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韩胜利

我叫刘跃进  作者:刘震云

刘跃进欠韩胜利三千六百块钱。刘跃进欠这钱,也是吃喝醉的亏。四十岁之前,刘跃进从无自言自语过,过了四十岁,常常一个人说话。在厨房切着菜,在街上走着路,或一天忙完,要脱衣睡觉了,突然对自个儿说了一句什么。过后一想,想起的,全是过去的烂糟事;说的,全是对这烂糟事懊悔的话;好事从不自言自语。近几个月,刘跃进常对自个儿说的一句话是:

“再不能喝了。”

仨月前,在集贸市场卖猪脖子的老黄的女儿结婚。老黄除了卖猪脖子,还卖猪心、猪肺、猪大肠等下水。别的肉贩子卖的是肉,兼卖猪脖子和下水;老黄不卖肉,专卖猪脖子和下水;所以他卖的猪脖子和下水比别人便宜。刘跃进固定到老黄摊上买猪脖子,天长日久,两人成了朋友。刘跃进买过猪脖子,再自作主张,提溜几条猪大肠,放到自个儿三轮车上,老黄也不计较。有时买过猪脖子,提溜过猪大肠,刘跃进还不走,坐下跟老黄扯些别的,老黄也应承。老黄女儿结婚,刘跃进去随了份礼,坐在婚宴上吃酒。吃着喝着,吃没多吃,又喝大了。挨刘跃进坐着的,是在集贸市场卖鸡脖子的吴老三的媳妇。刘跃进平日买鸡脖子,固定的也是吴老三的摊子。吴老三和老黄一样,不卖鸡肉,专卖鸡脖子和鸡架子。到吴老三摊上买鸡脖子,刘跃进常与吴老三媳妇开玩笑。吴老三和他媳妇都是东北人,东北女人易满胸,刘跃进:

“看,又涨了,又该吃了。”

吴老三媳妇:

“叫娘啊,叫娘就让你吃。”

吴老三在一旁捋鸡脖子,笑笑,也不搭言。现在刘跃进和吴老三老婆坐在一起,吃着喝着,两人又开玩笑。一开始刘跃进只是动嘴,待喝醉了,忘了带脑子,话到处,刘跃进手也到了,摸了吴老三媳妇满胸一下。吴老三媳妇并无在意,还弯腰“嘀嘀”笑,吴老三在对面不干了。如果没喝多,吴老三也不会在意;现在吴老三也喝大了,就跟刘跃进急了,隔着桌子,抄起一盘子菜,扣到刘跃进脸上。刘跃进如果没喝多,自知理亏,不敢还手;喝多了,忘了自己是谁,拨拉掉脸上的菜,端起桌上一盆鸡脖子汤,泼了吴老三一头一身。吴老三大怒,抄起一把老黄的杀猪刀,跳过桌子,要杀刘跃进,倒把刘跃进的酒吓醒了。众人拉住吴老三。谁知越拉,吴老三越来劲:

“别拦我,谁拦有谁,我忍了不是一两天了!”

闹到半下午,最后在老黄的调停下,双方讨价还价,刘跃进赔吴老三三千六百块钱,算是“猪手费”;刘跃进身上钱不够,同乡韩胜利现去银行,从韩胜利卡上取来三千三,讲好三分利,借给刘跃进;凑够三千六,交给吴老三,一场风波才罢。摸了一把胸,而且喝醉了,啥感觉没有,出了三千六;半夜,刘跃进的酒彻底醒了,先是懊悔,接着又气吴老三:

“跟‘鸡’睡一觉,才八十;这摸了一下非关键部位,三千六;把你妹妹搭上,也不该这么贵呀?”

接着又气卖猪脖子猪下水的老黄,因三千六是他说和的:

“看我喝醉了,也跟着趁火打劫,是人吗?”

从此买猪脖子和鸡脖子,都换了摊子。与吴老三和老黄的事了结过,刘跃进与韩胜利的麻烦开始了。当时跟韩胜利借钱时,讲好三分利,三天还;如今三个月过去了,刘跃进没还一分钱。欠债不还,要么因为没钱,要么有钱就是不还。刘跃进说是前者,韩胜利认为是后者。打过几次嘴仗,红过几次脸,韩胜利摇头:

“好人不能做,一做好人,朋友就成了仇人。”

既然成了仇人,韩胜利就拉下脸子,一开始一个礼拜一催账,现在天天晚上来要。刘跃进也改了说法,不说不还,也不说没钱,只是说:

“钱有,在任保良那里;他拖工钱,你让我抢去呀?”

或者:

“你找任保良去,他给我钱,我就还你钱。”

韩胜利哭笑不得:

“你把事说乱了,你欠我钱,咋改我找任保良了呢?”

这天韩胜利又来了,不过不是晚上,是中午。韩胜利平日爱穿西服,西服是从工地旁边的夜市地摊上买的,或三十,或二十,皆是来路不明的二手货;这天他没穿西服,穿一件白汗衫,汗衫上有血,裤腿上也有血,头上还缠着绷带。刘跃进正在工地食堂卖饭,食堂里拥挤着几百号民工,在敲饭盒。韩胜利不似平日商量着要账,而是挤过这些打饭的人,到卖饭的窗口喊:

“刘跃进,今儿不还钱,我跟你拼了!”

刘跃进看他浑身是血,慌了:

“今儿唱的哪一出呀,还化了装。”

任保良的外甥女叶靓颖在旁边打米饭,刘跃进把菜勺交给叶靓颖,转出厨房,好说歹说,把韩胜利拉到食堂后身,把他捺坐在一堆盘条上,接着与他并排坐在一起。刘跃进:

“就这点儿钱,当众喧哗,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韩胜利抖着身上的血汗衫:

“因为你,我被打了。”

刘跃进:

“谁呀?”

韩胜利:

“谁你甭管,我也欠着人钱呢。”

又瞪了刘跃进一眼:

“我得跟人学,我要钱就是钱,人家要钱是要命。”

刘跃进知道韩胜利常在街上偷东西,猜他犯了事,被人打了。韩胜利指着头上的绷带:

“到医院缝了八针,一百七,也算你的。”

刘跃进点着一支烟,这时话拐了弯:

“胜利,做人做事,咱不能绝情。你想想,八年前,在老家,你被你后娘赶出来那回,天上下着雪,风跟刀子似的,是谁把你领回家,吃了一碗热汤面?”

韩胜利:

“论起这事,我该给你叫声叔,但这事被你说过八百遍了,早过劲儿了。叔,咱闲言少叙,我也被人逼得紧,还钱。”

刘跃进:

“真没有,再容我几天。”

韩胜利这时看看左右,戳戳屁股下的盘条:

“工地上有的是盘条和电缆,夜里你弄出来一些,咱爷儿俩的事就算了了。”

刘跃进看不懂韩胜利一身血的含义,但霍地站了起来:

“胜利,你整天干些啥,我管不着,但我眼下还不想当贼。”

看韩胜利又要急,刘跃进也急了:

“把我惹急了,就不是偷的事了,也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韩胜利喊道:

“要钱没钱,偷又不偷,你到底想咋?”

这时一群吃过饭的民工从墙角转来,刘跃进抓住韩胜利的手,低下声来:

“三天,再给我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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