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 一九四二

温故一九四二  作者:刘震云

1 字幕

1942年冬至1944年春,因为一场旱灾,我的故乡河南,发生了吃的问题。与此同时,世界上还发生着这样一些事:斯大林格勒战役、甘地绝食、宋美龄访美和丘吉尔感冒。

2 老东家院落夜

老东家范殿元提着马灯,从前院巡视到后院,停在牲口棚门口。

老东家:栓柱,没睡吧?

栓柱:喂牲口呢。

老东家:除了喂牲口,留心仓房。村里就剩这点粮食了。

栓柱:仓房有人。

3 老东家仓房内夜

仓房里挂着马灯,一囤一囤的粮食,错落其间。地上也堆着一袋一袋的粮食。

少东家范克勤和佃户瞎鹿的老婆花枝,在粮食囤间追逐和躲闪。

花枝:少东家,我是来借粮食的呀。

少东家:你也让我借一下呀。(又说)媳妇怀了崽子,几个月没见荤腥了。(又说)要不是有灾,你还不来呢。

4 仓房外夜

老东家在门外听到仓房里的声音,悄声骂道:牲口!

叹口气,离去。

5 仓房内夜

少东家追上花枝,将花枝扳倒在一袋粮食上。

少东家:弄一回一升小米。

花枝挣扎:现在村里,就你能干这个。

两人撕巴中,撞翻一篮子核桃。少东家抓起一把核桃。

少东家:再给你些核桃,看头发黄的。

花枝挣扎:我喊了啊。

少东家剥花枝的衣服:你喊,你喊。

这时村里响起锣声,有人在喊:不得了了,贼人来了!

少东家吃了一惊,忙从花枝身上爬起,拿起身边的“汉阳造”。

6 村庄寨墙夜

寨墙外火把闪闪,漫山遍野涌来蚂蚁一般的灾民。手里抄着各种家伙:锹、镐、扁担、铡刀、镰刀和锄头。为首的灾民是十里外的孙刺猬,扛着铡刀,打着赤臂。

老东家站在寨墙上,腿打着哆嗦。村里也点起了火把,长工栓柱拼命打锣:贼人来了,都到寨墙防贼!少东家背着“汉阳造”,领着村人也涌到寨墙上。村人们手里也抄着各种各样的家伙。佃户瞎鹿扛着一把铁镐,也跟着人群上到寨墙上。

老东家对寨墙下喊:那不是刺猬吗?你小的时候,你爹在咱家喂过牲口。你跟你娘来捶布,犯了羊羔疯,是我赶着马车,带你去镇上看病的呀,忘了?

孙刺猬:大爷,没别的,饿,给口吃的!

少东家拍着“汉阳造”对瞎鹿说:一人两升小米,领大伙跟他们干?

瞎鹿往后退:干是想干,就是见天挨饿,身上没劲儿。

老东家把长工栓柱拉到身边,悄声:赶紧骑马去县里,报官!

栓柱吓得往后缩:东家,这事太大,换个人吧。

老东家:三块大洋!记住,大爷的身家性命,都在你身上!

老东家转身继续与寨墙下对话:刺猬,给大爷个面子,一担小米,爷们儿也到别处瞅瞅!

孙刺猬:大爷,既来了,就别说别的了,今儿就在你家吃了!吃多少,等灾过去再还你!

少东家急了:看,比抢明火还气人!

抄起枪就要打孙刺猬,老东家一把拉过枪,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胸口。

老东家:要打你打我,家你不要,我还要想要呢!我早说,把粮食换成地,你不听,看招贼了不是?

少东家不服:不是想等粮价再涨一涨吗?我就是把粮食烧了,也不能给这些龟孙吃!

7 山梁上夜

栓柱骑马在山路上飞奔,去县城报官。

谁知转过一个山口,碰到日本军队在山路上行军,为即将发动的河南战役集结兵力。

拍马疾奔的栓柱躲闪不及。日军尖刀兵一梭子子弹过来,栓柱的马被打死了,栓柱翻倒在沟里。

日军接连不断地从栓柱头顶上跨过。

栓柱猫着腰一点点向后退,退过一个沟坎,爬起来,返回村庄。

8 地主家院落夜

院中点着火把和汽灯。灾民在抢吃白馒头和萝卜炖猪肉。院一侧摆着刚刚杀完猪的血案和猪的下水。这就叫“吃大户”。村里的村民也加入抢吃的行列。看着众人的吃相,老东家心疼地用拐棍捣着地。

老东家:吃吧,吃吧,吃完了算!

地主婆来到老东家身边,悄声:家小、细软、账,都挪到村西老景家了。

老东家:明儿,还是挪到城里。

地主婆点头,转回后院。老东家拾起被灾民踩扁的一个簸箕,挂到墙上。这时栓柱“哐当”一声将头门撞开。院里所有的人,包括正在吃饭的灾民和村民都从碗上仰起了头。栓柱满头大汗,浑身哆嗦。

栓柱:东家,兵,兵。

老东家眼睛一亮:县里来兵了?

栓柱喘气,摇头:不是,是日本兵。

老东家慌乱:日本人来了?

栓柱:不是,日本兵从山后过兵,奔了濮阳,我过不去!

老东家一下瘫软到地上:栓柱,你可把大爷给害苦了!

正在吃肉的孙刺猬火了:乡亲们吃顿饭,你却去喊兵,大爷你够毒!

一下将碗扣到老东家头上,老东家应声昏倒在地,血顺着脸往下流。

孙刺猬振臂高呼:乡亲们,抢了!

正在二楼的少东家马上抄起枪,一枪将孙刺猬打成个血窟窿。

少东家:早该这么打!乡亲们,抄家伙跟他们干,有粮食咱们自个儿吃了,也不能让外人占了便宜!

楼上楼下,东家院里成了战场。正在炖菜的大锅被掀翻了。各种带血的农具在人群和天空中飞舞。不时有人被从二楼扔下来。到底是外来的灾民人多,渐渐地他们占了上风。一片混乱中,栓柱被人用镰刀破了相,捂着脸号叫着往牲口棚子里钻。瞎鹿捧着吃了一半的菜碗,吓得躲在墙角。少东家在二楼“嘭”“嘭”地打枪,院子里抢粮的灾民一个个倒地。但在他换子弹的时候,一个灾民从背后捅了他一梭镖,把他捅了个透心凉,少东家扑倒在一袋小米上。血泊里的少东家,向墙角的瞎鹿招手。

少东家:瞎鹿,救我,扎着心了!

瞎鹿斗胆走过去,定睛看少东家,突然趴到少东家脸上悄声说:以为俺不知道呢,想着霸俺女人。

然后一脚踢开少东家,背起少东家身下带血的那袋小米。

9 地主家夜

混乱中,瞎鹿背着带血的粮袋子慌里慌张从楼上跑下来。这时老东家从血泊中站起来,看到瞎鹿,懵懵懂懂地问。

老东家:瞎鹿,你跑个啥?

瞎鹿:东家,全乱了,少东家死了!

老东家说胡话:完了,完了!

伸手从地上拾起一根火把,扔到了房上。

10 地主家黎明

黎明的晨光中,地主家的院落着了大火。

风助火势,大火烧得汹涌澎湃和“毕毕剥剥”。

许多抢东西的灾民被烧死了。

一些抢到东西的灾民从楼上往下跳。一个个火团在地上滚。

11 野外日

神父安西满风尘仆仆,骑着一辆“菲利普”脚踏车,穿行在山路上。他从洛阳天主教会开会归来,返回延津县城。山路忽高忽低,安西满的脑袋在地平线上时隐时现。

山路两旁,皆是龟裂的土地和枯死的禾苗。路边偶有死尸。河南大旱景象,一览无余。

安西满弓着腰骑到山顶,忽然发现山下一个村庄上空在冒烟。他停下脚踏车瞭望。犹豫一下,掉转脚踏车,向山下的村庄骑去。

12 延津县衙厨房日

一条黄河鲤鱼,“吱啦”一声下了油锅。

延津县衙的厨子老马在烟雾里忙活。

13 延津县衙饭厅日

延津县县长老岳,正在招待前来视察的河南省政府主席李培基。两人早年在衡阳师范是同学。陪同者有李培基的一些随从、延津县党部书记小韩等。餐桌上已经七碗八碟,厨子老马又将一条焦黄的黄河鲤鱼端了上来,鲤鱼上盖些面丝。

老马炫耀地:延津做法,鲤鱼焙面。

李培基:老学长,大灾之年,过分了。

老岳没理老马和李培基,照自己的思路继续汇报灾情:全县七十二大户,悉数被抢。财主抢完,不该抢县衙了?县衙抢完,不该……

李培基:兄弟刚刚到任,没想到一场旱灾,给河南拉下这么大饥荒。

小韩插话:蚂蚱,全是因为蚂蚱。早秋那阵,遮天蔽日——主席,这蚂蚱是直肠子,边吃边屙,一袋烟工夫,一块苞谷就没了。

老岳:大旱加蚂蚱,全县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就带来盗贼蜂起,蚂蚱吃庄稼变成了人,人造反就变成了蚂蚱,县上警力仅百十余人,还望主席早日派兵弹压呀。

李培基叹息:弹压容易,但弹压过后呢?灾民不还得吃饭吗?

老岳:这……

李培基:像延津这样的灾情,全省计有七八十县。全省受灾,国库亏空,老学长,培基一到河南,也跳进了水火。

老岳:虽然全省受灾,但主席也看到了,延津还是比别的地方灾大。望主席拨救灾粮的时候,明镜高悬。

李培基:老学长,我这次来,不是发救济粮。

老岳愣在那里:那为啥?

李培基:马上要打仗了,我来筹措军粮。

老岳愣在那里。

14 老庄村日

老东家的院落,被烧成一片废墟。废墟上还在冒烟。老东家被抢事件被神父安西满撞上了,安西满便把老东家当作活教材,开始现场布道。他用木棍临时绑了个十字架,插在身边的土堆上。瞎鹿抄着二胡,坐在他旁边。废墟的烟雾里,有村民在扒拣东西,俗称“倒地瓜”。

安西满:信,还是得信。东家老范,一辈子不信主,让他信,他不信,失去主的庇佑,就落得如此下场。你有万贯家产有啥用呢?儿被杀了,家被烧了,他就躲到县城哭去了。这就叫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

废墟上有人喊:小安,别讲大道理了。灾这么大,大伙马上就该逃荒了,说些有用的。

安西满:我现在说的就有用。知道为啥逃荒吗?就因为你们是异教徒。出门逃荒,两眼一抹黑,路上靠啥?只能靠主了。我给大家唱一首礼拜歌,大家就明白了。

瞎鹿操起二胡,仰脸问安西满:唱哪出?

安西满想了想:《不是没有家》。(又交代)由着眼前的事儿,我临时换词儿啊。

在二胡的伴奏下,安西满开始唱圣歌。

不是没有家

不是不想家

只是还有许多人

漂流在天涯

亲叔二大爷

别把俺牵挂

有主在身边

四海都是家

……

安西满换词的能力,也就是就事论事。中国二胡加上不大靠谱的歌词,圣歌让他唱得不伦不类。但大家忙于“倒地瓜”,无人理会。但安西满唱得投入,唱着唱着哭了。瞎鹿停下二胡。

瞎鹿:小安,你也不逃荒,你哭个啥?

安西满:我到洛阳天主教会去开会,骑车整整走了半个月,半个月领回一句话,在洛阳我还不信,现在信了。

瞎鹿:啥话?

安西满:这灾呀,来得不是时候,但对于传教,却正是时候。

15 县城中学日

学校操场的土台子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该校的校长,一个是延津县党部书记小韩。台下站着几百名学生。其中有老东家的女儿星星。星星辫子上系着孝布。

校长:学校能不能复课,就看这场战争的胜负。如果国军击败了日寇,我们就能复课;如果这里被日本人占了,学校就要南迁……现在请县党部韩书记讲话。

学生鼓掌。小韩伸胳膊,往下压了压掌声。

小韩:大敌当前,大家都看到了,昨天军政部来了动员令,民族存亡之际,每一个热血青年,都应该放下手中的书本,奔赴抗日前线,这比复不复课重要多了——这灾呀,来得不是时候;但对于抗战,却正是时候……

正说着,日本飞机飞临上空,扔下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大家以为是炸弹,学校操场上炸了窝,众人东躲西藏。但黑乎乎的东西在空中炸开,是五颜六色的日军劝降单。星星躲在一个碾盘后,看到日本飞机扔下的不是炸弹,欲起身,发现身边仍在打哆嗦的是县党部书记小韩。小韩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这时英勇地站起来。

小韩:不就几架飞机吗,吓唬谁呀?(发现星星辫子上戴的孝布)给谁戴的孝?

星星:我哥。

小韩:日本人害的吧?

星星百感交集,嘴唇哆嗦着:乡亲。

小韩这时发现了星星的美丽,上下打量着。

小韩:你要抗战,不用去前线,直接来县政府就行了。

16 延津县城东街老东家门前日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东家走了出来。老东家像换了一个人,一脸憔悴,头上伤口处还缠着布。他手里拿着一张《河南民国日报》。

17 延津县城北街县衙日

老东家来到县衙打探消息。但县衙的人都在装箱打包,一幅忙乱景象,没人理老东家。

县衙的伙夫老马怀抱几个南瓜,从街上回来,被老东家拦住。

老东家:这不是老马吗?我是西老庄的老范,前年你到俺村催粮,在俺家吃过饭。

伙夫老马想了半天,似乎想了起来,但他指指日头,又指指怀里的南瓜:县长该吃饭了,有话咱改天说。

老东家一把拉住老马:我就问一句话。

伙夫老马摆出一副公家人的模样:啥话?

老东家指指手里《河南民国日报》上的战争消息:这仗是就在咱们这块儿打,还是整个河南都打?

老马:这可是军事机密,你问这干吗?

老东家看着忙乱的县衙:跟你们一样,我得躲呀。看仗的大小,我估摸躲的远近。上回在乡下没躲,就吃了大亏。

老马看看左右,趴到老东家耳朵上:事儿不能明说,省上李主席都来了,我给做的饭;这仗是小是大,你自己回去琢磨。

18 佃户瞎鹿家日

一根烧红的铁丝,“刺啦”一声穿核桃而过。佃户瞎鹿正在给女儿铃铛做线拉小风车。核桃,还是当初少东家在东家仓房给花枝的。

瞎鹿的娘、瞎鹿的老婆花枝、瞎鹿的儿子留保正在往一辆独轮车上装东西,准备逃荒。往车上装的,无非是些破旧的箩筐、席片、锅碗瓢盆、铺盖、瞎鹿娘的纺车,最后还有一袋小米——还是瞎鹿从少东家血泊中抢起的那袋小米。装上米袋,上面又赶紧盖上一些树皮和杂草。

铃铛:爹,啥叫逃荒呀?

瞎鹿边把从核桃里剔出的核桃仁放到铃铛嘴里边说:村里的树皮和草根都啃光了,再待下去就饿死了——咱村死了一半人,你愿意饿死吗?

铃铛摇摇头。

瞎鹿:不愿意饿死,出门寻吃的,就叫逃荒。

铃铛:咱去哪儿逃荒啊?

瞎鹿:陕西。十年前你二姥爷往那儿逃过,咱找着他们,就能活下去了。

风车做好,一拉线风车转。铃铛朗朗地笑。

铃铛:爹,我愿意逃荒。

瞎鹿起身,将自己的胡琴也放到独轮车上。这时花枝穿着鲜红的嫁衣从窑洞里出来,瞎鹿娘不满。

瞎鹿娘:咋穿上出嫁的衣裳了?这还像个逃荒的样子吗?

花枝争执:出门见喜,图个吉利。

瞎鹿马上发怒:逃荒还吉利?浪!赶紧换去!

瞎鹿娘叹息:看来我这把老骨头,是埋不到咱祖坟上了。

瞎鹿不以为然:祖坟上埋的也都是穷人。(见娘又要发怒,忙喊)留保,记着把咱家的祖宗牌位拿上。

19 河滩上日

四面是山坡,夹着一条干枯的河滩。逃荒的人流从三路涌来,从这里又上了大路。到处是手推车、担子及破烂的行李。手推车上坐着老人,箩筐里挑着孩子。

山坡上是干裂无望的土地。

20 县城门洞日

逃荒的人流路过县城。县城门洞里,老东家范殿元家的马车出来,也加入逃荒的队伍。老东家头戴狐皮帽,身穿羊皮袄,坐在车辕上;马车上装着一些藤箱和几口袋鼓鼓囊囊的粮食,上边坐着地主婆和一扛着大肚子的儿媳;地主婆怀里抱着一个香炉,儿媳怀里抱着一座老式座钟。长工栓柱斜背一杆“汉阳造”,手持鞭子在赶车。老东家的女儿星星,身上背着书包,怀里抱着一只猫,在车旁跟着走。老东家看着星星怀里的猫,有些啼笑皆非。

老东家:这是去逃荒,不是去看戏,你带它干啥?

星星转身就回县城:我不逃荒了,我要回去找同学。

老东家跳下车一把拉住她:你同学在哪儿?

星星:有好几个,去了抗日前线。

老东家:去前线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杀人;你一个女孩家,杀得了人吗?

星星挣脱:那我回学校,跟同学护校。

老东家揪住星星不放:祖宗,上回由着你哥的性,就把他的命给丢了,这回不能再由着你了。(又指着逃荒的人群劝星星)咱跟他们不一样,咱不是逃荒,是躲灾,短则半个月,长则一个月,咱就回来了。

车上地主的儿媳一直耷拉着脸,地主婆劝她:别老想了。

地主儿媳哭道:娘家的陪嫁,我的体己,都在首饰匣子里呀,咋说没就没了呢?栓柱,你到底瞅见没有哇?

赶车的栓柱大怒:你说谁呢?把我当贼了?(卸下“汉阳造”,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裳,冲着老东家)东家,你搜,你搜!

地主婆劝栓柱:栓柱,你多想了,她不是那意思。(又劝儿媳)东西事小,别伤了胎气。

栓柱蹲在地上:我不逃荒了。民国二十年,俺爹俺娘,就是因为逃荒,才饿死在路上。

老东家放下星星,又去劝栓柱:车上拉着这么多粮食,到哪儿都饿不着你。(又指指远处的星星)路上兵荒马乱的,你妹这么年轻,有你在,大爷就不怕了。

栓柱看了星星一眼,这才高兴起来,站起身凑到星星跟前:有我在,到哪儿没人敢欺负你。

背起长枪,拾起鞭子“啪”地甩了一鞭,又赶起了马车。边赶边唱。

栓柱(唱):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

星星回望县城,从书包掏出一本书打开,里面夹着一张男学生的照片。

21 县城西山路上日

逃荒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回望县城,家乡离自己越来越远。

人头攒动中,推着手推车的佃户瞎鹿突然发现了老东家,有些吃惊,隔着人大声喊:东家,你也要跟我们逃荒呀?

老东家发现瞎鹿,也有些高兴:一块儿走吧,路上有个照应。

瞎鹿娘瞅见老东家,悄声:我说有灾好,叫他家也变成了穷人!

花枝:再穷,也比咱家强!

22 重庆美国驻华使馆晚上

大使馆后院灯火辉煌。美国驻华大使高斯正在院子里举行美国使馆迁址招待会。中国政府一批高官,英、俄、法等国驻华使节,美军驻华机构人员等一百多人出席酒会。酒会餐台上,布满了各种精致的糕点和水果。

中国外交部长宋子文、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张道藩结伴走进院子,立即引起轰动和人们的关注。高斯和夫人赶忙上前迎接。

高斯(操着蹩脚的汉语):感谢两位部长的到来,你们使新的美国使馆(在找词)……

旁边的翻译帮他说:蓬荜生辉。

宋子文笑了:大使的汉语说得越来越地道了。这个地方大使还满意吗?

张道藩:这个新馆址是宋部长亲自选的,四面环山,可以彻底避开日本飞机的轰炸。

高斯:感谢宋部长。我的夫人说,这里美丽的景色是(在找词)……

旁边的翻译帮他说:世外桃源。

众人又笑了。美国使馆的黑人侍者端着酒水托盘来到他们面前。宋子文和张道藩分别端起一杯红酒。这时美国《时代》周刊战地记者白修德来到张道藩面前。

白修德:部长先生,下个月我就要回美国了,能否耽误您一点时间?

张道藩:白修德先生,你在重庆现在是名人了。你对长沙会战和中缅公路的报道,我都看到了。

两人端着杯子在人群中穿行。

白修德:现在重庆都在传,河南发生了特大的旱灾,人一天天都在饿死,许多灾民开始往陕西逃荒,是真的吗?

张道藩:是真的。但饿死人的事,主要发生在沦陷区——除了天灾,主要是人祸了。现在日军正在开封、濮阳一带集结兵力,百姓自然苦不堪言,蒋鼎文将军也正率国军越过黄河向豫北挺进,大战一触即发,如果有百姓向西迁徙,也是为了躲避战争。

白修德欲说什么,张道藩站定。

张道藩:从民族的角度,只有彻底打败日本人,百姓才能丰衣足食,你说呢?

白修德张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23 河南黄河北日

蜿蜒的山路上,逆着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逃荒人流,中国军队正在开赴豫北战场。像逆流的灾民队伍一样,士兵队伍也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有各种马拉的炮车和鸣着喇叭前进的军用卡车。

24 逃荒队伍日

老东家坐在车辕上,看着军队在烟尘中行进,对坐在车辕另一边的星星说。

老东家:看看,仗要大打,还是躲躲对。

星星抱着猫没理他。这时赶车的栓柱仰脖子看看天,又闹上了情绪。东家一逃荒,就东家不是东家,长工不是长工了。

栓柱:东家,日头偏西了,肚子饿得慌,该做饭了。

地主婆:栓柱呀,逃荒不比在家里,路还长着哩,每天吃两顿就中了。

老东家磕磕手里的烟袋,从车辕上跳下来:栓柱,我走走,你坐会儿。

栓柱斜背“汉阳造”,坐到了车辕上。星星看他坐了上来,从车辕的另一边跳了下来。栓柱又不高兴了,从车辕上跳下来,怀抱鞭子,蹲到一块石头上。

栓柱:脚疼。这荒你们逃吧,我要回老家。

老东家又劝他:栓柱呀,这不遇到灾了吗?你也跟大爷十几年了,听大爷一句,别犟了。

栓柱剜了星星一眼:别扭,不理人。

这时瞎鹿放下手推车,来到老东家身边悄声说:东家,别惯他这毛病,让他走,咱们两家合一家,我来赶车。

老东家:你会使枪吗?

瞎鹿马上说:会。

老东家看到瞎鹿上有老娘,下有老婆和两个孩子,手推车上尽是些树皮和杂草,摇摇头:会也不中。

然后去做星星的工作。

老东家:书白念了?到啥时候说啥时候。(悄悄指指栓柱和他身上的枪,又指指周围的灾民)路上都是狼,离不开男人和枪,我也知道他捣蛋,也得等灾躲过去再说呀。

星星跳到车辕上喊:栓柱,上车吧,我教你识字。

栓柱又高兴了,也跳到车辕上。

星星:想学啥字?

栓柱伸出巴掌:写你名,星星。

星星掏出钢笔,把她的名写到他的手心,栓柱用巴掌攥住,又指着星星的手。

栓柱:写我名,栓柱。

星星发现了他的阴谋,打了他一巴掌。栓柱笑了,猛抽了牲口一鞭。

25 行进的军队日

一辆美式军用吉普,行进在队伍中。吉普车前边是一卡车卫队,之后是一辆军用通讯车,车顶上甩着横七竖八的电台天线。

26 吉普车内日

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和参谋长董英斌坐在车中。

看着车窗外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灾民队伍,蒋鼎文叹息。

蒋鼎文:河南真是大灾呀。

董英斌:为了一个烂摊子,有进行豫北会战的必要吗?

蒋鼎文:委员长站的角度,怕和你我不一样啊。

吉普车“嘎”的一声刹在路上。一少校军官在车窗外敬礼。

少校:委员长来电。

27 吉普车内日

董英斌给蒋鼎文念蒋介石的电报。

董英斌:……年初长沙会战,实为薛岳率三湘健儿,抱定与长沙共存亡之决心,坚守阵地,奋勇杀敌之结果,为“七七”事变以来最具国际意义之杰作。此次兄率三十万大军逐倭寇于黄河之北,望激励所部,摧强破敌,开辟长沙战役之第二,无负国人所期……(念到这里笑了)上次老薛在长沙得手也是阴差阳错,太平洋战争一爆发,日军有两个师团受到牵制;老薛一胜,成了老头子要挟大家的话把。(悄声)老头子刚做了盟军中国战区的总司令——有人说,这些戏,都是演给外国人看的呀!

蒋鼎文:胡说!

董英斌:何应钦也有意思,你一提增派部队,委员长要派十三军,何应钦却派来个陕西的郑三炮,谁不知道陕军是乌合之众?

蒋鼎文止住董英斌,让他给蒋介石回电:鼎文率所部抱定与河南共存亡之决心,宁肯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将有效聚歼倭寇于黄河之北……(沉思,向董英斌下命令)把郑三炮这个集团军放到最前面!

正在这时,吉普车又“嘎”的一声刹在路上。

少校:报告司令长官,河南省政府主席李培基在前边劳军。

董英斌(笑了):什么时候了,老李还搞这一套!

蒋鼎文:他哪里是劳军,他是来找我的麻烦!

28 军队行进队列旁山角转弯处日

山角转弯处,临时搭起一个草棚子。棚子上檐搭着红绸,柱子上贴着对子,上联:八千里路云和月精忠报国;下联:四万万众仇与恨众志成城;横梁上:还我河山。草棚子一侧的山洼里,圈着十几头牛,几十头羊。李培基率河南省政府秘书长马国琳等人候在棚前。见蒋鼎文到来,李培基举起一碗酒。

李培基:蒋司令率威武之师奔赴前线,河南三千万民众箪食壶浆,祝司令长官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蒋鼎文接过这碗酒,沾了沾嘴唇,放到桌子上:老李,这套虚礼儿就免了吧,咱们开门见山,找我什么事?

李培基:我风尘仆仆几百里,就是向司令长官表达个心意,没事。

蒋鼎文:那好,李主席的心意我领了——请允许一个军人告别家乡父老,让他奔赴前线。

接着就要上自己的吉普车,被李培基一把拉住。

李培基:当然也有一件小事麻烦司令长官。

蒋鼎文:知道就是这个——什么事,该不是陪我一起去打仗吧?

李培基:今年河南大旱,又起蚂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卖一个大闺女,换不回一斗粮食,许多村庄有饿死绝户的。(指了指逆流行进的灾民队伍)现有一千万灾民,开始颠沛流离往陕西逃荒。那三千万担军粮,本政府实难凑齐,请司令长官给予减免。

蒋鼎文:民众处于水火,谁都是爹娘生的——我从小也是苦出身,主席说得有理,我同意。

李培基大松一口气,赶忙作揖:感谢司令长官体恤民情,河南的子子孙孙,会永远记住蒋司令。

蒋鼎文:但你得替我做两件事。

李培基:别说两件,二十件我也做。

蒋鼎文:一、你去说服日本人,让他不要进攻河南;二、你去说服委员长,把我的军队撤到潼关以西,我一兵一卒,再不吃河南一粒粮食。

李培基:蒋司令,话不是这么说,灾年不比往年,几百万老百姓正在饿死和逃荒。

蒋鼎文指了指正在行进的军队:万千的弟兄正在奔赴前线,谁知一个月后,我还能带回来多少呢?灾民正在挨饿,士兵不吃饭也会挨饿。你是省政府主席要考虑民众,我是战区司令也得考虑战场和士兵。我说句不怕得罪主席的话:如果两个人要同时饿死的话,饿死一个灾民,地方还是中国的;如果当兵的都饿死了,我们就会亡国。

转身上了吉普车。

李培基摊着手:蒋司令,这一码不对一码嘛!

这时董英斌拉住李培基的手悄声说:李主席,你找我们有什么用?军队只管打仗,并不管粮食从哪儿来呀。

李培基愣在那里。

29 逃荒路上傍晚

天渐渐黑了。灾民毫无目的地行走一天,停下来歇宿。

绵延几十里的山路上到处火光闪闪。蜿蜒的山路上,一家一户都在路上埋锅造饭。

沿途几十里锅里的吃食:有煮粥的,有煮红薯的,有煮野菜的,但更多的人家煮的是树皮、草根、乍草、杂草甚至是干柴。花枝迟疑半天,往一锅野菜里下了最后一把小米。

花枝:没了。再往前走,就该喝西北风了。

瞎鹿拖过娘的纺车,扬起斧头,欲劈了当柴火,被他娘当头喝住。

瞎鹿娘:别劈我的纺车,到了陕西,我还要用它纺花呢。

瞎鹿又拖过一条门框,一斧头劈下,扔到火中。

地主家躲在马车后煮的倒是纯米粥。地主婆在烧火,铁锅旁围着扛着大肚子的地主儿媳和星星的那只小猫——小猫比人还着急,把头伸出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锅看。星星舀出一小勺米汤,倒到地上的一只瓦片里,小猫急不可耐地吞了一大口,又被烫得“喵喵”大叫。马上引起了大肚子儿媳的不满。

地主儿媳:人都吃不饱,还喂猫。

星星:算它吃我那碗,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我不吃,行了吧?

地主婆劝地主儿媳:你是俩人,待会儿多吃点。

老东家吸着旱烟,在翻看自家的账本。栓柱斜背着大枪,在喂牲口。马踢蹬着腿,有些烦躁不安。

栓柱跟老东家说:东家,牲口老拉稀,喂点料吧。

老东家看着这逃荒队伍,和上路时想的不一样,叹息一声:如果一个月能把灾躲过去,就该喂它料;要是过了一个月,怕是连它也得吃了。

栓柱愣在那里。

30 逃荒路上夜

夜半,蜿蜒几十里的山路上,灾民在露宿。老东家一家和瞎鹿一家合挤在一处涵洞里。栓柱悄悄爬起来,爬到睡着的星星跟前,将自己的那条破被子,盖到了星星身上。又端详星星的脸,禁不住用手去摸。星星醒来,以为他起了歹心,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星星:干啥哩?

栓柱起身往涵洞外跑,瞎鹿的老婆花枝一伸腿将他绊倒。

花枝:你以为一逃荒,癞蛤蟆就能吃天鹅肉了?

一阵脚踏车“咔啦啦”响,神父安西满骑着脚踏车来到涵洞前。

安西满满头大汗:找得我好苦,打听了半天。

瞎鹿吃了一惊:小安,你咋也逃荒了?

安西满:主让摩西带以色列人逃出埃及,现在主也让我带你们逃出河南。

栓柱抹着脸:老家要打仗了,你怕被炸死吧?

安西满没理栓柱,对瞎鹿说:有一事儿。长垣的东家老梁也出来逃荒,得伤寒刚刚断气,可断了气也不闭眼,为啥不闭眼呢?就是过去不信主,现在等主呢。我想给他做个弥撒,让你拉阵胡琴。

栓柱:嗬小安,趁着逃荒,你还想大干一场啊?

安西满瞪了栓柱一眼:一场灾过去,你就知道主的伟大了。

瞎鹿却有些拿糖:一天吃了一顿饭,饿得前心贴后背,没劲儿。

安西满回到脚踏车前,脚踏车后架上载了个行李卷,安西满从行李卷里掏出一块饼,递给瞎鹿:一拉胡琴,动静就大了,也让大家知道一下轻重。

瞎鹿将饼递给花枝。两个孩子留保和铃铛上来抢饼吃,被花枝一人打了一巴掌。

花枝:饿死鬼托生的?有半夜吃饭的吗?

31 逃荒路上夜

火把下,躺着一个死人。

死人果然不闭眼。

周边围着死者的家属和一些灾民。

瞎鹿问安西满:唱哪出?

安西满想了想:《该放下时就放下》。(又交代)跟过去一样,调儿不变,我临时改词儿啊。

瞎鹿一弓下去,胡琴发出嘹亮的声音。

在胡琴的伴奏下,安西满开始唱自己作词的弥撒。

离家已有一月整

挨冻受饿加上生病

梁东家本是富贵人

没想到病死在路中

死得屈来死得冤

都怪你心中无信念

该放下时就放下

上帝就在你前面

……

安西满一边唱弥撒,一边用手抚慰死者的眼睛。但抚慰半天,死者的眼睛还是闭不上。这时人越聚越多,安西满顾不上死者的眼睛,开始专心唱弥撒,声音越来越高亢。

这时天上飘下一九四二年的第一场冬雪,死者的头渐渐变成了雕塑。

曲声中,几十里的山路旁,灾民都在雪地里睡着了。所有灾民的头都变成了雕塑。

32 逃荒路上夜

曲声中,一盏车灯照在这些弯弯曲曲山路旁的雕塑上。

河南省政府主席李培基乘坐一九四二年的大卡车返回鲁山。

雪越下越大了。雪花在灯柱里飞舞。

33 卡车驾驶室夜

司机旁边坐着李培基和省政府秘书长马国琳。

马国琳:这个蒋鼎文太轴——一千万灾民的性命,硬是感动不了他。

李培基:他是带兵打仗的人,当然要以国为重。

马国琳笑:谁都知道有人在吃兵额,我听老吴说——陕西过来的郑三炮,手里的空额有三千多,空出的粮食哪儿去了?

李培基:咱们就别管人家了。(拉了拉身上的大衣接着问)湖北陕西两省有音讯吗?

马国琳:不说借粮的事,大家还互通消息;一听说借粮,电报打过去十天,还不见动静,倒听说两省赶忙规定粮食不准自由出境——也是隔岸观火。

李培基望着车窗外雪地里的雕塑:如果军粮再如数征实,就等于在这些灾民脖子上,又架了一把刀。(下决心)我应该立即到重庆去,把灾情当面报告委员长!过去我还有所顾虑,刚刚上任,现在就顾不得了。兄弟虽然无才无德,但还知道汲黯救灾的故事。

马国琳:主席准备报多少县呢?

李培基:受灾有七十八县,不打埋伏,如数上报。

马国琳:我不是让主席少报,加上沦陷区,河南有一百多县,就报一百多县吧!

李培基摇手:我不学郑三炮,大灾之年还损祖缺德。

马国琳:可你如数上报,委员长会说还有二三十个县没有受灾,怎么不能调剂呢?你报一百多个县,说不定委员长倒发了慈悲呢。

李培基: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马国琳意味深长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去年鄂西受灾,老关借灾荒发了多大的财呀!

李培基看着车窗外,突然想起什么:赶紧通知警察署,派人跟着灾民,防止出事!(叹息)如果这时出了乱子,就是给救灾添乱呀。

34 逃荒路上日

路上有残雪。一辆马车上,竖着一面“第一战区第九巡回法庭”的杏黄旗。延津县衙的伙夫老马,摇身一变成了第一战区巡回法庭第九庭庭长。老马身背盒子炮,两个随从各背一杆“汉阳造”。一个随从在赶车,一个随从在擦枪,老马在抽旱烟。

随从一:老马呀,多亏有灾呀。有了灾民,公家才成立了巡回法庭。要不然你一县衙的伙夫,咋能当庭长呢?

老马:人手紧,主要是人手紧。加上这操蛋赚吆喝的活儿——跟灾民打交道,能有啥油水?——也没人干呀!

随从二:既然跟灾民打交道,那咱们应该叫“灾民巡回法庭”呀,咋又叫“战区巡回法庭”呢?

这话把老马给问住了。这时随从一替老马答。

随从一:叫“战区”,灾民逃荒,就成了日本人的过儿,日本人不来,哪有战区?再说了,叫“战区法庭”,显得咱这法庭大,叫“灾民巡回法庭”显得晦气。

老马用烟袋敲了随从一脑袋一下:这就对了。(推心置腹地)好好跟你们老马叔干,一场灾下来,咱们就都是官了!

35 逃荒路上一土庙日

土庙正中,是一尊高大威严的菩萨。虽然满身尘土,但目光慈祥。菩萨两旁是四大金刚,皆双目圆睁。

一方大印,摆在了桌子上;一把盒子,拍到了桌子上。土庙成了老马临时审案的法庭。许多灾民把着庙门看热闹,把土庙挤得水泄不通。老马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也摆出踌躇满志和大干一场的样子。

老马先拜了一下菩萨:得罪您老人家,占用您的地界,但也是替您惩恶扬善。(用瓦块拍了一下桌子)第一战区第九巡回法庭现在开庭,带原告被告!

随从二将一被五花大绑的灾民捺到桌前。另一老年灾民自动跪到了他的身边。

老马:你们咋了?说吧!

老年灾民(原告):昨天夜里大家都抢这小庙睡,我年纪大了,没有抢上,全家就睡在这屋檐下。谁知半夜睡着了,这个王八蛋把俺家七块红薯给偷吃了!

被五花大绑的灾民(被告,细嗓子):我偷吃红薯?我还说你偷吃俺家的蒸馍哩。你说我偷吃你家的红薯,你隔着肚子叫叫看它能答应吗?

老年灾民:就是你偷吃的!

被五花大绑的灾民:就不是我!

老马气得用瓦块拍了一下桌子:不是你们偷吃的,是我偷吃的好了吧?(接着嘬牙花子,对随从一)红薯已经下肚,这案儿不大好断。

随从一给老马出主意:既然红薯下肚,把肚子剥开不就知道了?

老马豁然开朗,对被五花大绑的灾民:对,你说红薯不是你偷吃的,剥开肚子让我看一看!

随从二端着刺刀上前就剥这灾民的衣服,当刺刀剥到肚皮时,灾民的细嗓子像杀猪一样叫了起来。

被五花大绑的灾民:老马,不要杀我,红薯是我偷吃的——可我饿得实在没有法!前年给东家扛活的时候,我还往庙里捐过两升小米呢!

老马:小米归小米,偷红薯单说偷红薯。拉下去,打三十军棍!

随从二将号叫的被五花大绑的灾民拉出门外。这时原告——那位老年灾民不干了。

老年灾民:老马,不能光打军棍呀,我的红薯呢?那可是俺家最后一点救命粮呀。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两个生病的孙子——小孙子病得舌头都不会打卷,我都没舍得让他吃!

老马:他已经吃下去了,你让我咋给你掏出来呢?——他吃了你的红薯,我判你吃了他,你敢吃吗?

老年灾民愣在那里。但他突然咬牙切齿地说:我真恨不得吃了他!

老马:带下一拨!

这时随从二将五花大绑的栓柱捺到了老马面前。另一青年灾民自动跪到了他的旁边。

老马:你们又咋了?也是偷东西吗?

青年灾民:是。但比红薯事大。

老马:偷了你一升白面?

青年灾民:比白面事还大,他偷了我老婆!

老马大吃一惊,马上来了精神:审灾民审出了风流案,倒让我老马开了眼!还是不饿呀,不然哪来那么大劲儿?(问被五花大绑的栓柱):你偷了吗?

栓柱梗着头:不是偷,是她愿意的!

青年灾民:可你许给她三升白面,事过之后你又拿不出来,这不明明是骗人吗?

老马:骗奸,纯粹是骗奸!(又训斥青年灾民)你老婆咋那么笨,连个骗子都看不出来?

青年灾民嘟囔:他身上背棵枪,多像有钱人哪。

老马闻此大吃一惊:啥,还有枪?这比骗奸,事儿又大了。(对随从二)先去把枪收了。

随从二出外,将栓柱背的“汉阳造”拿了进来,放到老马案桌上。随着枪,跟进老东家。

老东家上前:老马,说别的行,枪不能收哇。逃荒路上,没个防身的不成啊。

老马用瓦块拍了一下桌子:你防谁呢?防中国人呀?有种,应该端着它打日本呀。(瞪了老东家一眼,申斥)骗奸这事,你也脱不了干系,俗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

老东家愣在那里。

老马指着老东家:你替他出三升白面,事情还可再说;吐一个不字,立马把他带到监狱!

老东家叹息:待会儿我到马车上找找,看还有没有白面。

栓柱还嘴硬:不用找面,让他们把我带走吧,进了监狱,就不用逃荒了!

随从一上去抽了栓柱一嘴巴:以为真带你去监狱吃白饭呀?说不定拉你二里之外,我一枪就崩了你!

栓柱不敢再说话。

老马:结案。一升半白面给原告,一升半白面给法庭烙饼!

原告青年灾民又不干了:老马,原来许的是三升!

老马:我不问案,你一个面星也得不到!光被告有罪吗?按说你老婆也得判刑,那叫开窑子卖淫!

青年灾民不敢再说话。这时老东家又问老马。

老东家:老马,咱这逃荒的光景,上头都知道吗?

老马已经开始起身还拜菩萨,这时扭转身:咋不知道?不知道派我来干吗?

老东家:这仗到底是咋个回事?要是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我想折头回老家。

老马:这你不能问我,你得去问日本人。

36 重庆黄山官邸山路上清晨

黄山官邸依山而建。重庆的初冬,草木依然葱茏;葱茏的草木间,开放着火焰般的桃红和山茶花。

河南省政府主席李培基由蒋介石侍卫室二室主任陈布雷陪着去见蒋介石,正在山路上拾级而上。

李培基:陈主任,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到重庆来,河南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这事委员长知道吗?

陈布雷:委员长日理万机,就是有所耳闻,怕也知道的不详细。他今天上午要去曼德勒前线,昨天晚上我告诉他你来了,他就让你来陪他吃早餐。

李培基(感激地):谢谢陈主任,三千万河南人有救了。

37 黄山官邸云岫楼餐室清晨

蒋介石穿着睡衣,李培基陪他一起吃早餐。每人面前各摆了一碗稀饭,几片面包,一个水煮鸡蛋。桌上放着几碟小菜。

蒋介石点着桌上的饭:培基,吃,吃。

李培基诚惶诚恐地吃稀饭。

还没容李培基开口,蒋介石的机要秘书走进来,手拿一份手写的简报,按照惯例,趁蒋吃饭的时候,向他报告最新发生的国内外大事和重要新闻,并将蒋的话及时记在另一个纸簿上。机要秘书歉意地向李培基点点头,李培基赶忙深深地点了一下头,让机要秘书先说。

机要秘书:缅甸方面,罗卓英来电,昨日我军在曼德勒以西损失惨重,日军用了瓦斯,我军死伤八百多人。另外已告罗——委员长今天抵达。

蒋吃饭,没说话。

机要秘书:昨天夜里,日军突袭仁安羌,英军一个师加一战车营七千多人被困,凌晨蒙哥马利元帅打来电报,请求我军从曼德勒分兵支援仁安羌。

蒋没有说话。

机要秘书:罗斯福总统的私人秘书居里已到重庆,请求委员长会见,已告诉他委员长要去曼德勒。

蒋没有说话。

机要秘书:南京方面,周佛海派来密使,有意脱离汪逆(精卫)在其寓所建立秘密电台,昨日戴笠局长已与密使见面。请求如何处置。

蒋没有说话。

机要秘书:印度方面,甘地昨天绝食成功,印度教派和伊斯兰教派的领导人都发表声明,答应停止流血冲突而握手言和。

蒋停止吃饭:他饿了几天?

机要秘书:七天。

蒋没有再说话。机要秘书继续报告。

机要秘书:希特勒昨天会见了墨索里尼,说再有三天,德国军队就可攻占斯大林格勒;但据我驻俄使馆报告,斯大林格勒战事的态势并不明朗。

蒋介石打断秘书:通过英国驻我大使,让他告诉印度方面,下个月我访问印度时,希望见到甘地。

机要秘书飞速记下,又接着说。

机要秘书:豫北会战,蒋鼎文将军昨天打来电报,我军大部已渡过黄河抵达指定位置,但迟迟不见日军行动……

蒋介石:告诉蒋鼎文,看准时机,也可先发制人——晚打不如早打,我们的军粮储备,不如日军!

机要秘书飞速记下。这时另一秘书来到蒋介石身边。

秘书:去曼德勒的飞机已经准备好,何部长已在机场等候——怕停会儿日机空袭。

蒋介石站起身,李培基也赶忙跟着站起来。

一个侍卫上来帮蒋介石换上军服。

一大群陪同蒋介石的贴身人员都出现了。这时蒋介石突然想起什么,在人群中转过身来,对李培基和蔼地说。

蒋介石:培基,你可能没吃好,我走了以后你慢慢吃——到重庆来有什么事?

李培基已经听傻了,这时像触电一样反应过来。在这里听到的每一件事,都比他要汇报的事急切和重大,他结结巴巴地说。

李培基:吃好了,吃好了,没事,没事。

蒋介石:听说河南发生了旱灾,严重吗?

李培基:本省能够克服,能够克服。

蒋介石语重心长地:河南的担子很重,所以当初派你去。(这时陈布雷走进来,对陈布雷)培基很累,好好照顾他。

38 黄山官邸山路上清晨

李培基由陈布雷陪着下山。

陈布雷:都向委员长报告了吗?

李培基擦着头上的汗,懊恼地:他们向委员长报告的每一件事,都比我要说的事大,一下把我给吓住了。重庆我等于白来了。

陈布雷:该说你没说,你就回去自己想办法吧。

李培基摊着手:如果在河南有法子可想,我就不来重庆了。陈主任到河南去看一看,一百多个县全部受灾,赤地千里,饿殍遍地,灾民流徙,嗷嗷待哺。(这时从皮包里掏出一沓材料)数字都在里边,等委员长从缅甸回来,还请陈主任给呈上去,请求政府免除征实和紧急救灾。

陈布雷叹息:李主席,该说的时候你错过去了,这事就被动了。

李培基擦着头上的汗:看在三千万受灾的河南人分儿上,你给通融通融。

39 陇海铁路日

潼关至洛阳的陇海铁路。

铁路两旁,移动着往陕西逃荒的第一批河南灾民。他们的表情,疲惫而麻木。

逆着灾民队伍,美国《时代》周刊战地记者白修德搭第一战区上校军需官董家耀的轧道车,由西向东去河南采访灾情。他们每人身上挂一把手枪。

灾民们各种各样的面孔中,白修德和董家耀在对话。

董家耀:本来你现在应该在纽约。

白修德:都怪我在电报中多了一句嘴,亨利就发了疯。把一个战地记者派到灾区,我不知道从这里能找到什么,他倒带着情妇到长岛度假去了。(问董家耀)我弄不明白的是,这么多灾民默默无语地向西走,他们是盲目的还是有目的的?

董家耀:习惯。就是习惯。河南人一遇灾就往陕西逃荒,就像山东人一遇灾就往东北逃荒一样。

白修德:为什么沿着铁路走?

董家耀:他们盼着有一天能扒上火车,早一点到达陕西。陇海线对于他们,就是释迦牟尼的救生船。

白修德:一个地方发生旱灾,怎么会有这么多灾民?

董家耀:蚂蚱。关键是蚂蚱。河南省政府秘书长马国琳说,现在正在进行斯大林格勒战事,就是把德、苏所有武器都集合起来,也消灭不了早秋时河南的蚂蚱。

白修德:我觉得这里一定存在误会。

董家耀:不误会,逃荒他也是为了求生。

突然灾民队伍大乱,空中出现了日本的飞机。战争的序幕已经拉开,日军的飞机前来轰炸陇海线。炸弹次第落下。有的炸弹炸断了铁路,有的炸弹扔到了灾民队伍中,到处血肉横飞。

白修德和董家耀急忙跳下轧道车和灾民一起往山坡窑洞里躲藏。在灾民狼狈躲藏、哭爹喊娘、寻子觅爷的场面中,白修德出于战地记者的本能,挣脱董家耀的阻拦,又冲出窑洞,对轰炸场面进行拍照。

一架飞机掠过白修德的头顶,在山坡上扔下一枚炸弹。白修德被气浪掀翻在地,拔出手枪,对着空中乱射。

白修德:Fuck!

扔完炸弹的飞机掠过山坡飞去。

白修德看着铁路突然又骂了一句:Fuck!

原来他们的轧道车在铁路上被炸飞了。

40 逃荒路上傍晚

蜿蜒几十里的山路,灾民们在宿营。

花枝在捣树皮。

起身时,一阵晕眩,差点跌倒。

留保:娘,咋了?

瞎鹿:饿的。

花枝撑住身子:愁的。

瞎鹿娘发烧了,躺在窝棚里。

瞎鹿来到窝棚前,用手摸了摸娘的头:咦,越来越烧了,跟炭火似的。

瞎鹿娘呻吟着:烧了好,烧了暖和。

瞎鹿蹲在窝棚前,望着天,叹了口气。

41 逃荒路上半夜

起风了。

怒号的寒风中,瞎鹿引来两个人贩子。

三人停在瞎鹿家窝棚前。

瞎鹿在熟睡的亲人中抱起铃铛。铃铛手里仍拿着那只核桃风车。

瞎鹿:趁着她睡着了,你们把她抱走吧。

两个人贩子交换一下表情,非常失望。

人贩子一:这么点儿呀,你把她说大了吧?有十岁吗?看着也就三四岁。

瞎鹿:全是饿的,给饿抽抽了,给口吃的就长起来了。

人贩子二搓着手:就是弄到人市上,也很难出手,买回家当童养媳,都得多费几年嚼谷。我们帮不上你这忙。

瞎鹿恳求:逃荒一个月了,家里大人小孩,已经十天水米没打牙,每天全在吃柴火,娘得了伤寒,发高烧说胡话,不知还能撑几天。

人贩子一的目光掠过高烧昏迷的瞎鹿娘,停在熟睡的花枝脸上。

人贩子一:她倒行,能卖五升小米。

瞎鹿惨笑:除非她卖我,我不敢卖她,家里老人小孩,一大摊子还指着她张罗呢。

人贩子二的目光停在熟睡的留保脸上:这个男娃也凑合,三升小米。

瞎鹿:还指着他传香火呢。(用下巴颏示意铃铛)这孩子也是我的心头肉,生下来的时候她娘没有奶,我每天抱着她沿街挨户求百家奶长大的。

人贩子一:两升小米,我们帮你试试吧。

瞎鹿:四升。

人贩子二:那就算了。

瞎鹿:三升。

人贩子一:两升半,别再争了。现在什么都金贵,就是人不值钱。说不定这两升半小米,也得砸到俺哥俩儿手里。

瞎鹿将熟睡的铃铛交给了人贩子一。

这时花枝醒来,看到外面的情形,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从窝棚里钻出来,像母兽一样扑上去,一头将抱着铃铛的人贩子一顶倒了。

人贩子一:干什么?你这母夜叉!

这时八岁的留保也醒了过来,上去将妹妹从人贩子一手里抢了过来。铃铛醒来,瞪着惊奇的眼睛,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花枝:瞎鹿,我日你八辈,你背着我卖我的孩子!

瞎鹿抱着头蹲在地上:你以为我想卖她?可卖一个人,能救四个人;咱娘病成这个样子,也能给她抓个药!(断然站起)抱走,这个家还是我做主!

人贩子二又上去抱铃铛。这时花枝抄起地上的扁担扑了上去。人贩子二以为花枝要砸自己,飞快地跳出圈外躲避;但花枝的扁担径直向铃铛头上拍去。幸亏这时邻居们醒来,栓柱一个箭步上去,抱住了花枝。花枝的扁担稍微偏了一下,没有砸到铃铛头上。

花枝大哭:我就是把孩子拍死,也不能让人把她领走!你为了给你娘看病就卖我的孩子呀。我十七岁嫁到你手上,有哪点儿对不住你家!如果不是在逃荒,我要能跟你过一天,我就不是我娘养的!

这时瞎鹿娘也醒来,看到眼前的情形,虽已生命垂危,也开始大哭——虽然哭得声音嘶哑和有气无力:如果是因为我,我现在就上吊给你看!

瞎鹿没好气地:上吊,有房梁吗?

老东家在自家的马车旁看着这一幕——马车上的粮食,已经下去了一半,不由得摇头叹息:这场苦戏,是演给我看的呀!(对星星)看着瞎鹿就会唱曲儿,原来也很有心眼。可路上这么多穷人,我也救不起呀。

用碗盛了一碗小米,过去交给瞎鹿。

老东家:孩子别卖了,先给你娘熬个稀汤,等灾过去再还我。

瞎鹿得寸进尺:东家,干脆借一斗吧,省得老张口。

老东家:我也一家老小,儿媳还扛着个肚子,路还长着呢。

吵闹的声音,吸引过来许多灾民围观。围观者大都不看瞎鹿家卖女儿,而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老东家马车上的粮食。老东家发现这一点,倒抽一口凉气,埋怨栓柱。

老东家:把枪弄丢了,多不踏实呀。

栓柱臊眉耷眼,低下头来。

这时东方天边开始“咚咚”地打炮。越来越响。激烈的机枪声。东边的山燃红了半边天。豫北会战开始了。

瞎鹿:咋了,东家?

老东家:怕是军队和日本人在东边打上了。

瞎鹿愤怒地:打,打,打他娘个,知不知道这里正饿死人!

老东家祈求:盼着咱们打胜吧。仗一打胜,咱就能回去了。

42 延津县衙外日

延津县衙,已成为蒋鼎文的前线指挥部。

县衙外有士兵守卫。街道上有部队通过。

一辆美式吉普,快速驶到县衙前。

第一战区参谋长董英斌从前线归来,风尘仆仆下车,进了县衙。

43 延津县衙内日

县衙内一派紧张繁忙景象。许多参谋人员守在不同的电台前。电台声“嘀嘀嗒嗒”响个不停。

一张桌子上,铺着豫北会战的军用地图。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正伏在地图上沉思。

董英斌匆匆进来,来到蒋鼎文身边,指着地图:长垣封丘一线可能要丢,日军刚刚渡过黄河,许多阵地展开白刃战,日军死伤八百多人,我军死伤三千多人,郑三炮怕是顶不住了。

蒋鼎文没理这个茬,指着地图,绕开长垣封丘一线,指向安阳汤阴一线:命令十五集团军、二十八集团军,最迟明天早上,对安阳汤阴一线完成合围,明天中午发起总攻,(用拳头擂了一下桌子)打他个出其不意!

这时一作战参谋拿一电报快速走来。

作战参谋:委员长来电。

蒋鼎文看电报。看后大惊失色。

董英斌看到蒋鼎文神色有些异样,问:怎么了?

蒋鼎文把电报交给董英斌:委员长从缅甸来电,让我们有序撤出河南。

董英斌看完电报,也大吃一惊:错了吧?战争刚刚开始,我军并无大的失利,为什么要把河南拱手让给日本人?

蒋鼎文沉思:委员长走的时候对豫北会战决心很大,突然又让撤退……

作战参谋:何况河南还有那么多灾民,现在部队不战而撤,不是把他们甩给了日本人?

蒋鼎文叹息:也许正是因为灾大,委员长才出此下策啊。(对董英斌)本来大家对豫北会战就有异议,委员长坚持要打,现在缅甸战役和南方战线都不顺……国家贫弱,只有甩包袱,才能顾住大局啊。(接着对作战参谋)按委员长的电令执行。

作战参谋:司令长官,河南有三千万人啊。(突然明白他说这话不合适,小声嘀咕)我也是河南人。

蒋鼎文:你应该明白这电报的分量——不准透出一句,恐怕连李培基都蒙在鼓里!

作战参谋眼里噙着泪花:是!

44 逃荒路上日

炮声阵阵。与当初中国军队逆着灾民队伍往前线开拔相反,现在中国军队顺着灾民队伍开始往后撤退。陕军郑三炮的部队走在最前边。部队的行走也与当初不同,往前线开拔时队伍显得紧张、整齐和有序,现在撤退显得匆忙和慌乱。队伍中还有许多挂了彩、缠着绷带的伤兵,一些重伤员躺在担架上。第一战区第九巡回法庭的马车也被军队征用,车上拉着几个伤兵。庭长老马带着两个随从一边跟着马车跑,一边跟一个低级军官分辩和解释。

老马:长官,我们这辆马车你不能征用,这可是国家的巡回法庭。

低级军官坐在车上,脸上也挂了彩,额上缠着纱布:蒋鼎文欺负俺陕西人,把俺派到最前头,日本的迫击炮弹“嗖嗖”地在头上飞呀——老子的命都快没有了,你还心疼你的马车!

另一士兵对老马:我们也是为你好,我们一走,日本人就要来了,你给日本人断案呀?

45 逃荒路上日

灾民队伍停下来看部队撤军。老东家脸上非常不解,向队伍中一骑马的军官喊。

老东家:长官,你们这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

军官大言不惭:打赢了!

老东家:打赢了怎么往后撤呀?

军官:我们是迂回作战!

46 逃荒路上日

撤退的中国军队突然大乱,因为空中出现了日本的轰炸机群。灾民也跟着大乱。

47 天空日

日本机群发现了地面上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中国军队,俯冲下来。但俯冲下来他们又有些犹豫。他们通过无线电在用日语交谈。

一飞行员:好像还有一队是中国灾民,军部最近命令,不准轰炸灾民。

另一飞行员往下指指军队:还是中国军人多。

机长:既然军人多,就应该轰炸。一、二、三,放!

密集的炸弹从空中次第落下。

48 逃荒路上日

炸弹落到中国军队和灾民混杂的队伍里,立即血肉横飞。被炸死的有中国军人,但更多的是逃荒的灾民。

老马的马车被炸飞了。车上的伤兵和刚才跟老马说话的陕西军官被炸成一团肉酱。老马因祸得福,带着两个随从,抱着头在山路上飞奔。

轰炸中,神父安西满骑着脚踏车也在奔跑。一颗炸弹落下,安西满被烟雾埋住。等烟雾散去,安西满的脚踏车散了架,行李卷被炸飞了。安西满也被弹片崩着了头,迸出一脸血。他身边的几个溃兵被炸飞了天。安西满愣怔在那里。

老东家一家与瞎鹿一家躲在山崖下。老东家看到安西满,向安西满拼命招手。

老东家:小安,小安!

安西满没理会老东家的呼喊,炮火之中,一动不动,开始对着天空祈祷。随着他的祈祷,空中又落下一批炸弹,瞎鹿跑上去,一把将安西满拉到山崖下。一颗炮弹,恰恰落在安西满刚才祈祷的地方。等于救了安西满一命。

日本的轰炸机群飞走了。轰炸过去引起了哄抢。郑三炮的一些溃兵开始趁乱抢劫灾民的东西。灾民中最值得抢的就是老东家马车上的衣物和粮食。一些溃兵哄抢马车。后来的一个溃兵看到别人先下手为强,一刺刀扎在别人抢到手的粮袋上,谁知从粮袋里“哗啦”“哗啦”滚出一些银元。立即吸引来更多的溃兵。

老东家的儿媳护着自己怀孕的肚子。星星也死死抱住自己的怀,溃兵以为星星怀里也藏着财宝,上去一把拽了出来,原来是一只猫,溃兵气急败坏地把猫摔到地上,猫一声惨叫,星星扑上去抢起。

老东家惊恐地看着四周,突然醒悟,扑向马车,死死抱住最后一袋粮食,被一溃兵一枪托砸昏在地,账本从怀里滑落而出。星星和地主婆又上去护老东家。另一溃兵趁势夺去地主婆怀里的大钟。

小安看着这混乱的一切,又开始对着天空祈祷。

小安:主啊。

这时第二批日本轰炸机飞来,第二批炸弹又次第落下。许多士兵和灾民又被炸死了。但炸弹也救了灾民,士兵抱着抢到手的东西开始逃跑。几个士兵赶走了东家的马车,一个士兵摘下老东家的狐皮帽子,戴到自己头上。另几个士兵想将星星掳走。星星挣扎着喊。

星星:栓柱,救我。

栓柱急了:放手,这是我媳妇!

抄着铡刀砍翻一个溃兵。另一溃兵端起枪就打栓柱。这时安西满不祷告了,像猛兽一样,扑到这溃兵身上。溃兵枪口一歪,没打中栓柱的胸膛,打中了栓柱的胳膊。栓柱的胳膊被打翻出一块肉。这时又一批炸弹落下,溃兵一哄而散。星星从身上扯下一条布给栓柱包扎。

星星:没想到,你胆还挺大。

栓柱总算重新立了功,有些扬眉吐气:惹我!

这时听到瞎鹿嘶裂嗓子在喊:娘,娘!

原来瞎鹿娘在这次轰炸中被弹片炸死了。好像还不明白发生的一切,瞪着惊恐的眼睛。

49 逃荒路上日

日本飞机和中国军队走后,剩下灾民在山路上收拾残局。

老东家从昏厥中醒来。狐皮帽子被抢走了,露出一个大光头。光头上露出老家被抢时留下的伤疤。

栓柱:东家,你没事吧?

老东家在星星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身,四处寻找,首先找到账本揣到自己怀里。

老东家: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不是东家了。过去我说是躲灾,现在也成逃荒了。这下踏实了。(指指自己的光头)冷。(又从地上捡起一个钟锤)没有钟锤,抢个钟有啥用呀。(然后走到瞎鹿身边,看被炸死的瞎鹿娘,对瞎鹿叹息一声)昨天那小米,应该借给你一斗。

瞎鹿抱着被炸死的娘,他不敢对日本飞机和中国军队发火,现在把无名火发到了老婆头上:我用小车推着俺娘走了几百里,原来怕她病死和饿死,没想到她被飞机炸死了——这下你称心了吧?

花枝也像母老虎一样发泄:死了轻爽——我还想被飞机炸死呢。死了不受罪!

瞎鹿抄起扁担就要打老婆,被老东家劝下。

老东家:啥时候了,你们还顾上打架,还是赶紧挖个坑,把你娘埋了吧!

这时栓柱突然发现什么:咦,你娘被炸死了,咋一点血没有呢?

果然,瞎鹿娘额头上有一个圆洞,但没出一点血——仍瞪着惊恐的眼睛。

瞎鹿从娘怀里拿出祖宗牌位,插到自己怀里,这时伤心地:她半个月都在吃柴火,昨天刚喝碗米汤,还变不成血呢。(看娘大睁着双眼,对安西满说)俺娘死了也不闭眼,小安,趁着你在,也给她做个弥撒吧。不管她信不信主,你念叨两句,她要能进天堂,也就不挨饿了。

安西满:你的胡琴呢?

瞎鹿去手推车那里寻找二胡。但手推车已被炸弹炸飞了,行李衣物散了一地,二胡也被炸成了碎片。

瞎鹿对安西满说:家伙没了,你只能一个人干唱了。

安西满想了想:那我由着眼前的事儿,唱个“玛利亚,俺的娘”吧。

于是干唱弥撒。

玛利亚俺的娘

世道变成了啥模样

遍地死人无人管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鬼子又来扔炸弹

死的死来伤的伤

玛利亚俺的娘

圣母快显灵莫让人死光

……

安西满一边唱弥撒,一边用手抚慰瞎鹿娘的眼睛。瞎鹿娘的眼睛倒慢慢闭上了。

安西满眼中流出了泪。

50 逃荒路上日

瞎鹿娘已被埋葬。地冻住了,坑挖得太浅,新翻起的黄土,刚刚埋过她的尸身,一缕灰白的头发,还露在外面。

瞎鹿娘那架破旧的纺车,也被炸弹炸得散了架。瞎鹿把散了架的纺车堆在坟前,点着。熊熊火光中,瞎鹿跪拜。

瞎鹿:娘,天冷,你在那边多纺花,穿暖点儿。

老东家问安西满:小安,你不是说,主要带我们走出苦海吗?现在大家已经够苦的了,主咋不管哩?

安西满看着眼前的景象,脸憋得通红:老东家,我教传得不好,你把我问住了。

51 洛阳郊区一天主教堂日

灾民队伍从远处山坡上走过。

教堂前拴着一头毛驴。一个中国教士正往毛驴身上搭一些食品、铺盖和草料。

意大利天主教神父托马斯·梅甘拍拍毛驴,对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说:这是我能尽的最大努力了,给你找了一头毛驴。但我还是劝你回重庆。

白修德:我从重庆出发的时候,只知道这里发生了灾荒,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

托马斯·梅甘:那是你刚到灾区,我们已经习惯了,因为每天都在死人。

白修德:死人并不使我难过,难过的是弄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一批批倒下的中国灾民面前,我看不到一个政府所应承担的救济和帮助作用。

托马斯·梅甘:你是美国人,我是意大利人,美国和意大利正在欧洲战场相互蚕食,但在对中国灾民的看法上,我与你有同样的不理解。政府的官员都说无法救灾是因为战争,但豫北会战打得一塌糊涂,河南眼看就是日本人的了。你继续往灾区走,会有两种结果:一、你明年得了普利策奖;二、你成了日本人的俘虏。

白修德:我只是想了解真相。我觉得事情的背后,一定另有原因。(遥望山坡上的灾民队伍)灾民都一声不响地往前走,中国的委员长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52 黄山官邸日

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张道藩走进蒋介石的办公室,蒋介石正在桌后批阅文件;蒋介石见张道藩进来,指着茶几上的《大公报》说。

蒋介石:宣传的事,都归你管,你把这篇关于河南的社评,好好念一念。

张道藩拿起报纸,左栏是一篇社评,叫《看重庆,念中原》,作者王芸生,张道藩只好念道:“昨日本报登载一篇《豫灾实录》,想读者都已看到。谁知道那三千万同胞,大都已深陷在饥饿死亡的地狱。饿死的暴骨失肉,逃亡的扶老携幼,妻离子散,吃杂草的毒发而死,啃树皮的忍不住刺喉绞肠之苦。这惨绝人寰的描写,实在令人不忍卒读……尤其令人不忍的是,灾荒如此,粮课依然。今天报载中央社鲁山电,谓‘豫省三十一年度之征粮征购,虽在灾情严重下,进行亦颇顺利’。这‘亦颇顺利’四个字,实出诸血泪之笔。……”

张道藩念不下去了,忙检讨:是我监管不力,昨天晚上,我刚从广西回来……

蒋介石停下手中的笔:王芸生是不是《大公报》的主编?

张道藩:是。

蒋介石发火:王芸生蛊惑人心,让《大公报》停刊整顿!

张道藩忙说:只是,王芸生受到美国国务院战时情报局的邀请,过两天就要访美,这时将《大公报》停刊,是不是……

蒋介石:这种时候,美国就不要去了。

张道藩忙转移话题:外边议论更多的,是豫北会战的事。政府要放弃河南,把灾民甩给日本人,已成为公开的秘密。大家都说……

蒋介石:胡说,政府从来没说放弃河南,让《中央日报》发个社评,以正视听。

张道藩张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这时宋美龄进来,对蒋介石说。

宋美龄:童子军的孩子们来了,都想见见你。(又强调)这批孩子,都是烈士的遗孤。

蒋介石这时转过来情绪:烈士的遗孤,我见我见。

张道藩擦着头上的汗,也忙附和:该见,该见,委员长是童子军的总会长啊。(接着说)委员长,我先回去了。

张道藩退去。宋美龄开始给蒋介石的脖子里系童子军的领巾。这时陈布雷进来。

陈布雷:史迪威来了。

蒋介石:不是说明天见他吗?

陈布雷:他自己闯进来的。

53 黄山官邸日

史迪威在发火。

史迪威:请原谅我打扰您,我知道您刚从缅甸回来非常疲惫。但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必须马上进行军事改组,曼德勒战役打得一塌糊涂,每一个将军都在保存自己的实力,杜聿明和戴安澜拒不听从指挥,他们忘记了我是他们的长官。而我听说,他们背后有您撑腰!

蒋介石脖子里系着童子军的领巾:史迪威先生,这是不可能的。

史迪威:我还听说,蒋鼎文将军的部队,并没有有力地抵抗向河南进攻的日军,一个礼拜就把防线全丢了,据说也是因为您暗地要把这支部队撤出,把河南甩给日本人。

蒋介石:这肯定是谣传,蒋鼎文将军的部队,还在有效地抵抗日军。

史迪威:盟国援助的战略物资的分配,也应该以军队能否作战为前提,而不能只用来装备效忠于个人而不是国家的嫡系部队——有人说您在考虑战后的世界格局和中国格局,但如果我们在目前的战争中每一个人都在打个人的小算盘的话,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先进日本人的战俘营而没有战后。

蒋介石发怒:史迪威将军,请你明白你在跟谁上课。我是盟军中国战区的总司令,而你是我的参谋长——你不懂中国的事情!

史迪威:已经有无数人在用这个理由来搪塞我,那么中国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呢?我要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罗斯福总统,罗斯福和斯大林肯定也不会同意你们的军队这么做!这也会影响到我们援助物资的战略分配!

蒋介石震怒,“忽”地站起:你不用拿援华物资来威胁我!我也会告诉罗斯福总统,你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参谋长!

这时宋美龄挽狂澜于既倒,美丽地笑着:都是老朋友了,犯不着一谈中国就这么怄气。(对史迪威,直接用英语)将军,委员长是中国人,他肯定和您一样关心中国。(挽起仍在生气的史迪威)外边有童子军在等着,我邀请您一起去检阅这支部队。

54 黄山官邸日

黄山官邸台阶上,站着蒋介石、宋美龄、史迪威,他们身后站着陈布雷等人。

一群八九岁的孩子,穿着童子军军服,列队从台阶前通过。打头旗的是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孩子们虽然精神抖擞,但步伐走得七零八落。

宋美龄对蒋介石:刚凑到一起,步子还走不好。

正是这七零八落,让蒋介石看得很开心。史迪威也笑了。蒋介石放下心中的军国大事,慈祥地说。

蒋介石:顶好的,顶好的。

宋美龄招呼打头旗的小女孩上前。

宋美龄对蒋介石:这是孙放吾烈士的女儿。(悄声)孙将军是96师的副师长,上个月在缅甸壮烈殉国。

蒋介石走上前去,对小女孩:你父亲是个伟大的军人。

小女孩眼泪刷地下来了,“啪”地向蒋介石敬了一个礼。

蒋介石也被感动了,将小女孩的手拿下来:过年的时候,到我家里来,爷爷给你发压岁钱。(又对所有的孩子)你们的父亲,都是伟大的军人。

55 开封火车站日

日军排着整齐的队伍,在上火车。远处可以看到开封的木塔。

站台上全是日军。

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冈村宁次大将,某集团军司令官高桥次郎中将在站台上踱步。他们在用日语交谈。

高桥次郎:司令长官,军部一下从这里抽调这么多兵力,豫北战役我们是否要彻底放弃?

冈村宁次:河南赤地千里,到处都是灾民和死人——但这并不是我们放弃进攻的理由,而是帝国受到了太平洋战争的牵制。蒋介石要把河南作为一个包袱甩给我们,军部也是将计就计,停止进攻,从这里抽调兵力。

高桥次郎:既然这样,从明天开始,我就命令空军停止轰炸。

冈村宁次摇头:不。地面进攻可以停止,但飞机不要停止轰炸——就这样一直拖下去,让重庆方面摸不透我们的意图。

高桥次郎:这样拖下去,也就是再拖死些灾民,从战争利益上讲,重庆方面已经取得了胜利。

冈村宁次:一开始我也这么想,后来山田总长教诲我,拖着一个国家的人民,也就拖着了这个国家。

汽笛一声长鸣,满载日军的列车开动了,喷出的烟雾遮蔽了车站。

56 逃荒路上傍晚

白修德骑着毛驴,逆着灾民队伍向东走。

在山角转弯处,他发现了山角后面的乱坟岗。

乱坟岗上,有狗在扒吃人的尸体。

白修德跳下毛驴,掏出一九四二年的“莱卡”相机,对着乱坟岗拍照。

57 逃荒路上傍晚

花枝、星星、地主婆等人在路边野地里拾杂草。

老东家、栓柱、瞎鹿等在路边剥树皮。

沿途的树木,已经让灾民剥成了光杆。

瞎鹿扶着树,让留保站在自己肩上,用镰刀往上够残存的树皮。

58 逃荒路上夜

几十里的山路上,灾民又在埋锅造饭。

老东家彻底成了灾民,锅里煮着和瞎鹿家一样的东西,也是杂草和树皮。地主婆在给老东家、大肚子儿媳、星星和栓柱盛树皮汤。老东家吃饭也不背人了,和瞎鹿家吃在了一起。

老东家端着碗感叹:活了一辈子,做梦也没想到要吃柴火。见天儿吃这个,身子都吃麻了。(张开嘴让瞎鹿闻)闻闻我嘴里啥味儿。

瞎鹿:不用闻,苦味儿。

老东家愤怒地:过去可都是饺子和包子味儿呀!

白修德牵着毛驴从灾民间穿过。他身后跟着一群灾民的衣衫褴褛的孩子。其中有留保和铃铛。白修德发给他们每人一块饼干,这些孩子马上填到自己嘴里。接着一些大人也不顾廉耻地伸出手跟着他跑。饼干发着发着快没有了,场面有些混乱,白修德有些慌乱,加快步伐想摆脱这些灾民。但这些灾民紧追不舍,将白修德团团围在中间。情急之下,白修德从腰里拔出枪,向空中“嘭”地打了一枪,把这些灾民给吓跑了。

59 逃荒路上夜

避开灾民,白修德来到一座山包后,从毛驴身上卸下铺盖、剩下的食品和草料,像灾民一样准备露宿。他在避风处摊开铺盖,给毛驴喂干草,将自己皮帽子的耳朵放下来,裹上被子,一块一块往嘴里送饼干。他望着星空,心潮起伏。

60 逃荒路上深夜

几十里山路上,睡着的灾民。

瞎鹿一家睡在一座废弃的戏台后。夜里风寒,花枝搂着留保,瞎鹿怀里搂着铃铛。

一只手在拍昏睡的瞎鹿。瞎鹿醒来,发现是栓柱。

瞎鹿不乐意地:弄啥哩?

栓柱:老东家叫你。

瞎鹿:去弄啥?

栓柱趴到瞎鹿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瞎鹿身子一紧。想了想,把怀里的铃铛放到地上,起身。铃铛醒了。

铃铛:爹,弄啥哩?

瞎鹿:等着,爹给你弄吃的去。

61 逃荒路上深夜

山包后,由于连日的疲惫,白修德已经睡熟。相机套在脖子里,手枪掖到枕下,剩下的不多的食品也被他掖到枕下;小毛驴嘴里倒着草,卧在他身旁。

夜色里,老东家、栓柱、瞎鹿悄悄摸到山包后。原来老东家在组织抢白修德,像几个月前灾民抢他们家一样。

瞎鹿(悄声):抢他的东西吗?

老东家指了指毛驴:主要是牲口。

瞎鹿:他要醒了呢?

老东家:宰了他。

栓柱有些胆怯:他身上有枪。

老东家瞪了栓柱一眼:咱本来也有枪,不是被你弄没了?

栓柱有些气馁,悄悄爬了上去。接近白修德,先找他的枪。发现枪在枕下,小心翼翼将枪一寸寸从枕下掏出。瞎鹿接着爬上去,将毛驴悄悄牵走。栓柱见白修德仍无动静,又将白修德枕下的食品悄悄掏出;想了想,还不甘心,从身上掏出一把杀猪刀,将白修德脖子里的相机带子割断,将相机也拿走了。

62 逃荒路上深夜

三人牵着毛驴转到山包前。

瞎鹿:毛驴偷了出来,可到哪儿卖呢?

老东家:七天水米没打牙,寻个没人的地方,现在就把它宰了,煮了,吃了!

63 逃荒路上深夜

山洼里,瞎鹿抱着驴头,栓柱掏出怀里的杀猪刀,照着驴脖子捅过去。但一刀没捅准,毛驴一阵疼痛,嘶叫一声,踢蹬开人,拖着血脖子向黑暗中跑去。

老东家跺着脚:该拿绳子勒呀,咋能拿刀子捅呢?

驴的嘶叫声惊醒了白修德,白修德闻声追了过来,看到他的东西都在栓柱身上,一下扑了上去,将栓柱扑倒在地。两人在地上翻滚扑打,到底白修德比许多天没饭吃的栓柱体力好,渐渐将栓柱压到身下。栓柱气急败坏,拿起刀子要捅白修德,被白修德一肘将刀子打掉。栓柱拾起相机,就要砸白修德的脑袋,白修德慌忙后撤。

白修德:饼干,毛驴,给你们;相机不能吃,还我。

栓柱和瞎鹿愣在那里。

老东家又跺脚:还愣着干什么?追驴去呀。

64 逃荒路上深夜

瞎鹿和栓柱去追驴,老东家和白修德坐在山坡上。白修德从身上掏出一盒皱皱巴巴的香烟,递给老东家一支。

老东家颤颤巍巍吸了一口:一个月没吸烟了,没想到烟也能扛饿。

白修德后怕地:差点没命,没想到害我的不是战争和日本人,是灾民。

老东家:我想大哭一场。俺范家人老几辈,没偷过人。(又问白修德)俺逃荒是活该,你一外国人,来这儿图个啥呢?

白修德:我想把这里的真实情况,告诉你们的政府。

老东家马上站起来:原来在替我们做好事呀。那俺不该杀你的驴。等驴追回来,俺就还给你。

65 逃荒路上深夜

瞎鹿和栓柱在找驴。但黑暗之中,驴早跑得看不见了。到了一岔路口,两人有些犹豫。

栓柱:你往东找,我往西找。

66 逃荒路上黎明

黎明时分,瞎鹿找到了这头丢失的驴。但受伤的驴已经落到了山后另一帮逃荒的灾民手里。在一辆被日本飞机拦腰炸断的卡车旁,这帮灾民已经将驴杀掉,卸成几大块,用一口废弃的行军锅在炖肉。驴头和血淋淋的驴皮,就扔在锅边。锅里的水已经冒泡。

瞎鹿闻着香味找过来,指着正炖的肉说:我的驴。

一个疤瘌眼灾民:别装了,你也是一逃荒的;有驴,眼也不会饿眍了。

瞎鹿:我抢的。

另一灾民:你能抢,俺不能抢?

双方争执起来。瞎鹿不管别的,伸手从锅里捞出几大块肉,虽然刚捞出的肉热得烫人,但还是牢牢抱在怀里。这帮灾民也急了,疤瘌眼灾民一棒子下去,不小心打在瞎鹿头上,瞎鹿一头栽到了肉锅里。

看出了人命,这帮灾民倒愣住了。

67 洛阳郊区天主教堂夜

月牙偏西。

有人在拍教堂的门。

教堂内沉寂,无人理会。

锲而不舍的拍门声。

教堂内亮灯了。传出托马斯·梅甘的声音:谁呀?

拍门人答:神父,是我,安西满。

68 教堂餐室夜

餐桌上有一盆杂菜,几个馒头。安西满在大口小口吃饭。

托马斯·梅甘有些兴奋:小安,你没有辜负主的期望,跟着灾民,在逃荒路上传教,主的事业,一定会让你发扬光大。

安西满嚼着嘴里的饭菜:神父,我是个逃兵。我坐着溃兵的卡车,逃到了这里。

托马斯·梅甘一愣,接着明白了:那就在我这儿歇一阵,也不能为了传教,让你饿死在路上。

69 教堂起居室夜

安西满一脸冻疮,托马斯·梅甘往安西满脸上涂药膏。

安西满:神父,我来找你,就想问你一句话,这里发生的一切,主知道吗?

托马斯·梅甘点点头。

安西满:既然知道,他为什么不管?

托马斯·梅甘张张嘴,答不上来。

安西满又问:世上发生的一切,是不是都是主的旨意?

托马斯·梅甘又点点头。

安西满:那这里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也是主的旨意?如果是主的旨意,他什么意思?这里的老百姓,都是老实人,为什么要把他们饿死和炸死?

托马斯·梅甘:这不是上帝的旨意,这是魔鬼干的。

安西满:那上帝为什么总是斗不过魔鬼?如果斗不过魔鬼,信他有什么用?

这些惊心动魄的话,托马斯·梅甘越听越紧张。

安西满哭了:关键时候,主不见了,是灾民救了我一命。

托马斯·梅甘:小安,你累了。(又低声说)你不能怀疑上帝。

安西满扎到托马斯·梅甘怀里:神父,我也觉得,魔鬼钻进了我的身体。

托马斯·梅甘叹口气:待会儿,我就为你祈祷。

70 逃荒路上清晨

新的一天开始了。灾民们从宿营地收拾行李,推车挑担,重新上路。

老东家一家和花枝一家围在一起发愁。

栓柱:三天了,不能再等了。耽误路不说,再等,就饿死在这儿了。

花枝不干:那瞎鹿哪儿去了呢?

老东家:山前山后都找了,不见个人影。(对花枝)花枝呀,大爷说句难听的话,逃荒路上……

花枝突然爆发了,跳到老东家面前。

花枝:那天你们说去偷驴,驴没偷着,瞎鹿没了,你们得赔我。

老东家拍着巴掌:说起来这事儿怪我,那天不该偷那外国人。(叹息)可人不见了,咋个赔法呢?(又叹息)如在老家,我赔你三十亩地,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我都快饿死了。

栓柱翻着白眼:逃荒路上,天天死人,有啥稀奇的。

花枝:别人死了还见个尸首,这瞎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不能不管!(开始坐在地上撒泼大哭)瞎鹿,你死哪儿去了,人家欺负俺这孤儿寡母了呀。

留保和铃铛也跟着哭。

老东家嘬着牙花子,一筹莫展。

71 重庆大街日

高高低低的山城彩旗招展。街道两旁是手持美国国旗和中国国旗的成千上万的中国民众。民众都鸦雀无声,在听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一位中年处长讲话。

中年处长:一切看我的手势。喊口号不要提前,也不要落后,外宾车队距你一百五十米时再喊。大家听清楚了吗?

整个山城惊天动地地回应:听清楚了!

中年处长:现在来练习一下,看各单位、各学校、各工厂和各工商界练熟了没有。注意,车队过来了,距你一百五十米,(手势从头顶猛地落下)喊!

民众一起在喊:Welcome!

由于民众由各界别组成,鱼龙混杂,口号还是喊乱了。学校喊得清楚,小商小贩对外语不熟,就喊得含混不清和底气不足,甚至转成了别的意思。隆冬天气,中年处长急出一头汗,皱着眉对重庆市政府一位年轻处长说。

中年处长:还是喊乱了!不知你们重庆市是怎么组织的!

年轻处长有些气馁:要不就别喊外语了,还是喊“欢迎欢迎”吧!

中年处长生气地:这不是喊什么的问题,这是外交事故!

72 美国驻华使馆日

白修德急急忙忙往使馆闯,被一使馆人员拦住。

使馆人员:对不起,大使先生真的没时间。

美国大使高斯从二楼急匆匆下来,白修德喊。

白修德:高斯,我有事情,很紧急。

高斯:我的事情也很紧急,我要去机场,迎接我国的总统特使。

白修德:请给我五分钟时间。

73 美国使馆院子日

吉姆轿车前,高斯已将车门拉开。

高斯:你说的故事,我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白修德:如果我不是遇到几个中国军队的通讯兵,现在已经饿死在中国灾民里了!

高斯:如果你把它发在《时代》周刊上,将是一个爆炸性新闻。

白修德:我想通过你,见到中国的高官,他们肯定还蒙在鼓里。

高斯耸耸肩:这可是中国的内政。

白修德: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高斯钻进轿车,盯着白修德:看你差点死在河南的分儿上吧。

74 江北机场日

一条红地毯铺向航道。

红地毯前站着一列中国政府高官。打头的是外交部长宋子文和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张道藩。

他们身后是宏大的欢迎人群,手中拿着美国国旗和中国国旗。

张道藩:不是说在江心机场降落吗?怎么又临时改成江北机场了?

宋子文:江水有些上涨,委员长怕不安全。

看着身后等待欢呼的海洋,张道藩:一个总统特使,花三十万人夹道欢迎,从外交礼遇上讲,是不是有些过分?

宋子文:他可不是一般的总统特使,他是民主党下一届的总统候选人。也许再过两年,他就是美国总统了!(低声对张道藩)委员长也是深谋远虑。

美国大使高斯的汽车,匆匆忙忙驶进机场。

75 江北机场日

美国总统特使威尔基的专机停靠在红地毯前。

威尔基满面笑容走下专机。

机场上一片欢呼的海洋。

宋子文握住威尔基的手,用英语直接与他交谈:蒋委员长正在宜昌前线视察,三天后才能回来,委托我和张部长迎接特使。

威尔基:宋部长,上次在纽约的时候,你说要请我吃凤爪,直到今天我还不明白,凤凰你们是如何捉到的?

宋子文:中国是一个好客的民族,到了今天晚上的宴会上,你就知道了!

张道藩等人大笑。

众人走向停机坪一侧的车队。这时高斯跨前一步,悄声对宋子文说。

高斯:部长先生,能否耽误您一分钟时间?

宋子文停住脚步。

高斯:白修德从河南回来了,他想把河南的情况,告诉贵国政府……

76 逃荒路上日

老东家一家,栓柱,带着花枝和两个孩子,开始逆着逃荒人流往回走。老东家已经对逃荒彻底失望了,他要回头走到敌占区,走回老家。

战区巡回法庭的老马带着两个随从从灾民队伍旁经过。巡回法庭的马车被溃兵抢了,三个人背着枪,衣衫褴褛,神情也跟灾民差不多。看老东家往回走,老马吃了一惊。

老马:啥个意思,咋往回走哇?

老东家指指大肚子儿媳:老马耶,柴火都没得吃了,儿媳又快生了,(指指花枝)她男人也不见了,老的老小的小,这荒没法逃了,俺要回老家。

老马:仗打败了,你回去当亡国奴呀?

老东家:当亡国奴,也比饿死强啊,我已经不怕日本人了。

老马:你是不怕日本人,可我告你,延津已经让日本人炸平了,你回去也是饿死。

听说延津被炸平了,回去的路也被堵死了,老东家不禁一屁股坐到地上。他不甘地捶着胸口:我亏呀。

老马:你亏,我不亏?我当一伙夫多好,当这扫帚星庭长干吗?我给省主席做过饭,主席吃啥,我就吃啥。

栓柱听说老家被炸平了,恨着牙悄声说:我他妈才亏呢,我在老家藏的有宝贝!(又盯着星星,恨着牙)再往前走,就不能让我啥都得不着了!

老东家:那个外国人老白,是个骗子,他说到了重庆会救我们,他把我们给忘了。

77 重庆宋庆龄官邸日

官邸院子中,安谧洁净。阳光透过一棵桂树,打在花园一侧的鱼池里。宋庆龄坐在藤椅上,接见《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侍者在上咖啡。

宋庆龄:白修德先生,于右任院长的信我看到了——您是怎么见到于院长的?

白修德:夫人,河南的灾情确实非常严重。我想把那里的情况报告给政府,没想到这个过程这么艰难。没去河南之前,我见政府的官员还是容易的,这次我从河南回来,好像得了瘟疫;我见不到宋子文部长和张道藩部长,高斯大使说也没用;我通过美军的联络官,见到了军事委员会的商震将军,商将军不相信我的报告;又通过美国使馆的谢伟思,见到了四川省政府主席,主席告诉我河南不归他管;又通过四川省主席,见到了立法院的孙科院长,孙院长听了我的陈述之后,说只有蒋委员长说话,中国大地上才能见到行动;最后找到监察院于右任院长,他说非见到夫人,利用您的影响,才能见到委员长——夫人,这些天我觉得我像一只苍蝇!

白修德说累了,宋庆龄笑了。

宋庆龄:委员长刚从宜昌前线回来,长时间的军事视察,使他非常疲倦,贵国总统的特使又在重庆需要他应酬,但我会给他打电话。

白修德感激地:谢谢夫人。我要等多长时间?

宋庆龄:也许五天,也许十天,也许根本见不到。

白修德急了:夫人,河南正在一天天死人。我有一个朋友叫老范,也挺不了多长时间了。

宋庆龄优雅地用手止在嘴上:耐心,对于我们很重要。

白修德赌气:其实这事跟我没关系。我只等十天,十天后我就回美国。

宋庆龄:那你河南就白去了。

78 逃荒路上夜

一轮明月,挂在天上。灾民在露宿。

栓柱把星星带到一座土窑里,从怀里掏出一块上次抢白修德的饼干。

栓柱:想吃吗?

星星看到饼干,眼里露出饥渴的光,点点头。栓柱递给星星。星星像狼一样抓过来就吃。

栓柱:还想吃吗?

星星又点点头。

栓柱:把那男学生的照片给我。

星星想都没想,从书包里掏出书,从书里拿出照片,递给栓柱。

栓柱将照片塞到嘴里嚼了嚼,“噗”地又吐出来:不当吃。

栓柱指指自己的脸:亲我一口。

星星想了想,亲了栓柱一口。栓柱趁势抱住星星,要解星星的衣服。

星星:等灾过去。

栓柱:等不及了。

星星急了,扬手打了栓柱一耳光,挣脱跑了。

79 土窑夜

栓柱和星星的交易被悄悄跟来的花枝发现了。星星走后,花枝进了窑洞。

花枝:没弄成吧?我告你,人一喝墨水,就是条喂不熟的狼。

栓柱有些臊眉耷眼,抹着脸想走,被花枝一把拉住,逼到窑壁上。

花枝:给我饼干,我跟你睡。

边说边解自己的衣服,把栓柱给吓住了。

栓柱:没了,身上没了。

挣着身要走。

花枝发疯一样在栓柱身上乱摸,愤怒地:给我,你和老东家把瞎鹿害死了,你们得赔我。

两人扭巴到一起。花枝终于把栓柱身上最后两块饼干搜了出来。

花枝:一条命,值两块饼干。

花枝走后,栓柱的身子顺着窑壁出溜下来,后悔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栓柱:我他妈傻,都快饿死了,我图个啥呢?

80 逃荒路上黄河边日

逃荒队伍走到了黄河边。

几件破衣烂衫,搭成一个屏障,老东家的儿媳在生孩子。屏障里传出老东家儿媳长一声短一声的吼叫,由于体弱,吼叫显得有气无力。地主婆和花枝在屏障内忙活。

花枝(从屏障内传出的声音):用劲儿,用劲儿,已经露头了。

地主儿媳(声音):我要死了,再没有劲了,生不出来了。

老东家拄着一根棍子,在屏障外焦急地等候:老天保佑,俺老范家几辈单传,让俺留下这个种吧。

星星在烧一锅冒着水泡的热水,旁边卧着她的已骨瘦如柴也有气无力的狸猫。狸猫已饿得睁不开眼睛。

“哇”的一声婴儿啼哭,破衣烂衫中,孩子生下来了。地主婆满手血污地出来舀热水,老东家急切地看着她。

地主婆:是个男孩,虽然不足月,活了。

老东家长出一口气:祖宗保佑——他爹死了,怕是个转生啊。

花枝从屏障内出来:赶紧给孩子起个名儿吧,有个名儿叫着,就好活了。

老东家:图个吉利,叫留成吧。(又说)留成呀留成,本来你该当少爷,没想到生下来就得逃荒。

屏障内传出儿媳的呻吟声:把他掐死吧,逃荒路上,我身上一点奶都没有,养不活他。

孩子不哭了。

老东家着急地:孩他娘,可别掐死。等到了洛阳,我把身上的皮袄卖了,给你熬个热汤。

儿媳(声音):现在就熬吧,我已经快没气了。

81 逃荒路上日

“哇”的一声惨叫。栓柱用杀猪刀宰了星星的狸猫。瘦骨嶙峋的猫,血倒喷涌而出。

老东家:没想到生一个孩子,要喝猫汤。(对星星)对不住闺女,猫带了一路,现在把它杀了。

谁知星星看到这惨相,一点不心疼。她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书,一张张扯下,扔到锅下的火里。接着说出石破天惊的话:爹,我也想喝猫汤。

82 重庆国防委员会走廊日

白修德由陈布雷陪同,走向蒋介石的办公室。

陈布雷:委员长接着还要到机场欢送贵国总统特使,只能给你十五分钟。

白修德有些紧张地点点头。

长长的走廊像迷宫一样曲折,他们穿行其中。

83 蒋介石办公室日

宽大的办公桌后,蒋介石在批阅文件。

他的机要秘书把一个报告放到他面前。

机要秘书:这是我们搞到的,史迪威写给罗斯福总统的报告,要求追查豫北会战的责任。何部长建议,在罗斯福看到这份报告之前,先把蒋鼎文将军的司令长官给撤掉。

蒋介石没有说话。

84 国防委员会走廊日

转过几道弯,陈布雷和白修德来到蒋介石办公室门口。门两侧,站着两个穿中山装的便衣。他们冲陈布雷温和地点头,无声地将门拉开。

85 蒋介石办公室日

见陈布雷和白修德进来,机要秘书退去,蒋介石站起身将手伸过桌子,与白修德握了握。

蒋介石:白修德先生,我听说过你。

白修德感激地点点头,坐在旁侧的椅子上:尊敬的委员长,我想向您报告的是,河南三千万人遇到了吃的问题,逃荒的灾民正在一天天饿死。

蒋介石没有说话。

白修德:很明显,政府并不了解那里的情况,因为政府没有向这些灾民提供任何帮助。一些官员向我解释那里正在发生战争,可从目前看,日本人并没有向河南发动进攻。

蒋介石站起身,来回踱步:白修德先生,我也向灾区派有调查员,他们向我报告的情形,和你说的并不一致。河南灾情有,但不会这么严重。

白修德急了:委员长,我听说灾区发生过人吃人的情况。

蒋介石浑身一哆嗦:白修德先生,人吃人的事在中国是不可能发生的。

白修德争执:我亲眼看到狗吃人!

蒋介石:这是不可能的!

白修德马上把自己的皮包拉开,从皮包里掏出一大摞照片,摊在了蒋介石的办公桌上。照片上有各种各样灾民的面孔、姿势和逃荒的情形,锅里煮的各种吃食。还有几张照片清楚地表明,一些野狗正在乱坟岗上刨着。狗的一侧,是一轮将要落下的夕阳。

蒋的脸上出现一阵神经性的痉挛,两膝轻微地哆嗦起来。他被一个外国记者逼到了墙角。出于战略考虑,他的态度马上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蒋介石:白修德先生,看来你比政府派出去的任何调查员都要称职,这些情况我以前确实不知道。如果河南灾情这么严重,政府绝不会坐视不管,尽管在战时救灾有一定困难。(向陈布雷)明天安排专门的救灾会议!

陈布雷边在记事簿上记着边答:是。

蒋介石向白修德:另外,请你再向我提供一份完备的报告。也请你向陈布雷先生提供那些瞒灾不报和治灾不力的河南官员的名字,政府将对他们严惩不贷!

接着向白修德伸出手握手送别。

86 蒋介石办公室

蒋介石坐到椅子上,半天没说话。

陈布雷:这些外国人,就爱自以为是。

蒋介石踱到窗前,叹息一声:他们只知道我们应该干什么,不知道我们干不了什么。

正在这时,窗外响起了空袭警报。一群侍卫闯了进来。

为首的侍卫:日本飞机来了,请委员长到防空洞躲避。

蒋介石没动,看着窗外:他们都没有日本人聪明。日本人看透了中国,才敢如此嚣张。

87 重庆街头日

日军轰炸机像蝗虫一样飞临重庆上空。

一批批炸弹次第落下。

重庆马上成了火海。

88 重庆街头日

沿江两岸已被炸成残垣断壁。残垣断壁上还在冒着火苗和浓烟。

一队童子军穿着整齐的军服,打着手鼓,吹着长号,踏着鼓点从远处走来。步伐整齐,号声嘹亮。领头的童子军仍是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孙放吾烈士的女儿,她挥动着仪仗,威严肃穆。

街道两侧,仍是人山人海。人们手中挥着美国国旗和中国国旗,嘴里喊着“欢送欢送,热烈欢送!”

童子军之后,是一溜长长的车队。首先是宪兵的先导车。接着是美国总统特使威尔基的座车。威尔基看着废墟和浓烟中的民众,有些感动,他伸出手臂,向民众招手。之后是蒋介石的座车。之后是中国外交部长等高官的座车。

89 蒋介石座车内日

陈布雷在向蒋汇报最新情况。

陈布雷:事情比想到的还麻烦,我驻美使馆刚刚打来电报,《时代》周刊已经将白修德写河南灾区的文章登了出来。

蒋介石一惊:问一下张道藩,这样的稿子怎么会发出去?

陈布雷:我已经和张部长通了电话,审查处没有接到这样的稿子。他们调查了一下,白修德是在洛阳通过商业电台发出去的。

蒋介石发怒:查一查是哪一个电报局,把电报局长给我枪毙!

陈布雷:要把发往我国的《时代》周刊都收缴了吗?

蒋介石看着窗外问:日本方面,陈立夫怎么说?

陈布雷:军统得到的情报,日本人近期不会进攻河南,他们正在秘密往太平洋战场抽调兵力。

蒋介石:李培基呢?

陈布雷:他接连又上了五份报告,呼吁政府免除征实和紧急救灾。

蒋介石:多买《时代》周刊,让外交部翻成中文,每个部长和省长都发上一份。

陈布雷不解地:这……

蒋介石:日本人不来,我们就要救灾,不然让全世界怎么看?我们不成了一个置民众于水火而不顾的腐败政府了吗?打仗,救灾,既然各省各自为政,现在让他们看一看。(想想又说)把李培基的几次报告也附在后面。

陈布雷明白了蒋介石的意思,往纸簿上飞快地记着:是。

蒋介石:通知阎锡山,暂缓进行山西战役,把一部分运往山西的军粮改运灾区。

陈布雷往纸簿上记着:是。

蒋介石:告诉张道藩,号召全国为灾民募捐。另外,通知王芸生,看这次《大公报》怎么说。

陈布雷飞速记下:是。还有,我建议到了机场,能把救灾的决定告诉威尔基,说不定他在华盛顿一下飞机,就能看到《时代》周刊,接着他就会见到罗斯福总统。

蒋介石望着窗外废墟和浓烟中的人群: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羡慕两个人,一个是甘地,一个是毛泽东。

陈布雷看蒋介石。

蒋介石叹口气:他们身上没有负担,他们尽可以与民众站在一起。

90 陇海铁路日

一列列装满粮食的火车,从陕西向河南开去。

每一个麻袋上都打着红戳:赈灾。

列车上架着防空高射炮。

长长的列车“嗷嗷”叫着,钻进山洞。

91 山洞

在山洞的黑暗中,在火车轮子轧着铁道的“嘁咔嘁咔”的声音中,有电报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

尊敬的白修德先生:

我十分高兴地告诉你,今天早晨我突然发现陇海路上出现了几列车粮食。我想这与你的访问和对他们的责备是分不开的。你使中国政府惊醒过来,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虽然你已经返回美国,但在河南,老百姓将永远把你铭记在心。

意大利天主教神父托马斯·梅甘

一九四三年一月于河南

92 陇海铁路边日

山坡上,站着托马斯·梅甘,他身边站着安西满。

托马斯·梅甘指着陇海路上的火车说:看,上帝已经让他们拯救这里的子民。

安西满却摇头:你刚才打电报,还说是白修德的功劳,白修德不是上帝。

托马斯·梅甘叹口气,看安西满:小安,灾民有救了,你没救了。(又叹口气)活人有救了,遍地都是死人,无人掩埋,我们也得替他们想想办法。

93 逃荒路上日

一个灾民中医正在给老东家的儿媳把脉。儿媳奄奄一息,躺在稻草上,身上盖着一条破被子。老东家感激地对中医说。

老东家:老周哇,今天遇到你,算是遇到救星了。没想到几辈单传的世家中医,也出来逃荒了。儿媳自生了孩子,十来天就是这个样子,你好歹配服土药救她一命吧,救一个人就是救两个人。

中医不苟言笑,对老东家的话没有回答。品了半天脉,才拍拍手慢条斯理地说:生孩子时失血过多,又受了风寒。(悄声对老东家)老东家,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逃荒路上,脉息已经很弱了。

站起身就要走。

老东家:老周,你不能不管呀,把病看好,等逃荒回去,我给你十亩地。

中医:老东家,这病也好治,就是给她些吃的。不瞒你说,俺娘俺孙子,这两天也都饿死在路上。我走路也已经打飘了。

老东家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中医蹒跚远去。老东家的儿媳脑袋一歪,死去。孩子开始“哇哇”大哭。

老东家:是个好儿媳,自嫁到范家,没跟老人顶过嘴——只是跟我死在路上,我对不住亲家。

地主婆抱着“哇哇”哭的孩子,上前就去解儿媳的怀。老东家吃了一惊。

老东家:你干吗?

地主婆:趁她身子还热,让孩子再吃一口奶吧。

老东家:老天,她五天没吃东西了,身子瘦成了一把柴火,哪里还有奶呀!——赶紧让栓柱挖个坑把她埋了吧。

94 火车站日

一列满载赈灾物资的火车停靠在站台上。

一袋袋粮食被装卸工扛下火车,装到停在站台上的卡车上和一辆辆马车上。

卡车和马车一辆辆驶出车站。

火车站周边的铁丝网外,挤满了嗷嗷待哺的灾民。

火车站内外站满了实枪荷弹的警察,如临大敌。

95 河南鲁山省政府会议室日

河南省政府主席李培基正在召集赈灾会议。参加者有省政府秘书长马国琳,民政厅厅长方策,建设厅厅长张广舆,教育厅厅长鲁荡平,警察署长罗震等十几位官员。

李培基:经过省政府广泛急切地呼吁,中央政府已开始对河南救灾,从本月起,中央政府陆续从军粮储备中拨出八千万斤粮食给我们。

马国琳:这都是李主席念民众于水火,不怕丢官,冒死诤谏换来的——亲自赴重庆不说,还一连上了六道折子。河南人民世世代代,将铭记李主席的恩情。

李培基向马国琳摆摆手:还是研究赈粮的发放问题吧。

民政厅长方策是个大胖子,打量四周:开赈灾会议,粮政厅长、财政厅长都不在场,不妥吧?

马国琳:粮政厅老卢,财政厅老彭,到洛阳视察灾情去了,救灾刻不容缓,就不等了。

方策嘟囔:弄了半天,才八千万斤呀?去年鄂西受灾,政府拨给他们二万万斤。河南人就这么好欺负?八千万斤够干啥?河南有三千万人,每人才划二斤半,够吃三天!三天以后咋办?

李培基:给你八千万斤,就比要走八千万斤要好嘛。给过八千万,我们接着再要。八千万也能解燃眉之急,说不定就能少饿死几十万人。今天开会,主要是划分一下灾区。

方策不以为然:灾区还用划分?整个河南都是灾区。

马国琳:正因为僧多粥少,才不能撒胡椒盐,才要突出重点。

建设厅厅长张广舆是一个麻秆一样的瘦子:我同意突出重点。但过去一遭灾,我们就把重点划在了乡村,忽略了城市,最后乱子恰恰出在城市。不是城市这块归我管,我才这么说,而是上回黄河发大水,市民砸了省政府,是有教训的。

教育厅长鲁荡平白了张广舆一眼:突出重点,也不能单一地以区域划分,也该照顾一下行业;不是我主管教育,我才这么说,而是教育救国,一直是委员长提倡的。如果我们只顾灾民,不考虑特殊群体,把老师和学生都饿死了,我们就没有未来。

警察署长罗震:要说重点,我身为警察署长,一定得替十几万担惊受怕的警察说几句话,因为他们一直在重点上忙活;哪里有乱子,哪里就有他们。我斗胆说一句,如果不是十几万警察忍饥挨饿还在维持社会治安,河南早已出了洪秀全和李自成,我们现在在哪儿待着还得两说。

李培基拍了一下桌子,震怒:政府不救灾,你们每天长吁短叹;现在要救灾了,你们倒在这里打起来了。早知这样,这八千万斤粮食我就不要了——现在打一个电报退回中央还来得及!

这时秘书长马国琳站起来打圆场:各部门都在强调各自的困难,说的也都有各自的道理。至于哪些人是灾民,哪些人不是灾民,我们可以再研究。我想强调的是,灾粮的发放,决不能各自为政,还是要在省政府的统一领导下进行。

众人面面相觑。民政厅长方策又放了一炮。

民政厅长方策:既然是这样,那还召集我们开会干啥?你们两个私下定了不就完了?

李培基又要发怒,这时一个秘书匆匆走进会议室,把一封电报交给李培基。李培基看完电报,狠狠瞪了众人一眼,接着把电报递给了马国琳。马国琳边接电报便急切地问。

马国琳:又出什么岔子了?中央又要收回成命吗?

李培基:看你们再吵!——中央倒没收回成命,蒋鼎文抄了我们的后路,我们不是欠他三千万斤军粮吗?他把粮政厅老卢、财政厅老彭,扣在了洛阳,让我们拿粮食去换人。你们口才好,谁去见蒋鼎文?

众人面面相觑。

96 逃荒路上日

逃荒路旁,搭起一个草棚子。草棚子前,支着一口大锅。灶下烈火熊熊。

安西满系着围裙,用一个大铲子,在搅和锅里的粥。

草棚子四周,挤满了逃荒的灾民。老东家一家、栓柱、花枝带着两个孩子,也拥挤其中。

托马斯·梅甘站在一张桌子上,正给灾民讲话。

托马斯·梅甘:大家不要挤,每人都有份。但是,野地里都是死人,埋一个死人,领一碗粥。不然,过了冬天,就会有瘟疫。

灾民顾不上听托马斯·梅甘讲话,都往前拥。托马斯·梅甘脚下的桌子,被挤得乱晃。托马斯·梅甘有些慌乱,又喊。

托马斯·梅甘:那你们把自己的亲人埋了好吗?

灾民仍往前挤,托马斯·梅甘的桌子被挤翻了。众人拥到大锅前抢粥。栓柱、花枝等人,也在跟人抢。

草棚子被“呼啦”挤塌了。托马斯·梅甘被挤到人群外。在大锅前熬粥的安西满也被挤到了棚子后边。

老东家没跟大家一块儿抢粥,而是把孙子抱在怀里,挤过人群,在棚子后边找到安西满。

老东家:小安,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你。

安西满看着拥挤的人群,神情有些紧张。

老东家:上回日本人丢炸弹的时候,俺们救过你,这回你也救救俺吧。

安西满神经已经有些不正常,痴痴地看着老东家。老东家将怀里的孩子,交到安西满手上。

老东家:这孩子刚生下来,娘就死了。我能往前走,他没法往前走了。(又啰唆)儿子死了,就剩下这一条根了。(又啰唆)放别人那儿我不放心,放你这儿我放心,主是救人的,你有吃的,他就死不了。(又啰唆)不会赖住你,短则半年,长则一年,等我老汉有落脚处,就回来接他。(又啰唆)你在教堂,我也好找。(又说)你只要帮我这个忙,从今儿起,我就跟着你信教。

安西满痴痴地看着怀里的孩子,眼中流出了泪。

97 逃荒路上日

拥挤的人群外,安西满带着老东家,要把孩子交给托马斯·梅甘。托马斯·梅甘却没接这孩子。托马斯·梅甘指着疯狂抢粥的人群。

托马斯·梅甘:不敢开这个头。收一个孩子,就会有一千个人来送孩子。(用手比画)中国这么大,我这么小。(又安慰老东家)中国政府已经救灾了,你们马上就会得到救济。

98 逃荒路上日

李培基和马国琳乘坐一辆大卡车顺着灾民队伍去洛阳会见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卡车上拉着几个大箱子。大箱子上坐着几个扛枪的警察。

驾驶室里。

李培基:蒋鼎文去前线时我求蒋鼎文,蒋鼎文撤退了我还求蒋鼎文——谁是灾民,我才是灾民呢!

马国琳:我有个同学在军政部,据他说,豫北会战根本就没有打起来,咱们撤退是有意的,这叫啥事呢?

李培基:大灾之年,我们给蒋鼎文送这么大的礼,合适吗?

马国琳:蒋鼎文吃这一套——送三百万斤粮食的礼,能换回人质不说,说不定那三千万斤军粮,还能豁免呢,对河南人民,也是善莫大焉。(低声)我换金条的时候,索性换了六百万斤。

李培基一愣:胡闹!——事先怎么不跟我商量商量?

马国琳:省政府开会你还没看出来吗?你就是把粮食全部归口发放,也没人说你好,反倒会惹出新的麻烦!

李培基:这个老方,一开会就放炮,不知是什么意思?

马国琳:他民政厅长当了多年,你来之前,行政院本来内定他当主席,后来委员长改了主意。

李培基:我可以马上向委员长辞职,让他来当嘛!让他去求蒋鼎文好了!

马国琳:教育厅老鲁,在舞阳开的还有烟厂哪!六百万斤换得也不多,接着再向中央要粮食,你就不到重庆走动了?

李培基望着窗外的灾民:这个官场我待不下去了,我应该解甲归田。洛阳离这儿还有多远?

马国琳意味深长地:如果我们解甲归田,说不定就真成灾民了。(看了看窗外)再有一百五十里就到了。

99 洛阳城门日

两个大字:洛阳。镜头拉开,是洛阳城门。

扶老携幼的灾民队伍终于来到洛阳,但他们吃惊地发现,洛阳城门及城墙沿线密密麻麻布满了宪兵。一只一九四二年的高音喇叭在城门上广播。

广播声格外庄严:现在广播第一战区政治部和洛阳市政府联合公告:为了抗战大业,为了军备防务,为了严防奸细和整顿市容,非洛阳市民一律不准入城。有擅自违反者将按国民政府战时城市管理条例第九条第三款之规定严惩不贷……

灾民想往城里涌,宪兵往外推搡。场面混乱。混乱的人头和尘土之中,就有老东家一家,栓柱,花枝和两个孩子。老东家怀里抱着孙子。各种各样拥挤中已经变形的灾民的脸。拥挤之中,他们还在大呼小叫和寻子觅爷。

“嘎嘎嘎”,一阵对天的机关枪声。灾民混乱地四处逃窜。

老东家没有跑,抓住一个守城的老警察不解地问:公家不是救灾了吗,怎么没见着一粒粮食?我老汉吃了几十天柴火,脸是麻的。

老警察:政府划定的灾区是豫北和豫南,你现在到了洛阳,就不算灾民了。

老东家:那我怎么才能成为灾民呢?

老警察:你是哪儿人呀?

老东家:延津。

老警察:延津倒属豫北,你再花俩月,回头走回老家。

地主婆闻听此言,精神一下崩溃了:这荒白逃了。

头一歪,嘴吐酸水,就被饿死了。

老东家倒没伤心:死吧,死了就不受了,早死早托生。(心酸地)再托生,可别托生在这个地方了。

100 苇子坑日

苇子坑是洛阳城郊一个庞大的臭水坑。臭水坑旁边,过去是一个乱坟岗,现在成了灾民聚集地。由于水臭地肥,坑中和坑沿长满了密密麻麻高大的芦苇。冬天的芦苇已经干枯,但仍显得很有气势。

臭坑和芦苇之前,一拉溜排了几百名妇女,鸦雀无声地等待出卖。一个戴礼帽的人贩子,在妇女队伍前巡回查看。第一战区第九巡回法庭的老马,跟在人贩子身边,两个随从背着两杆破枪跟在老马身后——但都已面目憔悴,和灾民没有什么区别。

老马:想不到我一战区巡回法庭的庭长,现在要帮着卖人了。

人贩子:老马你别这么说,我这也是响应政府号召救灾呢——你给我集合了这么多妇女,我只能从中间挑十个!

老马:你救灾,你救灾,那就多挑几个,给她们个活命。

老东家一家,栓柱,花枝和两个孩子也被赶到了苇子坑,坐在坑边。

人贩子站在高坡上:大家听着,我是洛阳战区被服厂的经理,挑上谁,管吃管住,给家里五升小米。

闻听此言,排队的妇女踊跃向前挤,旁边的灾民也希望自己的亲人能被挑上。卖人也有着激烈的竞争,场面一片混乱。这时星星从坑边站起来。

星星:爹,把我卖了吧。

老东家吃了一惊:闺女,要死死在一块儿,范家从来都是买人,哪里卖过人呢?

星星爆发:爹,我实在受不了了,家里连柴火都没得吃了,你让我逃个活命吧。

花枝闻言,也急忙翻自己家的破烂,在破烂中翻出从老家带来的红嫁衣,穿到身上。接着拉起两个孩子,跑上几步,站到卖人的队伍中。

101 卖人队伍前日

人贩子在妇女队伍前走走停停,甚至掰开牙口看——每一个被看的妇女都胆战心惊。

人贩子逐渐从行列中拉出五六个妇女。星星和花枝后来,排在队伍后半截,这时就有些着急。灾民中的老东家也忘记了是卖亲人而只担心市场竞争急得嘬牙花子。这时花枝的大红袄起了作用,由于抢眼,人贩子越过一些妇女径直来到花枝面前。花枝急忙用唾沫洗脸。虽然已蓬头垢面,但还风韵犹存。人贩子将她拉了出来。这时发现她身后还有两个孩子,拉着她的衣襟。人贩子看着留保和铃铛。

人贩子:啥个意思?

花枝:买一大的,捎带俩小的,大哥你划算。

人贩子啼笑皆非:我买的是一张嘴,不是三张嘴,你把我当傻子了?

一把将花枝推了回去。人贩子又走到星星面前。星星打战。人贩子扫了星星一眼,走了过去。星星和灾民中的老东家同时失望。这时星星摘下头巾,露出大辫子和面容说。

星星:我念过书。

人贩子吃了一惊,回过头重新打量星星——这时发现了星星的漂亮和与众不同,将星星拉出行列。星星看了花枝一眼,又把头巾扎上。老东家也一脸惊喜。

老东家:祖宗保佑,祖宗保佑。(但突然又明白过来,不禁悲从中来,扇了自己一巴掌)我不是人!

102 苇子坑日

人贩子嘴里叼着一支烟,将挑上的妇女带走。老马和两个随从,开始给这些妇女的家属量小米。这时星星扭头说。

星星:爹,今天是年三十。

老东家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倒给饿忘了——没想到我老范家年三十卖闺女!

星星:爹,爹,以后别想我,就当我十七年前生下来时,你就把我掐死了。

老东家怀抱孙子不禁老泪纵横:闺女,本来不该卖你而该卖我呀,可我一把老骨头,想卖没人买呀。(又跺着脚愤怒)当初我不该让你来逃荒,应该让你去前线,让你去打仗,让你去杀人!

人贩子带着妇女往前走,这时发现栓柱一直跟在星星旁边。人贩子上去推栓柱:你啥个意思?

栓柱:她是我妹,买她,就得买我。

人贩子兜头抽了他一耳光:去你妈的,他就是你媳妇,现在也归我了。

栓柱上去就要跟人贩子打架,老马跑过来维持秩序,拦住栓柱。

老马:又是你,再捣乱,我还绑你。

栓柱看着老马和随从身上的枪,不敢对老马发火,转头拾起一块石头,要砸老东家:你说过,让她跟我。

老东家:龟孙不想让她跟你,可她跟了你,也得饿死。

栓柱将石头摔到地上:我想杀人!

花枝这时上前:栓柱,我跟你。让你饿死之前,有个媳妇。

接着解开怀,抱住了栓柱的头。栓柱刚才还眼睛血红,从花枝怀里仰起头,眼里涌满了泪。

103 一军用仓库内日

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堆积如山。还有士兵推着推车,往仓库里运粮食。第一战区军需官董家耀身着上校军服,和不法商人罗武在仓库里踱步。

董家耀:这个李培基太无能,中央拨粮救灾,谁知让他搞得一塌糊涂!

罗武:他眼瞎了吧?灾民逃到了豫西,他把救济圈划到了豫北和豫南。

董家耀:他眼不瞎,这里离陕西近,他不是想把包袱甩给陕西吗?可陕西老熊就是傻子吗?

罗武:好在河南人老实,这中间的曲里拐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不知道也好,死得安生。

董家耀指指堆积如山的粮食:所以,我们司令长官念民众于水火,决定拨出来一部分军粮,低价售给灾民,以解苍生于倒悬——我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你,你可要三思而行啊!国难当头,不准搞投机倒把。

罗武拍着胸脯:请军需官放心,我罗武虽是一个商人,但比堂堂的政府官员还有良心。(低声)我建议老兄那份,还是直接买成地吧。现在一亩地五升小米,等大灾过去你再抛出,不就……

董家耀止住罗武:这些生意经我也不懂,你看着办吧。

104 洛阳城内马家菜园夜

几条街皆是妓院。灯火辉煌。笙歌阵阵。人来人往。有妖艳的妓女在街头拉客。

一大红灯笼上写着:畅春书寓。

董家耀身着便服,已经喝醉了,被罗武和另一个人架进了畅春书寓。

罗武:今儿这里又新来几个雏儿,我挑了一个最好的,孝敬军需官。

董家耀嘴里磕磕绊绊:我还不知道,都是些灾民。(挥着胳膊)大灾之年,还干这个,过分啊!

罗武:那就当是可怜灾民,给她们以救济。

105 畅春书寓房间夜

红灯高挂,帷幕低垂。床围子上绣着春宫图。第一战区上校军需官董家耀醉眼蒙眬地歪在床上。

星星换了一身装束,胆怯地进来。但新换的装束,加上那根绑着红头绳的大辫子,使她特有的美丽展露无遗。

董家耀醉眼蒙眬地:哪儿人呀?

星星压住心跳:延津。

董家耀在炕上一转身,看到了星星的正面,大吃一惊。他没想到灾民之中,还藏着这么美丽的少女——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酒马上醒了,上去抚摸星星的大辫子,和蔼地:多大了?

星星:十七。

董家耀:十七好,十七好。(指指屋里的摆设)没见过这阵仗吧?

星星:过去俺家也是财主。

董家耀吃了一惊:连财主都出来逃荒了?真是灾大呀。上过学吗?

星星:上过中学。

董家耀:有男朋友吗?

星星点点头。

董家耀:叫什么?

星星:栓柱。

董家耀:你说今儿晚上怎么办吧?

星星:俺爹上炕的时候,都是先洗脚。

董家耀哭笑不得:好,那你就给我洗脚吧。

董家耀又躺下,将脚伸到床下。星星将脚盆倾上热水端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放下脚盆。

董家耀又起身:怎么了?嫌我脚脏?我没有脚气。

星星这时眼泪夺眶而出:叔儿,我不嫌你脚脏,我吃得太饱,蹲不下。

106 洛阳城墙脚下夜

过年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洛阳城里传来。

老东家在主持另一对人的结合——栓柱和花枝的婚礼。

老东家:苍天无眼,上路以来,咱两家丢了好几口人,大家都失魂落魄的,你俩合在一块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又说)你们都没了爹娘,就趁着别人过年的鞭炮,拜拜天地和自己吧。

栓柱和花枝拜天地。

107 洛阳城墙脚下夜

在几个破单子围起的屏障中,栓柱和花枝度过了新婚之夜。

栓柱抱着花枝忙活半天,却办不成事。

花枝:知道你饿。你从上到下摸摸我吧。

栓柱从上到下,摸遍了花枝的全身。

花枝:知道我为啥嫁你吗?

栓柱是个老实人:老东家不是说了,相互有个照应。

花枝:你有了老婆,明天就可以卖老婆了。

栓柱愣在那里:我有了老婆才一天,我可不卖。

花枝:卖吧,卖了我,能得几升粮食,我能活,你们也能活。带着孩子不好卖,现在让孩子有个爹,我也就放心了。

栓柱愣在那里。

108 洛阳城墙脚下夜

老东家抱着孙子,带着留保和铃铛,露宿在城墙脚下。寒风“呼呼”地吹。他们点了一堆火御寒。老东家用卖女儿换来的小米熬了一点米汤,在笨手笨脚地喂孩子。孩子有些发烧,痛苦地咳嗽着,哭着挣扎着不吃。

老东家:祖宗,这是卖人的米,你多少吃点。

没想到孩子不哭了,两眼看着老东家,开始张开嘴喝米汤。老东家喂着孙子,泪流满面。

老东家:天爷,你显灵了。

孩子吃饱了,在老东家怀里睡着了。老东家端起剩下的米汤,开始往嘴里送。这时发现留保和铃铛眼巴巴地看着他。老东家叹息一声,把碗推给留保和铃铛,两个孩子抢过碗就吃。

109 洛阳城墙脚下夜

火堆已成了灰烬。老东家抱着孙子,旁边是留保和铃铛,大家都睡着了。

栓柱领着两个人贩子来到他们跟前,指指留保和铃铛:就是他俩。

人贩子一当时就急了:你只说卖人,可没说是孩子。

栓柱:孩子他也会长大。

人贩子二:我们买一群孩子养着,我们就该饿死了。他娘呢,饿死了?

栓柱摇摇头,指指旁边用布单子搭起的屏障,悄声说:没死,睡着呢。

人贩子一:卖她呀,一个月前有卖孩子的,现在轮着卖大人了。

栓柱摇头:就是为了不卖老婆,我才卖孩子呢。

两个人贩子转身就走。栓柱一把拉住:我价儿低呀,两个孩子,三升小米。

两个人贩子站住,重新打量留保和铃铛,又凑在一起耳语。

人贩子一:看你也是饿得不轻,我们试着帮帮你,一升半。

栓柱讨价还价:两升。

人贩子二:那就算了,说不定这一升半小米,也得砸到俺哥儿俩手里。

转身要走。栓柱跺了一下脚:一升半就一升半,抱走!

两个人贩子上去抱两个孩子。谁知这时花枝醒了,从布单子里钻出来,一头将栓柱给顶倒了。

花枝:王八蛋,看你老实,我才嫁给你;谁知刚嫁给你,你就背着我卖孩子!

一下扑到栓柱身上,将栓柱抓得满脸花。

110 苇子坑日

人市上,花枝和老东家共同张罗着卖花枝。栓柱满脸花,在一旁蹲着。花枝穿着大红袄,脸洗得格外干净。人市上生意十分热闹。一个五十多岁的秃子,在扳着花枝的脸看。

秃子:三升小米。

老东家:笑话,昨天有人出五升,我都没卖。

秃子:她是你啥人呀?

老东家叹息一声:说来没脸,闺女。

秃子:你闺女要是十六,能卖五升,你没看她多大了?

秃子转身就走。花枝一把拉住他。

花枝:你买了我,还要把我卖到哪儿去?

秃子打量花枝:我不是人贩子,我是个牛贩子,也是顺便帮你们一忙,你要对我好,说不定我就不卖你了,把你留下当老婆。

花枝果断地:四升小米,我跟你走了!

111 苇子坑日

花枝就要被秃头牛贩子领走。这时留保和铃铛醒过闷儿来,上去拉娘的衣襟哭。

留保、铃铛:娘,别走,俺不饿。

花枝抚着两个孩子的头:你爹没了,我得让你们活下去。四升小米,能让你们再活半个月,说不定你们扒上火车,就到了陕西。(从怀里将祖宗牌位掏出,插到留保怀里)记着老家是延津。

栓柱抱着头,蹲在地上一言不发。

112 苇子坑日

花枝被秃头牛贩子领着走远。突然她又想起什么,扭头喊。

花枝:栓柱,你来。

栓柱从地上站起,走了过去。

花枝:卖了我,就是饿死,也别卖孩子了。

栓柱花着的脸满脸是泪,用劲点点头。

花枝:我的棉裤囫囵一些,咱俩脱下换一下吧。

夫妻俩在寒风中换裤子。光天化日之下,露出瘦骨嶙峋的屁股。

113 西安城北门日

西安部分街道实行戒严。宪兵和地方警察混插着站满了街道。

几辆轿车快速通过北门城门楼子。

114 西安冰窖巷张钫寓所日

蒋介石身着便装——长袍马褂,戴着礼帽,手持文明棍,由国民党宣传部长张道藩、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等陪同,探访军事参议院副议长、实业家张钫。蒋介石和张钫是保定军校时的同学。

张钫:委员长日理万机,到西安视察军务,还抽时间光临寒舍,令张钫感激不及。

蒋介石:我不是来看你,是来看伯母。

张钫感激地:请。

115 张钫家后院张钫母寓室日

张钫母寓室内焚着香,正堂拜有菩萨。靠内侧有一大炕——老母仍不改农家妇习惯,大炕上放着一架纺车。

张钫母盘腿坐在炕上,蒋介石坐在炕沿,张钫、张道藩、蒋鼎文立在一侧。有侍者向蒋介石、张道藩、蒋鼎文奉茶。

蒋介石:去年来看您,正医眼睛,现在好些吗?

张母侧耳倾听,点头:眼前还飞蛾子,能纺花。(指指耳朵)这回这儿不行了。(指指张钫)他们都懒得与我说话。

蒋介石微笑,大声:家母生前眼也不好,闭着眼纺花。饭量还好吧?

张母:一顿能吃俩馍,三天两天死不了,(指张钫)且让他们盼着呢!(又探身问)委员长啊,我老了,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蒋介石:老人家请讲。

张母:俺是河南人呀,听说河南遭了灾,饿死不少人?

蒋介石:政府正在救灾,一面用火车往灾区拉粮食,一面用火车往陕西拉灾民。

张母:阿弥陀佛,这下乡亲有救了。

116 张钫家前厅日

前厅是八仙桌,太师椅。

蒋介石与张钫坐在桌旁,张道藩、蒋鼎文在下座侧身相陪。有侍者奉茶。

蒋介石:老学长,这次来找你,是想找你借东西呀。

张钫拍拍自己的脖子:不是借脑袋吧?

众人笑了。

张道藩:河南又要打仗了,委员长来找参议长借粮食。

张钫:昨天通知委员长要来,我就知道不是好事。

众人又笑了。

张钫:不是日本人放弃进攻河南了吗?

张道藩:放弃过,又来了。盟军上个月开始轰炸日本本土,日本人欲摧毁我浙赣的军用机场,开始从华北入手,现正在开封濮阳一线重新集结兵力。

张钫诡笑:问题是,这回你们是真打,还是假打?

蒋介石:上回是真打,这回也是真打。(对蒋鼎文)上次给你三十万兵力,这次给你四十万,日军目前在河南兵力空虚,你明天回去好好布置!

蒋鼎文忙站起:是!

张道藩对张钫:此次豫北会战,意义不同往常,美国人,英国人,俄国人正在密谋召开一次会议,意在讨论战后的世界格局。

张钫终于听明白了,点头:关键时候,我们需要在国际上亮一个相。

张道藩:委员长从上个礼拜起,每顿饭减两个菜,支持抗战大业。

张钫毅然站起:张钫虽与委员长政见略有抵牾,但民族危难之时,愿捐一半家产,支援河南战役。

蒋介石用文明棍捣了一下地,站起,握住张钫的手:谢谢老学长,你为实业界和工商界带了一个好头。(指张道藩)接着他就好做文章了。

张钫:怕就怕捐出的东西,又被当地官员给贪污了呀。

蒋介石严肃地:已责成监察院赴灾区调查,准备杀一批,关一批,以儆效尤。

117 洛阳火车站广场黎明

天刚蒙蒙亮。有手往一张张桌子上放置牌子和圆形印戳。牌子上写着:洛阳灾民登记处。广场空空的。空空的广场周围站满了宪兵。宪兵警戒线之外,拥挤着成千上万肮脏的、饥饿的、翘首以待的灾民。为了御寒和度过长夜,许多人头上裹着毛巾,身上披着被子,露出两只灰蒙蒙的眼睛。

118 洛阳火车站广场黎明

一队警察,开始往广场桌子后坐。坐后,开始往一摞白布条上盖印戳。

广场的栅栏被宪兵打开。灾民风卷残云般占领了广场。每个桌子前,都拥挤着成群的混乱的灾民。有担着箩筐的,有扛着铺盖的,有背着娘的,有用独轮车推着爹的。老东家也在这些拥挤的灾民中,他抱着自己的孙子,背着行李和卖女儿得到的一袋小米,老头子行动不便,被汹涌的人群挤得踉跄跌步。老东家后面跟着栓柱,栓柱背着一大捆破烂的行李,脖子里挂着卖老婆得到的一袋小米,左手拉着留保,右手拉着铃铛。铃铛转眼被人挤丢了,栓柱回身喊叫着在人缝里寻找,终于找着了,大声呵斥。

战区巡回法庭的老马又出现在这里,他和两个随从在帮助宪兵维持秩序。老东家挤过去想和老马说什么,但转眼之间,老马也被灾民挤得看不见了。

高音喇叭开始广播,声音格外庄严:第一战区军务部、河南省民政厅、陇海铁路局联合公告:为了抗战大业,为了战时铁路管制,为了防嫌防特,难民必须在当地火车站经过登记,验明身份,才能免费乘坐火车。有无视本规定擅自乘车和扒车者,将按战时治安管理条例之第五条第八款予以严惩……

广播声中,坐在桌后的警察也在向拥挤在桌前的灾民喊:都听好了,车上地方紧张,一律不准带东西上火车。

旁边就有另外的警察在收缴灾民剩下的最后的家当:剩余的少量的粮食、铺盖、手推车和扁担等。有灾民抢回自己的东西,又被警察粗暴地夺走。被剥夺得一干二净的灾民,领到一个盖着赈济委员会印戳的白布条,上边盖着“赈济”二字。

119 洛阳火车站广场黎明

领到白布条的灾民,急忙将这白布条系到自己前胸的扣襻上。

东家抱着孩子背着铺盖卷和卖女儿得到的一点粮食从人潮中退了下来。栓柱也满头大汗脖子里吊着卖老婆得到的一点粮食背着行李拉着两个孩子退了下来。

老东家:我们这是卖人换来的救命粮,咋能交给他呢?

120 洛阳城日

洛阳市的一个街道也人山人海。董家耀和其他几个贪污犯被五花大绑押在军用卡车上游街。市民被组织起来,观看政府严惩贪污犯。车上有一大喇叭在广播政府的宣判书。

大喇叭:董家耀,男,现年四十岁,原系第一战区军需处上校军需官,在任期间,不顾抗战大业,不念政府救灾之急切,贪污成性,投机倒把,数额巨大,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依照中华民国刑法之第八章第七条第四款,特处以极刑,立即执行;李富宽,男,现年四十五岁,原系河南省民政厅救济处处长,在任期间……

群情激愤,大家都抢着往董家耀等人头上扔土块、石块、砖头块和遥远地吐唾沫。董家耀等人头上被飞来的土块、石块和砖头块砸得血流满面。董家耀挣扎着想喊什么,但脖子已被细麻绳勒着,嘴里痛苦地呜里呜啦,就是发不出声音。

121 洛阳城一教会医院日

托马斯·梅甘带安西满来医院给安西满治疯病。看完病,教会医院的院长把他们送到门外。贪污犯游街的队伍经过医院门口,他们三人被拥挤的人群又挤回医院台阶上。安西满目光呆滞。看着董家耀挣扎脖子的难受样子,托马斯·梅甘说。

托马斯·梅甘:如果早一点枪毙这些人,灾民会少死许多。

医院院长:这只是一场戏,观众都是被组织起来观看的——政府在为马上又要开战的豫北战役平定人心。(悄声)而且,这只是被枪毙人中的一部分;秘密枪毙的,还有像洛阳电报局长那样的人,听说,白修德的稿子,就是通过他发出去的。

安西满看着卡车上的人犯,这时痴痴地说:我们跟他们一样。

托马斯·梅甘吃惊地看安西满。

安西满:我们借灾荒传教,他们借灾荒发财。

托马斯·梅甘哭笑不得:这怎么能一样呢?(对医院院长)看来,真是病得不轻。

医院院长:记着让他吃药。

122 苇子坑日

在过去卖妇女的地方,在臭水坑和密密麻麻高大的干枯的芦苇前,董家耀等人被押到这里执行死刑。在这里被组织观看的是些灾民,从火车站退下来的老东家和栓柱也在其中。与卖人时熙熙攘攘不同,观看毙人的灾民稀稀拉拉。

董家耀等人被宪兵捺跪在水坑和芦苇前。后边是一排穿着美式军服端着卡宾枪的严肃的宪兵。一个宪兵挨个解开了罪犯脖子上的细麻绳。这时一个洛阳市政府的官员请示一个河南省政府的官员。

洛阳市政府的官员:林处长,动手吧?

河南省政府的官员:刚才市民看过了,还想让灾民看一看——规模有点小哇,你们洛阳市是怎么组织的?

洛阳市政府的官员:灾民都忙着扒火车,人不好拢,有这些代表就够了。

河南省政府的官员:这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宣传效果达不到,就是政治事故。

接着不耐烦地挥挥手。监斩官举起了行刑旗。这时另一个贪污犯李富宽摇着刚松开的脖子问董家耀。

李富宽:老董,刚才你要喊什么?

董家耀:冤枉。

李富宽一笑。这时一阵排子枪响起,芦苇荡中的鸥鸟“扑啦啦”飞起,直冲云霄。

灾民中,栓柱:东家,毙人了,说不定要救灾了,陕西咱就别去了。

老东家摇摇头:他们做啥,我都不信了。(又说)路上正在过兵,河南又要打仗了。栓柱呀,事到如今,是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陕西还是得去——只要到了陕西立住脚,咱们就好办了,(从怀里掏出账本,点着说)我知道怎么由穷人变成财主,不出十年,你大爷就又是东家,咱们就能回来接星星和花枝了。

栓柱被这美好前景吸引:大爷,到时候我还给您当长工。

老东家:亲人死的死,卖的卖,现在就剩下咱俩,咱们也就是亲人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当东家。

听说要一块当东家,栓柱更加感动,突然捂着脸说:东家,我对不住您。

老东家:为啥呀?

栓柱:临逃荒的时候,少奶奶那盒首饰,是我偷的,埋在了咱家槐树下。

老东家将账本揣到怀里,叹息一声:你要把它留在身上,咱能少死好几口人。(又安慰栓柱)等当了东家,就不用偷了。

123 洛阳火车站站台夜

一列准备西去的难民闷罐子车停靠在站台上。车站四周围着铁丝网。火车上挤满了系着“赈济”白布条的灾民。不但闷罐子车厢里挤满了人,车顶上也扒满了人。车站中央的岗楼上有探照灯,探照灯在车站扫来扫去,光柱不时落在火车上的人群上和铁丝网上。

火车站的站长提着红灯和一个警长从铁丝网前走过。

警长:怎么还不发车?警报还没解除吗?

站长:警报倒解除了,又让等运兵车。

警长:河南又要打仗了。(困倦地打了一个哈欠)困死我了,为了对付这些灾民,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等他们走过去,一群没领到“赈济”白布条的灾民悄悄将铁丝网扒开,钻过铁丝网,试图偷扒火车。其中就有抱着孙子背着铺盖卷和小米的老东家和脖子里吊着小米背着行李牵着孩子的栓柱。他们鸦雀无声、小心翼翼。钻铁丝网的时候,铃铛手里的风车,掉到地上,铃铛挣扎着要捡回来。栓柱打了她一巴掌,钻回铁丝网,捡起风车,掖到自己怀里,接着又钻了回来。

他们还真是幸运,钻铁丝网没有被站台上的警察发现。警察连日来对付这些无穷无尽的灾民已经身心疲惫,许多警察歪在站台的椅子上睡着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当这股非法灾民接近火车时,老东家怀里的孩子被颠醒哭了起来。“嗷嗷”的哭声,在寂静的夜半显得格外嘹亮。站台上的警察马上被惊醒。已经走远的站长和警长也转过身来。警长嘴里的哨子立即响起。探照灯也向这边扫射过来。大队的警察如狼似虎扑向灾民。灾民的队伍被冲散。但他们仍在奋力摆脱警察往火车上扒。老东家和栓柱被冲散了。

铁丝网外拥来的灾民越来越多。车站站长拼命摇信号灯,让火车提前发车。火车“呜——”的一声鸣笛,“哐当”一声,在灾民还在往火车上扒的同时,火车启动了。

124 火车上夜

火车已经开始提速。没领到“赈济”白布条的灾民拼命往车厢和车顶上扒,车厢和车顶上的灾民拼命把他们往下推——害怕他们蚕食自己已经占据的位置。许多灾民在运动中被推了下去。有几个被推下去的灾民被火车的风力吸到车轮下。“咔嚓”“咔嚓”,火车从他们身上轧了过去。

125 火车厢顶上夜

火车已经出站,到了原野上,越开越快。车顶上一片混乱。爬上去的灾民,还在相互推搡寻找自己的立脚之地。所有灾民的头发都迎风而立。

这时我们惊奇地发现,六十来岁的老东家凭他坚强的意志和毅力扒上了火车,正在往下卸肩上的小米和行李。

另一节车厢上,栓柱带着留保和铃铛也扒了上来。

126 火车顶上黎明

黎明和雾气之中,火车顶着一车人在快速行走。一夜过去,寒风之中,车顶上的人都冻僵了。但疲惫战胜了寒冷,许多灾民竟在寒冷的车顶上睡着了。

一列火车拉着大炮、辎重和士兵从难民车旁逆向驶过。

栓柱猛然醒来,发现身边的留保和铃铛不见了。他“呼”地站起来,往周边寻找。车顶的人堆里,不见两个孩子。栓柱开始疯狂地喊着留保和铃铛的名字,跳过一节一节运动的车厢寻找。留保和铃铛没有找到,看到了老东家。

栓柱着急地大声喊:东家,看到留保和铃铛了吗?

老东家大声地:他们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栓柱:坏了,他们睡着了,被挤下去了,我得下去找他们!

老东家一把没拉住栓柱,栓柱从火车顶上跳了下去。幸好他在愤怒中跨越的幅度大,没被火车吸回轮下。但等他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李和小米落在了火车上。

栓柱:我的铺盖,我的小米!

又去拼命追赶火车。但火车已高速驶去,把他留在了一片漆黑的原野上。渐渐只能看到高速离去的尾灯。这时栓柱流下了泪。

栓柱:那是我卖老婆换来的小米。(突然愤怒地骂)火车,我操你亲娘!

127 火车顶上黎明

火车顶着一车人在快速行走。老东家在查看自己怀中的小孙子。

老东家:留成,千难万险,就咱爷儿俩能去陕西,这是祖上积的德啊!

128 火车顶上黎明

黎明和雾气之中,火车仍在顶着一车人在快速行走。

又一辆运兵的列车拉着大炮、辎重和士兵从难民车旁逆向驶过。

一轮红日升了起来,火车驶到一个山洞前,山洞上方写着两个大字:潼关。

老东家一阵惊喜,满脸希望和喜悦地对怀里的孩子说:留成,陕西到了。

但火车从涵洞里钻出来,慢慢停下。

因为前边的铁路上,堆放着许多枕木和碌碡。枕木和碌碡后边,密密麻麻排满了陕军。

129 潼关西铁路上

陕军在陕西边界布满了散兵线。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拿着手枪对火车司机说:往回开。

火车司机扬着手里的一张纸:我有令呀,让把灾民运往陕西。

陕军军官把纸夺过来,三下两下撕了:我这也有令。到陕西的灾民,已经有几百万了,你再往这运,俺陕西就成灾区了。

火车司机执拗:我不往回开,开回去会法办我。

陕军军官“啪”的一枪,将火车的返光镜给打碎了,又用手枪指着司机的脑袋:不开,我现在就法办你!

火车司机被吓住了,拉了一声汽笛,开始将火车往后退。灾民们觉得到了陕西就能求生,一下炸了窝,跳下火车,漫山遍野往陕西地界跑。老东家抱着孙子,也跟着众人奋力跑。陕军为了震慑灾民,对天开了枪。众灾民扑倒在地,躲避子弹。老东家也扑倒在地,将孙子压在自己身下。枪声一阵紧似一阵,老东家紧紧压着孙子,不敢抬头。待枪声过后,老东家抬起身子,查看地上的孙子,孙子已经被闷死了。老东家悲痛欲绝,用手拍着地。

老东家:留成呀留成,好不容易到了陕西,没想到我把你闷死了。

130 河南鲁山省政府主席李培基的办公室日

几十个丸子,一半黑乎乎的,一半白生生的,趴在李培基的办公桌上。

李培基已经精神疲惫——神情上已经开始接近灾民——坐在办公桌后,办公桌前站着风尘仆仆的延津县县长老岳和县党部书记小韩。

老岳指指桌上的黑丸子:这个是简易救荒丸,吃一颗一天不饿;(指指桌上的白丸子)这个是长效救荒丸,吃一颗七天不饿。

李培基狐疑地看着桌上这些脏东西。小韩随着老岳说话,以期待的神态对李培基点头哈腰。

老岳指指小韩:小韩闭门研究多日,才配制出这两种救荒食品——希望政府拨款生产,大力推广,必将把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河南人一个个都救回来。

李培基:这些东西是什么材料配制的?

小韩:祖传,是按祖传的秘方配制的。

李培基摇头:如果你这东西是祖传,那么从秦朝开始,中国就不该饿死人!

老岳:可它真起作用哩!我前天吃了一颗,直到现在还不饿,也不想喝水!

李培基:那你去年咋不说呢?如果去年说了,河南少饿死多少人?我会立马让你当粮政局长,让他当县长!

老岳:去年还没研究出来——现在生产也不晚,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这时李培基的秘书走进来:主席,车修好了。

李培基从桌后站起:我还要去洛阳开军政粮草会议,恕不奉陪老学长了——战事迫在眉睫,救荒丸的事咱们回头再说。

老岳也忙站起:其实我今天来,主要也不是为了救荒丸——军队已云集豫北,县里饿死和逃荒的人十停占了九停,实在是难以为继呀,我想请主席把我调到豫南一县。

李培基:老学长,大战在即,省政府也要马上转移。如果从省到县的政府还想存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盼着战争能够打胜。

老岳怔在那里:这……

131 空中日

一架日军飞机,在河南上空飞行。

从飞机上往下看,山路上有两股人流,一股是灾民队伍,仍在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地向西漫延;逆着灾民队伍,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中国军队,正在开赴豫北前线,有各种马拉的炮车和军用卡车。

一张日文河南地图铺放在机舱的桌子上。河南全貌一览无余。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冈村宁次大将,某集团军司令官高桥次郎中将趴在地图上。周边站着几个参谋人员。冈村宁次看了一阵地图,起身走到机窗前,看地面上的两股人流。

冈村宁次:高桥君,你目前集结的兵力到底有多少?

高桥次郎也从地图上抬起身:三个师团加五个混成旅团约六万人。

冈村宁次:目前集结在河南的中国军队有多少?

高桥次郎:据情报科提供,蒋鼎文有八个集团军,蒋介石又增派一个集团军,虚称七十万,实有四十万人。

冈村宁次回到桌子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看着河南地图沉思。

高桥次郎:陆军部的一号作战纲要,实在是几个参谋在东京地图室里制定的。与中国军队在河南相持这么久,该打的时候不打,不该打的时候又要打——美国人一轰炸东京,把他们吓坏了。为了摧毁浙赣的军用机场,却从华北战场入手……

冈村宁次:大战之前,巩固战略后方也是很重要的呀。(一只手端着水杯,另一只手在地图上移动)平汉线,陇海线,是中国仅存的两条大动脉……从后天凌晨开始,由开封以西、濮阳以南至长垣一线发起总攻。攻下新乡后渡黄河南进,然后攻下郑州、许昌、漯河,再以一个师团的兵力沿平汉线委蛇南下,主力则迅速折转向西进攻洛阳、三门峡、潼关,形成威逼西安之势。

高桥次郎:司令长官,今年不比去年。去年蒋鼎文率三十万人,如今率四十万人;去年皇军十五万人,如今六万人。兵力悬殊太大……

冈村宁次点点头,又从地图上仰起身子:我也给你增至四十万人。

高桥次郎瞪大眼睛:太平洋战争已从中国战区抽调不少兵力,司令长官,您还能从哪里抽调部队?

冈村宁次又走到机窗前:新的兵力我已调集给你,粮食。

高桥次郎(不解地):粮食?

冈村宁次:河南自遭受旱灾,天天死人,中国政府救灾不力;你进攻的路线,就是灾民逃荒的路线,如果你把手里的军粮发给灾民,他们会怎么样呢?——要么会成为你的协助,帮助你支援前线;要么会直接参与战争,解除中国军队的武装。

高桥次郎:司令长官,他们可是中国人。

冈村宁次(摇头):不,首先他们是人。(停停又说)要学会热爱敌人,这是甘地说的——而甘地,据说是蒋委员长在这个世界上最敬佩的人。

飞机升高,向天际飞去。

132 战争场面

炸弹呼啸着从空中次第落下。战争场面但无战争场面画面,只有格外激烈的枪炮声、飞机轰炸声、人群呐喊和血肉横飞的画外音。幕布上,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打字机一个字一个字打出以下内容。

这年四月,日军发动河南战役,遇到国民党军队的顽强抵抗,日军以六万兵力,相继攻克郑州、许昌、漯河、驻马店、南阳、巩义、洛阳等城市二十八座,歼灭国民党军队三十万人。

133 洛阳城门日

城门楼上两个大字:洛阳。

在过去拥挤着灾民的城门前,日军正在举行入城式。

战车、军队排成分列式队形,浩浩荡荡穿过城门。

134 洛阳城日

在过去董家耀等贪污犯被五花大绑游街的街道,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日本军队整齐地穿过。

135 洛阳城郊天主教堂日

“嘭”“嘭”“嘭”“嘭”,有人敲教堂的大门。

安西满打开教堂的大门,门外站着一个日本军官,一个中国翻译官;身后是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

翻译官:告诉神父,皇军宣抚官茅野中佐前来拜访。

安西满已经半疯,神态痴痴的,也不说话。

136 教堂内日

托马斯·梅甘与日军宣抚官茅野分坐在桌旁。

茅野与托马斯·梅甘直接说英语。

茅野:河南饿殍遍野,闻知神父竭力救灾,开设粥棚,十分敬仰。

托马斯·梅甘:我是奉主的旨意。

茅野:奉天皇的旨意,皇军也在救灾,期盼与神父联手,共同救河南民众于水火。

托马斯·梅甘愣在那里:联手?

茅野和蔼地:对,天皇与上帝联手,给河南民众以希望。

托马斯·梅甘明白了茅野的意图,站起身来:你是说,通过救灾,让我们表明,上帝是站在你们一边的?

茅野也站起来,微笑着:上帝和天皇,共建大东亚共荣圈。

托马斯·梅甘忙说:先生,虽然都是救灾,但我们的救灾,和你们的救灾,是两回事。

茅野用不容置疑的口气:一回事。

这时看到窗外有日军开始往教堂运送粮食,茅野又微笑着说。

茅野:从明天上午开始,我们一起,在教堂外开设粥棚。

接着走到圣母玛利亚的塑像前,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转头对托马斯·梅甘说。

茅野:顺便告诉神父,我也是天主教徒。

带着翻译官和日本士兵离去。

137 教堂外夜

教堂大门口有持枪守卫的日军士兵。

教堂四周,有端着枪巡逻的日军士兵。

138 教堂内夜

教堂门口廊下,堆满一袋一袋的粮食。

托马斯·梅甘带着安西满在一垛一垛的粮食间穿行。安西满手提马灯,神态仍痴痴的,在傻笑。

托马斯·梅甘叹息:他们想利用上帝,来收买民心。

安西满傻笑着说:吃,还是不吃?

托马斯·梅甘:上帝,怎么能与侵略者合作呢?

安西满傻笑着说:吃,还是不吃?

托马斯·梅甘:我们不能亵渎上帝。(指指大门外的日军)更不能让他们亵渎上帝。

安西满傻笑着说:吃,还是不吃?

139 梅甘起居室教堂门廊夜

托马斯·梅甘在起居室圣母玛利亚的塑像前祷告。

轻轻的敲门声。安西满在门外悄声喊:神父,神父!

托马斯·梅甘开门,安西满手提马灯,悄声说:神父,我终于知道魔鬼是谁了?

托马斯·梅甘一愣:谁?

安西满神秘地拉起托马斯·梅甘,开始往教堂廊下走。到了廊下,安西满指着一垛一垛的粮食说:就是它!

托马斯·梅甘这时发现,粮食垛上在往下滴煤油。粮垛下放着煤油桶。托马斯·梅甘突然明白了什么,欲拦安西满,安西满已将手中的马灯砸向粮食垛,大火“轰”的一声起来。安西满仰天大吼。

安西满:上帝终于战胜魔鬼了!

托马斯·梅甘着急地:教堂,教堂!

赶紧脱下身上的教衣,扑上去救火,安西满一把将托马斯·梅甘推开。二人在地上撕打。安西满捺着托马斯·梅甘吼道。

安西满:让地狱里的火,烧死这些魔鬼吧!

这时“嘭”的一声枪响,安西满应声倒在托马斯·梅甘身上。日军士兵已经端着枪冲进教堂,开始救火。

托马斯·梅甘从血泊中爬起来,抱起安西满,满眼是泪:是我害了你,不该让你在大灾之年传教。

140 湖边日

“嘭”“嘭”“嘭”“嘭”几声爆炸。湖面上腾起水柱。日本军人在炸冰捕鱼。

湖边长着一丛一丛的芦苇。

日午时分,越过洛阳、继续往西进逼的日本军队原地休息,埋锅造饭。军队中夹杂着一些中国民夫,在给日军喂马,烧锅。

几个日军,嘴里“叽里咕噜”说笑着,将从冰窟窿里捕到的鱼,用行军盆往烧锅前抬。

烧锅前,巡回法庭的老马,系着围裙,正蹲在地上剖鱼,给鱼刮鳞。两手冻得裂开口子。

一个日本厨子,正兴致盎然地用军刀片生鱼片。另一个日本厨子,将日本芥末和酱油,倒到一个饭盒里搅拌。

老马低头咕哝:可惜这鱼了,我们都做鲤鱼焙面。

山洼背风处,一个日军联队长,正坐在一个炮弹箱子上吃饭。他面前放着另一个炮弹箱子,上面摆着生鱼片,打开的罐头,日本饭团,中国馒头,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日本大酱汤。为了取暖,他身边点了一堆火。火堆旁边,拴着几匹日军战马。

两个日本兵,押着一个中国人,来到日军联队长面前。这个中国人下身穿着露出棉絮的花棉裤,上身穿着棉袄,头上戴着一顶国民党士兵的棉帽子,手里拿着一个风车。

日本兵一:报告联队长,抓到一个中国军人。

原来这个中国人是栓柱。栓柱听不懂日语,但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忙指着自己的帽子。

栓柱:捡的,路上捡的。

老马从远处看到栓柱,忙扔下手中的鱼跑过来。

老马:这不是栓柱吗?

栓柱也吃了一惊:这不是老马吗?(看老马的打扮)你咋给日本人做饭了?

老马摇头:饿呀。政府没了,河南没了,先活下来再说吧。

栓柱打量左右:你的两个伙计呢?

老马:一个被打死了,一个被饿死了。

日本人听不懂两个中国人在说什么,日军联队长指着栓柱问老马。

日军联队长:你们的,认识?

老马点点头。

日军联队长指栓柱头上的帽子:他的,军人?

老马比画着旁边的军马:不,不,他不是当兵的,是喂牲口的,会赶马车。

日军联队长点头:那好,给大日本皇军喂马。

栓柱明白了日本人的意思,忙摇头:这可不行,(摇摇手里的风车)我还要找孩子呀。

日本兵想发怒,老马忙劝栓柱:你都饿得打晃了,还找啥孩子呀?先活下来再说吧。

日军联队长从栓柱手里拿过风车,拉了两下,风车“嘟噜噜”地转。日军联队长觉得好玩,笑了,指着风车对栓柱说:送我。

栓柱摇摇头:这个更不行,万一孩子找不到,就剩这一个念想了。

日军联队长看出栓柱是个轴人,从炮弹箱上拿起一个中国馒头,比画:我们,换。

栓柱摇头,推开馒头,去拿风车。一不小心馒头被他拨拉到地上,接着滚到马尿里。日军联队长大怒,认为栓柱羞辱了他,将风车扔到身边的火里。风车在火里燃烧。栓柱扑上去要救风车,两个日本兵一左一右,把他捺在原地。日军联队长“刷”地拔出身上的战刀,挑起马尿中的馒头,杵到栓柱嘴前:吃了!

老马被吓傻了,忙劝栓柱:栓柱,先保命吧。

没想到栓柱大怒,照日军联队长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小日本,你敢烧我女儿的东西,我操你妈!

日军联队长一刀捅出去,“扑哧”一声,战刀从栓柱嘴里穿过。

栓柱应声倒地。老马吓得浑身哆嗦。这时烧锅前的日本厨子向老马招手。

日本厨子:马,来。

老马哆哆嗦嗦跑回烧锅前。日本厨子用刀子叉起一片生鱼片,在饭盒里蘸了一下芥末,挑到老马脸前。

日本厨子:马,吃。

老马不敢不吃,用嘴接住。

日本厨子:好吃吗?

老马被呛得满眼泪:辣。

两个日本厨子哈哈大笑。

141 重庆黄山官邸山路上清晨雨

李培基跟陈布雷,正在山路上拾级而上。一人打了一把伞。

李培基:陈主任,该不该给您打电话,我也踌躇半天呀。可河南这事,众说纷纭,我也满腹委屈呀。我听说,许多人把河南丢了,怪到我头上;我还听说,许多人把河南丢了,怪到河南人头上,说他们都是汉奸;我也得把实情,汇报给委员长啊。

陈布雷:委员长今天上午,还要去衡阳前线;昨天晚上我告诉他你来了,他就让你来陪他吃早餐。

李培基(感激地):谢谢陈主任。

142 黄山官邸云岫楼餐室清晨雨

蒋介石和李培基一起吃早餐。每人面前摆了一碗稀饭,几片面包,一个水煮鸡蛋。桌上放着几碟小菜。

蒋介石点着桌上的饭:培基,吃,吃。

李培基诚惶诚恐地吃稀饭。

蒋介石:培基,你到重庆来,是来诉委屈的吧?

李培基马上站起,不敢诉委屈,换了一套词:培基到重庆来,是来请罪的。为官一任,黎民百姓惨遭涂炭,现在又把国土丢了;于国于民,培基都无立足之地,特来请求委员长给予制裁。

蒋介石摆摆手,让李培基坐下。

蒋介石:河南丢了,不怪你,怪蒋鼎文。四十万打不过六万人,如果这个仗这么打下去,我们很快就会亡国灭种,已经将蒋鼎文撤职查办。

李培基松了一口气,坐下,但也不敢说话。

蒋介石:当初看你忠厚,派你到河南去,现在看,害了你了。

李培基忙站起:是培基辜负了委员长的信任。

蒋介石:我也知道,蒋鼎文打得也很艰苦,但日本人进攻河南手段这么毒辣,给灾民发粮食,是我没想到的。

陈布雷:昨天,英国《泰晤士报》发表文章,说这次河南战役,有许多灾民,在帮助日本人解除中国军队的武装。

李培基忙说:这绝对是谣传,是挑拨。

蒋介石从另一个方面发了怒:这种文章,怎么会发得出去?人心向背,关乎国家颜面,马上让张道藩发表谈话,以正视听;广大的民众,还是站在政府一边的,助纣为虐者,是汪精卫之流。

陈布雷:是。

蒋介石问李培基:这次河南旱灾,死了多少人?

李培基:政府统计,一千零六十二人。(低声)实际上,从去年到今年,大约有三百万人。

蒋介石受到极大的震动,膝盖哆嗦起来:怎么会有那么多人?

李培基结结巴巴:大旱过去,又下暴雨;暴雨过去,流行脑膜炎。

蒋介石从餐桌旁站起,来到窗前,看着屋檐下滴滴拉拉的雨水,问陈布雷:国际上怎么讲,又该说我是独夫民贼了吧?

陈布雷:报纸虽然还在报道河南,但各国政府,现在关注的是斯大林格勒战役的胜利和盟军准备在欧洲开辟第二战场。

蒋介石长出了一口气。

陈布雷又说: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已经商定在开罗或德黑兰召开会议,欲讨论战后的世界格局,宋部长正在积极争取,希望我们能够参加;但罗斯福说,丘吉尔、斯大林均不同意。

蒋介石怒:他们同意,我就去;他们不同意,我就在这里节衣缩食。(又问李培基)日本人到了什么地方?

李培基:正在往潼关逼进。

蒋介石:告诉何应钦,潼关再不能丢了。让日本人占了陕西,你们就是联络好开罗,我也没脸面去!

143 山路日

日本军队沿着陇海线,继续往潼关进逼。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一辆日军三轮摩托,逆着行进的队伍飞驰而来。上边坐着两个日军通讯兵,戴着风镜。

三轮摩托停在一辆军用吉普前。

一个日本兵从摩托上跳下来,向吉普敬礼(日语):报告旅团长,先头部队于函谷关与中国军队发生遭遇。

吉普内是位日军陆军少将。他看看车外的太阳,又看看自己的手表(日语):通知部队,加紧前进。

行进的日本军队,加快了速度。

144 山路日

日军的三轮摩托,转过山坡,停在一山崖前。

两个日本兵从车上跳下来,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日语,来到山崖前撒尿。

突然山坡下的草棵子里一阵晃动,把两个日本兵吓了一跳。两个日本兵慌忙掏出身上的“王八盒子”。

日本兵(日语):什么人?

这时从山坡的草棵子里,钻出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老头,身上背着一个破烂的铺盖卷。原来是老东家。

日本兵一(日语):中国奸细?

日本兵二将老东家揪上崖来,开始搜查老东家。先搜老东家的铺盖卷。铺盖卷里皆是些破衣烂衫,还有一顶婴儿的帽子。扔下这些破烂,又搜老东家的身。从老东家怀里,搜出一个账本。翻开看,账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和欠债的数目。日本兵二看不出个所以然,欲扯着撕了。老东家扑上去。

老东家:这是我家的账本,这可不能撕,这是我的命啊。

日本兵二听不懂老东家的话,见老东家扑来,将账本扔给了日本兵一。老东家又扑向日本兵一。两个日本兵,将账本像皮球一样传来传去。老东家来回奔扑。两个日本兵一下没传好,账本落下了山崖。山崖底下是深渊,账本转眼间看不见了。

老东家绝望地:完了,账本没了,这下彻底完了。

两个日本兵“哈哈”大笑。日本兵一踢了老东家一脚(日语):中国灾民,滚!

日本兵二却动了坏心思,将一条腿跷起来,示意老东家(日语):钻过去!

老东家看了看日本兵,欲哭无泪:我辱没先人。

从日本兵的腿下,木然地钻了过去,蹒跚着步子离开。

145 山路日

老东家逆着逃荒方向往回走。这时还有许多灾民疲惫地弓着腰继续往陕西逃荒。一个中年灾民看到老东家逆流而行,便问。

灾民:老哥,打陕西下来的呀?

老东家点头。

灾民:咋往回走呀,陕西没活路呀?

老东家:陕西有活路,就我没活路。

灾民:往回走,就是个死呀。

老东家:想的就是个死,就想死得离家近一点。

146 山坡上日

老东家转过山坡,另一股日本军队在向潼关进逼。车马辎重,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太阳照在钢盔上,闪出刺眼的光芒。一个日本军官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中间。队伍行进的行列旁,就有横七竖八的中国灾民的尸体。日本军队无动于衷。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正伏在一个尸体上哭。她有点像铃铛,但又不是。一些零星的逃荒的灾民从她身边路过,也无动于衷。老东家走到她身边停了下来,弯下腰拍她。

老东家:妮儿,谁呀?

小姑娘:俺娘。

老东家摸摸尸首:身子都凉了,别哭了。

小姑娘:家里的人都死了,剩下的人我都不认识了。

一句话勾起了老东家的心病,老东家嘴有些哆嗦:妮儿,叫我一声爷,咱爷俩儿就算认识了。

小姑娘仰起脸,稚嫩的声音叫了一声:爷。

老东家拉起小姑娘的手,逆着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日本军队,向山坡下走去。

春天了,山坡下向阳,漫山遍野开满了桃花。繁花似锦。

147 繁花似锦中字幕

尊敬的委员长先生:

我于二、三日内即将前往北非,望于二十一日抵达开罗,丘吉尔将晤我于此。我与丘吉尔拟于二十六日或二十七日于波斯与斯大林相晤。故我殊愿阁下、丘吉尔与我得先此相晤。盼阁下能于十一月二十二日抵达开罗。

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九日

148 繁花似锦中字幕

六年之后,蒋介石失去大陆,退踞台湾。

149 繁花似锦中字幕

十五年后,这个小姑娘成了俺娘。自打我记事起,没见她流过泪,也不吃肉。

150 繁花似锦中字幕

七十年后,当我为了一篇采访问到一九四二年时,她一脸茫然:一九四二年?饿死人的年头多得很,你到底指的是哪一年?

151 字幕

繁花似锦化成黑色幕布,升起字幕。

自东周以来河南旱灾:

桓王三年,大旱。民大饥。

元鼎三年,大旱。大饥,民相食。

地黄三年,特大旱。春二月,人相食。

建武二年,旱。大饥。

建武五年,大旱。饥。

永初三年,大旱。大饥,人相食。

兴平元年,旱。大饥。谷一斛五十万钱。

太和二年,大旱。饥。

泰始九年,大旱。饥。

义熙四年,大旱。饥。

延昌二年,大旱。饥。

天平四年,大旱。饥。

武德九年,大旱。饥。

贞观元年,大旱。斗米千钱,死者枕于路。

永隆元年,旱。冬大饥。

大和六年,旱。大饥。

咸通二年,旱。饥。

咸通三年,大旱。大饥。

天福八年,大旱。大饥。

建隆三年,大旱。大饥。

淳化元年,大旱。大饥。

景德二年,大旱。大饥。

大中祥符二年,大旱。大饥,人相食。

元祐二年,大旱。大饥。人相食。

元祐七年,大旱。大饥。

定宗七年,大旱。大饥。

大德五年,大旱。大饥。

延祐七年,大旱。民大饥。

天历元年,特大旱。大饥。人相食。

天历二年,特大旱。大饥。人相食。

至顺元年,大旱。连续三年大旱。

元统二年,大旱。大饥,人相食。

至正三年,大旱。大饥,人相食。

至正十二年,大旱。大饥,人相食。

至正十八年,大旱。大饥,人相食。

至正十九年,大旱。大饥,人相食。

洪武四年,大旱。

洪武五年,特大旱。

洪熙元年,旱。

正统二年,旱。

成化二十年,特大旱。大饥,人相食,死者枕藉。

成化二十一年,旱。

嘉靖七年,特大旱。大饥,人相食。

隆庆六年,大旱。饥,人相食。

万历四十七年,特大旱。野断青,人相食。

天启七年,旱。大饥。

崇祯七年,大旱。岁饥。

崇祯八年,大旱。

崇祯九年,旱。

崇祯十年,旱。

崇祯十一年,大旱。

崇祯十二年,大旱。

崇祯十三年,特大旱。连续七年大旱,野绝青草,斗米银二两九千。以树皮、白土、雁矢充饥。骨肉相食,死者相继,十室九空。

康熙四年,旱。饥。

康熙六年,大旱。饥,人相食。

康熙十二年,旱。

康熙十七年,大旱。

康熙十八年,大旱。死者枕藉。

康熙二十八年,大旱。

康熙二十九年,大旱。

康熙三十年,特大旱。连续三年大旱,大饥,民中逃散过半。

康熙三十六年,旱。

康熙六十年,特大旱。斗米五百五十钱。

康熙六十一年,旱。

乾隆八年,大旱。

乾隆四十九年,旱。

乾隆五十年,大旱。

乾隆五十一年,旱。连续三年大旱。

嘉庆十九年,特大旱。

道光十三年,旱。

道光二十七年,大旱。

光绪元年,大旱。七月大旱,禾枯死,冬无雪,赤地千里。

光绪二年,旱。

光绪三年,特大旱。大饥。斗米千五千,树皮草根剥掘殆尽。父子相食,几乎村落为墟。

光绪二十七年,大旱。秋无禾。

民国二年,旱。麦子绝收。

民国五年,旱。

民国九年,大旱。人相食。

民国十年,旱。

民国十一年,旱。

民国十二年,旱。

民国十三年,旱。

民国十八年,特大旱。夏无麦,秋无禾,饿毙者无数。

民国十九年,大旱。连续两年大旱,民众外出逃荒者不计其数。

民国二十年,旱。冬无雪。

民国二十一年,旱。

民国二十四年,大旱。地土龟裂,草木皆枯。

民国二十五年,旱。

民国二十六年,旱。

民国二十九年,旱。

民国三十年,旱。

民国三十一年,特大旱。大小麦颗粒无收,早秋全部枯干,民卖儿鬻女,大批流亡外乡。

民国三十二年,旱。

……

152 字幕

特别感谢在采访和创作过程中给予帮助的人们

郭秀明 王朔 张宏森 张和平

钱钢 李敬泽 李书磊 李君如

贺新城 陈彤 朱伟 王芸生

张高峰 金丽红 黎波 安波舜

张维 陆国强 梁韵生 孙浩

王益民 范克俭 郭永祥 刘文堂

刘雪堂 刘贺堂 刘华堂 牛文恒

冯修懿 李兴亚 焦峰 夏骏

宗仁发 关正文 杨少波 刘和平

孟庆瑞 胡卫东 [法]安波兰

谭杰 段星灿 寇北辰 寇北锁

袁君敬 张克利 李韶亮 段米阳

赵瑞霞 段曰彬 赵跟喜 吕俊霞

戴翠云 田长山 郭青 王秀英

孙志全 王桂兰 张官 范会中

张礼明 冀太平 王友伟 王川平

张少航 王迎春 罗庆华 陈传海

徐有礼 李葳 靳士伦 张洛蒂

韩天申 于同堂 任清 杨耀健

李勇 [英]温斯顿·丘吉尔

刘永昌 刘永祥 吴武 刘永贵

刘永会 刘永国 刘永根 刘永修

刘长松 牛进宝 牛金贵 潘维真

[澳大利亚]马丁 [韩]金泰成

张仲鲁 张凤梧 孙冠贤 罗绳武

张钫 刘庆昭 王子官 周声远

王仲成 郑洪来 李玉震 孙克敏

陈华策 靳志 刘亚荃 翁元

[俄]巴拉布舍维奇 [俄]季亚科夫

郭世杰 刘茂恩 张鸣铎 李五才

王影湖 王瘦梅 崔炎寿 白文田

袁蓬 牛文海 晋朝增 晋朝荣

路守信 王喜瑞 王全玉 董彦堂

冯明松 路留保 路棚哥 路喜安

路喜民 范留字 许永贵 牛金发

牛金祥 牛文周 牛文选 郭里柱

郭平安 郭存安 张高峰 李新恒

[德]阿克曼 [韩]金荣哲

王洁云 尹崇智 李颖 高秋芳

范新科 王天义 温广太 郑双武

裴学兰 刘显于 宋玉美 周显荣

席松军 王志昆 胡昌健 杨耀健

[英]亨利·佩林 [美]内森·米勒

汤竹友 赵建平 王志刚 王国康

李季和 段凌辰 赵子劲 张浚之

[日]刘燕子 [日]竹内实

[日]川端幸夫[美]谢伟思

[韩]赵妍贞[奥地利]马丁

吴知曾次亮张滨生单哲生

嵇文甫余家菊金海观郭厚安

郑重李炳之张文涛龚新民

蓝灼三郝冠宇[法]卡尔·蒲蒂

卫烈城孙赞绪全松亭刘孟真

房幼宾刘立先王镇南谢瑞杰

[意]米歇尔·尼科尔森李兰茵

张泠谭素兰杨玉珍鲁莲轩

陈泮岭海水来冯黄孩李毛旦

蒋纬国毛汝采刘永社刘长远

吴文光恽和平徐子秋刘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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