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曹无伤 光头崔哥

我叫刘跃进  作者:刘震云

曹哥本名曹无伤,河北唐山人,长脸,今年四十二岁。曹无伤来北京五年了,一直在北京东郊集贸市场杀鸭子。曹无伤的鸭棚不算小,四十多平米,过去是个洗车棚,改成鸭棚,水管倒是现成的。唐山产鸭子,河北白洋淀也产鸭子,北京怀柔、密云,也有养鸭子的。曹无伤一开始杀白洋淀的鸭子,后来杀唐山的鸭子,后来怀柔、密云的鸭子也杀。但门口的标牌永远是:“白洋淀土鸭”。曹无伤患沙眼,青光眼,又患白内障,十步之外,一片模糊;与刘跃进在老家监狱的舅舅牛得草,大体一个毛病。刘跃进初见曹无伤,马上感到亲切。如曹无伤只是一个杀鸭子卖白条鸭的,永远是曹无伤;但他在五年之中,成了北京东郊贼的领袖,这时就不是曹无伤了,成了曹哥。在圈里,大家都知道曹哥,不知道曹无伤。曹无伤打小到现在,没偷过东西;就是如今想偷,也晚了,眼前一片模糊,弄不清人在哪儿,东西在哪儿。但一个眼前模糊的人,管着一帮眼快、手快和脚快的人。曹哥的鸭棚,成了小偷的训练营和大本营。但曹哥每天仍心平气和地杀鸭子;管理小偷,似乎是顺路捎带。五年前来北京时,曹哥和小偷还不沾边;但唐山出产小偷,几个同乡,工作之余,常到曹哥的鸭棚来玩。小偷间,常因为生意和地盘火并,曹哥杀着鸭子,与他们排解过几次;几次即将发生的流血事件,都因为曹哥的调解,化干戈为玉帛。各路小贼,都佩服曹哥。下次遇到流血事件,还来找他。不知不觉中,曹哥成了贼的头目。地盘渐渐扩大,别的省市的小偷,开始与河北唐山的小偷火并;但是别的地方的小偷都是单兵作战,乱枪打鸟,背后没有曹哥;曹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几次火并之后,唐山小偷的地盘越来越大,其他地方的散兵游勇或作鸟兽散,或改换门庭,直接投靠了曹哥。曹哥的队伍,越来越壮大。这时曹哥才露出他的真面目,原来他在唐山不是杀鸭子的,大专毕业,是个读书人。本在唐山郊区一中学教书,因患了沙眼、青光眼和白内障,看不清黑板,也看不清学生,便离开学校,到唐山一集贸市场卖鱼。除了卖胖头,也卖草鱼、白鲢和鲫瓜子。曹哥养了一只八哥,整天跟曹哥学话。曹哥唐山口音,八哥也唐山口音。曹哥在家教了八哥许多好话,如“来了”,“吃了吗?”“恭喜发财”等;后来曹哥把它带到集贸市场,集贸市场人多嘴杂,八哥又学会许多坏话,如“操你妈”,“找抽哇”,“去死吧”等。八哥恋曹哥,曹哥不怕它飞了,便不把它关在笼子里,就让它在鱼摊周围乱飞。这天曹哥去城外进鱼,曹哥老婆和八哥在集贸市场卖鱼。集贸市场有一卖炒货的老张,老张老婆来买鱼。因为秤头高低,老张老婆与老曹老婆吵了起来。八哥见有人与自家人吵架,张嘴骂道:

“操你妈!”

“找抽哇?”

“去死吧!”

老张老婆见八哥骂她,跳起身去打八哥;八哥飞了,老张老婆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坐在鱼池前的泥水里。老张老婆火了,爬起来,抄起一鱼砧,将老曹家的鱼池砸了。老曹家的胖头、草鱼、白鲢和鲫瓜子,在地上乱蹦。老曹老婆也火了,扑上去,将老张的老婆捺在泥水里,骑到她身子上,结结实实抽了她几耳光。这时老张来了,一把揪住老曹老婆的头发,还了几耳光不说,还用鱼抄子将八哥捕到,一下把八哥的头拧掉了。这时曹哥进鱼回来,别人砸他的鱼池他不急,别人打他老婆他也不急,一下把他八哥的头拧下来,曹哥急了。曹哥抄起一酒瓶,砸向老张。原也只是出口气,没想伤人;正因为眼前一片模糊,这酒瓶不偏不倚,砸在老张头上;老张应声倒地,头上“汩汩”冒血。曹哥以为砸死了人,趁着人乱,带着老婆孩子,逃离集贸市场,又连夜逃到北京,在东郊集贸市场,开了个鸭棚。一个月后,听说唐山卖炒货的老张没死,就是淌了一碗血。老婆孩子闹着回唐山,曹哥在北京待了一个月,倒待服了,觉得北京比唐山好,于是把老婆孩子打发回去,一个人继续在北京杀鸭子。原想只杀些鸭子,没想到无意之中,成了一个团伙的领袖。不当这领袖曹哥只想着杀鸭子,当着当着,似乎找到了另一种感觉。曹哥眼睛没坏之前,读书用功着呢;读着读着,也胸有大志。读《史记》,觉得自己像张良;读《三国志》,觉得自己像孔明;读《水浒》,觉得自己像吴用;吴用也是个乡村教员。书读罢,又掩卷叹息,怪自己生不逢时,大专毕业,只在学校教些顽皮孩子;讲课他们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后来又到集贸市场卖鱼,也是无人说话,才养八哥。还多亏与人打架,来到北京,杀着鸭子,入了盗窃团伙,使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生在乱世,成就不了一番大业,只好和些小毛贼,比画着去取另一番天地。贼们偷的是钱,曹哥领导他们却不仅为钱。同是眼前一片模糊,曹哥与刘跃进的舅舅牛得草的区别是,牛得草当年走到街上,熟人敢上去抹他的脖子;曹哥走在街上,不说前呼后拥,起码有几个小弟兄替他看路。每天卖完鸭子,曹哥也与一帮小弟兄推推麻将。曹哥眼神不济,摸一张牌,要凑到眼睛上看半天。如换别处别人,同桌三个人早急了;这里的人不急,还抢着说:

“曹哥,不急。”

或者:

“曹哥,我这儿缺三条,千万别打三条。”

曹哥能有今天,说起来也因为一只八哥。尘埃落定,曹哥又养了一只八哥。为了不让八哥学坏,这回曹哥教了八哥几句话后,就用蜡将八哥的耳朵封上了,关进笼子。所以这只八哥只会说,不会听。八哥见人打招呼,永远只是三句话。一,“有话好说”,二,“和为贵”,三,“都不容易”。

曹哥早年毛笔字写得好,又写了一副对联,贴在鸭棚左右墙上:

一灯能除千年暗

一智能破万年愚

众小偷看了,不明白是啥意思;没人说好,但也没人说不好,就在那里挂着。

韩胜利领着刘跃进,穿过集贸市场来到鸭棚,曹哥正倚在一张太师椅上,用放大镜看报纸。看几行字,用一团卫生纸擦一下沙眼淌出的眼泪。墙角一个小胖子,正拿刀杀一鸭子。一看就是新手,刚来鸭棚;杀鸭子背着脸,一刀下去,鸭脖子“呼”地喷出一腔血,鸭子一弹蹬,血没喷到地上塑料盆里,横着一转弯,喷到墙上;小胖子慌了,忙摁鸭头,血又一转弯,喷了曹哥一报纸,也溅了曹哥一手。棚里有一光头,正看电视,电视里正走着一群光腿模特儿;光头放下模特儿,上去踹了小胖子一脚:

“妈拉个×,这下明白了吧?连个鸭子都不敢杀,还想上街?”

曹哥倒没急,扔下报纸,用擦沙眼的卫生纸,擦着手上的血,止住光头:

“想早点上街,也是好事。”

又和蔼地问小胖子:

“洪亮,街上都是啥?”

叫洪亮的小胖子愣在那里,想了想说:

“人。”

曹哥叹口气:

“那是你妈教你的,我告你,街上都是狼。”

光头啐了洪亮一口:

“出门吃了你!”

洪亮不敢再说什么,又去笼里抓鸭子。笼里的鸭子吓得“嘎嘎”叫。韩胜利没敢进门,扒着门框喊:

“曹哥,忙着呢。”

曹哥看不清鸭棚门口;看来跟韩胜利也不熟,也没听出他的声,只是把头转向门口:

“谁呀?”

韩胜利:

“胜利,河南的胜利。”

曹哥似乎想起来了:

“胜利来了。”

韩胜利:

“曹哥,给您说一事,我一亲戚,在慈云寺落一包;我想着,那儿都是您的人。”

看来这话曹哥不爱听,皱了皱眉:

“也不能说是我的人,都是老乡,认识。”

接着拾起另一张报纸,拿放大镜看起来,不再理人。韩胜利和刘跃进有些尴尬。几只杀过的鸭子,还在地上扑棱。光头将这几只鸭子,扔到褪毛滚筒机里;滚筒机里的热水,冒着蒸汽;接着推上电闸,滚筒机转动起来。这时光头拍拍手,来到门口:

“包里多少钱呀?”

韩胜利:

“崔哥,四千一。”

刘跃进在韩胜利身后跟着叫:

“崔哥,不为找钱,包里,有一信物。”

忙又说:

“偷我那人,脸上长一块青痣。”

光头崔哥没理这些啰唆:

“交一千定金吧。”

韩胜利看刘跃进,刘跃进愣在那里。他没想到,自己丢了包,找回来还得交钱。但想着这必是行里的规矩,不敢再问,慌忙从口袋里往外掏钱;但哪里还有整钱,也就是些十块五块的零票。凑起来,不过一百多。光头崔哥皱眉:

“是真想找,还是假想找?”

刘跃进:

“崔哥,身上就这么多,我马上回去给你借。”

这时曹哥从报纸上仰起脸,看着门口,想说什么;他头顶笼子里的八哥,刚才一直在睡觉,这时醒了,张口说了一句:

“都不容易。”

曹哥看看八哥,点头:

“是这意思。”

光头崔哥收起这钱,又去看电视。刘跃进忙向鸭棚里,似是对八哥,也是对曹哥:

“谢谢,谢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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