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的旅途

我们的庸常生活  作者:张畅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


我一路小跑,抵达渔人码头时,差点踢翻街头歌手盛放钱币的黑礼帽。大巴车司机见我抱着旅行包在路边跳脚,不情愿地打开车门,肥大的肚子抵住方向盘。他费力地歪过脖子,用港式英语告诉我,还有半小时才能上车,然后冷漠地关上门。

从我所在的大学到这里费了不少工夫。原本从帕罗奥图乘加州火车到旧金山只要四十分钟,还有靠窗的座位看风景,一幢幢低层的小洋房像摊煎饼一样紧贴在草丛里,附近街区的黑人小孩在破败的砖桥底下涂鸦,见火车经过就竖起中指。偏偏赶上周日,火车少了几个班次,早早出门,在车站的烈日底下傻坐了一小时才发觉,只能狠心叫一辆出租车,车费贵得吓人。

一切迹象表明,这一趟本不该来。

码头一如既往地热闹,空气里有海草和咖啡混合的气味。渡轮经过时留下长长的鸣笛,和远处海豹的嚎叫声融为一体。海鸥缩起脖子立在桥头,偶尔啄一啄游人留下的三明治残渣,然后伸长翅膀飘到路灯的灯柱顶上。一个手臂粗壮的男人浑身涂满青铜色,站成一座雕塑。被黑色面具遮住半张脸的女人,一只铆钉靴踏在白油漆桶边上,边弹吉他边唱席琳·迪翁的歌。整条手臂纹有青色花纹的人在亲吻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男孩的牛仔裤腰卡在臀部,露出网格状的深蓝色内裤。卡丁车队从上个街口开过来,车手们个个都戴着不合尺寸的巨大头盔,头盔上印有炫目的彩虹旗。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自在的,连横卧在海边木板上的海豹都是。经过码头边的一家手工冰激凌店,阳光射进玻璃窗,映出一个背着硕大旅行包、神色疲惫的中年女人,画着不合时宜的红嘴唇,因为缺乏睡眠眼袋发青。一个金色头发的女孩在窗边坐下,朝我露出礼节性的微笑,我迅速逃离。

本不该来。要不是从国内一同搭乘飞机过来的冯姐张罗,我也不会报这么个旅行团。“反正要回国了,趁最后这十天,好好玩玩,不白来。”见我没反应,她扯着我的衣服央求,“就算是陪你冯姐,好不好?”临行前两天,我接起冯姐的电话,她带着哭腔对我说,丈夫打越洋电话和她大吵一架,说她明明访学结束了,还不肯回家。“他吼我,说孩子放暑假了,我妈不肯带,他还要去上班,说我和我妈一样,只顾自己,心里没这个家……”电话里,冯姐颤抖的声音像一架坏掉的手风琴,我不由得从脸上挪开聒噪的手机。芝麻大的事,说着说着就严重了,严重到活不下去,严重到必须即刻妥协,无疑是变老的征兆。冯姐长我七岁,每天往脸上涂抹十几种护肤品,面膜、美容仪、面部刮痧、补水器一件不落。人哪,越是费尽心思抵抗衰老,就越是偷偷往那里去,这一点我俩都心照不宣。

我放下电话,又打电话给旅行社。女孩轻声说一口中式英语:尊敬的贵宾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听说要退团,她改用中文,四川口音的音调忽地抬高到半山腰:开团前三天不能退费!想好再退撒!

大巴车车门前陆续聚集起人群,多半是弓背猫腰,双手插兜,一个贴紧另一个,生怕后来的插进来。我上车走到最后一排,选了靠窗的位子,把旅行包举到头顶的行李架,坐下。前排的年轻情侣眉飞色舞地交谈着,右侧是一对沉默的白发老夫妻,前面有个小猴一样蔫瘦的小男孩在大叫,妈妈捂住他的嘴。我尽量将脸贴向车窗,掩盖自己形单影只的事实。

“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前排的男孩对女孩说,女孩照做了。

新婚那两年,我和晓东就是这么照顾彼此的。一起旅行,拍好看的照片,煞有介事地挂在墙上;一起做环游世界的梦,走路时冷不丁对着烟花大喊;一起起早去公园跑步;领养一条被遗弃的狗;夜里走上很远的路找一家通宵营业的烧烤店;过生日时为对方插蜡烛,笑着看对方许愿。人人都说我们幸福,说着说着好像就成了真。

男孩在偷偷地嗅女孩的头顶,眼角透出喜悦。座位差不多坐满了,只有我身边的座位还空着。我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头靠在窗边,闭上眼睛。

婚后的第四年还是第五年,我们好像突然领会了什么,不再那么热闹了,或许是年龄到了,或许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本就容易乏味。虽然还和从前一样,上班前拥抱,睡前亲吻彼此说晚安,周末手挽手逛商场,翻菜单挑爱吃的外卖,为对方点亮生日蜡烛。但在对方闭上眼许愿时,却不再微笑着注视,而是迫切地等着结束。我们不再打理照片墙,不再去小孩子到处疯跑的公园,不再漫无目的地做梦。

第五个结婚纪念日,我俩笑眯眯地坐在事先预订的西餐厅,预订的位置,例行公事地等着上菜。

“我问你,你觉不觉得‘婚姻’这个词的发音有点……”他吞吞吐吐地问。

“嗯?发音怎么了?”我在拍桌上的玫瑰花和烛光,很适合发到朋友圈。

“Hē wēn——婚——姻——”尾音拖得老长,他看上去神色严肃,“好像什么东西被困住了,粘牢了,对,就像小时候捣过的蜘蛛网,上面的飞虫在蹬腿。”他眼睛放光,可能是找到了恰当的比喻。“‘婚——姻’读起来还不如‘死——亡’爽快。”

手机停在半空。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来S校做访问学者,根本动机就源于那顿饭。饭后,婆婆打来电话,寒暄几句后问起了孩子。是,不小了。嗯,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记住了,叶酸和维生素B,最好是B族。锻炼身体,少吃外卖,知道了。工作不累。好,放心,妈。

当学校网站首页贴出访问学者的申请表时,我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填好提交。回家象征性地征询意见时,访学细则的邮件已经躺在了邮箱里。我对他们说,只要有这一年的经历就能评上副教授,接下来就是优青和教授,前途大好。见他们不为所动,互使眼色,我补了句:回来就生孩子,三十五岁之前。

访学和副教授的位置无关,无非只是一种逃避的手段。避开那张蜘蛛网,不想做一只蹬腿的飞虫,还有逃避生育的“任务”,逃避被一桩桩琐事缠身、不得不负重前行的命运。晓东或许是对的,婚姻就是如此漫长而迟滞。

亲妈也催。“可是,妈,我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我告诉她,我要为一个国际艺术展做顾问和翻译,要完成一篇关于现代艺术的会议论文,然后去纽约大学做论文报告,还要学日语,年底和一位大师级的日本艺术家在深圳合作办展。

“乖,这些事做是做不完的。”她并不感觉兴奋,反而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黯淡。“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她说。

我想起读书时,她对我要求严格,每道题、每张考卷、每份作业、每次考试,她都叫我不要轻易放过。她教会我勇往直前,别迷信平庸的魔咒,把我拉到镜子前告诉我:容貌是给人看的,学识和修养属于自己。她不止一次对我说,志气很重要,别听他们胡扯,女孩不输给男孩。

“可是妈……”

“没有那么多可是,记住喽,乖,女人可等不起。”

如果他们要的只是结婚,怀孕,生子,买房,拿到大城市的户口,买车,排到不错的公立医院、公立幼儿园,为什么当初铆着劲儿让我卖力读书,为几分的成绩争得头破血流,不惜贷款送我去读名牌大学,通过几轮面试、试讲、测评才进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教书?学那么多知识,看遍花花世界,最终还是逃不过“女人做了母亲才算完整”的宿命?

“乖,有了孩子的那种幸福,你现在体会不到。有了,你就懂了。”我们母女俩的谈话通常这样结尾。生养我时,母亲被我日夜不停的哭声折磨得神经衰弱,头发白了一茬儿,抱我抱得腰间盘突出、腱鞘炎复发。她像是生生被我给熬干了,一圈圈瘦下去。到头来却说自己幸福。

我没告诉她真实原因。生不生孩子和志气无关,和是否选择继续幸福无关,只是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对的那个人。


麦克风咝咝啦啦地响,有人拍了拍它。“欢迎各位加入光明鸟旅行社的北美之行,请各位准备好护照和确认信。我们五分钟后出发。”

那人走近时,我疑心自己看错了,重新戴上眼镜,他的脸才清晰起来。原先的卷发不见了,头发向后梳,在头顶系了个小小的丸子,脸黑瘦了很多,颧骨更加凸出,络腮胡勾勒出下巴的棱角,嘴角右下方的痣还在。方小舒,是他。

他接过我的护照,翻到贴照片的那页,用别人听不见的音量说了句:没什么变化。食指蹭了蹭鼻梁上的一颗小痣。话不多,和以前一样。多瞟了一眼,他手指上没有戒指。

认识他时,我十六岁,他十五岁。

他从讲台旁边的“特困生”专座抱着书包走向我,本子散了一地,整个教室都在窃窃私语。从此我们成了同桌。那个留着寸头、鼻涕长流、校服松垮的邋遢鬼。如果时光倒流,让我看一眼自己的脸,一定是面目狰狞。

他不写作业,上课不好好听讲,被老师点到名字也没反应。“方小舒”三个字像卡带后的磁带,在耳边一遍遍响不迭。“方小舒,把头抬起来!”“方小舒,把课本拿出来!”“方小舒,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被叫到时,他缓缓抬起头,一脸茫然地望向前方,如同置身事外的高人。

“方小舒,上课呢,你低头忙什么呢!你旁边坐着的可是年级第一!你也不学学!”班主任训他的时候,总喜欢捎带上我。

是的,我是第一名,从来没失过手。那时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倔牛脾气,不考第一绝不善罢甘休。无论题目是难是易,里面藏有多少狡诈的陷阱,我总能一一攻克,杀个片甲不留。因为稳操胜券,我甚至不屑于看成绩单,因为第一行的名字总是我。

而我永远不理解,也不关心坐在身边的方小舒在桌子底下摆弄些什么,只是偶尔看他入神,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瞄一眼。在堆满练习册和考试卷的桌子底下,方小舒用牙签组装成一辆坦克,用一分一分的人民币折出一艘航母,用一百张考卷做成一架步枪。在我们都一门心思奋战高考时,他耸起肩膀,伏在桌沿,用自制的放大镜一寸一寸盯着那张世界地图看。

“有什么好看的?”我看见他上半身都扑在地图上,像一只潜伏在海底的虾。

“里面的学问大着呢,不懂了吧?”他话不多,尾音总是轻巧地带过,说话时依旧望着地图,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

那时我沉浸在第一名的争夺战中,并将它视作骄傲的资本。不仅要弄懂一道题目的解法,还要再想出十种解法来解;不仅要背出要求背诵的课文,还要翻出三篇类似的文章背好。我把那些英文单词背得滚瓜烂熟,还自学了高三的教材。只要是能拿第一名的事,我豁出去也要做。那时的我,丝毫不在意方小舒嘴里说的“大学问”。那和我的目标相距十万八千里。


车开了。渔人码头、海鸥、街头艺人在后退。方小舒走过来,我抬头盯着他,等他说些什么,他没看我,念念有词:二七、二八、二九。独自带几十个人的大团,从西部到中部走上七天,没那么容易吧。我垂下头装睡。

“下面我们会驱车经过金门大桥,金门大桥全长约二点七千米,是世界上最大的单孔吊桥之一,每天约有十万辆汽车从桥上通过。朱红色的桥身时常被海面上的雾气笼罩,是闻名世界的一景——‘雾锁金门’。如果今天我们运气够好,说不定能看见它的全貌。”

方导,车上的人都这么叫他,被叫到的时候,有短暂的几秒钟,他茫然地望向前方,和当年的神情类似,然后趁人未察觉时露出职业的微笑。一位上海来的阿姨穿着橘红色的长摆裙坐在他身后,时不时高声叨念:“啊哦哟,多标准的小伙子,个头高,模样嘛也蛮好。有女朋友不啦?”车里的人都笑了。他不答话,笑滋滋地关掉麦克风,脸转向别处。


“喏,你看。这里是美国西海岸,旧金山金门大桥,洛杉矶好莱坞就在这儿。这里是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你知道黄石吗?那里有个老忠实喷泉。”一次,期末考试失利,成绩单的第一行不再是我了。方小舒指着地图上一块黄色区域,手指在上面精准地滑动。我脸上都是眼泪鼻涕,抬起头狼狈地望向他。

他的眼睛里闪着从未有过的光。我哭肿的眼睛看见他在笑,这才发觉之前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他的睫毛上翘,毛茸茸的,上扬的嘴角旁嵌着两颗酒窝,白皙的面颊此刻红彤彤的。

“世界很大的,你能到达的地方不只是这儿。”他指了指教室前面的黑板,叠好地图,放进书桌最下方,一副任何人都碰不得的架势。

不知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想起这段无关紧要的对话,仍有一股暖流从喉咙轻轻滑过。眼前的这个男人,靠在扶手上和司机说话,个头足有一米九,手臂上的肌肉撑起了白T恤衫的袖口,除了嘴角那颗痣,没有一点像记忆里的那个方小舒。

我从不记得他口才这么好,能一口气说这么久,也不太敢相信他变得这么受欢迎。上学时,任课老师因为他答不上问题朝他大喊大叫,为他把班级平均分拉低而气急败坏,提到他的名字就直翻白眼,对他束手无策。连班里那些在操场上疯跑、下课后泡网吧的男孩,聚在一起讨论女孩身材的男孩,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不管我拿多少次第一名,捧回多少奖杯奖状,他在我身边永远都是老样子,弓着背躲在书桌下面,像潜伏在海底的虾。对了,我还见过他母亲,看上去十分疲累的短发女人,面色煞白,身上有洗衣粉的气味。她在家长会结束后心急火燎地冲向我,拽住我的手腕,叫我不要那么自私,也帮一帮她不成器的儿子。救救他。她说的是这三个字。

被救的人,应该是我。


一连三天,大巴车驶离旧金山之后,沿蛇河峡谷和肖松尼瀑布一路向东,车窗外,黄澄澄的沙漠绵延无际。晴空烈日,偶尔闪现的草地也因为缺水而泛着土黄色,橙红色的风蚀柱偶尔滑过车窗外,像在大漠深处等我的人。

一个人的旅行并没有那么不堪忍受,因为冯姐的退出,我一个人享受五星级豪华大床房,用一整瓶玫瑰精油泡澡,浴室不用锁门,夜里不必担心同屋的呼噜声。同行的男孩妈妈听说我是一个人报团,眼睛瞪得像铜铃,像不小心撞见了上个世纪穿越而来的怪物。她那个猴儿一样的儿子跳来蹦去,频繁敲我的房门,今天洗澡不出热水不知道怎么调,明天忘记了第二天的集合时间,后天衣服弄脏了想打电话叫酒店服务生拿去洗。和我同龄的妈妈一边称赞我英语说得溜,一边偷偷瞄我,似乎想打量出他们是否缓解了我的落寞。

娘俩的好心并没有必要。窗外频繁更换的风景,一大车互不相识的人,足以让我比从前更自在。每个清晨,天气总是晴好,吃完早餐,背包放在头顶,坐进固定的位子,空出身旁的座位,内心像即将升空的热气球,被一股火焰点燃。等沙哑的嗓音从麦克风传出来,车里的人声慢慢淡去、消失,独属于我的无人知晓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车子奔驰在开阔静谧的原野,盘旋在崎岖的山路上,停在半路废弃的加油站,而后又悠然启程。我假想他转过身时,只对我,对我一个人,讲那些峡谷、山脉、河流、蜿蜒起伏的地貌、人类征服原始土地的恢宏历史。

但大多时候,他只是斜靠着座椅,露出半张脸,面无表情地讲着。只有一次,大巴车开了五六个小时,即将驶入黄石公园时,他起身指着右侧车窗外一处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瀑布,语调升高:“这个瀑布,一年只有这几天有水,好多游客专门从世界各地赶来拍它,错过了可就看不到了。”一车人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蜂拥过去,手机对准反光的车窗推搡着拍照。他回过身,在人群缝隙中和我眨了眨眼。我俩都笑了。

他竟成了一名导游,而我是他的游客。

那天放学后,他就像这次一样,毫无征兆地出现,书包拉链敞开,崭新的书本有一半露在外面,校服裤脚踩在球鞋底下。

“方小舒,你家多远?”

“不远,过七八趟街就到了。”

“你爸妈呢?也在家吗?”

“我爸?鬼知道他长什么样!”

我停下脚步,偷偷瞄了他一眼,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头微微上扬。

“你以后想做什么?”忘了对话的起因,我问他。

“你先说。”他侧过脸。

“我还没想好呢,你先说吧。”除了考试升学,我还没想过第二条可走的路。

“我想做间谍。”他站在街角,往来穿梭的车辆似乎安静下来。夕阳照在他脸上,他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耳朵的轮廓是透明的。

“出生入死,泰然处之。”他一字一顿地说。那一刻,空气和时间仿佛凝结了,只剩下让我不解的方小舒站在人群密集的街角,运动服上沾满尘土。

但方小舒毕业后当了兵。同学聚会,他从城郊的部队驻地赶来,不再弓着背,脏兮兮的校服换成了利落笔挺的绿色军装。他无疑成了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当年骂过他的老师,捏着鼻子从他身旁经过的女同学,不理会他的男同学,将他围在中间,嬉闹,拍照,扯他的肩章,拍他后背,个个像相熟多年的老朋友。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微笑着任人拍打,一脸好脾气。

他说部队不让喝酒,却依然被灌得一塌糊涂。人群散去。精心打扮的女生把和他的合照发到了QQ群,几个发胖的男生聚在饭店门口抽烟,聊股票、创业和赚钱。他脚步迟缓地经过,见我站在路口等车,停下来拍了拍我的头顶。路灯底下,他眼眶泛红,头发发亮,整个人看上去湿漉漉的。

我永远都忘不了他接下来说的话,没有前言,没有后语,当空坠落。

他说:“如果以后咱俩还能见面,不如就在一起吧。”

月亮是牛奶一样的白色。


盘山路开到一半,车子猛地停了下来,司机愤怒地用英语喊:妈的!没油了!一车人伸长了脖子。他没理会,向我摆手,示意我过去。我经过一双双狐疑的眼走向他。他攥紧我的手,从车上跳下。他没命地跑,我踉跄地跟在后面,鞋子跑掉了,手始终没松开。霎时间,四周的盘山公路变成一片茫茫黄沙,天地不见,身后的大巴车不知去向。他也消失了。

惊醒后,从脖子到后背湿透了,我靠在床头上缓神。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时间是4:45。距离集合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打开床头灯,调暗,再睡不着。他还会记得吗?就算记得,也无所谓了吧。再怎么异想天开,也不会傻到因为一次偶遇,就和一个十多年没见的人谈论未来。

我拉开窗帘一角,远山之上微微渗出天光,除了这栋酒店的高楼,天空中什么都没有。我和这天空一样,从内到外都是空荡荡的。晓东这个时间应该刚下班,怕是又在和客户喝酒应酬。上次在家,也是同一时间惊醒,翻了个身,他没在。用手机拨了四五次,不接,再拨,那头有个女人在笑。我冲着电话大吼大叫,像个疯子一样穿上羽绒服,裹紧围巾冲进大雪。饭店都关了门,他单位附近的几家夜总会和KTV还在营业,我不管不顾地冲进每个包房,声音发颤地喊他名字。两三个小时之后,等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家,抖掉围巾上的雪,他趴在床上打着呼噜,鞋还在脚上,雪水和泥水从床边滴落,一屋子酒气。没被捉奸在床,也没有喝倒在路边冻死。我双腿一软,嘴里荡开苦涩的咸味。

没人会傻到质问那是谁。日子过到那一步,怕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们俩都保持沉默,在吵架的边缘小心试探。像小孩子,大人遮住脸,以为你消失了,再移开双手,他就以为你回来了,咯咯直笑。我那时每天想象自己是个小孩,遮住,消失,移开,回来。如此反反复复,什么都没变。

方小舒的出现,好像一双大手遮住我的脸,让我暂时忘却原先的生活。每个早晨背上背包,墨镜卡进头发里,对站在车门口的他轻轻说一声:早。又是崭新的一天,身体里又有某种期待等着被填满。

我希望这趟无人知晓的旅途漫长无际,就这样一天一天走下去,永不停歇,永不返程。


回去是无意义的。我又将在每个学期的起始自信满满,以为能创造点什么,能教会他们不一样的东西,甚至想象他们离开大学后能想起我和我说过的话。我设计课程,打印好课程安排装订成册,阅读书目附在最后。我将教案温习了一遍又一遍,穿戴整齐,准备好课件,等他们来。进门的却是一个个耷拉着脑袋、趿拉着拖鞋、连本书也不带的男孩女孩。大拇指在手机屏幕上来回滑动,神色厌倦;对着电脑玩枪战游戏,鼠标按得噼啪直响;做社团活动的海报;睡觉,打鼾;情侣在教室后排接吻。他们的满不在乎如一记重锤砸进我的皮肉,我像是一个被付了酬劳而不得不卖力表演的小丑。

这种满不在乎多半会在最后一次考试和交论文之前戛然而止,他们发来的邮件塞满我的邮箱,他们在办公室门口等待,在通往食堂的小路上围追堵截,接过我手里的大衣,替我开门,昼夜不停给我发短信,央求我给他们及格。他们要保研,要出国,要一个美好的未来,而这个未来不能断送在我手里。他们被拒绝后在我背后破口大骂,骂我“老处女”“不近人情的妖婆子”,我听见了,竟然没有特别生气。每个学期,学生来了又走,一茬又一茬,如此反反复复,什么都没变。


十年前,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平庸的生活。那时我刚从大学毕业,拿到字迹温热的受聘书,世界向我善意地敞开。我总想创造点什么,哪怕即刻死去。我贪婪,明亮,相信温暖的事,日子散落在四周,我甘愿被时间的酒酿灌醉。不知从哪一刻开始,过去的一切,为之奋斗、痛苦、失眠、坐卧难安的东西,像流星一般滑落。梦想渐渐从一粒触手可及的石子,变成渺远的群山。你慢慢从别人观看的世界中抽身而去,缩回到独属于自己的绝望当中,那是一片汪洋,日复一日地翻滚,潮起潮落。你只能努力将头露出海面。

如果年轻十岁,我会不会拥有不一样的人生?还是说,我们一生的路都已经写好,上帝只是从高处望着我们,看着我们原地打转,在藤蔓遍布的林间迷失,在河流一侧漫无目的地晃荡?多年后,当我们衰老时,才发觉那时决定我们向左还是向右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一个叫命运的庞然大物,它曾翩然落于你的枝头,而你当时只感到轻微的晃动。

所以和方小舒的相遇是上帝偶然的安排吗?是即将左右我人生的轻微晃动吗?会不会是他从名单上看见我的名字才申请带团的?他会不会和我一样,也在等待?

黄石公园老忠实喷泉前面成排的木凳上,我们在骄阳底下等待。时间过了,还没有喷水。我瞥他一眼,他正帮团里的一个年轻姑娘拧矿泉水瓶,他们在说些什么,在笑。他还记得很多很多年前,他曾在地图上给我指过老忠实喷泉吗?他知不知道,他曾让我从哭泣中抬起头,幻想更广阔的天地?

他始终在忙,帮女士和老人提行李,替司机指路,打电话确认餐厅、门票预订,安排接下来的行程,讲解沿途的风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打点一切,一有空倒在椅背上就睡。他一次也没有坐到我身边的空位上。

上午在大棱镜温泉,透净的温泉水倒映出天上的云,池面的水雾浮在夏日温凉的空气里,岩石一层一层现出纵横交错的纹理,亮黄,橙红,赭石,湛蓝,翠绿。我张大嘴巴一动不动,看呆了。

他停在我身边,笑了。“羡慕你呀,第一次见总是好的。这地方我来过不下几十次,腻了。”

“爱好变成工作很痛苦吧?”

温泉水冒着淡蓝色的热气。

“哪有时间痛苦?累得要死,平时只想卧倒,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那我岂不是浪费了你的话。”我仰起头,瞥见他在大太阳底下眯起眼睛,一脸疲态。

“别客气。”他戴上墨镜,大步跑到前面的栈道,挥舞手里的小旗子。人群向他聚拢过去。

几次想张口问他,还记得吗。但没有那么多巧合,记忆也没那么可靠,成年人不相信巧合和记忆,只信命。

喷泉汩汩冒着热气,水柱直冲向天空,一只乌鸦飞过头顶,人们得偿所愿,在鼓掌欢呼,哪怕它没有那么“忠实”。

墨镜底下,眼泪蜇得人睁不开眼。

最后一天,大巴车在公路上飞驰了很久很久,每一次睁开眼,窗外都是急急倒退的荒漠和岩石。我想起流落荒岛的故事。倘若我们这队人流落荒岛,我一定是最早放弃的那个,没有求生能力,缺乏求生欲望,艺术系教师和哲学家一样不受待见。

“我们傍晚到达鸽点灯塔,这也是我们此次旅行的最后一站。鸽点灯塔建于一八七一年,高十四米,是美国最高的灯塔之一。在灯塔内建有聚焦镜,能看到四十五海里以外的航标。鸽点灯塔也是拍照的最佳取景地,我们争取让师傅开快一点,在天黑前抵达。”

方小舒没有丝毫醉态,车上的人根本不会知道,他前一晚一夜没睡。他说过,工作就是工作,就算一万个不愿意,也要精神百倍,和训练一个道理,别总想着无聊、没劲,去做就好了。

“干我们这行的,就靠三件套。嘴皮子,勤跑腿,热心肠。少了一个,旅途就难熬了。一个人难熬不要紧,给人家留下不好的回忆才是罪过。”他往面前的酒杯里倒了点红酒,“你说这一大车人,老的小的,谁回去不是踏踏实实过日子?除了我们这种人,谁能一天到晚在大马路上瞎跑?回去了,日子安稳了,谁能像现在这么亢奋?”他真有点醉了,话一句接一句。“所以说,旅行的意义不是什么过程和目的,什么寻找自我,全都是放屁。我跟你说旅行的意义是啥——”他把手搭在我的手肘上,热的。他的声音有回响,我仿佛也醉了。

前一晚,旅行团刚抵达拉斯维加斯,就被空气里沙漠一般的炙热堵住了口鼻,眼前花花绿绿的欢腾占据了视线——环绕在豪华酒店高楼外、在自由女神像身后欢叫着起起落落的过山车,鳞次栉比的玻璃高楼,夹心饼干一样层层堆叠的高速立交桥,播放电音的豪华敞篷跑车,穿比基尼的姑娘,当街跳舞的人偶,杂耍小丑,人妖表演,冰啤酒,电吉他,亲吻,热气球,爆炸式的红头发,成排的老虎机……

拿到手的酒店房卡里,夹着一张演出券,晚上七点半。昨天来的路上,方小舒在车上介绍了拉斯维加斯比较有名的几场秀,太阳马戏团,艺术水秀,成人表演,脱口秀,魔术,一场表演一两千块。树林一样伸出的手中间,我是异类,只想躺进酒店柔软的大床吹冷风发呆。

在迷宫似的酒店里兜兜转转,上下扶梯,折腾了三五回,才找到剧场。远远看见方小舒站在门口,不安地来回转动脑袋,迫切地想从熙攘的人群中找出什么。

我走近,他眉开眼笑。“来了。”

“不等其他人了?”

“没别人。”

暗喜,更多的是恐慌。我已经过了十几二十岁在黑暗中期待一次肌肤之亲的年纪了。确切地说,比起期待,我更害怕期待落空。好在什么都没发生。

演出结束,穿过金光闪闪的赌场和极度兴奋的人群,狂欢的游行队伍身上涂满彩虹般的油彩,吹着玩具喇叭,牵着五颜六色的气球从我俩面前经过。等热闹过去,才发现两只手牵在了一起。他不再是必须恪守职业道德的导游,我也不是艺术系老师,这里没人认识我们两个。我们对视了一眼,没有松开手。走路时,两个人都在笑。

他牵着我进了一家名字古怪的酒吧,上了二楼,坐在一楼弹唱乐队的斜前方。酒吧里人不多,蓝色和红色交替闪烁的灯光里,都是喝酒聊天的男男女女。

“方导,我好像做过类似的梦。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和一个偶遇的人,在这样一个酒吧里喝酒。”

“窦老师还是那么文艺。”

“别叫我老师,让我想起我那群学生,调皮捣蛋,不学无术。”

“那你也别叫我方导,天下没有好伺候的旅客。”

Fly the ocean in a silver plane

See the jungle when it's wet with rain

Just remember till you're home again

You belong to me

乐队主唱的嗓音很像杰森·韦德,沙哑,热情。一杯莫吉托、一杯长岛冰茶上了桌。

“你怎么留在美国当导游了?”

“不然做什么?IT码农?投行职员?律师?医生?”

我希望他不是在嘲讽。

“说认真的,之前你不是在部队当兵吗?”

“说来话长——”他拖长了尾音,和我碰杯,喝了一大口,“当兵当到三年半,训练时摔断了腿,人家摔都摔到垫子上,我直接戳进水泥地,右腿废了。那一整年,我都趴在家里头,招呼我妈,想吃这想吃那,吃成个快一百八十斤的胖子。废人一个。后来,我妈查出癌了,可能也是替我操心操的。”我突然不想听下去了,好像无端闯入别人家里,不小心看到了最不堪的景象。“为了陪她,给她送饭,让她开心,我开始减肥,做康复。半年不到就慢慢瘦下来了,腿也好得差不多了。去医院看她,她头发都掉光了,还笑着和我说,儿子,你这样才好看,以后结婚还得穿西服呢。后来终于瘦到能穿进西服了,参加的是她的葬礼。”

我想起家长会结束之后,她拽住我的手臂,让我救救她儿子,突然鼻子发酸,赶紧灌一口酒,望向一楼的乐队,架子鼓手正在耍着鼓棒。我原以为他会哭。

“嗐,人嘛,总要经历点什么,后来我也想开了。原先我在部队,负重万米跑总是第一名,人家都叫我‘兵王’。摔断腿之后,一身力气没处使,不怕你笑话,我天天躺床上哭,除了我妈的事,就是不知道以后咋办。每天起来头都是木的,嗡嗡直响。后来知道有抑郁症这么一种病,估计我就是。正好咱们班赵大锁在南方创业赔了钱,想去国外混几年,我就跟他到了美国,住在洛杉矶,华人最多的地方,除了交通不方便,跟国内没啥区别。”

“后来就留下来了?”

“开始留不下,没人要,锅碗瓢盆都刷过,打杂呗,顺便学学英语,总比在家里哭好。我不是爱摄影嘛,打了一两年工,攒了点钱,买了单反四处乱拍。那一年刚好伊拉克战争结束,我拍了好多老兵回家的照片,断胳膊断腿的,哭的,疯了的。看了之后,那种滋味说不上来。你知道自己在偷窥人家的痛苦,又想拍回来做个纪念。我有个发小知道我住洛杉矶,开车来看我,看见家里头摆的照片,替我递给他们报社的主编,结果被当成特约摄影作品用了,还寄了张支票给我。后来又帮了我一把,进了报社,工作签的问题也解决了。”

从小到大,是我的不是我的,我都要争,不仅要争,别人拿到了,我还会生气,气世道不公,气自己无能。但这一次,我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

“别光说我,你怎么样?”终于问到了我。换了两杯新酒。

“我的故事你还是别听了,很无聊的,规规矩矩读大学,毕业后又回了大学,一直都没离开过学校。”

“那不是挺好,有些东西不经历也就别经历了。苦难啊,磨炼啊,没什么好处。别听人瞎掰。什么感谢苦难,感谢伤害过我的人,感谢贫穷,感谢命运,都是吃饱了撑的。”

我被逗笑了。方小舒和当年一样,不服管,也不反抗,永远像一块结结实实的广告牌,没人推得倒。

“我那群学生私底下说,咱们老师之前还是K大毕业的,现在跑到这儿来教我们,脑子进水了。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总想做人尖儿,拼了命想比过别人,结果呢?后来有一次系里开会,系主任提到我,表扬了几句,恨不能让我钻地缝里,千万别叫我高才生、学霸,臊得慌。我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待在人堆里。”

“人堆里空气多差,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不知道上学的时候我多羡慕你,成绩单排前几行是啥滋味,咱是一次也没尝过。”

“人都有这毛病,看别人的人生都比自己的好,你说你想做间谍那次,我对你刮目相看。”

他茫然地看向我。他不记得了。

“不说这个了,你喝多了酒会咋样?撒酒疯?会忘事吗?”

“我没忘。”

抬头看他,他又重复了一遍:“窦冉,我没忘。在部队,我是我们排里酒量最好的,排长都比不过我。”

他那天没喝醉,现在却像是真醉了。“但是不一样了。就算你我没变,时间也变了。这次看到你坐在那儿,我就安心,带过几十上百次团,没有哪一次比这次更开心。真的。”

我想打断他,再这么说下去,两个人都没办法圆场。我拍了拍他,摇摇头,想让他停下来。

他没理。“窦冉,那天你在车门口打电话我听见了,家里还有人惦记你,多好。”

“我跟你说旅行的意义是啥——”他把手搭在我的手肘上,热的,“旅行的意义就是回忆。哪天你腻歪了,没劲了,想不开了,觉得活着就是受罪,怎么都不对,你能想起这么一次。能在大自然中发呆,在一辆车上和老熟人相遇,还能在陌生的城市里闹腾,还对未来有点想法,有点期待,不用多,就挺好。”

我盯着他的眼睛,浅褐色的。我想听他一直讲下去。

“什么都挡不住年龄,像马似的越跑越远,任你怎么喊都停不下来。和我共事的那些刚毕业的年轻老师,成天混在学生堆里都看不出来。回到更年轻的时候吧,空有一肚子理想,又穷又冲动。现在呢?不穷了,冲动和理想也不剩什么了。”

“理想是给自己留着的,不怕晚。最讨厌那种天天拿年龄去框别人的人。你不用这样,我也不用。日子还长着呢。有时候遇见不识趣的游客,被骂上几句,被扇几巴掌,就想放弃。但换了这么多地方,做了这么多工作,没有哪一份真正遂了心意。活着就是修行。你得这么想。”

我们喝了很多的酒,说了很多的话,每口酒和每句话都没什么意思,但凑到一块儿,就值得细细回味。

我还会回去做老师,或许还会成为母亲;他还会在路上认识更多的人,或许遇见他的另一半。我们都会在琐碎无聊时想起这趟无人知晓的旅途,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掷进一湾浅浅的水,没有太多波澜,但石头已经沉入湖底,静静躺在那里。

那一晚,所有悬而未决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傍晚时分,暮色渐浓,霞光澄亮,远处的海面染上了橙色。海浪拍打在铺满苔藓的岩石上,一波再一波,象牙色的海鸥在夕阳下起飞又栖落,回旋着,嘶鸣着。

大巴车停在笔直的公路尽头。鸽点灯塔看起来没有那么高,也不大。它小小的,安静地伫立在那里,像在等待什么。

---2018年8月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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