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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时代  作者:奥田英朗

山本顺一发现,妻子友代的“败家病”愈发严重了。前两天,她提出要和妹妹一起去东京购物,他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谁知妻子在帝国酒店住了一晚,还买了一堆名牌服饰回来。

见妻子只带了几个小箱子回家,顺一还以为她这趟买了些小饰品,暗暗松口气。谁知一夜过后,从东京发来的快递就到家了。玄关旁边的客房堆满了装有衣服、鞋包的箱子。客房的光景令顺一毛骨悚然。他意识到,妻子的心态有些不正常。这简直是阿拉伯富豪的买法。她的字典里就没有“节俭”一词。

他诚惶诚恐地向妻子打听这一趟的开销,不料友代只给了他一句话:“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顺一实在气不过,不禁抬高了嗓门。

“等账单来了不就知道了?”友代毫不畏惧,“我还给你买了衣服。”

她给丈夫采购了爱马仕的丝绸衬衫和米索尼的毛衣。

“那么高调的衣服怎么穿得出去,人家该误会我为人轻浮了。”

“我告诉你,要是大家再不动脑筋打扮自己,那梦野永远都是一个穿着运动衫和球鞋就能到处跑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梦城后面的法式餐厅才开张没多久,就要调整菜单,降低客单价了。因为梦野那些上了年纪的夫妻都不会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去高档餐厅消费,人家只能从小情侣身上赚钱,否则这店就开不下去了。太可怜了,那家店的主厨可是在法国历练过的。他看准了这里能买到好吃的蔬菜,尽情施展厨艺,才把店开在这里。这才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呢。归根结底,只能怪乡下没有知识分子,也没有富人阶级。你不是市议会的议员吗?快想想办法,让市政府办歌剧大赛,或者承办电影节。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生活品质啊?”

友代目光冷峻,言外之意是:有的是办法把你说倒。

她的说辞倒也有几分道理。大城市与小城市的本质差别在于文化。现在只有婚礼能为梦野人创造梳妆打扮的机会。

可一码归一码,顺一上网查了刷卡记录,发现妻子在短短两天里花了近三百万日元,比平时还要夸张。而且帝国饭店的房间一晚上要二十万。莫非她住的是套房?他长叹一声,强忍着在胃部打转的烦躁。

不过顺一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友代去东京那晚,他留宿在秘书家中。不能理直气壮地责怪妻子让他极为懊恼。

无奈之下,他只能先找税务师商量。因为友代是“山本土地开发”的董事,也许一部分开支能处理成出差费或礼品费,走公司的账。

他的公司开得顺风顺水。多亏老祖宗传下来的山林,他还一直没贷过款。只要不做不自量力的事,山本家今后也能稳若泰山。

这天,顺一在办公室见了工业废料处理公司的薮田兄弟。据说有人在废料处理厂的建设用地对面立了一块大招牌,高调反对建设工程。兄弟俩用数码相机拍了照片,勃然大怒地找上门来。

“先生,这事儿您可得管管。从县道分出来的那条上山辅路的入口也有一块这样的牌子。我们查过底细,发现那块地的所有人是退休的野方镇议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哥哥敬太吹胡子瞪眼。顺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退休的野方镇议会议员?不会是藤原老爷子吧?”

“就是他!您看这个。”

顺一看了眼相机显示屏。农田中果然竖着一块有两块榻榻米大的牌子,上面写着粗大显眼的文字——“梦野不需要更多的工业废料处理厂”。

“这是藤原名下的地?”

“是啊,建设用地前面的草地也是他的。”

顺一皱起眉头,难以置信。如果薮田兄弟所言不假,那意味着藤原在给反对者撑腰。

三镇合并为梦野市时,藤原选择了隐退,理由是“年事已高”。他和新市长应该没什么矛盾,与改革势力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他本是个相当俗气的人,俗到让亲弟弟去经营情人酒店的地步。

“我打个电话问问吧。这算怎么回事……他跟我家老爷子应该还有点交情,虽然不是一个镇上的。”

“他要是敢背叛老爷,看我怎么收拾他!”

敬太气得鼻孔都张大了。一旁的弟弟幸次愁眉苦脸地抽着烟。

“应该是有什么误会吧。可能是反对分子自作主张插的牌子,要么就是藤原老爷子痴呆了。”

顺一让中村拨通藤原的电话,喝了口茶,不停地抖腿。藤原正巧在家,很快接了电话。

“藤原先生,好久不见了。我是山本嘉一的儿子顺一。”

他尽可能用谦恭的口气说话。藤原的声音显得很兴奋:“哎哟,原来是嘉一先生的公子啊。”他还对顺一近年来的政治活动大加赞赏。

“我听说权现山的山道是你铺的?不得了。”

“您过奖了,我也不过是倾听当地居民的呼声。”

顺一拿着听筒,下意识地低头弯腰。藤原是出名的老狐狸。他无论是怒是笑,顺一都不敢轻易相信。

“实不相瞒,我今天突然致电,是有件事想跟您确认一下。”

他终于切入正题,婉转地告诉藤原,市民运动组织在他的土地上立了块牌子,最后还问了一句: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哦,你是问那块牌子?嗨,反正那块地在插秧之前也没啥用,有市民跟我借,说用到春天就还,我便同意了,就这么回事。”

藤原用老牛吃草般的悠闲口吻回答道。

“呃……可是牌子上写的东西……”

“啊,你说那句话是吧?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牌子是为反对处理厂立的。哎呀呀,最近的主妇都好积极,哈哈哈。”

电话那头传来老人爽朗的笑声。

顺一暗暗咂嘴。藤原绝对是知情的。有人把废料处理厂建设用地的交易内幕透露给他,于是他想出了这个法子,制约山本土地开发。当然,他并不是真心反对建设工程,只是想借机捞点好处。

“先生,想必您也知道,因为中央拨款越来越少,各地政府都在想方设法发展本地产业。为了增加税收,无论如何都要……”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道理我都懂,您说的没错。但身为政治家,无视市民的呼声肯定不行……我虽然不当议员了,但怎么说呢,身上还流淌着政治家的热血。而且,我天生是个同情弱者的老好人,哈哈哈。”

听完藤原一席话,顺一顿感浑身无力。他把头搁在沙发边缘,望着天花板长叹一声。只能塞钱了吗?还必须以“顾问费”的名义给,以免惹人家不痛快。

“先生,关于这件事,我也想征求您的意见。这周能请您抽空见我一面吗?我负责找地方。”

“哦,行啊。不过我不喜欢太油腻的东西,就挑吃刺身的馆子吧。”

最后,他又“哈哈哈”地笑了。一个年近八十的老人,装起蒜来着实叫人佩服。

顺一挂了电话,跟薮田兄弟讲了讲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敬太的眼角都吊起来了,破口大骂:

“那老不死的是有多贪婪!我听说他把农田卖给了梦城,赚足三代人吃喝玩乐的钱,造了栋跟城堡一样豪华的宅子,还开情人酒店和停车场赚钱……”

“哎呀,算了。他这人一直都很贪的。”顺一连忙安抚。

“要是老爷还在,他才不敢这么放肆呢。他就是看准了现在当家的是少爷,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

敬太气得头顶冒烟,大有立刻杀过去的架势。因为薮田兄弟的公司已经跟建筑公司谈妥了,项目一旦被冻结,后果不堪设想。和他们打交道的公司大多有黑帮背景。

“大哥,我觉得藤原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那个什么市民联络会。”幸次抖着腿说道,“藤原能用钞票打发,可那群人不要钱啊!”

“啊,没错。查出那个梦野市民联络会的底细了吗?”

敬太向顺一问道。顺一早就吩咐秘书中村调查过领头的“童花头”坂上郁子。他让人拿了份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张资料,说道:

“目前我们查到她住在户部镇的新小区,今年四十四岁,是个家庭主妇,当过初中的临时教员。老公是荣进部件的员工。”

“她男人大概是工会的专职干部吧?”敬太咬牙切齿。

“那倒不是。我让秘书查过了,她老公是个不问政事的老实人。见老婆成天搞市民运动,他好像还很反感。坂上参加上届市议会选举的时候,他也没插手。”

“那就是太饥渴了,老公肯定不太搭理她。”幸次说着,露出猥琐的笑。

“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在商业高中,一个在私立高中,感觉没什么出息。”

话刚出口,顺一便意识到说错话了。因为他听说,眼前这对兄弟上的就是商业高中,最后还没毕业。但敬太好像并不介意,继续骂坂上郁子:“哼,就是因为家里人没出息,才会闷头搞市民运动。”

“先生,您要是知道她家住哪儿,就把地址告诉我吧。”幸次挠着板刷头低声说道。

“幸次啊,你可千万别冲动。眼看着就要选举了,我也没打算把她们的反对运动完全压下去。再说了,你要是再闹出点事,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顺一微笑着讨好幸次,同时也对他提出了要求。幸次已经因为恐吓和伤人蹲过三四次大牢了。他年轻时就很粗暴,话还没说完,拳头先伸出去了。敬太总说:“幸次没什么口才,只能在别人没把他说倒前先动手。”

“我不会动她的,只是找认识的私家侦探查她的老底,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把柄。前阵子,有个不属于任何党派的市议会议员怀疑到我们头上。我通过侦探,查到他儿子搞大了女高中生的肚子,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人打发走了。”

“既然这样……”思索片刻后,顺一把地址写在便笺上,递了过去,“这件事就当我完全不知道。”

“明白,我们自己来。”

之后,薮田兄弟摊开处理厂建设用地所在的飞鸟镇地图,要求顺一帮忙铺修并拓宽通往处理厂的马路。

顺一说道:“社长,这可是县道,没那么简单。”

“瞧您说的,只要您出马,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儿。我们只盼着您早日进军县议会,拉些大型公共项目回来。”

“就是就是,您专心做那些大项目,把麻烦事扔给我们就行了。”

被兄弟俩这么一吹捧,顺一不禁苦笑。他父亲靠招商引资和公共事业成了小镇的老大。虽然他因围标[又称“串通投标”,指几个投标人相互约定,一致抬高或压低投标报价,通过限制竞争,排挤其他投标人,使某个利益相关者中标,从而谋取利益。]和违反选举法被逮捕两次,但每次选举的票数都是遥遥领先。地方政治家的名望在于能给当地带来多少利益,这个道理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送走薮田兄弟后,顺一总算松了口气。他一边喝茶,一边眺望窗外。天空依然阴沉,不见太阳的踪影。远处的梦乐城摩天轮也是一团灰色,仿佛工厂的重型机械。他非常理解自家儿女为何向往东京。如果他不是长子,八成也会在大学毕业后定居东京。正如妻子哀叹的那样,人工建造的购物中心绝不会成为文化的摇篮。

县警察总部的警车从办公室前面的马路缓缓驶过。话说回来,从早上到现在,他已经看到好几辆警车了。难道是出事了?

顺一一时兴起,吩咐中村:

“喂,打电话给梦野警局的木村副局长。只要说你是山本顺一事务所的,他就会接。我跟他是老同学。”

这就是生活在小城的好处。警局、报社、本地公司……当干部的都是自己的熟人。

副局长接起电话,没好气地问:“什么事啊?”他语速很快,好像很忙的样子。

“就是跟你打个招呼,偶尔抽空一起吃个饭?”

“最近是没戏了。”

“怎么,发生案件了?话说我今天看见好多警车在街上跑,那是县警总部派来的?”

“我记得你有个上初中的女儿吧?”

“有啊,理加。你不是见过她好几次吗?”

“你让她最近尽量别出门。市里有个女高中生失踪了,只是消息还没发出去。”

“不是离家出走?”

“那姑娘是走出补习学校后失踪了,穿着校服,身上就千把块钱。最关键的是,有个老婆子亲眼看见她被人塞进了轿车的后备厢。可惜老婆子有些痴呆,问起话来特别费劲。”

“是什么时候出的事?”

“昨天。目前还不能排除谋财绑架的可能,所以才让媒体先别报道。你也别说出去啊。”

“我顺便问问,是哪家的女儿?”

“这哪能告诉你,我先挂了。”

老同学草草挂掉电话,那紧张的声音在顺一耳中回响。

顺一不禁喃喃,这世道可真不太平。梦野市的犯罪发生率在近十年翻了一倍。警方也早就料到地方城市的犯罪率会有所增加。大型商店纷纷进驻郊外,商店街日益萧条,社区彻底崩溃只是时间问题。由于快速路从梦野市中心穿过,外县的犯罪分子也有可能流入。而外国劳工一拥而入,也催生了新的少数群体。这年头,最危险的不是大城市,而是地方小城。

顺一决定给女儿发条短信,虽然她现在应该在上课。

女儿就读的初中原本不许学生带手机上学,但是在家长会的强烈要求下,校方不得不让步。“要是发生紧急情况怎么办?!”面对家长们的质问,教育委员会也无言以对。

“我给你买蛋糕吃,今天放学后直接回家吧。”

女儿回得很快,也许她根本没听课。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天要集体排队回家。又不是小学生,傻死了。”

顺一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看来梦野市的危机管理水平还可以。

不知不觉中,屋外飘起了小雪。梦乐城的摩天轮也停了,也许是没人坐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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