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3

五芒星  作者:尤·奈斯博

你一整天都在床上等我,做完这件事,我立刻就去找你。如果你喜欢,我可以从墙里拿出那封信,轻声念给你听。“亲爱的,我时时刻刻想着你,我仍感觉得到你的唇贴上我的唇,你的肌肤贴上我的肌肤。”

星期一 触碰

亲爱的,你上电视了,整面电视墙都是你。你的十二个分身踩着相同的步伐,色彩和深浅只有些许不同。你在巴黎走台。你停下脚步,抬高臀部,低头看我一眼,脸上露出你学来的那抹充满厌恶的冷淡神情,然后,你转过身对我不理不睬。“拒绝”每次都管用。亲爱的,这一点你很清楚,不是吗?

一则新闻结束。十二个你露出十二个相同的严肃表情,读出十二则相同的新闻。我看着二十四片红色嘴唇开开合合,但你没发出声音,我爱你不出声。

接着是欧洲某地发生洪水的视频。亲爱的,你看,我们在街上涉水而过。我伸出手指在电视屏幕上替你画了一个星形符号。电视是死的,但我感觉得到满是灰尘的屏幕和我的手指之间产生的张力。那是静电。被封住的生命。我的触摸给了它生命。

亲爱的,星星的一个尖角指向路口对面那栋红砖大楼的人行道。我站在这家电视行里,透过电视机之间的缝隙仔细观看这个路口。这是奥斯陆一个繁忙的路口,车子在这里经常大排长龙,但是从柏油路口散开的马路今天只有两条上有车。亲爱的,这个路口有五条马路交会。你一整天都在床上等我,做完这件事,我立刻就去找你。如果你喜欢,我可以从墙里拿出那封信,轻声念给你听。“亲爱的,我时时刻刻想着你,我仍感觉得到你的唇贴上我的唇,你的肌肤贴上我的肌肤。”

我打开店门,走出去。阳光像洪水般涌来。阳光。洪水。我很快就会回到你身边。

莫勒从一大早开始就很不顺。

昨晚他去拘留所把哈利领出来,今天早上又在胃痛中醒来,感觉自己的胃部犹如一个充气过度的海滩球。更糟的还在后面。

早上九点的时候还算不错,颇为清醒的哈利走进六楼犯罪特警队的会议室,此时已经坐在会议桌前的人有汤姆、贝雅特、特警队里负责个案策略分析的四名警探,以及昨晚被召回的两位专业人员。

“各位早安,”莫勒开口说,“我想大家都已经知道目前我们手上有两件案子,可能都是命案,而且有迹象显示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简而言之,这两件案子看起来很像是我们大家都不希望发生的噩梦。”

莫勒把第一张胶片放上投影仪:“画面左边是卡米拉的左手,食指被切断。画面右边是莉斯贝思的左手中指,这根中指是以邮寄方式到达我手上的。虽然我们没有尸体可以用来比对,但贝雅特把这根中指的指纹拿去和威廉·巴里家里采集到的指纹进行比对,两者相符。贝雅特,做得好。”

贝雅特脸上一红,用铅笔敲击笔记本,假装不受影响。

莫勒换上另一张胶片:“这是我们在卡米拉的眼皮下发现的宝石,一颗切割成星形的红钻石,有五个尖角。画面右边的戒指原本戴在莉斯贝思的中指上,大家可以看到,戒指上的钻石颜色比较浅,不过形状同样是星形的。”

“我们去查过第一颗钻石的来源,”汤姆说,“可是什么都没查到。后来我们把照片寄往安特卫普市最大的两家钻石切割厂,他们看了之后,说这种切割手法可能源自欧洲某个地方,可能在俄罗斯或德国南部。”

“我们联系了世界上最大的未切割钻石采购公司‘戴比尔斯’,找到一位钻石专家,”贝雅特说,“根据她的说法,用光谱测定法和微断层分析可以精准地辨识出钻石的来源。她今天晚上就会从伦敦飞过来协助我们。”

麦努斯·史卡勒举起了手。麦努斯是个年轻警探,刚加入犯罪特警队不久。“长官,回到你开头说的话,我不明白,如果这是双重命案,为什么它会是噩梦?因为这样一来我们要找的凶手不就从两个变成一个了吗?而且我们所有的人不就可以一起合作了吗?在我看来,这反而可以……”

麦努斯听见有人清了清喉咙,声音低沉。会议室里的人全都转头往哈利坐的那把椅子望去。

“再说一次,你叫什么名字?”哈利问。

“麦努斯。”

“姓什么?”

“史卡勒,”麦努斯的话音里透出不耐烦,“请你记住……”

“不,我不会记住,倒是我现在说的话你得记住。当刑警面对的是预谋杀人案,就拿这件案子来说,凶手行凶前经过缜密的计划,那么刑警就会知道凶手占有许多明显的优势。凶手可能销毁了所有的刑事鉴定证据,制造看起来很稳固的不在场证明,以及丢弃凶器,等等。不过有一件事,凶手可以说永远躲不过刑警的调查,这件事是什么?”

麦努斯连续眨了好几次眼睛。

“动机,”哈利说,“很根本,对不对?我们就是要从动机着手调查。它非常根本,根本到有时我们会把它忘了。直到有一天,天上掉下来一个凶手,一个足以被称为每个刑警的噩梦的凶手,或是春梦,看你的脑袋喜欢哪一种。为什么要把这个凶手称为每个刑警的噩梦?因为他没有动机。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这个凶手的动机是一般人无法理解的。”

“霍勒警监,你说得太夸张了吧,像是在墙上画了个恶魔,”麦努斯环视在场众人,“我们都还不知道这两件命案背后有没有动机呢。”

汤姆清了清喉咙。

莫勒看见哈利绷紧了下颌肌肉。

“他说得对。”汤姆说。

“我当然说得对,”麦努斯说,“很明显……”

“麦努斯,闭嘴,霍勒警监说得对。这两件案子,一件我们查了十天,另一件我们查了五天,都没发现这两个被害人之间有任何关联。当被害人之间唯一的联系是遇害方式、杀人仪式,以及那些看起来像是密码的信息,我们就会想到一个词,我建议大家先别把这个词大声说出来,放在心里就好。我也建议麦努斯和其他刚从警校毕业的菜鸟,以后霍勒警监说话的时候,请你们闭上嘴巴、竖起耳朵。”

会议室里一片静默。

莫勒看见哈利盯着汤姆。

“结论就是,”莫勒说,“我们必须记住两件事:第一,我们要把这两件案子当作一般的命案处理;第二,我们得在墙上画一个又大又肥的恶魔。媒体那边由我应付,你们谁都不准对媒体发言。下一次开会时间是五点,干活去吧。”

聚光灯下的男子十分优雅,身穿花呢衫,手上拿着福尔摩斯烟斗,踱着步子,用同情的眼神望着眼前衣衫褴褛的女子。“你打算付我多少学费?”

衣衫褴褛的女子头一仰,双手叉腰:“哦,我知道行情,我的一位女性朋友跟真正的法国绅士学过法语,一小时十八便士。你要教我我的母语,应该没有脸开出跟法语课一样的价钱,所以我最多付你一先令,不要就拉倒。”

威廉坐在第十二排,眼泪自然流下。他感觉泪水经过脖子,流到丝质泰国衬衫下,来到胸部;咸咸的泪水刺痛他的乳头,继续往下流到腹部。

泪水无法停止。

他用手捂住嘴巴,不让啜泣声影响到台上演员或坐在第五排的舞台导演。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转过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子矗立在他面前。他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坐在椅子上僵直不动。

“你是?”威廉挤出声音低语问道。

“是我,”男子低声说,“哈利·霍勒,警察。”

威廉放下捂着嘴的手,仔细瞧了瞧哈利。“原来是你,”威廉松了口气,“抱歉,霍勒警监,这里很暗,我还以为……”

哈利在威廉旁边坐下:“你还以为什么?”

“你穿着黑色衣服。”威廉用手帕擤了擤鼻涕,“我还以为你是神父,带来……坏消息的神父。很蠢,对不对?”

哈利默然不语。

“你正撞上我情绪激动的时候。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彩排,你看看她。”

“谁?”

“伊莱莎·杜利德,台上那个角色。我看见她站在台上就好像看到莉斯贝思一样,觉得莉斯贝思的失踪只不过是一场梦。”威廉深深吸了口气,全身发抖,“可是她一开口,我的莉斯贝思就不见了。”威廉发现哈利看着台上,一脸讶异。

“她很像莉斯贝思,对不对?所以我才找她来。这原本是莉斯贝思主演的音乐剧。”

“哦……”哈利喃喃道。

“那是她姐姐。”

“那是朵娅?我是说朵—娅?”哈利把重音放在a上。

“这件事目前还是秘密,下午会开记者招待会。”

“明白,这样应该可以制造宣传话题。”

朵娅大摇大摆走了几步,不小心绊了一跤,她立刻大声咒骂。跟她演对手戏的男演员绝望地举起双臂,朝导演望去。

威廉叹了口气:“不能只靠宣传话题,你看,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朵娅有一种未经雕琢的表演才华,可是在国家剧院的舞台上演出,毕竟跟在挪威中部小镇的社区中心演唱牛仔歌曲有很大的不同。我花了两年才教会莉斯贝思该如何在舞台上演出,现在我们却得在两周之内教会朵娅。”

“打扰你了,我把事情很快地说一遍,巴里先生。”

“把事情很快地说一遍?”

威廉试着在黑暗中解读哈利脸上的表情。恐惧再度向他袭来。哈利正欲张口,威廉凭直觉打断哈利:“你没打扰我,霍勒警监,我只是制作人,负责统筹而已,现在其他人已经接手了。”

威廉朝台上指了指,只见一个身穿花呢衫的男子正高声说道:“我会把这个邋遢的女孩变成公爵夫人。”

“导演、舞台设计、演员,”威廉说,“从明天开始,我就只是个旁观者,看着这出……”他挥舞着手,直到找到合适的词,“喜剧。”

“呃,我们都得找到自己的才华。”

威廉发出空洞的笑声,但随即住口,他看见导演的头突然朝他们这边转来。他靠向哈利,轻声说:“你说得对。我跳过二十年舞。告诉你,我跳得很烂,可是歌剧界很缺男舞者,所以男舞者只要有一半水准,全部都收。总之,我们到了四十岁就被迫退休,我必须另找出路。后来我发现,我真正的才华是安排别人跳舞,也就是做舞台管理,霍勒警监,那是我唯一能做的工作。可是你知道吗,人只要有一点小小的成功,就会变得很可悲。不过是几出戏恰巧做得很成功,我们就相信自己是神,以为自己可以控制所有的变数,不管在哪里都可以塑造自己的命运。这种事就发生了,然后我们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无助。我……”威廉突然住口,“我讲这些事很无聊,对吗?”

哈利摇了摇头,然后清了清喉咙:“是你老婆的事。”

威廉眯起双眼,仿佛正屏息以待令人不悦的巨大噪声。

“我们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一根手指。很遗憾,那根手指是莉斯贝思的。”

威廉用力吞了口唾沫。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充满爱意的人,但这时他再度感受到某种情绪正在逐渐扩张。自从莉斯贝思失踪,他胸口就出现一团有如肿瘤般的感觉,这感觉几乎把他逼疯。此时他察觉到这感觉有颜色,这种叫恨意的感觉是黄色的:“霍勒警监,你知道吗,这让我松了口气。我一直都知道他会伤害莉斯贝思。”

“伤害?”

威廉察觉到哈利的语气带有一丝焦虑的诧异:“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哈利?我可以叫你哈利吗?”

哈利点了点头。

“把这家伙找出来。哈利,把这家伙给找出来,然后惩罚他,严厉地惩罚他。答应我好吗?”

威廉仿佛看见哈利点头,但不甚确定。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哈利起身离去。威廉深深吸了口气,试着把注意力放到舞台上。

“不!我会报警的,我真的会。”朵娅高声喊道。

哈利坐在办公室里,怔怔地望着办公桌桌面。他非常疲倦,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继续工作。

昨天他大闹教堂、被关进拘留室、做了一整晚的噩梦,这些都让他疲惫不堪,和威廉碰面更令他心力交瘁。他坐在剧院里,答应威廉会抓到凶手,听威廉说妻子被“伤害”时却只能保持沉默。有一件事他很确定,那就是莉斯贝思已经死了。

今天早上,哈利一起来就感觉到体内的酒瘾在噬咬着他。他的身体先是出现本能的渴望,接着就被恐慌袭击,因为他为了让自己碰不到酒,上班不带皮夹,也不带钱。如今疼痛迈入新境界,他不只全身疼痛,还感觉到空虚和恐惧,觉得自己似乎就要被撕成碎片。敌人在下面拉扯铁链,狗在兽栏里吠叫,就在他心脏下方的胃里。天哪,他是多么痛恨它们。他痛恨它们就跟它们痛恨他一样。

哈利站了起来。他星期一在档案柜里藏了半瓶贝尔威士忌。他是现在才想起来还是一直都记得这件事?他常跟自己玩数百种把戏,已经很习惯了。他正要拉开抽屉,却突然抬起头。他看见某样东西动了动,却只看见爱伦在照片里对他微笑。是他疯了,还是爱伦的嘴唇真的动了?

“贱人,看什么看?”他咕哝说。接着,爱伦的照片被他从墙上打了下来,玻璃相框在地上摔得粉碎。哈利看着爱伦在破碎的相框中平静地微笑。他握住自己的右手,绷带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正当他转头准备打开抽屉,却发现有两个人站在门口,这才意识到两人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他在相框上看见的其实是那两人映照在玻璃上的动作。

“嘿。”欧雷克说,望着哈利,脸上混杂着疑惑和恐惧。

哈利吞了口唾沫,放开抽屉:“嘿,欧雷克。”

欧雷克穿着运动鞋、蓝裤子、巴西国家足球队的黄色上衣。哈利知道那件上衣背后印有数字9和罗纳尔多的名字。那件上衣是某个星期日他在一家加油站买的,那时萝凯、欧雷克和他正要去诺勒菲山滑雪。

“我在楼下碰见他。”汤姆说,他的手放在欧雷克头上。

“他在接待处说要找你,我就把他带过来了。欧雷克,看来你会踢足球?”

欧雷克并没回答,只是看着哈利。欧雷克有一双跟他母亲一模一样的深色眼眸,有时无限温柔,有时冷酷严厉。这时哈利读不出欧雷克的眼睛是温柔还是冷酷,他的眼睛只是深色的。

“是不是踢前锋?”汤姆问,面带微笑,摸了摸欧雷克的头发。

哈利看着汤姆强壮有力的手指。欧雷克的深色头发衬着汤姆的古铜色手掌,根根直竖。哈利觉得一阵脚软。

“不是,”欧雷克说,眼睛紧紧盯着哈利,“我是后卫。”

“嘿,欧雷克。”汤姆说,面带询问地看着哈利,“哈利还得在这里练拳,我心烦的时候也会这样。我们去楼顶看看风景,让他整理一下,好不好?”

“我要留在这里。”欧雷克明确地说。

哈利点了点头。

“好吧,欧雷克,很高兴见到你。”汤姆拍了拍欧雷克的肩膀,随即离去。欧雷克依然站在门口。

“你是怎么来的?”哈利问。

“坐地铁。”

“你自己来的?”

欧雷克点了点头。

“萝凯知道你来这里吗?”

欧雷克摇了摇头。

“你不进来吗?”哈利喉咙干涩。

“我要你回家。”欧雷克说。

哈利按下门铃才四秒钟,大门就被萝凯猛地打开,只见她乌黑的眼睛里蕴含怒意:“你跑到哪里去了?”

哈利本以为萝凯这句话是对他和欧雷克说的,但萝凯的视线扫过哈利,落在欧雷克身上。

“没有人陪我玩,”欧雷克低着头说,“所以我坐地铁去城里。”

“地铁?你一个人?怎么可能……”萝凯的语气软下来。

“我偷偷溜出去的,”欧雷克说,“妈妈,我以为你会高兴,你不是说你也想……”

萝凯突然把欧雷克抱进怀里:“宝贝,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萝凯抱着欧雷克,斜眼看着哈利。

萝凯和哈利站在后院篱笆旁,向下眺望奥斯陆市区和奥斯陆湾。两人不发一语。蓝色海洋中的帆船犹如小小的白色三角形,十分显眼。哈利转过身,面对房子。夏日的鸟儿从草地上振翅飞起,掠过敞开窗户前的苹果树。这是一栋大房子,外墙由黑色原木构成。这栋房子是为冬天建造的,不是为夏天。

哈利望向萝凯。她身穿浅蓝色连衣裙,外罩一件带纽扣的红色棉夹克,露出双腿。她脖子上戴着一条十字架项链,这条项链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项链下的点点汗珠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哈利陷入沉思,心想自己知道她的一切:棉夹克上的气味、连衣裙下背部的温柔弧线、流汗时肌肤的气味、她想过的人生、她不发一语的原因。哈利知道她的一切。

“最近怎么样?”哈利问。

“很好,”萝凯说,“我租了一间小木屋,可是八月才能入住,我去租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的口气不带情绪,只能微微感受到其中的责备之意,“你的手受伤了?”

“只是划伤。”哈利说。

萝凯的一缕头发被风吹起,横过脸庞。哈利抑制住想把那缕头发拨开的冲动。

“我昨天请人来给这栋房子估价。”萝凯说。

“估价?你不会想把它卖掉吧?”

“哈利,这栋房子只有两个人住实在太大了。”

“对,可是你爱这栋房子,你是在这里长大的,欧雷克也是。”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可是冬天要照顾它得花两倍的力气,比我想的还麻烦,现在屋顶又要整修。这是栋老房子了。”

“嗯。”

哈利看着欧雷克对车库门踢球。欧雷克又踢出一球,球一离开他的左脚,他立刻闭上眼睛,举起手臂,想象自己接受无数球迷的欢呼。

“萝凯。”

她叹了口气:“什么事,哈利?”

“你可不可以至少在我说话的时候看着我?”

“不。”她的声音既不生气,也不烦躁,她只是陈述事实。

“如果我放弃的话,会不会有改变?”

“你是不会放弃的,哈利。”

“我是说放弃当警察。”

“我猜到了。”

哈利踢了踢青草。“我可能没有选择了。”他说。

“没有?”

“没有。”

“那为什么要提出这个假设性的问题?”她吹开那缕头发。

“我可以找个安定一点的工作,可以多点时间在家,也可以照顾欧雷克。我们可以……”

“哈利,别说了!”她的声音宛如鞭子。她低下头,双手抱胸,仿佛在炙热的太阳下感到寒冷。“答案是‘不会’,”她低声说,“不会有什么改变。问题不在你的工作,而是……”她吸了口气,转头直视哈利的双眼,“而是你,哈利。你才是问题所在。”

哈利看见泪水逐渐充满她的眼眶。

“你走吧。”她轻声说。

哈利想说些什么,但改变主意,朝海湾里的帆船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说,“我才是问题所在。我去跟欧雷克说说话,然后就离开。”他跨出几步,又停下,回过身来,“萝凯,别把房子卖掉。你听见了吗?不要卖掉。我会想办法的。”

她眼角含泪,微微一笑。“你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她低声说,伸出一只手,仿佛要抚摸他的面颊,但他距离太远,她的手又落了下去,“保重,哈利。”

哈利离开时,脊背突然掠过一股凉意。五点十五分了,他得赶紧去开会。

我在红砖大楼里,这里的气味好像地下室。我静静站着,仔细看着面前布告栏上的名字。我听得见楼梯上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可是我不害怕。虽然他们看不到,但我是隐形的。你听见了吗?虽然他们看不到,但是……亲爱的,这并不矛盾,我只是用这种方式把它说得好像是矛盾的。什么都可以用矛盾表达,这并不难。只不过真正的矛盾是不存在的。真正的矛盾,哈,哈。你看,很简单吧?这都只是词语而已,语言是不精准的。我已经不再仰赖词语,不再仰赖语言了。我正在看表。这才是我的语言。它十分清楚,没有矛盾。我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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