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利交接后的另一只靴子

我的温柔是锋芒  作者:李若楠

按照三个人制订的计划,张雨齐把家里事处理了一下,就上班去找刘学恭。

家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处理的,曹姐听说张咏琳去山里休养了,只嘟囔了一句:“你说本来就病怏怏的,出门也不多带几件衣服。”

张咏琳本来身体不好,她前天已经跟公司打过招呼,说休息几天。张雨齐跟刘学恭报告说昨天把姑妈送到山里静养,可能一时半会都回不来时,也顺便替倪可欣请了假,说她在那边陪几天再回来。刘学恭倒没有特别惊讶,连何德军和陈平也都认为张咏琳最近太操劳,哮喘又是她的老毛病,犯过好几回了,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只是公司正是要紧关头,这个时候董事长病倒,可真是让人着急。

张雨齐也不能跟何德军和陈平再隐瞒自己的身份了,他向两个叔叔道了歉,说姑妈想让他锻炼锻炼,就没有声张,不是故意在两位叔叔面前隐瞒了身份。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何德军还对老刘说:“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一出现我就说这是不是永琛大哥那个儿子呀,估计了一下年龄,也差不多嘛。对不对老刘,我是不是说过这话?”

刘学恭笑了笑,说:“这应该是咏琳的鬼主意,磨炼磨炼他呗,行了,一会儿跟我们去开个会,跟公司的高管都认识一下,见个面。”

小道消息的传播比细菌都快,张雨齐从三十楼下来的时候,几乎全公司都知道了二十九楼那个忧郁帅气的实习生原来是老董事长的儿子,张家的唯一继承人。

难怪刘一璃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跟人家混呢,原来早知道他是谁呀,老板这是一举两得呀。每个公司都会有些喜欢搬弄是非的人。

胖刘看到张雨齐,有些不好意思,说:“真没想到,你竟……嘿嘿,”她笑了笑,扭捏地说,“以前有怠慢您的地方,多担待呀。”

张雨齐冲胖刘笑了笑,说:“这不外道了吗?你还是我师傅呢,永远是我爱戴的刘姐呀。”说得胖刘脸都红了。

二十九楼的其他人也过来与张雨齐打招呼,刚说了没几句,就接到通知,让张雨齐到三十楼开会。

集团的董事和高管坐了满满一会议室,看见张雨齐进来,刘学恭冲他招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边上。

张雨齐的事公司里已经在传了,会议室的人有认识他的,也有不认识的,但刘学恭让张雨齐坐在了张咏琳平时坐的位置,不少人心里就明白了,也有一头雾水的,不免交头接耳起来。

会议是由刘学恭主持的。公司的高层会多数情况下也都是刘学恭主持。

刘学恭先给大家通报了张咏琳董事长由于生病,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希望大家工作要一如既往,不要有任何松懈。说着,他拿出了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说:“这是临时召集的会,会前也与何总、陈总交换了意见。”他说着,冲何德军、陈平看了看,两个人也都点点头,显见三个人提前商量过了。

见两个人都没有异议,刘学恭接着说:“咏琳董事长生病,虽然前天她就请了假,说休息一下,也没想到这次还到山里去静养,看来一时上不了班。这也算是突发事件,大家也知道,她哮喘这个病呢,也有时日了。上次她犯病时,就写了个东西,当时老何、老陈都在场,现在,既然这个情况事发突然,看来就需要用到这个应急措施了。”刘学恭抬起脸,用眼睛环顾了一下所有支起耳朵的人,然后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念道:

董事会:

我如因病或其他突发情况无法履行职责时,可由张永琛之子张雨齐代我行使职权并承继张永琛及我在永惠集团所拥有的所有权益。

特此

---张咏琳

落款时间却是几个月之前的。

永惠集团一直是纯私人企业,股权分属张永琛和张咏琳,连刘学恭都不持有股份,所以,股权结构比较简单。大家心里也很清楚,张咏琳指定张雨齐承继她和张永琛的股权,那就预示着,这个年纪轻轻的人,将成为这个几十亿资产家族企业的所有者。

刘学恭念完张咏琳的这个字条,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大家面面相觑半天,不知道谁带头鼓了一下掌,刘学恭觉得这个时候鼓掌其实并不是很妥当,但既然掌声已经响起来,他也只好跟着拍了几下。

掌声稀稀疏疏停下后,大家的眼睛都自然看向张雨齐。这个时候,张雨齐是需要站起来讲几句的,或慷慨激昂,或谦冲自牧,至少也要表示一下对大家多年奉献公司的感谢、对公司未来的信心。刘学恭也是一脸慈爱地看着张雨齐,眼光里有鼓励,也有期望。

众目睽睽中,张雨齐还是站了起来。

张雨齐站得其实蛮勉强的。

姑妈的这个字条实在大出他的意外,他内心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几次与姑妈沟通、谈判甚至央求,核心焦点不就是永惠的所有权吗?他不是也答应只要姑妈把永惠交给他,他保证不再提车祸事,而且照顾姑妈颐养天年。

可姑妈不光冷冷地拒绝了,而且根本不容张雨齐争辩,还动了手,把他的脑袋打了个大包,让刘一璃心疼不止。

可是,那个时候,她已经写好了这个字条。

他实在想不明白,姑妈为什么宁可与他翻脸,也不向他透露半分。

早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字条,他又何必对姑妈苦苦相逼?

张雨齐是淡泊名利、超凡脱俗的,至少刘一璃是这样认为的。

张雨齐也常把“莫言名与利,名利是深仇”“草色人心相与闲,是非名利有无间”挂在嘴边,并以清高散淡自诩。

对这些刘一玻并不以为然,他认为追逐名利是人的本性,陶渊明号称不为五斗米折腰,要是十斗呢?一百斗呢?说不定他已经匍匐在地了。

没有人能抵抗得住利益的诱惑,一些人能在名利前保持淡定,那是他有更大的期许,利益大到超出他的期许,没有不迷失的人。

刘一玻的话对张雨齐还是有很大触动的,他确实也想过,如果姑妈真的把永惠交给他,他会原谅姑妈,对车祸的事情既往不咎的。

三个人热烈讨论的时候,倪可欣总是用手托着下巴,抿着嘴笑着听,她对于这样的讨论从来都不置一词。

张咏琳写的字条就放在张雨齐眼前的桌子上,字写得灵动潇洒、雄劲有力,一如姑妈的为人。看着字条,张雨齐的内心瞬间就崩溃了,泪水夺眶而出,他甚至不能止住自己的悲声,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声大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学恭看了看何德军,何德军摇了摇头,又看了看陈平,陈平依然一脸铁青,面无表情。看张雨齐竟然在这样的场合下不顾形象地涕泗横流,刘学恭的眼神就像看到了鲁迅笔下的阿Q。

“散会吧。”刘学恭在张雨齐的呜咽和悲戚中把手里的杯子往桌子上蹾了几下,淡淡地说。

虽然暂时坐到了张咏琳的办公室里,张雨齐的内心却是无比茫然和空虚。

这样的结果是他想要的吗?

在永惠,坐在豪华的皮质靠背椅上,张雨齐感觉到的却是难以言说的孤独和寂寞。他不知道该找谁倾诉,甚至,他不知道能向谁倾诉。

倪可欣“送”姑妈去了山里,不能抛头露面,至少,在现阶段,她不能出现。

刘一璃已经正式差不多结束了在永惠的实习,从他接手永惠后,他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刘一璃。他认识的人,都或有心或无意地向他道贺。只有刘一璃,仿佛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在二十九楼晃荡过。

再说了,他现在内心里的纠结和苦闷又怎么可能向刘一璃诉说呢。

能找的,只有刘一玻了。刘一玻在电话里冷静地劝他这几天最好不要见面,天大的事情也要等过上一段时间再说。

刘一玻的劝诫是理智的也是妥当的,这个张雨齐也懂得,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张雨齐觉得四周都是眼睛,把他的内心,把他的每个汗毛孔都看穿了;每个角落里又似乎长着无数嘴巴,在大口地喘着粗气,把房间里的空气都喘得稀薄起来,他在无数张嘴巴的喘息里一点点窒息。

他只有逃离,只能逃离。

可往哪里逃呢?

家更让他惶恐和不安。保姆曹姐不停地问东问西,这让他心烦气躁,他不敢与她交流,似乎她的眼神就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随时都能把人肚皮划开。躲进自己的小屋里,他什么也看不进去,曹姐在厨房里的一声咳嗽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的神经已经绷得像要断了的弦,似乎不需要人撩拨,只需吹口气,就会一触即溃、瓦解冰消。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又跑到了那个熟悉的酒吧,鬼使神差吧。酒上来了,张雨齐虽然极力想把自己灌醉,却端起杯子,不敢喝。他怕酒后吐真言,他怕暴露自己的秘密。

无所畏惧地把自己灌醉,也是一种幸福。可惜,他现在没有权力享受这种幸福了。

张雨齐的内心里充满了悲哀。

但张雨齐还是把自己灌醉了。

他没有想到,悲痛埋在心底,也会发酵成酒,而且比口里的酒更能醉人。当一瓶酒只喝到一半时,他就已经难以自持,眼睛迷离,精神恍惚了。

与张雨齐一样神情恍惚的,还有倪可欣。

倪可欣一整天都处于失魂落魄颠三倒四之中,她始终认为自己只是在做噩梦。所以,她就一直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地躺着,不吃也不喝,即使嗓子已经干得冒烟,即使已经是深夜,她连灯都没有开,就一直大瞪着眼睛,一动也不想动。

门被轻轻敲了几下,她没有说话,虽然,她还没有觉得天就塌了,但她不愿相信这冷酷的现实,张雨齐在用酒麻痹自己的时候,她正在无法诉说的惆怅里暗自悲戚。

有人用钥匙轻轻开了门。她知道是谁,就说了句“不要开灯。”

她不想面对他,不仅仅是因为现在的她神情委顿、蓬头垢面。

黑暗里,她知道来人摸着黑,走到她躺着的地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门,说:“没生病吧?要不要吃点东西?”

倪可欣摇了摇头,她忘记了在黑暗里,他是看不到她摇头的。但她知道,他来,不是仅仅因为她生没生病,吃没吃饭。

所以,摇头,对于他看得到看不到,并不是很重要。问候,或许只是一道程序。

她猜对了。

“这么说,这是真的咯?”他坐下来,坐在她躺着的沙发边上。

她没说话,她一时不想说话,她确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去,她总是期盼着他的到来,盼得望眼欲穿,可今天,她却恼恨起他打搅了她的孤独和安宁。

她爱他,他是知道的。她愿意为他奉献一切,这他也是知道的。所以,在任何场合,只要他不说破挑明,她就听从他的,默默地爱着他。

她愿意为爱奉献一切,也包括良知吗?

可是,良知能奉献吗?

这一整天,她一直在纠结着。

“刘一玻跟我说了,我还不敢确信。他看上去可不像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哪。”来人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她。

她虽然闭着眼,也知道他在黑暗里,正盯着她看呢。

她感觉到了他用手轻轻撩起她的刘海,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动,任凭他的手在她脸上游走。

“你是亲眼看到了的,对吧?”在黑暗里,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触到了她眼角的泪水,也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战栗。

“不用害怕,一切有我呢。”他拍了拍她的脸蛋,跟往日一样信心满满地说。

“这两天你就按照他们说的,扮演好你的角色,不要出门,也不要和任何人联系,你看吧,永惠一定会乱的,乱才有机会。”他接着说。

“可是,人命关天哪。”她叹息一声,说。

“那是他们的事,我只负责保证你不会有事。”他说,“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但火烧起来也需要时间。时间差,对我们很重要,明白吗?我要让你的梦想尽早实现。”

“梦想?梦想。”她在心里悲怆地嘀咕,“我梦想着救助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难道就要依赖这样不光彩的手段?崇高和卑鄙的界限又是什么呢?”

他没有注意到她内心的挣扎,甚至,这些可能也不是他当下要关注的。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大礼不辞小让”,她是会理解的。

黑暗里,他握着她的手,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过去他离开的时候,她都会拽着他的手,拽着他的衣服,虽不说话,内心里却是不舍,他也会扭过头,温柔地劝慰。

他在黑暗里站起身,摸索着出门,动作还是轻轻地,一如他对她的感情。

她没有再黏糊他,装作睡着了的样子。门轻轻关上的时候,大颗的泪珠却溢出了她的眼窝。

张雨齐从宿醉中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他听到了曹姐在厨房忙活的声音。

嘴里又苦又臭,他知道昨晚肯定又喝多了。他能回想起如何去酒吧,如何喝的酒,但怎样回的家,他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他又喝断片了,这对他来说也是常事。他晃了晃脑袋,似乎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下,但突然想到姑妈,他惊出一身冷汗。

这个时候,怎么能喝多呢。这要是酒后吐了真言,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想到这里,他骨碌一下坐起来。“天哪,我怎么能这么糊涂呢。”他恨恨地对自己说。

张雨齐站起身,脚还没有放进拖鞋里,就看到房间里的异样。桌子上放了一杯水,清水,水杯下面,是一个信封,白色的信封。

“谁来过?”张雨齐脑子“嗡”的一下。

他完全不记得昨晚酒后的情况了。

水是一杯清水。

肯定不是自己倒的,张雨齐没有这个习惯。口渴了,他自然会把水喝下去,不会把水倒好放在桌子上。

应该不会是曹姐倒的,他如果在家里,曹姐肯定不会进他的房间。他回国这么久了,曹姐从来没有在他在场时进过房间。

他端起水,又放下了,他没有喝。

他很狐疑地拿起信封。这是一个白色的信封,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他打开信封,竟然是一张打印的字条跃然入目:

硬盘在我手里,在协议上签字,还你,不签字,交出去。

这样没头没脑的祈使句,对于张雨齐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觉得背后不仅有双恶狠狠的盯着他的眼睛,而且感觉刺骨的凉气一股接着一股袭来,他的手禁不住哆嗦起来。

协议内容简明扼要,但却是致命的。协议要他以一元人民币的价格将所持有的永惠集团的股权转让给受让人。

但受让人处却空白着。

张雨齐拿着这几张纸,简直呆若木鸡,连字条后面写着的“两天内将签好字的协议放在大门口的地垫下面”这行小字他都没注意到。

他虽然抱有侥幸,也觉得监控硬盘可能真的没有装进去或者有问题姑妈安排去修了。他知道这也可能只是麻醉自己,这只靴子最终可能会落地。他没有想到,靴子这么快就落地了,而且,结结实实把地面砸了个大坑。

让自己变为一无所有的“坑”。

这是谁干的呢?

张雨齐看到桌子上的清水时,脑子里只闪现了两个人,一是倪可欣,一是刘一璃。

但他马上把倪可欣排除了。以他对倪可欣的了解,她现在应该正在痛苦里挣扎。

张雨齐猜得不错,倪可欣确实是挣扎辗转了一夜。她一直躺在沙发上,眼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即使睡着了,做的都是噩梦,她梦到董事长满脸是水地从湖里露出头来,呼喊她救命。

沙发边上的茶几上,是她昨晚喝剩的半瓶酒。她想把自己灌醉,让自己暂时忘却这内心挣扎的痛苦,可酒到了肚子里,却平息不了她的焦虑、恐惧和不安。

她的良心在剧烈作痛,痛得她内心都要崩溃了。

只可能是刘一璃了!

张雨齐的记忆完全断片了。过去他喝多酒,被刘一璃拖回来,总会有些隐隐约约的印象。可昨晚,他连一丁点儿蛛丝马迹的印象都没有。

他刚才是只穿着内裤睡的。如果是倪可欣或者是别人,应该不会帮他把衣服脱光,只可能是刘一璃,上次,她不也是把他扒光扔到床上的吗?

可是,这协议又是怎么回儿事呢?刘一璃,是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呀。

难道,会是曹姐?想到这里,张雨齐的瞳孔都瞬间变大了,冷汗又一次袭满全身。

张雨齐没有办法再遵守和刘一玻暂时不见面的约定。他没有洗漱,就给刘一玻打了电话。电话里,他不敢多说话,只希望与他尽快见面。

“十万火急!”张雨齐在电话里最后说。他确实有些坐不住了。这层出不穷的意外事件和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这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儿现在真的是“毛”了头。

刘一玻来得很快。张雨齐都能感觉得到,他一定是一放下手机就飞奔而来的。

这个发小对他算得上两肋插刀了,之前他心里还隐隐怀疑过因为杀死姑妈的事,刘一玻在刻意疏远他,现在看来都是自己疑神疑鬼,张雨齐感动的同时也隐隐有些惭愧。

张雨齐洗漱完,早饭刚吃了一半就听到了门口汽车急刹车的声音,他估计是刘一玻到了,开了门,果然就是。

曹姐还在问刘一玻要不要吃点东西时,张雨齐已经拉了刘一玻进了他的房间,惹到曹姐在背后嘟囔:“这两个孩子,有什么火急火燎的事,大清早饭都不好好吃。”

刘一玻接过张雨齐递过来的字条和协议,他看得非常仔细,恨不得从字里行间找到写字条的人。

张雨齐忍不住问道:“怎么样?看出什么眉目了?”

刘一玻放下字条和协议,摇摇头,说:“只能说这个协议草拟的还挺专业,只要签字后就该生法律效力,其他的一时看不出来。”

结论其实是预料之中的。

“这是在哪儿发现的?”刘一玻端起桌子上的那杯清水,一饮而尽,然后问道。

“就在你喝的那杯清水下面压着来着。”张雨齐苦笑道,然后把昨晚他去喝酒,搞不清楚谁把他送回来的,早晨起来就发现了这个信封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说得刘一玻眉头都锁出了一个大疙瘩。

“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去喝酒呢?喝酒会误事的,你不懂啊?”他训斥张雨齐。

张雨齐也很惭愧,他低下头,说:“咱俩不能多见面,倪可欣也不能联系,我心理压力已经到了快要崩溃的地步了。你知道,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里,脑子里总是在翻来覆去地呈现那个画面。我害怕、不安、难过,我能怎么办呀?”

“咬着牙也要挺过这几天,等一切风平浪静了呀。你想想,这是多大的罪过,你怎么能这样不谨慎?”他埋怨道。

“我知道了,肯定不会再去了。”张雨齐认错道,他知道,刘一玻对他的批评是对的,而且是为他好。

“你觉得这字条有可能是谁写的呢?脑子里有轮廓吗?”刘一玻缓和一下脸上的神情,问张雨齐道。

“没有。”张雨齐老老实实地说,“昨天我是先回的家,因为在家待不住,就跑到了常去的那家酒吧。我知道不能喝多,所以,酒只要了平时量的一半。喝酒期间,我没与任何人联系,也没有人来打扰。按照道理,昨天那点酒不至于让我喝醉,但昨晚我不仅喝多了,而且断片了。”

“你觉得酒会不会有问题?还是酒吧里的人有问题?”刘一玻像个侦探,细致地询问。

“我并不认为酒吧和酒有什么问题,人心情不好,就容易醉酒,这种状况以前也出现过。但肯定是有人把我送了回来,我只是失忆了,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张雨齐回答说。

“那你的意思是送你回来的人放了这个信封?”刘一玻判断道。

“还不能这么判断。也许就是送我回来的人放的,也许是之后有人放的,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信封肯定不会出现在我喝酒回家之前。”张雨齐肯定地说。

“噢?有意思,你的推理逻辑是什么?”刘一玻觉得张雨齐说得很在理,禁不住饶有兴趣地问。

“你想呀,”张雨齐说,“送我回来的人,肯定是怕我酒后口渴,倒了一杯水放在了桌上,如果信封不是这个人放的,为什么桌子那么大,非要把水杯放在信封上呢?信封放在水杯下,应该有两层意思,一是醒目,我端水杯就能看到信封,一是用水杯压住信封,怕被风吹到地上。”

“有道理。”刘一玻很认同张雨齐的看法,他说,“那送你回来的人嫌疑就很大了,对不对?”

“应该是,但也极有可能不是。”张雨齐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很多。他点上一根烟,不紧不慢地说,“送我回来的,只可能是三个人。酒吧里那个小刘,他知道我是谁,家在哪里,但他即使送我回家也不会给我倒杯水,对吧,他甚至不知道我家的水放在哪里。要么是倪可欣,但倪可欣即使给我倒了水,也不会帮我把衣服脱了,我早晨醒来时,只穿了短裤,更何况,倪可欣根本不太可能出门,她又如何会知道我在酒吧?可能性最大的只有刘一璃,只有她,不仅会为我倒水,而且一定会把我的衣服脱掉,放进洗衣机里,刚才我看了,昨晚我换下来的衣服确实是在洗衣机里。”

“小不点昨天晚上回家确实比较晚,可是她……”因为涉及自己的妹妹,刘一玻不免有些吞吞吐吐。

“我不认为她会干这事。”张雨齐依然很肯定地说,“我们几个人,真正能做到视金钱为粪土的可能只有她,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我也想过,是不是她恶作剧。但看这个字条的口气,又不像是恶作剧。昨晚极有可能是她把我弄回家的,但写这个字条的一定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刘一玻心头一凛,眉头紧锁道,“你的意思说,还有其他人?”

张雨齐竖起一根手指,挡住嘴巴,跟刘一玻做了个小声说话的暗示,压低了声音说:“你想,如果不是刘一璃,昨晚到现在,能进入我房间的,只能是谁?”

刘一玻恍然大悟,他瞪大了眼睛,说:“你的意思是……”他用手指冲厨房的方向指了指。

张雨齐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说:“我其实也很疑虑,她在这里已经做了几年了,家里的钥匙她都有,应该说肯定是值得信任的,而且,这样的协议,她能起草得出来吗?可如果不是她,又能是谁呢?谁能进得来我家,进得来我的房间呀?”

“是呀,外人怎么能进的来呀?还能把信封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你房间里,压在水杯底下?你这一说,还真是有道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刘一玻也压低声音说,“每个人都有可能禁不住利益的诱惑,主要还是看利益有多大?这你要特别小心了,家里藏着个定时炸弹。这协议起草得虽然简单,但很专业,这说明她背后可能有高人指点,你更应该提防。”

“是呀,我也想过,如果是她。”张雨齐往外指指,接着说,“直接让把协议留到桌子上或者家里任何地方不都行了,能进得来自然也能取得走呀?偏偏要让我放在门外的地垫下面,这说明什么?”

“撇清自己。”刘一玻接着张雨齐的话说,“如果放到家里,你一定会想到可能是她,别人进不来呀,要是放到门外,那就不一样了,任何人都有可能取走。这是典型的转移视线呀。”

“那下一步怎么办?这个协议要是不理会,会不会她真的拿着了证据,那可就彻底完蛋了。”张雨齐不安地说道。他的神情里有些惊慌,现在,他也只能求助于刘一玻了。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刘一玻确实肝胆相照,而且在关键时候,他做事也从不含糊。

父母早逝,姑妈又没了,张雨齐还有谁可信赖、可依靠?刘一玻虽然感到责任重大,但看着张雨齐眼巴巴求助的眼神,他猛抽了几口烟,说:“不要着急,先观察着。你不要露出半点怀疑她的神情,也要看她是否有反常或者露马脚的地方。实在不行了,再签字。财产毕竟是身外物,去了还能再来。先保证自身安全不出事再说。”

张雨齐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不是离她最后要求的日子还有两天吗?今天我就先不管它,明天再说了。大不了就签字呗,签了字难道她真就能把永惠拿走?”

刘一玻笑了,说:“股权可不是几张钞票,谁捡走就是谁的,持有股权早晚也会被知道是谁干的。实在不行你就签,看谁来取走,那她和她背后的人不就暴露出来了吗?”


张雨齐一出门就看到了候在门口接他的车,进公司大门时还享受了保安“啪”的一个敬礼,如果这还让他有些新鲜感和做老总的虚荣感的话,那么接下来一天的工作则让他焦躁郁闷、痛苦不堪。汇报的、签字的、请示的,人来人往,就像走马灯。每个人都好像急不可耐,每件事都似乎刻不容缓。张雨齐连上厕所的工夫都腾不出来,他很纳闷,姑妈是怎样分配时间的?公司怎么会有这么多事务性的工作?

刘一玻一再叮嘱张雨齐晚上别再去酒吧喝酒了。其实刘一玻不叮嘱,张雨齐也没空去了。他从快埋到脖梗的一大堆文件里挣脱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门外二十九楼里的灯还亮着,雨齐揉揉眼睛,站起身,开了门,看见胖刘正坐在自己工位上打哈欠,看见张雨齐出来,忙站起来。

“刘姐,你怎么还不回家?这都几点了?你吃过饭没有?”张雨齐诧异地问道。

“吃了饼干了。这不,倪总助不在,怕您临时有事找人,他们就让我留下等着您了。”胖刘低着头说,她对张雨齐称了“您”,称得张雨齐极窘迫。她其实也不自在。

听见说话声,一直给姑妈开车、早晨专门去接张雨齐的王师傅也从旁边转了出来。

张雨齐大为歉疚,连忙说:“你们都在等我呀?哎呀,太抱歉了,早知道我把这些文件抱回家去看了,你看把你们都拖累到这么晚。”

张雨齐的话说得很诚恳,也很实在。

胖刘更实在,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句:“那……张总,您还是在公司看吧,我们等您没关系,公司任何文件都不能带回家的。这……这是规定。”

张雨齐愣了一下,说:“我不知道,还是遵守规定,遵守规定好。”

王师傅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着两个人对话,一句话也没说。

张雨齐的身份司机王师傅早就知道,他曾经陪着他们去给雨齐的父母扫墓,也在车里听姑侄两人说话,但不该他问的事一句也不问,可见是个不爱多嘴的人。

看到王师傅,张雨齐立即说:“王师傅,您辛苦一下送刘姐回家吧,她家远,还有孩子,没想到把你们都耽搁到这么晚,我打个车回去就行,我也习惯了。”

“那可不行,那可不行,这是您的专车,我可不能坐,我坐地铁就行。”胖刘连忙摆手。

王师傅看张雨齐不是在客套,就说:“一起吧,先送您到家,我再送刘工,也顺路。”永惠是技术公司,工程师是公司的主要力量,对于没有职务的人,大家也都习惯上称张工、王工,以示尊重。

胖刘还要推托,张雨齐说:“刘姐,咱俩不是说过还跟过去一样嘛。再说,你还是我师傅呢。快收拾东西吧,我关了灯,咱们就走。”

下了楼,上了车,张雨齐不自觉地看了公司一眼,看见好几个楼层灯火还在通明,刚想张嘴,王师傅头都没回,说:“公司的技术部门在加班。”这让张雨齐吃惊不已,他觉得王师傅确实是个不简单的人,他竟然知道他准备要问什么。

坐在车里,胖刘显得有点诚惶诚恐,她扭捏了一下,还是问了句:“董事长她身体还好吧?”

张雨齐知道胖刘是公司的小喇叭,什么话到她嘴里,很快就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再说,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接这话,就“嗯”了一声。

“哎,她人那么好,肯定很快就会康复的。”胖刘又说了一句。

张雨齐觉得好笑,在胖刘眼睛里,姑妈绝对不会是“那么好”的人,他不想节外生枝,就又“嗯”了一句,干脆闭上了眼睛。

张家离公司不是很远,晚上也不堵车,没几分钟,就到家门口了。他跟王师傅和胖刘挥了挥手,下了车。

已经是深夜了,大马路上人都不多,张雨齐家居住的这片别墅群更显得寂静,昏黄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像剪不断的尾巴,放不下的包袱。

张雨齐站在大门口,默默地抽了一根烟,才像鼓足了勇气似的,开了门。

家里一切照旧,曹姐把家收拾得很干净,院子里花也浇了水,开得似乎比白天更娇艳了。

张雨齐特别害怕再看到个白信封。他绝对相信这信封肯定不是刘一璃放的。虽然他更希望与倪可欣在一起,也一直试图逃避刘一璃的感情,但他绝对是信任刘一璃的。

想到刘一璃为调和他与姑妈的矛盾而煞费苦心的样子,他摇摇头。

今天忙得竟然没有顾上跟刘一璃打个电话,问问昨晚是不是她把他送回来的。

都洗漱完上了床了,张雨齐才想起来,他还没有吃晚饭。

这一天忙碌,他竟忘了饿,但一想到饿,肚子就咕噜起来。张雨齐本想起来再找点吃的,一想到刘一玻告诫他要提防曹姐的话,就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一天的紧张和忙碌,把他累得够呛,疲乏至极,虽然躺在床上,肚子还咕噜着,张雨齐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的时候,曹姐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吃还是不吃,张雨齐还是犹豫了一会儿的。

“现在,她肯定不能把我药死,药死了我怎么签字呀?”张雨齐想到了这一层,心就放宽了。他确实饿了,饭一上桌,就双手并用狼吞虎咽起来,曹姐坐在餐桌边上,笑眯眯地看他风卷残云,张雨齐也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曹姐,他觉得今天曹姐的笑有点意味深长。

“平时,她也不会坐在桌边盯着我吃饭呀,这挺反常的呀,难道是即将大功告成的节奏?”张雨齐边吃边这样想。

临出门时,张雨齐还故意试探了一下曹姐,他站在院子里,对曹姐说:“您过会儿把门口的地垫清理清理,说不定会有人往下面放东西呢。”

虽然曹姐是家里请的保姆,张雨齐觉得她是跟父母姑妈平辈的人,所以对她一直用尊称“您”。虽然曹姐包藏祸心蓄意勒索自己,这在张雨齐心里是两码事。张雨齐喜欢把事儿分得清楚。姑妈对自己有抚养之恩,但她是杀死父母的凶手,他绝不会因为姑妈有恩于自己就不为父母报仇了。姑妈的恩是恩,仇是仇,这是两档子事。

曹姐听到张雨齐的吩咐,就说了一个字:“行。”这就更加让张雨齐起了疑。

按照正常的逻辑,曹姐应该说:“谁会往门口的地垫下面放东西呀?”可她说的是“行”,那不恰恰说明她知道肯定有人会往地垫下面放东西吗?坐在车里,张雨齐心里还在一直盘算着这事。

一坐进办公室,各种忙碌就迎面扑来,张雨齐真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习统筹学,这一天手忙脚乱的,真狼狈。

即使忙得焦头烂额,张雨齐还是抽空给刘一璃拨了个电话,人家把他死猪一样拖回家,他还没有说声谢谢。再说了,自从他坐进了姑妈的办公室,刘一璃不仅没露过面,电话也没有打一个,这让他觉得很不适应。

可刘一璃的电话竟然是关机!

这个离了手机活不下去的人竟然关机了,张雨齐觉得很奇怪。

下午再打,还是关机,这让张雨齐担心起来,刘一璃不会出点什么事吧。他犹豫了半天,还是给刘一玻打了电话,结果,刘一玻那边也没人接,张雨齐有些心绪不宁了。

快下班时,刘学恭派人通知他,说良元公司派了全权代表第二天一早来公司谈判,希望他也参加。

良元公司的合作对于永惠来讲是件大事,毕竟关系到集团的未来布局,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多听听刘学恭的意见,正好他也可以到刘学恭那里打听一下刘一璃的行踪,她手机一直关机,这让张雨齐觉得很反常。

为了表示对刘学恭的尊重,他请三十楼的秘书预约好了刘学恭的时间,还专门带了纸和笔,一副恭谨的学生的模样才上楼。

刘学恭对于刘一璃的行踪也搞不清,他爽朗地笑道:“我还准备找你问她跑哪里去了呢?她啥事会跟我商量呀?”

两人说话间,何德军从外面打电话进来,也问与良元怎么谈,刘学恭豪迈地说:“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明天让雨齐也参加谈判,灵活掌握,见机行事。”

张雨齐回到家时,曹姐已经离开了。门口的地垫确实清理过。他下意识地拉开地垫看了看,底下当然没有东西。有点草木皆兵了,张雨齐自己都笑了。

曹姐留了饭给他,他还没吃几口,刘一玻的电话就来了,说:“今天忙死了,刚看到你打过电话,又有什么指示?”

张雨齐边吃饭边说:“我联系不上刘一璃,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没事吧?”

那边刘一玻似乎也正在吃东西,呜呜嘟嘟地说:“你看你够贱吧。人家追着你,你嫌烦,不理你了,你还惦记。她没事,跟同学出去玩去了。说心烦,不让联系她。”

“那就好。”张雨齐接着说,“基本上可以确定,家里这人就是那个放信的。各种迹象都很反常,下一步怎么办?是不是要签字?毕竟快到限定的时间了。”

刘一玻一时没说话,看来他是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行就签吧,当下保证安全才是第一要紧的事。多注意观察,最好是能将取信人的画面拍下,将来可以作为证据。”

张雨齐吃完饭,也没有收拾。他有些生气,觉得无论姑妈还是他对曹姐都不错,曹姐却在背后做这样的事。

但现在却无可奈何。

要让东窗不事发,他也只能接受这勒索或者要挟。

家里的监控他已经修好了,其实也不用修,无非是再找一块硬盘装上去,但监控看不到大门口外,张雨齐只好在地垫上绑了根细线,将细线的一头悄悄牵引到自己房间的窗台外,这样,如果有人动地垫,他从窗口就能看到。

把这一切做好后,张雨齐才把已签好字的协议书放进原来那个信封里,压到地垫下面。

这一晚上,张雨齐都没有睡好,他不停地起来看窗台的牵引线,有时还光着身子跑到大门口,通过大门上的“猫眼”观察。门外除了偶尔走过深夜流浪的猫外,一个活物都没有看见。

早晨醒来,张雨齐都没洗漱,就装作抽烟的样子,跑到大门外,掀起地垫一看,那个信封赫然还在。他有点狐疑地看了看正在做饭的曹姐,心里想,还真沉得住气呀。

因为要与良元公司的人谈判,毕竟是商务场合,张雨齐洗漱完,吃了早饭,换了西装。他已经悄悄地将那条细线收起来了,他不在家,有这样的报警装置也没有用。

他其实是犹豫了半天的。已经过了约定的两天了,这信封是继续放着还是收起来?刘一玻说得对,当下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他装作系鞋带的样子,又翻开地垫看了一眼,信封还在那里,像一条被抛弃了的翻着白眼的死鱼。

王师傅的车已经在门口了,张雨齐摇摇头,也只能先去公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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