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老蔺

我叫刘跃进  作者:刘震云

一人出七十万,一人出三十五万,曹哥把生意做给了老蔺。曹哥自开鸭棚以来,或自鸭棚转为唐山贼的小天地之后,还没有一桩生意,能超过七十万的。让青面兽杨志去贝多芬别墅偷东西,虽然是曹哥的决定;但入室偷窃,谁家也不会把钱放到家里等着偷;也没想着有这么大收获。青面兽杨志在偷的时候,被人发现,跑了,也躲了曹哥,曹哥也没在意。直到几天之后,青面兽杨志投奔曹哥,曹哥看他遍体鳞伤,才知道这U盘值钱。东西是青面兽杨志丢的,偷的又是贝多芬别墅;贝多芬别墅,正好在曹哥的管辖范围;曹哥觉得收回U盘,天经地义。捡这东西的人,是工地一厨子;只要找到他,就能收回这盘。于是找来了韩胜利。但没想到,寻找的过程还很复杂;接着发现,寻找这盘的人,也不是曹哥一拨;曹哥这时才明白这盘的重要。就是明白其重要,也没想到它那么重要。让光头崔哥给严格电话,严格能出三十五万,已出曹哥的意料;转到方峻德给老蔺打电话,曹哥用手捻了一个七,也是奓着胆子那么一捻。没想到,一捻,竟捻成了。重要的还不是钱,不是七十万;而这七十万,是一个奠基礼,事业开始越做越大了。不是图钱,是图个江东基业。还多亏这些个青面兽杨志、韩胜利、方峻德,还有那个厨子刘跃进;没有他们,就没有这新的开始;是大家共同努力,开创了这么一个崭新的局面。高兴之余,曹哥的感冒也好了。曹哥准备事成之后,听书三天,以示庆贺。曹哥生来爱读书。在唐山,还当过中专的教员。只是后来眼睛坏了,看不得书,也看不得黑板,才改行卖鱼。与人争斗,以为打死了人,才逃到北京,开了个鸭棚。颠沛流离间,忘了读书。待鸭棚变成唐山贼的老窝,曹哥创下一番小天地,生活安定后,才想起荒废了学业。但曹哥眼睛坏了,看不得书;看报纸,也得拿放大镜;于是改为听书。但鸭棚里的人,从小都不是读书的料;如是读书的料,也不来鸭棚;让他们偷东西成,杀人放火也成,让他们给曹哥读书,还不如拿刀杀了他们。曹哥也想培养他们读书的习惯,让他们给曹哥读过两回;而曹哥听书,一听还是《史记》、《汉书》、《后汉书》、《资治通鉴》等;说起来这些书并不难读,过去私塾时候,六岁的孩子,就开始读《前论语》和《后论语》;但这些贼,还不如私塾的孩子,捧着这些书,皆读得磕磕巴巴,错字连篇;不读还好,一读读成了另外一本书;曹哥不听还清楚,一听更糊涂了。这时摇头感叹:

“还真应了一句话,刘项从来不读书。”

这话读书的贼也没听懂,只是见曹哥摆手,不让读了,忙放下书,欢天喜地忙别的去了。曹哥想听书,只好另想办法;干脆离开鸭棚,雇一女大学生,一块儿到郊区去,坐在农家小院,听这女大学生读书。读完书,再吃一顿农家饭。虽是一女大学生,但读书就是读书,没有别的意思。女大学生还感到奇怪。过去听书就是一天,俟这U盘的生意做成,准备连听三天。待到夜里一点,光头崔哥等人,拿着U盘,押着方峻德去“老齐茶室”做生意;那个开车的老鲁,留下当人质;曹哥与方峻德分别之际,拉住方峻德的手,先说:

“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接着又问:

“你喜不喜欢读书?”

这话问得有些突然,方峻德愣住。想了想,摇了摇头。曹哥:

“要读啊,不然适应不了形势;我准备成立一个读书会,欢迎你来参加。”

方峻德更加糊涂,不明白这个杀鸭子的老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表面又不敢违抗,假装愿意地点了点头。自被曹哥鸭棚里的人抓住,方峻德心里想的也是来日方长,但来日方长是:妈拉个×,别以为我是吃素的,回头再收拾你们。但一天多来,见曹哥说话漫无边际,一大半他听不懂,又觉得这老家伙不好对付。

待方峻德带着光头崔哥等人来到“老齐茶室”,老蔺已经在雅间里等候。老蔺身边,放着一个沉甸甸的提包。双方见面,老蔺并没多说话,也没正眼看光头崔哥等人,只是把提包,递给了方峻德;方峻德把提包,扔给了光头崔哥。光头崔哥打开提包,点了点钱数;一万一沓,十万一捆,共七捆;拉上提包,从身上掏出U盘,递给了老蔺。老蔺从另一提包里,掏出一手提电脑;开机,插盘。待将盘打开,愣了,原来这盘是空的。老蔺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炸了不仅因为这盘是假的,而是老蔺听信方峻德的话,说这盘是从五十层楼高的塔吊司机座位下取出的,不会有假,便信以为真,一个小时前,已经让另一拨人,在五环路上制造车祸,把严格给撞死了。让严格死,并不是老蔺的主意,是贾主任的指示。自从严格和那女歌星的照片上了报,到严格说出U盘,贾主任表面屈服了,说要帮严格,其实不是真心话。从那时起,他就想让严格像他的副总一样,也出个车祸;只是碍着还有U盘,在严格手里,才没敢动手。让严格去死并不是贾主任心毒,或严格威胁他,惹恼了贾主任;而是如果让他活着,继续帮他,这事就永远没个完。就像落在水中的人,如果落在岸边,手里又有竹竿,能救则救;如果出海打鱼,船破了,大家都落水在海中央,就不能向别人伸手;你一伸手,他一把抓牢了你;救他的结果,连自己也被拖死了。不如主动按他的脑袋,早点儿把他淹死,少了一个拖累不说,船怎么破的,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早晚要死,不如让他早死;早死大家都解脱了,他也早死早托生。贾主任在北戴河海边说过:

“要是死几个人,就好了。”

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当然,不止是这个意思。让严格死,老蔺起初不同意。不同意不是可惜严格,而是怕出了比U盘更严重的后果。死一个人,不是件小事。但他后来又同意了。同意不是想通了贾主任的理论,而是担心U盘本身。从U盘里的视频看,他不但跟着贾主任受贿,在搞女人和外国女人时,从时间上看,他都在贾主任前边。而这些,过去只有严格和他知道,背着贾主任。上回严格给了他一个电脑和六个U盘,他没敢让贾主任看,把担心都推到了丢的那个U盘身上;丢了一个U盘,也算暂时解救了老蔺。现在担心救了严格,严格缓过劲儿来,与贾主任和好了,哪天报复老蔺,跟贾主任说出这些事,老蔺就得吃不了兜着走。还不如等找到丢失的U盘,同时让严格死了,自己把所有的U盘都付之一炬,让这事永远成个谜。或者,他也不会付之一炬,也会留下一个备份;待到关键时候,让它成为要挟贾主任的一个把柄。但贾主任选择让严格出车祸的时间,又让老蔺吃惊。贾主任出国之前,U盘已经找了五天;临出国时,交代老蔺,必须在十天之内,找到那个U盘;U盘找到之日,就是严格出车祸之时。而严格出车祸时,贾主任并不在国内,一下摆脱了干系。就是将来出事,人命的事,也成了老蔺一个人的责任。老蔺又觉得这个老狐狸,心肠毒辣不说,事事还用心良苦,且六亲不认。这也是严格生前,一直想不通的原因:为什么贾主任规定,必须在十天之内,找到U盘;先是十天,后又放宽了五天。现在U盘找到了,但是一个假的。眼前是个假的,证明真的U盘,还流落在外。老蔺端起桌上的茶杯,将一杯热茶,泼到了方峻德脸上:

“笨蛋,假的!”

方峻德被烫了个满脸花。方峻德一开始想急,等明白U盘是假的,脑袋也炸了。找东西以假充真,他知道这事情的后果。顾不上脸被烫伤,回身踢了光头崔哥一脚,又对老蔺说:

“我再找去。”

转身就要出门。这时老蔺慢慢收回身,倚着炕榻,叹了口气:

“晚了。”

晚了不是说失落在外的U盘不能再找;明天贾主任就从巴黎回来了,不好向贾主任交代;而是U盘是假的,型号、颜色又对,证明是个阴谋;严格家别墅失盗时,他就怀疑是个阴谋;现在这两个阴谋对接上了。阴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证明U盘已经落到不该落的人手里。比这还重要的是,在找到真U盘之前,严格已经死了。严格本该死在找到U盘之后,谁知死在了找到U盘之前;事情前后颠倒,这事便由一件事,变成了另一件事;或者说,事情所有的次序都乱了,事情已经变得无法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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