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敌

无敌号  作者:斯坦尼斯瓦夫·莱姆

黎明时分,前两辆吉普车轰隆隆地驶下了舷梯。面朝太阳的弧形沙丘仍被夜色染成黧黑。力场打开,让车辆通过,然后又在闪烁的蓝光中再次关闭。在飞船的船尾旁,罗翰蜷伏在第三辆吉普车的后排踏板上,他穿着防护服,既没戴头盔,也没戴护目镜,只有一个小小的氧气面罩盖在嘴上。他十指交叉,双手牢牢地抱着膝盖,因为用这样的姿势,他更容易看清手表上颤动的秒针。

在防护服的左上兜里,放着四支装着注射剂的安瓿;右手边的口袋里装的是扁扁的浓缩营养片;而大腿上的几个口袋里则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工具:盖革计数器、小型磁传感器、指南针,还有这片地区的微缩黑影照片地图,也就一张邮票那么大,必须借助高倍数放大镜才能看清楚。他腰上缠了六圈细塑料绳,实际上,他这身衣服连一样金属零件都没有。只要不刻意去动头皮,他甚至连头发里藏着的细丝网都感觉不到,也感觉不到其中循环的电流。他只要动动手指,按一下缝在衣领里面的微型发射器,就能控制发出的信号:这个小小的硬圆筒有节奏地发出嘀嗒声,伸手就能摸到它的律动。

东方的天际有一道模糊的红痕,风已经开始拂动,卷起沙丘顶上的沙子。火山口那参差不齐的边缘勾勒出一道地平线,此时似乎正逐渐消融在那片逐渐壮大的红光里。罗翰抬起头,他无法与飞船保持双向的无线电联系,因为正常运作的发射器会立刻暴露他的行踪。但他耳朵里有个极小的接收器,并不比樱桃核大多少,也就是说,“无敌号”还可以时不时地给他传递信息。就在这时,接收器里有声音响起,就像是在他脑袋里发出的一样。

“注意,罗翰。我是霍帕克……船首传感器探测到磁场活动正在加剧。其余那两台吉普车很可能正在云团下方……我马上发射一架探测器。”

罗翰望着逐渐明亮的天空。他并不曾见过火箭真正起飞的模样;它突然像烟火一样射入天空,后面拖着一道细细的白烟,包裹住飞船的船头,然后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好几分钟过去了。胀鼓鼓的日轮悬在火山口边缘,仿佛正要跨越一般。

“有一小团云正在攻击吉普1号,”他的脑袋里传来了声音,“2号正在向前行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受到阻碍……1号正在接近岩石隘口……注意!我们刚刚失去了对1号的控制,也丧失了视觉联系——它被云遮起来了。2号正在接近第七隘口旁边的拐弯处……没有受到攻击……开始了!我们已经失去了对吉普2号的控制。它们已经把它完全覆盖了……罗翰!注意!你的吉普车将在15秒之内离开,然后就全看你的了。正在打开启动装置。祝你好运……”

霍帕克的声音突然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机械的嘀嗒声,正在计秒。罗翰稳住身子,双脚牢牢撑住。他伸出一条胳膊,揽住了车顶护轨上固定着的电气回路。轻型吉普猛地一抖,然后平稳地向前移动。霍帕克让全体人员都留在了飞船内,罗翰对此几乎要表示感谢,他现在可受不了什么生离死别的场面。他就这样紧紧贴在颠簸的吉普车的踏板上,视野中唯一可见的,就是那根慢慢后退的擎天巨柱,那便是“无敌号”。片刻之前,沙丘侧面闪过的蓝色光芒表明,吉普车正在通过力场的边界。紧接着,车子便立刻加速了,低压轮胎扬起的红色沙浪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几乎看不见头顶上渐露曙色的天空。他所处的位置算不上特别有利,随时都有可能在来不及发现的情况下遭受攻击。正因如此,他没有像原先打算的那样待在原地不动,而是转过身来,双脚支撑着站起,抓住护轨站在踏板上。这样一来,他的视线才能越过无人驾驶车的平顶,看见面前的沙漠向他冲来。吉普车正以最快的速度行驶,不时上蹿下跳,逼得罗翰只好使出全身力气,牢牢贴在吉普表面。发动机的轰鸣声几乎听不见,只有风呼啸着从他耳边吹过,沙砾钻进了他的眼睛,两边都有一蓬蓬沙雾腾起,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就已经离开了火山口,吉普车必定是从火山口北沿的某个沙质豁口里钻了出来。

突然,罗翰听到了一阵单调平板的信号声,越来越近。那是电视探测器的发射机,探测器已经飞上了高空,无论他如何费力地张望,在天上也看不到它的踪影。它必须要升到一定的高度,以免引起云的注意,不过与此同时,它的存在又至关重要,否则飞船就无法远程操控吉普车了。吉普车尾部特地安装了一只里程表,以帮助罗翰了解自身所处的方位。到目前为止,他已经走了12英里,随时都有可能到达第一座悬崖。不过,那轮低悬在空中的红日始终处在他的右方,在滚滚沙尘的遮挡下,几乎看不见朝阳的红光。此时,太阳略微向后方移动了一段距离,意味着吉普车已经偏向了左方。罗翰努力了半晌,却始终弄不清楚这次转向究竟是与行前商定的路线相符,还是会导致路程延长。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就说明舰桥上的人发现云那边有意料之外的异动,因而试图带着他避开。片刻之后,太阳先是被第一道倾斜的岩石山脊挡住,然后又重新探出。斜射而来的日光下,风景看起来颇为荒寂,而且与罗翰印象中上一次探险时见过的那个地方也大不相同,尽管上次他高踞于运输车的炮塔之上,是从更高的地方俯瞰来着。突然间,吉普车开始猛烈地左右摇摆起来,摆幅之大,令车身金属板不停地狠狠撞击着他的胸膛,即便是低压轮胎也没能缓冲这样猛烈的震荡。他不得不绷紧全身每一块肌肉,以免在剧烈颠簸中从本就狭小的容身之处被甩下来。车轮在岩石上跳跃而过,时不时疯狂地骨碌碌乱转,抑或抛出松动的砾石,稀里哗啦地沿着斜坡滚落下去,发出一阵乱响。罗翰觉得,像这样穷凶极恶的前进方式,哪怕是在方圆几英里之内,都必定会引起注意,于是他开始认真地思考,到底是否该让吉普车停下来——就在他肩膀下方,有一根固定在车外的突出的刹车杆——然后再独自前行。但是如此一来,他就只能步行通过数英里的路程,按时抵达目的地的希望原本就不大,这样下去必定更为渺茫。因此,他咬紧牙关,双手不顾一切地死死攥住把手,而把手似乎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牢固了。他越过车身的平顶,朝斜坡顶端望去。无线电探测器发出的嗡嗡声不时会减弱,但它必定还悬在他头顶的天空中,因为吉普车仍在顺利前行,避让着成堆的岩石碎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向一侧倾斜,减速,然后又继续全速爬坡。

里程表显示,他已经走了16英里。地图上的路线原本长为35英里,但是现在,即便是因为这一路上没完没了的曲折迂回,也肯定会变得更长。此处已经看不到沙的痕迹了,硕大的太阳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暖意,沉沉地垂在空中,似乎不是什么吉兆,日轮底端仍然贴在崎岖的岩脊上。吉普车在剧烈的震动中上蹿下跳,势不可挡地在碎石坡上疾驰而过,偶尔也会随着碎裂的熔岩向下滑移。斜坡越来越陡,轮胎在岩石上徒然转动,发出哀怨的呜咽声。17英里。除了探测器信号的嗡嗡声之外,他什么也听不见。“无敌号”那头悄然无声,为什么呢?他有种感觉,被红日勾勒出隐约的黯黑轮廓的那座悬崖,正是他需要进入的那片峡谷的上沿,只不过不是从这里爬下去,而是从北边高得多的地方。18英里。他没有看到任何黑云的迹象。它肯定已经对付过另外两台吉普车了。它是否仅仅切断了它们与飞船的无线电联络,就心满意足地把它们丢在那里不管了?他自己的吉普车像困兽一样摇来摆去,有时,发动机全速运转时的猛烈震荡会变得让人难以忍受。车速一直在下降,但即便如此,吉普车的行进状况还是好得惊人。也许气垫船的表现还会更出色一些?但是气垫船体积太大,太过笨重——想这些也没用,因为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想看看表,却没法看——他根本没办法把手举到面前,一秒钟也不行。他试着将膝盖屈起,以便缓冲一下让他腹内翻江倒海的猛烈颠簸。突然,吉普车的车头翘起,向后侧倾,刹车发出刺耳的声音,四面八方都有松动的石头被卷起,抛到空中,撞击着车身单薄的护甲。吉普车打滑了,失控地旋转着,在碎石之流中往侧面滑动了片刻,然后停住不动。

慢慢地,吉普又掉转车头,重新坚定地往斜坡上驶去。现在他已经可以看到峡谷了。他看到了那黑乎乎、一团团的狰狞的灌木丛,覆盖了峡谷两侧的峭壁,就像山上的灌木丛,便认出了这个地方。他可能离峡谷边缘还有半英里之遥。21英里……

前方他不得不爬上去的这座斜坡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散碎的瓦砾之海,绵延不绝。吉普车根本无法通行。他不再动脑筋去寻找可能的路线了,因为他完全无法控制车身的移动,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环绕在峡谷周围的那些岩石——黑云随时有可能从石头上冒出来。

“罗翰……罗翰……”他突然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心跳加速。他听出这是霍帕克在讲话。

“吉普车很可能无法带你走完全程了。从这儿开始,我们没有办法足够精确地计算斜坡的坡度,这车只能再往前开个三四英里了。等到吉普车没法继续前进的时候,你就只能下车走过去。我重复一遍……”霍帕克把这条消息又重复了一次。顶多也就二十五英里左右……我前面的路程还有差不多十英里,按目前情况,至少也要走上四个小时。罗翰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但也有可能他们说得不对,万一吉普车能通过呢……

霍帕克的声音归于沉寂,他耳中又只剩下探测器那富于节奏和韵律的嗡嗡声。罗翰咬紧了氧气面罩的衔口,因为车身的震动,它老在他嘴里磨来磨去。太阳已不再紧贴最近的山脉,但也还没有爬上天空。他能看见前方大大小小的圆石和峭壁,有时他本人也身处它们投下的阴凉中。吉普车现在的移动速度比先前要慢得多。他向上望去,能看到天空中淡淡的蓬松白云随风而散,还能看见几颗星辰。猝不及防间,怪事发生了:吉普车的车尾向后一沉,车头向空中抬起,霎时便如同以后腿站立的马匹一般晃悠起来……要不是他飞快地跳了下来,再过一瞬间,它就会向后翻倒,把他压在车身底下动弹不得。他双手双膝着地落下,隔着厚厚的防护手套和护膝,仍能感觉到一阵剧痛。他在碎石堆上滑行了两码左右,终于停下。吉普车的车轮最后一次呜呜作响,然后整个车身停止不动了。

“注意,罗翰……你已经走了24英里……吉普车不能再往前开了,你需要步行前进。使用地图吧。吉普车会停在原地——如果你无法以其他方式返回,你此处的坐标是46乘192……”

罗翰慢慢地站起来,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痛。但还好只是最开始走的那几步会疼,他很快就大步流星地甩开了步子。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离那辆吉普车越远越好,吉普车止步的地方位于两道石梁之间。他在一块巨大的尖岩底下坐下来,从兜里掏出地图。看地图并不容易,最后他总算弄明白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他离峡谷边缘的直线距离大约有半英里,但处在这个位置,他根本连想都不敢想攀爬下去的事——峡谷两侧的峭壁都均匀地覆盖着金属灌木丛。于是他一边往上走,一边反复思索是否应该在找到事先选定的地点之前爬向峡谷底部。那个地点至少要走上四个小时才能到。即便他能乘坐吉普车返回,也不得不顾忌五个小时的步行返程,而且,攀爬下去这段路又需要多久呢?更不用说搜索了。刹那间,整个计划似乎都显得十分荒谬。这只不过是摆出来的一种姿态罢了,勇则勇矣,却毫无意义。霍帕克为了减轻自己良心的负担,就让他来送死。有片刻工夫,他只觉得愤怒——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被人给耍了,霍帕克就是这么打算的——在这种状态下,他几乎没有留神周围的状况。接着他一点点地冷静下来。没有退路了,他不断地对自己重复道:我只能尽力而为。如果我没办法爬到峡谷底下去,如果我3点钟之前还是一个人也找不到,我就回去。现在是7点15分。他尽量均匀地跨着大步,不过速度不算太快,因为如果运动过于剧烈,氧气的消耗量就会急剧增加。他把指南针固定在右手腕上,这样就能保持正确的方向。但有好几次,他还是不得不绕过两侧垂直的裂缝。瑞吉斯星上的重力比地球要低得多,因此,即使在这样崎岖的地形下,他也能相对行动自如。太阳升上了天空。先前乘坐吉普一路驶来,罗翰的听觉已经适应了连续不断的噪声,就像一道屏障般围绕在四周,此时嘈杂声消失了,无遮无拦之下,他的听力变得更为敏锐。他偶尔能听到探测器有节奏的嗡鸣,比先前要微弱得多。每当一阵风吹过岩石山脊,他心里就一阵发毛,因为他恍惚听到了低沉的嗡嗡声,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而且记得一清二楚。他走得越来越顺了,本能地从一块石头踩向另一块石头,思考也随之变得自如。他口袋里有个计步器,他并不想太早查看上面的读数,而是决定一个小时之后再拿出来。但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还没到预定的时间,他就把这个像手表一样的小设备掏了出来。结果令他颇为失望:他还没走到两英里。肯定是他所处的位置海拔太高,减缓了他的前进速度。这么说,三四个小时根本到不了,至少得走上六个小时,他心想。他拿出地图,跪在地上,再次推算起来。东边七八百码开外,可以看到峡谷的上缘,他行走的方向几乎与它平行。有一处地方,山壁上黑色的灌木丛被一条狭窄蜿蜒的缝隙分隔开来,很可能是干涸的河床。他盯着那个地方看。膝盖上方,疾风从他耳畔呼啸而过,他犹豫了一会儿,仿佛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他站起身,把地图机械地塞进口袋,然后再次出发,朝着峡谷的悬崖前进,这次的方向与方才的行进路线成适当的夹角。

他沿着崎岖的岩石走去,岩石一片寂静,地面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在他脚下张开大口。毛骨悚然的恐惧笼罩着他的心头。但他依旧继续走着,依旧挥舞着手臂,手中空空如也,空得令人害怕。他突然停下脚步,眺望着山谷,望向“无敌号”停泊的沙漠。他看不见“无敌号”的踪影,因为这艘飞船在地平线以外。他心里清楚,但仍然凝望着天空,地平线上一片红光,慢慢堆满了翻卷的白云。探测器的声音此时已变得极其微弱,令他不由得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他的幻觉。为什么“无敌号”什么消息也没有呢?

因为再也没有别的话可以对你说,他自问自答。峡谷的岩壁上,崖顶的岩石近在咫尺,看上去仿佛因侵蚀作用而形成的奇形怪状的雕塑。峡谷在他面前铺展开来,宛如一条巨大的壕沟,陷在黑暗中。此时,黑压压的岩壁上,阳光尚未照到半山腰处。森森的丛林中,随处可见白色的针状物探出,看起来像是石灰石。一瞥之下,他便将这一整片巨大的空间尽收眼底,向下直到岩石嶙峋的谷底,垂直距离约在一英里开外。他突然感到自己暴露无遗,不堪一击,不由本能地跪倒,仿佛要紧紧贴在岩石上,变作它们当中的一员。这种姿态毫无必要,因为他并没有面临被发现的危险,他需要害怕的东西又没长眼睛。他躺在一块微温的岩石上,向下望去。摄影测量地图虽然真实,却完全无用,因为它展示的是鸟瞰视角下的地形,只是从垂直角度上进行的走了样的简略描述。要从两大片黑色灌木丛之间那条光秃秃的狭长地带攀爬下去,完全就是不可能的事。25码长的绳子远远不够,至少得要100码,还需要钢椎和大头锤,他可没有携带这样的东西——他没有攀岩装备。那道狭窄的沟壑起初并不算太陡峭,到了某个位置便逐渐隐去,被谷壁上的一片凸出物挡住,完全从视野中消失,然后在下方远远的一片蓝色雾霭中又再次出现。一个愚蠢的念头从他脑子里冒出来——要是有个降落伞就好了……

他贴在一块蘑菇形巨石上,倔强地盯着两边的岩壁。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从面前那道巨大的鸿沟中传来了一股微弱的温暖气流。对面的崖壁正在微微地颤动着,那片丛林相当于一种太阳能蓄电池。将目光转向西南方时,他发现了那些巨大尖岩的顶部,正是这些尖岩的基底形成了之前灾难发生地的隘口。他原本认不出这些岩石的,幸亏他注意到一点:这几块尖岩通体漆黑,跟其他岩石形成了对比,并且微微闪光,似乎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釉料——在独眼巨人和云交战的时候,这些岩石的上层必定在高温中沸腾过。但从他所处的位置看不到那几辆运输车,甚至也看不到峡谷底部有任何发生过核爆的迹象。他躺在那里,忽然只觉满心绝望:他必须得下去,到谷底去,却无路可走。他并没有就此松口气,觉得可以回去交差了,可以告诉指挥官自己已经尽力而为,反倒突然迸发出坚定的决心。

他站了起来,眼角的余光瞥见峡谷深处有什么动静,于是又一次扑倒在一块巨石上,但马上又再次站起,挺直了身子。他心想,如果我每隔两分钟就要趴下一回,那就什么也别想干了。他沿着悬崖的边沿往前走,搜寻着向下的路。每隔几百码,他就趴到那道鸿沟上方,看到的景象一成不变——但凡崖壁较为平缓的地方,都覆盖着黑色的灌木丛;但凡看不到灌木丛生长之处,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有一次,他不小心踢下去一块石头,石头向下滚落,一路带起别的岩石随之而下,引发了一场小小的滑坡。石头噼里啪啦地下坠,在他下方约100码处撞到了一面灌木林立的岩壁。一根细长的烟柱从那里升起,在日光下闪闪发亮;那道烟柱在空中散开,一动不动地悬停了片刻,仿佛是在四下张望。罗翰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那股烟柱渐渐散去,悄无声息地重新没入亮闪闪的灌木丛中。

将近九点的时候,他躲在另一块巨石背后,望向下方峡谷的底部,此时谷底已经开阔了不少。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一个色泽鲜艳的物体正在移动,但看不太清楚。他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小小的折叠式双筒望远镜,对准了那个点。

那是一个人。望远镜的倍数太小,无法辨认出他的脸;但罗翰可以看出,他双腿迈动得相当均匀,走得很慢,有点一瘸一拐,像是有只脚受伤了。罗翰该不该朝他喊话呢?他不敢。他还真的试了一下,却根本发不出声音。真他妈窝囊,他自怨自艾着。不过,他现在完全确定了,他不会就这么回头。他记录下那个人方才所在的位置:他身处一个逐渐变宽的山谷里,正在上坡,朝着发白的锥形碎石堆走去。他开始沿崖顶朝相同的方向奔去,跃过一座座巨石、一道道裂隙,直到他开始觉得窒息,衔口里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胸口心跳如擂鼓。这太疯狂了,我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他心里想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放慢了速度,就在那一刻,一道诱人的沟壑出现在他面前,下方两边都紧挨着黑色的灌木丛,然后崖壁便隐去了。那里是有突出物遮挡吗?

他看了看表,不得不下定决心:已经快到九点半了。他开始往下爬,一开始是面朝峡谷,过了一会儿,坡度太过陡峭,他便转身背对峡谷,手脚并用,一步一步地爬着。黑色的灌木丛离得很近,它们似乎正在燃烧,悄无声息地冒出静止的热气。罗翰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他在一根沿对角线向下倾斜的突出岩架上停下,靴子挤进与另一根岩架的缝隙间,向下窥探着。在他身下40码的地方,能看到一片宽阔的岩层,岩层上有一道明显的岩脊凸起,比通向谷底的那片林立的黑色丛林还要高些。不过他与那片岩层之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回头看了看——刚才他已经往下爬了足有200码了,可能还不止。他的心怦怦狂跳,似乎连空气也为之震动。他一下又一下地眨着眼睛,慢慢摸索着,开始解绳子。“你肯定不会干出这么疯狂的事吧?”他内心有个声音说。他斜着往下爬去,爬到了最近的一处灌木丛。尖锐的枝丫上覆盖着一层铁锈,伸手一摸,便抖落一阵灰尘。他抓住枝丫,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结果却是什么事也没有,只听到嘎吱一声,干巴巴地窸窣作响。他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又拽了拽,那灌木纹丝不动。他把绳子绕在灌木根部,再次拽了一下。他忽然不知哪儿来的胆子,接着把绳子绕在第二根灌木桩上,然后是第三根,又把绳子在自己身上绷紧,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拉。灌木的根扎在一块破裂的巨石中,依旧岿然不动。他开始往下爬。一开始还可以借助靴底的摩擦力,把部分体重转移到岩石上,但他蓦地滑了一跤,身子悬到了半空中。他加快了从膝盖下面放出绳子的速度,用右臂收住绳子,一路上小心翼翼地留意着下方的动静,直到终于落在那片岩层上。此时他拽着绳子末端,想把它拉下来,灌木丛却不肯松开。他用力扯了好几下,绳子卡住了。于是他叉开腿,跨坐在岩石上,把全身重量都压到绳子上,直到嘘的一响,绳子破空从天而降,啪一下抽在他后颈上。他全身打战,又在原地坐了几分钟,腿晃得太厉害,不敢冒险再往下爬。但他却看到了那个身影从他下方走过,比先前稍微大了一号。他觉得这身影颜色太浅,似乎很奇怪,而且这人的脑袋看起来也怪模怪样的,或者说是他的头套。

要是他以为最难的一关已经闯过去了,那可就错了。也许他压根没这么想过,但他确实抱着一丝希望,结果却落了空。从技术上来讲,前面的路要容易得多,却看不到半点生气。上方那种覆盖着沙砾状锈迹的灌木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灌木油光黑亮,闪烁着光芒,金属丝状的涡旋间点缀着类似于果实的节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时会有一小股一小股的黑烟从灌木丛里冒出来,在空中盘旋,发出微弱的嗡嗡声。遇到这样的时刻,他就一动不动——倒也不会太久,要不然他就永远也没法爬到谷底了。中途有一阵,他是两腿劈开跨坐在岩石上的,仿佛跨坐在马背上;随着山脊逐渐变宽,坡度越来越平缓,他便可以在其上行走。走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还是得手脚并用,但是他往下爬了这么久,却几乎不曾留神过自己的动作,而是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两侧的那些东西上。有时,他不得不靠近浓密的灌木丛,由于距离太近,那些又粗又硬的金属丝蹭到了他防护服的褶皱。虽则如此,悬在空中的那些小小云朵却一次也没有向他靠拢过,阳光下,只看见它们闪闪发亮。当他终于站在碎石遍布的斜坡上,距离谷底那些干燥至极的白色巨石仅有数百码时,已经快12点了。此时他已身处那片黑色灌木丛下方,太阳高悬于天,照亮了半截他来时攀爬过的岩壁。现在他可以大致估算出行经的距离,却并不愿意回头看。他朝着坡下奔去,努力以最快的速度把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从一块石头踏向另一块石头,但即便如此,随着他的动作,仍有大片松动的碎石开始向下滑去,伴随着嘎嘎的刺耳声响,动静越来越大。等到他相当接近干涸的河床时,脚下松脱的石头忽地一滑,他应声倒地,氧气面罩也随之移位。他沿着斜坡向下滚了十几码,正要跳起来再次开跑——他丝毫没有关注自己的伤势,只是担心从悬崖顶上望见的那个人会从视线里消失,因为峡谷两侧,尤其是对面的岩壁上,随处可见黑洞洞的洞穴开口——这时,不知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拉响了警报,他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下意识地重新扑倒在了锐利的石头上。他躺在原地,双臂大张。从高处投下一道黑影,落到他上方,随之而来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变化速度相当均匀,音域也十分宽泛,从高亢的嘶声到低沉的低音,无所不包,一团没有固定形状的黑乎乎的东西裹住了他。也许他应该闭上眼,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脑海中最后闪过的念头是希望缝在衣服上的装置没有因为这一摔而损坏。然后他便陷入了一种迟钝的状态,很可能是故意逼自己这样做的。他甚至连眼珠都没转一下,却看到了旋转的云团在他上空盘绕,看到它懒洋洋地伸出一肢,肢端离得极近,清晰可见,看起来宛如一道墨黑闪亮的旋风风口。他的头皮、两颊皮肤和整张脸上都能感觉到空气不冷不热的抚触,像是呼出的一口气,分解成了无数的微小颗粒。不知何物擦过他防护服的前胸,他几乎被那团黑影完全吞没。突然之间,那根像微型龙卷风一样不断拧转着的旋臂缩回了云中。嗡嗡声愈来愈响亮,让他咬紧牙关,感觉连头骨里也是这声音。嗡嗡声逐渐消散,那团云几乎是垂直向上飘去,化作一片黑雾,从山谷的一侧延伸到另一侧,分裂成单独的好几团,每一团都围绕着各自的枢轴旋转,落入灌木丛静止的茸毛间,消失不见。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仿佛已经死掉了一样。他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样的想法:也许它们已经袭击过了,也许他从此以后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这种想法令他惊骇不已,一下子就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他忽然想笑。既然他还能冒出这些想法,那就说明他没事,云并没有伤害他,他骗过了它们。他尽力憋住冒到了喉咙口那咯咯的傻笑声,憋得浑身都发起抖来。他想,这只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情绪而已,一边站起身。他已经差不多完全平静下来了,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是如此。他拽直了氧气面罩,四处张望。看不见之前在山脊上见过的那个人,但能听到他的脚步声。那个人必定已经经过了这个地方,在一块倒下的巨石后面消失了——那块大石头把谷底整整挡住了半截。他跟了上去。那脚步声离得很近,也响得有些奇怪,就跟那人穿了一双铁靴似的。他奔跑着,感到小腿从脚踝到膝盖一阵阵刺痛。肯定是刚才把脚扭了,他一边想,一边拼命地挥舞着手臂。他又一次喘不过气来,险些窒息。然后他就看到了另外那个人。他正沿着一条笔直的直线前进,机械地迈着大步,从一块石头踏向另一块石头,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回荡在白色的崖壁间。突然,罗翰的心沉了下去。那不是人类,是个阿克坦机器人。他根本连想都没想过它们,也没想过灾难发生后它们会如何。云发动攻击时,它们就在中间的那辆运输车里,离这里只有几十码远。就在那一刻,他看到机器人的左臂耷拉着,伤得七零八落,已经彻底废了,原先亮闪闪的凸面装甲也刮伤了,坑坑洼洼的。他大失所望,但同时又不由振奋了一点:他还得继续搜索呢,至少有个伴了吧。他正要向机器人大叫,但不知为何又忍住了,只是加快了脚步,超过了它,等在前面的路上。但这位七英尺高的大个子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从这么近的距离,罗翰能看到它的雷达天线有部分被打得稀巴烂,有点像只碗状的耳朵,原先左眼的透镜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张开的大洞,边缘呈锯齿状。尽管如此,这个机器人还是迈开大脚,平稳地行走着,只有左边那只脚有点跟不上。在离机器人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罗翰冲它喊话,但那机器人还是直愣愣地朝他走过来,就跟瞎了似的,他不得不在最后关头跳到一旁。接着他又一次向机器人跑去,试图抓住它的金属手,但机器人却漠然抽身,稳稳走开了,继续大步向前。罗翰意识到,阿克坦机器人也是这次袭击的受害者,指望不上。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又觉得很难将这台无依无靠的机器丢下不管,任其自生自灭。而且他也很想搞清楚它到底是要去哪里,因为它前进的时候,选择的是尽可能平坦的路径,就像是有某个特定的目的地一样。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罗翰终于还是拔腿追了上去。此时机器人又向前移动了10到15码,走到一处砾石遍布的斜坡底下,开始爬坡,毫不理睬它那双大脚底下流水般滚滚而落的碎石。它爬到了差不多算是半山腰的位置,然后猛地跌倒,向下滑去,双脚还在空中乱蹬,要是换了其他情况,旁观的人兴许会看得捧腹大笑。然后它站起来,又开始往上爬。罗翰很快转过身,走开了,但走出很远,他还能听到从斜坡上传来的哗啦声,还有那沉重的脚步声,反反复复,那是经过崖壁多次反射之后的回声。现在罗翰走得很快,因为是沿着河床边的平坦岩石前进,路线相对好走,坡度也很平缓。看不到云的迹象,只是峡谷两侧的空气中有种难以察觉的颤动,表明黑色的灌木丛中,活动正在加剧。就这样,他走到了峡谷中最宽阔的地方,这是一片被岩石遍地的斜坡围合而成的山谷。再往前走大约一英里半,便是那道岩石隘口,当初那场灾难的发生地。此刻,他巴不得手头有个嗅觉传感器,可以用来搜寻人类的踪迹;但是这种装置太笨重了,步行根本无法携带。既然没有,他也只好另想办法。他停下脚步,目光慢慢地扫过两侧的峭壁。谁也别想躲到金属丛林中幸存下来,根本不可能。那剩下肯定就只能是在那些洞穴、洞窟和岩石窟窿里了,从他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四个这样的地方。入口太高,看不到洞内的情形,垂直的岩壁预示着爬上去肯定会很艰难,所以他决定一个一个地查探。先前还在飞船上的时候,他跟医生和心理学家们讨论过应该到哪里去寻找失踪者,也就是说,他们都有可能躲藏在哪些地方。但是这种讨论也谈不上特别有帮助,因为患有健忘症的人的行为是不可预测的。这四名失踪的人既然离开了瑞格纳团队,那就说明他们还算主动,跟其他人不同。在某种程度上,既然按照罗翰目前所见的情况,四组脚印都通往同一个方向,那就仍然有望在同一个地方找到所有人。当然了,前提是他们还活着,而且还没有分道扬镳,跑到入口外面去。罗翰先后查探了两个小洞和四个略大些的洞,入口都很容易到达,踩着一组沿着斜坡倾斜而上排列的大石板,只需要几分钟就可以轻松爬上去。在最后一个洞里,他偶然发现了一些金属残骸,部分沉在水中。起初,他还以为这是另一个阿克坦机器人留下的,但这些遗骸的年代极为久远,与他所熟悉的任何构造都并不相似。昏暗的日光下,可以看见一方浅浅的水池,反射出那仿佛被打磨过的光滑洞顶,洞顶有个诡异至极的细长图案,像是一个16英尺长的十字架。残骸外层覆盖的护甲早已分崩离析,与水池底部的污泥混在一起,形成了一层锈红色覆膜。罗翰没有太多时间来细看这一非同寻常的发现,这有可能是在非生命进化过程中,被获胜的云团一方摧毁的其中一台大型机器人的残骸。他在脑子里记下了那个东西的形状,包括上面的一些紧固件和杆状物业已松散的轮廓,看起来更像是用于飞行,而非步行。但他的手表上,时间飞速地流逝着,催促着他,于是他没有采取什么进一步的行动,而是继续搜寻其他洞穴去了。洞穴多如牛毛,大多站在谷底就能望见,犹如高高的岩壁上洞开的黑色窗户。通道和地下廊道里通常满是积水,其中一些通向垂直的竖井和底坑,喧嚣冰冷的水流蜿蜒至极,令他不敢再深入其中。更何况他除了一只小手电之外便身无长物,而手电发出的光芒微乎其微,在洞顶高耸、上下多层的庞大洞穴里尤其显得毫无用处——这样的洞穴他发现了好几个。终于,他快要累瘫了。在刚刚搜寻过的一个洞穴的入口处,他在一块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平顶巨岩上坐下来,嚼着一块能量片,就着溪水把这干巴巴的东西咽下去。有几次,他觉得像是听到了云团逼近的嗡嗡声,但这肯定只是在山谷上游,像西西弗斯一般不屈不挠、努力攀爬的阿克坦机器人发出的声音。吃掉那点可怜的口粮之后,他感觉好多了。对他来说,最奇怪的是,他心里越来越不为周围的危险所扰,虽然在他目力所及之处,每一面斜坡上都遍布着黑色的灌木丛。

他从位于洞穴前部这处高高的小憩之地爬下来,就在那一刻,在小溪对面那些干燥的圆石上,他看到了一种类似于锈迹的淡淡条纹。等靠拢了再看,他发现那是血痕,已经完全干透了,颜色也变了,倘若不是因为岩石洁白异常,如同石灰石一样鲜亮,他肯定不会留意。有片刻工夫,他试图弄清那个流血的人是往哪个方向走的,但这显然不可能。于是,他随便选了个方向,沿着山谷往前走,心里推测,这人有可能是在独眼巨人与云的鏖战中受伤之后逃离战场。血迹很混乱,时断时续,但最终把他引向了最开始就搜过的一个洞穴。他发现,在洞穴的入口旁有口狭窄的垂直竖井,就像水井一样,他之前搜索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心中不由腾起一股惊讶之情。血迹一直引向此处。罗翰跪下来,朝半暗的洞口俯下身去,虽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又忙掩口,因为他眼前是贝尼格森的头颅,空荡荡的眼窝和袒露的牙齿仿佛正回瞪着他。罗翰是从他佩戴的金边眼镜认出他来的,讽刺的是,应该纯粹是由于巧合,镜片竟然完好无损,这座岩冢上方高悬的石灰石板反射出的日光照在镜片上,闪动着清晰的光芒。这位地质学家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悬荡在两块巨石之间,身体保持垂直,双肩卡在了坑洞自然形成的井壁上。罗翰不愿把人类的遗体留在这样的地方,但当他硬起心肠,想把尸体抬出来的时候,却感觉到在那件厚厚的防护服底下,触手所及之处已经变得软绵绵的了。看来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阳光的照射更是加快了这一过程——太阳每天都会照到这个地方。于是罗翰只好拉开他胸兜上的拉链,取出了这位科学家的身份标签。离开之前,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旁边的一块石板搬过来,盖住了这座坟茔。

这是罗翰找到的第一个人。离开那个地方之后,他才想起来应该测量一下尸体的放射性水平,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放射性水平的高低可以说明在贝尼格森和其他人身上发生过什么:如果放射性水平显著升高,那就表明死者当时距离核爆现场非常近。可他偏偏忘了这样做,而现在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再去挪动那块墓碑了。与此同时,罗翰也意识到,在自己的搜寻工作中,偶然因素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因为他原本还以为已经对这片地方做过地毯式搜索了。

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新的想法,驱策着他匆匆离开,循着血迹,向其起始之处寻去。那道血迹几乎是沿着一条直线,顺着山谷笔直向前,仿佛直奔核战现场而去;但过了几百码之后,却又突然转向一边。看来地质学家曾经大量失血,而最令人震惊的是,他仍然尽力跑出了那么远的距离。自惨祸发生以来,此地从未下过一滴雨,这些岩石上鲜血四溅。罗翰爬上摇摇晃晃的巨石,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处类似甬道的宽阔凹陷之中,上方是一块光秃秃的鳍状岩石。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机器人身上大得不自然的金属鞋底。那个机器人侧躺着,几乎被劈成了两半,必定是威尔枪的扫射所致。再往前一点,一个人半坐着,靠在一块巨石上,弯着腰,整个人像是对折起来一般,佩戴的头盔顶上被熏得漆黑。他已经死了,松开的手上还挂着把枪,闪闪发光的枪口静静搁在地上。一开始,罗翰不敢去碰那个人,只是跪下来,想看看他的脸,但这张脸和贝尼格森的一样,因为腐烂而显得扭曲。突然间,他认出了那只扁塌塌的宽大地质包,挂在那人已经萎缩的肩头。这是瑞格纳本人,是在火山口受到攻击的那支探险队的队长。放射性读数表明,阿克坦机器人遭到了威尔枪的射击,计数器显示出稀土同位素的特征。罗翰想去拿地质学家的身份标签,但这一次,他不能就这么亲手去取了。他把包解了下来,这样就不用碰到尸体。包里除了岩石样本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思索片刻,用小刀把钉在瑞格纳那件皮外套上的首字母图案撬了下来,塞进口袋。他再次爬上一块巨石,俯瞰眼前这幅凝固的场景,试图弄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看似瑞格纳曾经向机器人开火,但机器人是不是攻击了他或者贝尼格森?受到攻击时,患有健忘症的人懂得保护自己吗?他意识到这个难题自己解决不了,何况前面还有更多搜索工作等着呢。他又看了眼手表:快到五点了。如果只有自带的氧气供应,他现在就得返程了,但他想到可以从瑞格纳的装备中把氧气罐拿走。他把整套装备从尸体背上取下,发现其中还有一罐氧气是满的,便把自己的空罐留下,开始在遗骸周围垒砌石头。他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来做这件事,但他觉得死者已经用分享氧气供应的方式做出了慷慨的回报。等到小土墩堆好以后,罗翰才想起来,完全可以拿走威尔枪来武装自己,因为里面肯定还有子弹。但等他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又晚了一步,只好两手空空地离开了。

时间已近六点,他累得连脚都抬不起来了。身上还有四片能量片,他吞了一片,一分钟之后,他重新站了起来,感觉到力量又恢复了些。他一点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搜索,于是便径直朝岩石隘口走去。大约相距半英里远的时候,计数器发出警告,显示放射性污染正在增强。目前读数还相当低,所以他继续前进,时刻保持警惕。由于峡谷在此拐了个弯,所以只有部分岩石表面有融化的痕迹,他越往前走,出现的标志性冰花釉裂痕也越多,直至终于看到巨大的石块,完全被凝固的气泡所覆盖——这些岩石的表面在热冲击中沸腾了。其实往那个方向走没有任何意义,但他还是一直走着。手腕上的计数器发出一种轻柔的嘀嗒声,声音越来越快,而指针则像发了疯似的跳动着。最后,他远远望见了隘口残留的痕迹——坍缩成了一个中空的盆地,就像是一小摊水,在水花溅起的同时,以某种特别的方式凝结了。岩石沉积物变成了一层厚厚的熔岩壳,而曾经那些金属灌木丛形成的黑色外罩则被烧成了破碎的灰烬。背后的岩壁上是一道道颜色较为鲜艳的模糊空隙。罗翰转过身。

当他从曾经的战场向下一处岩石隘口走去时,运气又一次帮了他的忙,这个隘口比方才那个要大得多。在他已经走过的一个地方附近,有道金属物体发出的闪光吸引了他的注意,是呼吸装置上的铝制调节器。在崖壁和干涸的河床之间一道狭窄的缝隙中,从一件烧焦的防护服里露出一个人焦黑的脊背。那是具无头尸,被骇人的爆炸抛向了突出的巨石,撞得七零八落。旁边躺着一个完好无损的枪套,里面装着一把有些破损的威尔枪,像刚刚擦拭过那样闪闪发亮。罗翰把它捡起来。他试图辨认尸体,但根本不可能认出来。他继续沿峡谷往里走,东侧峭壁上的日光逐渐转红,如同燃烧的帘幕一般,山脊上的夕阳渐渐落下,红光也随之越升越高。已经快7点15分了,罗翰正面临着一个真正的困境。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很幸运,至少他执行了任务,性命无忧,还可以返回基地,从这个意义上而言,他是幸运的。根据他的推测,第四位失踪者必定也已经死亡,这一结论不言而喻。事实上,即便是“无敌号”上的众人,也是这样认为的。他来此只是为了进行确认。那么,他现在可以回去了吗?幸亏有瑞格纳的氧气罐,他已经多了足够使用六个小时的氧气。但接下来他得过上一整夜,期间什么也做不了——就算没有云的存在,他也快要精疲力竭了。他又吞下一颗能量片,一边静待它起效,一边试着琢磨出一个合理的计划,看看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

他头顶上方,悬崖的边缘,高高在上的黑色丛林笼罩在落日愈发红艳的余晖中;灌木丛里,一根根尖刺闪烁着深紫色的光芒。

罗翰仍然无法下定决心。他坐在一大团四分五裂的金属块下方,听到云那压抑的嗡嗡声从远处传来,由远及近。说来也怪,他心中并不觉得恐惧,仅仅一天之内,他对此事的态度竟发生了180度的大拐弯。他知道(自以为知道)自己的能力,就像一位登山家,敢于直面潜伏在冰川冰壁间的死神。的确,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内心的这种变化,因为他记不起究竟从何时开始,当悬崖上乌黑的灌木闪动着深浅不一的紫色光泽时,他竟然注意到了它们那种阴郁的美。现在,当他又看到黑云的时候——其中有两团正在靠近,从远处的山坡上蜂拥而来——他一动也没动,不再把脸贴在某一块大石头上来躲避它们。归根结底,只要隐蔽的设备还在发挥作用,那么无论他身处怎样的位置,都不会有什么区别。隔着防护服,他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那装置硬币般大小的底面,感觉到一阵轻柔的振动。他并不想招惹什么危险,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待着,这样他就用不着挪动了。此时云已经覆盖了峡谷的两侧,它们黑色的旋涡中似乎有一股激流涌过,指挥着云变得规整起来,于是云团的边缘增厚,形成了几乎垂直的柱状体,柱子内部逐渐膨胀,相互靠拢,隔得越来越近。此情此景就仿佛有位顶天立地的雕塑家,正施展他的巨人之手,以异常迅捷的动作将它们雕塑成形。在两团云相距最近的地方,几道短促的电光划破长空。这两团云似乎正朝着彼此的方向疾驰,却又依旧停留在自己这边不动,仅仅是云团中央以更加激烈的节奏鼓荡着。放电发出的光芒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幽暗,刹那间将两团云都照亮了——那是亿万颗在运动中凝固不动的银黑色晶体。然后悬崖间有隆隆的雷声反复回荡,回声沉闷,仿佛被消音织物捂住了一样,而就在此时,那两片漆黑的海洋连成了一体,相互渗透,在无限的张力中震颤着。下方的空中随之变得昏暗,仿佛夕阳已经落山,与此同时,还出现了一些快速移动的奇异线条。过了好一会儿,罗翰才意识到,这些是岩石嶙峋的谷底在空中投下的怪诞扭曲的倒影。位于云团底部的这面空中之镜起伏着,延展开来,骤然间,他发现镜中映出一个巨大的人类身影,那人的头顶伸进黑暗之中,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虽然那图像本身正一刻不停地震颤舞动着,仿佛是以一种神秘莫测的节奏不断熄灭,然后又重新亮起。又过了几秒钟,他才意识到,飘浮在悬垂的云间虚空中的,正是他自己的倒影。他惶然失措,被云这种不可思议的行为惊得一动也不能动,完全忘记了其余的一切。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云知道他的存在,知道峡谷中散落的巨石间最后剩下的这个微不足道的活人。但即便是这样的想法也没有吓住他,不是因为这太想入非非——他不再认为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而是因为他只希望能厕身其间,掺和一下这个愈发不可捉摸的谜团,尽管其中的含义他可以肯定自己无法理解。镜中他巨大的影子开始消散,透过自己的影子,在位于云影之上的峡谷上方,他可以辨认出远处悬崖上的岩石。这时,有无数分支从云中伸出,其中一些重新收回时,会有其他分支取而代之。从这些分支中,一场黑雨开始洒落,越来越密。一些微小的晶体落到他身上,轻轻打在他头上,从他的防护服上滑落,在衣服上的褶皱间汇聚。云发出的呼啸声不仅响彻整个山谷,还充斥了整颗星球的大气层,随着黑雨不断落下,这呼啸声也越来越响亮。就地涌起一阵阵旋风,仿佛一扇扇窗户,从其间可以窥见天空,那片遮天蔽日的黑色云影被扯碎,排成双排,沉甸甸地缓慢滑移着散开,似乎颇为勉强地朝着灌木丛而去,直到落入寂静的丛林中消失不见。罗翰继续坐着没动,他不知把落满全身的晶体掸掉是行还是不行。晶体遍布在巨石上,这条河床先前灰白如骨骸,此时看起来则像溅满了墨水。他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粒三角形的晶体,夹在指间,它瞬间便活了过来——姑且这么形容吧,朝他的手掌喷出一股温暖的气息,罗翰本能地张开手,它便升到了空中。随即就跟接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周围的一切忽然都动了起来。一开始还有些混乱,那些小黑点形成了一层类似地面烟雾的东西,聚拢到一起,像一根根柱子般升向空中,看起来就像是岩石本身正在冒烟似的。烟雾仿佛来自献祭的巨大火炬,既没有火焰,也不见光芒。就在此时,真正令他觉得高深莫测的一幕发生了:这一大群上升的晶体在半空中停下,位置恰好处于山谷的正中央,聚成了一个几乎完美的球体,在渐渐黑下来的天色映衬下,看起来就像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硕大气球。说时迟,那时快,其余的云团又重新从灌木丛中冒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向那气球猛扑过去。当它们在半空中相撞时,罗翰觉得听到了某种奇怪的刺耳声响,不过这很可能是种幻觉。此时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观战,其他云团把方才那些没有生命的昆虫驱逐出来了,将它们扔到峡谷的谷底,试图借此摆脱它们,但这场冲突犹如镜花水月一般无迹可寻——云团四散,球体也不见了踪影,已经被云吸收了吧。半晌之后,唯见最后一缕落日余照下,悬崖上的座座山峰残红如血,而宽阔的山谷间却幽寂而空旷。罗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背着从死人手里扒拉来的威尔枪,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更重要的是,在这片完美的死寂之地,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根本没有必要,这里只有非生命体才能生存下来,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活动,而这一切不为任何生命所见。片刻之前,他还曾置身其中,这非但不令他感到恐怖,反而让他在震惊中钦佩不已。他知道,没有哪个科学家能够与他感同身受,但现在,他不仅想以一位信使的身份,回去报道那些失踪者已经逝世的消息;还想作为一个人,要求不要再来打扰这颗星球。不是所有地方的一切事物都是为我们而存在的,他心里这样想着,一边慢慢往下坡方向走去。借着天光,他很快就能走到战场。他不得不加快步伐,因为来自那些如同上过釉的岩石的辐射愈发强烈,在黄昏渐垂的暮色中,它们梦魇般的轮廓隐约可见。最后,他跑了起来,他的脚步声在石壁间回响着,彼此交叠,这永无休止的回响令他的脚步越发匆忙。他使出最后一丝迸发出的力气,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他越过运输车的残骸——它们已经融化得面目全非,来到拐弯处的山坡,但即便在这里,计数器的表盘也仍然闪烁着鲜亮的红光。

尽管喘不过气来,他却无法止步,几乎没有减速。他把氧气罐上的阀门调到了最大。即使这样跑到峡谷的入口时,就会把氧气消耗殆尽,到时候只好呼吸这颗星球上的空气,那也绝对比待在这里要好得多,这里的每一寸岩石都放射出致命的辐射。氧气流在他嘴里冷冰冰地悸动着。在这里奔跑不难,因为独眼巨人撤退时抛在身后的凝固熔岩流十分平滑,有些地方几乎像玻璃一样滑溜,幸亏他的靴子抓地性极佳,才不至于滑倒。此时夜色已深,只有那些颜色较浅的岩石在釉面下闪闪发光,显示出下坡方向的道路。他知道,这段路程至少还剩下两英里。他正在全速奔跑,无法进行任何计算,但还是不时瞥上一眼那跳动的红色表盘。在这片区域,这片扭曲残破的岩石遗迹之中,他可能还得停留一个小时左右。这样一来,辐射剂量就不会超过200伦琴。久一点的话,甚至可能得待上75分钟。如果那时候他还没能跑到沙漠,就没必要再着急了。

大约20分钟之后,危急时刻来临了。他的心脏猛烈悸动着,猛烈得令他无法忍受,仿佛要冲破他的胸膛;氧气像是在他喉咙里点起了一把跳动的火苗,迸溅出的火花在他眼前舞动。最不妙的是,他的脚跛了。无可否认,辐射正在下降,计数器发出的光芒在黑暗中渐渐变暗,就像即将熄灭的余烬,但他知道还得跑,跑啊跑啊,可是腿却不听使唤。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丝力气都被榨干了,他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哭着喊着要停下来,甚至要直接瘫倒在那些看起来没什么危害的冰冷石板上——石板犹如涂釉的表面绽放出道道裂痕。当他试图抬头仰望夜星时,不小心绊了一跤,四仰八叉地俯身跌倒在地。他哽咽着大口喘气,挣扎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几码,然后又恢复了先前的节奏,裹挟着他前进。他失去了所有的时间感。在那片无声无息的黑暗中,他是如何辨认方向的?他已经忘记了关于发现的那些死者的一切——贝尼格森那副枯骨露出的微笑,瑞格纳长眠于岩石之下,支离破碎的阿克坦机器人伴在他身旁,还有那具他始终无法辨认的无头尸体,他甚至连云也忘记了。黑暗压得他佝偻着脊背,充血的双眼徒劳地搜寻着属于沙漠的浩瀚星空,那沙砾遍布的空旷之地似乎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盲目地跑着,咸涩的汗水浸透了双眼,随着汗水涌出的还有体内一波又一波的力气,似乎无穷无尽,他对此仍不时感到惊奇。这漫漫长路,还有这漫漫长夜,都似乎永无休止。

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突然间,他双脚下陷,感觉移动变得越发艰难。最后一阵绝望袭来,他抬起头,发觉自己身在沙漠之中,看得见地平线上的星星。然后,当双腿瘫软着倒地时,他搜寻着计数器的表盘,却看不到它:那表盘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已将冰冷的熔岩通道深处那看不见的死神抛在了身后。这便是他心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当他感觉到冰凉粗糙的沙粒贴在脸颊上时,他并没有进入梦乡,而是陷入了一种恍惚的昏迷状态。他的身体还在拼命挣扎,肋骨还在抽搐,心脏怦怦狂跳,但穿透极度疲劳的幽暗朦胧之后,他沉入了另一片更深更浓的黑暗,直到最终失去了意识。

一阵抽搐令他蓦地惊醒,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他动了动双手,感觉到冰冷的沙粒在手指间流淌。他坐起身来,发出一声不由自主的呻吟,感到呼吸急促。他终于回过神来。压力计的磷光指针指向0,另一罐还有18个大气压。他把阀门打开,站了起来。现在是凌晨一点,漆黑的夜空中,星辰清晰可见。他在罗盘上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径直往前走。三点钟时,他吞下了最后一颗能量片。快到四点的时候,氧气耗尽了。他丢弃了氧气装备,继续往前走,一开始还呼吸得小心翼翼,但等到肺部充满了黎明冷冽的空气时,他的步履变得更为轻快。他大踏步向前,试着什么也不去想,只关注眼前穿过座座沙丘的征途,不时及膝没入沙中。他走路的模样像个醉汉,尽管他不知道这究竟是由大气中的某些气体引起的,还仅仅是由于疲劳。根据他的计算,如果他每小时能走上两英里半的话,那上午十一点,他就能到达飞船。

他试着用计步器查看前进的速度,却弄不明白。浩瀚的银河微微发白,将天顶划分为大小不等的两半。他的眼睛已经充分地适应了暗淡的星光,可以避开较大的沙丘。他不停地前进,直到在地平线上看到了一个棱角分明的物体,就像群星之间出现的一道间隙,形态规则得有些怪异。尚未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他已经朝那个方向走去;他奔跑起来,在沙地上陷得越来越深,但他甚至都没有感觉,直到他伸出双手,像盲人一样,摸到了坚硬的金属。那是一辆无人驾驶的吉普车,车上空空荡荡,也许是前一天早上霍帕克派出的其中一辆,又或许是被瑞格纳团队丢弃的另一辆。他没有去想这个问题,只是站起来,喘着粗气,张开双臂,拥抱着车身上的扁平罩。倦意将他撂翻在地。他滑到地上,紧挨着吉普车,就在车旁睡着了,然后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再次出发……

他慢慢地撑起身子,爬到车身装甲上,摸索到把手打开了舱门。控制灯亮起,他钻到了座位上。没错,现在他确信自己已经摸不清东南西北了,很可能是由于气体的毒性所致,因为他根本找不到点火装置,不记得那东西在哪里,什么也想不起来……最后还是他的手自发地摸到了残旧的按钮。他按下按钮,发动机轻轻地嘎嘎响起来,打着了火。他打开了陀螺罗盘的盖子,心里记得清清楚楚的只有一个数字,那就是返回“无敌号”的路线。有好一阵子,吉普车在黑暗中轰隆隆地往前行驶,罗翰完全忘记了还有车头灯之类的东西。

凌晨五点的时候,天色尚黑。然后他看见,就在他的正前方,在皓白和淡蓝的群星之间,远远有一颗宝石红的星辰低悬在地平线上。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红色的星?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他印象里恍惚还有人坐在他旁边,说不定是贾格,他想问问那颗星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后他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就跟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恍然大悟:那是巡航飞船的船首灯啊!他径直朝黑暗中的那个红点驶去。那红点越升越高,直到变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耀眼球体,反射出的光芒在飞船的外层护甲上闪动着。所有的仪表盘上都亮起了红灯,一阵嗞嗞声响起,警告附近有力场存在。罗翰关掉了发动机。吉普车沿着沙丘的斜坡滑下,停住不动了。如果从车里爬出去的话,他没把握自己还有力气再爬进来,于是他把手伸进一个储物箱,取出一支闪光信号枪。他的手抖个不停,只好将胳膊抵在方向盘上,用另一只手握住自己的手腕,扣动了扳机。一道橙色的亮光射进了黑暗,那道短短的轨迹撞在力场上,犹如撞到一层无形的玻璃,倏然如天女散花般爆裂开来。他一遍又一遍地开枪,直到保险销发出了干巴巴的咔哒一声——闪光弹被他打完了。但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了。多半是在舰桥上值班的人发出了警报,因为在靠近飞船船首的地方,几乎同时亮起了两盏巨大的探照灯,雪白的灯柱舔舐着沙地,交叉在吉普车上。舷梯上的灯光也同时亮了起来,载人电梯的整座电梯井犹如一道冷冷的光焰般点亮,上面还附着一连串小灯。刹那间,一道道舱门中,奔跑的人影蜂拥而来。船尾周围,那些沙丘上的移动泛光灯也打开了,晃动着射出摇曳的光柱,直到终于出现了两排蓝光,标示出力场边界上的一个开口。

闪光信号枪从罗翰手中掉落。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从吉普车门边跌下来的。他晃晃悠悠地跨着大大的步子,身子挺得笔直,直得有些不自然。他攥紧了拳头,好止住手指无法遏制的颤抖。他径直朝足有20层楼高的飞船走去。在背后灰暗的天空衬托下,飞船矗立在一片光辉灿烂之中,岿然不动,壮丽至极,看起来委实天下无敌。

---于扎科帕内,1962年6月至196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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