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马曼丽 杨玉环

我叫刘跃进  作者:刘震云

马曼丽是“曼丽发廊”的老板娘。“曼丽发廊”与刘跃进的建筑工地隔一条胡同;在胡同转角处,亮着转灯。发廊有十五平米大小,分里外两间。马曼丽既是老板娘,又给人剪头;雇了一个小工叫杨玉环,山西运城人,洗头打杂,也兼去里间按摩。店小,设备简陋,来“曼丽发廊”剃头按摩的,皆是附近工地的民工和集贸市场卖菜的。店小,价钱也便宜。别处美容店,理发二十元,干洗十元;这里理发五元,干洗五元,到里间按摩,二十八元;按摩中,再提出别的服务,也过不了百。但别的服务,杨玉环干,马曼丽不干;挣下钱,马曼丽和杨玉环三七分成。一天下来,小工杨玉环,比老板马曼丽挣得还多。钱挣得多没啥,杨玉环觉得是她撑起了这个门面,言谈话语之中,并不把马曼丽放到眼里;好像杨玉环是老板,马曼丽是雇工。有时到了中午,杨玉环明明闲着,在嗑瓜子,也不动手洗菜做饭,反倒等马曼丽剪过头,做饭给她吃。两人常为此斗嘴。但斗来斗去,没个结果,就是发廊里多了一份热闹。

马曼丽今年三十二岁,辽宁葫芦岛人。东北女人易满胸,但马曼丽例外,前边有些亏。但这亏,世上只有几个人知道;平日马曼丽戴一大钢罩,仍是满的。知道者,一个是她的前夫;他前夫叫赵小军;两人离婚时,老赵还说:

“你是女的吗?你男扮女装。”

另一个知道者,是她女儿。马曼丽有个女儿六岁了,马曼丽来北京,把她留在了葫芦岛老家,由她妈带着。女儿小时吃她的奶,奶不足,老哭。还有一个知道者,就是刘跃进。那天夜里一点,发廊打烊了,杨玉环被她男朋友用摩托接走了;店里就剩马曼丽一个人。马曼丽这天身上不方便,去里间换纸,顺便换了睡衣;因是一个人,马上就要关门了,就没戴钢罩;从里间转出来,刘跃进突然闯进店里。看马曼丽变了样,刘跃进吃了一惊,马曼丽也吃了一惊,马曼丽恼怒地叫道:

“撞啥,看你娘啊?”

刘跃进空闲下来,固定的去处,就是“曼丽发廊”。从建筑工地到“曼丽发廊”,穿胡同走过来,也就七八分钟的路程。来“曼丽发廊”不为理发,也不为按摩,就坐在发廊凳子上,踢着腿解闷儿。也不是为了解闷儿,是为了看人;也不是为了看人,是为了听听女声。工地几百号人,全是男的。任保良的外甥女叶靓颖倒是女的,但一个二百斤出头的大丫头,不用听,看着就够。按说听声别的地方也能听到,街上,商场里,或地铁里。在认识马曼丽之前,刘跃进空闲下来,喜欢坐在地铁口,夏天凉快,冬天暖和;不是图凉快和暖和,是为了看人;不是为了看人,是为了听声。一天忙完,听会儿女声,心里也安稳和平静许多。但马曼丽的说话声,又与别的女人不同。马曼丽胸平,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乍一听真像男的;但这沙哑不是那沙哑,不是嘶哑的沙,而是西瓜瓤的沙,听上去更有磁性;比正常的女声,还撩人的心。除了听声,刘跃进到这里来,还有一个原因。六年前,刘跃进的老婆黄晓庆被老家那个卖假酒的李更生抢去,刘跃进一开始不明白,李更生为啥喜欢黄晓庆,最后问明白了,喜欢她的腰,一把能掐过来;现在马曼丽的腰也细,也一把能掐过来。胸平的人,一般腰壮;但马曼丽胸平,却是马蜂腰。弄了半天,为了一个腰。这时刘跃进又感叹,真是走了的马大,死了的妻贤;和黄晓庆在一起生活了十三年,没觉出她的好;被人抢去了,六年之后,倒想着她的腰。马曼丽还有一处与黄晓庆相似,眼细。但也有不同于黄晓庆处,黄晓庆脸黄,马曼丽脸白;黄晓庆平日不爱说话,马曼丽的嘴,得理不让人。渐渐,刘跃进三天不见马曼丽,像缺了点儿什么。一次他对马曼丽说:

“你说,这能不能就叫爱情?”

马曼丽瞪了他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你也想过你娘,能叫爱情?”

刘跃进兀自感叹:

“光棍儿打了六年了,连个情人也没混上。”

马曼丽指着墙角:

“那不,那儿,自个儿解决。”

刘跃进一笑,不答。刘跃进自离了婚,真是六年没接触过女人。有时也想找“鸡”,但又心疼钱;真像马曼丽说的,那事儿,全靠自己解决。但愈是这样,愈要听些女声。赶上工地食堂买肉,刘跃进去“曼丽发廊”时,会用塑料袋包半斤猪脖子肉,掖到腰里,给马曼丽带去。有时也带半塑料袋鸡脖子。马曼丽忙着,刘跃进在旁边坐着踢腿,马曼丽也支使刘跃进:

“别干坐着,有点儿眼色。”

刘跃进便起身,拿起扫帚和簸箕,去扫地上的头发渣。刘跃进隔三差五来,马曼丽倒不烦他,但小工杨玉环讨厌刘跃进。因一个男的老在发廊坐着,耽误她按摩的生意。有男的往发廊探头,本来想按摩,见一男的在里边坐着,转身又走了。刘跃进也觉出自己有些碍眼,但又不能不来,人往发廊探头,刘跃进主动说:

“没事,街坊。”

刘跃进说没事,那人还是转头走了。一见刘跃进进门,杨玉环就摔摔打打,给他脸子。杨玉环在山西运城叫杨赶妮,到北京后,改过几次名,叫杨冰冰,叫杨静雯,叫杨宇春,最后总觉那些名小气,干脆叫杨玉环。杨玉环来北京时,是个瘦猴;一年下来,吃成了一个肉球。因骨架子小,看上去虽无工地任保良外甥女胖,但身上的肉纹,都开裂着。这时又想减肥。但一个人吃胖易,想再减下来,就难了。大家都说她胖;也正因为这胖,倒能招揽按摩的生意;刘跃进知她想减肥,每次见她都说:

“玉环,又瘦了。”

为了一个“瘦”字,杨玉环才容忍刘跃进到“曼丽发廊”来。

马曼丽三年前与丈夫赵小军离婚。老赵是干什么的,刘跃进不知道;问过马曼丽,马曼丽也不说。刘跃进在发廊见过老赵几面,每次见到他,老赵都满头大汗,穿一身西服,像是跑小买卖的。老赵每次来发廊,没有别的事,就是要账。听他们吵架,两人虽然离了婚,还有三万块钱的纠葛。这钱也不是马曼丽欠的,是她弟弟借老赵的;她弟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老赵找不着她弟,便来找马曼丽。马曼丽不认这账,两人便吵。一次,刘跃进来“曼丽发廊”,老赵又来了;这次两人没吵,打起来了。理发台前的镜子,都让打碎了。马曼丽被打出了鼻血,糊了一脸。刘跃进忙上前拉架,那老赵撇下马曼丽,竟冲刘跃进来了:

“盐里有你,醋里有你?钱你还呀?”

刘跃进劝:

“都出血了,有话好说,别动手哇。”

那老赵:

“今天不说个小鸡来叨米,我让它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又要上去打马曼丽。刘跃进看马曼丽一脸血,一时冲动,竟拉开自个儿身上的腰包,从里面掏出一千块钱,先替马曼丽还了个零头。那老赵接过钱,骂骂咧咧走了。他走后,刘跃进还说:

“婚都离了,还找后账,算啥人呀。”

但到了第二天,刘跃进就开始后悔。后悔不是后悔劝架,而是自个儿往里边填钱。盐里没他,醋里没他,人家以前是夫妻,这架吵的,说起来也算家务事,自己裹到里边算什么?如果和马曼丽有一腿,这钱填得也值;直到如今,嘴都没亲一个,充啥假仗义?这不是充仗义,是充冤大头。第二天晚上,刘跃进又到“曼丽发廊”来,话里话外,有让马曼丽还账的意思。马曼丽却不认这账:

“你有钱,愿把钱给他;要账找他,找不着我。”

刘跃进替人还账,又没落下人情,就更觉得冤了。好在钱不多。但一想起来,还是让人心疼。倒是因为这钱,刘跃进再到发廊来,多了一份理直气壮。

扮过安徽人第二天,刘跃进又到“曼丽发廊”来了。这回没穿家常衣服,换了一身夜市地摊上买来的西服,西服铁青色,打着领带;腰里系一腰包。碰到喜事,刘跃进爱穿西服。本来刘跃进没打算来“曼丽发廊”,要去邮局给儿子寄钱;穿过胡同去邮局,正好路过“曼丽发廊”,看看时间尚早,就顺脚来坐坐。本来只是坐坐,想到给儿子寄钱,便想借儿子这个茬口,再给马曼丽要账。刘跃进进来时,杨玉环正倚着门框抹口红。边抹,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刘跃进进来,就像没看见,连门槛上的脚都没挪一下,刘跃进又觉出这山西丫头缺家教;本想再说一声她“瘦了”,赌气没说。发廊里,马曼丽刚给一客人洗完头,拉着满头流水的客人,到镜前吹风。刘跃进见她正忙,看到桌上搁一大桃,觉得口渴,拿起这桃来吃。吃完,又觉鼻毛长了,抄起理发台上一把剪子,对着镜子剪鼻毛。等那客人吹完头,交钱走人,刘跃进说:

“来跟你道声别。”

马曼丽倒吃了一惊:

“你要离开北京了?”

刘跃进摇头:

“不是离开北京,是离开这个世界。”

马曼丽更吃惊了。刘跃进接着说:

“昨儿儿子下通牒了,今天再不寄学费,他就离开我去找他妈。六年前,把他要到身边费多大劲呀,现在说走就走了。这六年我是咋撑下来的?投奔他妈,不就等于投奔抢我老婆那人了?我倒没什么,大家会咋看?被这事逼的,我不想活了。”

这段苦难史,刘跃进跟马曼丽说过,马曼丽也知道。看刘跃进在那里愤怒,一开始有些不信。刘跃进不管她信不信,继续演着;对着镜中的自己,似对着他的儿子:

“王八蛋,你还有点儿是非没有?你妈是啥人?七年前就是个破鞋;你妈嫁的是啥人,是个卖假酒的,法院早该判了他!”

又自个儿哀怜自个儿:

“世上就不容老实人了?胆大的撑死,胆小的饿死。别把我逼到绝路上,逼到绝路上,我不自杀,我拿刀子找他们去,让这对狗男女,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也是昨天刚演过一场大戏,演戏有了体味;今天演出,比昨天入戏还快,愤怒起来,真把自己气得脸红脖子粗。又说:

“给你说一声,接着我就去火车站。”

马曼丽上他当了,也跟着入了戏:

“就这点儿事儿呀,这也犯不着动刀子呀。”

刘跃进对她嚷:

“学费三千多呢,一下交不上,你说咋办?”

这一嚷,马曼丽知道他在演戏,是变着法跟她要账。马曼丽:

“你可真行,为这点儿钱,拉这么大架势。”

也是不愿与刘跃进啰唆,也是觉得不该欠他这么长时间,或是觉得刘跃进小气,从抽屉拿出一把零票,五元十元不等,扔给刘跃进:

“以后别到这儿来了。”

刘跃进捡地上的钱,查了查,二百一。这时认真地说:

“谁拉架势了?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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