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国人民

吾国与吾民  作者:林语堂

一 南方与北方

研究任何一时代的文学或任何一时代的历史,其最终和最高之努力,往往用于觅取对该时代之“人物”的精详的了解。因为文学创作和历史事迹之幕后,一定有“人物”,此等人物及其行事毕竟最使吾人感到兴趣。当吾人想起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或琉善(Lucian),便知适当罗马衰落时期。又或想起佛朗古·维龙(Fran Cois Villon),便知适当中古世纪。想起一个时代的重要人物,马上感觉到那个时代很熟悉,也很明了。像“十八世纪”那样的名称,还不如称为“约翰逊(Johnson)时代”来得有意义。因为只稍提醒约翰逊的一生行事:他所常出入的伦敦四法学院怎样,他所常与交谈的友侪怎样,整个时代便觉得生动而充实起来了。设使有与约翰逊同时代而文名不足道之一人物,或一普通伦敦市民,其一生行事中也许有同样足资吾人榜样者,然一普通伦敦市民终不足引起吾人之兴趣,因为普通人总归是普通人。不论普通人喝烧酒也好,呷立顿茶也好,都只算是社会上无足轻重之偶发事件,毫无特色可言,因为他们是普通人。

倘若为约翰逊,则他的抽烟和时常出入伦敦四法学院,倒也是于历史上具有重要价值的史料。伟人的精神用一种特具方法反映于当时社会环境而垂其影响于吾人。他们的优越之天才,能影响于他所接触之事物,亦能接受此等事物之影响。他们受所读书本之影响,亦受所与交际之妇人的影响。若令较为低能的人物与之易地而处,则不会有什么特征可以发现。是以在伟人的生命中,生活着整个时代的生命。他们吸收一切所可吸收之事物,而反射以最优美最有力之敏感。

可是论到研究一整个国家,那普通人民便千万不容忽略过去。古代希腊的人民,并非个个都是索福克勒斯(Sophocles),而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吉利,也不能到处散播培根(Bacon)和莎士比亚(Shakespeare)的种子。谈论希腊而只想到索福克勒斯、伯里克利(Pericles)、阿斯帕西亚(Aspasia)寥寥数人,势必把雅典民族之真相弄错。盖吾人尚须想及索福克勒斯的儿子尝以家务纠纷控诉乃父,更须想及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同时代的人物,他们不完全是爱美的,也不完全是追求真理的,而却是终日狂饮饕餮,唯以醉饱为务。争辩纷纭,谲变狡猾,唯利是图,这真是一般普通雅典人民的典型。唯利是图,诈谲多变之雅典人性格,有助于吾人之了解雅典共和邦所以颠覆之理,适如伯里克利与阿斯帕西亚之使吾人了解雅典民族之所以成为伟大。倘个别地加以评价,则他们的价值几等于零,但倘以集体来观察,则他们之所影响于国运之力量至为宏大。是以过去的时代,已无法将他们加以改造,至现代国家中,所谓普通人民,固未尝一日与吾人须臾离也,安得以等闲视之?

但是谁为普通人民?而普通人民又是怎样一个形象?所谓“中国人民”,在吾人心中,不过为一笼统的抽象观念。撇开文化的统一性不讲——文化是把中国人民结合为一个民族整体之基本要素。南方中国人民在其脾气上、体格上、习惯上,大抵异于北方人民,适如欧洲地中海沿岸居民之异于诺尔曼民族。幸而在中国文化之轨迹内,只有省域观念之存在,而未有种族观念之抬头,因而在专制帝政统治下,赓续数世纪之久,得以相安无事。历史上复遗传下来一种宝贵的普遍法式——文字,它用至为简单的方法,解决了中国语言统一上之困难。中国文化之融和性,因能经数世纪之渐进的安静播植,而同化比较温顺之土著民族。这替中国建立下“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友爱精神,虽欧洲今日犹求之而不得者。就是口说的语言所显现之困难,亦不如今日欧洲分歧错杂之甚。一个欧洲籍人倘旅经西南边境如云南者,虽略费麻烦,仍可使其意思表达而为人所懂,语言的技巧在中国使其拓植事业逐渐扩展,其大部盖获助于书写之文字,此乃中国统一之显见的标志。

此种文化上之同化力,有时令吾人忘却中国内部尚有种族歧异、血统歧异之存在。仔细观察,则抽象的“中国人民”意识消逝,而浮现出一种族不同之印象。他们的态度、脾气,理解各个不同,显然有痕迹可寻。假使吾们用一个南方籍贯的指挥官来驾驭北方籍贯的军队,那时立即可使吾们感觉二者不同性之存在。因为一方面,吾们有北方人民,他们服习于简单之思想与艰苦之生活,个子结实高大,筋强力壮,性格诚恳而忭急,喜啖大葱,不辞其臭,爱滑稽,常有天真烂漫之态,他们在各方面是近于蒙古族的;而且比较聚居于上海附近之人民,脑筋来得保守,因之他们对于种族意识之衰颓,如不甚关心者。他们便是河南拳匪、山东大盗,以及篡争皇位之武人的生产者。此辈供给中国历代皇朝以不少材料,使中国许多旧小说之描写战争与侠义者均得应用其人物。

循扬子江而至东南海岸,情景便迥然不同,其人民生活之典型大异。他们习于安逸,文质彬彬,巧作诈伪,智力发达而体格衰退,爱好幽雅韵事,静而少动。男子则润泽而矮小,妇女则苗条而纤弱。燕窝莲子,玉碗金杯,烹调极滋味之美,饮食享丰沃之乐。懋迁有无,则精明伶俐;执戟荷戈,则退缩不前;诗文优美,具天赋之长才;临敌不斗,呼妈妈而踣仆。当清廷末季,中国方屏息于鞑靼民族盘踞之下,挟其诗文美艺渡江而入仕者,固多江南望族之子孙。

复南下而至广东,则人民又别具一种风格,那里种族意识之浓郁,显而易见,其人民饮食不愧为一男子,工作亦不愧为一男子;富事业精神,少挂虑,豪爽好斗,不顾情面,挥金如土,冒险而进取。又有一种奇俗,盖广东人犹承受着古代食蛇土民之遗传性,故嗜食蛇,由此可见广东人含有古代华南居民“百越”民族之强度混合血胤。至汉口南北,所谓华中部分,居住有狂躁咒骂而好诈之湖北居民,中国向有“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之俗谚,盖湖北人精明强悍,颇有胡椒之辣,犹不够刺激,尚须爆之以油,然后煞瘾之概,故譬之于神秘之九头鸟。至湖南人则勇武耐劳苦,湘军固已闻名全国,盖为古时楚国战士之后裔,具有较为可喜之特性。

因往来贸易而迁徙,与科举时代应试及第之士子被遣出省服仕之结果,自然而然稍稍促进异种人民之混合,省与省之差异性乃大见缓和,然大体上仍继续存在着。盖有一颇堪注意之事实,即北方人长于战斗,而南方人长于贸易,历代创业帝王,几从无出自大江以南者。相传食米之南人,无福拱登龙座,只有让那啖馍馍的北方人来享受。实际上除却一二例外,如唐周二代的创业帝王,出自甘肃东北部,故有土耳族之嫌疑,其余各大皇朝的帝王,盖莫不起自比较阻塞的山陵地带,靠近陇海铁路,此地带包括东部河南、南部河北、西部山东和北部安徽。这个开业帝王的产生地带,倘以陇海铁路为中心点,它的幅径距离不难测知。汉高祖起于沛县,即现在之徐州;晋室始祖起于河南;宋室始祖起于南部河北之涿县;明太祖朱洪武出生于安徽之凤阳。

直到如今,除了蒋介石将军出生于浙江——他的家族谱系尚待考——大半将帅,多出自河北、山东、安徽、河南,也以陇海铁路为中心点。山东产生了吴佩孚、张宗昌、孙传芳、卢永祥;河北产生了齐燮元、李景林、张之江、鹿钟麟;河南产生了袁世凯;安徽产生了冯玉祥、段祺瑞。江苏不出大将,而产生了几位出色的旅馆侍者。五十年前,中国中部湖南省出了一位曾国藩,这个好像是例外,但是足以证明上述之定律:因为曾国藩是一位第一流学者,同时也是第一等大将,但他既系出生于长江之南,是以为食米者而不是啖馍馍者,从而他的命运注定应为贵显大臣,而不能为中华民族开创一新的皇朝。因为开创帝业这种工作,需要一种北方典型的粗粝豪放的态度,要具备一种淳朴而令人可爱的无赖汉之特性,要有爱好战争,不厌劳动而善于自利的天才——藐视学问与孔教伦理学,直至大局的南面称皇,那时孔教的尊皇思想始有用于他,然后大模大样大讲其尊孔之道。

粗暴豪迈之北方,与柔荏驯良之南方——二者之异点,可以从他们的语言音乐与诗歌观察而得。你可以把陕西的歌曲跟苏州的歌曲作一对比,立可发觉其决然不同之差异。一方面陕西歌曲声调铿锵,乐器用击筑拊嗒板而和歌,音节高而嘹亮,颇类瑞士山中牧歌,歌声动则回风起舞,似在山巅,似在旷野,似在沙丘。另一方面则有那耽安淫逸之苏州的低音歌曲,其声调呜咽哽嗌,似长叹息,似久困喘哮病者之呻吟,因其勉强哼嘘而成颤抖之音律。从寻常对话中,亦可以察觉明朗清楚之北平官话,其声调轻重之转变分明,令人愉悦;而苏州妇女之甜蜜柔软之喋喋琐语,多圆唇元音,抑扬波动,着其重处不用高朗之发声,而徒拖长其柔悦婉转之缀音以殿于句末。二者之差异固甚显然。

关于南方与北方语言腔调之不同,曾有一段有趣故事。据说一次有一位北籍军官,尝南下检阅一连苏籍之军队,当这位军官大声喝令“开步……走!”的时候,全体士兵屹立不动,屡次喝令,均属无效,正无法施行其命令之际,其连长系久居苏州习于苏俗者,乃禀请军官准其另自发令,军官准之,连长乃一反军官之清楚明朗的“开步……走!”的急促腔调,而出以婉转诱惑之苏州口音,“……开……步……走……嗳……”果然,全体军队应声而前进了。

诗歌里面,像这样歧异的色彩,表现于第四、第五、第六世纪者,尤为浓厚。当时北部中国初次经鞑靼民族之蹂躏,汉人之受有教育者相率渡江而南下。值此时抒情诗方发皇于南朝,而南朝统治阶级,颇多为抒情诗能手。民间复通行一种体裁别致之恋情小曲,名为“子夜歌”。把这种热情的小诗,与北方新兴的富有朝气的质朴诗作一对比,二者情调之歧异是深刻而明朗的。吾们且看那时候南朝歌曲的作风怎样:

读曲歌

打杀长鸣鸡,

弹去乌臼鸟。

愿得连暝不复曙,

一年都一晓。

子夜歌

路涩无人行,

冒寒往相觅。

若不信侬时,

但看雪上迹。

南宋之际,又有一种韵律长短错综之活泼的抒情诗,称为“词”。其内容大抵描写妇女之深闺幽怨,绣闼伤春;或则吟咏黛眉粉颊,素抹浓妆;或则吟咏红烛朱栏,丝帏锦屏;道相思之苦,热恋之情。“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惜弯浅黛,长长眼”。其幽韵多似此类。人民而习驭于此种恋情诗歌之委靡情绪,其被发表豪放质朴简短诗歌情绪之北方民族所征服,固为自然之结果。北方之诗歌盖直接取自荒凉北方之景色而不加润色者。下面一首为很好的例子: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看这一首小诗,倒是魔力非凡,相传一位北朝大将,竟能借此短短数句之力,于新败之余,收集余众,激励将士,使军心复振,因能重整旗鼓,杀回战场。下面又一首小诗,为另一北族将领所作,乃咏其新购之宝刀,其情绪风格,适与南方的恋情诗词成一对比:

新买五尺刀,

悬著中梁柱。

一日三摩挲,

剧于十五女。

另一首则风格音调更见雄壮:

遥望孟津河,

杨柳郁婆娑;

我是胡家儿,

不解汉儿歌。

健儿须快马,

快马须健儿;

跋黄尘下,

然后别雄雌。

像这样的诗歌——南北两方作品的内容与技巧之完全不同——对于吾人今日研究中华民族之构成分子,南北两大血统之异同上,有很大贡献,值得吾人之玩味。吾人于此更可进而了解何以具有两千年磕头历史,习于户内生活,缺乏普遍运动,而能不追踪埃及、罗马、希腊之后尘而退化,而崩溃。然则中国果何以能免此厄运乎?

二 退化

退化这个名词,常易为人所误解,因为它的意义只在比较上显出来,而非是绝对的。自从有了艳丽的化妆品和真空地毯扫除器之发明,现代人类好像专把一个人的清洁程度来判断他的品行之高下。因之有人觉得狗的文化业已增高,因为它现在每星期洗澡一次,而到了冬天,又穿上腹衣。著者曾听到几位富有同情心的友邦人士谈起中国农夫的生活,说他们的生活是“非人类的生活”。欲谋救济,第一步工作,似非把他们的茅舍和用具总消毒一下不可。

其实人类退化的信号,倒不在乎龌龊。而却恰恰在乎畏惧龌龊,而且从一个人外表来批评他的体格和品行之健全与否,实在是危险的。彻底说起来,欧洲人生活于温暖适当的公寓而享用奢华之摩托车,其适宜于生存,远不如中国农夫之住居低矮而不知消毒之茅舍中。凶恶系天然生存于婴儿与野人天性中之品性,也不是退化之征象,倒是畏惧痛苦,才真是退化之标志。一条狗倘只知道吠而不会咬,常被牵引遨游于市街,给妇人们当做玩物,这种狗只能算是一条退化之狼。就连具有约克·邓姆赛(Jack De Mpsey)式之勇猛,亦不足在竞技场之外自夸人类之光荣,他只能矜傲其工作之力量而享受舒适之生活。就是进化比较高等的几种动物,它们的身体组织,具备较为敏感而精密之机构,更具有特殊技能与较大之生活力,而且有比较优良之意志,此等动物亦非必尽属壮健与清洁之动物。体格及品行健全与否之真问题,人类与一般动物无异,乃在于他的工作之能力怎样,他怎样善于享乐其生活,并他的怎样适宜于继续生存。

观夫眼前的自然环境,就很可以明悉数千年来文化生命所生种种效果的明显痕迹。中国人民业已使其生活适合于其社会的文化的环境,而此环境所需要者,为一种持续的精力,一种抵抗的、消极的力量,因此他已丧失了大部分智力上、体力上之进攻和冒险之才能,此种才能本为原始森林中祖先生活之特性。中国人发明炸药之兴致至为幽默,他利用此种发明物来制作爆仗以庆其祖父之生辰,仅此一端,可知中国人之发明力,乃系沿和平之路线而进行着。在美术上工尚精细过于活泼的笔触,盖出于活力较弱而性格较为温和的本性。在哲学上他的爱尚情理过于攻势的辩论,真可由他的圆颐而轮廓浅平的脸蛋儿见其特征。

轻视体格上之勇武和活动,并普遍地怠于奋斗生活,密切地影响于体力之退化。城市中之布尔乔亚阶级,感受此种影响尤为显著。这样的情形,倘遇拥挤于街车中或举行竞技会,彼时欧洲人与中国人比肩而立,则更易观察。不卫生之生活方式与饮食过量之习惯,说明中国布尔乔亚阶级何以多具萎垂之肩膀与无神之目光的外形,欧洲学龄儿童与中国学龄儿童之先天的差异,亦属很易明了。在运动场上,总可以发现欧洲父亲或欧洲母亲所生的孩子,他的敏捷、活泼和体力的充盈,一切皆较为优越;而忍耐力和学艺比赛则较为逊色。

许多住居上海的外国寓公,对于中国友人的冷落生疏的态度,无不诧异。彼等固未知中国人不耐作费力之长谈,而于应用外国语言时为尤甚。是以凡中西合伙的伙伴,不论婚姻上或商业上的,辄中道而分离。其故盖缘于欧洲人之不耐华人迂缓舒徐,而华人则不耐西人之躁急好动。从中国人之眼光观之,美国爵士乐队指挥之摇膝颤动,和欧洲人在船舶舱面上带跳带跑的大步走路法,简直可令人笑痛肚皮。

蒋先生和宋先生是稀有的例外,其他中国政治领袖大多不耐刻苦工作,他们的工作态度是不甘效牛马之任重致远,而欲享受高等文明人之生活,其人生观即为不屑“劳形役性以自疲”。故蒋先生、宋先生之所以能成为最高领袖,即在其具有较高之坚定本能与耐劳苦之精力,宋先生曩年辞财政部长职时,曾引用中国俗语“力大如牛”以自喻其健康,而并未托词于任何糖尿症、肝脏病以至精力交瘁等,以为辞职之口实。“称病辞职”固为一般无耻官僚之惯技,中国官吏每当政治上发生困难,辄扬言旧病复发,至所何病,则精神上、体质上之病恙,名目繁多,自肾弱胃伤以至头昏脑聩,倘欲开一名单,真可塞满一新式医院之全部病房。其实所患者皆属政治病耳。

中国政治领袖又有一特性,即一登政治舞台,大多不复继续求学生活,亦不复从事写作——只有孙中山先生为唯一之例外——而当其发挥议论,洋洋洒洒,则人人以第一流大学者自居。倘使中国领袖中会有《托洛茨基自传》那样的巨著出世,那算是超乎尘世可能的奇迹。虽至中山逝世十二年之今日,市上犹找不出一本中国人自写而内容优美的传记。也找不到正确信实之曾国藩、李鸿章和袁世凯等之传记。

至于一般大人先生,走进衙门,则捧一杯清茶,谈谈无涯无岸之山海经;回到公馆,则嗑嗑瓜子,优哉游哉,就此消磨了一辈子光阴,犹得谓之“学者的风度”。此等事实,又可说明为何中国名家作品的集子中,所收的材料总是宝石样的短诗、精细小品文、替友人著作捧场之短序、墓志铭、简短游记等,占去百分之九十五之篇幅。当一个人挨不上掌权势,还是以文雅为上策;当一个人谈不到欺侮人,才非讲情理不可。吾人曾能几度遇到像司马迁、郑樵、顾炎武那样的人物,他们的伟大著作,昭示我们一种不屈不挠的雨果(Victor Hugo)、巴尔扎克(Balzac)的精神。这是两千年大磕其头的奴隶生活所能给予一个民族的遗产。

试将人民之毛发肌肤审察一下,也能告诉你数千年足不出户的文明生活之结果。通常男人家脸上缺乏髭须,虽有亦极疏落,为此种生活后果为一个示例,因此中国人一般即不知使用家常刮须刀。至如男人家胸膛上丛毛尨茸,在欧洲所在多有,在中国则未之前闻;更若妇女樱唇之上而留些小髭,在欧洲数见不鲜,在中国目为情理之外。非但此也,据医家所说,以及其他著作之记载,谓中国妇女之私处童山濯濯者,实繁有徒,俗谓之“白虎”。中国女人之毛孔较欧洲女人为细,故其皮膏纹理较为柔而美,而肌肉因亦较为软弱,实为缠足制度所培育而成之结果。此缠足制度表现另一种女性美。鉴于此种实效,广东新丰之养鸡家,将雏鸡自幼禁闭之暗栏中,使一无盘旋之余地,因是新丰鸡以肥嫩驰名,其味殊美。中国人之腺分泌想来也必较为减少。因为中国人觉得西洋人之所以养成每天洗澡之习惯,目的乃欲解除皮肤所散发之强烈臭气。不过最堪注意之差异,当推中国人之声带,盖比之西洋人颇觉失却一种充实的回响特质。

关于五官感觉之内容,著者未有深切之研究,但耳目之应用,尚称优良,殊未可非议;至于中国人嗅觉之灵敏,可由其烹饪之特长一点见之。北平方言,当一个人说到“吻小孩子”的动作,叫做“闻”小孩子,这实在是极正确的表白:因为吻小孩子实际上的动作,却是“闻嗅”,这亦足以表示中国人对于嗅的观察之精细。在中国文学里头,亦不少同义于法语作品Odeur de femme中的美丽辞藻,举其浅显者,则有玉人芳泽、绮骨香肌、花容月貌、兰质蕙心,甚至芳名芳龄,无往而不芳,无往而不香,然亦不可谓非曲尽其妙。反之,对于冷、热、痛楚、嘈杂声浪之敏感性,中国人远逊于白人;其故缘于中国人在家庭自治体制度下饱经磨折,对于此等困苦之逆来顺受,已成习惯,我们的“神经”或许即因此而得受西人之恭维,亦未可知。中国人有几种特殊美艺,具有纤巧之天才,足证其感性之精细——如中国之一般手工艺出品,大可负责证明——而相对的关于遭遇痛楚,则感觉至为低劣迟钝;中国人民于领受痛苦的忍耐力之强大,真可谓匪夷所思!

三 新血统之混入

但中华民族之得以继续生存,非仅赖粗线条的神经之忍耐力,实在他们所以能生存以迄今日,却有赖于吸收蒙古民族之成效。此乃一种系统发育的生理移植所发生之作用,你可以观察每一次新血统的输入,必继之以文化上奇葩之开放。观乎中国人民一般的体力情况,很容易发觉他们并未能全然逃免衰老的文化生命之定数,因而发生一种特征,遇有较为新兴而好战之民族向之进攻,辄无法自图挽救。中华民族的生命,好像是在迂缓而安静地向前蠕动着,这是一种沉着坚定的生活的范型,不是冒险进取的生活的范型;其精神与道德习惯亦相称而具和平与消极之特征。这就是历史上常间歇地被北方民族所征服的根源。政治上,这个民族曾经数度被此等侵略者所灭亡。问题至此转至“怎样在此政治上被压迫的环境下,保持其原来之民族”。不是她如何挡拦侵略之军事煞星,有如都尔战争(Battle of Tours)中基督教国联合抗拒回教军之所为;而是她如何在侵略魔手下维护其生存,而且,事实上反吸收了侵略民族的新血胤,转以自荣,而能不丧失其民族特性并保持固有文化之存续。是以中华民族的生命,好似用一种特殊的范型鼓铸出来的,故其祖先的奋斗力的丧失,不致即陷于种族本质与抵抗力之丧失,此种种族本质的抵抗力存在之关键,即为中华民族继续生存之关键。

新血统之混入,很可以说明中国人民今日所具种族自存力之程度如何。历史上,新血统的混入,往往巧遇于相间有定率的周期,大约每间隔八百年,为一个转变的周期,好像是中华民族革新所需的规定时期,而促起此种定期的大改革的,乃为内部道德机构之腐化,而非外来之侵略。《中国科学美术》杂志曾载有D.J.S.Lee的一篇论文,标题为《中国战祸之周期循环》,内容系将中国历代之战乱,做一统计的研究,证明此等一治一乱的循环期,其前后距离大致有一种准确的定率,而非出于偶然。骤思之,如非人事演变中所可能的现象,而李博士则条分缕析,凿凿有据,不可不加以注意。

照李博士说来,中国历史简直很容易每八百年分做一段落,为一个周期。每一个周期的开始,当为一祚命短促而军威强盛的皇系,结束连绵不息的内战而统一中国,此后继之以四五百年之治平时代,过此时期,则朝代又将一易,而起伏不断之内战又起,马上使京都自北南迁,然后形成南北对峙之局,险恶之形势日甚一日,最后跌入异族统治的深渊而结束此一周期。历此乃周而复始,重演过去循环,中国复重新统一而光复本族之统治权,此时期必开放文化上新的光彩。

每一个循环,其史迹之演进,在它的时间上与前后的因果上,表现出一种不可理解的机械式的合同性,故上一循环与下一循环,其形貌如出一辙。像李博士所说:每一循环的相当时期,大约适当文化发扬期之初期,总有一次伟大工程之兴筑,然每度必遭不幸之毁灭。第一周期中,有秦始皇的雄伟的万里长城,以及华丽的阿房宫,曾几何时,阿房宫便毁于火,延烧绵赓三月之久;第二周期,则隋代有运河之开凿,隋炀帝也建筑过瑰伟的离宫,穷奢而极侈;第三周期,则有长城之改筑,此改筑之形式,即遗留至今之面目。当明代永乐皇帝之际,曾开凿几条新的运河,并兴建水闸,著名的《永乐大典》亦为这个时期的一大功业。

此等循环期包括:(一)从秦代到六朝鞑靼民族之入侵(前221—588年),凡八百三十余年;(二)从隋朝至蒙古族入侵(589—1367年),凡七百八十年;(三)目前之一周期,自明初以迄今日,这一个周期还未届结束的期限,但由过去六百年之史迹观之,其演进仍恪遵前期之轨迹,明清两代之五百年太平,好像已完成了它的任务,一八五〇年之太平军革命,掀起了第一阵内战的大波,吾人现正处于荒乱与战祸交进的上升阶段上,此交进之进展,务求所以相称于历史遗传之法式,一九二七年之迁都南京,便可见之。

故吾人直可未卜先知此后两百年之局势:南北之分裂,北部中国之被异族所征服。真将一一重演乎?

李博士又说,前乎第一周期之周代,其史迹演进亦复相同。周代为中国文化第一次放光彩的时期,周室始祖践祚于公元前一一二二年,凡历九百年而灭亡。第一个半期四百五十年,那时中国内部比较平静而强盛,及至公元前七七〇年,已受西北异民族之压迫,京都不得不东迁洛邑,从那时起,战争不息,列国诸侯之并吞攘夺,纠纷日甚,中央政府渐失其统驭封建君主之权力。自公元前七二二年至前四八一年,为孔子编年史《春秋》一书之断代纪年,此时期因谓之春秋时代。自公元前四〇二年至前二二一年则谓之战国时代,彼时楚国逐渐膨大,控占疆土几包括中国南部开化居民区之全部。此周期至秦民族崛起,始皇帝并吞诸侯而统一中国,乃告结束。秦民族乃混合有未开化民族之血胤及外国风俗习惯之新兴民族。

此种事实,宜以人种学的、经济的并气候的原因来解释,而人口过剩,要为一主要原因。然在其自然法则下,可以维持四五百年之治平。世界任何各国,能保持和平及其文化连绵四五百年之久者,历史上殆缺乏先例。中国何以能独处例外,殆无理由可以解答。但试将中国文学史作一观察,似可发现另一显明之解释。每当南北分裂,扰攘纷纭之际,道德机构之崩坏,常反映于诗歌及其他文学作品,本章第一节所举之几首小诗,可见一斑。第一周期北方民族入侵之时期,称为六朝,自东晋以迄隋室统一中国,此一时期中,华北完全被制于蛮族的战胜者统辖之下;第二周期的北族入侵,始自南宋而迄蒙古民族建立之元朝,这一时期的社会风尚之女子气,以及文学风格之卑下,适当于六朝时之生活,六朝以浮华绮靡之骈体文著称;而宋元之际,则发育一种优柔色情之词曲,此等诗文,其风格所以为卑下,并非失于字面之贫乏,而失于字面之过于繁缛;凡铺文陈词,其字义之轻重深浅,分别务求精细工巧,不复含孕淳朴之田野风味,却为扭扭袅袅,浓艳细腻之闺阁气。中国人在此等时期中的表现常有一种文学声韵上的新嗜好,一方面产生精细的文学艺术批评,并崇尚风雅的贵族生活习惯。

因为那些时期中,吾们常见绘画与书法之发达,贵族阶级起而传袭艺术之系统,中国文学批评至六朝时始第一次抬头,而中国第一大书法家王羲之,出身于贵族家庭,亦适当于这个时期。政治的萎弱失统,往往与艺术之纤巧并存,而此时期之南朝各君主,在政治上无力自保其皇位之安全,却能写得一手好诗。帝皇诗人如梁武帝、南唐李后主,皆为短祚之君皇,而是情诗的圣手;南宋徽宗,则为出色的画家。

不过种族对抗的细菌,却也在这种时候下种,因为北朝之雄主,只在朝廷的权力上把握住胜利者的地位,其下层基体仍为汉族。雄武的北魏统治阶级,属于鲜卑族,不但接受汉族文化,且公开相互通婚;南宋时代之金(满族)情形亦复相同,其机体内容,大部仍为汉人。如此史迹之演化,实为一种发酵作用之进行。此等时代又为文化上接受异族影响的时代,第一周期末之佛教及印度雕刻之传入,第二周期末之蒙古戏曲及音乐之传入,均为历史上不可忽视之例证。至于人种混合的最清楚的实效,可发现于今日北方人语言与体格上之特性。他们那含有粗涩的变音的言语,高巍的体格,有趣而质朴的性情,都为其特征。异族血胤的混合与文化之交织,即为中华民族所以长存之一大原因。

四 文化之巩固作用

但上面所述,犹不足以解决全部问题,问题乃在中华民族如何始能挨过此等定期的政治危机而不致灭亡于侵略者铁蹄之下,如罗马之消失于郎巴特人;他们的民族持续力及其吸收异族之性能苟藏于何种特点?只有将此等问题作深切之观察,始能对于今日之情况,获得一真实之认识。

所谓民族本质及民族持续力,可以说一部分是先天的,一部分是文化教育的结果,至中国布尔乔亚阶级之倒退的特性,实有助于使汉族挨过政治灾祸,而吸收异族血胤以渐达于革新,乃为另一问题。在巩固民族持续力的文化力量中,最有价值者,当首推中国之家族制度,盖其组织既已十分完密,原则又阐明至为详细,故任何人均不能忘却本人祖系之所属。此种绵赓万世而不绝之社会制度,中国人视为超越现世一切之珍宝,这样的心理,实含有宗教意味,加以祖先崇拜之仪式,益增宗教之色彩,故其意识已深入人心。

如此组织完善而含宗教性之家族制度,一旦与家族意识脆弱的异族人民相接触,便发挥宏伟的效用。野蛮民族或其混血儿,必乐于加入家族,而分享家族世系延续之一部分,并沉醉于一种美妙的理想,觉得一个人的躯壳虽死而其灵魂不灭,仍能生存于家族生命之巨川中。家族制度又为激发生殖量之直接诱因,盖欲令林氏禋祀不绝,必须为林氏生产嗣续,欲使林氏枝叶繁昌,则生产儿孙尤以愈多为愈妙也!

或许中国之能吸收河南犹太种人,端赖于家族制度之作用。现在河南的犹太种人,已全部同化于中国,他们的传统的不食猪肉之习惯,已成过去。犹太人之民族意识,早经埋没于维系着家族组织之中国人的较大民族意识中,结果在人种变化的园地上获得一伟大的新收获。至于种族意识比犹人为弱,自尊观念比犹人为低的民族,例如鞑靼民族,若侵入中国疆域,土著的汉族常保有超越乎侵略者的优势,其理固甚明显。故不问政治上之变化果将伊于胡底,中国的家族制度将永远结合中华民族为一个整体。

另一巩固中国社会机构的文化力量,为中国社会上固定阶级之完全不存在。因是地位晋升之机会绝对公开,人人得经由考试制度以取功名。家族制度的存在,使子孙繁育,扩大民族之量,而考试制度之施行,则选拔才智,鼓励求学,提高民族之质,二者相辅而行,使中华民族永久长存,不可灭息。考试制度之确立,始自唐代,其雏形则脱胎于汉代之选举制度。中国俗谚有云“将相本无种”,实即为考试制度之基本原理。自夫魏晋以后(3—4世纪),选举监督权的变更,演成一种新的制度,设立所谓“九品中正”,专司评定当地人物,供作政府用人的标准,各级中正系取本处人在诸府公卿及台省郎吏有德望者充任,中正既为官吏,多接近豪门世族,评议人物因而往往有偏私之弊,殊有利于权势之家而失选举之实,致当时有谚:“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于是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故晋代曾产生特殊之贵族阶级。

唐代确立之考试制度,所谓“科举”,其内容虽不免经下代屡屡更改,制度本身则延至一九〇五年寿终正寝,一直维持仕途上开放之门户,使人人得由贫贱进取功名。不过科举制度在性质上不免近于机械化,不足以吸引天生的奇才,只适宜于选拔中程式的干才,故可视为知识考试。此种制度使乡村的才干之士,不断向城市移入,借以补充上层阶级之种族精力之消耗,一面复维持内部人才再生之周期循环,此种作用,于社会的健全至关重要。吾人概观千数百年来之史迹,深信此种考试制度对于统治阶级之品质上定已发生汰劣过优之效用,故能维护社会之巩固机体。

然其作用有更重要于此者,则为统治阶级不独来自农村,他们且复归于农村。因为乡村典型的生活,常被视为最理想的优美生活,农村的理想表现于艺术哲学及生活者,如此深植于一般中国人之意识中,应亦为今日民族健康之一大因素。中国生活典型之创始者能于原始的生活习惯与文明二者之间维持一平衡,其手段岂非巧妙?岂非此健全的本能,导使中国人崇尚农耕文明而厌恶机械技巧,并采取一种单纯的生活?岂非此健全的本能,发明人生的愉快而能使不致劳形役性,因而在绘画中、文学中,一代一代地宣扬着“归田”思想。

因为越接近自然,越能保持体格上与道德上之健康状态。生活在乡村里的人不会腐化,生活在都市里的人才会腐化。一般学者以及住居城市烦腻了的小康之家,自然而然不断发生赞美田园生活的呼声。著名学者之家书及家训里头,随处充溢着这样的理想,不啻描绘出中国“文明的容貌”之一重要表情,它对于中华民族之长存,实有微妙而渊博之贡献。著者暇时曾随手选出一篇郑板桥致其介弟之家书,内容天真可爱,堪列于世界伟大作品之林:

吾弟所买宅,严紧密栗,处家最宜。唯是天井太小,见天不大,愚兄心思旷远,不乐居耳。是宅北至鹦鹉桥不过百步,鹦鹉桥至杏花楼不过三十步,其左右颇多隙地;幼时饮酒其旁,见一片荒地,半堤衰柳,断桥流水,破屋丛花,心窃乐之;若得制钱五十千,便可买地一大陂,他日结茅有在矣。吾意欲筑一土墙院子,门内多栽竹树草花,用碎砖铺曲径一条,以达二门;其内茅屋二间,一间坐客,一间作房,贮图书史籍、笔墨、砚瓦、酒钟、茶具其中,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论文赋诗之所。其后住家主屋三间,厨房二间,奴子屋一间,共八间;俱用草苫,如此足矣。清晨日尚未出,望东海一片红霞;薄暮斜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便见烟水平桥。家中宴客,墙外人亦望见灯火。南距汝家百三十步,东至小园仅一水,实为恒便。或曰:“此等宅居甚适,只是怕盗贼。”不知盗贼亦穷民耳,开门延入,商量分惠,有甚么便拿甚么去;若一无所有,便王献之青毡亦可携取,质百钱救急也。吾弟留心此地,为狂兄娱老之资,不知可能遂愿否?

这一篇文字,可以说是中国文学的典型情绪。此种郑板桥之田园思想基于其同情于贫苦农夫的诗意,此诗意天然趋合于道教精神。至于曾国藩之田园思想则基于保存家族的理想,故密切接近于孔教之家族制度。田园生活的思想,实即为社会制度之一部分,这社会制度使家族成为政治教育制度的一个单位,并为政治教育制度的一个分部,而政治教育制度又使乡村成一单位。曾国藩身居显要,手握兵权,而其致子侄辈的家书,辄复殷殷以奢侈生活为戒,勉以耕种菜圃,施肥养猪之务,此等勉励朴素勤劳之劝告,盖含有希望保守家族繁荣之目的,其意固甚明显也。

假令朴素能令家族之繁荣持久,则同样亦可使国家之繁荣持久。曾国藩的理想,很容易明了,他以为:大抵仕宦之家,子弟习于奢侈,繁荣只能延及一二世;经商贸易之家,勤勉俭约,则能延及三四世;而务农读书之家,淳厚谨饬,则能延及五六世;若能修德行,入以孝悌,出以忠信,则延泽可及七八世。

故曾国藩以养鱼、养猪、种蔬、种竹,为内政四要,其致诸弟家书中云:“……家中种蔬一事,千万不可怠忽。屋门首塘中养鱼,亦有一种生机,养猪亦内政之要者,下首台上新竹,过伏天后有枯者否!此四者可以觇人家兴衰气象,亦所以恪守祖训,示范儿孙,宜时时留意……”其着重淳朴盖如此。

自颜之推(531—约590以后)家训以降,如范仲淹(989—1052)、朱熹(1130—1200),以迄陈宏谋(1696—1771)、曾国藩(1811—1872)各家家训,此勤勉淳朴而崇尚简单生活之家族理想,总是一致地坚持着,而且被认为民族最有价值的传统道德律。家族制度多少交织于田园风味的生活理想中,二者具有不可分离的性质。Simplicity一字是希腊文中一个大书特书的字;“淳朴”二字,在中国文中亦为一个大书特书的连语。好像因为人类既知道了文明的利益,同时又感觉到它的危险性。人类知道了生活的幸福与快乐,同时却警戒着它的朝生暮死的性质;危惧于为造物所嫉妒,故宁愿生活较为淳朴而享较长久的天年。因为享受了人生过分的幸福,中国人想来,会减损此生之福分。所以“人当趋福避祸,两加审慎!”明季某学者曾说“人当取较清淡之幸福”,一般中国人胸中,皆具此同情的心理。盖人生幸福富有不确定性,而返璞归真为唯一防护之方法。这是无可非议的,中国人由直觉而知之。他们欲求家族之长存,而却收其效于民族。

五 民族的童年

由此看来,中国人民之避免政治堕落的危机,乃由于其天性之不信任文明而保持原始生活之习惯。因而中国人所谓之文明,似应用施以修改之意义去领会它,即一种文明,乃爱好原始状态之文明,而非为与原始状态脱离之文明。当然,这也不是一种万应药膏的文明,它非能永远保证无流血暴乱的时期,亦不能使战争、饥荒、水灾绝迹于尘寰。

过了两千年可称为文明的生活,仍能产生这样的生活史料,使文学家得资以写出一部出色的故事,像《水浒传》。《水浒传》的时代背景是那样的恶劣腐败,至有人肉可食之感,不啻揭露了文明大破坏的社会机构之谜,宋江、李逵以及其他梁山好汉,虽距离孔子时代已历一千五百年,但是吾们不觉他们是代表衰老了的文化的人物,而毋宁说是文化晨曦中的天真的孩子。他们生长于生活尚无保障的时代。中华民族受了孔子教化的洗礼虽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时期,这个民族的生命好像倒并未达到成熟衰老的年龄,而享受着绵长的童年生活。

于是不免引起民族机构上绝大的一个有趣问题:倘把中华民族当做一个人种学上的实体,她所表现的特性,果真不像老年人而像童年时代,远未届达民族的成熟期乎?这一点,可以分几层说,中国在文化上是年老了,而种族的生命却是还年轻。这一个理论,现代人类学者间已有不少同持此说。葛雷菲士·泰勒(Griffith Tayler)因而把中国列入人类进化之最幼层,哈夫洛克·蔼理士(Havelock Ellis)亦指亚细亚人民为民族的近于婴孩之特性者,盖鉴于亚细亚人民犹保存由儿童淳朴天性所发生的柔顺、融和,而近于原始人民的本质,尚未达于特性的发展期。故“延长之童年”,似较为适宜之名词,若施以“幼稚性”“停止发展”“沉滞性”等名称,则易滋误解。

中国的文化沉滞是一个人仅观察外表而不明了内在生活所发生的错误概念。你只消想想近代中国瓷器的发达,它不是像西人所想象,以为是从孔子时代就发展而遗传下来的,却直至第十世纪,这种工艺才始萌芽,随后缓缓进步,迨十七世纪康熙乾隆年间,始达到完美之境地,这一个时期,离吾人不远,宛似犹在目前。漆器、印刷、绘画之进步,亦殊迟缓,但每一朝代,总能推进一步。大名鼎鼎的中国作风之绘画,产生迄今,亦未满千年,这是中国旧文化的晚近时期。在文学方面,你也只消看散文诗和奇情小说的发达之晚——《水浒传》与《西游记》应认作散文诗及奇情小说——它们的完成期,应在十四世纪后,距离孔子、老子之生卒年代几及两千年。

很可怪,中国古代未有散文诗,或许它们是遭了厄劫而散失了,竟未剩留一丝痕迹到现代。纪事诗至汉代始出现,且产品不多。戏曲发达于元代,时已十一世纪。幻想小说如《西游记》出于同时,那时中国人的理想受了佛教思想的刺激,像这样的小说,仅至第九世纪始行萌芽,发达成熟,犹为十四五世纪(明代)事。清初为小说发达之最盛时期,《红楼梦》即于此时出世,此书堪与《克拉丽莎》(Clarissa Harlowe)相匹敌,而适又为同时期的产品。假令中国文化生命在孔子后数世纪便繁荣而萎谢,如希腊天才之命运,则所能遗留给吾人者,恐只少量之德行格言及民间歌谣而已,安复有伟大的绘画、小说、建筑以光耀此世界的艺坛?这样的史实,闻之一若吾人所盼望者,不是像希腊与罗马之文化,在他们的年轻的黄金时代,发育成熟而达全盛期;而盼望民族的童年时代之延长,历数千年而后达于全盛期,那时或仍兴奋着以期精神上之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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