直视我的眼睛说:

“蒂赫,未来学大学现在又开会了,研究人类种族的未来。这是他们的第七十六届世界大会了。今天我出席了第一次组织会议——预备会的预备会——我想跟你分享一下我的感受……”

“奇怪,”我说,“我读报纸读得很仔细啊,没见谁提过这个会议。”

“这是秘密会议。你肯定能理解——在需要讨论的问题中,就包括梦饰宝。”

“问题?是出了什么错吗?”

“大错特错!”教授慨叹,“错得不能再错了!”

“昨天你唱的好像不是这个调子。”我说。

“确实。可是看看我的状况——直到现在我才了解到真正的事态发展。我今天听到的东西,呀,我告诉你——不过算了,你自己拿去吞了吧。”

他从手提箱里抽出厚厚的一捆即时报道拐杖糖——上面绑着五颜六色的彩带——在桌面上递给我。

“在你对付这些东西之前,我应该先解释几句。药理统治是在绝对润滑基础上的心化治理——这是新时代的格言。用大白话说,致幻剂的统治与政治腐败是一丘之貉。而这正是我们达成全球裁军的原因。”

“所以我终于可以搞清楚全球裁军是怎么来的了!”我不禁叫道。

“其实很简单,真的。贿赂有两种目的,一是处理掉一件损坏的或者你出于其他什么原因不想要的物品,二是获取稀缺物品。服务当然也包括在物品里。对制造商来说,最理想的情形当然就是收了钱但不用交付任何东西。我猜想,实崩的开端,是那些误算机和撒谎机丑闻。你肯定听说过吧?”

“听说过,但实崩是什么?”

“就是现实的侵蚀和崩溃。这起贪污、挪用公款以及事后掩盖的惊天大案刚曝光的时候,大家认为都是计算机的错。然而实际上,这件事还牵扯到强大的财团和秘密企业联盟。这个案子直接威胁的是那些把行星地球化,也就是改造成宜居环境的项目——我们这个过度拥挤的世界,太需要那样的出路了!要建造硕大无朋的火箭编队,要改造土星和天王星的大气与气候。如果只需要在纸上做这些事情,那多简单!”

“可那样的事情肯定很快就会被曝光的。”我抗议道。

“并不会。这类项目都有很多出乎意料的困难,莫名其妙的障碍和挫折,会引起额外的开销,会需要补充更多的资源,追加更多的拨款。比如说天王星项目,投入了98 000亿美金,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项目碰了哪怕一块石头。”

“监察机构呢?”

“监察机构里没有宇航员。不经过必要的准备和训练,你大概没法去别的星球实地考察。我们派了代表团去审计,但那些全权代表,那些特使们,也都完全依赖对方提供的材料——收据、照片、统计报表什么的——但所有这些文档都是可以伪造篡改的,或者更省事点,全由梦饰宝凭空捏造出来。”

“啊!”

“可不是吗?我猜,武器制造的模拟,大概也有类似的开端,毕竟承包政府合同的那些私有公司也都是要追求利润的。他们收取了亿万报酬,却啥也没干。或者说,他们也算造出了激光炮、发射器、装载多弹头的第六代反反反反弹道导弹,还有飞行坦克、钻地鱼雷,但都只是通感。”

“再说一遍?”

“心化通感,也就是幻觉。有了菇醇胶糖,还做什么核试验呢?”

“什么是菇醇胶糖?”

“嚼一嚼,就能看到蘑菇云了。不管怎样,这事跟滚雪球似的越闹越大。士兵还需要训练吗?动员的时候给他们新兵胶囊就行。在昂贵的军校里培养军官,又有什么好处?我们不是已经有战略素、战役醇、演习剂、指挥偶酰了吗?‘克劳塞维茨[18世纪普鲁士军事家,所著《战争论》后来成为各国军事院校必读书目]多么难啃,想当将军只要吸一下粉。’听过这个顺口溜吗?”

“从来没听过。”

“当然没听过,因为那些都是保密药物,至少是公众买不到的。现在再也不用召集国民警卫队[美国后备武装力量最重要的一支,与其他军种的主要区别之一是国民警卫队可直接用于镇压美国国内的叛乱]了。只需要在动乱地区喷洒合适的梦饰宝,人们就会看到伞兵从天而降,陆战队冲锋而来,还有坦克——真实的坦克成本大概是一百万美元,但幻觉中的坦克,每人只需要不到一分钱,就能看鬼推磨。一艘驱逐舰只需要一毛钱。今天你可以把整个美国军备库装进一辆卡车。弹药箱酮、尸体酮、炸弹酮,有固体、液体、气体的形态。据我所知他们甚至导演了一整出火星入侵的大戏——那是为特定情景定制的药粉。”

“一切都是梦饰宝?”

“差不多!慢慢地,真实军队变得多余了。我想现在只剩几架飞机还能飞了。不过谁需要飞机呢?这个过程像是链式反应,没有办法阻止。小伙子,这就是裁军背后的全部秘密。但裁军只是其中一部分。你见过那些新的凯迪拉克、道奇和雪佛兰吗?”

“当然见过,看起来很不错。”

教授递给我那个小瓶。

“给,到窗户边上,用这个看看那些漂亮车子。”

我在窗台上探出身子。从41楼看下去,街道像一道溪谷,谷底流动着闪闪发光的车河,挡风玻璃和抛光车底反射着耀眼的阳光。我把打开的瓶子举到鼻下,眨了下眼,抹去眼中的泪水,然后看到了超级古怪的一幕。一众职业人士们两手齐胸伸直抓着空气,就像小孩装司机开车那样,在街道中间排成一列纵队小步快跑。司机们双腿激烈交错跳动,但上半身却向后仰,像是深深半躺在座椅中。在一行行一列列互相紧靠的跑者之间,时不时会冒出一辆孤单的车,喷着黑烟,在突突声中跟着队伍往前开。然后药力消散,眼前的图景抖了一下,清澈起来,我仍然在俯视一排亮晶晶的车顶,白的,黄的,翠绿的,那是一道横贯曼哈顿的壮丽风景线。

“真是噩梦!”我厌恶地说,“但就算是这样,和谐安定的秩序已经建立了,也许这种牺牲是值得的。”

“对,确实有些好处。冠心病的发病率大幅下降,因为那种长途奔跑是很好的锻炼。但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人患上了足弓下陷、静脉曲张、肺气肿和心脏肥大等毛病。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跑马拉松。”

“这就是你没有车的原因!”我醒悟过来。

教授只是苦笑。

“经济适用型号的车,现在卖450美元左右,”他说,“但要是考虑到生产成本不到一分钱,那卖价就高得离谱了。这年头实打实制作真东西的人,简直是珍稀物种了。作曲家收了钱,给客户一些回扣,然后公众来听他们收费创作的爱乐交响乐的时候,他们却偷偷给大家用上点多交响醇和对位乐素。”

“道德上那无法原谅,”我说,“不过在社会层面上倒也无伤大雅。”

“到目前为止,确实是这样。只是最终分析结果取决于你的视角。比如说,服用超吗啡,你就可以跟一只山羊偷情,却以为那是米洛的维纳斯。我们不再需要科研论文和科学会议了,只要开会偶酰和散会醇就好。但一定有些最低生理限制——最基本的生命需求——是什么虚构物都取代不了的。毕竟一个人必须生活在一个地方,吃一些东西,呼吸一些东西。同时,实崩把我们的真实活动剥去了一层又一层。除此以外,那些药物副作用的累积也越来越可怕。要解决那些副作用,必须使用反幻盐、超级梦饰宝和固化剂,然而效用也很可疑。”

“那些又是什么?”

“反幻盐?一种新的系列药品。它们制造出的幻觉就是让你觉得没有幻觉。目前只给精神病人开这种药。但怀疑周围环境真实性的人数,每天都在疯狂增长。遗忘剂治不了层叠猜测和双重怀疑,因为那些是第二重幻象,也就是说与现实隔了两层了。你不明白?嗯,比如有人幻想说,他只是在幻想自己并不是在幻想,反之亦然。这是现代心理学的一个典型问题,他们称之为分阶段妄想症。但最不吉利的是那些新梦饰宝。你看,所有这些药物,都会给机体带来损害。人们的头发开始掉落,耳朵开始角质化,变得又干又硬,尾巴也开始消失……”

“尾巴又出现了,你是不是想说?”

“不,又消失了。人人都有尾巴,已经30年了。那是正字素的后遗症,我们迅速学会正确拼写所付出的代价。”

“胡扯——我去过海边,教授,没有人有尾巴!”

“别像个小孩似的。尾巴当然被掩盖起来了,用的是去尾剂。当然,去尾剂会导致指甲和牙齿掉色。”

“指甲和牙齿掉色也被掩盖起来了?”

“那是自然。梦饰宝的剂量一般用毫克计算,但统统加起来的话,平均每个人一年中要吸收大约190千克。这很容易理解,考虑到你必须模拟所有那些家具、装修、食物、饮料、孩子的乖顺、官员的礼貌、科学发现、伦勃朗和剪刀的所有权、远洋旅程、太空飞行,还有成千上万其他东西。要不是医学界严格保守秘密,大家都会知道纽约的居民有一半背上长着绿色鬃毛,耳朵上长角,有扁平足,还有心脏肥大症,这些都是常年到处奔跑的结果。所有这些都要隐藏起来,而这正是超级梦饰宝的功能。”

“真是个噩梦!难道就没有希望了吗?”

“这一届未来学大会,将会评估其他一些未来的发展方向。所有专家一致认为,重大变革势在必行。目前我们已经收到了18份提案。”

“拯救世界的提案?”

“可以这么说。不过你不妨先坐下,舔舔这些会议材料?另外,嗯,我要请你帮个忙。是一件微妙的事情。”

“我尽量吧。”

“我全指望你了。你看,新近合成的两种警醒剂衍生品——快起床酶,一个化学家朋友给我寄来了样品。是在今早的包裹里收到的,附带这封信。”教授把信摊在桌上给我看,“他说我的恢复剂,就是你刚才用的那个,不是正宗货色。他信里写的,我这里引用一下:‘联邦建议局的心工部,也就是心化工程部,为了把真见者的注意力从许多关键现象上转移开,正在恶意给他们提供假的反幻觉药物,那些药物包含了新梦饰宝。’”

“没有道理啊。你给我的药还是有用的,我亲自体验过了。不管怎样,真见者是什么?”

“是一个很高的社会阶层,只有少数一些人——包括我——能有这个荣耀和特权进入这个阶层。真见者有权使用警醒胺,为了查明现实中的情况是怎样的。因为总要有人知道这个。这一点很显然,对不对?”

“对。”

“至于你用的药,我的朋友猜想它确实能抵消早些年份的梦饰宝,但阻抗不了所有梦饰宝,尤其是最新的梦饰宝。那样的话,这个——”教授举起了小瓶子,“可就根本不是恢复剂了。这是最叛逆的梦饰宝,假冒的反制措施,双重反治愈药物,或者换句话说,是披着羊皮的狼!”

“可是为什么啊?如果总要有人知道——”

“对于公众福祉、对社会、对人类,这都很有必要。但某些政客、公司,甚至政府部门有特殊的利益,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就未必了。要是真实情况比我们这些真见者怀疑的还要糟糕,他们绝不想让我们敲响警钟,才会有这种药。还是那个老套路,在一些很容易发现的地方藏一些东西让小偷找到,寄希望于小偷就此满足,不会再去找那些藏得更隐秘的、真正的珍宝了。”

“好吧,我觉得我明白了。可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你一边看下这些材料,一边嗅一下第一个瓶子,给,然后嗅一下第二个瓶子。老实说,我没有这个勇气。”

“就这么简单?给我吧。”

我从教授手中接过两个玻璃瓶,拉出一张椅子,开始一一品尝未来学大会收到的那些论文摘要。

第一份提案设想把所有人的态度彻底重构,手段是向大气中释放1 000吨逆反醇,让所有人的感觉来个180度的大反转。在第一阶段,药物释放以后,所有那些舒适、富足的感觉,珍馐佳肴,优雅高贵的美好事物,一夜之间统统会变成令人厌恶的东西。相反,拥挤、贫困、丑陋、缺吃少穿,将成为至高无上的追求。第二阶段将会去除或中和所有那些梦饰宝和超级新梦饰宝。只有到这个时候,人们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现实,才能找到幸福,因为眼前就是他们心中渴望的一切。你甚至可以启用恶化剂,把生活条件变得更差一些。但因为逆反醇会反转所有感觉,没有例外,情欲快乐也会变成最可憎的事情,而那将导致人类灭绝。因此每年都会有一个24小时的时段,用恰当的解药来暂停逆反醇的作用。那一天我们无疑会看到自杀率急剧上蹿,但同时,这一天空隙带来的出生率上升,要弥补人口也绰绰有余了。

这个计划提不起我的兴致。计划中唯一值得表扬的一点是,方案提出者,作为真见者阶层的一员,将永久服用解药,那种无所不在的悲惨和丑陋,泥潭一般生无可恋的世界,都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快感。第二个方案提出在江河大海里溶解一万吨逆时剂。这种药能逆转主观时间的流动方向。人的一生将会按以下方式展开: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步履蹒跚的老人,离开的时候是新生的婴儿。作者论证说,这样的话,我们就能克服人类生存条件的主要缺点,即每个人都无法避免衰老和死亡。随着时光流逝,每一个老人越来越年轻,体力与精力日渐增长。退休时他就进入了无忧无虑的童年。这个方案的人道,来自年幼时对于所有生命必将衰亡的无知。当然,在现实中,因为逆转时间是纯粹主观的感觉,我们带着走向幼儿园、育儿室和产房的不是婴儿,而是老人。作者没有说清楚在那之后还要怎么对待那些老人,只是泛泛提到,他们可以在国立安乐死馆接受合适的疗程。读了第二个方案,我感觉第一个方案其实也没那么差劲。

第三个方案更长远,也更极端,鼓吹的是宫外生殖、假肢主义以及普遍的远程感知。每个人只留大脑,封装在精美的保温塑料罐里。脑罐是一个带插座、插头和扣环的球状容器,由核能电池提供能源。这样的话,营养物的摄入在物理上是多余的,只需要在想象中通过恰当的编程来进行。脑罐可以连接任意数量的附肢、仪器、机械、车辆等。这个假肢化过程将持续二十年,前十年将强制替换部分肢体,让所有不必要的器官留在家里。比如,要去剧院之前,你得卸下性交和排泄模块挂在壁橱里。然后下一个十年,由于远程感知的普及,人口过剩导致的拥挤人潮将不再出现。脑际通信频道,不管是有线还是无线通信,将淘汰所有形式的聚会见面和远足参会。人们不再需要移动到任何地方,因为所有有人居住的地方,乃至最遥远的星球上的所有传感器和摄像头,都可以开放给所有生灵。市场上将充满大规模生产的定制设备和附件供室内使用,包括家用铁轨使用的脑火车,能让脑袋自己在屋子之间来去穿梭,作为一种无害的消遣。我读到这里就停下了,这些论文的作者一定是精神错乱了。教授冷冷地说我的判断太仓促了。我们自己种的苦果,含着泪也得吞下。无论如何,常识这种标尺从来不适用于人类历史进程。阿威罗伊[又称伊本·鲁世德,欧洲中世纪著名哲学家,对亚里士多德思想和著作的传播起了重要作用,常被称作“西欧世俗思想之父”]、康德、苏格拉底、牛顿、伏尔泰,他们有谁会相信,在20世纪,城市的祸根、肺的罪人、大众杀手、亿万人崇拜的偶像,会是一个带轮子的金属盒子,而到了周末,人们宁愿在忙乱的远足中在这盒子里被生生碾死,也不愿老老实实待在安全舒适的家里?我问教授他支持哪个方案。

“我还没有决定。”他说,“最严重的问题,在我看来,是地下生育率的上升,你知道,就是无证生殖。除此以外,我担心会议讨论过程中可能有心化干扰。”

“什么意思?”

“只要一两份受骗剂,一个方案就很容易获得通过。”

“你觉得他们真会这么干?”

“为什么不呢?通过空调往我们的会议大厅里打进气体,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呢?”

“但大会背书的不管是什么,公众不一定接受。人们不会就这么乖乖就范的。”

“得了吧,蒂赫。人类文明已经有半个世纪没有自己做主了。一百年前有个叫迪奥的人支配了整个时尚服装行业。今天这种调控已经深入所有行业。要是假肢主义投票通过,我向你保证,几年后人人都会觉得,拥有柔软多毛多汗的身体是多么可耻、多么下流。身体需要精心清洗、除臭、照料,但还是会损坏;而在假肢化社会里,你可以随时装上现代科技最可爱的发明。哪个女人不想要碘化银来取代眼睛,还有可伸缩的胸部,天使的翅膀虹,五彩斑斓的腿,以及每踏一步都能唱歌的双脚?”

“听着,”我说,“我们逃吧。我们可以弄到氧气和食水供给,跑到落基山里某处躲起来。还记得希尔顿的下水道吗?那地方也没那么糟糕,对吧?”

“你不是认真的吧?”教授似乎在犹豫。

纯属偶然,我正巧把瓶子举到了鼻子下——我已经完全忘了我还拿着这个瓶子了。一股刺激气味令我泪水泉涌。我打了个喷嚏,又打了个喷嚏,再睁开眼的时候,房间已经大变样了。教授还在说话,我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但完全听不到他的话了,因为我已经惊呆了。墙上覆满污垢;蓝天带了点淡淡的褐色调;有几片窗玻璃不见了,还剩下的玻璃上有一层油腻的烟灰,被先前的雨水刷出一道道灰印。

不知为什么,我最难受的是看到教授那个漂亮的手提箱,那个先前装着会议材料的箱子,变成了一个老旧发霉的书包。我浑身僵硬,不敢去看教授。我往桌下瞟了一眼,看到的不是贴花裤子和职业鞋罩,而是两条漫不经心交错的人工腿。脚上的筋腱线条之间卡着几粒碎石,还沾着街上的泥巴。脚跟的钢钉闪闪发亮,大概是被磨光的。我呻吟一声。

“怎么了,头疼吗?要不要阿司匹林?”传来了同情的声音。我咬紧牙根,抬头看去。

那张脸已经不剩什么了。深陷的双颊上贴着几缕腐烂的绷带碎片,已经多少年没换过了。他显然还戴眼镜,只是其中一只镜片已经碎裂。他的脖子上,在切开的气管中,随随便便插着一个发音器,随着他的话声上下晃动。外套只剩下褴褛发霉的破片,披在他的胸架上,左翻领下有一个大洞,上面盖着一片混浊的塑料窗。窗里有一颗心脏,由夹子和订书钉勉强束成一团,一次次跳动如同一次次乌青的痉挛。我没有看到左手;夹着铅笔的右手是黄铜铸造的,还带着铜绿。领子上缝着一片扭曲的标签,上面用红笔潦草写着一行:“芭芭拉119-859-21移15退。”我盯着那行字,眼珠差点从眼眶里跳出来。教授看到我惊恐的表情,像是看到镜子,突然在桌后僵住了。

“我……我也改变了,是吗?”他嗓子沙哑了。

下一瞬间,我已经在跟门把手搏斗了。

“蒂赫!你在干什么?回来!蒂赫!”他绝望地大喊,挣扎着要站起来。门终于拉开了,但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可怕的咣当声。托特尔莱因纳教授因为动作过猛,失去了平衡,翻倒在地,摔得四分五裂,挂钩和枢纽像骨头一样折断。我离开时脑中深深印着他无助踢动的脚,像挥舞的铁桩一样砸飞一片片木屑,还有满是刮痕的塑料面板后那袋暗黑的心脏一次次绝望的猛捶。我顺着走廊仓皇奔逃,就像身后追着百名厉鬼。

楼里人满为患,我正好挑了个午饭时间出来。各个办公室里拥出工作人员和秘书们,边聊边往电梯走去。我挤过人群来到一个打开的电梯门前,可是电梯还没来。往空荡荡的电梯井里一看,我立即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一直在大口喘气。电梯索的末端已经断开很久了,悬空挂在那儿。人们在围绕电梯井的竖笼中,像猿猴般敏捷地往上攀爬——他们一定是久经锻炼了。他们一边往屋顶天台的快餐部爬,一边欢快地交谈,任由汗珠不停从他们眉头落下。我慢慢后退几步,转身顺着盘旋环绕电梯井的楼梯往下奔跑。下了几层楼后,我放慢速度。所有的门里都在拥出人群。显然这里全是办公场地。大厅尽头有面大开的窗,亮堂堂的,往下可以看到街道。我停在窗前,假装在调整领带,凝神往下看去。街上熙熙攘攘的,乍看上去却没有一个活人。先前充斥在天地间的壮丽辉煌,这时已经杳无踪迹。行人们有的成双成对,有的孤身一人,身披满是补丁和洞眼的破布,许多人还身缠绷带,打着石膏。有些人只穿着内衣,让我能验证他们身上确实斑斑点点,背上还长着鬃毛。有几个人显然是刚从医院放出来处理紧急事务的;高位截肢和半身瘫痪的人们坐在装着小轮子的木板上,一边在路面上滑行,一边高声说笑。我还看到有的女人耳朵像大象耳朵一样耷拉着;有的男人头上长着角,用最优雅挺拔的身姿挎着一束束旧报纸、稻草或麻袋。那些健康点的、身体状况好点的人们在路上奔走,有时小步慢跑,有时大步流星,有时抬脚一踢,好像是在换挡。人群中机器人占了压倒性的多数,它们挥舞着喷雾器、剂量计、喷枪和洒水器。它们的任务是确保人人都摄入足量的气溶胶,但并没有限制自己的职权:有一对互相搂着往前走的年轻人——她的胳膊上满是鳞片,他的胳膊上满是脓肿——背后跟着一个步履蹒跚、丁零当啷的老机器人,拿着一个喷壶按固定的节拍往那对爱侣头上敲打。他们牙齿咯咯作响,但对此全无知觉。那个机器人是故意这么干的吗?我再也不能思考了。我紧紧抓着窗台,盯着街上的情景,这里展现的所有喧闹忙乱、所有痛苦辛劳,好像我是唯一的目击者,唯一一双眼睛。唯一的吗?不会的,这种奇观表现出的冷酷,要求至少还要有另外一个观察者,那个创造者,那个因为不干预这幅阴郁的画卷,才能赋予它意义的人;一个监护者,要监理这样一个衰败的过程,因此是个食尸鬼——一定有那么一个人。有个老太太本来迈着欢快的步伐走得好好的,突然冒出一个矮小的歹匪绕着她的腿欢蹦乱跳,反复击打她的膝下。老太太摔个嘴啃泥,爬起来,走几步,又绊一跤,如此反复——它机械重复永不疲累,她斗志昂扬立场坚定,慢慢消失在视野之外。许多机器人悬浮在半空,仔细探察人们的嘴里,也许是在检查喷雾的效果,但看起来也不大像。街角闲站着一堆机器人,都是游荡者和颓废者。街边一条巷子里拥出一群换班的苦工、贱民、边角料机器人和人体模型机器人。一辆巨大的垃圾车在路肩上轰隆隆开过来,巨爪铲起车前方所有一切,把一个老太太,连同废材和自中止机器人一起,扔到垃圾处理箱里。我咬住指节,却忘了那只手里还抓着另一个瓶子,也就是第二个瓶子,于是喉咙如同火烧。眼前的一切晃动了一下,一道明亮的烟雾像眼罩一样落下,覆盖了我的双眼,然后一只无形的手又缓缓把它抬起。我看到眼前的变化,目瞪口呆,突然一激灵意识到,现实又蜕去了一层皮。很显然,对现实的掩盖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最强力的解药也只不过能剥开一层伪装,暴露出下面的一层伪装,但没法直达真相。周围更亮堂了,可以说是一片雪白。雪覆盖了人行道,已经冻结了,任由千百只脚反复践踏。街上是一派阴冷没有色调的景象,那些店铺的招牌已经不见了,窗户上不再是玻璃,而是横七竖八订在一起的烂木板。严冬主宰了那些肮脏破旧的大楼,门楣和路灯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尖锐的空气中有一股酸味,还有蓝灰色的雾霭,跟上面的天空一样。沿墙有一堆堆的脏雪,排水沟里垃圾堆成了山。东一团西一团破布包裹着看不出形状的东西,被持续不断的人流踢到路边,或者塞到锈迹斑斑的垃圾筒之间,跟一堆罐头、破箱子和冻结的锯末挤在一起。这时候并没有下雪,不过可以看出最近刚下过,而且不久还会下雪。突然我知道还缺什么了:机器人。街上没有一个机器人,一个也没有!门道里,在人类垃圾和破布之间,摊着一些钢铁躯干,但覆盖着白雪,残骸上没有一丝生气,偶尔露出冰封的黄骨。一个穷酸小孩坐在一堆雪上,看来是打算躺下休息了,就像是在羽毛床上。我看到他脸上的满足,简直像回到了温暖的家。他懒洋洋地伸了下腿,把赤裸的脚趾钻进雪中。原来这就是那种突如其来的奇特寒意,时不时冒出来让你精神一振。就算是在大街中央,正午的阳光下,小孩已经开始发出安详的鼾声,原来这就是原因。拥挤的人潮从旁边经过,没有人看他一眼,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其中有些人在往另一些人身上喷雾。从每个人的举止很容易看出来谁认为自己是人类,谁认为自己是机器人。那么机器人也是幻想出来的?可是现在是仲夏,怎么会是冬天呢?除非整个历表都是骗局。可是为什么呢?让大家在雪中入睡,以降低出生率?不管是什么原因,有人周详地策划了这一切,而我一定要找到这个幽灵,绝不放弃。我抬眼看着那些摩天高楼,看着它们污迹斑斑的楼体和一排排破窗。我身后很安静——午餐结束了。那条大街——我只剩那条大街了,我这种新视力在街上没有一点好处,会立即被人群吞没,而我需要有人和我并肩战斗。独自一人的话,我会像只老鼠一样藏起来——我也只能这么做了——再也无法在安全的幻象中享福,只能在现实混乱中受罪。在惊恐和绝望中,我从窗边退开,冰寒彻骨,因为那个温和天气的假象已经保护不了我了。我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只是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是的,我已经开始隐藏自己的存在。我猫着腰,轻轻走动,鬼鬼祟祟地回头看一眼,停一下,听一会儿,完全是条件反射,没有任何主观决策,但我很确定,我看得见真相这一点,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我脸上了,我一定会付出代价。我顺着走廊前行,这里要么是六楼,要么是五楼,我不能回去找教授。他需要帮助,但我帮不了他。我疯狂地思考,同时在想好几件事情,但最主要的是药效会不会消退,我会不会又回到天堂。奇怪,这种可能性让我充满恐惧和厌恶,就像我宁愿在垃圾堆里瑟瑟发抖——前提是明知那是个垃圾堆——也不愿让虚无缥缈的幻象来拯救我。我想从一条侧道走出去,但被一个老头挡住了。那老头虚弱得走不动了,但颤抖的腿还在试图模仿走路的动作。他勉强笑了一下跟我打招呼,但那已经是他最后一次呼吸了,他喉中已经发出死前的咔嗒声。于是我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直到来到一个办公室的磨砂玻璃门前。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从一个平开门走进房间,看到厅里有一排排打字机——全是空的。在屋子另外一头,有另一扇门,是半开的。我看到那个宽大明亮的房间里的情形,开始往后退,因为那里有人。但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进来吧,蒂赫。”

于是我进去了。我甚至并不意外他在那里等我。我表现得很镇定,虽然桌子的另一头,坐着乔治·P.赛明顿先生本人。他身着灰色法兰绒正装,脖间围着精致的爱斯科特领巾,口中叼着一根细雪茄,还戴着墨镜。他看我的表情似乎是好笑或者后悔,我分辨不出来。

“坐吧,”他说,“这得要好一会儿。”

我坐了下来。这个房间的窗玻璃完好无损,在这个脏乱的世界中,这儿简直是一片整洁温暖的绿洲:没有丝毫寒风漏进来,没有雪堆偎在墙角,只有一壶正在冒白汽的黑咖啡、一个烟灰缸、一台录音机,还有他头顶上的墙上悬挂着的几幅裸女图,还是彩色的。不过奇怪的是,照片中的那些胴体上并没有鳞片,也没有鬃毛。更奇怪的是,这竟然会让我觉得奇怪。

“你终于还是来了!”他突然说,“注意,你只能怪你自己!最好的护士,社区中唯一的真见者,每个人都在尽力帮助你,但你不干,你非要追根究底,自己找出‘真相’!”

“我?”我被他的话镇住了。我还没来得及消化他的意思,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他又厉声说:

“行了,别扯谎了。现在扯谎已经迟了。你以为你多聪明,一个一个往外抛出那些抱怨,那些牢骚,那些关于‘幻觉’的怀疑,什么‘下水道’啊,‘酒店老鼠’啊,‘骑上去’啊,‘装上马鞍’啊。你真以为这么原始的创意能达到什么目的吗?只有爷爷辈的老不死,才会这样愚不可及!”

我一边听,一边不觉张大了嘴。然后我突然醒悟过来——再否认也没用了,他是不会相信我的。因为他把我那份真心实意的偏执,当成了某种花招!换句话说,以前那次谈话中他向我揭开普罗克拉蒂公司的秘密,只是为了引蛇出洞。这就是为什么他当时特地用了那几个词来把我彻底搞晕。也许他以为那几个词是什么密码,可以启动某个反心化阴谋?我个人对幻觉的恐惧,被他解读成一种战术佯动,一种欺骗手段……对,确实来不及解释了,现在所有的牌面已经在桌上摊开了。

“你特地在这里等我?”我问。

“当然。你四处出击,你神机妙算,但自始至终你都在我们的彻底掌控中。我们绝不允许任何未受监控的叛乱来威胁社会现状。”

走道里那个濒死的老头——我突然反应过来——他也是整个系统层层障碍的一部分,只是为了把我引到这里来……

“多好的社会现状。”我说,“那么我猜你就是主事人了?恭喜。”

“把你的尖酸刻薄留给更合适的场合!”他嘶声说。我成功抓到了他的痛脚,他恼羞成怒了。

“这么久以来你一直在寻找某个‘十恶不赦的大阴谋’。好吧,我来告诉你,我亲爱的解冻人,让我来满足你的好奇心,就在这里,就是现在——完全没有那回事。根本没有那样的阴谋。你明白吗?我们麻醉这个社会,否则它自己都受不了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不能打搅它沉睡的原因,也是为什么你必须回到里面去的原因。啊,不用害怕。对你来说,不仅毫无痛苦,反而会很快乐。而我们这批人的处境就会困难得多,我们必须保持清醒来看护你们。”

“多么崇高的牺牲,”我说,“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毫无疑问。”

“你如果珍惜你那份无所不能的自由思想,”他冷冷地说,“那么建议你还是省点这些挖苦的言辞,要不然只会更快地失去自由思想。”

“非常好。你还有别的什么要告诉我?我洗耳恭听。”

“在这个时刻,整个纽约州除了你以外,我是唯一能看见真相的人!我脸上戴了什么?”他突然问我,像是给我设了陷阱。

“墨镜。”

“那么你看得和我一样清楚!”他说,“给托特尔莱因纳提供解药的那个化学家已经回到了社会的温暖怀抱中,再也没有一丝疑虑。没有人可以怀疑。你肯定能理解吧。”

“等一下,”我说,“把我说服,对你真的很重要,对不对?但是……但是,为什么呢?”

“真见者并不是魔鬼!”他答道,“我们只是现实状况的囚徒,走投无路,只能打出历史发给我们的这把烂牌。我们用唯一可行的方法带来和平与满足。我们需要维持一个危险的平衡,否则世界将会堕入极度痛苦的深渊。我们是这个世界最后的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的擎天神。泰坦之战中,包括阿特拉斯在内的泰坦神族与奥林匹斯神族对抗,泰坦神族战败,而阿特拉斯也被宙斯惩罚,永远在世界最西处擎起天空]。如果世界必须毁灭,至少不要让它受苦。如果真相不能更改,至少我们可以掩盖。这是终极人道主义行为,终极道德义务。”

“没有解决办法吗?一点也没有?”我问。

“现在是2098年,”他说,“世界上有690亿合法注册的居民,还有大约260亿地下人口。年平均气温已经下降了4度。15或20年后,这里会有冰川。我们没有办法躲避或阻止冰川的进程,只能隐藏真相。”

“我一直觉得地狱里应该有冰,”我说,“那么你们就在地狱之门上画些漂亮的图画?”

“正是,”他说,“我们是最后的撒玛利亚人[《圣经》中的寓言:一个犹太人被强盗打劫,受了重伤,躺在路边。有祭司和利未人路过但不闻不问。唯有一个撒玛利亚人路过,不顾隔阂,动了慈心照应他,在需要离开时自己出钱把犹太人送进旅店。后用来比喻做好事的好人]。必须有人从这个位置上跟你说话,只是碰巧是我而已。”

“对,我想起来了:试观此人[《圣经》中彼拉多令人鞭打耶稣基督后,向众人展示身披紫袍、头戴荆棘冠冕的耶稣时,对众人说了这话,此后不久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试观此人”这一场面,成为很多基督教艺术作品的题材]!”我说,“可是等一下……现在我明白你要的是什么了。你想要我诚心信服,想要我接受你的角色,末世麻醉师的角色。在没有面包的时候,让他们吃鸦片!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我皈依,我反正会完全忘掉。如果你采用的手段都是好事,那为什么又跟我讲这半天道理,做这半天解释呢?只要几滴信条剂,往我眼睛里一喷,我会为你说的每个字鼓掌赞叹,你会得到我全身心的拥护和敬爱,假如那些手段都是好事的话。可是很显然你自己都不相信那些方法的价值,还是更喜欢用简单、古老的呼吸和修辞,在我身上浪费辞藻,而没有伸手去拿喷雾器!显然你很清楚,心化凯旋是假象,你会孤独地站在战场上,作为一名征服者却反酸胃疼得厉害。对,你想赢得我的信念,然后把我扔回无知的深渊,但你做不到!要我说,把你高尚的任务高高挂起吧,还有墙上那些婊子,她们是用来抚慰你这个艰苦卓绝的救世主的吧?看得出来,你还是喜欢老品种,没有鬃毛的那种?”

他愤怒得扭曲了面孔,跳起来吼道:

“除了那些让你上天堂的药物,我还有别的药!还有化学炼狱!”

我也站起身来。他伸手去按桌上那个按钮,我喊了声:“我们同去!”然后瞄准他的脖子扑了过去。惯性带着我们——按照我的计划——来到了大开的窗前。然后有脚步声,还有几只铁手试图把我从他身上扳开。他不停挣扎,两脚乱蹬,但这时我们已经在窗台上了,我仍然推着他,压着他后仰。我聚集全身最后的力量,纵身一跃。空气在我们耳边呼啸,我们在空中一边翻着跟斗,一边继续扭打。街道旋转着扑面而来,我已经准备好迎接那一下粉身碎骨的撞击;但撞击真的来到时,却是轻柔的,黑色波浪涌起,美丽的臭水在我头顶上合拢,然后又分开。我在污水中间浮起,擦着眼睛,大口吸气,被腐臭的泔水呛到了,但我高兴,高兴!托特尔莱因纳教授在昏睡中被我的惨叫惊醒,在岸边探出身子,用兄弟般的手,向我递过来那把紧紧束着的雨伞柄。爱邻炸弹的声音正在渐渐平息。希尔顿经理们正散布在那排充气躺椅上(充气夸张式,气球情妇!),秘书们的睡姿仍然充满诱惑。吉姆·斯坦特打着鼾翻了个身,差点闷死一只正在偷吃他口袋里巧克力的老鼠——双方都吓了一大跳。与此同时,德林根鲍姆教授,那个一丝不苟的瑞士人,正蹲在墙边,靠手电筒那点晕黄的光,用一支自来水笔修订他的论文。这时我意识到,他这个紧张激烈的动作,标志着未来学大会学术探讨的第二天正式开始。我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以至于那张手稿从他手中滑出,落到水里溅起一片水花,然后漂走了,去往未知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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