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25

五芒星  作者:尤·奈斯博

星期五 灵言

“你住在这里吗?”哈利心中无比惊讶。

他之所以无比惊讶,是因为门一打开,他就发现眼前这位老妇人实在太像某人了。哈利凝望那张苍白老迈的脸庞,看见她眼里有相同的冷静和温暖。最像的莫过于眼睛。但当他确认老妇人就是奥莉·希芬森时,哈利发现她连说话声音也像。

“我们是警察。”哈利说,扬起警察证。

“哦?出了什么事?”

奥莉那张爬满皱纹的脸流露出关切之情。哈利心想她关心的是不是别人?也许是因为哈利觉得奥莉实在太像某人了,才会觉得她关心的是别人。

“没出什么事,”哈利直接回答,同时摇了摇头,“我们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奥莉打开门,让到一旁请他们进屋。哈利和贝雅特踏进了门。哈利闭上眼睛。屋子里有液态肥皂和老旧衣服的气味。他睁开眼睛,看见奥莉正看着他,嘴角带有一抹疑惑的微笑。哈利回以微笑。奥莉不可能猜到哈利期待她给他一个拥抱,拍拍他的头,对他轻声说爷爷准备了意外惊喜,正在等他和妹妹。

奥莉领着他们走进客厅,客厅里没有人。公馆里共有三间客厅,一间接着一间,天花板饰有环状花纹和玻璃王冠,里面有许多优雅的古董摆设。家具和地毯都已老旧,但纤尘不染,整整齐齐。没想到这套房子只有一个人住,竟然能收拾得如此整洁。

哈利纳闷自己为什么要问奥莉是不是住在这里,是因为她开门的方式,还是因为她同意让他们进屋里?无论如何,他心里多少预期会看见一个男人,看见一家之主,但国家户政局的资料是正确的,奥莉一个人住在这里。

“请坐,”奥莉说,“喝咖啡吗?”

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乞求而不是提议。哈利局促不安,清了清喉咙,不确定是要在谈话开头还是结尾表明来意。

“好啊。”贝雅特微笑说。

希芬森老太太报以微笑,拖着脚走进厨房。哈利对贝雅特露出感谢的表情。“她让我想起……”哈利开口说。

“我知道,”贝雅特说,“全都写在你的脸上,我奶奶也有点像她。”

“嗯。”哈利说,举目四顾。

客厅里并未摆放很多家庭照片,只有两张褪色的黑白照片中有几张热切的脸庞,看起来是二战前拍的。另外还有四张照片,照片中是同一个男孩,只是处于不同的年龄段。在青少年阶段的照片里,男孩脸上有雀斑,留着六十年代的时髦发型,一双眼睛就跟走廊里的泰迪熊一样,脸上的微笑是真实的微笑,不像那个年纪的哈利,在相机前只能用痛苦的面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希芬森老太太回到客厅,手里端着托盘,坐了下来,斟上咖啡,摆上放着玛丽兰牌饼干的盘子。哈利等贝雅特称赞完咖啡之后才开口。

“希芬森夫人,你有没有在报纸上读到最近奥斯陆有年轻女子被谋杀的新闻?”

奥莉摇了摇头。“我看到报纸标题了,就在《晚邮报》的头版上,一眼就能看到,可是我没细读。”她微笑时,眼睛周围的皱纹来回移动,“而且我只是个老小姐,不是什么夫人。”

“抱歉,我以为……”哈利朝那几张照片看了一眼。

“对,”奥莉说,“那是我儿子。”

一阵静默。微风送来远处的犬吠声和铿锵的播报声,说十七站台开往哈尔登市的列车就要开车了。风很轻,几乎没能吹动阳台门前的窗帘。

“哦。”哈利端起咖啡想喝,却觉得还是说话为好,于是又放下杯子,“我们有理由相信杀害这些年轻女子的是个连环杀手,而这个连环杀手接下来的两个下手目标是……”

“希芬森夫人,这饼干真好吃。”贝雅特突然插话,嘴里满是饼干。哈利看着贝雅特,满脸困惑。阳台门外传来火车进站的咝咝声。

希芬森老太太微微一笑,笑容带有一丝迷惑。“哦,只是买来的饼干罢了。”她说。

“让我再从头说一次,希芬森夫人,”哈利说,“第一,我想说您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掌控了局面。第二……”

“谢了。”哈利说。他们走在施怀歌德街上,经过库房和低矮的工厂厂房。这些建筑物跟弗勒公馆的花园砖房形成强烈对比,使得弗勒公馆看起来像是黑色碎石中的一块绿洲。

贝雅特微微一笑,并未脸红:“我只是觉得应该避免给她造成太大的心理压力,说话可以绕点圈子,用比较温和的方式告诉她这件事。”

“是,我听说过这种方式。”哈利点燃一根烟,“我一直不太会跟人说话,我更会听人说话,也许……”他突然住口。

“也许什么?”贝雅特说。

“也许我变得有点不敏感,也许我不再在乎那么多,也许我该去……做点别的事。你可以开车吗?”哈利把钥匙抛过车顶。

贝雅特接到钥匙,秀眉微蹙,低头看着钥匙。

晚上八点,主导调查工作的四名警探加上奥纳,再度聚集在会议室里。

哈利报告说他们去弗勒公馆找过奥莉·希芬森。希芬森老太太听了这件事十分冷静,但显然很害怕,虽然在得知自己可能是连环杀手的下一个目标之后,没有完全惊慌失措。

“贝雅特建议她暂时搬去跟她儿子住,”哈利说,“我想这是个很好的办法……”

汤姆摇了摇头。

“不是吗?”哈利讶异地说。

“凶手可能一直在注意未来作案地点的动静,如果发生不寻常的事,可能会把他吓跑。”

“你是说我们要利用一个无辜的老太太来……来……来……”贝雅特强忍怒意,说话结巴,涨红了脸,“来当诱饵?”

贝雅特怒视着汤姆,汤姆也瞪了回去。她难得直视别人的目光,没有移开。会议室里剑拔弩张的肃静气氛越来越高涨,莫勒不得不开口,正打算随便说句话,却被汤姆抢先一步:“我只是想确定我们能抓到这个家伙,这样晚上才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据我了解,下星期才会轮到这位老太太。”

莫勒哈哈大笑,笑声十分勉强,当他发现紧张气氛逐渐缓和,笑得就更大声了。

“总之,”哈利说,“希芬森老太太留在原地,她儿子住得太远了,不知道在哪个国家。”

“很好,”汤姆说,“至于学生楼,现在放假,宿舍很空,不过我们已经告知还住在里面的学生,明天他们必须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至于原因,我们没有明说,对他们透露的信息也很少。我们只说警方要在一名窃贼作案的时候当场逮捕他。今天晚上我们会安装监控器材,希望这段时间凶手还在睡觉。”

“特种部队呢?”

汤姆微微一笑:“他们开心得很。”

哈利望向窗外,琢磨着开心是什么样的心情。

莫勒替会议做了总结,宣布散会。哈利注意到奥纳的衬衫两侧出现的汗渍,形状很像索马里。

他们三人再度坐下。

莫勒从厨房冰箱里拿出四瓶嘉士伯啤酒。奥纳点了点头,露出开心的神色。哈利则摇了摇头。

“可是为什么?”莫勒说,打开啤酒,“为什么凶手自愿给我们解开密码的钥匙,让我们知道他接下来的行动?”

“他是想告诉我们怎样才能逮到他。”哈利把窗户往上推开。

夏日的都市夜生活声响立刻涌了进来:蜉蝣仓促短暂的生命周期、敞篷汽车传出的音乐声、夸张的笑声、高跟鞋激动地敲击柏油路面发出的咔嗒声。人们正在享受生活。

莫勒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哈利,然后瞥了奥纳一眼,希望奥纳能证实哈利疯了。

心理医生奥纳五指指尖相触,置于下垂的蝴蝶领结前方。“哈利说的可能没错,”奥纳说,“连环杀手会引导甚至协助警方办案,这并不罕见,因为他们内心深处希望有人能阻止他们。有个叫山姆·华宁的心理学家坚称,连环杀手心里希望被逮到并受到惩罚,以满足他们残酷成性的超我。我个人比较倾向于认为他们需要别人帮助,以阻止住在内心的那头怪兽。我认为他们有被逮到的渴望,是因为他们某种程度上对自己的病态心理有客观的了解。”

“他们知道自己疯了吗?”

奥纳点了点头。

“那种感觉一定跟地狱没两样。”莫勒轻声说,拿起啤酒。

莫勒回了一通电话给《晚邮报》的记者,这名记者想知道警方是否支持儿童议会提出的恳求,希望让儿童留在室内。

哈利和奥纳留在原地,聆听远处传来的宴会声、模糊难辨的吼叫声和鼓击乐队音乐声,这些声音被一声祷告给打断了,不知为何,这声祷告突然刺耳地回荡着,可能有点亵渎上帝,却有一种怪异的美。这些声音全都从那扇打开的窗户传了进来。

“我有点好奇,”奥纳说,“你是怎么想到的?你怎么会知道密码是五?”

“什么意思?”

“我对创造性思维有一点了解……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哈利微微一笑:“你说呢?反正今天早上我睡着之前,看见床头的时钟显示三个五,代表三个女人和数字五。”

“大脑真是个神奇的工具。”奥纳说。

“我想是吧,”哈利说,“我有一个精通解码的朋友说,要完全破解密码,必须先找出‘为什么’,而五并不是答案。”

“为什么?”

哈利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奥纳,‘为什么’属于你的专业领域。如果我们逮到他,我会很高兴。”

奥纳微微一笑,看了看表,站了起来。“哈利,你是个非常奇怪的人。”他穿上花呢夹克,“我知道你最近喝了点酒,可是你看起来好一点了,已经度过最坏的时期了?”

哈利摇了摇头:“我只是清醒而已。”

哈利步行回家,头上的苍穹辉煌壮观。

一个戴墨镜的女子站在尼亚基杂货店霓虹招牌下的人行道上,尼亚基杂货店就在哈利家隔壁。女子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杂货店的纯白塑料袋。她面带微笑,假装站在那里等候哈利许久。

是菲毕卡·克努森。

哈利知道她在演戏,她那副想要他加入的神态是个玩笑,所以他慢下脚步,回以相同的微笑,表示他一直在等待她的出现。奇怪的是,他的确一直在等待她出现,只是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

“最近没在水下酒吧看见你,宝贝。”菲毕卡说,抬起墨镜,看着哈利,仿佛太阳依旧低低地挂在屋檐上。

“我最近努力让自己的头保持在水面上。”哈利拿出一包烟。

“哎呀,玩起文字游戏来了。”她伸了个懒腰。

今天晚上她没穿奇装异服,只穿了一件深V领蓝色连衣裙。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身材撑得起这件连衣裙。哈利把烟递给她,她抽出一根,把烟凑到双唇间,这个姿势哈利只能用“粗鄙”来形容。

“你在这里干吗?”哈利问,“你平常不是都去奇异超市买东西吗?”

“那里打烊了,都快午夜了,哈利,我是一路找到这里来的,看看还有什么店开着。”她的微笑放大,眼睛眯了起来,犹如爱玩的猫咪。

“这个地区在星期五晚上对姑娘有点危险,”哈利替她点燃香烟,“要买东西的话应该叫你家那位来。”

“调酒用的饮料,”她举起塑料袋,“和酒混合,酒才不会太烈。我的未婚夫不在家。如果这个地区真的那么危险,那你应该拯救这个姑娘,带她去安全的地方。”她朝哈利家点了点头。

“我可以泡杯咖啡给你。”哈利说。

“哦?”

“雀巢的,我家只有这个。”

哈利端着开水和咖啡杯走进客厅,菲毕卡的两条腿已经蜷曲在沙发上,鞋子放在地上。她的乳白色肌肤在昏暗灯光下闪闪发亮。她又点了一根烟,这次是她自己的烟,哈利从未见过这个品牌的外国香烟,而且没有过滤嘴。哈利在火柴的摇曳火光中,看见她脚趾上的深红色指甲油有缺损。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她说,“他变了,他一回到家不是烦躁不安,就是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再不然就出去运动,感觉像是急着要离开去旅行。我试着找他谈,可是他不是打断我的话,就是看着我,好像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们真的是从两个不同的星球来的。”

“行星就是因为彼此的距离和相互的吸引力,才维持在轨道上。”哈利说,用汤匙舀出冰冷干燥的咖啡粉。

“又是文字游戏?”菲毕卡从湿润的粉红色舌头上挑下一根烟草。

哈利轻笑道:“这是我在等候室里读到的,出于私心,我希望这段话是真的。”

“你知道最奇怪的地方是什么吗?他不喜欢我,可是我知道他绝对不会放我走。”

“什么意思?”

“他需要我。我不知道他到底需要我什么,可是他好像失去了什么,所以才需要我。他的父母……”

“怎样?”

“他从不跟他们联络,我从来没见过他父母,我想他们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前不久有个男人打电话来找安德斯,我立刻察觉到那是他父亲。父母亲叫儿女名字的口气是听得出来的,从某方面来说,这个名字他们叫过无数遍,是世界上叫起来最自然的名字。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个名字非常亲密,就好像剥光他们的衣服一样,所以他们会说得很快,几乎有点害羞。‘请问安德斯在吗?’我说我去叫醒他,那男人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一种外语,或是……也不尽然,比较像是我们在匆忙之间想要找到恰当的话语才会说的话,也类似教堂的宗教聚会上会说的话。”

“你是说灵言?”

“对,好像就是灵言。安德斯从小在这些东西里长大,只不过他从来不提。我听了一会儿,起初可以偶尔听见‘撒旦’和‘索多玛’几个词,后来越听越下流,出现像是‘操’或‘婊子’之类的,于是我就把电话挂了。”

“安德斯怎么说?”

“我没对他提过。”

“为什么?”

“我……那就像是个他一直不准我进入的地方,而且我也不想进去。”

哈利喝了口咖啡。菲毕卡没碰她那杯:“你不会偶尔觉得寂寞吗,哈利?”

哈利抬起双眼,和菲毕卡四目相交。

“有点像是孤单的感觉,难道你不希望跟一个人在一起吗?”

“你跟某个人在一起,和你是孤单的,这是两码事。”

她打了个冷战,仿佛有股冷风穿过客厅。“你知道吗?”她说,“我想喝一杯。”

“抱歉,我的酒都喝光了。”

她打开手提包:“宝贝,去拿两个杯子来,好吗?”

“我们只需要一个杯子。”

“哦,好吧。”菲毕卡打开随身带来的扁酒瓶的盖子,仰头便喝。“我是不准动的。”她笑着说,一滴褐色酒液沿着下巴流下来。

“什么?”

“安德斯不喜欢我动,我必须躺得直挺挺的,完全不能动。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呻吟。我必须假装睡着了。他说我一展现热情,他的欲望就会消失。”

“然后呢?”

她又喝了口酒,然后旋上盖子,望着哈利:“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她的目光是那么直接,哈利的呼吸不禁变得又深又长,同时感觉自己正在勃起,下体在裤子里鼓动着,让他暗自恼怒。

菲毕卡扬起双眉,仿佛也感觉到了。“坐到这边来。”她轻声说。

她的声音变得粗糙嘶哑。哈利看见她雪白颈部的粗大静脉鼓了起来。只不过是条件反射而已,哈利心想,就像巴甫洛夫训练的小狗一听见食物的信号就会站起来一样,只是一种本能,仅此而已。

“我想可能不行。”哈利说。

“你怕我?”

“对。”哈利说。他的下腹部顿时充满哀伤的甜蜜,一种对性欲的无声哀悼。

菲毕卡放声大笑,但一看见哈利的双眼,便停了下来。她噘起了嘴,用孩子般乞求的口气说:“继续说啊,哈利……”

“我没办法,你很好,可是……”

她的笑容依然挂在嘴边,但眼睛眨了眨,仿佛被扇了一巴掌。

“我要的不是你。”哈利说。

菲毕卡的目光闪烁不定,嘴角动了动,仿佛要笑。

“哈。”她说。

这个词本应带有讽刺意味,应该是夸张的感叹,可是一说出口却变成了厌倦、死心的呻吟。戏演完了,两人都忘了各自的台词。

“抱歉。”哈利说。

泪水在她眼眶里滚来滚去。“哦,哈利。”她轻声说。

哈利希望她没说这句话,这样就可以立刻请她回家。

“不管你希望在我身上得到什么,我都没有。”哈利说,“她已经知道了,现在你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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