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曳航  作者:三岛由纪夫

“洛阳”号于一月五日起航出港了,然而龙二并未随船离去,而是照旧客居在黑田家里。

雷克斯于六日开门营业。“洛阳”号抛下龙二而去令房子感到轻松快慰。

临近中午时分,她才来到店里接受涩谷经理和店员们的拜年。

在没来店铺上班的这段时间里,英国的商品代理店邮来了数打商品的发货单。


收货人:横滨雷克斯有限公司

货单号:1062-B


船名为“理想乡”号。商品包括男士套头毛衣和背心两打半,三十四、三十八和四十号尺码的裤子一打半。总计八万二千五百元。再加上一成佣金,一共是九万七百五十元……如果把这些东西放上一个月,五万元的利润是十拿九稳的。因为这些商品中的半数都是老主顾的订货,所以至少有一半可以立即售出。通过一流代理店订购英国商品的优势就在于无论商品被搁置多久也不会降价,因为对方已经指定了零售价格。如果低于此价出售,交易就会停止。

涩谷经理来到房子的办公室里,这样说道:

“本月二十五日,杰克逊商会有个春夏季商品展览会。已经发来了请柬。”

“是吗?看来又要和东京的百货公司批发部竞争了。不过,那些人都是一群睁眼瞎。”

“他们自己都没穿过好东西,哪里会懂呢。”

“没错。”

房子在台历的那一天上做了记号。

“明天要一起去通产省[日本通商产业省的略称]喽!我最怕和政府官员打交道了。我就只管赔笑脸,一切都拜托你了。”

“没问题。在那些上了年纪的下级官员中有我的老友。”

“以前你也这么说过。这下可派上用场了。”

雷克斯为了迎合新顾客的爱好,已经与纽约的一家“男士城乡用品店”建立了特约关系。信用证虽然已经到手,可相应的进口许可证却必须亲力亲为。

此时,瘦削且酷爱打扮的老经理正站在办公桌对面。房子忽然想了起来,她望着对方的骆驼牌背心的领口问道:

“对了,涩谷啊,你身体怎么样了?”

“不大好啊,我估摸着是神经痛,痛感正在四处扩散。”

“看过医生了吗?”

“还没有,正赶上过年。”

“可你不是从去年年底起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吗?”

“年底没有时间去看医生啊。”

“还是早点去看医生的好啊。你要是病倒了,我可就束手无策了。”

老经理暧昧地笑了笑,用苍白且长满老人斑的手触摸着系得颇紧的领带结,神经质地确认着结打得如何。

女店员走进敞开的房门,报告说春日依子来了。

“好嘛,怕又是拍外景吧。”

房子下了楼梯,向庭院走去。春日依子身穿貂皮大衣,没有随员陪伴,正独自一人俯身观看陈列着商品的橱窗。

她只买了一点东西——兰蔻牌口红,鹈鹕牌女式钢笔等。房子随后邀请她共进午餐,这位颇有名气的女演员竟然高兴得脸上泛起了光彩。房子把她领到一家名叫“桑托尔”的餐馆。这家法国小餐馆位于西之桥对面的小胡同里,是快艇选手们的集聚地。经营者是一位在法国领事馆一直干到退休的老美食家。

房子开始用审视的眼神观察起这位单纯、或者莫如说是感觉迟钝的女人的孤独。依子去年追求演技奖的目标已经彻底化为泡影。她今天来到横滨,无疑是为了躲避社会上对在演技奖评选中败北的女人的关注。其身边虽然簇拥着一帮溜须拍马的人,可能够与她实实在在交往的,却只有这位并不十分亲密的横滨进口洋货店的女老板。房子暗自决定,用餐时决不提起演技奖的事。

两人就着这家餐馆引以为荣的自家秘制葡萄酒,品尝了普鲁旺斯鱼汤。依子看不懂法语写成的菜单,房子替她点了菜。

“老板娘实在是漂亮啊。我要是长成您这模样就好了!”

大骨架美女依子说道。房子心想:还没有人对自己姣好的容貌如此等闲视之呢。依子乳房坚挺丰腴,眉清目秀,鼻梁高耸。却只因口唇略呈呆傻状,便为一种莫名其妙的劣等感饱受煎熬。她认为自己之所以没能摘得演技奖,大约就是因为自己在男人的眼里更像是一道鲜美得过了劲儿的佳肴。为此,她苦恼不堪。

房子观察着眼前这位不幸但颇有名气的漂亮女人。对方一边在女服务员递出的签名纪念册上快慰地签名,一边隐隐透出心满意足的神情。通过依子签名时的神态,就可以明显看出她的情绪如何。从她现在签名时犹如醉酒一般的慷慨劲头上看,如果有人求她,即使是献上自己的一只乳房,她也会在所不惜。

“这个世上值得信赖的,也只有那些影迷了。不管他们有多么健忘!”

进餐时,依子一面点燃细长的进口女士香烟,一面粗鲁地说。

“我也不值得信赖吗?”

房子以捉弄的语气问道。之所以这样发问,是因为房子已经看透了依子对这一提问必会做出的幸福反应。

“如果不相信你,我就不会到横滨来了。说起朋友,也就只有你一个呀!真的!请你相信我的话……我呀,最近从未有过如此安逸的心境啊!这都是托了老板娘的福呀!”

依子再度用房子最讨厌的叫法称呼着房子。

墙壁上悬挂着具有历史意义的快艇水彩画,它们分别是十七世纪的“玛丽”号和十九世纪的“美利坚”号等。在这家小小的餐厅内,只有餐桌上的红格台布鲜明耀眼。此时,店内除了她们以外再无其他顾客。北风在窗框外呼啸。报纸从窗外空荡荡的街道上翻滚掠过。灰色的仓库墙壁遮住了视野。

依子披着貂皮大衣吃完了这顿饭。由金色链环穿缀而成的沉甸甸的项链在其胸部微微曳动,使人联想到神轿一般威严的、挂在胸前的稻草绳[挂在神殿前表示禁止入内或新年挂在门前取意吉利]。她神色满足,就好像是一名在辛劳的空闲时间里坐在向阳枯草地上的高大女工,饕餮过后希冀摆脱飞短流长的俗世和自己的野心。

无论幸福与否,这个从旁观察总是理由脆弱的女人抚养着十名亲属。就在这一瞬间,其生活能力的态势,可谓栩栩如生地映现在了房子的眼中。她的动力便是自身的美貌,可依子本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房子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寻觅的理想倾诉伙伴正是此人。于是,房子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在诉说的过程中,因为陶醉于所诉事端的幸福感中,故而将那些不该说的细节也都娓娓道出。

“这么说,那两百万元的存折和印章都交给你了?”

“我再三推辞过,可是……”

“干吗推辞呀。好一个男子汉啊。金额本身对你来说虽然微不足道,可那份心思让人高兴不是?如今这世上居然还会有这样的好男人呀!你再看看往我身边凑的那帮男人,都是一些居心叵测的吸血鬼!你呀,真是走运呐!”

房子为依子那令她始料未及的处事能力所瞠目。问完情况以后,依子立刻麻利地向她面授了如下机宜:

第一,作为结婚的前提,应该请私家侦探社进行调查。届时,要提供被调查者的照片并准备大约三万元的费用。如果着急的话,一周以内就可以出结果。依子说她碰巧知道一家值得信赖的侦探社,随时都乐于介绍。

第二,这种担心可能有些多余,不过跑船的人往往会染上那种脏病。所以,得带着他去房子信赖的医院,相互交换健康证明。

第三,孩子的问题。因为是男孩儿和继父的关系,所以与后妈不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更何况如果孩子把他视为英雄来崇拜(他如果在本质上是一个和善的男人的话),那就一定会和睦相处下去。

第四,丝毫也不能让男人游手好闲就那么待着。如果想将来把他培养成雷克斯的老板,正好又赶上涩谷经理人老体衰的当口,那就尽早,最好明天就让他去店里熟悉业务,打打帮手。

第五,从存折一事看,他不是个鼠肚鸡肠的男人。不过,海运界自去年以来就严重萧条,轮船公司的股票也全都一路下跌。毫无疑问,他是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改行,不再干跑船的行当了。因此,房子虽说是个寡妇,可也没有必要徒然自卑。应抱有完全平等的态度,注意莫让对方小瞧了自己。

依子就上述事宜,向年长的房子做了简略细致的说明。一直被房子视为傻瓜的女人这番井井有条的话语和神态,令房子惊诧不已。

“你怎么会这般有主见?”房子感慨万端地问道。

“说穿了其实很简单。我嘛,以前也有一个想嫁的男人。于是就对我们公司担任制片的董事说了。你应该知道,提起光映公司的村越先生,那可是一个响当当的干将。不愧是村越先生呀,他根本就不提我的工作、人气和合同之类的事。首先对我露出灿烂无比的笑脸,说完‘恭喜了’之后,就把刚才我对老板娘你说的那些内容列举了出来。我嫌麻烦,就全都委托给他了。一周后便水落石出——那男人与三个女人有染,还有两个私生子,此外还是一个病秧子,整天游手好闲。他居然打算结婚后把我的家人全都扫地出门,自己什么都不干,整天享清福!怎么样?男人嘛就是这副德行。当然,也有一些例外。”

就从这一瞬间起,房子开始憎恨依子了。然而,真正不可思议的是:在此时的憎恨之中,已经包含了踏实而正直的资本家的愤怒。房子觉得,依子无意识的讥讽,并非只是单单针对龙二一人,同时也是对房子清白的家世和教养,黑田家稳重而有品位的氏族家风,乃至是对享尽天命的丈夫的名誉等的整体性污辱。

其实,房子不仅成长过程与依子完全迥异,其人生际遇也不可能与依子雷同。房子咬着嘴唇在心中暗忖:

“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她明白这个理儿。眼下没有办法,毕竟和她还是店铺和主顾的关系。”

房子本人也没有意识到,她正站在与去年晚夏那个激越而突发的热情完全相悖的立场上怒火中烧。心底里,与其说是在为龙二而恼怒,莫如说是为了丈夫去世后,自己苦心经营至今的这个母子两人的健全家庭在怄气。依子的讥讽在房子听来就仿佛是世人对自己的“轻率之举”所给予责难的最初一击——这是房子尤为恐惧的。就在适宜的“美满结局”即将回报自己的“轻率之举”之际,依子却故意说出了不吉利的话……房子为自己故去的丈夫而气恼,为黑田家而气恼,为登而气恼——终因那源自不安的满腔怒气而面如土灰。

“我的眼光可与这个混账女人不同。如果龙二是劣迹斑斑、游手好闲的男人,怎么可能被我看中呢。别看我这样,眼光还是健全可信的!”

房子的如是思量,就等于是在否定自己去年夏天那股不可思议的激情。其内心的嗫嚅突然沸腾高涨,危险的心声几乎就要破口而出。

——然而依子却仍在悠然品尝着餐后的咖啡,丝毫没有觉察到房子内心的动摇。

依子忽然微微挽起左边的衣袖,显露出白皙手腕的内侧。

“请你一定保守住这个秘密呀。是你老板娘嘛,所以才告诉你。这个,就是那次事件留下的伤口。我,用剃刀割开了这里,自杀未遂。”

“哎呀!怎么没见报啊?”

房子旋即恢复了常态,生硬地问道。

“村越先生四处奔走,硬把消息给压了下来。不过,可是流了好多血呀!”

依子高高地抬起手腕,楚楚可怜地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遂即将手臂送到房子面前,让她看个清楚。伤口已经变成数条杂乱的白痕,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分辨。毫无疑问,这些伤口当初就很浅,要不了人命。房子蔑视这些伤痕,于是便特意做出一直辨认不清的样子,慢慢查验着。

房子又变回了雷克斯的女老板,皱着眉头同情地说道:

“哎呀,真可怜哪!如果那时你出了意外,日本该会有多少人为你流泪啊!这么漂亮的身段,岂不是太可惜了?你可要答应我啊,今后再也不要干这种事了。”

“不干了,就是有人求我,今后也不会再干这种蠢事了。如果我死了,全日本总会有一些人为我哭泣的。我现在就是为了他们而活着。老板娘也会为我流泪吗?”

“岂止是流泪呀?好啦,打住!”

房子以无可比拟的宽容语调说道。

按理说,委托依子推荐的那家优秀的侦探社好像不太吉利,可是眼下的房子受要强心驱使,很想从同一家侦探社得到相反的结果。

“这件事就那么办吧。刚好明天我要和店里的经理去东京办事。办完事后,我就把经理甩掉,独自去一趟侦探社。能在你的名片上写上几句介绍的话吗?”

“小意思。”

依子从鳄鱼皮女式手提包内取出方才刚刚买下的女式钢笔,接着又在包里胡乱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一小张自己的名片。

八天后,房子给依子挂来一个很长的电话,自豪地这样说道:

“这是向您表示谢意的电话。真的非常感谢您!一切都按照您的吩咐进行……是的,非常成功啊……调查报告特别有意思。三万元,便宜极了。念给您听听好吗?现在有时间吗?那就权当陪我,请您听听吧。

特殊调查报告书

所命事宜调查结果如下。

详细内容为:

一、关于冢崎龙二事宜

(一)客户指定事项——当事人履历内容属实与否,有无异性关系及同居事实,其他。

当事人履历一如申请人所知,毫无出入。其母正子在当事人十岁时死亡。其父始,在东京都葛饰区区政府供职,丧偶后不曾再娶,专心抚育儿女。家宅于一九四五年三月的空袭中被烧毁。其妹淑子于同年五月因斑疹伤寒故去。当事人自商船高中毕业后……

哎呦,都是这样的腔调,多么拙劣的文章啊。下面的一段就跳过去不念了……说什么‘至少没有长期维持至今的异性关系,同居关系自不必说,即便过去也绝无长期恋爱情史’。怎么样?这种表达方式……当事人略为乖僻,工作方面极为热心,责任心强,身体健壮,无任何既往病史。到目前为止的调查结果表明:未见当事人近亲及其他人有精神病或其他遗传性疾患征兆……然后,然后,对啦,当事人并无任何金钱借贷关系,也未曾向公司借债或预支款项,金钱方面可视为洁癖类人物。与同事相处未必融洽……可只要能跟我相处融洽就行了……啊,怎么样,我的客户小姐!那我就挂了。实在是感谢您。您真是个热心肠的人呀!无论如何也要再次对您表示谢意。那么,就盼着您近期再次光临啦……您问他?是的,也已经遵照您的吩咐,从两三天以前就来店里实习了。下次您光临时可以介绍给您。好的,好的,实在是感谢!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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