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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着打瞌睡的女孩乌金的牙齿 作者:万玛才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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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 那时候,我的作文总是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念来念去的。 那时候,我们村里还没有一个大学生,我们村里的人总是说这个孩子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成为咱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那时候,我的父母已经为我的将来骄傲了。 那时候,我自己也为自己的将来骄傲着。 那时候,我记得我写的作文的第一句话总是“在英明领袖华主席的领导下,一举粉碎了万恶的‘四人帮’。”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从报纸上学来的,还是从老师嘴里听说的。 那时候,老师布置给我们的作文题目总是大同小异,也不用多想,就写下开头的那几句话。 直到彻底粉碎“四人帮”之后,我成了一名初中生,我的作文的开头的第一句话也完全地变了。我记得语文老师第一次布置的作文题目是“一件小事”。我记得那篇作文我写得很感人。在班上念的时候,也感动了很多同学。下课后,老师问我你写的这件小事是不是一件真实发生的事情,我说这不是真实发生的,这是我编的。老师就有点失望,说以后写作文不能胡编乱造,一定要写自己的真情实感。 初一开始,我就迷上了看小说。三年下来,大概看了几十本小说。初三毕业时,我的数理化一塌糊涂,基本上没有一门及格的。初中也差点没能毕业。班主任老师说我们再怎么培养你,你也不可能成为一名大学生,劝我不要再念了。我听了班主任的话,没再继续上学,就此停止了学业。这样,我也就自然而然地没能成为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这令我们村里的很多人失望,更令我的父母很失望。 回到村里后,很多人找我替他们给远方的亲戚写写信,给上级某个部门写写报告什么的,我因此也在村子里有了一些名声。真正让我在村里名声大振的,是有一年公社干部来我们村里推广改良羊,带来了两只新疆的种羊,放到我们村里那些母羊中间,几个月之后产下了很多奇形怪状的小羊羔。我把这件事绘声绘色地写成一篇报道寄到了省上的报社里,很快就被发表了。报社在寄来八毛三分钱的稿费的同时,还给我寄了一张证书,上面写着“本报特约通讯员”的字样,还赫然盖着一个红色的公章。没过几天,公社的秘书也来到我们村,说公社书记很器重我,没想到咱们这儿也有这样一个知识分子。村里人很快对我刮目相看了,说这个家伙将来肯定能成为一名国家干部,很多人家主动表示愿意把女儿嫁给我。我的父母又开始为我骄傲了。 但是我最终也没能成为一名国家干部。 几年后的一天,有人来找我。那时候公社已经不叫公社了,叫乡;大队也不叫大队了,叫村。来找我的那个人是乡上的秘书,就是原来公社的那个秘书。他是开着乡上的那辆破吉普车来的。 秘书对我说:“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你做。” 我看着秘书说:“什么事?” 秘书说:“这件事一定要保密!” 我问:“到底是什么事啊?” 秘书严肃地说:“咱们现在的书记你知道吧?” 我说:“我不知道。” 秘书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连自己的父母官都不知道啊?” 我确实不知道,就说:“我真的不知道。”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就是以前咱们公社的书记,还夸过你是个人才呢!” 我知道是谁了,就说:“噢,我知道了。还没换吗?” 秘书说:“咱们的书记工作能力那么强,怎么可能随便换呢?” 我说:“我还没见过咱们的书记呢?听说很胖是吗?” 秘书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哎,你这人!胖是人家富态,你想想看要是一个瘦得像猴一样的家伙当我们的书记,那不被人家耻笑死吗?” 我有点烦他,就说:“你快说到底是什么是吧?” 他很认真地说:“是这样的——” 之后,他又犹豫了一下说:“还是先不说了,你到时就知道了,现在跟我走吧。” 我说:“你不说我就不走!” 秘书说:“就是咱们书记的事。” 我说:“书记的什么事?” 秘书说:“走吧,又不是带你去上刑场。” 我问:“你这样我不放心。” 秘书说:“你不用担心,我们都安排好了。” 我还想问什么,秘书指着我的脸说:“这件事,只有你和我知道,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就是你的父母也不能知道。要是别人知道了这事,到时我会找你算账!” 我说:“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事,怎么可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秘书说:“总之,这件事你就不用过问太多,你就把它当成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完成就是了。现在跟我走。” 一听到这话我就没再多问什么。 秘书费了好大的劲才发着了那辆破北京吉普,他和吉普车都发出了老牛喘气似的声音。 那辆吉普车平常是书记的专车,所以看见我坐在了那辆吉普车的副驾驶的位置,我们村里的很多人很惊奇,甚至一个中年男人跑上来把头伸进车窗问:“你是不是就要成为国家干部了?” 秘书显出很看不起那个人的样子,把他的头从车窗里推出去,说:“走开,走开,我们有重要的事!” 说着,秘书就发动吉普车往前开去了。 我听见那个中年男人还在后面喊:“你要是成了国家干部千万不能忘记我们啊!” 后来我听说我被北京吉普拉走后,村里很多人去问我的父母我是不是成了国家干部了,父母说不知道,还惹得很多村民不高兴了呢。 我被秘书直接拉到了县上的一所学校门口。 我们下车后,秘书把我拉进了学校里面。 学校里面有一些人走来走去的,秘书对着那些人笑,那些人也对着秘书笑。 我和秘书就坐在了一排教室旁边的一棵树下的阴凉里。 那天的天气很热,教室的窗户都开着。 我问秘书为什么在这儿,他也不说。 秘书说他出去买两瓶汽水回来,让我在这儿等着,不要走开。 秘书出去没多久,从窗户里飞出了一块被揉成一团的纸。 那团纸正好掉在了我的前面不远处。我看了看,没理它。 秘书很快就回来了,一手拿着一瓶汽水。右手那瓶已经喝了一半了。 他把左手那瓶递给我说:“喝吧,喝吧,太凉快了!” 我接过汽水,一口喝掉了大半瓶。 秘书突然发现了我前面不远处的那团纸,指着说:“这是哪来的?” 我说:“从对面的窗户里飞出来的。” 秘书说:“那你怎么不早说啊?” 我说:“说什么?” 秘书说:“说从窗户里飞出了这团纸啊!” 我固执地说:“为什么?” 秘书瞪了我一眼,就拿起地上的那团纸,扔掉手里的瓶子,拉起我说:“走。” 他把我拉进了一间老师的宿舍里。里面的办公桌上堆着很多作业本。他把那些作业本推到一边,让我坐在椅子上,然后郑重其事地打开了那团纸。 我看见那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字:“一件小事”。 我问:“这是什么?” 秘书说:“这是个作文的题目。” 我问:“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秘书说:“写个作文。” 我说:“为什么?” 秘书说:“不要问为什么了,会写吗?” 我说:“当然会写,念小学时就写过。” 秘书说:“那就写吧,写个一千字就可以。” 我看着秘书,不太明白的样子。 秘书说:“一个小时之后我来拿。” 说完把自己的手表放在了我前面的桌子上出去了。 没过一分钟,他又开门把半个脑袋挤了进来,说:“好好写,一定要写好!” 我怕他烦我个没完没了,就说:“好,这个好写。” 他就把脑袋从门缝里给收走了。 我就开始写,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东西。 我脑子里除了小时候写的那篇作文,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就按我记得的样子,把蹦出来的那些字写在了纸上。 半个小时就写完了。我看时间还早,就开始数字。 我数了一遍是一千一百一十六字。我又数了一遍,还是一千一百一十六字。 我没数第三遍。我又看了看表,还差十分钟。 这时,秘书进来了,说:“快写完了吗?” 我说:“早就写完了,等着你呢。” 秘书说:“没想到你写这么快,再看一遍吧。” 我说:“不用了,已经看过了。” 秘书说:“这次这个作文非同一般。” 他让我有点烦,就干脆说:“我只能写到这个样子了。” 他又问我:“多少字?” 我说:“一千一百一十六字。” 他说了声“好”,就拿着稿子走了。 中午,秘书说带我去外面的一个饭馆吃饭。 我们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但他没有点菜。 我说:“我们吃点什么吧,我有点饿了。” 他说:“再等一会儿。” 我就要了一个馒头吃。他瞪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我快吃完那个馒头时,来了一个女孩,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秘书见到她赶紧起来给她让座。 女孩却站着说:“咱们随便吃点什么吧,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秘书赶紧说:“好好。” 女孩仔细看了我一眼说了声“你们点完出来,我在外面等”,就出去了。 秘书在点一些随便吃的东西。我有点生气,说:“怎么,不在饭馆吃了吗?” 秘书说:“中午就随便吃一点,晚上再请你吃好吃的。” 说完也不等我的回答,提着东西出去了。 女孩在一块树荫下面等我们。 秘书走过去从包里拿出一些吃的让女孩吃。 秘书也拿出一些吃的让我吃。我没吃,他就自己吃了起来。 女孩一边吃一边看着我说:“你怎么不吃啊?” 我说:“我吃过了。” 女孩说:“你吃了什么?” 我没好气地说:“我吃了个馒头!” 女孩就瞪着秘书说:“你怎么就只让他吃了个馒头?” 秘书赶紧说:“本来是要一起吃饭馆的,怕你时间不够,就没吃嘛。” 女孩说:“噢,原来是这样啊,晚上咱们吃好吃的。” 我没太理他们。 女孩吃了一点之后,对我说:“今天的作文是你写的吧?” 我说:“是我写的。” 女孩说:“写得太感人了,我觉得这次我肯定能考上。” 我莫名其妙地看看女孩,又看看秘书,问是怎么回事。 秘书这才说:“她是咱们书记的女儿,今年考大学。” 我一脸茫然的样子。 女孩看看我,又看着秘书说:“我还以为他知道呢!” 秘书说:“为了保密起见,我就没跟他说明。没事,他就是我们乡上的。” 女孩这才看着我说:“你写的那篇作文太好了,我抄着抄着都感动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继续说:“我抄着抄着,还掉了几滴泪,忍不住用袖口擦,监考老师看见了过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被自己写的作文感动了。监考老师就笑着说那你写的作文一定很好,赶紧擦干眼泪写吧。” 说完,她就笑了。 我和秘书也看着她笑了。 她又看着我问:“你写的那件事是真的吗?” 我说:“我的小学老师也问过这个问题。” 她说:“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说不是真的,是我瞎编的。” 她说:“哦,我还以为是真的呢,不过真的挺感人的。” 秘书也想说什么,她就说:“你们就聊一会儿吧,我要打个盹。” 说完就靠着后面的树睡着了,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秘书看着我有点奇怪的样子,就说:“咱们书记的女儿有个奇怪的习惯,中午到了这个点上就要打会儿盹,而且不用躺着,站着就可以。” 我用奇怪的眼神再次看了一眼女孩。 大概过了十分钟,女孩就醒来了,说:“好了,我得去考试了,咱们晚上去饭馆吃好的。” 那天下午,我有点急事回了村子,没能和秘书、女孩一起吃上那顿饭馆里的好饭。 回去之后,我写的那篇叫《一件小事》的文章的内容总是在我的脑海里萦绕,我凭着记忆把那篇文章写在一个作文本上,寄给了报社。 过了一个月,乡上的秘书找我了。 他问我:“你是不是给报社投过一个稿子?” 我犹豫了一下说:“投过。” 秘书说:“昨天报社的给乡里打电话,让我们去问问你,你写的是真的事情还是假的事情?” 我说那是我编的。 秘书说:“我知道了,你写的是假的事情。” 秘书说:“报社的也没说你写了什么。你写了个什么?” 我说:“随便写了个东西。” 他没再问什么。 他给我带了一包烟,我打开点上一支说:“你什么时候请我去县上的饭馆吃顿好吃的啊?” 秘书笑了,说:“你这家伙,你还记着那事啊?” 我也笑着说:“我还记得那个中午我饥肠辘辘只吃了一个馒头。” 秘书就笑,说:“到时一定补上,过段时间我一定开着乡上的北京吉普接你去县上吃顿好吃的。” 我看着他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说:“怎么?你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说:“不是不是。” 他要走时,我从我家门口的鸡窝里掏出几个鸡蛋给他带上。 给他鸡蛋时,我问他:“那个女孩后来考上了吗?” 秘书说:“什么那个女孩,你应该说咱们书记的女儿。” 我就笑着把鸡蛋塞到了他的兜里。 他说:“她考上了,现在在省城的一所大学上学呢。书记很高兴,书记说一定要好好感谢你。” 我就说:“好事,好事,上大学是件好事啊。” 秘书说:“你写东西这么厉害,你怎么就没上大学?” 我说:“上大学对我来说可能就是下辈子的事了。” 秘书莫名其妙地笑着。 我也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秘书又很认真地说:“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了,不过还是得保密啊。那件事只有咱们三个人知道,咱们得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报社寄来的报纸。我在上面的文艺版上找到了我寄出的那篇稿子。我看见在标题“一件小事”后面的括弧了写着“小说”两个字,右下角还有我的名字。我突然觉得变成铅字的这些密密麻麻的东西不是我写的,而是别人写的。 没过两天,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件事。秘书也开着北京吉普接我了。 他一见我就说:“恭喜你的小说发表了,书记也很高兴,特意让我过来祝贺你,还让我带你去县上的饭馆好好吃一顿。” 我问:“我那个真的算小说吗?” 他说:“上次我来问你,你写的是真的事情还是假的事情,你说你写的是假的事情之后,我就知道你写的是小说了。” 我说:“我没说我写的是假的事情,我说是我瞎编的。” 他说:“都是一个意思,小说就是瞎编的,写的就是瞎编的事情。” 我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秘书也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小说的题目怎么觉得那么熟啊?” 我说:“是吗?” 秘书说:“是啊。” 我说:“你想不起来吗?” 秘书说:“实在想不起来。” 我说:“鲁迅也有一篇叫‘一件小事’的小说,你可能是说那个吧?” 秘书马上恍然大悟地说:“噢,就是那个,我还背过那个小说呢!不过已经不记得那里面说什么了。” 我笑着说:“那里面就写了一件小事。” 村里的很多人也知道了这件事,又看着乡上的秘书开着北京吉普来接我,就更加好奇了。上次那个中年人把脑袋塞进车窗里说:“这次你是不是真的成了国家干部了?” 我笑着说:“我没有成国家干部,我有个文章发表在了省上的报纸上了。” 那个中年人说:“发表?什么是发表?” 我说:“就是说省上的报纸上有我写的一篇文章。” 那个中年人更加兴奋地说:“那比当国家干部更厉害了,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我随口说:“十块钱。” 中年人说:“我不相信。” 我说:“就是十块钱,我没骗你。” 中年人说:“那太少了,太少了,应该多给点!” 秘书把中年人的脑袋推出了窗外。 这次,秘书真的把我拉到县上的一家饭馆里吃了一顿好饭。 一个月后,我真的也就只收到十块钱的稿费。 又过了一个月,乡上书记的女儿来我们村里找我了。 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看见她就脱口而出道:“站着打瞌睡的女孩!” 她有点生气的样子,说:“你称呼我的名字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啊!” 我说:“那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喊道:“怎么,你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上次没告诉你吗?”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上次没告诉我。” 她的语气平静下来,说:“哦,对不起,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我的名字叫卓玛。” 这次,我的语气倒变得有点惊讶了,说:“什么,你也叫卓玛?” 她说:“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个叫卓玛的女朋友啊?” 我说:“没有,没有,我没有女朋友,我的阿妈的名字也叫卓玛。” 她笑了。 我说:“你怎么来找我了?” 她说:“怎么,我不能来吗?” 我说:“不是。”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件小事’了。” 我说:“惭愧,惭愧。” 她笑着说:“那应该是我写的,怎么就成了你写的了?” 我有点不自在,说:“我不该把那篇文章寄给报社的,我也没想到报社会登那个。” 她还是笑着说:“我开玩笑的,那就是你写的,我当时就觉得写得挺好的,那次我的作文肯定得了高分。” 我说:“你考上大学我很高兴。” 她说:“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去县上的饭馆吃好吃的。” 我说:“秘书上次已经请我吃过好吃的了。” 她说:“那是他请你,这次我请。” 我说:“那我请你吧,用报社寄给我的钱,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些。” 她说:“报社给了你多少钱?” 我说:“十块钱。” 她说:“这么少?我以为发表文章可以拿到很多钱呢!” 我说:“没有,就十块钱。不过够咱俩吃一顿简单的饭。” 她说:“那好吧,为了不让你以后在心里长期地感到愧疚,这次就让你请吧,咱们吃个简单的就行。” 临走前,我从我家鸡窝里掏出几个鸡蛋让她带上。 她把鸡蛋拿在手上,打了个哈欠说:“我的瞌睡来了,我得站着打个盹,就十分钟。” 我赶紧说:“好好,那你先把鸡蛋给我吧。” 她把鸡蛋给了我,然后靠着一棵树打起了盹,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大概一年多之后,我又见到了她。 那年夏天,我参加了省上报社办的一个特约通讯员培训班。 一天中午,她来看我了。我也搞不清她怎么知道了我在这儿,我没问。 她的样子有点变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有点羞涩地看着我说:“我请你去吃饭吧。” 我说:“你现在还是个学生,我请你。” 她说:“没事,一顿饭我请的起。” 我也就没说什么。 我说:“你还有站着打瞌睡的习惯吗?” 她笑了,说:“有啊,怎么会没有呢?我从小时候起就有这个习惯了。每次在课堂上看闲书被老师逮着,罚我站着,我就趁机睁着眼睛打瞌睡呢。” 我笑了,说:“你这个站着打瞌睡的女孩!” 她说:“我记得你上次这样称呼我时感觉怪怪的,这次就好多了,感觉还挺亲切的,说实话,还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我呢。”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 她说:“你怎么样?有女朋友了吗?” 我摇摇头,说:“还没有。” 她就说:“你怎么还不找个女朋友啊?我已经有个男朋友了。” 我说:“那挺不错的。” 她说:“是挺不错,那个男孩挺喜欢我,我也挺喜欢他的。” 我说:“那就好啊。” 她说:“不过,我心里也挺烦的。” 我说:“怎么了?” 她说:“你还记得我阿爸的那个秘书吧?” 我说:“记得,当然记得。他怎么了?” 她说:“他一直在追我,每周都给我写一次情书呢。” 我说:“那你怎么办啊?” 她说:“我知道他从我上高中时就喜欢我,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我说:“其实他也不错的,上次还请我去县上吃了一顿好吃的。” 她就笑了,说:“你这人!” 我说:“我怎么了?” 她说:“人家请你吃了一次饭,就那样替人家说好话!再说那还是因为我才请的你呢!”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他人还是可以的。” 她说:“哎,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我就没说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的瞌睡来了,出门前我得打个盹。” 我说:“那你就在床上躺一会儿吧。” 她说:“不用,我站着眯一下就可以了。” 再次见到她是在两年以后,在她的婚礼上。她的新郎是乡上的那个秘书。他们给我发了请柬。开始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去了。 婚礼上有很多人。很多人我都不认识。那时候,她已从大学毕业,分到了我们县上的一个单位里。那个秘书还是我们乡上的秘书。 他们敬了一圈酒之后,就到了我跟前。 秘书搂着她的腰对我说:“来,我们两口子敬你一杯酒!” 我喝了酒,说了些“吉祥如意”“早生贵子”之类的祝福的话。 她一直看着我,最后才说:“谢谢你能来!” 我笑着说:“你这个站着打瞌睡的女孩结婚我当然要来了。” 她就笑了,说:“从现在开始我就不是什么站着打瞌睡的女孩了,从现在开始我是站着打瞌睡的女人了。” 我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她说:“这个区别就大了,你还没有结婚,你就不知道这个区别了。” 我说:“是吗?” 她说:“你也该找个女人结婚了。” 我说:“再说吧。” 她又说:“我看了你写的那些小说了。” 我说:“哎,那些都是瞎编的。” 她说:“编得挺好的,我喜欢看。” 我说:“今天你跟平时不一样。”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他的新郎秘书在应酬着旁边的客人。 这时,主持人把他俩给拉走了。 她走了几步之后,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但是我一下子就记住了那眼神,再也忘不掉。 主持人让他俩给客人们介绍认识和恋爱的经过。 秘书很兴奋地介绍着,我听着听着觉得秘书的讲述中有百分之七十是瞎编的,就像我写的那些所谓的小说一样。 我站在一个角落里,远远地看着在新郎旁边的她。她脸上堆着一点装出来的笑,很虚弱的样子。 后来,我看见她把头靠在了新郎的肩膀上,脸上挂着笑,看上去很甜蜜、很幸福的样子。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那是她在站着打盹。 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 那次,我去县上办点事情,就在县城的那个十字路口见到了她。 她一见到我就站住了,她怀里的孩子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我走过去,看了看她的孩子。 孩子很漂亮,不到一岁的样子。 她不太理睬孩子在哭,只是看着我。 我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她说:“是个女孩。” 我说:“长得挺像你的。” 这时,她笑了笑,笑得有点勉强,说:“是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就说:“是啊。” 她看了一眼孩子又不说话了。 我有点尴尬,说:“他呢?” 她说:“你不知道他当了你们乡上的乡长了吗?”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他。” 我说:“没有什么事。” 她就转移了话题,说:“我请你吃个饭吧。”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我们就去了一个很安静的饭馆。 她点了很多菜,我说咱们吃不了这么多,她说随便吃吧。 我吃了一点,她一点也不吃。 我说:“孩子有奶吃吗?” 她笑了,奇怪地望着我说:“没想到你还懂这个?” 我说:“生下我后,我妈就没奶了,我爸只好买了一头奶牛。我是喝着牛奶长大的。” 她说:“挺好的。” 她毫无顾忌地把奶子露出来,给孩子喂奶。 我看了一会儿她的脸说:“你怎么了?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你不开心吗?” 她说:“你看着我像开心的样子吗?” 我就没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喜欢他,跟他在一起我开心不起来。” 我说:“那你怎么还跟他结婚?” 她说:“他是逼我跟他结婚的。” 我很奇怪,就问:“他怎么逼你了?” 她说:“就因为你写的那个叫‘一件小事’的作文。” 我不明白,继续问:“什么?” 她说:“你写的那篇作文的草稿一直在他手里,我上大学时他就威胁我要是不做他的女朋友就要把那件事情捅出去。后来——” 我一下子明白了,说:“没想到他会这样。” 她说:“哎,不说了,这些都是命。” 小孩又哭了起来。 她把一个橡皮的奶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停止了哭。 她看着孩子的脸,眼睛里露出了慈爱的光。 孩子慢慢就安静了,睡着了。 她把孩子放在一边看着我的脸。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看着我的样子让我有点不自然,就问她:“你还像以前一样站着打瞌睡吗?” 她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说:“自从结婚之后,我就没有这个习惯了。有时候累了,想站着打会儿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说:“也挺好,这个习惯不好。” 她笑了笑站起来说:“我得去看我爸爸了。” 我说:“你爸爸怎么了?” 她说:“我爸病了,在住院。” 我说:“那他还是我们那个乡上的书记吗?” 她说:“你这人真是孤陋寡闻!他早就不是了,他退了都两三年了。” 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去看看他吧。” 她看了看我说:“走吧。” 我在医院看到了她的父亲。 他的父亲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我有点意外地说:“我听说您不是很胖吗?怎么这么瘦啊?” 她的父亲的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说:“哎,就这样,一下子就瘦成这样了。” 他说他早就听说过我,他还感谢我帮他女儿写了那篇作文。 我说:“我当初不应该写那篇作文。” 他说:“我当初也不应该做那样的事,可是为了这独生女我还是做出了那样的事。” 我设法安慰了他几句。但是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那样的安慰已经对他没有丝毫的作用了。 半年之后,她的父亲去世了。她没有告诉我,我是从别人口里听说的。我专门去看望了她。 我去时已经办完了葬礼,家里没有多少人。 小孩在她的怀里笑着,看上去长大了一点点。 我没见到她的丈夫,就问:“他呢?” 她说:“办完葬礼他就走了,他说他的工作很忙。” 我没再说什么。 她说:“我想跟他离,但是他不肯。” 我说:“孩子都这么大了,能过就过吧。” 她说:“这样过还不如死了。” 我想了想说:“那就离吧,有什么离不了的。” 她说:“他还是拿那篇作文威胁我。” 我说:“对不起,我害了你。” 她笑了,说:“要不是那篇作文,我怎么可能认识你呢!” 我没有说话,看着他。 她也看着我说:“谢谢你来看我。” 我说:“你不要这样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 她看上去憔悴了很多。 我看着她就像在看着另一个人。 过年时,我在县城遇见了她的男人。 他看上去也很沧桑。 他见到我还是很高兴的样子,说:“今天有时间吗?我请你去这里最好的饭馆吃顿好吃的。” 我也笑了,说:“都多少年了,你还记着那些事。” 他说:“当然记得。” 我们就去了一家高级的餐厅。 他点了很多很贵的菜,但是我不想吃那些。 我们把菜摆在桌子上,慢慢地让它变凉。 他喝了几口,脸就红了。 开始我没喝,只是看着他喝。 后来,在他的鼓动下,我也开始喝了起来。 喝完了一瓶之后,他说:“听说她父亲去世后你去看她了?” 我看着他说:“是,我去了,你不在。她说你工作忙,去了乡上。” 他说:“没错。我是在乡上。” 我说:“那个时候,你应该留下来陪她。” 他说:“她说不用我陪她。” 说着他就哭了起来。 我安慰了他几句,他哭得更厉害了。 他边哭边说:“我很喜欢她,从她上高中开始我就很喜欢她。” 说着,他抱住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抱紧我说:“我是真心喜欢她,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 他说:“那她怎么就不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你喜欢她吗?” 我说:“你说什么呢?” 他说:“她喜欢你,我知道。” 我说:“你醉了。” 他说:“干脆你娶她吧。” 我觉得我的脸都红了,往自己嘴里灌了几口酒就跑出去了。 一个月后,我去乡上找他。 乡上的秘书看着我的样子,在门口拦住了我。 我说:“我找你们的乡长。” 秘书说:“他现在在开会。” 我说:“我不管,我现在就要见他!” 秘书还是拦我,我就一把推开他,冲了进去。 里面确实在开会。我顾不上那么多,直接走到他面前说:“你把那篇作文还给我!” 他马上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但是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现在在开会,开完会我们再聊。” 我撕住他的领口说:“你现在就给我,你不给我今天就和你没个完。” 那些来开会的人看着我们俩,看得他的脸都红了,红到了脖子根里。 他生气了,也撕住我的领口想推开我。 我一拳就把他打翻在了地上。 乡里派出所的民警冲进来把我给带走了。 我被拘留了三天就放出来了。 我出来那天,他在门口等我。 他看着我说:“你确实触犯了法律,我也没办法帮你。”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说:“你不要记恨我,咱俩去喝酒吧。” 我俩又去喝酒了。 我俩喝了很多,吃了很多,也吐了很多。 那天晚上我睡在了他的宿舍里,早晨醒来才知道。 我头疼欲裂,根本爬不起来。 他很早就起来熬了一锅羊肉汤在等我。 他看着我说:“快起来喝个羊肉汤吧,喝了羊肉汤头就不痛了,就舒服了。” 我喝了一碗羊肉汤,果然舒服多了。 我离开时,他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说:“拿去吧,你的作文。” 我将那张纸拿在手上仔细地看,几乎认不出上面就是自己写的字。 他说:“错不了,就是它。” 我说:“我真的可以把它拿走吗?” 她说:“可以,你拿走吧。” 我有点意外地看着我。 他说:“你一定以为我是个卑鄙、无耻的人。” 我赶紧说:“不是不是。” 他说:“其实,你手里这张纸就是我对她的爱情的证物。” 我说:“爱情这个东西真复杂!” 他说:“你没有经历过爱情你就不懂。其实,她即便没有成为我的妻子,我也不会拿这个东西去害她的。我心里对她那么好,我怎么可能去害她呢!” 那张纸在我的口袋里待了一个月。 一个月里,我一直在想他给我说的那些话。 这一个月里,我经常自言自语地说:“爱情这东西真是很复杂!” 一个月之后,我去了县城,找到她,当着她的面准备用打火机烧了它。 她挡住了我,说:“让我再看一遍吧。” 我就让她看。 她很仔细地看了一遍之后说:“我可以留着它吗?” 我说:“这个东西不好,还是让我烧了它吧。” 她没有说话。 我打着打火机,燃着了那张油腻的、皱巴巴的纸。 那张纸在燃烧时冒出了一缕很奇怪的烟雾。 她看着那烟雾的眼神很迷离。 一年以后,她和他离婚了。 再过了一年,我和她结婚了。 她经常靠在我的肩膀上说:“我要像以前一样打个盹。” 我就直直地站着,让她靠在我的肩膀上。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就像是真的睡着了一样。但是过了十分钟之后,她说:“我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站着打瞌睡了。” 我说慢慢会好起来的。 她就看着我笑,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她的女儿已经六岁了,叫我爸爸。我从心里觉得幸福,就像自己有一个女儿。 过了十年,她死了。她女儿很悲伤,我也很悲伤。 她死后,我经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能想到的都是些幸福的事情。 甚至,她临死的时候的样子也让我觉得很幸福。 她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安详。她抓住我的手说:“将来一定要让女儿读大学。” 我点点头。 她又说:“你一定要教她好好写作文。” 我又点点头,微笑。 她像是记起了一些往事似的很甜蜜地微笑。 我看着她笑,眼眶里的眼泪却不停地打转,只是没有让它掉下来。 她说:“你就让它掉下来吧,这样我就能记住你对我的好了。” 眼泪最后掉到了她的额头上。 一年以后,女儿十七岁了,很漂亮,像她的妈妈。 那年夏天,我带她去考大学。每次考试,我都在教室外面等她。 那天上午考完语文,女儿跑出来了。从她的样子我看不出她考得好还是不好。 我就问她:“考得怎么样?作文题目是什么?” 女儿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我说:“写得好吗?” 女儿说:“我说不准有没有写好。” 我说:“这个题目应该是好写的。” 女儿说:“这么大的题目,太累了。” 我就没说什么。 我给她零食吃,我给她饮料喝。 她好像一点胃口也没有。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她说:“你就让我靠着你的肩膀站着打个盹吧,就十分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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