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刘跃进

我叫刘跃进  作者:刘震云

刘跃进上了火车,看看左右,不像有人跟踪,心里才踏实下来。就是有人跟踪,火车是个行进的东西,也不好一下把人劫走;加上火车上都是人,过道里,时不时有乘警走来走去,有人下手,他也好喊人。离开北京,就等于离开了危险之地。但望着窗外渐渐退去的北京,刘跃进又有些伤感。六年前,他离开河南,来到北京;虽然北京跟他不沾亲不带故,来这里就是为了挣钱;也不光为了挣钱,是为了躲开老家那伤心之地;但六年下来,就是一块铁,在怀里也焐热了。夜里做梦,梦见自个儿在北京,比梦见自个儿在河南还多。也想着总有一天会离开北京,或好着离开,或歹着离开,无非是挣钱多少而已,从来没想到自己会逃离北京,北京会要他的命。这种结果,说起来跟六年也没关系,跟近十几天有关系。自己丢了个包,又捡了个包,一件事就变成了另一件事,接着又变成了第三件事。这种变化,过去也遇到过,无非小事变成了大事,或大事变成了小事;但变来变去,都是同一件事;一只蚂蚁,变成了另一只蚂蚁;顶多变成一只苍蝇;但一只蚂蚁,突然变成了一只老虎,老虎转头扑过来吃人;四十多年来,刘跃进还没遇见过。本来是刘跃进丢了东西,变成了刘跃进要丢命。这其间的道理,是怎么转换的,刘跃进一下还没想通。丢包没人管,捡了个包,就开始大祸临头,许多人在找刘跃进。但刘跃进又感叹,也多亏捡了个包,许多人开始找他;找他的人中,有个老邢;老邢知道他丢了包,也见过抢他包的那两拨贼;刘跃进用话骗了老邢,老邢答应跟他去河南;包里的欠条丢了,没有老邢这样的当事人作证,老家那个卖假酒的李更生,不会痛快地把钱拿出来;一个卖假酒的,连别人的老婆都敢拐走,到钱上,更不敢相信他的人品;如果这六万块钱要不回来,等于六年前,刘跃进的老婆,白被人拐走了。但又想,就是有老邢作证,那个卖假酒的李更生,不见欠条,会不会赖账呢?如果他耍赖,老邢只是个侦探,人在河南,又不在北京,老邢也是没辙。出现这种情况,又该咋个料理呢?关于这一层,刘跃进一时还没想出更好的对策;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但又想,如果卖假酒的被老邢唬住,六万块钱到手,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刘跃进的一番宏图,就可以大展了。等两个包的风声过去,刘跃进准备再杀回北京,用这钱打底,开个饭馆;刘跃进是个厨子,做饭不用求人;过去不敢在北京开饭馆,一是没钱,二是地生;如今在北京待了六年,行市上也熟了;老黄就在魏公村开了个饭馆;老黄做饭的手艺,还不如刘跃进;老黄却说,每个月能赚一万多;刘跃进手艺比老黄强,一个月不说多赚,赚两万,一年下来,就是二十多万;马上就是有钱人了。赚钱事小,从此不再受人欺负,活个扬眉吐气,才叫风光呢。到了那个时候,让前妻黄晓庆看看,刘跃进到底是什么人;也让儿子刘鹏举看看,刘跃进从来不说瞎话,有钱就是有钱。心里又高兴起来。突然又想起留在北京的马曼丽;刘跃进回了河南,她还不知道,她还蒙在鼓里;刘跃进有一个装细软的提包,还落在“曼丽发廊”;待自己开了饭馆,发了财,把马曼丽叫来,让她当老板娘;但又不敢担保她能同意。她跟人好,似乎不完全在钱。但是,她也看不上穷光蛋。穷光蛋不光说明穷,也说明他本事不如别人。刘跃进是个工地厨子,马曼丽看不上;等刘跃进成了饭馆的老板,说不定她就会另眼相看。除了穷富,马曼丽还在乎这人会不会说话;刘跃进当厨子时嘴笨,那是说话处处要看人脸色,被人压住了;等自个儿能做自个儿主的时候,胆子一大,说起话来,说不定也舌底生风。这样想东想西,一阵悲一阵喜,火车过了丰台,到了涿州。在涿州停了五分钟,火车又往南开。火车过道里,有人推着饭车卖盒饭,刘跃进突然感到肚子饿了。从昨天夜里到今天上午,只顾逃命,忘了肚子饿;现在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看到饭车,便觉饿了。问了一下盒饭的价钱,一盒米饭,上边铺些豆芽,豆芽上卧着两块肥肉,五块,刘跃进又觉不值。刘跃进就是个厨子,知道这饭的成本,不会超过五毛钱;五毛钱的东西卖五块,感叹火车上卖饭的,心也太黑了;仗着火车在跑,人下不得车,就拿刀宰人。刘跃进身上,原有二百多块钱,还是在曹哥鸭棚抢小胖子的;昨夜打出租花了二十多,买火车票花了三十多,身上剩下一百四左右,不知前边还有什么用钱处;虽然问过价钱,但没买这盒饭;饿先忍着。待火车到了保定,看到车下站台上,也有人卖盒饭,有人在买,也是米饭豆芽,卧两块肥肉,两块五一份;虽然心也黑,但比车厢里便宜一半,便下车去买盒饭。交了钱,挑了一盒份儿足的,边吃,边回车厢。这时一人叼着一根烟,来到他跟前:

“大哥,有火吗?”

原来是个借火的。刘跃进从口袋里掏出火机,那人点着烟,这时低声问:

“你叫刘跃进?”

刘跃进大吃一惊,心里陡然紧张起来。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往车厢门口走:

“我不认识你。”

那人笑了,快步跟着刘跃进,这时又说:

“如果你是回河南找你儿子,我劝你就别去了,我们去过了,你儿子不在河南。”

刘跃进大吃一惊,原地站住:

“你是谁?”

那人: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但知道你儿子不在河南,还知道你找你儿子,是为找一包;这包我们也找到了,里边没有要找的东西。”

刘跃进身上的汗毛,陡然竖了起来。刘跃进慌忙问:

“我儿子在哪儿?”

那人抽着烟,笑而不答。刘跃进突然明白,儿子被这人绑架了。儿子被人绑架,比起丢个包和欠条,事情又大;事情又变了,由老虎又变成了一头鳄鱼。这头鳄鱼不但要吃刘跃进,还要吃他儿子。同时知道这陌生人,是找U盘的另一拨人。这拨人属于谁,刘跃进又不知道。接着担心这人话中有诈,这人并没找到他儿子,无非是拿他儿子威胁他。那人看穿刘跃进的心思,搂着刘跃进的肩膀,开始往站台一圆柱后走;边走,边掏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个电话,递给刘跃进。刘跃进拿过电话,刚问了一句:

“你谁呀?”

对方在电话里就哭了:

“爸,是我。”

电话那头,真是儿子刘鹏举的声音。还没待刘跃进再问话,刘鹏举在电话那头就急了:

“爸,你从那包里,又偷了啥?让人抓我们,给关到这黑屋里。”

接着似乎“啪”地一巴掌,刘鹏举开始哀求;不是哀求刘跃进,而是哀求电话那头的人:

“叔叔,别打了,我真没拿。”

话筒里,还传来儿子女朋友麦当娜啜泣的声音:

“大哥,把我放了吧,我跟这事没关系。”

刘跃进手里的盒饭,“啪”地掉在地上,脸也一下变得煞白。又看那人,那人吸溜一下鼻子,笑眯眯地收回电话。有了这十几天的遭遇,刘跃进也学会了看人。凡是遇到杀人越货还笑眯眯的人,就是心狠手辣的人;刘跃进对这人有些发憷,磕磕巴巴地问:

“你们想干吗呢?”

这话等于明知故问。那人又搂刘跃进的肩膀,似搂着自己的亲兄弟:

“快把那东西给我,我好叫他们放你儿子。”

事到如今,刘跃进见他们捉住了儿子,又拿到了那包,刘跃进不敢再说假话,说:

“可那U盘,不在我身上呀。”

那人指火车:

“在火车上?”

刘跃进摇摇头,如实说:

“还在北京。”

那人倒不着急,指指火车:

“上去,把行李拿下来,咱一块儿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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