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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在朦胧的睡梦中,相原友则听到了闹钟发出的电子铃声。铃声刺耳得很,但不会一下子吵醒他。因为早在铃声响起前,他就徘徊在半睡半醒之间了,晕晕乎乎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铃声。他设定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养成了提前几分钟为睁眼作准备的习惯。

友则伸手关掉闹钟,拉起被子蒙住头,长叹一声。房间里的空气冰凉刺骨。他昨晚临睡前看了眼电视,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最低气温可能有零下五摄氏度。估计室温也高不到哪儿去。春天还遥远得很。再说了,下周才刚到大寒。

他一咬牙爬下床,先穿袜子,再往睡衣外面套一件摇粒绒衫。去洗手间小解后,打开了厨房的油汀,往边上一蹲,搓起手来。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热,整个人好像正在解冻的冷藏食品。这一蹲就是五分多钟。

然后,他去厨房的水池边刷牙。他都快一年没用过浴室里的洗脸台了。自从前妻离开这个家,就再也没人为这个唠叨他。

该做早饭了。友则烧了壶水,煎了一块鲑鱼,在汤碗里倒一包真空冷冻的味噌粉,用热水冲开,又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腌白菜。米饭是昨晚剩下的。

他把做好的东西摆在桌上,边看电视边吃。味噌汤虽然是速溶的,却比自己做的好喝。只是这样一小碗就要花掉他整整一百五十日元。鲑鱼也是高档货。恢复单身后,相原都没心思节约开销了。

刚离婚的时候,他几乎每天早上去便利店买三明治当早饭,总能碰上在同一时间去买东西的独居老人。老街坊的点头问好让他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一想到老人误以为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友则就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尝试着自己动手,却惊讶地发现做饭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能把米饭煮熟,其他的都好办。

电视新闻说,某外国品牌在东京银座开了旗舰店,引得顾客在门口彻夜排队。友则心想,东京怕是也跟当年大不一样了。他在东京上过四年大学。住在那儿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大城市和老家有多大差距,然而回乡就业的时间越久,这种差距就越明显。生活在地方小城,走到哪儿都能遇见熟人,唯有在东京才能摆脱别人无所不在的视线。

友则打了个生鸡蛋浇在米饭上,用筷子拌了拌,又给自己泡一杯茶,翻开报纸。这是本地的小报,连“站前百货商店停业”的新闻都能成为头版头条。朝日与读卖这样全国刊行的大报在这座小城是没有销路的,因为上司会逼着你订本地的报纸。

忽然,友则有了一丝便意,便进了洗手间。恢复单身后,他还养成了“开着门办事”的习惯。有时他也寻思,我还会再过上上厕所需要关门的生活吗?

之后,他回到卧室开始收拾自己。先换上衬衫,打好领带,套一件开衫,再穿上市政厅的工作服。他平时几乎不穿西装,因为他的工作常常需要去别人的家里。

八点一到,他就裹上一件普通人滑雪时才穿的羽绒服,全副武装地离开公寓。这是一栋水泥小楼,总共三层,只能住十二户人家。现在越来越多的新婚小夫妻不愿意和老人同住,梦野市建了不少这种类型的公寓楼。每一栋都是全新的,却显得很廉价。

友则绕到停车场钻进车里。这是一款叫“光冠”的车。明明是自己买的,友则却对它漠不关心。有推销员来他的工作单位推销,他就买了,仅此而已。他对现在的车型一无所知。别人告诉他“这车就是原来的科罗纳”,他才稍微有点概念。

发动车子后,他没有立刻踩油门,而是先暖了一会儿车。白色的尾气在四周飘荡,颇有些温泉的意境。同一栋楼的邻居们一个接一个地现身,钻进自家的车里扬长而去,互相之间从不打招呼。跟某些小夫妻点头示意,人家甚至连一个点头都不回。

终于,友则也踩下了油门。走国道去工作单位梦野市政厅要二十分钟左右。即便是早上,也不存在堵车的问题,因为梦野市是刚刚合并出来的地方城市,地广人稀,总共就十二万人。

天空乌云密布。天气预报说,今天上午有雪。

友则卡着点把车开进了市政厅的停车场。离上班时间还有五分钟,他走进崭新的市政厅大门,与一样准时来上班的同事们打着招呼,来到电梯间等候。

“相原啊,今晚怎么样?”

另一个部门的同事突然出现在友则身后,问道。他咧着嘴,摆出摸牌的手势。

“又打麻将啊。前天不是刚打过吗?”

友则翻着白眼回答。也许是因为梦野市刚合并完的缘故,市政厅上上下下一片混乱,很多部门无事可做。当然,就算有人把刀架在职员们的脖子上,他们也不会说一个“闲”字。大家都装出有活干的样子,老老实实坐在办公桌前。

“怎么是打麻将呢?明明是‘中文学习会’嘛,因为梦野有很多中国人。”

“好好好,你说是学习会,就是学习会……”

他们也的确是打着“学中文”的旗号在暗地里搓麻将,毕竟日志上就是这么写的。

电梯下来了。门一开,大伙儿逐个钻了进去,里头还站着几名女职员,弄得电梯里一股香粉味。

“急着回家干吗?还能有啥好事?”同事在友则耳边轻声问道。

“呃,倒也不是……”

“那就这么定了,今天五点半在‘大三元’见。”

“都不给我拒绝的机会啊……”友则皱起眉头,一脸不情愿地盯着对方。

“求你啦,外卖寿司的钱我们会出的。”同事双手合十,眉毛都摆成了八字形。

不等友则回答,电梯就升到了同事要去的那层。市政厅有好几个类似的“学习会”,活动经费来自合并前存下的小金库。拿纳税人的钱泡麻将馆的事要是被市民们知道了,一场轩然大波是绝对少不了的。

友则在五层下了电梯。“社会福利办公室”在这一层。他在这个办事处已经待了一年多。他本是县厅职员,被派到这里前还在合并前的汤田镇公所干过一年。前妻的娘家就在汤田。当年她说想住得离娘家近些,于是友则主动递了外派申请。事到如今,自然是追悔莫及。

由于梦野是新成立的地方政府,目前这个社会福利办公室还是县厅管辖的分支办事处。不过到了四月,福利方面的行政工作就会移交市政府管辖。到那时,友则就能自动调回县厅,逃离这座无趣的小城了。

他打了卡,把羽绒服塞进储物室,再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为防止个人隐私外泄,市政厅禁止职员把电脑带出办公室。光盘也是由科长统一管理。

友则拿着电脑走向办公桌,跟科长打了声招呼:“早。今天好像要下雪呢。”

“是啊,可千万别有积雪。不然那群‘阿注’又要让我们帮着铲雪买灯油了,谁受得了啊。”

宇佐美科长看着报纸说道,头也没抬一下。他因为胃溃疡做过手术,明明才四十多岁,却骨瘦如柴,长得像根干枯的木头。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他的口臭会变得很明显,大伙儿一闻就知道。“阿注”指的是低保人群中“需要格外注意”的一小撮。当然,这是内部人员才懂的黑话——友则就在“生活保障科”工作。

“年底那场大雪可把我害惨了。有个住朝日镇的低保人把我叫过去,说他家屋顶上有积雪,影响电视天线的信号。”

“是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子吧?民生委员和医院都拿他没办法。”

领低保的人叫“低保人”,友则和他的同事则是“社会福利调查员”。调来之前,他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多亏这份工作,他才发现原来世上有这么多没良心,也没常识的人。

“相原哥,飞鸟镇有个七十岁的申请人,从昨天开始一直不接电话,你说会不会出什么事啊?我跟他约了今天要去家访的……”

坐在友则对面的新职员一脸郁闷地说。一个新人被分配到乡下的社会福利办公室,就跟玩“抽乌龟”抽到鬼牌一样倒霉。生活保障科更是市政厅内人人敬而远之的头号大冷门。据说他是面试的时候犯了傻,一不小心说了句“什么样的工作我都愿意去体验一下”。

“家访?你是想让我陪你一起去吗?”友则问道。

“如果你方便的话……”

“好吧,那我就陪你去一趟,不过得等到下午。”友则三言两语把他打发了,打开电脑。

“我是不是要去收尸了……”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可我上次去的时候,他家的煤气就已经停了。下一步就是停电了吧……”

“那个申请人递的资料怎么样?”

“一塌糊涂,都不按时交。”

听到这句话,友则松了口气,因为无论出什么事,责任都不在他们身上。要是被拒绝的申请人活活饿死了,那社会福利办公室就得沦为舆论抨击的对象。

他喝了一口行政文员爱美泡的茶。爱美只有高中学历,今年是她当上公务员的第六个年头。眼下她只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她身材微胖,挺招人喜欢的,但在单位只做最低限度的分内事。要是让她加班,她就给你仿佛吃了大亏的脸色看。

“科长,茶叶快用完了。”

“那就去买新的。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来请示我……”

“可您不是不满意我之前买的茶嘛。”

“谁让你买茉莉花茶了,就要最普通的绿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简直跟说漫才[日本曲艺之一,类似中国的相声。(若无特殊说明,本文注释皆为译注。)]似的。爱美从不跟人客气,打起交道来倒是轻松。而且她也不性感,不至于让人分心,这一点也不错。

开工十五分钟后,门口传来一个低沉得吓人的声音:“早。”顾问稻叶来了。一头灰白的头发剃得很短。稀稀拉拉的眉毛下面,是一双闪着光的小眼睛。一身双排扣西装,乍一看还以为他是放高利贷的。

“冻死我了……这种天气就该窝在家里。”

虎背熊腰的他蜷着身子,捧着茶杯暖手。

稻叶是一名在职警官,隶属梦野警局生活安全科,以“人才交流”的名义被派到了友则所在的社会福利办公室。骗保的人大多有黑帮背景,稻叶警官就是专门对付这类人的。由于办公室会在下一年度划归市政府管辖,市政厅的助理们就去找警方交涉了一番,请来了这位外援。这是为了在县厅开始审查之前,尽可能减少低保人员的数量。友则也不清楚他们有没有办过正式的人事手续,但上司叮嘱过“别到处乱说”,看来上头想这么糊弄下去。

“稻叶警官,之前那个拿残疾证当挡箭牌的低保人,您能不能给想想办法?我们现在还没找到切实的证据,要劳您多费点心了……”

宇佐美客客气气地说道。稻叶是办公室里最年长的,享受着“客人”的待遇。

“放心吧,我不会让那种小流氓继续放肆下去的。改天我就把他抓起来,连带帮他开假证明的医生,让他把钱一分不差地吐出来。”

稻叶胸有成竹。他们正在谈论一个用不法手段骗取低保的黑帮成员。最理想的情况是让他写一份退保申请,再把之前发的补助都讨回来。这的确是刑警才能办到的差事。

稻叶来之前,黑帮的流氓们简直无法无天。申请人把缺了小指的手掌往桌上一拍,用凶狠无比的口气说:“我的手都成这副样子了,没法工作。”职员们就会踢皮球,谁都不愿接这种烫手山芋。友则手上也有好几个跟黑帮有牵扯的低保人。有了稻叶,再跟这种人打交道就有底气多了。之前有个前黑帮成员来市政厅领钱,却瞥见稻叶就在柜台后,顿时吓得面色铁青。

但稻叶实在不是一名“真诚的职员”。他的态度总是高高在上,非常强势,缺乏自己是公仆的意识。市民随口跟他说两句话,他都会一脸不爽地嘟囔:“不知天高地厚……”也许他当警察当久了,习惯了别人低三下四吧。

所有人到齐之后,宇佐美分发了县厅下发的资料。那是上个月县内所有社会福利办公室的低保领取情况一览表。

“大家都看到了,无论是申请人数还是领取人数,我们都是最高的。请大家严格控制申请人数,并重新调查自己手头的低保人,视情况做出最正确的判断。尤其是阿注,能多拿一份退保申请是一份……”

宇佐美一本正经地安排工作。起初他还会压低嗓门,免得被其他部门的人听见,可不知不觉中,训话反而成了常态。有时他甚至扯着嗓子大吼。

“总之,要让他们重新提交各种材料。有抚养义务的人也要多加联系,这样才能清除外围障碍。我不会给你们定明确的指标,但希望大家努力把数字搞上去。否则……”

宇佐美每周都这样要求大家“拿出成绩来”,这总让友则觉得自己成了私企的销售。也怪职员们之前一直没有“控制成本”的意识,为骗保的不法分子创造了条件。直到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敷衍态度引起了议会的关注,大家才开始正视现状。

梦野市是一年前诞生的新城市,由三个镇合并而成。这一并,低保户便直线上升。有议员指出,导致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也许是人们不像原来那样爱面子了。说不定还真是这么回事。分母一大,人一多,脸皮也会跟着变厚。

晨会结束后,友则把资料和数码相机塞进包里,准备出发。他每天的“例行公事”是去低保人家里家访。社会福利调查员就是干这个的。

出门一看,天空已经飘起了小雪。

今天的第一站是站前商店街附近的公寓。家访对象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女人。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三岁,小的一岁,但不是和同一个男人生的。目前她对外宣称自己是没有工作的单亲妈妈。算上五万五的房租补助,她一个月能领到二十三万的低保,而且全家的医药费全免。普通市民要是知道有人能白白享受这样的待遇,一定会瞠目结舌。她提出申请那会儿,政府对低保户的管理工作做得还很马虎,审核得也不紧,科长就给她批了。如此丰厚的低保费,她已经领了快半年了。

友则按响门铃,屋里却无人应答。“佐藤女士!”他边喊低保人的名字边敲门,竖起耳朵一听,便听见了稚嫩的童声:“妈妈,妈妈……”

“佐藤女士,您在家吧?我是社会福利办公室的相原。”

友则把嘴凑近门板轻声说道。不愿让街坊邻居知道自己领着低保的人不在少数,所以友则在这方面还是比较注意的。

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过了一会儿,响声变成了脚步声,门开了。

“来了……”开门的女人明明还很年轻,嗓子却因为喝酒太多分外嘶哑。她貌似是刚起床,穿着一身睡衣。胸口敞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早上好,我是来家访的。”

“约的是今天吗……”佐藤揉着眼睛问道。一个小女孩贴在她身后。

“是的,我们早就约好了。我能进去吗?”

“屋里有点乱,要不找家咖啡厅……”

“您要是出去了,孩子们怎么办?您不就是因为要带孩子才没法工作吗?为了了解您的生活状态,我也得进去看一下。”

友则把身子挤进门缝。佐藤很不情愿地转过头,往屋里走去,也没说一个“请”字。

于是友则脱掉鞋,进了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门后面就是厨房。一眼看去,屋里的状态只能用“杯盘狼藉”来形容,连地上都堆满了垃圾,其中不乏便利店的空便当盒。看这架势,这位单亲妈妈平时肯定是不开伙的。只见佐藤把两个孩子赶到卧室,往自己身上套了一件毛衣,一声不吭地钻进了客厅的被炉。看来这位吃低保的住户都没意识到要给客人倒杯茶喝。

“最近过得怎么样啊?”友则跪坐在被炉前问道。

“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呗。”佐藤说话时没有看友则的眼睛。她都懒得拉几句家常。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上次我建议您找孩子的父亲要一下抚养费,您联系过他们没有?您是有这个权利的。”

“你们帮我去要呗。我再也不想跟他们说话了。”

“这些事必须您自己出面去谈。您应该能联系上他们吧?”

“他们会打我的。要是我死在他们手上,谁来负这个责任!”

佐藤突然瞪了友则一眼。根据之前的访谈得知,在她申请低保时,第一任丈夫居无定所,原本是当酒保的。第二任丈夫则是无业游民。

“您的两位前夫现在都找到工作了吧?”

“不知道。”

“爷爷奶奶没提出要见见孙子吗?”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他们。”

沉默笼罩了房间。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能不能让娘家帮帮忙?”这个问题,友则已经和佐藤讨论过许多次了。而佐藤给出的回答永远都是“我娘家也没有收入”。她的父母貌似也离婚了,父亲杳无音讯。她母亲肯定在为女儿每月能白拿二十几万的低保窃喜,让她千万不要放跑了这条大鱼。真是想象不到一个人究竟可以厚脸皮到什么地步。

友则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寻找有男人生活在这里的痕迹。但就算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只要佐藤装傻,那他也没办法。

衣服丢得到处都是,满屋积着的灰尘也无人清扫。可见佐藤平时根本不做卫生。但友则分明看见电视旁边放着一个LV的手提包。

“佐藤女士,那包是哪儿来的?资产申报表上没有写啊……”

“跟朋友借的。”

佐藤表情一变,红着脸回答。她显然在撒谎,但友则没有追问。

她撩起褐色的头发,光滑的皮肤仿佛刚捣好的年糕,一股甜香扑鼻而来。这么不像样的女人,也有青春可以挥霍。

“您每天都干些什么?”

“带孩子啊。”

“那不如把孩子们的外婆请来,让她帮着带。这样您就能出去工作了。”

“我妈妈有自己的家要管,来不了。”

这件事友则也有所耳闻。她妈妈貌似有个情人。母女俩在男女关系方面都很复杂。

“您要知道,普通人赚二十三万要费好大的功夫呢。而且您每个月拿的都是纳税人的钱。低保只能用来救急,您可别以为今后能一直拿下去。”

友则盯着她的脸,强调问题的严重性。佐藤低着头,鼓起腮帮子,像个挨训的小孩似的。

“总之,请您尽快找一份工作。至于托儿所,我会帮您一起找。有些托儿所是有晚托班的。还有,请您务必在一周之内提交‘抚养义务人情况说明’,否则我就要请您写退保申请了。”

这时,隔壁房间传出了孩子的哭声。小姑娘跑过来对母亲说:“翔太他……翔太他……”

佐藤走到隔壁,拽着哇哇大哭的男孩回来,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都怪你,说哭就哭,害得妈妈都没法出去工作了!”

友则起身劝道:“呃……佐藤女士,不是孩子的错,哭是孩子的天性……”

“那你让我怎么办!我又没车,没车怎么去上班啊!”

佐藤态度大变,把矛头指向了友则。她每次都是这个模式。先闹别扭,再发一通脾气,根本没法心平气和地和她谈话。

这个二十二岁的女人满脸通红,嘴唇瑟瑟发抖。友则看着她想,她怕是也没有什么未来可言了,不禁产生了一丝怜悯。她的人生大富翁游戏已经走完了。被派到现在这个部门后,“人”成了友则最痛恨的东西。光是听到那些以知性为卖点的女明星说“我爱着人们”,他就会火冒三丈。

再说下去也是徒劳。友则决定留下一张列着待办事项的便条,尽快走人。临走前,他再次强调:“再给您最后一个星期。这次可不会宽限了。”背后传来幼童号啕大哭的声音。“可千万别打人啊……”友则一边祈祷,一边离开。

出门一看,腋下已经被汗水浸湿。每次家访完都是如此。冷风瞬间带走了友则的体温。

轿车在国道上飞驰。友则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弹子球店。有位低保人天天去店里消磨时间,被街坊邻居举报了。这样的举报并不罕见,看到拿低保的邻居成天吃喝玩乐,人人都会来气。

今天友则准备用照相机拍下对方打弹子球的证据。否则直接找他对质,他也会搬出“今天我是第一次来”“今天碰巧有空”这样的借口。只要拿到铁证,就能逼他写退保申请了。这个低保人原本是建筑工人,声称自己腰不好,还提交了医院开具的诊断书。友则碰到的净是这样的货色。一大半的低保都被这种打着“弱势群体”旗号的懒人领走了。那可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啊。调来办公室之前,友则万万没想到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里。然而他现在痛感,大半个社会都被“不诚实的人”占据了。

国道共有四排车道。两侧尽是红红绿绿的大招牌,仿佛低俗的主题乐园。“鞋”“酒”“书”……招牌上的文字也是花里胡哨,拼命要吸引人的目光,对市容造成了致命的影响。想想小时候,他曾坐着父母的车路过这一带。当时这儿还有秀美的田园风光,当地的孩子们正忙着放风筝,让他羡慕得紧。现如今,这里已经成了综合超市、家庭餐厅与弹子球店的天下。拜其所赐,车站门口的商店街日益萧条,拉着卷帘门的店面是越来越多了。

这时,一块大标语牌进入友则的视野,上面写着“圆梦于梦野”。梦野市由“汤田”、“目方”和“野方”合并而成,把三个镇名的第一个音节连起来,就成了“梦野”[梦野的罗马音为“yumeno”,由汤田(yuda)、目方(mekata)、野方(nokata)的第一个音节组成。]。新市名并未引起大规模的反对运动,可见大家都觉得这个碰巧拼出来的名字还挺顺口。“向田郡”这个历史悠久的地名就这样被世人遗忘了。

雪下得越来越密,被大风一吹,在空中形成了一道道白色的横线。人行道上空无一人。住在这座小城里,要是没辆车,连出门买东西都是个难题。

友则把暖气开到最大。挡风玻璃前的光景是灰蒙蒙的一片,天是灰的,路是灰的,连行道树也是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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