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无可慰藉  作者:石黑一雄

我发现自己身在一间宽敞的现代化办公室里,和这幢大楼里我所看到过的任何房间都不同。它是一座附属建筑,看上去完全由玻璃搭建而成。房间里没有灯光,我看到黎明终于来临。片片柔和的晨曦映射在一摞摞摇摇欲坠的纸堆、文件柜和散落在桌上的号码簿与文件夹上。办公室里共有三张桌子,但此时只有斯达特曼小姐一人在里面。

她好像很忙,而且,房间里光线很暗淡,难以自如地阅读或写作,而她居然把灯都关了,我觉得很奇怪。我只能猜测她只是暂时关掉而已,以欣赏远方树后日出的景色。事实上,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桌旁,手拿电话听筒,两眼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格空洞地凝望着外面。

“早上好,瑞德先生。”她转过身来和我打招呼,“我一会儿就好。”然后她继续对着话筒说道:“是的,五分钟左右。香肠也是。几分钟后就该开始煎了。还有水果。现在应该准备好了。”

“斯达特曼女士,”我走到她的桌前,“有些事情比何时该煎香肠更急迫。”

她飞快地抬起头,向我扫了一眼,再次说道:“我一会儿就好,瑞德先生。”接着她继续对着听筒说话,并开始记下什么东西。

“斯达特曼小姐,”我的口气生硬起来,“我得请你挂断电话听我说。”

“等一下,”斯达特曼女士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有人在我这儿,我得招待下。马上回你电话。”说着她挂断了电话,盯视着我。“怎么了,瑞德先生?”

“斯达特曼小姐,”我说,“我们初次见面时,您就向我保证会把与我此次访问相关的方方面面全告知我。您会全方位地向我通告我的日程安排以及我需承担的各种事务。我相信您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但是很抱歉,我觉得您大大辜负了我的期望。”

“瑞德先生,我不知您这番偏激之论缘于何故。您有什么特别不高兴的事情吗?”

“我对每件事都不高兴,斯达特曼小姐。我没有得到我所需要的重要信息。也没人告知我我的日程在最后一分钟做了变更。在关键时刻,我也没有得到支持或帮助。结果呢,我未能按照自己的意愿为此行任务做好准备。但是,尽管如此,我仍打算一会儿就上台,尽力为你们挽救那将要成为灾难的夜晚。但是,在我做这些之前,我想问您一个简单的问题。我父母在哪里?他们之前就坐着马车过来了。而我刚才在礼堂里找他们的时候,却没有看到他们。我没有看到他们坐在包厢或前面的贵宾席上。所以我想再次问您,斯达特曼小姐,他们在哪儿?为什么他们没有像您承诺的那样得到细致的照料?”

斯达特曼小姐仔细地端详着晨光中的我,然后叹了一口气。

“瑞德先生,我本来一直打算要跟您说说这件事。几个月前,当您告诉我们您父母想来拜访我们城市的时候,我们大家都非常高兴。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但是我必须提醒您,瑞德先生,我们是从您,仅仅是从您这儿听说他们打算来此地的。这么说吧,在过去的三天里,特别是今天,我已尽我所能想去查明他们到底在哪里。我三番五次地给机场、火车站、公交公司和本城的每一座酒店打电话,但仍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没有人听说过他们,也没有人见到他们。现在,瑞德先生,我得问问您了。您确定他们会来这个城市吗?”

她正说着的时候,一连串疑问在我脑中掠过,我突然感觉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崩溃。为了掩饰我的不安,我转过身,面向晨曦。

“嗯,”我终于开口了,“我当时是非常确定他们这次会来的。”

“您当时是很确定。”斯达特曼用一种苛责的目光盯视着我,显然刚才我大大刺激了她的职业自豪感。“难道您不知道,瑞德先生,为了恭候您父母的到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操透了心,费尽了神?医疗安排,殷勤款待,马匹车辆?本地几位女士花了几周的时间排练了一个节目,来给您的父母在逗留期间解解闷。现在您却说,您当时非常确定他们会来。”

“那是自然,”我笑道,“当时我要是不能十分确定,我也是绝不想给大家添麻烦的。但事实是——”我不禁又大笑一声,“事实是,我当时确定这次他们终于要来了。当然啰,我认为他们这次一定会来,也不是毫无道理吧?毕竟,我现在处于事业的巅峰。我还能再继续这样旅行多久呢?当然,如果我给任何人添了不必要的麻烦,我深感抱歉,但可以肯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们一定在这儿的某个地方。况且,我听到他们了。我把车停在树林里的时候,我听到他们来了,听到了马车声。他们一定在这儿,一定在,这不是毫无道理的……”

我瘫倒在附近的一张椅子上,意识到自己开始抽泣。这时,我突然想到我父母来这城市的可能性是多么渺茫。我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此事如此自信,居然还先后向霍夫曼和斯达特曼小姐讨要解释。我又继续抽泣了一会儿,然后发现斯达特曼小姐正站在我面前。

“瑞德先生,瑞德先生。”她轻柔地重复道。我抑制住眼泪,她和蔼地说:“瑞德先生。也许这里还没有人曾向您提起过这件事。但曾经有一次,那是好几年前了,您父母确实来过这座城市。”

我停止抽泣,抬头望着她。她冲我一笑,接着慢慢走向玻璃窗,再次凝视外面的晨光。

“他们一定是一起来度假的,”她说,目光依旧停在远处。“他们乘火车过来,在城里待了两三天。照我说,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您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声名显赫,但是,您也绝非无名之辈,所以呢,有个人,也许是他们住的酒店里的人,问他们是否和您有关系。您知道,他们这么问是因为他们的名字和他们是英国人。于是这件事就这么传开了,说这对和蔼、年迈的英国夫妇是您的父母。那时虽没有今天这般兴师动众,但他们着实被照顾得很周到。几年后,当您名声远扬时,人们想起了这件事,想起了您父母曾来过这里。我本人对他们的到访没有很多记忆,因为当时我还太小。不过我记得人们在谈论这件事。”

我仔细盯着她的后背。“斯达特曼小姐,您不会是为了安慰我才告诉我这些的吧?”

“不,不,全是真的。谁都可以证实我说的话。正如我所说,我当时只是个小孩,但这儿有很多人都可以告诉您这些。另外,这一切都被完好地记录在案。”

“那他们看上去开心吗?他们有没有一起欢笑,有没有享受度假?”

“我保证他们很开心,瑞德先生。大家都这么说,他们乐在其中。事实上,每个人都记得他们是非常开心的一对。彼此体贴,情投意合。”

“但……但我想问的是,斯达特曼女士,他们有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我想问的这个……”

“他们当然得到了很好的照料。而且他们很开心。在此逗留期间,他们一直都很开心。”

“您怎么记得这些的?您不是说您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吗?”

“我所说的是每个人都记得的东西。”

“如果您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在我来这儿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人跟我提起过呢?”

斯达特曼小姐犹豫片刻,再次转向树林和晨曦。“我不知道,”她轻声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您说得对。人们没有像你想象的那样大谈特谈。但是这也没错啊,我向您保证。我从儿时就记得非常清楚。”

外面开始传来鸟儿的鸣叫声和歌唱声。斯达特曼小姐继续盯着远方的树木,也许童年时的其他记忆正在她脑海里浮现。我朝她望了一会,然后说:

“您说他们在这里受到了款待。”

“嗯,是的,”斯达特曼小姐几乎耳语道,双眼依旧盯着远方。“我肯定他们受到了款待。那一定是个春天,这儿的春天可美了。还有老城区,您已亲眼目睹它有多么迷人。过往的普通人会给他们指点一些地方。历史建筑、工艺品博物馆、桥梁。无论哪儿,假如他们想停下来喝杯咖啡,用些点心,却又不知道要点些什么——或许是因为语言的问题吧——服务员会非常热情地帮忙。噢,是的,他们一定非常享受在这里的时光。”

“可是你说他们是坐火车来的。有人帮他们拿行李吗?

“火车站的搬运工会立刻帮他们的。把所有行李搬到出租车上,然后出租车司机会看管行李。把您父母送达酒店,就那样。我相信他们甚至都不用考虑行李的事儿。”

“酒店?是哪家酒店?”

“一家非常舒适的酒店,瑞德先生。那个时候最好的酒店之一。他们一定非常喜欢那里。享受在那里的每分每秒。”

“我希望酒店离主干道不是很近。我母亲历来讨厌交通噪音。”

“那时候,当然,交通并不像现在这样是个大问题。我记得小时候我经常跟伙伴们在居民区的街上跳绳或者打球。毫无疑问,今天的孩子们可不行啦!噢,是的,我以前常那样,有时一玩就是几个小时。不过回到您的问题,瑞德先生,”斯达特曼小姐转向我,面带怅惘的微笑,“您父母那时住的酒店远离交通要道。是家田园式的酒店。它现在已不复存在,但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给您看张照片。您想看吗?您父母住的那家酒店?”

“非常想看,斯达特曼小姐。”

她又笑了笑,穿过房间,走向桌边。我以为她想打开一个抽屉,但在最后一刻她改变方向,走向办公室的后墙。她举起一只手,拉住一根粗线,开始往下拉一幅像挂图似的东西。我马上发现那不是挂图,而是一幅彩色大照片。她继续往下拉,几乎拉至地面,滚轴发出“咔哒”一声,紧紧卡住了。她走回写字台,打开阅读台灯,将光束导向那幅照片。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们俩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幅照片。酒店看上去像是一座缩小版的童话城堡,由上世纪的疯狂国王建造而成。它矗立在一处陡峭峡谷的边缘,峡谷覆满蕨草和春花。照片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从山谷背面拍摄的,构图明快悦目,很适合做成明信片或日历。

“我相信您父母当时就住在这个房间。”我听到斯达特曼小姐说。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根指示棒,指了指酒店一座角楼上的一扇窗户。“您看,他们可以看到很美的风景。”

“是的,没错。”

斯达特曼将指示棒朝下指,但我继续盯着那窗户,努力想象窗外的景象。特别是我母亲,她一定会喜欢这样的景致。即使是在艰难的日子里,即使她需要长期卧床,她依旧会因这样的景色而深感欣慰。她会看着微风吹过峡谷,拂动蕨草和树上的绿叶,树木盘根交错地沿远处山谷的斜坡攀援而上。她也一定会喜欢眼前广阔的天空。我注意到照片中最前面——右边一角,横穿底部——有一截山路,很有可能摄影师就是从这儿拍摄的。几乎可以确定,我母亲会从她的房间里看到这条山路。这样她就可以一窥远处那转瞬流逝的当地生活。奇特的车子或杂货车会从中经过,甚至也许是一辆二轮马车;有时是一辆拖拉机,或者是几个徒步远足的孩子。这些景象必定会让她无比开心。

最后,当我继续看着窗户的时候,我又开始哭了,并不像刚才那样无法抑制,但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流下脸颊。斯达特曼小姐注意到了我的眼泪,但这次她好像觉得没有必要制止。她朝我微微一笑,然后转回那幅照片。

突然,房门上响起了一下敲门声,我被吓了一跳。斯达特曼小姐也愣了一下,说了声“抱歉,瑞德先生”,然后径直朝门口走去。

我转过身,看到一位身着白色制服的男子走了进来,身后拉着一辆餐车。他将车子放在门槛的中间,顶开那道门,然后望着窗外的晨光。

“今天是个好天气,”他说,依次冲我们微微一笑。“您的早餐,小姐。要把它放在那张桌子上吗?”

“早餐?”斯特曼小姐一脸茫然。“应该是再过半个小时送过来的嘛。”

“冯·温特斯坦先生吩咐现在开始供应早餐,小姐。我觉得他是对的。一般人都在这个时间用早餐。”

“噢。”斯达特曼小姐依然一脸困惑,她回头朝我看了一眼,仿佛在寻求帮助。随后她问那位男子:“外面的一切……都好吗?”

“现在一切都好,小姐。当然,布罗茨基先生晕倒之后,有过一阵恐慌,但现在大家都很开心,很享受。您看,冯·温特斯坦先生刚才在门厅做了一场精彩的演讲,他说这座城市有辉煌的历史文化遗产,值得我们引以为傲。他提到在过去的岁月中我们取得了许多成就,指出了其他城市所面临的糟糕问题,而那些问题在我们这里都根本无需担忧。这也是我们所需要的,小姐。很遗憾您没有在场聆听。听了那演讲,我们大家都为自己和我们的城市感到高兴,现在人人都怡然自得。瞧,那儿有几个人。”他指了指窗外,果然,外面微弱的灯光中,依稀可以见到几个人影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缓慢地走过草地,在寻找地方坐下。

“抱歉,”我边说边站了起来,“我得去表演了。要迟到了。斯达特曼小姐,谢谢您的好意,谢谢这一切。但现在请原谅我的离开。”

还没等她回应,我便匆匆挤过早餐车,奔向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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