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人的数字

哈利得到的天启通常很小，犹如一滴冰水滴到头上，仅此而已，不过当然了，抬头注视水滴落下的轨迹可以用来建立因果关联。但是这个天启很不一样。这个天启是一件礼物，偷来的礼物，是不应当得到的帮助，是来自天使的帮助，就如同艾灵顿公爵那种顶尖乐手才会得到的音乐灵感，完全现成，从梦中直接出炉，只要坐下来把它弹出来就行了。

哈利现在准备把它弹出来。他召集演奏会观众，请他们下午一点到他办公室集合。下午一点之前的这段时间，足够让他拼凑出最重要的部分，也就是最后一部分的密码。要拼凑出最后的密码，他需要北极星和地图。

上班路上，他顺便去文具店买了一把尺子、一个量角器、一个指南针、一支笔头最细的马克笔和许多透明幻灯片。他一到办公室就开始工作。他把撕下来的那张奥斯陆大地图找出来，粘好撕破的地方，把布告栏的表面弄平整，再次将地图钉在办公室的长墙壁上。然后，他在透明幻灯片上画一个圆，分成五等份，每一等份七十二度，用笔和尺子将距离最远的两个点用直线连起来。画完以后，他把幻灯片举起来对着灯光，上面画的正是魔鬼之星。

会议室的投影仪不见了，于是哈利前往犯罪科的会议室。抢劫案组组长伊佛森正在进行例行演讲，同事之间都把伊佛森的演讲题目称为“我如何变得这么聪明”。台下听讲的是一群假日被召来上班的人。

“高优先等级。”哈利说，拔下插头，推着放置投影仪的小推车，从惊愕不已的伊佛森身旁走过。

哈利回到办公室，把幻灯片放上投影仪，把方形的光对准地图，然后关灯。

在没有窗户的黑暗办公室里，哈利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旋转幻灯片，移动投影仪的远近，调整焦距，直到构成星星的黑线吻合为止。它吻合了。它当然吻合。他看着地图，圈起两个地点，打了几通电话。

一切准备妥当。

一点零五分，莫勒、汤姆、贝雅特和奥纳坐在借来的椅子上，挤在哈利和哈福森共用的办公室里，像老鼠一样安静。

“那是密码，”哈利说，“一个非常简单的密码，一个常见的分母，一个从古代就清楚流传下来的数字。”

四人看着哈利。

“五。”哈利说。

“五？”

“数字是五。”哈利望着四张疑惑的脸。

此时，某种状况发生了，这种状况有时会发生在他身上。长期酗酒导致这种情况发生得越来越频繁。毫无征兆之下，地面突然消失，他感觉自己往下坠落，失去所有的现实感。坐在他面前的不再是四名同事，不再是命案，不再是奥斯陆的温暖夏日，叫萝凯和欧雷克的人也从不存在。他知道这短暂的恐慌发作结束后，陆续还会有恐慌来袭。他硬着头皮撑住。

他端起马克杯，缓缓啜饮咖啡，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决定当自己听见马克杯放回桌上的声音，就回到这里，回到现实。

他放下马克杯。

马克杯轻轻发出砰的一声，回到桌面。

“第一个问题，”哈利说，“凶手在每个被害人身上都留下一颗钻石作为标记，这个钻石有几个角？”

“五个。”莫勒说。

“第二个问题，凶手切下每个被害人的左手手指，一只手有几根手指？第三个问题，命案和失踪案连续三周发生，分别发生在星期五、星期三和星期一，中间间隔是几天？”

一阵静默。

“五天。”汤姆说。

“时间呢？”

奥纳清了清喉咙：“五点左右。”

“第五个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凶手选择的作案地点，从地址来看似乎是随意挑选的，可是命案现场都有一个共通点，这个共通点是什么？贝雅特？”

贝雅特做了个鬼脸。“五？”

四人都看着哈利，眼神茫然。

“哦，该死的……”贝雅特惊呼，猛然住口，涨红了脸，“抱歉，我是说……五楼。所有的被害人都死在五楼。”

“没错。”

其他三人脸上慢慢出现恍然大悟的表情。哈利走到门边。

“五。”莫勒口中吐出这个数字，仿佛吃了某样恶心的东西。

哈利把灯关上，办公室漆黑一片，四人只听见哈利走动的声音：“在许多仪式中，五是个常见的数字，例如黑魔法、巫术和魔鬼崇拜，基督教也会出现五这个数字。耶稣在十字架上就是被钉出五个伤口。伊斯兰教有五大支柱，每日必须五次拜祷。在许多文献记载中，五被称为人的数字，因为人类有五种感官，人生会经历五个阶段。”

只听见咔嗒一声，一张苍白的脸蓦然间被照亮，脸上有两个深陷的黑色眼窝，额头上有一颗星星。这张脸在黑暗中浮现在四人眼前，接着便听见一阵嗡嗡低语。

“抱歉……”哈利把投影仪转了个圈，把方形投影光从他脸上转到白色墙面上，“各位可以看到，这是五芒星，又称魔鬼之星，我们在卡米拉和芭芭拉的陈尸现场附近都发现刻的或是画的五芒星。大家都知道，这个五芒星是根据黄金分割比例画出来的。奥纳，要不要再跟我们说一次它是怎么画的？”

“我真的不知道，”心理医生奥纳哼了一声，“我最厌恶精密科学了。”

“好吧，”哈利说，“我用量角器画了一个简单版的五芒星，不过已经够我们用了。”

“够我们用？”莫勒问。

“到目前为止，我跟各位说了一些数字上的巧合，说不定它们真的是巧合，不过接下来这个可以证明它们不是。这三起命案都发生在圆周上，圆心是奥斯陆中心，”哈利说，“另外，命案地点正好间隔七十二度。各位可以看到，命案现场位于……”

“星星的三个尖角上。”贝雅特低声说。

“我的天，”莫勒惊骇地说，“你是说他……他给我们……”

“他给了我们一颗北极星，”哈利说，“这就是他的密码……告诉我们一共会有五起命案，三起已经发生，还有两起。根据这颗星星，剩下两起命案应该发生在这里和这里。”哈利指向他在地图上画的两个圈，分别位于星星的两个尖端。

“而且我们知道时间。”汤姆说。

哈利点了点头。

“我的天，”莫勒说，“每五天杀一个人，那不就是……”

“星期六。”贝雅特说。

“明天。”奥纳说。

“我的天。”莫勒第三次说这句话，他对上天的祈祷听起来十分真诚。

哈利继续说明，不时被其他人兴奋的声音打断。太阳高高越过苍白炎热的夏日晴空，下面无数白色小船帆正懒洋洋地、意兴索然地往岸边驶去。碧悠维卡区一处隆起的十字路口上（当地人称之为交通机器），一个购物袋在道路上方的暖气流上飘浮，道路蜿蜒盘绕，仿佛蛇巢里相互交缠的毒蛇。歌剧院工地面海那一侧的库棚旁，一个男子正努力在已经发炎的伤口下找寻静脉；他绷着脸朝四处张望，仿佛一只憔悴的豹子，脚下踩着猎物，知道自己必须动作快，否则鬣狗很快就会来到。

“等一下，”汤姆说，“凶手如果是在街上等待，他怎么知道莉斯贝思住在五楼？”

“他不是在街上等待，”贝雅特说，“他是在楼梯间等待。威廉说他们公寓的大门没办法关好，我们去查过，确实如此。凶手在楼梯间留意电梯，看有没有人从五楼下来，如果有人出现就躲进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很好，贝雅特，”哈利说，“然后呢？”

“凶手跟着莉斯贝思来到街上，然后……不对，这样太危险了。莉斯贝思一出电梯，凶手就拦住她，用氯仿将她迷昏。”

“不对，”汤姆斩钉截铁地说，“太危险了，这样他就得把莉斯贝思扛出去，放进停在路边的车里。如果有人看见，就会记得车型，说不定还会记下车牌号码。”

“不是用氯仿，”莫勒说，“而且车子停在远处。他用枪威胁莉斯贝思，逼莉斯贝思走在他前面，他跟在后面，枪藏在口袋里。”

“不管手法是什么，被害人是随意挑选的，”哈利说，“重点是下手地点。如果是威廉搭电梯从五楼下去，而不是莉斯贝思，那威廉就会成为被害人。”

“如果真如你所说，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些女性被害人没有受到性侵害，”奥纳说，“如果这个谋杀犯……”

“凶手。”

“这个凶手没有特定的下手对象，这就表示，被害人是女性全都是巧合，这样一来，被害人就不是特定的人，让凶手满足的是杀人本身。”

“那女厕所呢？”贝雅特说，“去女厕所就不算是随机下手了。如果被害人的性别不重要，那凶手去男厕不是比较自然吗？这样他走出男厕的时候就不会引人注意，可以降低风险。”

“有可能，”哈利说，“但如果他准备得像目前看起来这么充分，那么他应该会知道律师事务所的男性比女性多，是不是？”

贝雅特用力眨了眨双眼。

“好想法，哈利，”汤姆说，“在女厕所执行仪式被发现的可能性比较低。”

下午两点零八分，莫勒的一句话替这场争辩画下句号：“好了，各位，讨论死者已经讨论得够多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活人身上？”

太阳开始沿拋物线的下半段运行，影子慢慢向德扬区一处废弃的校园延伸，校园里只听得见足球被踢上墙壁的单调声响。哈利那间密闭的办公室里，空气已变得有如一碗浓汤，由蒸发的人类体液熬成。卡尔柏纳广场右边的星星尖角正好位于坎本区英顺路的一栋建筑物上。哈利说，尖角下的建筑物建于一九一二年，当时被称为“结核病之家”，后来作为学生宿舍，起初提供给经济系学生住宿，后来提供给护校学生住宿，最后只要是学生都可以住。

五芒星的最后一个尖角指向一条条黑色平行线。

“奥斯陆火车站的铁路线？”莫勒问，“没有人住在那里吧？”

“注意。”哈利说，指向一个画有阴影的小方块，“那一定是仓库，它……”

“不对，地图是正确的，”汤姆说，“那里的确有间房子。你们乘火车进奥斯陆的时候都没注意到吗？有一栋砖房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还有花园什么的……”

“你说的是弗勒公馆，”奥纳说，“站长的家，非常有名，我想现在应该变成办公室了吧。”

哈利摇了摇头，告诉大家，根据国家户政局的记录，有一位叫奥莉·希芬森的老太太住在那里。

“学生楼或站长之家都没有五楼。”哈利说。

“这会阻止他吗？”汤姆转头望向奥纳。

奥纳耸了耸肩：“我认为不会。现在我们是在预测个人行为的特征，我猜得并不比你们准。”

“好吧，”汤姆说，“我们可以假设他明天会去学生楼下手，那么要阻止他，我们必须做好完善的行动计划，大家都同意吗？”

每个人都点了点头。

“很好，”汤姆说，“我会联络特种部队的希维德·傅凯，立刻准备详细计划。”

哈利在汤姆眼中看见火花燃起。哈利了解汤姆：汤姆喜欢行动、缉捕、扑向猎物，这些正是警察工作中的美味珍馐。

“我跟贝雅特去施怀歌德街，看能不能见到希芬森老太太。”哈利说。

“大家小心！”莫勒吼道，吼声盖过椅子刮擦地面的声音，“绝对不能泄露半点消息，记住奥纳说过的，这种反社会型杀手会到处打探警方的调查行动。”

太阳缓缓下沉，温度慢慢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