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作者:夏目簌石

如此褥暑,纵然是猫也受不住的。听说英国有个叫什么锡德尼【锡德尼(1771-1845)美国牧师、作家】的,他叫苦说:“恨不能剥了皮、挖了肉,只剩骨头透透凉。”其实,即使不只剩骨头也行,总觉得哪怕把咱家这身浅灰色带花纹的皮毛拆洗一下,或是暂且送进当铺也好嘛。

在人类眼里,也许以为我们猫一年到头总是一副脸色,春夏秋冬同是一张皮,过着最简陋、最平静、最不需金钱的生活。不过,纵然是猫,也大体知冷知热。倒不是不想偶尔去洗洗澡。可是,怎奈这身皮毛一旦用水来洗,想晒干可就不容易,这才忍受着一身的汗腥味儿,长这么大,还没进过澡塘子的门。

有时,不是不想扇扇扇子,可是握不住扇把,有什么办法!想起这些,觉得人类可太铺张浪费。本来应该生吃的东西,偏要特意的煮呀、烧呀,添醋加酱的,甘愿费些手脚,这才皆大欢喜。

衣着也是如此。对于生来就有许多缺陷的人类来说,要求他们像猫那样一年四季不换装,也许有点过分。但是,他们又何必非把那些乱糟糟的玩艺儿都套在身上度日不可呢?至于他们靠羊的搭救,受蚕的照拂,甚至承蒙棉田之恩等等,几乎可以断言:这种奢侈,正是无能的结果。

衣食么,姑且睁一眼闭一眼,高高手过去算啦。然而,就连那些与生存毫无直接利害关系的问题,也硬是照上述那么干,这就令猫费解了。首先,头发是自然长起的,所以,咱家认为任其生长,大约是最简便而又对本人最有利的办法;但是,人类却枉费心机,以梳成千奇百怪的发式而洋洋得意。有一种发式,人们自称为光头。任凭你什么时候看见,脑袋总是青虚虚的。天一热,就在头上撑起伞来;天冷,就缠上头巾。既然如此,又何必把头皮刮得发白?岂非莫名其妙?这还不算,还有人用个无聊的玩艺儿,像根锯条似的,叫做“梳子”,把头发左右两分,美孜孜的。如不等分,则三七两开,在天灵盖上人为地划出两个区域。有人还让这个分界线穿过发旋,一直通过脑后,活像一张伪造的芭蕉叶。其次,还有人把头顶剃得溜平,左右两侧陡然直下;因为圆圆的头上好像扣上个方盘,只能看成是一幅花匠栽植的杉木篱芭的写生画。另外,听说还有留五分发【头发留下五分那么长】,三分发、一分发的。到头来,说不定会流行起更新式的款式,往脑瓜骨里倒剃一分至三分哩。总而言之,人们那么呕尽心血,真不知想干什么。不说别的,本来有四只脚,却只用两只,这就是浪费!如果用四只脚走路多么方便!人们却总是将将就就地只用两只脚,而另两只则像送礼的两条鳕鱼干似的,空自悬着,太没趣儿了。

由此可见,人类比起猫来更是优哉优哉。他们太闷得慌,才想出这些主意来开心的。可笑的是,这帮闲人一见面就大肆声张:“忙得很呀,忙得很呀!”看脸色,真的像是很忙。这些鼠肚鸡肠的家伙,弄不好,令人担心会不会忙杀的。有的人见了咱家,常说什么:“像猫那样,多么快活啊!”想快活就快活呗,谁也没求你们那么蝇营狗苟的呀!他们自找麻烦,几乎穷于应付,却又喊叫“苦啊,苦啊”。这好比自己燃起熊熊烈火,却又喊叫“热呀,热呀”。即使猫,待发明二十多种发式的那一天,也就不可能这样逍遥自在了,若想自在,就该像咱家这样,夏天也始终只穿一件毛衣,……可,话是这么说,是有点热。毛衣度夏,的确太热了。

这么热,咱家的拿手好戏午睡也睡不成了。

没有点什么新闻吗?咱家怠于观察人世久矣。本想今天久违之后再去领略一番人们想入非非、奔波劳碌的样子,偏偏主人在睡眠这一点,性情与咱家酷似。他贪于午睡不比咱家差,尤其放暑假以后,有点人样的事他一点都不做,所以,再怎么观察,也总要扫兴的。这时节,假如迷亭来,主人那消化不良影响下的皮肤也会有几分反应,一时会远离猫性的。正盼着迷亭先生现在来有多好,不知何人在澡塘里哗哗浇水。不仅浇水的声音,还不时地传来高声的插话。“噢,很好!”、“太舒服啦!”、“再来一勺”等等,声音响彻全宅。来到主人家,能够这么粗声大气、不管不顾的,没有别人,肯定是迷亭。

他终于来临。今日这个半天又好混了。正想着,迷亭先生已经擦完了汗,伸进了袖,照例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厅。

“嫂夫人!苦沙弥兄干什么哪?”他边大声呼喊,边把帽子扔到床席上。

女主人在隔壁,伏在针线盒旁睡得正香,忽听哇啦啦一阵吵嚷,几乎震破耳鼓。她大吃一惊,硬是睁大了惺忪的睡眼,来到客室。一瞧,原来是迷亭穿着萨摩产的上等麻布衫占据着上座,不停地摇着小扇。

“噢,您来啦!”女主人说着,觉得有点尴尬,就说:“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呢。”她并不擦流到鼻尖上的汗珠便寒暄起来。

“没什么,我刚来一会儿。适才在澡塘里求女仆给浇点冷水,好歹算保住命啦……天太热呀!”

“这两三天,纹丝不动还冒汗呢。是太热了……可,您好吗?”女主人依然不擦鼻尖上的汗。

“噢,谢谢。热个一星半点儿,身子倒不会出什么毛病。不过,热到这种程度可是例外。总是四肢无力呀。”

“我一向没睡过午觉。可,这么热……”

“睡了吧?好哇!若是白天晚上都能睡,那可再好不过了。”

迷亭照例信口开河。可他又觉得不够劲儿,便说:

“像我这号人就不睏,体质决定嘛。我每次来都看见苦沙弥兄酣睡,真叫人羡慕呀!当然,这么热,胃病患者是熬不住的。即使健康人,像今儿个这样天气,单是肩膀上扛着个脑袋都累得慌呢。可,话又说回来;既然长了这么个脑袋,就不好把它拧掉呀!”迷亭不知不觉苦于无法处理人头了。“像嫂夫人,头上还顶着个东西,是要坐不住的。光是那个发髻的份量,就叫人直想躺下睡呢。”

女主人以为迷亭之所以知道她一直在贪睡,就因为发髻给露了马脚,便边说:“嘿嘿……嘴太刻薄!”边摆弄她的发髻。

迷亭可不在乎这些。

“嫂夫人!我昨天在房顶上进行过煎鸡蛋的试验哩!”说得够离奇的。

“怎样煎?”

“我看房瓦上大火烧得格外地旺,觉得白白浪费掉太可惜,就把牛油溶解,又打了鸡蛋。”

“我的妈!”

“不过,太阳光并不那么理想。连个半熟也煎不成。我从房顶下来,正在看报,有客人来,就把房瓦煎鸡蛋的事给忘了。今天早晨忽然想起,心想煎得差不多了吧?上房一看……”

“怎么样?”

“哪里半熟,全都流了。”

“唉呀呀!”女主人皱起眉头,感慨不已。

“不过,三伏天那么凉爽,从现在起又这么热,岂不怪哉?”

“可不是么。前些天光穿单衣还觉得冷呢。从前天起突然就热起来了。”

“正是螃蟹横行的时候嘛。今年的天气简直是开倒车。说不定是在预言:‘倒行逆施,其无止境乎?’”

“你说什么?”

“噢,没什么。是说气候这么反常,倒像赫拉克利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英雄】的牛呢。”

迷亭得意忘形,越说起离奇。果然奏效,嫂夫人莫名其妙了。只因刚被“倒行逆施”那句话弄得尴尬,她这回才只“咦”的一声,不再反问。既然她不再反问,迷亭特意说出口的那番话也就没趣了。

“嫂夫人!你知道赫拉克利斯的那头牛吗?”

“我可不知道那是什么牛。”

“不知道?给你讲讲吧?”

嫂夫人碍难拒绝,便“嗳”的一声。

“从前有个叫赫拉克利斯的,他牵了一头牛。”

“莫非赫拉克利斯是个牛倌?”

“他可不是牛倌,也不是个不懂事的丈夫。那时候,希腊连一家牛肉铺也还没有哩。”

“哟,是希腊的故事?何妨不直说了呢!”女主人只知道有希腊这么个国家。

“我不是告诉你赫拉克利斯了吗?”

“赫拉克利斯就是希腊的意思吗?”

“哪里,赫拉克利斯是希腊的一位英雄。”

“难怪我不知道。那么,他怎么样了。”

“他呀,像嫂夫人一样睏得不行,呼呼大睡……”

“哟,不爱听!”

“他正在酣睡,巴尔干【希腊神话中管火和锻造的神】的儿子来了。”

“巴尔干是什么?”

“巴尔干是个铁匠呀。他儿子偷走了那头牛。因为这小子是扯着牛尾巴往后拖的,赫拉克利斯睡醒之后,到处寻找:‘我的牛啊,我的牛啊’,就是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到。他即使顺着牛蹄印往前找,可是偷儿不是牵着牛往前走,而是拉着牛倒退的呀!铁匠的儿子可太精明啦。”迷亭已经忘了天热,又说:

“苦沙弥老兄近来怎样?照例睡午觉吗?午睡出现在汉诗里,还蛮风流的哩。不过,像苦沙弥兄那么天天按部就班地睡,可就有点俗气了。每天无所事事,有时像个死人似的。嫂夫人,麻烦你,叫醒他不好吗?”

这一催促,女主人也表示同感,便说:

“是啊,这样的确不像话。不说别的,只怕会把身子搞坏呢,他刚刚吃过饭。”

女主人刚要走,迷亭说:

“嫂夫人!提起吃饭嘛,我还不曾用膳哩!”迷亭的脸不红不白,不问自答。

“唉呀呀,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嘛。我怎么忘得死死的。那么,没什么好肴,将就吃点茶水泡饭吧?”

“不,若是茶水泡饭,就别吃啦。”

“可,反正没有你可口的东西呀!”女主人话里带刺儿。迷亭恍然大悟:

“不,茶水泡饭也罢,开水泡饭也罢,全免。刚才路上,我顺便在饭馆叫了些饭菜,就在这儿享用了吧!”这话说的!外行人真是干不来。

女主人只啊的一声。这一声“啊”,将惊讶、不快和因免却麻烦而谢天谢地等含意都统而兼之了。

然而,由于过分吵闹,主人的睡意似乎一扫而光。不知什么工夫,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书房。

“你这个人总是那么七吵八闹的。好不容易要好好睡一觉可……”主人连连地打呵欠,哭丧着脸说。

“噢,你醒啦?惊破夙梦,十分愧对!不过,偶尔为之,尚且犹可吧!喂,坐下。”

如此寒暄,真叫人主客难分。主人默默地落坐,从各种材料拼成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朝日”牌香烟,开始吧嗒吧嗒地抽。忽而望着滚落在对面的迷亭的那顶草帽,说:

“你买了帽子?”

迷亭立刻将草帽举在男女主人面前,炫耀地道:

“怎么样?”

“呀,漂亮!格很细,多柔软!”女主人一再摩挲。

“嫂夫人!这顶帽子可是万宝囊啊!你叫它怎样,就会怎样。”迷亭攒紧了拳头,啪地一声打在巴拿马草帽的侧面。果然不差,草帽遵旨,瘪了拳头那么大个地方。

“哟!”女主人惊叫一声。说时迟,那时快,迷亭又把拳头伸进帽盔里,用力一拳,那帽盔又鼓了起来。接着,他又双手捏住两边的帽檐,用力压扁它。压扁了的草帽活像用檊面杖压过的荞面饼似的,溜平。再把它像卷席子似的从一端一圈又一圈地卷了起来。

“瞧呀,就这样。”说着,将卷成一团的草帽揣进怀里。

女主人仿佛看了“归天斋”的正一【生卒不详,传说是日本表演西方魔术的开山祖】变戏法,感叹地说:“太神奇啦!”

迷亭也就装模作样,将从右袖塞进怀里的草帽又特意从左袖口掏出。

“哪儿也没坏。”说着,使草帽恢复原状,用二拇指顶住帽盔,让草帽滴溜溜地转。你以为他就此结束了吗?没有。最后一招,他又将草帽啪的一声扔到身后,一屁股坐在帽子上。

“喂!没事吗?”连主人都显得不安了。女主人不消说,更是担心地警告他:

“好容易买一顶出奇的帽子,若是弄坏,那还了得!我看你还是见好就收吧!”

欣喜若狂的是草帽的主人。

“要知道,就因为不会弄坏,它才出奇哪!”说着,他把坐得七扭八歪的草帽从屁股下拽出,也不整理一下就戴在头上。真出奇,那草帽竟立刻恢复了原状。

“真是个结实的帽子。怎么回事?”女主人越来越佩服。

“噢,没什么,本来就是这么一种帽子嘛!”迷亭戴上帽子,回答女主人说。

“你也买那么一顶帽子多好啊!”隔了一会儿,女主人劝丈夫说。

“不过,苦沙弥兄不是有一顶漂亮的草帽吗?”

“可你听呀,前些天孩子把它踩碎了。”

“哟,哟,那太可惜喽!”

“因此才想,再买一顶像您那顶结实的帽子就好啦!”女主人不了解巴拿马草帽的价钱,再三劝丈夫:

“就买这样的吧!嗯?喂!”

接下来,迷亭又从右袖筒里掏出一个红盒,盒里装着一把剪刀,拿给女主人看。

“嫂夫人,洋草帽嘛,就介绍到这里。请看这把剪刀。这也是非常贵重的宝器,有十四种用途哩!”

假如这把剪刀不露面,主人必将为巴拿马草帽而遭到妻子的呵责。咱家看得明明白白:幸亏妻子出于女人特有的好奇心,他才免去了一场浩劫。与其说这是由于迷亭的机智,莫如说纯属侥幸的走运。

“这把剪子为什么会有十四种用途?”女主人的话音未落,迷亭君便洋洋得意地说:

“现在,我来一一加以说明,请听我说下去。好吧!这里有个月芽形的洞眼吧?把烟卷往这儿一放,戈登一声就能切断。其次,这刀根上有些装饰吧?就在这儿卡卡地剪铁丝。再次,把它弄平放在纸上,可以用它画线。还有,刀背上有刻度表,可以当作格尺用。这面有小挫,可以用来磨指甲哪。好吧,把这个尖儿插进螺丝口,使劲一拧,还能代替一把小锤呢。把这一头插进去一撬,一般铁钉钉的木箱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箱盖撬开。再看,这个刀尖可以当锥子用。这块儿能把写坏了的字擦掉。全都拆卸开,就是一把刀。最后,喂,嫂夫人,这最后一件可太有趣了。这儿有个苍蝇眼珠那么大的圆球吧?请您上眼。”

“不,您又该拿我开心了。”

“那么不信任我可不好。你就权当再上一次当,请往里边瞧。嗯?不肯?只瞧一眼。”说着,把剪刀递给了女主人。

女主人疑疑迟迟地接过剪刀,眼睛贴在苍蝇眼珠的地方不住地往里瞧。二人不断地一问一答:

“看见了吗?”

“一片漆黑呀!”

“漆黑还了得!您再稍微面向纸格门,别把剪子放倒……对啦,对啦,这就看见了吧?”

“啊,是照片呀!怎么能把这么小的照片贴上了呢?”

“妙就妙在这里。”

主人一直默默无言。这时,似乎想看一眼那张照片。

“喂,让我也看看!”

女主人却仍旧将剪子贴在脸上,压根儿不肯交出去。

“太漂亮了!是裸体美人哪!”

“喂,不是叫你给我看看吗?”

“等等。头发多美呀,搭到腰部呢。微微扬起脸来,身材太高了。不过,是个美人哟。”

“喂,叫你给我看看!不大离儿就拿给我看看得了呗。”主人急不可耐,教训起妻子来。

“哎,让您久候了。就请瞧个够吧!”

当妻子将剪刀递给主人时,女仆从厨房走来说:客人预约的饭菜送到了。她将两笼荞面条端进客厅。

“嫂夫人!这里我自备的伙食。对不起,就在这儿吞下了吧!”迷亭毕恭毕敬地客套几句。

听起来,又像真事儿,又像开玩笑,弄得女主人无言以对,只低声说:“噢,您请!”然后眼看着他吃。

主人终于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说:

“迷亭,大热的天,吃荞面可伤胃哟!”

“唉——没事儿!爱吃的东西轻易不会做病的。”说着,他揭开笼屉盖。

“好面!幸运,幸运。荞面条切得太长,人活得太蠢,从来都是没有出息哟!”说着,把佐料放进汤里,胡乱地搅了一通。

“你放那么多姜末,可要辣哟!”主人担心地提醒他。

“荞面嘛,就是蘸汁拌山姜吃的嘛。你不爱吃荞面条吧?”

“我爱吃馄饨。”

“馄饨是马伏吃的玩艺儿。再也没有比不知荞面味的人更可怜的了。”说着,把杉木筷子随随便便地往笼里一插,夹了不能再多的荞面条,挑起二寸多高,说:

“嫂夫人,吃荞面条也有各种派头呢。初次吃面的人,一味地蘸汁,吃到嘴里吧嗒吧嗒不住地嚼。这样,就吃不出荞面味儿了。总得这样挑起一筷子吃嘛!”他边说边举起筷子,将一大团长长的面条被挑起一尺多高。约摸差不多了。可是往下一瞧,只见还有十二三根面条的尾巴留在笼屉里,正和竹帘缠绵多情哩。

“这家伙可真长!怎么样,嫂夫人!这么长!”迷亭又找女主人作谈话对手。

“是够长的。”女主人显得十分钦佩的样子答道。

“把这根长面条的三分之一蘸上汁,再一口吞下去。不能嚼,一嚼,荞面就走味了。突噜噜一口吞下,那才带劲儿哪!”

他心一横,把筷子高高举起,面条好歹才算离开了笼屉。将面条往左手拿着的碗里稍微一放,面条尾部逐渐沾上了汁。按阿基米德【古希腊学者,生于叙拉古、曾发现杠杆定律和阿基米得定律,确定许多物体的面积和体积的计算方法,并设计了多种机械和建筑物】原理,荞面放进多少,汁就涨起多高。然而,碗里原本就装了八分,还不等迷亭手里的面条放进四分之一,碗里的汁已经满了。迷亭的筷子举到离碗五寸的地方突然停下,一动不动。不动,自有道理,因为再放进一点,汗就要漾出来。这时,迷亭似乎也表现得犹豫,但见他以野兔脱险之势将嘴凑进筷子,不容思索,竟哧喽一声,喉头硬是上下动了两下,筷头上的荞面已经一扫而光了。但见迷亭君从眼角淌下一两滴泪水,向面颊流去。到底是姜汁所致?还是狼吞虎咽过累的结果?这,尚且不知。

“佩服!竟然一口吞下。”主人服气地说。

“真带劲儿!”女主人也赞扬迷亭的绝技。

迷亭却一言不发,放下筷子,拍拍胸脯,说:

“嫂夫人!一笼大约三口半或是四口就下肚。细嚼烂咽的,就没味道了。”说罢,用手绢擦擦嘴,聊事歇息。

这时,不知为什么,天这么热,寒月君却戴着棉帽,两只脚泥乎乎的,不辞辛苦地跑来。

“啊,美男子驾到!我正在用餐,暂且失陪!”迷亭在众人环座之中,毫不脸红地荡平了另一笼荞面。这回他不仅没有像刚才那样狼吞虎咽,而且也没有那么不成体统地用手绢擦嘴,中途歇气儿,而是把两笼养面轻松地吃掉,表现还算不错。

“寒月君,博士论文已经脱稿了吧?”主人问罢,迷亭紧跟着说:

“金田小姐已经等急了,快些交卷吧!”

寒月照例有些胆怯地说:“罪过!我也想早些交稿,叫她安心。怎奈,问题总归是问题,要费很大的心血进行研究哩。”本是违心的话,却说得很像肺腑之言。

“是呀,问题总归是问题,事情不能以‘鼻子’的意志为转移。当然,好大的鼻子嘛,倒也值得仰其鼻息的哟!”迷亭也以和寒月用同样的腔调搭讪着。说得比较认真的还是主人。他问道:

“你的论文题目是什么?”

“是《紫外线对于青蛙眼球电动作用的影响》。”

“妙啊!不愧是寒月先生!青蛙的眼球,这很离奇!怎么样?苦沙弥兄!在论文脱稿以前,先把这件发明报告给金田公馆吧?”主人却不理睬迷亭的动议,问寒月道:

“你的研究,很苦吧?”

“是的。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最大的难题是,青蛙眼球上的晶体构造并不那么简单。因此,必须进行种种实验。首先,要做一个玻璃球,然后才能进行研究。”

“做玻璃球还不容易!到玻璃店去一趟就完事嘛!”主人说。

“不,不!”寒月挺起胸膛说。

“原来,圆呀,直线呀,都是些几何学上的术语。至于完全符合定义的理想的圆与直线,在现实世界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又何必苦追求?”迷亭插嘴说。

“所以我想,先试制一个可以对付搞试验的玻璃球,前些天已经开始了。”

“做成了吗?”主人问得可倒轻松。

“怎么能做成呢?”寒月说完,又觉得前言不搭后语,便说:“十分困难。要一点一点地磨哟。刚觉得这边的半径过长,就稍稍磨去一点儿。呀,不得了!另一边的直径又变得长了。再费九牛二虎之力,好好歹歹磨去了一块,这下子,整个变成椭圆形了。好容易把椭圆矫正过来,直径又不对了。开始磨的时候,那圆球足有苹果那么大,可是越磨越小,最后只剩杨梅果那么小了。我仍然坚持磨下去,磨得像个豆粒。即使小得像豆粒,也磨不成纯粹的圆。可我还是热心地磨……从今年正月,已经磨废了大小六个玻璃球。”这些话真假莫辨,而寒月却在喋喋不休。

“你在哪儿磨了那么多呀?”主人问。

“依旧是在学校的实验室。清早就开磨,吃午饭时休息一会儿,再一直磨到天黑。很不轻松哟!”

“那么,你近来总说忙啊忙啊的,连星期日也到学校去,就是为了磨玻璃球吧?”主人问道。

“完全正确!眼下,我从早到晚,整天地磨玻璃球。”

“正如那句台词:磨球博士‘混进来了。’【指的是近松半二等创作的“净琉璃”《本朝廿四孝》(明和三年上演)的第四场:战国,安土时武将武田胜赖做菊花蓑伪充铠甲潜入织田谦信公馆,有一句台词:“种花人混进了!”】不过,如果鼻子夫人听说你那么热心,再怎么了不起,也会感激的吧?老实说,前些天我有点事去图书馆。临回来时,刚要跨出门,偶然遇见了老梅。此公毕业后还跑图书馆,我觉得非常出奇,便敬佩地说:‘真用功啊!’而他却做了个怪脸,说:‘哪里,我不是来看书的。刚才从门前路过,突然想小解,这才进来借地方方便一下。’说完哈哈大笑。老梅和你,恰是相反的例子,请无论如何收进新编《蒙求》【唐李瀚著启蒙课本】这本书里吧!”迷亭照例做了又臭又长的说明。

主人有些严肃地问:“你着天每日地磨球,倒也可以。不过,到底想几时磨成功呀?”

“按目前情况,要十年吧!”看样子,寒月比主人更沉得住气。

“十年?再快些磨成多好哇!”

“十年还是快的。弄不好,要二十年呢。”

“这还了得!那么,很不容易当上博士喽?”

“是的。但愿早一天磨成,好叫金田小姐放心。可是,总而言之,不把玻璃球磨成功就不可能进行试验……”寒月稍稍停了一会儿骄傲地说:“嗯?用不着那么担心。金田小姐也完全了解我在一心一意地磨球。老实说,两三天前去的时候,已经把情况说清楚了。”

这时,干听也听不懂三人对话的女主人奇怪地问道:

“可,金田小姐不是从上个月就全家出动,去大矶了吗?”

寒月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但却装聋卖傻地说:

“那就怪了。怎么回事?”

每当这时,迷亭就成了上等活宝。不论是谈话间断,还是羞于启齿,打起瞌睡以及陷于僵局等任何情况下,他都会从旁冲杀出来。

“本来上个月去大矶,可是硬说两三天前曾在东京相遇。够神秘的,妙!这大约就是灵犀一点通吧!相思最苦的时候,常常出现这种情景。乍一听来,好像是在做梦。但是,就算是梦,这梦境也远比现实更真切。拿嫂夫人来说吧,竟然在嫁给了并没有思念你、也不曾被你所思念的苦沙弥家,一辈子也不知道恋爱是怎么回事,那么,你不理解,是自然的喽……”

“哟,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真把人瞧扁了。”女主人半路上给了迷亭一个突然袭击。

“你,不是也没有害过相思病吗?”主人从正面助夫人一臂之力。

“唉,我的风流史嘛,不管有多少,无奈都已经是旧闻,也许在你们的记忆中已经荡然弗存了……说真的,我这么一把子年纪还过着独身生活,这也是谈恋爱的结果呀。”说着,迷亭依次察看每一张脸。

“嘿嘿……有意思!”女主人说。

“又寻开心啦!”主人向庭院望去。

只有寒月依然笑眯眯地说:“为了有助于后进,但愿领教您的往日艳史!”

“我的故事,也都很神秘,如果说给已故的小泉八云【小泉八云(1850-1904)文学家。原是英国人,生于希腊,明治二十三年赴日。著有《心》、《怪谈》、《灵的日本》等】听,他一定会大加赞许。遗憾的是先生已经长眠了。老实说,我已经没有兴致讲它。不过,承蒙盛情,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有个条件,列位必须一直听完。”他约法完毕,这才书归正传。

“回忆起来,距今……啊……那是几年前啦……真麻烦,那就姑且定为十五六年前吧!”

“开玩笑!”主人嗤之以鼻。

“记性太坏了。”女主人奚落地说。

只有寒月严格守约,一言不发,似乎盼着尽快听到最后一句。

“就算有那么一年冬天吧!我在越后国,经过蒲原郡的筍谷,登上蛸壶岭,眼看要到会津境内的时候……”

“真是个怪地方。”主人又在打岔。

“请你静静地听着!蛮有意思呢。”女主人制止说。

“这时,天黑了,路不熟,肚子又饿,没办法,去敲了山腰一户人家的门,说明情况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请求借宿一宵。只听有人回话:‘这事不难,请进!’我一看,举起蜡烛照着我的,是一张姑娘的脸,我可就哆嗦起来了。从这时起,我才切切实实体验到恋爱这个妖怪的魔力。”

“唉呀,我不听!那么个半山腰,还会有美女?”女主人说。

“别管是山还是海,夫人,我真想让那位姑娘给你看一眼。梳着高高的发髻哟!”

“咦?”女主人听得出神了。

“我进屋一瞧哇,八张床席的中间,横着一个炕炉,炉旁围坐着姑娘、姑娘的爹、妈和我四个人。他们问我:‘喂,大概饿了吧?’我就恳求说:‘什么都行,请快些给我点东西吃吧!’于是,老人说:‘既然贵客临门,就做一顿蛇饭吃吧!’喂,眼看到失恋的时候了,可要竖耳细听哟!”

“先生,竖耳细听倒是可以的。不过,那是越后国,恐怕冬天未必有蛇吧?”

“噢,言之有理!不过,这么诗意盎然的故事,就不该死抠道理了。在泉镜花【泉镜花(1873-1939)小说家,原名镜太郎。作品《银短册》中叙述一人到暴风雪中的山上小屋寻找螃蟹,台词中说:“这是尊贵的客人。螃蟹如有心,说不定会在雪中的。”】的小说里,不是说雪里还有螃蟹吗?”

寒月只说了两个字:“不错!”便又恢复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当时,我是个什么都敢吃的大王。什么蝗虫啦,蚰蜒啦,蛤什蚂啦,刚好都已经吃腻,吃顿蛇饭,倒也别有风味。我便回老人家的话说:‘那就速速品尝吧!’于是,老人家把锅放在炉膛上,倒些大米,咕嘟嘟地煮了起来。奇怪的是,一看锅盖,有大小十个窟窿,从窟窿眼里呼呼地冒出热气来。窍门真棒!一个乡下人,真叫人佩服!这时,老人家忽然起身,不知去到哪里。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腋下挟着个竹篓。他把竹篓随手搁在炉旁。我往里这么一瞧哇,有货!那些长长的家伙,大概是太冷,扭成一堆,滚成一团哟!”

“这话请免,叫人听了难受!”女主人眉峰倒竖地说。

“为什么?这可是促成我失恋的最大原因,万万免不得的。不多时,老人家左手提着锅盖,右手将那些盘在一起的家伙信手抓住,嗖地扔进锅里,立刻盖上锅盖。就连我,当时也吓得喘不上气来。”

“不要讲下去了。怪瘆人的。”女主人一直害怕。

“眼看就到失恋那一段了,再忍着点儿。于是,不到一分钟,突然从锅盖的窟窿眼里钻出个小细脖,把我吓了一跳。我刚想,这不钻出来了吗?只见另一个窟窿里也突然钻出个蛇头来。我说:‘又钻出一条!’话音未落,又一处也钻了出来。终于锅盖上遍是锅中蛇的蛇脸了!”

“为什么都钻出头来?”主人问。

“因为锅里热,万般无奈想钻出去呀!不多时,老人家说:‘好了吧,开拽!’老妈妈说:‘知道了!’姑娘说:‘嗳!’于是,一人抓住一个蛇头,用力一拔。这一来,蛇肉都留在锅里,只有蛇骨全都拔出,一拉蛇头,骨架越来越长,十分有趣。”

“这就是剔蛇骨吧?”寒月笑着问。

“一点不错,是剔蛇骨。干得漂亮吧?然后揭开锅盖,用构子将米饭和蛇肉拌匀,对我说:‘喂,请啊!’”

“你吃了吗?”主人冷冷地问道,女主人却哭丧着脸牢哩牢骚地说:

“不要再讲了。太恶心,什么也不会吃得下的。”

“嫂夫人没吃过蛇饭,因此才这么说。你吃一回试试,那味道终生难忘呀!”

“唉,受不了,谁肯吃它?”

“于是,我吃得饱饱的,不觉得冷了,又不客气地欣赏姑娘的芳容,已经没有任何遗憾。这时,忽听:‘请安歇吧!’只好客随主便。也许由于旅途劳累,对不起,我一头倒下,便睡得死死的。”

“后来又怎么样?”这回,女主人又催他讲下去。

“后来,第二天清晨一醒,就开始失恋了。”

“怎么回事?”

“噢,倒也没有什么。我清晨起来,吸着香烟,从窗户往外一看,对面引水的竹管旁,有一个秃子在洗脸。”

“是老头,还是老太婆?”女主人问。

“当时嘛,我也分辨不清。瞧了一阵子,待到秃头扭过脸来面向我时,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正是我昨晚开始初恋的那位姑娘!”

“可你开头不是说,这姑娘头梳高高的发髻吗?”

“头天晚上是梳的高高发髻呀,而且是漂亮的岛田发式【日本未婚女子或做新娘时梳的发髻。有的说起源于静冈县岛田市妓女的发型;也有人说起源于宽永年间歌舞演员岛田万吉,故名】。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竟然变成了秃子。”

“又是拿人开心吧?”主人照例把视线移向天棚。

“当时,我太意外,内心里有点害怕。但我还是从旁观察。只见秃子洗完了脸,将放在身旁一块石头上的岛田式发套忙乱地扣在头上,若无其事地走进屋来。我想:噢,原来如此!从此,我终于失恋,沦为徒叹命途多舛的人。”

“竟有这样无聊的失恋。是吧?寒月君!正因为无聊,他才虽然失恋,也依然这么兴高采烈、精力饱满哪!”主人面对寒月评价迷亭的失恋。

寒月却说:“不过,假如那位姑娘不是秃子,有幸带她来到东京,迷亭是先生说不定更要神采焕发呢。总之,难得遇见了一位姑娘,却是个秃子,真是遗恨千古啊!不过,那么年轻的少女,怎么会掉光了头发呢?”

“我也对这件事反复捉摸。我想,一定是因为蛇饭吃得太多。蛇饭这玩艺儿毒火攻头呀!”

“但是,你可哪儿都没事,完整无缺。”

“我万幸没有秃头。不过,从那以后变成了近视眼。”说着,他摘下金边眼睛,用手绢小心擦了擦。隔了一会儿,主人猛然想起,提醒道:

“到底有什么神秘可言?”

“那顶发套是从哪儿买来的?还是拣来的?我百思莫解,这一点就很神秘呀!”说着,迷亭又将眼镜照旧架在鼻梁上。

“简直像听了一段单口相声!”女主人评论说。

迷亭的胡诌八扯,到此告一段落。你以为他会住口吗?不,按这位先生的禀性,只要不堵住他的嘴,他毕竟不甘于沉默的。他又聊起另一件事来,好像独有高见似地说:

“我的失恋,虽然也是一段痛苦的经历;但是,假如当时不知道她是个秃子就娶到家来,终究要成为一生碍眼的婆娘。不慎重考虑,那可危险哟!结婚这档子事,到了关键时刻,常常会发现在意料不到的地方隐藏着伤口。因此,我奉劝寒月君不要那么朝思暮想、神魂颠倒地折磨自己,还是赶快收心,磨你的玻璃球吧。”

寒月故作为难的样子说:

“是啊,我也想只管磨玻璃球。可是对方不答应,真是糟透了。”

“是啊!你是由于对方纠缠。不过,也有的人很滑稽。提起跑进图书馆解手的那位老梅,那才真正出奇呢。”

“他干了什么?”主人听得蛮起劲儿。

“唉呀呀,是这么回事。这位先生从前曾经在静冈县的东西旅馆住过一个晚上。只一夜。当天晚上立刻向一位女仆求婚。我就够没心没肺的了,可也不到那种程度呀。是啊。那时候,旅馆里有个出名的美女叫阿夏。到老梅的房间来侍候的,恰好正是她。这就难怪了。”

“岂止难怪!这和你到什么岭去,不是一模一样吗?”

“有点相似。老实说,我和老梅不相上下。总之,老梅向阿夏求婚,不等回话,又想吃西瓜了。”

“怎么?”

主人莫名其妙。不仅主人,连女主人和寒月,也不约而同地歪头思量。迷亭却满不在乎,口若悬河地讲了下去。

“老梅叫来阿夏,问她静冈怕是没有西瓜吧?阿夏却说,静冈再怎么不好,西瓜还是有的。阿夏切了满满一大盘子西瓜端来,老梅吃了。他将一盘子西瓜一扫而光,等待阿夏的答复。不等答复,他肚子开始痛了。痛得哼呀呀地直叫喊,一点也不见好,便又叫来阿夏,问她静冈有没有医生?阿夏照例说:‘静冈再怎么不好,医生总还是有的。’于是,请来了德库特尔医生。这名字好像从天地玄黄的千字文里抄下来的。第二天早晨,谢天谢地,肚子不疼了。出发前十五分钟叫来阿夏,询问昨天求婚的事是否应允。阿夏边笑边说:‘我们静冈,西瓜也有,医生也有,就是没有一夜成亲的新媳妇!’姑娘说罢,拂袖而去,据说再也不见她的芳容。从此,老梅和我同样失恋,除了解手,再也不到图书馆来了。思量起来,女人真是罪过!”

主人不同寻常,竟接受了这个观点。

“一点不假。不久前读缪塞【缪塞(1810-1857)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多写鄙视资产阶级社会却又找不到出路的悲剧,如诗剧《酒杯与嘴唇》、长诗《罗拉》、自传体小说《一个世纪儿的忏悔》】的剧本,书中人物引用罗马诗人的一段话,说道:‘比鸿毛还轻的是灰尘,比灰尘还轻的是清风,比清风还轻的是女人,比女人还轻的是虚无……’说得十分精辟。女流之辈,真没办法。”

主人竟在这怪里怪气的问题上大放厥词。然而,洗耳恭听的女主人,却不肯饶过。

“你说女人轻了不好,请问,男人重了也不是件好事吧?”

“重,是什么意思?”

“重就是重呗!像你那样。”

“我怎么重了?”

“你还不重吗?”

一场奇谈怪论又开始了。迷亭听得蛮有兴致。不多时,他开口了。

“这样面红耳赤地互相攻讦,正是夫妻关系的真实写照吧!从前的夫妻,一定是索然无味的。”

他的话模棱两可,不知是在奚落,还是赞赏。说到这里,本应适可而止,可他又以那么一种语调继续发挥,说出下述一番话来:

“相传古时候没有一个女人跟丈夫顶嘴。果然如此,岂不等于娶了个哑巴媳妇?这我一向认为不足取。倒是巴不得像嫂夫人那样训斥几句:‘你还不够重的吗?’同样娶老婆如果不隔三差五吵上一两架,会闷得要死的!拿我妈来说吧,在老爷子面前,只会唯唯诺诺。并且,老两口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据说除了参拜神社,不曾一同跨出大门一步,岂不太惨了吗?不错,多亏妈妈,我全记住了列祖列宗的戒名。男女之间是这样的:我们小时候毕竟不可能像寒月君那样和意中人合奏一曲啦,灵犀相通啦,梦一般的朦胧中神会啦……”

“可怜!”寒月低下头来。

“的确可怜!而且,那时候的女人未必就比现在的女人品行好。嫂夫人,近来盛传女学生堕胎等等。这算得了什么,早先年比这严重得多哩!”

“是吗?”女主人很认真。

“是呀!我不是胡说。证据确凿,有什么办法。苦沙弥兄:你也许记得,直到我们五六岁的时候,还有的女孩像茄子似的被装进笼子里,用扁担挑着四处叫卖。是吧?老兄!”

“我可不记得那些事。”

“你的家乡情况如何我不知道,静冈可确实如此。”

“万不曾想……”女主人小声说。

“真的吗?”寒月也言不由衷地问道。

“是真的。我爸爸就讨价还价过。那时,我大约六岁上下。我和爸爸从油町去通町散步,迎面有人高声大喊:‘谁买女孩喽!谁买女孩喽!’我们刚好走到二号街的拐角,在‘伊势源’成衣铺门口和他走了个碰头。‘伊势源’有十间门市,五个仓库,是静冈县最大的服装店。现在你去瞧啊,至今也还保持得完完整整,真是一所漂亮的门市。掌柜的叫甚兵卫。他坐在帐房里,哭丧着脸,总像三天前死了娘似的。他身旁坐着一名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徒工,名叫阿初。这小子面色苍白,活像云照大师【云照大师(1827-1909)日本真言宗的和尚。出云国生人。姓渡边。现东京有“月白僧园”】的徒子徒孙、三七二十一天光喝荞麦汤似的。阿初身旁是老长,活像昨天家里失火被烧跑了似的。怅然倚在算盘旁。挨着老长的……”

“你到底是讲服装店的故事,还是讲卖小孩的故事?”

“是的,是的,我是要讲贩卖人口的故事。说真的,‘伊热源’成衣铺也有好多奇闻哩。今天暂且割爱,只讲贩卖人口的故事吧!”

“为什么?这对于二十世纪的今天和明治初年女人人格的对比研究,可是大有价值的参考资料,怎么能轻易就不讲呢……且说,我和爸爸来到‘伊势源’门前,那个人贩子见了我爸爸,说:‘老爷,这还有点货底子,两个女孩削价处理,你就买下吧!’说着,他放下扁担,擦了擦汗。我展眼一瞧,前后两个筐各装一个小女孩,都两岁上下。爸爸问他:‘如果便宜些,倒可以买下。只有这么点货?’人贩子说:‘嗳,赶巧今天都卖光,只剩这么两个。’人贩子把两个女孩都举到爸爸眼前,像拿茄子似的,说:‘要哪个都行,尽你挑。’我爸爸啪啪敲了几下两个女孩子的脑袋;说:‘嗬,声音很响呀!’接着,果然开始讲价。大大杀价的结果,爸爸说:‘买下倒也可以。不过,货,可地道?’人贩子说:‘地道!前边那个我始终看在眼里,不会有问题。挑在后边那个,因为我没长后眼,往坏处想,也许有点毛病。这一个不保险,那就价钱少算【语出法国作家拉伯雷,见《巨人传》第十五章结尾】。’这一场对话,至今我也记忆犹新,所以,在幼小心灵中就有这样的念头:‘女人,真是不可慢待哟!’然而,到了明治三十八年的今天,再也没有人干这种蠢事:挑着女孩沿街叫卖;再也听不到‘眼睛看不见,后筐里的女孩不保险’之类的故事了。因此,依我看来,多亏西方文明,女子的品格也有很大的提高,这是可以断言的。同意吗?寒月君!”

寒月在回答之前,先大大方方地打扫一下喉咙,然后以故做庄重的低音述说了如下所见:

“现代女性,在往返学校的途中,在音乐会、慈善会或逰园会上喊:‘请买下我吧!’‘啊?不喜欢?’……她们自己拍卖自己,再也没有必要雇那些难缠的商贩干那种下贱的寄售营生,喊什么‘谁买女孩喽!’人的独立性一提高,自然会这样的。老年人总是不必要地杞人忧天,说三道四。然而老实说,这是文明发展的趋势,是我们万分高兴的好现象,都在偷偷地深表祝贺哩!像从前那样,买主敲敲脑壳,问问货色地道吗?再也没有人说这种蠢话,尽管放心。而且,身在万般复杂的今日社会,如果手续那么繁琐,可就永无尽期了。女人恐怕五六十岁也找不到主、嫁不出门的吧!”

寒月不愧为二十世纪青年,大谈其当代思潮,将“敷岛”牌香烟的云雾往迷亭的脸上直喷。迷亭可不是“敷岛”牌就能够呛昏的。

“仁兄所论甚是。如今的女学生们、小姐们,从她们的自尊自信,直到她们的身体皮肤,处处不服男子汉,实在令人钦佩之至。拿我邻近的女学生来说吧,很不简单哟!穿件短袖和服,吊在铁杠上,我算服啦。每当我从二楼的窗子看她们做体操,不免缅怀起希腊妇女。”

“又是希腊!”主人冷笑着信口说道。

“凡是给人以美感的,大抵都起源于希腊,有什么办法!美学家与希腊,毕竟是难分难解的嘛!尤其欣赏那位黑皮肤女学生专心致志地做体操,我总要忆起阿古娜底斯的趣闻。”迷亭以万事通自居,又在胡聊。

“又提出一个古怪的名字!”寒月依然那么笑眯眯地。

“阿古娜底斯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哟!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按当时雅典的法律,是禁止妇女当产婆的,这太不方便。阿吉娜底斯,不是也感到不方便吗!”

“什么?你刚才说……”

“女人呗!是个女人的名字。这个女人左思右想,女人不能当产婆实在可悲,极其不便。我太想当个产婆了。她一连三天三夜交臂沉思:难道就没有个捷径当上产婆吗?恰是第三天的拂晓,她听到邻家出生的婴儿哇的一声哭叫,心想:啊,对!她恍然大悟。随后她急忙剪掉长发,女扮男装,去听希洛菲勒斯讲课。她从头至尾听完课,认为学得差不多,终于接生婆开业了。不过嫂夫人,当时生意可真兴隆哟!东家婴儿呱呱坠地,西家婴儿哇的一声降生,全都是托阿古娜底斯的福降生的。因此她发了一笔大财。然而,人间万事,犹如塞翁失马,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终于秘密暴露,说她冒犯了官府法令,对她从严惩处了。”

“简直像单口相声!”女主人说。

“很动听吧?不过,雅典的妇女们联名请愿,官长们又不便敷衍了事,才把这名女产婆无罪释放,甚至发了布告:从此女子也有选择产婆职业的自由。幸哉,幸哉!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

“你知道的事可真多,令人佩服!”女主人说。

“是的,一般事理,无所不知。不知道的,只有自己干的那些蠢事。但是,连这也略有所知。”

“嘿嘿嘿……净逗乐子!”女主人笑得前仰后合。这时,隔扇上的门铃儿和新安装时一样,清脆地响了。

“啊,又来客人了。”女主人说着到饭厅去。和女主人脚前脚后走进客厅的你猜是谁?原来是列位熟识的越智东风。

连东风君也到场,那么,出没于苦沙弥家的怪物,虽然不敢说网罗殆尽,至少可以说头数不少,足以慰我寂寥了。如果这样还不满足,那就要求太高。假如运气不佳,我被饲养在别人家里,到头来,说不定毕生不知人类中竟有如此人物而一命呜呼。幸而我成为苦沙弥先生门下的猫,朝夕服侍左右,因而不要说苦沙弥,就连偌大东京绝无仅有的迷亭、寒月乃至东风,都躺着就能够欣赏这些以一当十的英雄豪杰们的举止言谈,这在猫儿我来说,实乃三生有幸!大热的天,多亏他们,才使我忘却了毛皮裹身之苦,得以开心地消磨了半日时光,真是不胜感激之至。既然群英云集,决不会淡淡收场的。咱家不免从纸屏后肃然观瞻了。

“久疏问候,少见了!”东风先生弓身一拜。只见他的头仍然梳得明光崭亮。如果单以人头评价,他倒很像个唱小戏的戏子。但是,看他煞费苦心地穿着小仓布外褂那副装腔作势、道貌岸然的样子,又不能不以为他是榊原健吉【榊原健吉(1829-1894)日本著名剑术】家中的弟子呢。因此,东风的身体像点平常人的,只有肩头到腰部。

“噢,大热的天,难得你来。喂,一直往里进!”迷亭像在自己家里似地打招呼。

“好久没见迷亭先生了。”

“是呀,不错,今年春天搞朗诵会以后再也没见。提起朗诵会,近来也还热闹吧。其后你又扮演过宫小姐吗?你演得真棒!我好一顿鼓掌。注意到了吗?”

“是啊!蒙您捧场,我才鼓起很大的勇气,一直演到最后。”

“下一次几时公演?”主人插嘴说。

“七、八两个月休息,九月份想大干一场。有什么好题材吗?”

“这……”主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东风君!把我的作品公演一下吧?”这时寒月搭话了。

“你的作品一定很有趣。不过,到底是什么作品呀?”

“剧本!”寒月尽量加重语气这么一说,果然,全场人无不惊讶得目瞪口呆,不约而同地望着迷亭。

“剧本可了不起!是喜剧,还是悲剧?”对于东风君追问,寒月先生依然十分镇静地说:

“哪里!既不是喜剧,也不悲剧。近来旧剧呀,新剧呀,好不热闹!我也想出个新花样,写了一出俳剧。”

“俳剧是什么剧?”

“就是‘俳句风格的戏剧’,简称为‘俳剧’。”

连主人和迷亭都有点听得入迷,亟待讲解下去。

“那么,请问是什么风格?”还是东风君在问。

“因为源于俳风,如果冗长无聊就不好,所以,写成了独幕剧。”

“原来如此。”

“先从道具谈起吧。最好也简单些。在舞台中心插一棵柳树,从树干向右方横出一枝,枝头上蹲着一只乌鸦。”

“乌鸦一动不动才好呢。”主人不大放心,独自喃喃地说。

“那不难。用线绳把乌鸦的腿绑在树枝上。在树下放一个澡盆,盆里侧身坐着一位美人,正用毛巾搓澡。”

“这可有点近似于颓废派。首先,谁来扮演那位女人?”迷亭问道。

“唉,马到成功。雇一名美术学校的模特儿!”

“那,警察厅可要找麻烦了。”主人还在担心。

“不过,只要不是公演那就没关系。倘若计较这些,学校里的裸体写生画可就搞不成了。”

“然而,那是为了教学呀!那可不同于专供人们观赏哟!”

“只要先生们这样讲一天,日本就一天不会好。绘画也罢,演戏也罢,同样都是艺术。”寒月君气势汹汹地说。

“好吧,不用争论。且说接下去又怎么样?”东风君好像背不住就采用似的,很想了解一下剧情。

“这时,俳句诗人高滨虚子【高滨虚子(1874-1959)本名清,爱媛县松山人,主编俳句刊物《杜鹃》,成为日本派俳句的中心人物】手拿文明杖,头戴防暑帽,身穿薄纱袍,足登短腰靴,萨摩【即今鹿儿岛】碎银花的衣襟掖在腰间。就是这么一副扮相,从观众席出场。看他的衣着,很像个陆军的军需商人。然而,因为他是个俳坛诗人,必须尽可能表现出从容不迫、一心推敲诗句的神态。当他穿过观众席,将要跨上舞台时,忽然抬起凝思妙句的双目,朝前一看,有一棵巨柳;柳荫下,一位洁白的美女在沐浴,他吃了一惊。再向上看,只见修长的柳枝上蹲着一只乌鸦,正在俯视着美女沐浴。于是,虚子先生诗兴大发,只沉思五十秒钟,便高声吟成一句:‘美人浴,呆了枝头鸦不去。’以此为号,一声梆子,大幕落了……怎么样?这样风格,您还中意吧?东风君!你与其扮演宫小姐,莫如扮演高滨虚子好得多哟!”

看东风君的表情,似乎还有点不满足,严肃地回答说:

“太简单,好像有点不过瘾。希望再穿插点富于人情味的情节才好哪。”

一直比较文静的迷亭,他可不是个久久沉默的人。

“不过如此,俳剧可太不够劲儿了。据说上田敏【上田敏(1874-1916)东京大学英语系毕业。搞文学评论,翻译,也写诗和小说】先生认为所谓俳风啦,滑稽戏啦,都很消极,是亡国之音。不愧为上田敏,说得多好!那么无聊的俳剧,你试试看,肯定要被上田先生取笑的。首先,正剧呀,闹剧呀等等,岂不太消极、太莫名其妙吗?对不起,寒月还是到实验室去磨玻璃球的好。俳剧嘛,任凭你写一百篇,二百篇,因为是亡国之音,没用!”

寒月有点恼火:“真的那么消极吗?我可是想叫它发挥积极作用呢。”他在争辩没用的事。“那虚子先生说:‘美人浴,呆了枝头鸦不去。’,然后捉住乌鸦,叫它别迷上女人,我想,这不是非常积极吗?”

“此说倒很新鲜,务请详论一番!”

“我站在理学士的立场考虑,乌鸦迷上了美女,这不大合乎情理吧?”

“对呀。”

“把这种不合理的事情信口道出,听来却又不觉得不合情理。”

“是吗?”主人以不相信的语声从旁插嘴。但是,迷亭却根本不理。

“若问为什么听起来并不觉得不合情理,这从心理学的角度一说便知。老实说,是否迷得发呆,这都是诗人本身的感情,与乌鸦毫无关系。因此吟成‘美人浴,呆了枝头鸦不去’。并不是说乌鸦如何如何,归根结底,是诗人自己看呆。高滨虚子自己见了美女入浴,从惊喜的一刹那便一直钟情。是啊,只因他以钟情的眼睛观看停在枝头正在俯视的乌鸦,这才使他产生了错觉:‘哈哈哈,乌鸦竟也和我一样倾心了。’这无疑是一种错觉;但也正是文学,而且有积极的意义。把自己的感受硬是按到乌鸦头上而又佯装不知,这,岂不是很大的积极精神吗?如何?先生!”

“的确是高见。假如高滨虚子听见,他一定会吃惊的。你讲得倒很积极,只怕实际表演这出戏的时候,观众一定要变得消极的。是吧?东风君!”

“是啊,总觉得过于消极呢。”东风严肃地回答说。

主人似乎要把谈话的范围扩大一些。便说:

“怎么样?东风君,近日可有杰作?”

“哪里。没有什么值得先生过目的。不过,近来想出一本诗集……幸而带来了稿子,那就请多多指教吧!”东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紫绢包来,从中取出五六十页诗稿,放在主人面前。主人装得很正经,说:“那就拜读了”。只见第一页写了两行字:

莫效世人。应纤纤而读。

献给富子小姐!

主人流露出神秘的表情,把第一页默默地看了多时。迷亭从旁说:

“什么?是新体诗吗?”说着,他把诗稿扫了一眼,满口赞佩说:“噢,‘献给’!东风君,横下一条心献给富子小姐,了不起!”

主人仍然纳闷儿,问道:

“东风君,这个富子小姐,确有其人吧?”

“是的,就是前此我和迷亭先生邀请出席朗诵会的一位女士。就住在这附近。坦率地说,我本想给她看看诗集,到她家去过,偏偏她从上个月就去大矶避暑,不在家。”东风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苦沙弥兄!如今是二十世纪啦,别那么一副表情。快些朗读杰作吧!不过,东风君,你‘献给’的手法可不大高明。这文绉绉的‘纤纤’二字,究竟寓意何在呀?”迷亭问道。

“我想,是表示‘轻盈’和‘仔细’的词。”寒月回答说。

“当然,不是不可以这么讲。但是,这个词应该是岌岌可危的意思哟。因此,如果是我,不会这么用的。”

“怎么写才能更富于诗意呢?”

“如果是我,就这么写:‘莫效世人。应岌岌而读。献给富子小姐鼻下。’出入只在于两个字。但是,有没有‘鼻下’二字,给人的感觉可不大相同哟。”

“不错!”东风本是不解,却硬装明白。

主人一声不响,总算掀过一页,读起卷头第一诗章。

倦怠、郁香的烟雾袅袅,

有你的芳心与情丝缭绕。

啊,我哟,在这凄苦的尘寰。

惟有这猛吸时火热的一吻最甘甜。

“这诗,我可有点不敢领教。”主人叹息着将诗稿递给迷亭。

“未免有点新颖过头了。”迷亭又将诗稿递给寒月。

“是有那么点。”寒月又将诗稿还给东风。

“先生,您不懂这首诗是不奇怪的,因为今天的诗坛比起十年前,已经发展得面目一新了。现在的诗,毕竟不是躺在床上或是蹲在车站就可以读得懂的。就连作者,如果受到质问,也常常穷于答辩。因为是全凭灵感而写,此外,诗人不负任何责任。注释和训诂,那都是学者们的事,和我们诗人毫无关系。不久前我有个朋友叫送籍【日文读音与漱石同、并且夏目漱石确实写过同名短篇小说】,写了《一夜》这么个短篇小说。谁看都稀里糊涂,不得要领,便去见作者,盘问《一夜》的主题思想是什么。作者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便未予理睬。的确,我想,这大概正是诗人的本色。”

“也许他是个诗人。不过,可是个特号怪物呢。”主人说。

“是个蠢材!”迷亭干脆枪毙了送籍。

东风君觉得这么几句,还评得不够周全,便说:

“送籍这个人,就连在我的伙伴当中也是不被理睬的。还是请诸位稍微细心些谈谈我的诗作吧!请特别注意的是‘凄苦的尘寰’和‘火热的一吻’,采取了对仗的笔法,是我心血的结晶。”

“可以看得出,你煞费苦心了。”

“‘甘甜’与‘凄苦’反衬,简直是‘十七香’【本是七香作料,因俳句十七个字,作者故意风趣地说成十七香】,有趣!这纯属东风君独特的艺术技巧,佩服得五体投地!”迷亭专爱对老实人讲话时没完没了地插科打诨。

主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去到书房,没多大工夫,又拿着一张纸条走来。

“诸位已经看过东风君的大作。现在我来读一段短文,请诸位指正。”他说得煞有介事。

“如果是天然居士的墓志铭,我可已经恭听两三遍了。”

“喂,别多嘴!东风君,这绝非我的得意之作,不过是即兴吟咏而已,有劳尊耳了。”

“一定领教。”

“寒月君也顺便听听。”

“要听的,何必‘顺便’。不是长篇大论吧?”

“仅仅六十多个字。”

苦沙弥先生终于开始读他那篇亲笔名作了。

“大和魂!”日本人喊罢,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起来。

“简直是突兀而起!”寒月夸奖说。

“大和魂!”报贩子在喊。“大和魂!”三只手在喊。大和魂一跃而远渡重洋!在英国做大和魂的演说;在德国演大和魂的戏剧。

“果然是胜过天然居士之作。”这时,迷亭先生挺起胸膛说。

东乡大将有大和魂;鱼铺的阿银有大和魂;骗子,拐子,杀人犯,也都有大和魂!

“先生,请补上一笔,我寒月也有大和魂。”

假如有人问:“何为大和魂?”回答说:“就是大和魂呗!”说罢便去。百米之外,只听“哼”了一声。

“这一句绝妙!你很有文采呀。下边的句子呢?”

大和魂是三角形,还是四角形?大和魂实如其名,是魂。因为是魂,才常常恍恍惚惚的。

“先生,写得蛮有意思。只是‘大和魂’这个字样用得多了点吧?”东风提醒道。

“赞成。”喊这一口的,自然是迷亭。

没有一个人不叨念它,但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它;没有一个人没听说过它,但却没有一个人遇上过它。大和魂,恐怕是天狗之类吧!

主人读完,本以为会余韵绵绵;但因这奇文妙笔太短,主题何在也不清楚,三人便以为还有下文,等待主人读下去。可是干等,主人也不说个青红皂白,最后寒月问道:

“就这些?”

“嗯。”主人低声说,说得过于轻松。

奇怪的是,迷亭对于这篇妙文竟没有像往常那样胡诌八扯一气。但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问主人:

“你也把短篇收集成册,然后奉献给谁,如何?”

“那就献给你吧?”主人信口说道。

“碍难从命!”迷亭说罢,拿起刚才对女主人吹嘘的那把剪子剪指甲,弄得格吱吱的响。

寒月问东风:“你认识那位金田小姐吗?”

“自从今年春天请她参加朗诵会,相处亲密起来。其后一直交往。我一见了她,不知怎么,总有一种感情冲动。相当长一个时期,不论是写诗吟歌,都非常愉快,乘兴挥就。这本诗集之所以爱情诗居多,我想,可能就是由于从异性朋友那里得到灵感。因此,我必须对那位小姐诚诚恳恳地表示谢意,便借此机会,献上我的诗集。自古以来,没有女性亲友的人,大概是写不出绝妙好诗的。”

“是呀!”寒月忍住笑答道。

不论是什么样的雄辩家盛会,也不会持续多久的。终于,谈话的火势不旺了。咱家可没有义务必须逐天每日倾听他们那些老生常谈,便暗自失陪,到院子里找螳螂去了。

夕阳从梧桐的绿叶间疏疏落落地洒下。树干上蝉儿在吱吱地嘶鸣。今夜说不定会有一番风雨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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