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胆小如鼠

我胆小如鼠  作者:余华

有一句成语叫胆小如鼠,说的就是我的故事。这是我的老师告诉我的,当时我还在读小学,我记得是在秋天的一节语文课上,我们的老师站在讲台上,他穿着藏青的卡其布中山服,里面还有一件干净的白衬衣。那时候我坐在第一排座位的中间,我仰脸看着他,他手里拿着一册课本,手指上布满了红的、白的和黄颜色的粉笔灰,他正在朗读着课文,他的脸和他的手还有他手上的课本都对我居高临下,于是他的唾沫就不停地喷到了我的脸上,我只好不停地抬起自己的手,不停地去擦掉他的唾沫。他注意到自己的唾沫正在喷到我的脸上,而且当他的唾沫飞过来的那一刻,我就会害怕地眨一下眼睛。他停止了朗读,放下了课本,他的身体绕过了讲台,来到我的面前,他伸过来那只布满粉笔灰的右手,像是给我洗脸似的在我脸上摸了一把,然后他转身拿起放在讲台上的课本,在教室里走动着朗读起来。他擦干净了我脸上的唾沫,却让我的脸沾满了红的、白的和黄颜色的粉笔灰,我听到了教室里响起嘿嘿、咝咝、咯咯、哈哈的笑声,因为我的脸像一只蝴蝶那样花哨了。

这时候我们的老师朗读到了“胆小如鼠”,他将举着的课本放下去,放到了自己的大腿旁,他说:

“什么叫胆小如鼠?就是说一个人胆子小得像老鼠一样……这是一句成语……”

我们的老师说完以后嘴巴仍然张着,他还想继续说。他说:

“比如……”

他的眼睛在教室里扫来扫去,他是在寻找一个比喻,我们的老师最喜爱的就是比喻,他说到“生动活泼”的时候,就会让吕前进站起来,“比如吕前进,他就是生动活泼,他屁眼里像是插了根稻草棍,怎么都坐不住。”他说到“唇亡齿寒”的时候,就会让赵青站起来,“比如赵青,他为什么这么苦?就是因为他父亲死了,父亲就是嘴唇,没有了嘴唇,牙齿就会冷得发抖。”

我们的老师经常这样比喻:

“比如宋海……比如方大伟……比如林丽丽……比如胡强……比如刘继生……比如徐浩……比如孙红梅……”

这一次他看到了我,他说:

“杨高。”

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我就站了起来,我们的老师看了我一会后,又摆摆手说:

“坐下吧。”

我坐了下去。我们的老师手指敲着讲台对我们说:

“怕老虎的同学举起手来。”

班上所有的同学都举起了手,我们的老师看了一遍后说:

“放下吧。”

我们都放下了手,我们的老师又说:

“怕狗的同学举起手来。”

我举起了手,我听到了嘿嘿的笑声,我看到班上的女同学都举起了手,可是没有一个男同学举手。老师说:

“放下吧。”

我和女同学们放下了手,老师继续说:

“怕鹅的同学举起手来。”

我还是举起了手,我听到了哄堂大笑,我才知道这一次只有我一个人举起了手,这一次连女同学都不举手了。我所有的同学都张大了嘴巴笑,只有我们的老师没有笑,他使劲地敲了一会讲台,笑声才被他敲了下去。他的眼睛看着前面,他没有看着我,他说:

“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然后他的眼睛看着我了,他说:

“杨高。”

我站了起来,我看到他伸出了手,他的手指向了我,他说:

“比如杨高,他连鹅都害怕……”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响亮地说:

“胆小如鼠说的就是杨高……”

我确实胆小如鼠,我不敢走到河边去,也不敢爬到树上去,就是因为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常这样对我说:

“杨高,你去学校的操场上玩,去大街上玩,去同学家玩,去什么地方玩都可以,就是不能到河边去玩,不能爬到树上去玩。你要是掉进了河里,你就会淹死;你要是从树上掉下来,你就会摔死。”

于是我只好站在夏天的阳光里,我远远地看着他们,看着吕前进,看着赵青,看着宋海,看着方大伟,看着胡强,看着刘继生,看着徐浩。我看着他们在河水里,看着河水在远处蹦蹦跳跳,我看着他们黑黝黝的头和白生生的屁股,他们一个一个扎进了水里,又一个一个在水里亮出了屁股,他们把这样的游戏叫作“卖南瓜”。他们在河水里向我喊叫:

“杨高!你快下来!杨高!你快来卖南瓜!”

我摇摇头,我说:“我会淹死的!”

他们说:“杨高,你看到林丽丽和孙红梅了吗?你看她们都下来了,她们是女的都下来了,你是男的还不下来?”

我果然看到了林丽丽和孙红梅,我看到她们穿着花短裤、穿着花背心,她们走进了河水里,可我还是摇摇头,我继续说:

“我会淹死的!”

他们知道我不会下到河水里了,就要我爬到树上去,他们说:

“杨高,你不下来,那你就爬到树上去。”

我说:“我不会爬树。”

他们说:“我们都会爬树,为什么只有你不会爬树?”

我说:“从树上掉下来会摔死的。”

他们就在河水里站成了一排,吕前进说:

“一、二、三,喊……”

他们齐声喊了起来:“有一句成语叫胆小如鼠,说的是谁?”

我轻声说:“我。”

吕前进向我喊叫:“我们没有听到。”

我就再说了一遍:“说的就是我。”

他们听到了我的声音,他们就不再站成一排了,他们回到了河水里,河水又开始蹦蹦跳跳了。我在树前坐了下来,继续看着他们在河水里嘻嘻哈哈,看着他们继续卖着白生生的屁股南瓜。

我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这话不是我自己说出来的,这话是我母亲说的,我的母亲经常向别人夸奖她的儿子:

“我们家的杨高是最老实巴交的,他听话,勤快,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从来不到外面去闯祸,从来不和别人打架,就是骂人的话,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

我母亲说得对,我从来不骂别人,也从来不和别人打架,可是别人总是要走过来骂我,走过来要和我打架。他们将袖管卷到胳膊肘的上面,将裤管卷到膝盖的上面,拦住了我,然后将手指戳在我的鼻子上,将唾沫喷在我的脸上,他们说:

“杨高,你敢不敢和我们打架?”

这时候我就会说:“我不敢和你们打架。”

“那么,”他们说,“你敢不敢骂我们?”

我会说:“我不敢骂你们。”

“那么,”他们说,“我们要骂你啦,?你听着!?你这个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还要加上王八蛋!”

就是林丽丽和孙红梅,她们是女的,就是女的也不放过我。有一次,我听到其他女的对这两个女的说:

“你们两个人就会欺负我们女的,你们要是真有本事,敢不敢去和一个男的打架?”

林丽丽和孙红梅说:“谁说我们不敢?”

然后她们就向我走了过来,一前一后夹住了我,她们说:

“杨高,我们要找个男的打架,我们就和你打架吧。我们不想两个打一个,我们一对一地打架。我们两个人,林丽丽和孙红梅,让你挑选一个。”

我摇摇头,我说:“我不挑选,我不和你们打架。”

我想走开去,林丽丽伸手拉住我,问我:

“你告诉我们,你是不和我们打架,还是不敢和我们打架?”

我说:“我是不敢和你们打架。”

林丽丽放开了我,可是孙红梅抓住了我,她对林丽丽说:

“不能就这样把他放了,还要让他说胆小如鼠……”

于是林丽丽就问我:“有一句成语叫胆小如鼠,说的是谁?”

我说:“说的就是我。”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对我母亲说:

“杨高这孩子胆子太小了,他六岁的时候还不敢和别人说话,到了八岁还不敢一个人睡觉,十岁了还不敢把身体靠在桥栏上,现在他都十二岁了,可他连鹅都害怕……”

我父亲没有说错,我遇上一群鹅的时候,两条腿就会忍不住发抖。我最怕的就是它们扑上来,它们伸直了脖子,张开着翅膀向我扑过来,这时候我只好使劲地往前走。我从吕前进的家门口走了过去,又从宋海的家门口走过去,还走过了方大伟的家,走过了林丽丽的家,可是那群叫破了嗓子的鹅仍然追赶着我,它们嘎嘎嘎嘎地叫唤着,有一次跟着我走出了杨家弄,走完了解放路,一直跟到了学校,它们嘎嘎叫着穿过了操场,我看到很多人围了上来,我听到吕前进他们向我喊叫:

“杨高,你用脚踢它们!”

于是我回过身去,对准了中间的那一只鹅,软绵绵地踢了一脚,随即我看到它们更加凶狠地叫着,更加凶狠地扑了上来,我赶紧转过身来,赶紧往前走去。

吕前进他们喊着:“踢它们!杨高,你踢它们!”

我急促地走着,急促地摇着头,急促地说:“它们不怕我踢。”

吕前进他们又喊道:“你拿石头砸它们!”

我说:“我手里没有石头。”

他们哈哈笑着,他们说:“那你赶快逃跑吧!”

我还是急促地摇着头,我说:“我不能跑,我一跑,你们就会笑我。”

他们说:“我们已经在笑你啦!”

我仔细地去看他们,我看到他们嘴巴都张圆了,眼睛都闭起来了,他们哈哈哈哈地笑,身体都笑歪了。我心想他们说得对,他们已经在笑我了,于是我甩开了两条腿,我跑了起来。

“事情坏就坏在鹅的眼睛里,”我的母亲后来说,“鹅的眼睛看什么都要比原来的小,所以鹅的胆子是最大的。”

我的母亲还说:“鹅眼睛看出来,我们家的门就像是一条缝,我们家的窗户就像是裤裆的开口,我们家的房子就像鸡窝一样小……”

那么我呢?到了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常常想着自己在鹅的眼睛里有多大。我心想自己最大也就是另一只鹅。

我小时候,常常听到她们说我胆小的事,我所说的她们是吕前进的母亲和宋海的母亲,还有林丽丽的母亲和方大伟的母亲。她们在夏天的时候,经常坐在树荫里,说些别人家的事。她们叽叽喳喳,她们的声音比树上的知了叫得还要响亮。她们说着说着就会说到我头上,她们说了我很多怎么胆小的事,有一次她们还说到了我的父亲,她们说我父亲也和我一样胆小怕事。

我听到这样的话以后,心里很难受,一个人坐到了门槛上。我听到了以前不知道的事,她们说我父亲是世上将汽车开得最慢的司机,她们说谁也不愿意搭乘我父亲的卡车,因为别的司机三小时就会到的路程,我父亲五个小时也到不了。为什么?她们说我父亲胆小,说我父亲将车开快了会害怕。害怕什么?害怕自己会被撞死。

吕前进他们看到我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就走过来,站在我的面前,他们笑着说:

“你父亲就是胆小,和你一样胆小,你的胆小是遗传的,是从你父亲那里继承的,你父亲是从你爷爷那里继承的,你爷爷是从爷爷的爷爷那里继承的……”

他们一直说出了我祖先的十多个爷爷,然后问我:

“你父亲敢不敢闭上眼睛开车?”

我摇摇头,我说:“我不知道,我没有问过。”

吕前进就说他的父亲能够一口吞下一头约克猪,吕前进的父亲是杀猪的,他对我说:

“你自己长着眼睛,你也看到我父亲长得比约克猪还要壮。”

宋海的父亲是一个外科医生,宋海说他父亲经常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宋海说:

“我经常在半夜醒来,看到我父亲坐在饭桌旁,低着头,嘴里咬着手电,手电光照着肚子,他自己给自己缝肚子。”

还有方大伟的父亲,方大伟说他父亲能够一拳把墙打穿。就是刘继生的父亲,瘦得身上都看不到肉,一年里面有半年时间是躺在医院里,刘继生说他也能将铁钉咬断。

“那么你的父亲呢?”他们问我,“你的父亲又有什么本领?你的父亲敢不敢闭上眼睛开车?”

我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们就说:“你快去问问你的父亲。”

他们走开后,我一直坐在门槛上,我在等着我父亲回来。到了傍晚,我母亲先回来了,她看到我坐在门槛上发呆,她问:

“杨高,你在干什么?”

我说:“我坐在门槛上。”

“我知道你坐在门槛上,”我母亲说,“我是问你坐在门槛上干什么?”

我说:“我在等父亲回来。”

我母亲开始做晚饭了,她从水缸里舀出水来淘米,她说:

“你快进来,你帮我把菜洗了。”

我没有进去,我仍然坐在门槛上,我的母亲叫了我很多次,我还是坐在门槛上,一直坐到天黑,我的父亲回来了,他的脚步慢吞吞的,在黑暗的路上响了过来,然后在拐角的地方出现,他手里提着那个破旧的皮包,他把自己的黑影子向我移过来,我看到家里的灯光照到了他的脚,灯光从他的脚上很快升起,升到胸口后,他站住了,他低下头来,他的头仍然在暗中,他问我:

“杨高,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说:“我在等你回来。”

我站了起来,和我父亲一起走进了屋子。我父亲在椅子里坐了下来,他将右胳膊放在桌子上,他的眼睛看着我,这时候我问他了,我说:

“你敢不敢闭上眼睛开车?”

我父亲看着我笑了,他摇摇头,他说:

“不能闭上眼睛开车。”

“为什么?”我说,“你为什么不闭上眼睛开车?”

“如果我闭上眼睛开车,”我父亲说,“我会被撞死的。”

我母亲说得对,我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我现在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我在一家机械厂当清洁工,我和吕前进在同一家工厂的同一个车间,他是钳工,他的手上全是油腻,衣服上也是,可是他很高兴,他说他干的是技术活,他看不上我的工作,他说我的工作没有技术。我的工作确实没有技术,我的工作就是拿着一把扫帚将车间里的水泥地扫干净,我没有技术,可是我的手上和衣服上也没有油腻,而吕前进的指甲黑乎乎的,从进入工厂以来,吕前进的指甲一直就是这么黑乎乎的。

其实刚进工厂的时候,吕前进是清洁工,我才是钳工。吕前进不愿意当清洁工,就拿着一把锉刀去找厂长,他把锉刀插在厂长的桌子缝里,说他不愿意干清洁工,他要换一份工作。于是我和吕前进换了一下,他成了钳工,我成了清洁工。吕前进成了钳工以后,就将那把锉刀给了我,他让我把锉刀也插到厂长的桌子缝里。我问他:

“为什么?”

他说:“你把锉刀一插,你就能不当清洁工了。”

我又问他:“你为什么不让我当清洁工?”

“你他妈的真是一个笨蛋。”他说,“清洁工是最低贱的活,难道你还不知道?”

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愿意干清洁工。”

他伸手推我,他说:“你知道了就行,你快去吧。”

他把我推出了车间,我向前走了几步,又转身回到了车间,吕前进挡住了我,他说:

“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说:“我要是把锉刀插在厂长的桌缝里,厂长还是要我干清洁工,我怎么办?”

“不会!”吕前进说,“你把锉刀这么一插,厂长心里就害怕,厂长一害怕,就会让你重新干钳工。”

我摇摇头,我说:“厂长不会这么快就害怕的。”

“怎么不会?”吕前进双手推着我说,“我不是让他害怕了吗?”

“他是怕你,”我说,“可是他不会怕我。”

吕前进仔细地看了我一会,然后他缩回了双手,他说:

“你说得对,厂长不会怕你的,谁他妈的都不会怕你,你他妈的生来就是扫地的命。”

吕前进也说得对,我生来就是扫地的命,我喜欢扫地,我喜欢将我们的车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喜欢拿着一把扫帚在车间里走来走去,就是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也喜欢抱着那把扫帚。车间里的人经常对我说:

“杨高,你抱着扫帚的时候,像是抱着个女人。”

我知道他们是在笑话我,我不在乎,因为他们经常笑话我。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喜欢笑我。我扫地的时候,他们会看着我哈哈地笑;我走路的时候,他们会指着我哈哈地笑;我上班来早了,他们要笑我;我下班走晚了,他们也会笑我。其实我每次上班和下班都是看准了时间,都是工厂规定的时间,可是他们还是要笑我,他们笑我是因为他们总是上班迟到,下班早退。有一次,吕前进对我说:

“杨高,别人都迟到早退,你为什么要准时上班,准时下班?”

我说:“因为我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

吕前进看着我摇起了头,他说:“你太胆小了。”

我觉得自己不是胆小,我觉得自己是喜欢这份工作。吕前进不喜欢他的工作,不喜欢他用锉刀换来的有技术的钳工,所以他每天上班来得很晚,不仅来得很晚,还经常抱着破席子到车间的角落里去睡觉,有时候宋海和方大伟他们来玩,他们也是在上班的时候溜出来的,他们看到吕前进睡在破席子上鼾声阵阵,就把他叫醒了,对他说:

“你他妈的真是舒服,上班的时候还能睡觉,你干脆把家里的床搬来吧。”

这时吕前进就会揉着眼睛嘿嘿地笑,就会问他们:

“你们今天不上班?”

方大伟他们说:“我们上班,我们是溜出来的。”

吕前进就说:“这不一样吗?你们他妈的也很舒服。”

然后,方大伟他们把我叫了过去,他们对我说:

“杨高,我们每次来都看到你在扫地,你什么时候也像吕前进那样躺在破席子上睡觉?”

我摇摇头,我说:“我不会睡觉的。”

“为什么?”他们问。

我抱着扫帚说:“我喜欢自己的工作。”

他们听了这话以后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们觉得很奇怪,他们说:

“这世上竟然还有人喜欢扫地!”

我自己不觉得奇怪,因为我确实喜欢将车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还将车间里所有的机器都擦得干干净净的。我们的车间因为有了我,就成了厂里最干净的车间。其他车间的人都想把我要过去,可是我们车间的人不答应。全厂的人都知道这些事,就是外面的人也知道,连我过去的同学林丽丽和孙红梅也知道,她们有一次对我说:

“杨高,你是你们厂里工作干得最好的人,可是每次涨工资,每次分房子,都轮不到你……你看看那个吕前进,上班就是去睡觉,可是涨工资有他,分房子也有他,他什么活都不干,却什么好处都有他的份……”

我对她们说:“我不能和吕前进比,吕前进是个有办法的人,我不行,我什么办法都没有。”

她们说:“吕前进会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拿着把刀子去吓唬你们的厂长。”

她们没有说对,吕前进从来没有用刀子去吓唬我们的厂长,除了刚进工厂的时候拿过锉刀,后来他就什么都不拿了。他听说厂里要给少数工人涨工资了,就空着两只手去了,他到厂长的办公室去上班,他不再到我们的车间里来上班了。他每天进了厂长的办公室,就在厂长的椅子里坐下来,喝着厂长的茶,抽着厂长的香烟,没完没了地和厂长说话。等到有一天,厂长对他说:

“吕前进,这一次涨工资的名单批下来了,上面有你的名字。”

吕前进就回到我们车间来上班了。吕前进一回来,车间角落里的那张破席子上就不会空着了,就会整天有一个人躺着睡觉了。

吕前进的工资涨了一次又一次,我的工资还是一点都没有动,吕前进就教育我,他说:

“杨高,你想想,刚进工厂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的工资一样多,这么多年下来,我天天睡觉,你天天干活,到头来我的工资还比你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这就叫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我不同意他的话,我摇着头对他说:

“我不去找厂长,不是因为我胆小,我是觉得自己挣的工资够用了,所以我不怕自己的工资比你少。”

吕前进听我这么说,嘿嘿地笑了很久,他说:

“世上还有你这样的人。”

吕前进是我的好朋友,他经常在心里想着我。厂里盖成了一幢新楼后,吕前进又来对我说:

“杨高,你看到了吗,厂里那幢新楼总算盖成了,他妈的盖了都有三年了。我们要去找厂长,要让他给我们分配新房子。你要知道,这一次的房子分配后,厂里十年内不会再盖新楼了,所以拼了命也要去争一套房子过来。”

我问他:“怎么个拼命?”

他说:“从今天起,我要到厂长家去睡觉了。”

吕前进说到做到,这一天到了天黑,他就抱着一床被子,嘻嘻笑着去了厂长的家。吕前进在厂长家里只睡了三个晚上,就把新房子的钥匙拿到了手里,他将钥匙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说:

“你看到了吗,这叫钥匙!这是新房子的钥匙!”

我把吕前进的钥匙拿过来,仔细看了看,真是一把新钥匙,我问他:

“你抱着被子去厂长家睡觉,厂长怎么说?”

“厂长怎么说?”吕前进想了想后摇摇头,他说,“我忘了他怎么说了,我只记得自己对他说,我们家的房子太小了,我在家里没地方睡觉了,所以就搬到你这里来睡……”

我打断他的话,我说:“你家里的房子比谁家的都要大,你怎么会没有地方睡觉?”

“这就叫策略,”吕前进说,“我这么说,就是要告诉厂长,如果他不给我新房子,我就要在他的家里住下去了。其实他也知道我家的房子大,可他还是给了我这把钥匙。”

接着,吕前进又对我说:“杨高,我教你一个办法,从今天起,你就把车间里每天扫出来的垃圾倒在厂长家门口,不出三天,厂长就会将一把新钥匙送到你的手里。”

说着,他把自己的钥匙送到我的眼前:“和我这把钥匙一模一样地新。”

我摇摇头,我说:“我家的房子虽然不大,我和我母亲住得还是很宽敞,我不需要新房子。”

吕前进听到我这样说,就拍拍我的肩膀嘿嘿地笑,他说:

“你还是胆小,你和你父亲一样。”

他们都说我的父亲胆小,说我父亲从来不敢对别人发脾气,就是高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而别人可以把手指伸到我父亲的鼻尖上,可以一把抓住我父亲胸口的衣服,可以对我父亲破口大骂,而我的父亲总是一句话都不说。他们还说我父亲看到谁都要点头哈腰,就是遇上一个要饭的乞丐,我父亲也会对他满脸笑容。如果换成别人,他们说早把那个乞丐从门口一脚踢出去了,可是我父亲却又是给他吃,又是给他喝,还要在脸上挂满了笑容。他们说了很多我父亲胆小的事,说到最后,他们连我父亲不抽烟不喝酒的事都说了。

可是他们不知道我父亲坐在卡车里时的神气,当我的父亲向那辆解放车走去的时候,我父亲的脚步要比往常响亮,我父亲的胳膊也甩得比往常远。他打开车门,坐到了车里,他慢吞吞地戴上了一副白纱手套,他将戴上手套的手放在了方向盘上,他的脚踩住了油门,然后我父亲将那辆解放牌卡车开走了。

他们说我父亲从来不敢骂别人,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不敢骂。他们没有说错,我的父亲从来没有骂过我的母亲,也没有骂过我,可是当我父亲坐在卡车里的时候,当他开着卡车在道路上奔跑的时候,他常常会将头伸出窗外,对着外面行走的人吼叫一声:

“你找死!”

那时候我就坐在父亲的身边,我看着树叶和树枝在车窗外闪闪而过,看着前面的道路在阳光里耀眼地亮过去,道路两旁出现的行人全在我的下面,当他们中间有一个试探着想横穿道路时,我的父亲就会向他吼叫:

“你找死!”

我父亲吼完以后,就会扭过头来看我一眼,我看到父亲的眼睛闪闪发亮,这时候我父亲神气十足,他对我说:

“杨高,你注意看着,下一次让你来喊。”

于是我睁圆了眼睛,看着前面道路上的行人,当看到前面有一个人想横穿过去,又退回到路边时,我就双手抓住卡车的窗框,我的嘴巴张了张,可是我没有声音,我害怕了。

我父亲说:“不用怕,他追不上我们的汽车。”

我看着我们的卡车呼呼地驶了过去,那个人在后面很快就变小了。我知道父亲说得很对,在路上的人追不上我们,我可以大着胆子向他们吼叫。我就再次抓住窗框,仔细地看着道路上行走的人,当又有一个人想横穿道路时,我突然浑身发抖了,我对着他软绵绵地喊出了一声:

“你找死!”

我父亲说:“太小了,你的声音太小了。”

从反光镜里,我看到卡车很快地将那个人甩远了,我就使足了劲喊道:

“你找死!”

然后我靠在了车椅上,我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看到父亲握着方向盘哈哈地笑着,过了一会我也笑了。

我喜欢和吕前进在一起,因为吕前进胆大,他比赵青、宋海、方大伟、胡强、刘继生和徐浩他们都要胆大,虽然他长得最瘦小,可是他最胆大。我经常在心里想,吕前进的眼睛是不是也和鹅的眼睛一样,谁在他的眼里都比他更瘦小,所以他谁都不怕。他的脸上有三道刀痕,都是他自己用菜刀划出来的。他打架打输了就跑回家,拿起家里的菜刀再追出去,追上那人后,他先在自己脸上划一刀,然后挥起菜刀就去劈那人,那人就怕他了。

后来,宋海他们说:“谁都不愿意拿刀割自己的脸,只有吕前进愿意,所以谁都怕他。”

我问过吕前进,我说:“你为什么要先在自己脸上划一刀?”

吕前进说:“我这是告诉对方,我不要命了。这叫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

于是我知道吕前进比胆大还要胆大,他是不要命,我问他:

“不要命的人又怕什么?”

他说:“不要命的人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一次他没有说对,其实不要命的人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吕前进就是这样。这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那天晚上我和吕前进都上夜班,我先从厂里出来,我走到了一条没有路灯的街上,天上下雨了,我就站到屋檐下躲雨,我在黑暗里站了十多分钟,听到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因为太黑,我看不清是谁,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很矮的身影,走近了我才看到那人披着一件衣服,弯着身体走过来,那人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咳嗽了起来,我就立刻知道他是谁了,他是吕前进。吕前进因为感冒,已经咳嗽了一天,他咳嗽的时候比呕吐还要难听,嗓子眼里像是被沙子堵住似的,他“哦啊哈哦哦啊啊”地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这时候我已经在黑乎乎的屋檐下站了十多分钟了,雨虽然没有淋着我的脸,可是把我的鞋完全淋湿了,这时候吕前进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立刻高兴地跑了上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我感到吕前进的身体一下子缩紧了,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失声惊叫:

“我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是男人!”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叫声,像是公鸡的啼鸣。这声音一点都不像是吕前进的,吕前进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声音说过喊过。吕前进挣脱了我的手,拼命地跑了起来,没一会他就跑到了另一条街上。他这么快就跑掉了,我都来不及告诉他我是杨高。我的手刚抱住他,他就惊叫起来,都把我吓一跳,等到我回过魂来时,他已经跑得没有踪影了。

这天晚上,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喊“我是男人”,我知道吕前进是一个男人,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喊叫。其实他不叫,我也知道他是男人。到了第二天,在宋海的家里,我和吕前进、赵青、宋海、方大伟、胡强、刘继生、徐浩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知道吕前进为什么要这样喊叫。

那时候,吕前进坐在我的对面,抽着香烟喝着茶,他对我们大家说:

“我昨天晚上遇上了一个强奸犯,想强奸我……”

宋海问他:“一个女的想强奸你?”

“男的。”吕前进说,“他把我当成女的了……”

“他怎么会把你当成女的?”他们问他。

“我披了一件花衣服,”吕前进说,“我下班的时候下雨了,我就拿了我们车间一个女工的外衣,披在头上,刚走出工厂,走到学军路上,他妈的那路上一盏灯都没有,我刚走到学军路上,那个强奸犯就从后面扑了上来,抱住了我……”

这时我高兴地叫了起来:“所以你就喊:我是男人!原来你披了一件女人的衣服……”

他们打断我的话,问吕前进:“他抱住了你,你怎么办?”

吕前进看看我,对他们说:“我抓住他的两只手,一弯腰,一个大背包把他摔在了地上……”

“然后呢?”

“然后……”吕前进又看看我,他继续说,“我用脚踩住他的嘴巴,我告诉他:我是男人……”

听到吕前进这样说,宋海他们都转过头来看看我,他们似乎想起了我刚才的话,宋海指着我说:

“他刚才好像说过什么?”

我就又笑了,他们又去问吕前进:“然后呢?”

“然后……”吕前进眼睛看着我,继续说,“我给了他三脚,又把他拉起来,给了他三个耳光,然后……然后……”

吕前进看到我笑得越来越高兴,就向我瞪圆了眼睛,他说:

“杨高,你笑什么?”

我说:“其实我不知道你披了一件女人的衣服,天那么黑,根本看不清你披什么衣服。”

我看到吕前进的脸变青了,这时候宋海他们全看着我了,他们问我:

“你刚才说什么?”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对他们说:“昨天晚上抱住他的就是我。”

他们听了我的话以后都怔住了,我看着吕前进,继续说:

“你昨天晚上跑得真快,我还来不及告诉你我是杨高,你就跑得没有踪影了。”

我看到吕前进铁青着脸站了起来,他走到我面前,挥起手“啪啪”给了我两个耳光,打得我头晕眼花,紧接着他抓住了我胸口的衣服,把我从椅子里拉了起来,先是用膝盖撞我的肚子,把我肚子里撞得翻江倒海似的难受,然后他对准我的胸口狠狠地打了一拳,那一刻我的呼吸都被打断了。

后来,我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出了宋海的家,沿着解放路慢慢地往前走,走到向阳桥上,我站住了脚,靠在了桥栏上。中午的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身上的疼痛还在隐隐约约地继续着,我听到轮船在桥下过去了,将河水划破后发出“哗哗”的响声。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十二岁那年死去的父亲,我父亲死去的那年夏天和那年夏天的那辆解放牌卡车,还有那辆破旧的拖拉机。

我的父亲让我坐到了他的卡车里,他要带我去上海,去那个很大的城市。我父亲的卡车在夏天的道路上奔跑,被阳光照热了的风让我的头发在车箱里飘扬着,让我的汗衫“哗啦哗啦”地响着,我对我的父亲说:

“你闭上眼睛吧。”

我的父亲说:“不能闭上眼睛开车。”

我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不闭上眼睛开车?”

我的父亲说:“你看到前面的拖拉机了吗?”

我看到前面有一辆拖拉机,正慢吞吞地向前开着,拖拉机后面的车斗里坐着十来个农民,他们都赤裸着上身,他们的身体像泥鳅一样的黝黑,也像泥鳅一样闪闪发亮。我说:

“我看到了。”

我父亲说:“如果我闭上眼睛开车,我们就会撞在前面的拖拉机上,我们就会被撞死。”

“我只要你闭上一小会,”我说,“你只要闭上一小会,我就可以去和吕前进他们说了,说你敢闭着眼睛开车。”

“那我就闭上一小会吧,”我的父亲说,“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数到三就闭上,一、二、三……”

我父亲的眼睛终于闭上了,我亲眼看到他闭上的,他闭上了一小会,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的卡车快要撞上前面的拖拉机了。拖拉机正惊慌地向左逃去,我父亲使劲将方向盘向下转去,我们的卡车从拖拉机的右边擦了过去。

我看到拖拉机车斗里像泥鳅一样黝黑的人,都向我们伸出了手,我知道他们是在骂我们,于是我父亲伸出头去,对着他们喊叫:

“你们找死!”

然后我父亲转过头来,对我得意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父亲一起笑了。我们的卡车继续在夏天的道路上奔跑,树叶和树枝在我的眼前一闪一闪地过去了,我看到田野里的庄稼一层一层地铺展开去,我还看到了河流弯弯曲曲,看到了房屋,看到了田埂上走动的人。

可是我父亲的卡车抛锚了,我父亲下了车,将前面的车盖打开,他开始修理起他的解放牌卡车。我仍然坐在车厢里,我想看着父亲,前面支起的车盖挡住了我的眼睛,我没有看到父亲,我只听到他修车时的声响,他在车盖下面不停地敲打着什么。

过了很久,我父亲从车头跳到了地上,他盖上车盖,走到我旁边,从我的座位下面拿出了一块布,他擦着手上的油污,走到了卡车的另一边。当他拉开车门,准备上来时,刚才那辆拖拉机驶过来了,拖拉机驶到我们前面停了下来,车上像泥鳅一样黝黑的人全跳下了拖拉机,他们向我们走过来。

我父亲的手拉着车门,看着他们走到我们面前,他们的手抓住了我父亲胸前的衣服,起码有三只手同时抓住了我父亲,我听到他们问我父亲:

“是谁想找死?是你,还是我们?”

我父亲什么话都没说,他被他们拉到了道路的中间,我看到他们的手伸进了我父亲的口袋,他们把我父亲的钱摸出来后,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他们的拳头打在了我父亲的脸上,他们十多个人一起打我的父亲,他们把我的父亲打在了地上。

我在车上哇哇地哭,我看不到自己的父亲,他们围住了我的父亲。我在车上响亮地哭,他们在下面用脚踢我的父亲,他们踢了一阵,开始散开来,我才看到自己的父亲,他蜷缩着躺在地上,像是抱住了自己。我拼命地哭着,我看到他们中间有四个人拉开了裤裆,他们对着躺在地上的我父亲撒尿了,他们把尿撒在我父亲的脸上,和我父亲的腿上,和我父亲的胸口。我号啕大哭,在迷糊的泪水里,我看到他们走向了拖拉机,他们走上了拖拉机,拖拉机“突突突突”地响了起来,他们的拖拉机向前驶去了。

我还是号啕大哭,我看到自己的父亲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我父亲爬起来以后稍稍站了一会,我看到父亲歪着身体在那里站着。我哭得死去活来,我父亲转过身来了,他走到了车旁,拉开了车门,我看到父亲脸上的血和尘土粘在了一起,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湿了,他喘着气爬进了车里。我哭得身体一抖一抖的,我父亲伸过来他的手,他用他油腻的手擦我的脸,他的手一直轻轻地擦着我的脸,一直把我脸上的泪水擦干净。然后他的手放在了方向盘上,他看着前面驶去的拖拉机,他看了一会,从脚旁拿出了他的茶缸,他把茶缸递给我,他对我说:

“杨高,我口渴,你到河边去舀一杯水来。”

我呜咽着接过了父亲手里的茶缸,我打开车门,从车上爬了下去,我向河边走去,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的父亲,我看到他正看着我,我看到他眼睛里流出了眼泪,我走到了河边。

当我舀满了一杯水站起来的时候,我父亲的卡车开动了,我拼命地向岸上跑去,我把茶缸里的水都泼在了地上,可是我父亲的卡车开走了。我站在道路上哇哇地哭,我对着驶去的卡车哇哇地叫,我向我父亲喊叫:

“你不要丢下我!你不要丢下我!”

我哭喊着向前跑去,我以为父亲不要我了,我以为父亲要把我扔掉了。我父亲将卡车开得飞快,我看到父亲的卡车追上了那辆拖拉机,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巨响,我看到父亲的卡车撞到了拖拉机上,我看到前面扬起了一团巨大的尘土,一股黑烟从扬起的尘土里升了起来。

我站住了脚,我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我才向前走去,我看到很多汽车驶到那里后都停了下来,车上的人都跳下了车,都围在了那里。我一直向那里走着,那里离我很远,等我走到那里时,天都快黑了,我走到父亲的卡车旁,我看到父亲的车头被撞进去了,父亲的车门也被撞歪了,我的父亲扑在方向盘上,他的头上全是破碎了的玻璃,方向盘刺破了我父亲的衣服,刺进了我父亲的胸膛。我父亲死了,他自己的血把他全身涂红了。我看到拖拉机上的那些人全被抛到了地上,有几个一动不动,有几个躺在那里“哼哼”地叫着。?我还看到了满地的麻雀,?像庄稼一样密密麻麻,我知道它们是被那一声巨响给震死的,它们本来是在树上,它们本来高高兴兴的,可是我父亲的卡车突然撞到了拖拉机上,它们就这样突然地死去了。

我离开了向阳桥,回到家中,我的母亲没有在家里,她早晨洗了的衣服晾在窗前的竹竿上,我看到衣服已经干了,就把衣服收下来,叠好后放进了衣柜。接着我将母亲早晨扫过的地重新扫了一遍,将母亲早晨擦过的桌子重新擦了一遍,将母亲已经摆好的鞋子重新摆了一遍,又将母亲杯子里的水加满了。然后我拿起了厨房里的菜刀,我走出了家门。

我提着菜刀向吕前进的家走去,走过宋海的家门口时,宋海叫住了我,他说:

“杨高,你要去哪里?你手里拿着菜刀干什么?”

我说:“我要去吕前进的家,我手里的菜刀是要去劈吕前进的。”

我听到宋海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听到他在后面说:

“方大伟,你看到了吗,你看到杨高手里的菜刀了吗?他说他要去劈吕前进。”

我看到方大伟正向我走过来,他听到了宋海的话,他站住了脚,问我:

“你真要去劈吕前进?”

我点点头,我说:“我真的要去劈吕前进。”

我听到方大伟也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和宋海一模一样,他对宋海说:

“他说真的要去劈吕前进。”

宋海说:“是啊,他是这么说的。”

我听到他们两个人一起哈哈地笑了,他们跟在了我的后面,他们说要亲眼看着我把吕前进劈了。于是我在前面走,他们在后面走,我们走过刘继生的家门口时,宋海和方大伟喊了起来:

“刘继生!刘继生!”

刘继生出现在门口,看着我们说:“叫我干什么?”

宋海和方大伟对他说:“杨高要去把吕前进劈了,你不想去看看热闹?”

刘继生奇怪地看着我,他问我:“你要去把吕前进劈了?”

我点点头,我说:“是的,我是要去把吕前进劈了。”

刘继生也和宋海他们一样地笑了起来,他又问我:“你是想把吕前进劈死呢,还是劈伤?”

我说:“就是不劈死,也要把他劈成个重伤。”

他们三个人听到我这样说,立刻捧着肚子大笑起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成这样,我对他们说:

“怎么说吕前进也是你们的朋友,我要去劈他了,你们还这么高兴。”

我说完后,他们笑得蹲到了地上,我听到他们的笑声变成了“吱吱吱吱”,像是蟋蟀的叫声。我不再理睬他们,我一个人往前走去,走过胡强的家门口时,我听到宋海他们又在后面喊叫了:

“胡强!胡强!胡强!”

我才知道他们又跟在我的身后了,于是当我来到吕前进家门口时,我的身后就有五个人了,他们是宋海、方大伟、刘继生、胡强和徐浩,他们哈哈笑着把我推进了吕前进的家。

那时候吕前进正坐在桌子旁吃着西瓜,他手里捧着一牙西瓜,脸颊上沾着西瓜子,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们,他看到了我手里的菜刀,他嘴里咀嚼着西瓜嘟哝道:

“拿着菜刀干什么?”

宋海他们笑着对他说:“杨高要用菜刀来劈你啦!”

吕前进睁大了眼睛,他看看我,又看看宋海他们,他说:

“你们说什么?”

宋海他们哈哈地笑,哈哈地说:“吕前进,你死到临头了还在吃西瓜,你再吃也没有什么用了,你吃下去的西瓜都来不及变成大便了,你就要死啦,你没有看到杨高手里拿着菜刀吗?”

吕前进放下了手里的西瓜,伸手指指我,又指指他自己的鼻子,然后他说:

“你们说他要来劈我?”

宋海他们一起点起了头,他们说:“对!”

吕前进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嘴,他再次指着我对他们说:

“你们说杨高要用菜刀来劈我?”

宋海他们又一起点起了头,他们说:“对啊!”

吕前进看看我,接着和宋海他们一起哈哈哈哈笑了起来。这时候我说话了,我说:

“吕前进,刚才你打了我,你打了我的脸,打了我的胸膛,还用脚踢我的肚子,踢我的膝盖,让我的脸我的胸膛我的肚子我的膝盖一直疼到现在。刚才你打我的时候,我一直没有还手,我没有还手不是因为我怕你,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我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要以牙还牙!我要用这把菜刀把你劈了!”

我将手里的菜刀举起来,我让吕前进看清楚了,也让宋海他们看清楚了。

吕前进和宋海他们看着我手里的菜刀,张大了嘴巴,发出了哈哈的笑声。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哈哈大笑?我就问他们,我说:

“你们笑什么?你们为什么这样高兴?吕前进你为什么也在笑?宋海他们笑我还弄得明白,你也笑我就不懂了。”

我看到他们笑得更加响亮了,吕前进笑得扑在了桌子上,宋海和方大伟站在他的身旁,他们两个人都是一只手捧着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使劲地拍着吕前进的肩膀。他们的笑声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我举着菜刀站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直看着他们笑,看着他们渐渐地止住了笑声,看着他们抬起手擦起了眼泪。然后我看到宋海把吕前进的头又按在了桌子上,宋海对吕前进说:

“你把脖子给杨高。”

吕前进的头直了起来,他推开了宋海,他说:

“不行,我怎么能把脖子给他。”

宋海说:“你把脖子给他吧,你不给他,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方大伟他们也在一旁说:“吕前进,你要是不把脖子给他,那就不好玩了。”

吕前进骂了一声:“他妈的。”

然后他笑着把头搁在了桌子上,刘继生他们把我推到吕前进面前,宋海把我手里的刀举起来,连同我拿刀的手一起放到了吕前进的脖子上。我的菜刀架到吕前进的脖子上后,吕前进的脖子就缩紧了,他的脸贴着桌子咯咯地笑,他说:

“这菜刀弄得我脖子痒痒的。”

我看到吕前进被阳光晒黑的脖子上有几颗红痘,我对吕前进说:

“你脖子上有好几颗红痘,你上火了,你最近蔬菜吃少了。”

吕前进说:“我最近根本就没吃蔬菜。”

我说:“不吃蔬菜吃西瓜也行。”

宋海他们对我说:“杨高,你别说废话了,你不是要把吕前进劈了?现在吕前进的脖子就在你的菜刀下面,我们看你怎么劈?”

是的,现在吕前进的脖子就在我的菜刀下面,我的手只要举起来,再劈下去,就能把吕前进的脖子剁断了。可是我看到宋海他们又一次哈哈地笑起来,我心想他们这么高兴,他们高兴就是因为我要把吕前进劈了,于是我就替吕前进难受起来,我对吕前进说:

“他们还是你的朋友呢,他们要真是你的朋友,他们不会这么高兴的,他们应该来劝阻我,他们应该把我拉开,可是你看看他们,他们都盼着我把你劈了。”

他们听了我的话以后,笑声更响了,我对吕前进说:

“你看,他们又笑了。”

吕前进也在笑,他的嘴巴贴着桌子说:

“你说得对,他们不是我真正的朋友,你也不是,你要是我的朋友,你就不会拿着菜刀来劈我了。”

听到吕前进这样说,我心里有些不安了,我对他说:

“我要来劈你是因为你打了我,你要是不打我,我是不会来劈你的。”

吕前进说:“我就打了你两下,你就拿刀来劈我了,你就忘了我以前是怎么照顾你的了。”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很多以前的事,想起来吕前进曾经为我做的事,他为我和别人打过架,为我和别人吵过嘴,为我做过很多的事,可是我现在却要把他劈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把他劈了,他虽然打了我,可他还是我的朋友。我把菜刀从他的脖子上拿走了,我对他说:

“吕前进,我不劈你啦……”

吕前进的头就从桌子上抬了起来,他伸手去揉自己的脖子,他对着宋海他们哈哈地笑,宋海他们也对着他哈哈地笑。

我继续说:“虽然我不劈你了,可是也不能就这样算了,你刚才打了我很多耳光,踢了我很多脚,现在我只打你一个耳光,我们就算是扯平了。”

说着我伸手给了吕前进一个耳光,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我的巴掌拍在吕前进的脸上,他们的笑声一下子就没有了。接着我看到吕前进的眼睛瞪圆了,他指着我骂道:

“你他妈的!”

他推倒了椅子,一个跨步走到了我的面前,对准我的脸“啪啪啪啪”打了四个耳光,打得我晕头转向,两眼发黑,然后他对准我的胸口狠狠一拳,打得我肺里都发出了“嗡嗡”声。在我倒下去的时候,他又在我的肚子上蹬了一脚,我的肚子里立刻就乱成一团。我倒到地上时,我感到他的脚还踢了我几下,全踢在我的腿上,使我的腿像是断了一样。我躺在了地上,我听到他们“嗡嗡”的说话声,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是感到自己的疼痛从头到脚,一阵阵,像是拧毛巾似的拧着我的身体。

---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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