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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这几天一直很冷,气温要到下午才能升到零度以上,有时甚至一整天都在零下。住在北方真是太痛苦了。久保史惠认定,生在东北的地方小城是莫大的不幸。打扮得再漂亮,也只能去附近大型超市的购物中心闲逛。要喝个茶,除了星巴克这种连锁咖啡厅也无处可去。深藏于小弄堂的时髦精品店也好,隐居小屋一般的咖啡厅也罢,在这座小城都是不存在的东西。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

今天是周日,但史惠就读的补习学校办了一场模拟考试,所以她一大早就在啃卷子。英语和语文考得还不错,可选考科目日本史的题出得太刁钻了,简直跟电视台的问答节目不分高下。史惠郁闷极了,她真想杀到文部省问一问,知道会津藩的白虎队[江户时代末期,一群十六七岁的会津藩少年为了维护幕府势力,组成“白虎队”,投身戊辰战争。]在哪所藩校上学能有什么好处?

考完后,她想去梦野市最大的综合商场“梦乐城”散散心,吃顿午饭。“梦乐城”这个名字太土气了,所以大家都省略中间那个字,直接喊“梦城”。和美与北高的男生们也在。今天和美穿了一双史惠没见过的绒面靴子,配了一条同色系的迷你裙,看起来分外成熟。玩这种心机……史惠有些窝火。显而易见,和美是想让北高的山本春树见识见识自己不穿校服的模样,这才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可史惠穿的就是普普通通的牛仔裤和球鞋,有种眼睁睁看着竞争对手抢跑的感觉。

一行五人进了一家赞岐乌冬面馆。这家店价格实惠,掏出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币还能有得找。但梦城里本来就没有“高档餐厅”,沃克牛排馆已经算最好的了。至于寿司馆,当然也是亲民的回转寿司。

史惠觉得冷,就要了一份热乌冬。男生们还点了些饭团。

“今天考的日本史太恶心了!”和美咬牙切齿地说。

“就是,我真想把出题人踹得远远的。”史惠随声附和,皱着眉头说道。

“没办法呀,混社会本来就是看记忆力的。高考的目的不就是筛掉不脚踏实地努力的人吗?我选的是世界史,那题也是刁钻得可以。”

春树一副看破红尘的口吻。哦,原来我们正等着被人筛选啊!史惠虽然有些不快,却觉得人家说得很有道理。

“你们只考三门,知足吧。我们要考五门呢,从昨天就开始了。”

春树穿着巴宝莉的毛衣。既然是穿在他身上的,那肯定假不了。

“大学这个东西嘛,只要能考进去,后面就好办了。我们学校的东大校友都说,当吊车尾一路混到毕业,都能进一流公司。”

“嗯,我觉得也是。”

史惠点头说道。此时此刻,他们正为了得到“学历”这块受用一生的金字招牌全力拼搏。

吃过饭,大伙儿在商场里闲逛起来。因为室外很冷,周日的梦城人头攒动。小朋友们在好几条通道交汇的喷泉广场撒欢。

找到空着的长椅后,他们买了几个蛋筒冰激凌吃。史惠觉得心情分外轻松,也许是考试刚结束,松了口气的关系。

“啊,是步美学姐!”

和美在人群中发现了本校的毕业生。这位学姐打扮入时,仿佛是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和她牵着手的男友穿得很时尚,搭配得体。两个人的身材也好,平日里就是大家羡慕的对象。今天,他们也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和美感叹道:“品位真好。”

“嗯,是呀……”史惠也附和着。

但史惠口是心非。在她看来,那两个人充其量是“小城里最惹眼的情侣”。这种水平的男女在原宿一抓一大把,谁都不会多看一眼。再说了,他们是只有高中文凭的普通人。

去年夏天的那次东京之旅,让这座城市所有的“第一”都黯然失色。造什么摩天轮啊,丢死人了。明明没什么夜景可看。

一群本地小混混聚集在广场角落的吸烟区。商业高中的男生占了一大半,但也有几个是向田高中的。他们蹲在地上,跟来来往往的女生搭讪。

春树和其他北高男生都尽量不往那个方向看。因为视线一旦相交,对方必然会以“你敢瞪我”为由找碴。北高的男生可一点都不像是擅长打架的人。

就在这时,广场上又来了十几个巴西男孩。他们拖着松松垮垮的裤子,年纪有大有小,从十三岁到二十岁都有。

“哎,基诺来了。”一个北高男生轻声说道。

史惠身边的男生都管生活在本市的巴西人叫“基诺”,貌似是因为巴西有很多叫这个名字的足球运动员。梦野市有大型零部件生产商的工厂,近年招了不少来务工的巴西人,其中不乏拖家带口的日裔巴西人。谁知这些劳工的孩子拉帮结派,到处惹是生非,成了梦野的一大社会问题。野方镇以前的镇营小区几乎已经变成“巴西村”,每所初中都有很多巴西转校生。史惠的父亲就在那家生产商工作,偶尔会提起厂里的巴西工人。“人都不坏,就是太不客气。”这是父亲给出的评语。

巴西男孩们并排坐在喷泉水池边,奸笑着朝混混们使眼色。他们的眉眼与日本人明显不同,这也许是因为他们体内流淌着拉丁民族的血。其中还有几个长得特别英俊的,脸蛋小得跟男模特一样,让人眼前一亮。

过了一会儿,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矮个子男孩叼了根没点着的香烟,摇头晃脑地朝吸烟区走去。他身后的伙伴们都在笑,貌似在怂恿他。

本地混混们顿时紧张起来,瞪着巴西少年。

只见那少年走进混混中,在烟灰缸旁站定,点上烟,优哉游哉地吸了一口。连史惠都能看出这是在挑衅。

混混们将少年团团围住,还把头凑过去说了些什么。史惠只听见一句“臭小子”。就在这时,一个人高马大但年纪不大的日裔巴西人使劲嚼着口香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他穿着皮夹克,领子高高竖起,脚踩工装靴,很有“老大登场”的架势。

“看样子要打起来了,本地混混对阵基诺。”春树皱着眉头喃喃。

“听说基诺都带着刀。”

“刀还算好的。要是在里约,早就拔枪相向了。”

“他们都在工厂干活,做把枪还是不成问题的吧。”

“反正这两伙人都是傻子,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一个北高男生嘻嘻一笑,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那个穿着皮夹克的巴西人抬头挺胸,凶神恶煞地说了句什么。看他的神态,八成是“跟我到一边比画比画”和“拿钱来”之类的狠话。两派的成员统统起立,开始你瞪我、我瞪你。

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吓跑了周围的顾客,广场瞬间冷清了不少。

史惠他们虽然害怕,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留了下来。一旦有人动手,必然会引发一场混战。

说时迟那时快,几个身着制服的警卫赶到现场。他们可能是通过监控摄像看到了广场的情况。之前警方靠这个抓获了恋童癖,让全市居民都意识到了摄像头的存在。得知每条通道都装了摄像头,史惠也不由得有些恶心。眼看着警卫们冲进人群,把两派人推开。

“你们几个给我放聪明点!谁敢动手,就送谁去警察局!”

警卫的强硬与凶狠令史惠大吃一惊。这种职业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原本更温和一些。

“咦,那不是中田的哥哥吗?”北高的男生指着其中一位年轻警卫说道。

“啊,没错。东北体育大学橄榄球队的。话说回来,中田的确说过他哥在这儿当警卫。”

“找体校的人当警卫,真是人尽其才啊。”春树的一句嘲讽把大家都逗笑了。

两群流氓对骂着朝不同方向走去。其中肯定也有为没打起来暗暗庆幸的少年,毕竟他们都是爱逞威风的年纪。

“搞什么,这就完了?”

“难得坐到了最佳观景位置。”

北高的男生开始逞强。要是他们真被卷进去了,肯定会有多远跑多远。

“那些巴西男孩有没有念高中?”史惠问道。

“不知道啊,反正北高一个都没有。”

不过向田高中也没有巴西学生。看来这座小城中还有他们并不熟知的世界。

之后,一行人前往梦城的保龄球馆,却没有抢到球道,只能跑去电影院看了一场本该在夏天看的恐怖片。从电影院出来后,他们又去电玩中心玩了一会儿,还一起拍了大头贴。史惠很想和春树单独拍,但不敢说出口。他们就这样尽情享受了仅有的半天假日,到傍晚五点就各自回家了。正值花季的少男少女,光学习不玩乐怎么受得了。

史惠的回家方向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她告别了朋友们,独自前往北门的公交车站。天色已晚,微弱的星光也被云层挡住了。寒气透过沥青路面一点点渗进她的脚底,运动鞋的胶底毫无招架之力。

等车的只有初中生、高中生和老人这三类人。青年人和拖家带口的都会开私家车来。从这儿开车回史惠家不到十分钟,可公交车会绕路,得花二十多分钟。而且在这个时间段,公交车一小时只有四班。车站前的商店街变冷清之后,梦野市成了一个“不开车就买不了东西”的地方。史惠家有两辆车,其中一辆是母亲出门购物用的轻型车。

史惠把下巴埋进围巾,默默等候。北风呼啸而来,把她的头发生生往后扯。梦城后面是大片的农田,毫无遮挡,风自然就大了。

不远处是摩天轮的售票处,情侣们在排长龙。要是正巧排到粉色的车厢,两个人就会分手。要是排到了绿色的车厢,那就能白头到老……这种少女情怀的传说在梦野流传甚广。这地方基本没有像样的娱乐活动,连摩天轮都成了大家趋之若鹜的对象。

这时,几个男生从史惠身后走来。她回头一看,竟是白天在广场上闹事的混混,一来就是三个,他们边走边大声谈笑。史惠不想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就躲到车站的角落里,扭头朝正前方看,却发现车站最边上站着一位巴西少年——他也参与了刚才的争吵。一旦脱离小群体,他就不那么起眼了。

那三个混混立刻发现了巴西少年。想到人数占优势,他们仿佛急不可耐的饿狼一般凑了过去。

“哟,这不是基诺嘛。你是罗纳尔多、卡洛斯,还是吉贝尔特、桑托斯?算了,反正都是你们的名字,叫啥都无所谓。”

混混们将巴西少年团团围住,放声大笑。少年的脸僵住了。他看上去稚气未脱,貌似刚从初中毕业。

“刚才你们够拽的!打头的兔崽子还是个初中生吧。今天要是不出这口恶气,我就剃个光头出家。”

“喂,基诺,你知道‘出家’是什么意思吗?学过日语吗?”

一个混混拿走了少年头上的针织帽,胡乱揉了揉他的头发。少年面露怒色,一把抢回帽子。三个混混对他怒目相向。老人们眉头紧皱,迈着蹒跚的步子躲到一边。史惠也躲开了。

“给老子颠个球瞧瞧。你们不是最会踢足球吗?这也是你们唯一的特长了吧?”

“一个外国人还敢在这儿摆谱?再不老实点,我就让你表演桑巴给大伙看看。”

三个小混混一句接一句地调侃着他,哄笑起来。

“吵死了,滚开!”

巴西少年一声怒吼。他长着典型的混血面孔,日语发音也不是很流畅。他一开口,混混们又笑话他的口音。

人怎么能这么残忍!史惠只看到这些就觉得痛苦。他们的字典里大概没有“体贴”这个词,除了平时的伙伴,其他人都是“敌人”。

但那群巴西少年也不是完全无辜的。他们拉帮结派,滋事斗殴,还偷摩托车倒卖。大家都说,市内的自动售货机抢劫案有一大半是他们干的。

果不其然,三个本地混混开始推搡巴西少年。等车的人都视若无睹。史惠听见等着上摩天轮的情侣在窃窃私语:“真可怜……”甚至有人掏出手机拍照片。

下一个瞬间,薄暮中闪过一道白光。一个本地混混弯腰倒在地上,脱离了包围网。另外两个也像被电到了,往后退了几步。巴西少年叉开双脚用力站稳,手举小刀,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阿吉,你没事吧?”一个混混朝倒地的同伴跑去。

“天哪……”另一个混混的声音都发颤了。

被刺伤的人表情痛苦至极,捂着脚跟,指缝中渗出了鲜红的血。史惠也吓傻了。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遇上“流血事件”。

“臭小子!”受伤的混混站起身喊道,“看老子不宰了你!”他勃然大怒地往前冲去。

“阿吉,你别乱动!否则血要止不住了!”

“就是,快躺着!”

另外两个混混已经吓软了腿。

巴西少年举刀后退几步,转过身,默默地离开了车站。他的步子那么快,一出北门就全力飞奔起来。史惠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短外套的衣角在风中飞扬,少年的头不大,四肢却很长,所以这一幕像电影画面般养眼。

老人们聚了过来,对受伤的混混说:“别动啊。”“这就给你叫救护车。”

鲜血在沥青路面上淌成一个小水坑,把史惠吓得不轻。在路灯下,那鲜艳的红色更加显眼。这一幕怕是要在眼底印上好一阵子了……史惠不由得诅咒自己的厄运,谁让她偏偏赶上这种事呢。

就在这时,公交车来了。犹豫片刻后,史惠决定上车。反正目击者很多,没她什么事。受伤的混混貌似也没有生命危险。连警卫都赶来了,可能是这里也装了摄像头。

老人也走了大半。“世道真不太平啊……”“没想到一个孩子会掏出刀来……”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车中议论纷纷。

在这群老人还年轻的时候,这周围没有超市,也没有电影院,更没有外国劳工,大家都以农业为生。史惠的外公外婆就住在附近。他们虽然感叹“日子越过越方便了”,却也畏惧这片土地的变化。源源不断的电话推销和上门推销把两位老人变成了惊弓之鸟,一听见门铃声都要吓得跳起来。

老人们或许正想找人说说话,一聊就刹不住了。史惠一边听他们说,一边给和美发短信。看到如此激烈的场面,是个高中生都会立刻发短信告诉朋友。

和美很快就回复了,显然很吃惊。史惠心满意足。只是这条短信里也带着和美的口头禅——“低级”。

公交车沿着空荡荡的国道行驶。飞车党喇叭里的音乐声从远处传来。

史惠一回家就把发生在梦城的事讲给家人听。父亲哀叹本地治安之差,母亲很是担心孩子们的安全,还在上初中的弟弟达郎倒是探出身子,想知道更多的细节。据达郎说,他们学校已经有二十几个巴西学生,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虽然平时打架斗殴的就那么四五个,但要是有同伴受了欺负,他们便团结起来报仇,所以本地的流氓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从来不认输的。”达郎恨恨地说道。

“这么说来,他们在工厂也是这副德行,”父亲插话道,“人倒是不坏,可真的犯了错误,他们却不认错,也绝不道歉。要融入这个社会,还得多学学日本人的行事风格啊……”说着,父亲耸了耸肩。“不过达郎,你可别在学校里欺负人家。他们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容易。”

“我没有。再说了,欺负他们可是要挨刀子的……”

“这也是很不好的偏见。你们要推行阳光政策啊。”

“那是什么?”

“你没听过一则叫《风与太阳》的寓言吗?”

父子俩简直跟说相声似的。

史惠想起了巴西少年逃跑时的背影。他犹如轻盈的小鹿,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只要一查监控录像,人们就能查清他的身份。也许此时此刻,他已被警方逮捕了。他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但应该没有念高中……

一想到他面临的尴尬局面,史惠不禁心生同情。从结果看,他的确是加害方,但要是不抵抗,肯定早就被痛打了。

全家一起到地球的另一侧打工挣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遭到“种族歧视”是什么样的感觉?“捅人”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傍晚发生的事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史惠干脆放弃了预习明天的功课的念头。见她在客厅看电视,父亲问道:“怎么不去看书?”末了还强调了一遍家里对升学这件事的态度:不考上赫赫有名的一流学府,就休想去东京。

“休想去东京”这个说法让史惠很不开心。她噘着嘴回了句:“我的未来,我说了算!”说完就逃去了二楼的书房。

她倒想问问,父母凭什么要把她拴死在这个鬼地方。这座城市缺乏魅力的原因,难道不是成年人的无能吗?只有傻子才想在这里建摩天轮。

史惠钻进被窝,反反复复想着傍晚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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