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孙悟空

我叫刘跃进  作者:刘震云

老邢觉得从这个案子脱身了,其实并没有脱身。建筑工地的厨子刘跃进,开始天天找他。案子虽然白破了,但白破的案子,跟刘跃进拿出U盘大有关系。去“曼丽发廊”后身厕所取U盘前,刘跃进跟老邢做了个小生意。刘跃进这时知道,老邢是个警察。过去的老邢,也是在演戏。正因为老邢是警察,刘跃进更要跟他做生意。刘跃进说,他可以交出U盘,但交出U盘,老邢得帮他找回二十天前丢的那包。刘跃进:

“不能光说你们的事,也该说说我的事了。”

第二回抢刘跃进包的人,甘肃那三男一女,老邢倒见过;第一回偷刘跃进包的人,青面兽杨志,也抓捕归案;抓捕鸭棚的人时,青面兽杨志并不在鸭棚,和刘跃进一起,在唐山帮的住处;警察用脚踹开住处的门,放到过去,青面兽杨志会跳窗户逃跑,如今断了两根肋骨,只能躺在床上束手就擒;而他,因为下边被吓住过,为了报仇,曾跟踪过甘肃那三男一女;老邢觉得找到这三男一女并不困难;再难,也没找到U盘难;便答应了刘跃进。待案子告破,老邢回头再找甘肃那三男一女,青面兽杨志交代的地方都去了;东郊小屋去了,西郊石景山也去了;通惠河边去了,山西人“老甘食府”也去了;经心找了五天,没有。加上还有别的案子在身,案子里也有人命;局长觉得老邢适合破人命案子,便又交给他一个人命案子;心渐渐慢了。老邢的心本来就慢。刘跃进再找老邢,老邢说话就不似以前:

“整个北京都找了,没有。”

又说:

“可能他们离开北京,去了别的地方。”

生意上吃了亏,刘跃进感到自己受了骗;欠条上的日期,再差十来天就到了,刘跃进也有些着急:

“贼找不着,你跟我去趟河南也行,给贼当个证人,把那钱要回来。”

老邢哭笑不得:

“破案讲证据,没有欠条,单凭我一句话,顶啥用呢?”

又说:

“再说,河南也不归我管呀。”

以后再找老邢,老邢开始躲刘跃进。刘跃进给老邢打电话,老邢也不接。刘跃进觉得老邢这人也不地道。但老邢是个警察,刘跃进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刘跃进找不到老邢,便撇下老邢,又开始上街找贼。但一个礼拜过去,没见贼的踪影。时间越拖越长,贼是越来越难找了。但刘跃进还不死心,一边仍在工地食堂当厨子,一边又断断续续,找了一个礼拜。让刘跃进不解的还有,严格死了,工地马上换了新主人,施工并没有停,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新主人来工地接手时,也来食堂看了一下,刘跃进见过他一面,大胖子,方头,欢天喜地的。听任保良说,新主人叫隋意。但刘跃进顾不上隋意,仍在找包。在北京待了六年,对北京并不熟;包丢的时候,刘跃进找过二十来天;现在又找了半个多月;总共加起来,三十多天;三十多天下来,北京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凡是贼易去的地方,刘跃进全熟了。找贼找了三十多天,这贼也没找着;突然有一天知道,这贼也白找了。找贼是为了找包,找包是为了找里边的欠条,找到欠条,是为了让老家那个卖假酒的李更生,还他六万块钱;谁知欠条没有找到,欠条期限一到,那个卖假酒的李更生,没见着欠条,就把钱按欠条上的数目付了。不过不是付给刘跃进,而是付给了刘跃进的儿子刘鹏举。刘跃进丢包时,刘鹏举还待在河南老家,对这事并不知道;等刘跃进捡包时,刘鹏举和他的女朋友来到了北京;这包被刘鹏举和他的女朋友拿走了;为了这包,刘鹏举和他的女朋友被绑架了;绑架中,挨了不少打。两人胸脯上,大腿上,被烟头烫伤好多处。这事结束后,刘鹏举大为恼怒,怪刘跃进没告诉他真相,把他害苦了。这时由第二个包,又知道了第一个包的事。由U盘,知道了欠条的事。不知道这中间的埋伏还好,知道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刘鹏举觉得这打不能白挨。但他没跟刘跃进纠缠,刘跃进还在找包找欠条;刘鹏举径直回了河南,径直找到后爹李更生,要李更生付他六万块钱。他说,不知道六年前的事他还蒙在鼓里,知道了六年前的事,他就不能善罢甘休;如李更生付钱,这事还罢;不付,爹窝囊,儿子不窝囊,他就要为爹报仇。有点儿像哈姆雷特,有点儿像王子复仇记。李更生也听说了刘跃进丢包找包的事,知道那张欠条丢了;欠条丢了,他开始耍赖,说六年前压根儿就没这事;还故做愤怒的样子:

“这个刘跃进,就会说瞎话。”

又说:

“下回见到他,再打他一顿,他才知道瞎话不能白说。”

要账碰了壁,刘鹏举的女朋友麦当娜,便劝刘鹏举去找母亲黄晓庆。李更生耍赖,黄晓庆不会不知道六年前的事;爹是后爹,娘却是亲娘。但刘鹏举没找黄晓庆。第二天中午,趁黄晓庆出门去街上做头发,悄悄将李更生和黄晓庆生下的儿子给偷走了。这儿子刚生下两个多月。偷走的时候,儿子倒睡熟了。刘鹏举把孩子带到洛阳,在一旅店住下,给李更生打电话,三天之内付钱,就还他们儿子;三天一过,他就掐死这个野种。李更生傻了,当时就要报警。黄晓庆却跟李更生不干了,大哭大闹,说起六年前的事,怪李更生害了他们全家。李更生一边怪自己大意,大风大浪都经了,在阴沟里翻了船;一边只好自认倒霉,乖乖付给刘鹏举六万块钱。欠条上的钱,已经被儿子刘鹏举拿走,刘跃进还不知道,还在北京找贼;知道这事,还是听在魏公村开河南烩面馆的老高说的。刘跃进这天又找了一天贼,仍没找到,路过魏公村,到老高的烩面馆歇脚,也顺便诉说一下心中的烦恼;丢了一包,又捡了一包,人命关天的事都经历了,到头来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老高刚回了一趟河南老家,没容刘跃进诉说,告诉了他这个震动县城的消息。听老高一说,刘跃进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事情出现这种结果,大出刘跃进的意料。刘跃进二话没说,从老高烩面馆出来,没回建筑工地,直接去了北京西站,买张车票,回了河南。在洛阳下了火车,又倒长途汽车,回到洛水。李更生虽然付了欠条上的钱,但这钱应该付给刘跃进,不该付给刘鹏举。刘跃进在这六万块钱上头,还有好多想法呢。这六万块钱,牵涉着他的下半辈子呢;也牵涉着他跟马曼丽的事呢。经过这场事,马曼丽不再理刘跃进,怪刘跃进把她拖进了U盘的事,差点儿丢了命。但俩人经过这场生死大事,关系已经不一般了;理与不理,已经不重要了。待自己有了这六万块钱垫底,在北京开起饭馆,成了有钱人,才让她另眼相看;有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再看人脸色,刘跃进也会舌底生风,不愁不能与马曼丽成就好事。正是打着这样的算盘,刘跃进才又找了半个多月的包。通过这场生死历险,刘跃进还有一个变化,过去刘跃进遇到想不开的事,总想自杀;包丢的时候,他也想自杀;待到捡一个包,开始有人找他,他倒一次没想到自杀。事后回想,过去想自杀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在那里想不开;现在有人杀他,容不得他想;或者,U盘的事太大,过去自个儿的事太小,小事,让这大事给吓回去了。更重要的是,过去总在阴沟里撑船,遇事易想不开;如今大海里九死一生,反倒把事情看开了。大海里不易淹死人,阴沟里容易翻船。刘跃进又明白了这个道理。刘跃进过去爱自言自语,现在还爱自言自语;过去自言自语皆因想起后悔的事,说的是懊悔的话;现在动不动爱说:

“去 !”

但六万块钱这事,不能去。六万块钱上头,还有他下半辈子的梦想呢。这梦想没被贼打破,被儿子打破了。谁是贼?儿子才是贼。待刘跃进回到洛水,才知道儿子并不在洛水;早在六天前,拿上这六万块钱,和他的女朋友去了上海。临走时撂下话,要用这六万块钱,在上海打拼一片天地;本想去北京发展,但北京让他伤心了,只好去上海。刘跃进闻知,脑袋又“嗡”的一声炸了。炸了不是儿子离开洛水,还得去上海寻他,而是知道儿子的深浅,哪里是去上海发展,就是去上海胡混。又赶紧离开洛水,去上海找儿子。怕找得晚了,找到,六万块钱也被他和他的女朋友糟践光了。六万块钱对刘跃进是钱,对上海或北京,连虱子的皮都不算。事情紧急,刘跃进既没见李更生,也没见黄晓庆;如今见他们也没用。本来想见舅舅牛得草;像北京鸭棚里的曹哥一样,牛得草四十岁之后眼睛不好;如今老了,两只眼全瞎了,住在牛家庄;人生自舅舅始;但也顾不上了。也像在保定车站抓他的老方一样,刘跃进找到刘鹏举的同学,打听出刘鹏举新的手机号码;为防打草惊蛇,刘跃进没给刘鹏举打电话,欲到了上海,再与他联系,一下堵住他的老窝;像在北京堵贼一样。从洛水又到洛阳,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车是过路车,离火车到站,还有两个钟头。刘跃进这时感到肚子饿了。这才想起,从北京到洛水,又折回洛阳,一夜一天,只顾赶路,忘了吃饭。一个多月来,有多少回忘了吃饭。便走出车站,过了马路,到一羊肉烩面馆,买了一碗烩面,边吃,边想到了上海,如何向儿子要钱。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直来直去,不编个圈套,这钱要不回来。圈套怎么编,一时还没想好。吃间,一个女人坐在桌子对面,也要了一碗烩面在吃。刘跃进只顾想自个儿的心事,没顾上打量对面。一碗面吃下肚,没吃出个滋味。吃过结账,欲起身,无意中看了对面女人一眼,突然惊了:原来对面坐着的女人不是别人,竟是严格的老婆瞿莉。一个多月前,因为严格和女歌星照片的事,严格重演过一遍街头戏,刘跃进扮过卖煮玉米的安徽人,见过瞿莉。在北京四季青桥下敲诈时,也远远看到她的身影。不过现在的瞿莉,已不是过去的瞿莉。过去瞿莉胖,细皮嫩肉;现在瘦,瘦得脱了相,倒又显出她苗条的身形;皮肤也晒黑了。刘跃进吃惊之余,弄不清两人是偶然碰到,还是瞿莉有意找他,说话有些结巴:

“你咋在这儿哩?”

瞿莉看刘跃进:

“在这儿见你合适。”

刘跃进出了一身冷汗,知道瞿莉是有意找他;又感到奇怪:

“你咋知道我在这儿哩?”

瞿莉一笑:

“上回出事时,不是跑了一个韩胜利?”

刘跃进明白了,瞿莉找他,是先找到韩胜利,接着在这儿找到了他。上回老邢抓捕鸭棚的人时,韩胜利正好去厕所拉屎;待回来,见鸭棚四周停满了警车,知道事情发了,一个人逃了。韩胜利与在北京魏公村开羊肉烩面馆的老高熟,大概从老高处,知道了刘跃进的行踪。这时往窗外看,韩胜利就站在饭馆外,冲刘跃进比画手势;先比了一个三,又比了一个五;还在说刘跃进欠他钱的事;本来欠他三千三,曾还了他二百;剩下三千一,连本带利,如今涨到三千五。刘跃进有些睖睁。瞿莉:

“在北京不敢找你,怕你把我卖了。”

刘跃进又明白,瞿莉跟踪自己好长时间了。越是这样,刘跃进心里越是发毛。瞿莉找他,不会为刘跃进欠韩胜利那几千块钱。瞿莉的丈夫严格,一个月前,被人用车撞死了;虽然撞严格的不是刘跃进,但枝枝叶叶,追根溯源,也跟刘跃进有关系。刘跃进以为瞿莉要说这事,忙说:

“那事,真不是有意的。”

又说:

“严总这人,其实不错。”

瞿莉摆摆手:

“那事,跟你没关系。”

刘跃进赶忙说:

“要不全怪那大贪污犯,连累了严总。”

瞿莉:

“也不怪他。官当那么大,弄点儿钱算啥?譬如一个厨子,守着厨房,偷吃两嘴东西,算大事吗?”

刘跃进对这比喻想了想,摇摇头:

“那怪啥哩?”

瞿莉叹口气:

“怪他想要别的东西。”

这话刘跃进就听不懂了,也不敢再问。瞿莉掏出一支烟,点上:

“本来这事该完了,但人一进监狱,就成了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由这事,又牵出了别的事。”

刘跃进听出,这是指被抓的那个大贪污犯。那个胖老头,刘跃进从U盘里见过。但那贪污犯牵不牵别的,跟刘跃进有啥关系呢?刘跃进并不贪污,他眼下想做的,是赶紧去上海,从儿子手里,要回那六万块钱;儿子去上海六天了,估计那六万块钱,已糟蹋得剩了四万。但瞿莉说:

“上回你捡我那包,包里还有些卡,对吧?”

当时刘跃进捡了那包,在食堂小屋翻看时,除了U盘,确实还有几张银行卡。但卡没密码,等于无用;就是知道密码,对方一挂失,也不敢去银行冒险;刘跃进没拿这些卡。刘跃进将这道理说了;瞿莉:

“我说的不是这些卡。还有一卡,比它们短半截,上面画了个孙悟空,弄哪儿去了?”

原来是在找这个。这卡刘跃进也见过,那卡确实比银行卡短许多,一边金黄色,画了朵紫荆花;一边彩色,画了个孙悟空,舞着金箍棒。当时刘跃进看它小巧玲珑,有些稀罕,便也揣到了怀里。待大家找U盘时,无人找这卡,刘跃进也没在意;待刘跃进看过U盘,担心这卡也像U盘一样,早晚会出事,慌乱之中,把它扔了。孙悟空这卡,刘跃进跟马曼丽都没说。U盘这事被人追得紧,刘跃进已经把这卡和孙悟空给忘了;没想到过去一个多月,这事又被瞿莉翻出来了。刘跃进本想装傻,瞿莉率先止住他:

“千万别说你没拿。包里的东西,我也调查一个多月了,别的东西都有去处,单单少了这张卡。”

事到如今,刘跃进不敢再扯谎,但忙说:

“这卡我见过,可我怕它是个祸根,扔了。”

瞿莉:

“那卡里不是钱,有些另外的东西,也牵涉到几条人命呢。”

又说:

“找你,就是请你帮个忙,把这卡找回来。”

刘跃进“噌”地从凳子上蹿起来;扔卡,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记得把卡扔到了北京东郊八王坟一垃圾桶里;事到如今,哪里找去?再说,自己还要到上海找儿子呢。也是情急之中,刘跃进突然急了:

“我就是一厨子,孙悟空的事,别再找我行不行?”

瞿莉叹口气:

“我也不想找你,可少了孙悟空,有人不干呢。”

刘跃进抱着头,又坐回凳子上。这时火车站一声汽笛长鸣,开往上海的列车,已经进站了。


2007.7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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