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老蔺

我叫刘跃进  作者:刘震云

“失控,这就叫失控。”

这是老蔺见到严格,说的第一句话。两人这次见面,在“老齐茶室”。老齐,五十多岁,北京人,圆头圆脸,大胖子;四十岁之后开始吃素;这一点倒与严格有些相像。但严格吃素并不严格,只是不喜欢吃荤;而老齐是彻底吃素。老齐吃素之前瘦;吃素之后,反倒胖了。老齐吃素不单吃素;四十岁之前,在北京后海一带,老齐是有名的顽主,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吃素之后,开始信佛,法号“绝尘”。人问,别人信佛之后,没得吃,都瘦;老齐吃素之后,为何倒胖了?老齐双掌合十:

“阿弥陀佛,心宽,体就胖了。”

倒与严格的大胖子理论,有些背道而驰;但严格觉得,老齐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老齐茶室”位于北新桥街口。街上车马喧闹,进了“老齐茶室”,淡淡一股藏香,让人心头清凉许多;音箱里传出和尚的念经声,倒真有那么点儿意思。“老齐茶室”不卖俗茶,如龙井、乌龙、铁观音、普洱等;专卖西藏的高山茶,如珠峰圣茶,如圣茶红老鹰,圣茶白老鹰等。为何如此?老齐又说:

“不为茶,为个净土。”

但老齐一壶茶,也比别的茶室贵。别的茶室,一壶狮峰龙井才二百多;老齐一壶红老鹰,标价七百八;一壶白老鹰,标价八百八;一壶珠峰,一千二百八。且这老鹰和珠峰,在壶里泡开之后,并不像茶,叶大,梗多;喝起来,还有一股子土腥味。所以来这里喝茶的也没有俗人。也不是没有俗人,是没有穷人。正因为没有穷人,白天茶室还清静,一到晚上,楼上楼下的包间都是满的。去得晚了,还要排号。老蔺与老齐认识八年了。严格认识老齐,还是老蔺带来的。老蔺常与老齐开玩笑:

“老齐,你这是茶吗?这茶是从珠穆朗玛峰弄来的吗?从房山弄了些树叶子,在这里唬人吧?”

老齐笑了,又双掌合十:

“阿弥陀佛,让你说中了,不为卖茶,为个杀富济贫。”

大家都笑了。老齐除了卖茶,还会给人看相。据说这看相,却不是信佛带来的,老齐四十岁之前就会。坐在老齐对面,老齐也不仔细端详你,大体看你一眼,就能说出你前三十年,后三十年。两个三十年加起来,就是六十年。一眼能看穿六十年,也算慧眼了。所以许多人来“老齐茶室”,并不为喝茶,为让老齐看相。但你只来喝一回茶,老齐不看;喝两回,也不看;非到十回八回,双方熟了,老齐才大体端详你一眼。老齐说,他这么做,并不为让你多掏几回茶钱,而是人不熟,不好开口;说深了说浅了,都不合适。八年前,老蔺也为看相,才让朋友带了过来。因有朋友在,老蔺头一回喝茶,老齐就给他看了。但事先说明,只看前三十年。两人素不相识,老齐把老蔺前三十年,如庖丁解牛,剥了个体无完肤;说得老蔺惊心动魄,浑身冒汗。半年之后,又补上老蔺后三十年,也说得老蔺心惊肉跳。一次老蔺陪贾主任去内蒙出差,白天视察,晚上在酒店闲话,老蔺无意中说起老齐,贾主任一愣。从内蒙回来,一天晚上,应酬完宾客,贾主任突然让老蔺把他带到“老齐茶室”。因是老蔺带来的人,老齐当时也给贾主任看了。但老齐端详贾主任一眼,却什么都不说。贾主任有些奇怪,老齐双掌合十:

“阿弥陀佛,贵不可言,就不言了。”

老蔺:

“老齐,你捣什么鬼,领导没工夫再喝你十回茶。”

老齐笑了:

“天机不可泄漏。”

老蔺上去踢老齐,贾主任倒笑着拦住老蔺。这一晚就是喝茶,什么都没说。后来老蔺又带严格来喝茶,喝过十回茶,严格也让老齐看。老齐看过,写下两句话:

“春打六九头,雨过地皮湿。”

话虽通俗,是啥意思,严格解不透,老蔺也解不透。问老齐,老齐又不说。严格反倒不放心,又追,老齐说了一句:

“好话。”

严格才不再追究。老蔺和严格来“老齐茶室”喝茶,一开始是为了看相;久而久之,相也不能天天看,到这里来,白天是图个清静,晚上是图个热闹。再久而久之,腿往这走熟了,图个省心;问起相聚的地方,如不吃饭,或吃过了饭,第一反应是:

“老齐那儿吧。”

也就老齐这儿了,不用再想别的地方。最近老蔺和严格相聚,皆为那个U盘。这U盘本是一个交换,或一个威胁;没想到一件事变成了另一件事;由威胁别人,变成了所有人的威胁。老蔺严格二人,本已撕破了脸,为找这U盘,两人又联起手来,把该做的事都做了。老蔺还开玩笑:

“啥叫狼狈为奸,这就叫狼狈为奸。”

说得严格倒不好意思。但一个礼拜过去,没找到这U盘。贼找到了,却不在贼身上。又找到一贼,也不在这贼身上。最后又引来了敲诈。直到刘跃进从四季青桥旁逃跑,接着失踪,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盘,就在这厨子身上。关键时候谁跑?贼跑;失踪不说明失踪,说明刘跃进才是真正的贼。明白谁是贼的时候,贼却失踪了。这时不但严格老蔺等人后悔,“智者千虑调查所”的调查员老邢也后悔;不但他们后悔,连被打的青面兽杨志也后悔。找贼找了一圈,真正的贼,原来就在自己身边。严格埋怨老邢:

“贼都找着了,又让他跑了,这叫不叫智者千虑?”

老邢叹口气:

“叫。”

又说:

“真没想到,一个厨子,这么沉得住气。”

又劝严格:

“事到如今,着急也没用,我再慢慢找。”

严格气得差点儿哭了:

“事到如今,还不着急,等他把盘弄到不该弄的地方,着急也晚了。”

这时怪自己,找侦探彻底找错了人。老蔺知道U盘在一个厨子身上,厨子失踪了,着急又与严格不同。两人约在午后三点,“老齐茶室”见面。严格先到,“老齐茶室”夜里热闹,午后三点,格外清静。老齐也不在。老齐夜里照顾生意,白天在家读经。但据老齐老婆说,没见他白天读过经,就是在家睡觉。老齐说:

“困了就睡,也是得道之理呀。”

接着老蔺来了,两人在一雅间坐下。老蔺先感叹“失控”,又说:

“厨子失踪,也是件好事。”

看严格有些吃惊,老蔺:

“起码知道U盘没在别人身上,在一厨子身上。在一厨子身上,总比在别人身上好。”

严格听明白了,点头。老蔺又感叹:

“唯一的问题,不知道这厨子看过这U盘没有?你太太说,这U盘没密码。如没看,还是U盘的事;如看了,就不光是盘的事,就成了人的事。”

这一层严格倒没有想到;经老蔺提醒,出了一身冷汗。先是愤怒自己的老婆:

“真没想到,她敢背后这么搞我。”

一掌劈在桌子上:

“真想一刀劈了她。”

待情绪平定下来,才说:

“一个厨子,想他不懂U盘。”

老蔺:

“别心存侥幸,还是做好另一手准备。”

严格擦着头上的汗,点了点头。突然说:

“既然来了老齐茶室,咱把老齐喊来,让他看一看?看这厨子跑到哪里去了,丢的东西何时能找回来?”

老蔺摇头:

“老齐那些鬼把戏,是骗没事人的。有事,找他没用。这事已经弄得全天下都知道了,就别让老齐再掺和了。”

严格又点点头,这时佩服老蔺:

“你比我强,遇事想得比我全面,也比我深。”

老蔺叹息:

“强什么呀,亡羊补牢,就不叫强。强的人,早把羊杀了,蹲着啃羊骨头呢。贾主任苦恼的,就是这个。”

这时告诉严格一个消息,五天前,贾主任出国了,去了欧洲,再有五天回国。在贾主任回来之前,两人一定要把这厨子找到,把U盘拿回来。上次给严格规定十天,再放宽五天。届时如再找不到,要么事情发了,大家一块儿完蛋;就是事情没发,届时他也做不了主了,就看贾主任怎么想了。闻知贾主任出国了,严格吃了一惊,以为贾主任出去避这风头;但他这想法,被老蔺看出来了,老蔺止住他的想:

“主任不是避这风头,是避另外的风头。”

又说,严格找调查公司也不靠谱。不是事不靠谱,事到如今,人靠不住;人靠不住,找到这盘,还不如没找到。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就得亲历亲为;就像厨子丢包,自个儿亲自上街找一样;找着找着,不就捡了个包吗?这时问:

“人来了吗?”

严格:

“来了,在我车里候着呢。”

接着打了个电话。片刻,严格的司机小白,带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任保良,一个是韩胜利。韩胜利受曹哥之托,到建筑工地找刘跃进;刘跃进失踪了,韩胜利却被任保良扣下了。因任保良也在找刘跃进。任保良找刘跃进不是又要跟他计较挑唆民工闹事的事,而是严格知道U盘在刘跃进那里,刘跃进失踪了,便把任保良叫去,让他两天之内,找到失踪的厨子。找到厨子,马上给他打工程款;找不到厨子,就把任保良换了。任保良的厨子,拿了严格家的东西,任保良也有责任。但一个大活人,突然丢了,哪里找去?是仍藏在北京,还是跑回了河南老家,或是去了别的地方,任保良也猜不透刘跃进的去向;连去向都猜不透,何论找?正焦躁处,韩胜利自个儿撞了过来,也在找刘跃进;任保良便把韩胜利扣下了。扣人并不是向韩胜利要人,刘跃进不是韩胜利放跑的;韩胜利也在找他;但任保良认为,刘跃进当厨子的时候,与这个韩胜利过从甚密,韩胜利是个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刘跃进人本老实,就是跟他学坏的;给食堂买菜的时候,学会了做手脚;后来发展成,公然偷严格家的东西;韩胜利对这事也负有责任。全忘了刘跃进并没偷东西,瞿莉那包,刘跃进是捡的。任保良又认为,既然韩、刘是一种人,鼠有鼠道,贼有贼心,韩胜利肯定比他更能猜透刘跃进的心事,更能摸得清刘跃进的去向。全不知韩胜利也不知刘跃进是咋想的。八天前,知道他丢了个包;刚才在曹哥鸭棚,知道他又捡了个包;到了建筑工地,才知道刘跃进失踪了;知道的还没有任保良多。但被任保良逼着,韩胜利蹲在地上想了半天,突然说:

“我知道他藏在哪儿。”

任保良一阵惊喜:

“带我去,抓住他,给你一千块钱。”

听说任保良给钱,韩胜利又吃了一惊。一千块钱不算什么,曹哥那里,找到刘跃进,消除的债务是一万六千块;但因为一个刘跃进,开始四处有人给他送钱,令韩胜利没有想到。当初刘跃进欠他三千三百块钱,加上利息,三千六百块钱,他天天找刘跃进,只要回二百;没想到刘跃进一失踪,三千四百块钱之外,开始有人给他送钱。失踪的刘跃进,倒给他带来了财运。也算祸兮福焉。这比偷东西合算多了。同时知道,失踪的刘跃进,已不是他认识的刘跃进;过去刘跃进是只虾米,现在变成了一条大鱼。虾米变鱼并不是因为刘跃进,而是因为他捡那个包。自己偷东西这么多年,咋就捡不着这种包呢?接着又动了心思,既然刘跃进是条大鱼,就不能轻易送人;一千块钱,打不动韩胜利;韩胜利又做出为难的样子说: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找到找不到,还难说呢。”

死活不去。任保良看出韩胜利在掉腰子,又往上涨了一千块钱。韩胜利还是不去。任保良又怀疑韩胜利真是那么一说,并不知道刘跃进的去向,在这里诈钱。韩胜利抬腿要走,任保良又担心他真的知道,便不放他去;把这情况,打电话告诉了严格。严格把这情况又告诉了老蔺。老蔺倒重视这个情况,要跟这人见上一面。严格便让司机小白,来接任保良和韩胜利,径直把他们拉到了“老齐茶室”。先在车里待了半个小时,小白接了一个电话,便把他们带进茶室。韩胜利和任保良,都是头一回来喝茶的地方。待拉开一雅间门,小白回去了,韩胜利看到里面坐着两个人。这俩人韩胜利都不认识,一个胖,一个瘦,都戴眼镜;从穿戴,知是上等人。任保良似认识其中那位瘦子,指着韩胜利对那人说:

“严总,就是他,一开始说知道,后来说不知道,我看他欠揍!”

又说:

“几天前,他还天天来找刘跃进。”

又说:

“刘跃进过去不偷东西,自从接触他,就学坏了。”

韩胜利马上跟任保良急了:

“你认错人了吧?刘跃进偷不偷东西,我不知道,我从来不偷东西。”

任保良也火了:

“咦,你们河南人中,谁不知道你是个贼?你不偷东西,咋被人打了?”

两人戗在一起。严格止住任保良:

“你回去吧,没你事了。”

把人带到,自己反倒出局了,任保良有些尴尬。但严格说让他走,他又不敢不走;磨磨蹭蹭,出了雅间,还不死心,又扭头说:

“严总,那工程款……”

严格皱了皱眉:

“下个星期,准打给你。”

任保良才走了。这时戴眼镜的胖子招呼韩胜利,让他坐在他的身边,和蔼地问:

“你跟刘跃进是好朋友?”

韩胜利头一回到这种环境,手脚有些无处放。但他听出,这俩人也在找刘跃进;心里算出,这是第五拨找刘跃进的。而且他们是上等人。看来这事儿更大了。看来刘跃进不但是条大鱼,还是头鲨鱼。事儿小韩胜利不怕,事儿一大,韩胜利反倒害怕了。本来能找到刘跃进,现在往后缩了。韩胜利开始装傻:

“你们别听任保良胡说,我跟刘跃进熟是熟,但不是朋友,是仇人,他欠我钱。”

那胖子笑了:

“仇人好哇,找起仇人,比找朋友起劲。”

韩胜利一愣,没想到这人有话在这里等着他。韩胜利明白,自己说不过人家。只好说:

“刘跃进躲在哪里,真不跟我商量。”

那胖子没理这茬儿,径直说:

“找到他,把一包偷回来,只要包里的东西齐全,给你两万块钱。”

两万块钱,又比曹哥销债的一万六千块钱要多。但第三回有人给钱,韩胜利就不敢要了。不敢要不单是怕事儿越闹越大,引火烧身;而是收人钱,就要替人消灾;他怕应下这事,找不到刘跃进;虽然想着刘跃进会躲在哪里,但并不敢料定;应下不该应的话,拿了不该拿的钱,回头都要付出血的代价;就像在魏公村偷了不该偷的东西一样;在这上头,韩胜利是有教训的。比这些更重要的是,寻找刘跃进,一开始他是为了曹哥;曹哥既给他消了灾,找到刘跃进,还会给他销债;曹哥鸭棚里的人,对韩胜利来说,比这几拨人更不好惹;这就不单是钱的事了;他不敢一女许两家。但话赶到这儿了,当着这俩人的面,韩胜利又不敢说不找;面前这俩人,也不像好惹的;他便想出一个退路:

“找是可以找,按道上的规矩,得先交一万定金。”

韩胜利以为他们会拒绝,过去素不相识,今天头一回见面,担心韩胜利骗他们;他们一拒绝,就给韩胜利一个脱身的借口;没想到那个叫严总的瘦子,马上拿过提包,从里边掏出一沓整钱,扔给了韩胜利:

“两天偷回来,除了补另一万,再给你一万奖金。”

韩胜利傻了。过去傻是欠人钱,如欠新疆人的钱;现在傻是人给钱。欠人钱让人骑虎难下,谁知人给钱也会让人骑虎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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