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41

五芒星  作者:尤·奈斯博

星期一 完美大结局

“晚安。”萝凯亲吻欧雷克的额头,把他身上的被子盖好,然后下楼,坐在厨房里看大雨落下。

她喜欢雨。雨能清洁空气,洗涤过往,带来一个新的开始。这正是她需要的:一个新的开始。

她走到前门,确定门已上锁。这已经是她今晚第三次检查门是否上锁了,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然后她打开电视。电视台正在播放某个音乐节目,三个人坐在同一条钢琴凳上,相互微笑。就像小家庭一样,萝凯心想。

一声雷鸣在空中响起,她跳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威廉摇了摇头,他那根消肿的阳具也跟着晃了晃。

“我大概可以想象,”哈利说,“因为我是从露台门进来的。”

“不,哈利,你想象不到的。”威廉伸手到床下,捡起地上的被子卷到身上。

“我听见你在洗澡。”哈利说。

威廉摇了摇头,做个鬼脸。“那不是我。”他说。

“那是谁?”

“我有个客人,是个……女人。”他嘻嘻笑着朝椅子一指,只见椅子上丢着一件麂皮裙子、一件黑色胸罩,还有一条黑色丝袜。

“寂寞让我们男人变得软弱,不是吗,哈利?我们在可能的地方寻求慰藉,有些人喝酒,有些人……”威廉耸了耸肩。

“我们都愿意接受自己会犯错,不是吗,哈利?而且,是的,我心怀罪恶感。”

哈利的眼睛可以聚焦了,他看见威廉的脸颊上有几道泪痕。

“答应我不跟别人说,好吗?我只是犯了个小错。”

哈利走到那把椅子前,把丝袜挂上椅背,坐了下来:“我去跟谁说,威廉,你老婆吗?”

卧室突然被一道闪电照亮,跟着便听见震耳雷声。

“雷电很快就会来到我们上空了。”威廉说。

“嗯。”哈利用手抹了抹湿漉漉的额头。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你心里有数,威廉。”

“还是说说看。”

“我们是来把你带走的。”

“不是‘我们’吧,你是单枪匹马,不是吗?只有你一个人。”

“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的眼神、你的肢体语言。我可以读出人的心思,哈利。你偷偷溜进来,为的就是要攻其不备,如果是一群人来就不会采取这种方式了,哈利。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来?其他人呢?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吗?”

“这些都不重要。就算我是一个人来好了,你还是得为杀害四个人负起责任。”

威廉把一根手指放到嘴唇上,似乎是在沉思,听着哈利依顺序报出死者姓名:“马里斯·弗兰、卡米拉·洛恩、莉斯贝思·巴里、芭芭拉·史文森。”

威廉神情茫然,凝视空中,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把手指从嘴巴上移开:“你是怎么发现的,哈利?”

“因为我知道了‘为什么’。那就是忌妒。你想报复他们两个,对不对?当你发现你跟莉斯贝思去布拉格度蜜月的时候,莉斯贝思竟然跑去跟史文·希芬森私会,你就决定要复仇。”

威廉闭上眼睛,头往后靠。水床发出咕噜声。

“我本来不知道你跟莉斯贝思的这张合照是在布拉格拍的,直到今天稍早的时候,有人从布拉格发了一张照片给我,我才知道。”

“然后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呃,当我脑袋里冒出这个想法时,我觉得太荒谬了,便否决了它,可是慢慢地,这个想法变得越来越合乎情理。而且这么一来,正好说明了为什么快递员杀手不是个迷恋性欲的连环杀手,而是个把命案现场布置得很像性犯罪的凶手,而且他还把命案都安排得像是史文做的。要建构这样一个大舞台,只有专业人士才做得到,这个专业人士的工作和热情全都投注在舞台上。”

威廉睁开一只眼睛:“如果我理解正确,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人计划杀害四个人,只为了向一个人报仇?”

“五个被选中的被害人中,只有三个人是随机挑选的。你把命案现场安排得像是因为在魔鬼之星的五个尖角而被随机选上的,但事实上你是从两个点开始设计这颗星星的,那就是你家和史文母亲的家。非常狡猾,但也只是简单的几何图形而已。”

“你真的相信你的推论吗,哈利?”

“史文从来没听说过莉斯贝思·巴里这个人,但是威廉,你知道吗,当我告诉他莉斯贝思结婚前叫莉斯贝思·哈兰,他立刻就想起来了。”

威廉默然不语。

“我唯一不明白的地方是,”哈利说,“为什么你要等这么多年才复仇?”

威廉蠕动身躯,在床上坐得直了些:“先假设我听不懂你的含沙射影好了,哈利。我不愿意自白,这让我们两人都陷入了困境。不过呢,由于我很幸运地知道你什么都没办法证明,所以我并不介意跟你多聊聊。你知道我很欣赏懂得倾听的人。”

哈利不舒服地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

“没错,哈利,我知道莉斯贝思跟那个人偷情,但我是今年夏天才知道的。”

外面又开始飘起毛毛细雨,雨滴飞溅在窗户上。

“是她跟你说的?”

威廉摇了摇头:“她不可能跟我说,她来自那种从来不把事情说出来的家庭。如果不是装修房子,我永远都不会发现。我发现了一封信。”

“怎么发现的?”

“她的书房外墙完全是由砖块砌成的,是十九世纪初这栋房子建造时砌的,非常坚固,但是到了冬天就冷死了。我想在那道墙的外面加上壁板,里面填入绝缘材质,可是莉斯贝思反对。我觉得很奇怪,因为她是个很实际的人,她在农村长大,不是那种会对老砖墙产生感情的人。所以有一天她出去的时候,我就去查看那道墙。我开始什么都没发现,后来我把她的桌子推开,还是没看出什么异常,于是我就一块砖一块砖去戳,结果发现其中一块松动了。我一拉,那块砖就被拉出来了。她用灰色的建筑用灰泥伪装那块砖头周围。我在里面发现了两封信,一个信封上的收信人名字写的是莉斯贝思·哈兰,地址是邮局邮件存寄服务地址,我从来都不知道她有这个地址。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把信放回原位,不要拿出来读,然后说服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两封信。但我是个软弱的男人,我办不到。那封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Liebling,我时时刻刻想着你,我仍感觉得到你的唇贴上我的唇,你的肌肤贴上我的肌肤。’”

床垫发出摇晃起伏声。

“那些字句就好像鞭子一样打在我身上,但我还是继续往下读。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字句都像我才可能写出来的。他说完他有多爱她之后,就开始描述他们在布拉格的饭店房间里做了哪些事,有些地方讲得很详细。不过伤我最深的不是那些关于他们做爱经过的描述,而是他引述了莉斯贝思对我们的关系所做的形容。对她来说,我们的关系只不过是‘无爱生活的实际解决方法’。你能想象我看了这句话有什么感觉吗,哈利?原来你爱的女人不只是欺骗你,还从来都不爱你。不爱你,难道这不是一场失败人生的基本定义吗?”

“不是。”哈利说。

“不是?”

“请继续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威廉疑惑地看了哈利一眼。“他在信中附了一张照片,我猜是莉斯贝思求他寄来的。我一看照片就认出了他,他是我们在布拉格波洛伐街一家餐厅遇见的挪威人。那个地区很阴暗,到处都是妓女,房子差不多全都是妓院。我们走进餐厅的时候,他坐在吧台。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看起来像个成熟高雅的绅士,活像是从Boss男装的广告里走出来的模特儿。他的穿着很优雅,虽然上了年纪,眼神却非常轻佻,似乎在说你们这些男人最好把老婆看紧一点。所以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我们这桌来,我并没有太惊讶。他自我介绍他是挪威人,问我们想不想买项链。我礼貌地谢谢他,说我们不要,但他还是把项链从口袋里拿出来给莉斯贝思看。莉斯贝思当然神魂颠倒,说很喜欢。那条项链的项坠是一颗红钻石,有五个尖角。我问他多少钱,他竟然开出一个高得离谱的价钱,你只能认为他是来挑衅的,所以我立刻请他离开。他对我微微一笑,像是刚刚打了胜仗,在纸上写下另一家餐厅的地址,说如果我们改变心意,明天这个时间可以去那里找他。当然了,他把这张纸给了莉斯贝思。我还记得经过这件事,那天早上我心情很不好,不过后来我什么都忘了,因为莉斯贝思很聪明,会想办法让我忘记不愉快。有时候她……”威廉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水,“她只要在我身边,我就可以把不愉快全都忘了。”

“嗯,另一封信写了什么?”

“另一封信是莉斯贝思写给他的,信封上盖了‘退还寄件人’。她在信里说她用了很多方式联络他,但是他留给她的电话没人接,直接去问也问不到,邮局也查不到他的地址。她说希望这封信能寄到他手中,问他是不是必须逃离布拉格,是不是还在为经济问题苦恼,跟她借钱给他的时候一样。”威廉发出空洞的笑声。

“她说,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跟她联络才对,那么她会再帮他一次,因为她爱他。他们的分离快要把她逼疯了,什么事都没办法去想。她原本希望这种感觉会随时间淡去,不料却像疾病一样扩散到全身,让身上每个地方都疼,而且有些地方显然疼得比别的地方更厉害。她在信中说,当她和丈夫——也就是我——做爱的时候,都闭上眼睛,假装是在跟他做爱。我看了当然很震惊,简直是晴天霹雳,然后我看见信封上的邮戳日期时,整个人就像死了一样。”威廉又紧紧闭上眼睛,“那封信是今年二月寄出的。”

天空又打了一道闪电,在墙上投射出的幢幢黑影犹如光的幽灵。

“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威廉问。

“是啊,你怎么做的?”

威廉虚弱地笑了笑:“我的方式是端出白葡萄酒配鹅肝酱,在床上铺满玫瑰,一整个晚上跟她做爱。清晨她还在睡觉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看着她。我知道我不能没有她,可是我也知道,如果我要让她成为我的,首先我必须失去她。”

“所以你就计划了这整件事,精心安排如何取走老婆的性命,同时让她爱上的男人背黑锅。”

威廉耸了耸肩。

“舞台演出也是用相同的方法。就跟所有搞剧场的人一样,我知道最重要的莫过于幻象,假的必须呈现得十分逼真,真的必须看起来非常假。这听起来可能会让人觉得难以实现,但干我们这行的都知道,这个方法通常会比其他方法简单,因为人们习惯听谎言,不习惯听真话。”

“嗯,告诉我你是怎么作案的。”

“为什么我要冒险告诉你?”

“反正你说的话又不能当作证词,我没有证人,又非法入侵你家。”

“可是你是个很聪明的家伙,哈利,我可能会泄露一些什么,让你用来调查。”

“也许吧,不过我想你愿意冒这个险。”

“为什么?”

“因为你其实很想告诉我,想得要命,你想听见自己把它说出来。”

威廉放声大笑:“你自以为很了解我,是吗,哈利?”

哈利摇了摇头,在口袋里摸寻香烟,却找不着,可能是刚才跌落屋顶时掉了:“我不了解你,威廉,也不了解其他像你这样的人。我追捕杀人犯十五年了,到现在我还是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想找一个人,把秘密全都说出来。你还记不记得你在剧院的时候要我答应一件事,就是把凶手找出来?现在我已经遵守诺言,找到了凶手。所以我们可以交换条件,你告诉我你是怎么作案的,我就把我们掌握的证据告诉你。”

威廉仔细观察哈利的脸庞,一只手抚摸床垫:“你说得对,哈利,我的确想告诉你,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我想要你了解。以我对你的认识,我想你能够承受。是这样的,自从这件案子开始之后,我就一直密切关注你的动向。”

威廉看见哈利脸上的表情,哈哈大笑。“你不知道,对不对?我花了比预期还久的时间才找到史文,”他说,“我复印了史文寄给莉斯贝思的照片,飞到布拉格,去慕斯德地铁站和波洛伐街附近的每家餐厅和酒吧,拿着照片问有没有人认识一个叫史文·希芬森的挪威人,结果一无所获。有些人显然知道什么,却不肯吐露更多,于是几天之后,我改变策略,开始问有没有人可以帮我弄到红钻石,因为我知道在布拉格可以弄到一些。我取了个化名叫彼得·桑德曼,自称是丹麦钻石收藏家,还宣扬只要能找到一颗很特别的星形钻石,我愿意支付很高的价钱。我留了自己住处的电话,过了两天,房间的电话就响了。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打来的。我改变了自己的声音,还说英语。我告诉他,说我正在谈买钻石的事,可不可以晚一点再打给他,请他给我一个可以联络的电话。我听得出他尽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太心急,同时心里想着晚上可以跟他约在某个暗巷里。不过我克制下来,就像猎人看见猎物的时候必须控制自己,静静等待,等到完美的时机才出手。你能明白吗?”

哈利缓缓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第二天我就飞回奥斯陆。我花了一星期才想出要怎么报复这个史文·希芬森。查出他的身份只是最简单的部分。国家户政局登记了二十九个史文·希芬森,其中九个人符合他的年龄,只有一个人在挪威没有固定地址。我记下这个史文·希芬森最后的地址,在电话簿上查到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老太太,她说史文是她的独生子,但已经有很多年不住家里了。我跟她说我和几个老同学想办同学会,她说史文现在住在布拉格,可是他经常旅行,没有固定地址和电话号码。她还说他应该不想见他那些老同学。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只在他们班上待了六个月,他应该不会记得我的名字。如果他记得,那可能是因为有一次我跟警察有过麻烦,听说史文也跟警察有过麻烦,是真的吗?他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尖,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说史文有点叛逆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们是那样对待他的。我说我代表全班同学道歉,挂上电话。然后我打到法院,说我是记者,想问史文·希芬森被判过什么刑。一小时后,我就弄清他在布拉格干走私钻石和军火的勾当。我的脑海里有个计划逐渐成形,这个计划是根据我获得的信息来架构的:他通过走私赚钱,星形钻石,军火,他母亲的地址。你开始看见其中的关联了吗?”

哈利并不答话。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史文,这时距离我去布拉格已经有三个星期了。我用平常的声音跟他说挪威语,直截了当地说我一直在找人直接提供军火和钻石,不希望有中间人过手,而且找了很久。我说现在我找到了适当人选,那就是他,史文·希芬森。他问我是怎么知道他的姓名和电话的,我说他不知道这些事对他最好,还建议说我们最好不要再进一步询问没有必要的问题。他似乎不喜欢这个方式,我们的对话几乎中止。后来我提到愿意支付的金额,愿意事先付款,有必要的话还可以把钱汇到瑞士银行账户,对话才又热络起来。我们甚至还上演了一段电影里的经典对话,他问我开出的价码是不是克朗,我故作惊讶地说当然是欧元。我知道他会怀疑我是不是警察,但那个价码足以驱走所有怀疑。要敲开史文的壳,根本用不到大铁锤。他说事情可以安排,我说不久之后会再跟他联络。

“那时《窈窕淑女》的彩排正如火如荼地展开,我就在我的计划里添上画龙点睛的一笔。这样你满意了吗,哈利?”

哈利摇了摇头。淋浴声继续传来。那女人打算在浴室里待多久?“我要听细节。”

“都是一些技术层面的琐碎细节,”威廉说,“不会太冗长乏味吗?”

“对我来说不会。”

“好吧。首先,我必须替史文创造出一个人格。要向观众介绍出场人物,最重要的就是呈现出人物的驱动力,呈现出这个人心里最大的愿望和梦想:简而言之,就是什么东西可以驱动这个人。我决定让他成为一个没有理性和动机的杀人犯,却有杀人仪式的性需求。这可能有点司空见惯,但重点是除了史文的母亲,所有被害人都是被随机选中的。我研究了连环杀手的特质,挑出一些好玩的小地方来用。比如说,有恋母情结的人和开膛手杰克选择的作案地点,被警方认为是某种密码,所以我就去城市规划局买了奥斯陆市中心的详细地图,回家之后,我在桑纳街这套公寓和史文的母亲家之间连出一条线,再从这条线画出一个精准的五芒星,找出距离星星其他尖角最近的地址。我必须承认,当我在地图上用铅笔点出星星尖角时,我知道就在这一刻,地图上的这一点,这个地方,有一个人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这让我肾上腺素激增,让我亢奋。

“刚开始那几个晚上,我会想象这些人是谁、长什么样子、目前为止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不过我很快就把他们忘了。他们一点也不重要,他们只是布景,只是临时演员,是不用说话的角色。”

“建材。”

“什么?”

“没什么,请继续。”

“我知道史文被逮捕的时候,血钻和枪可以追踪到他身上,所以为了强调仪式杀人的幻象,我添加了一些线索,包括切断的手指、每隔五天杀一个人、五点和五楼。”

威廉微微一笑:“我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简单,但也不想弄得太复杂,而且我想添加一点幽默感,好的悲剧总是带有一点幽默感,哈利。”

哈利告诉自己坐直了不要动。

“你是在杀害马里斯前几天收到第一把枪的,是不是?”

“对,枪就放在维格兰雕塑公园的小垃圾桶里,就跟我们说好的一样。”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说:“那是什么感觉,威廉?杀人是什么感觉?”

威廉咬着下唇,似乎在深思这个问题:“他们说得对,第一次是最困难的。我溜进学生楼的时候没碰到麻烦,可是把他装进塑料套,再用热风枪把套子封起来,比我想象中还要费时。虽然我花了半辈子时间轻松举起发育良好的挪威芭蕾舞女演员,可是要把那小子抬上阁楼却出乎意料地费力。”威廉停顿下来。

哈利清了清喉咙:“然后呢?”

“然后我骑自行车到维格兰雕塑公园,取走钻石和第二把枪。史文有一半德国血统,比我希望的还要准时和贪婪。每次命案发生,我都安排在维格兰雕塑公园,这招很不赖,对吧?毕竟他自己也在犯罪,所以一定会小心不让别人认出来,也不会让人知道他去过哪里。我这样做只是让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漂亮。”哈利说,手指拂过湿润的眉毛。他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湿气和凝结的水珠,仿佛水渗进了墙壁,渗进了露台上的屋顶。淋浴声依然不绝于耳。

“可是威廉,到目前为止你跟我说的,我都已经自己推想出来了,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吧。告诉我你老婆的事,你把她怎么了?邻居看见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露台上,你是怎么在我们到达之前,把她弄出公寓藏起来的?”

威廉露出微笑。

“你不准备说吗?”哈利说。

“为了让一出戏保持神秘感,作者必须克制自己,不能解释太多。”

哈利叹了口气:“好吧,可是请你好心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史文?你在布拉格不是有机会吗?这样不是比杀了你老婆又杀了三个无辜的人更省事又安全吗?”

“首先,我需要一个代罪羔羊。如果莉斯贝思失踪,案子又一直没办法查清,每个人都会认为是我干的。因为犯案的总是丈夫,对不对,哈利?可是我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因为爱是一种干渴,它需要解渴,需要水,渴求复仇。这样比喻很恰当,对不对?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哈利。死亡不是复仇。死亡是交差,是圆满的结局。我要给史文的是悲剧,是永无止境的痛苦。而且我已经成功了。史文已经成了游荡在冥河河畔的无主孤魂,而我则是在冥河摆渡的船夫,我拒绝载他前往亡灵的国度。你听过这些希腊神话故事吧?我判处他无期徒刑,哈利。他将会被恨意吞噬,就像我被恨意吞噬一样。当你不知道要恨谁的时候,就会把目标转向自己,你会恨你自己悲惨的命运。这就是当你被所爱之人背叛时会发生的事。他将会被关在牢里,为了自己不曾做过的事而被判刑。哈利,你还能想到更好的复仇方式吗?”

哈利掏了掏口袋,看那把凿刀是否还在口袋里。

威廉咯咯轻笑。接下来,他的话让哈利有某种似曾相识之感。

“你不用回答我,哈利,你的表情已经全都告诉我了。”

哈利闭上眼睛,聆听威廉用低沉的声音继续往下说。

“你跟我没什么不同,驱动你的也是热情,而热情就跟色欲一样,总是会……”

“会往低处流。”

“往低处流。好了,换你了,哈利。你说的证据是什么?我应该担心吗?”

哈利睁开眼睛:“你要先告诉我她在哪里,威廉。”

威廉低笑几声,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她在这里。”

“胡扯。”哈利说。

“既然皮格马利翁可以爱伽拉忒娅,爱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的雕像,那我为什么不能爱我老婆的雕像?”

“我不懂你的意思,威廉。”

“你不必懂,哈利,我知道别人不太容易明白。”

接下来的静默中,哈利听见楼下浴室继续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一点也没有减弱的迹象。威廉是如何把莉斯贝思弄出这栋屋子,同时依然能够掌控情势?

威廉低沉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模糊的声响:“错就错在我以为可以让雕像复活,但是能让雕像活起来的人拒绝去了解。那个幻象比我们所谓的现实还要强烈。”

“你现在是在说什么?”

“我在说另一个人,活着的伽拉忒娅,新的莉斯贝思。她怕了,威胁说要毁掉一切。现在我知道我只能满足于雕像了,不过也没关系。”

哈利感觉到某样东西正在升起,那东西来自他的胃,十分冰冷。

“哈利,你有没有触摸过雕像?死人的肌肤感觉很惊人。它不是真的温暖,却又不是真的冰冷。”威廉抚摸蓝色床垫。

哈利感觉到那股寒意正在冰冻他的内脏,仿佛有人把冰水注射到他体内。他感觉喉头紧缩,听见自己说:“你知道你完了,对不对?”

威廉伸展双臂,躺在床上:“为什么,哈利?我只是个说书人,跟你说了一则故事而已,你什么都没办法证明。”

威廉伸长手臂去床头桌上拿东西,那东西闪烁着金属光泽。哈利全身肌肉立刻紧绷。威廉把那东西举起来,原来是一只手表:“已经很晚了,哈利,会客时间就到此为止吧?她还没从浴室出来,你可以先走了。”

哈利并没动:“威廉,你曾经要我答应你把凶手找出来,可是找出凶手只是一半,另一半是惩罚凶手,而且是严厉地惩罚凶手。我认为你是认真的,你心里有一部分渴望被惩罚,对不对?”

“弗洛伊德已经过期了,哈利,就跟这次会客一样。”

“你想不想听听证据?”

威廉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如果说完你会走,那就说吧。”

“其实我们收到莉斯贝思戴着戒指的手指时,我就应该知道这一切。左手中指。爱的血脉。凶手希望莉斯贝思爱他。但是,暴露凶手身份的正是这根手指。”

“暴露……”

“说得更准确一点,指甲下的排泄物……”

“有我的血,对,不过这已经是过时的新闻了,哈利,而且我已经跟你解释过我们喜欢……”

“对,当我知道这件事之后,我们更加深入地化验了排泄物。通常排泄物不会提供太多线索。我们吃下去的食物从嘴巴旅行到直肠要花十二到二十四小时,在这段旅程中,胃和肠道会把食物转变成难以辨识的废物,难以辨识到就算用显微镜来看,也很难判断出这个人吃了什么。不过还是有些东西可以完好如初地通过消化道,像是葡萄籽和……”

“你可以跳过讲课吗,哈利?”

“种子。我们发现了两颗种子。这两颗种子没什么特别。可是当我知道凶手可能是谁以后,我请化验人员更仔细地去检查那两颗种子,你知道我们发现了什么吗?”

“不知道。”

“那是两颗完整的茴香籽。”

“那又怎样?”

“我跟剧院餐厅的厨师谈过了,你说那里是挪威唯一一家茴香面包里有整颗茴香籽的餐厅,非常适合搭配……”

“鲱鱼,”威廉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会去那里吃饭,你到底想说什么?”

“之前你说星期三莉斯贝思失踪那天,你跟往常一样在剧院餐厅点了鲱鱼当早餐,时间就在那天早上九点到十点之间。我不明白你胃里的茴香籽怎么会跑到莉斯贝思的指甲底下去。”哈利顿了顿,确定威廉把这些话都听了进去。

“你说莉斯贝思大概五点离开家里,所以那是你吃完鲱鱼早餐大概八小时之后。假设莉斯贝思出门前刚跟你做完爱,她的手指进入了你,可是就算你的肠道工作效率再高,也不可能在八小时内把茴香籽运送到你的直肠,这在人体医学上是不可能的。”

哈利注意到当他清晰地说出“不可能”这个词时,威廉嘴巴微张,脸部肌肉微微抽动。

“茴香籽能抵达直肠的时间最早是晚上九点,所以莉斯贝思的手指一定是在晚上或第二天进入过你的直肠,可是那时你早就已经报案说她失踪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威廉?”

威廉凝视着哈利,说得准确一点,他往哈利的方向看去,焦点却落在更远的地方。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刑事鉴定证据。”哈利说。

“我明白,”威廉缓缓点头,“刑事鉴定证据。”

“是的。”

“具体的、无可反驳的事实?”

“没错。”

“法官和陪审团最爱这种东西了,不是吗?比口供还好,对不对,哈利?”

哈利点了点头。

“喜剧,哈利,那天发生的事根本就是一出喜剧,演员匆匆上台,又匆匆下台。我确保我们俩待在露台上,以便对面的邻居能看见我们,然后才叫莉斯贝思跟我走进卧室。我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枪指着她。她睁大眼睛,瞪着装有消音器的长枪管,表情就好像在演喜剧一样。”

威廉从被子底下抽出手来。哈利凝望威廉手中那把手枪,枪管装有黑色消音器,枪口正对着他:“坐下,哈利。”

哈利又坐了下来,感觉那把凿刀顶住他的腰侧。

“她以一种最引人发笑的方式误解我的意思,如果我让她骑在我手上,然后把温热的精液射入她愿意让我射入的地方,那还真的叫恶有恶报。”威廉下了床,水床在他离开后晃了晃,发出咕噜声。

“可是喜剧的精神就在于速度,速度,所以我被迫安排仓促的退场。”他赤裸地站在哈利面前,手里举着枪,“我把枪口顶在她的额头上,她惊讶地皱起眉头,就跟平常一样。当她认为这个世界不公平或难以理解时,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就跟那天晚上我告诉她《窈窕淑女》是改编自萧伯纳的《卖花女》时一样。在《窈窕淑女》中,伊莱莎没有嫁给希金斯教授,希金斯教授把她从粗俗的卖花女训练成大家闺秀,她最后却跟年轻的弗雷迪跑了。莉斯贝思听了很生气,说伊莱莎欠希金斯教授那么多,而且弗雷迪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傻瓜。你知道吗,哈利,我听了开始哭。”

“你疯了。”哈利低声说。

“显然是,”威廉沉重地说,“我做的事虽然骇人听闻,但你在被仇恨驱动的人身上看不见我这种控制力。我只是个简单的人,跟随内心行动,而我的心说的是爱,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爱,这让我们成为上帝的工具。许多先知和耶稣当初不也是被人认为是疯子?我们当然是疯子,哈利。我们虽然疯狂,却又是地球上最清醒的人。当人们说我所做的事是疯狂的,说我的心可能残缺了,这时我要说:到底哪一种心更残缺?是不能停止去爱的心,还是被爱却不能回报的心?”

一阵长长的静默。哈利清了清喉咙:“所以你就射杀了她?”

威廉缓缓点头。“她的额头有一小处隆起,”他语带惊讶地说,“还有一个小黑洞,就像把钉子敲入薄金属板一样。”

“然后你就把她藏起来,藏在连警犬都找不到的地方。”

“屋子里很热,”威廉的目光移到哈利头顶上方,“一只苍蝇在窗户旁嗡嗡叫。我把全身衣服都脱下来,好让衣服不沾到血。我需要的工具都在工具箱里。我用钳子把她的左手中指钳下来,然后脱下她的衣服,拿出硅胶泡沫喷雾器,很快把弹孔、断指和她身上所有的孔洞填补起来。那天稍早我把床垫里的水排出了一些,排到半满。我在床垫上割开一个洞,把她塞进去,几乎一滴水也没有溅出来。然后我用黏着剂、橡胶和热风枪把床垫重新封起来。这次做得比第一次还要利落。”

“然后她就一直待在那里?被埋葬在她自己的水床里?”

“不是,不是,”威廉若有所思地凝视哈利头顶上方,“我没有埋葬她,正好相反,我把她放回子宫里,那是她重生的开始。”

哈利知道他应该害怕,他现在如果不害怕就危险了。他应该口干舌燥,应该感觉心脏剧烈跳动才对,他不应该感觉到倦意开始在体内蔓延。

“然后你就把切下来的手指塞进肛门。”哈利说。

“嗯,”威廉说,“最完美的藏匿处。我说过了,我预料到你们会派警犬来。”

“还有其他地方不会让味道飘散出来,不过肛门应该最能给你带来任性的快感,对不对?对了,那卡米拉的手指呢?你对她的手指做了什么?你不是在射杀她之前切下了她的手指?”

“卡米拉,对……”威廉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仿佛哈利唤起了他的快乐回忆,“这是我跟她之间的秘密,哈利。”威廉打开保险栓。

哈利吞了口唾沫:“把枪给我,威廉,一切都结束了,这样做没有意义。”

“当然有意义。”

“有什么意义?”

“就跟往常一样啊,哈利,表演总要有个像样的结局,你不会以为让我静静退场,就可以轻易地把观众打发走吧?我们需要有个完美大结局,哈利,一个圆满的结局。如果没有圆满的结局,我就自己创造一个,这是我的……”

“人生座右铭。”哈利低声说。

威廉露出微笑,用枪指着哈利的太阳穴:“我是要说:这是我的死亡座右铭。”

哈利闭上眼睛,他只想睡觉,只想被缓缓流动的河川承载,渡到彼岸。

萝凯心头一惊,猛然睁开眼睛。她梦见了哈利,梦见他们坐在船上。

卧室一片漆黑。她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声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聆听雨滴敲击屋顶,那声音令人安心。为了安全起见,她检查放在床头桌上的手机是否开机,以便他打来电话。

她闭上眼睛,轻缓地向前漂流而去。

哈利失去了时间感。他睁开眼睛,看见房里空无一人,光线似乎也有点改变。他不知道时间究竟是经过了一秒钟还是一分钟。

床上空荡荡的。威廉不见了。

水声又回来了。有雨声,也有淋浴声。

哈利挣扎着站起身来,看着那张蓝色床垫。他觉得自己的衣服里好像有东西在爬。借着床头桌上的灯光,哈利看见水床里有个人体轮廓,而且由于浮力,人体的脸部紧贴床垫,形成一个有如石膏模型的脸形。

他走出卧室,只见通往阳台的门敞开着。他朝栏杆和楼下院子看了一眼,然后踩出湿答答的脚印,走下白色楼梯,来到楼下。他打开浴室门,看见灰色浴帘后面有个女性身体的轮廓贴着窗户。哈利一拉开浴帘,就看见了朵娅。她的脖子向前弯曲,弯向不断洒下的水花,下巴几乎碰到胸部,一条黑色丝袜缠绕在她脖子上,丝袜的另一端缠绕在莲蓬头顶端。她闭着双眼,水从长长的黑色睫毛上滴落,嘴巴半张,里面充满某种黄色物质,看起来像是硬化的泡沫。她的鼻孔、耳朵和太阳穴上的小孔里也充满了这种泡沫。

哈利把水关上,离开浴室。

楼梯上没有人。

他谨慎地踏出每一步,感觉全身麻木,仿佛身体成了石头。

莫勒。他必须打电话给莫勒。

哈利穿过一楼大厅,走进院子。雨水落在他头上,但他感觉不到。他很快就会完全瘫软。旋转晾衣架已不再尖叫。他挪开视线,不去看衣架。他看见柏油路面上有个黄色烟盒,便走了过去,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烟塞进嘴里。他想用打火机点燃那根烟,却发现烟头湿了。烟盒一定是渗水了。

他得打电话给莫勒;叫他们来这里;跟莫勒一起去学生楼;在那里讯问史文;立刻录下史文对汤姆的指控;听莫勒下令逮捕汤姆;回家;回到萝凯身边。

他的眼角余光可以看见旋转晾衣架。

他咒骂一声,撕去烟头,把滤嘴放到唇边,第二次打火点燃。他为什么觉得有压力?已经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转身面对旋转晾衣架。

旋转晾衣架微微歪向一边,架设在柏油路面上的柱子显然吸收了冲击力,损坏的只有吊着威廉的那根晾衣杆。他的手臂垂落两侧,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脸上,双眼上翻,仿佛正在祈祷。哈利突然觉得眼前这幅景象有种怪异的美感。威廉的赤裸躯体有些部分裹在湿床单里,看起来颇像西班牙大帆船的船首雕像。威廉如愿以偿了,这就是他要的完美大结局。

哈利捡起爱斯坦的手机,输入密码。他的手指几乎不听使唤,很快就会僵硬。他输入莫勒的电话号码,正要按下拨出键时,手机发出尖锐的警告音。屏幕显示语音信箱里有一则留言。那又怎样?这又不是他的手机。他迟疑片刻。直觉告诉他应该先打电话给莫勒。他按下按键。

一个女性声音说他有一则新留言,几秒空白,哔,然后一个声音轻轻说道:

“嘿,哈利,是我。”是汤姆的声音,“你关了手机,这样不太明智,因为我在找你。”

汤姆的嘴巴非常靠近话筒,让哈利觉得汤姆似乎就站在他身旁。

“抱歉我得轻声细语,因为我们不想把他吵醒,对不对?要不要猜猜看我在哪里?我想你能猜得到,你甚至应该预料到。”

哈利吸了口烟,没发觉烟已燃尽。

“这里有点暗,不过能看到床边有一张足球队的照片。我看看,应该是热刺队吧?他的床头桌上有一台小机器,是Game Boy。你听,我把手机拿到他旁边。”

哈利听见小男孩的稳定呼吸声,他正安稳地睡在霍尔门科伦区那栋木造房子里。

“哈利,到处都有我们的人,你别想打电话或跟人说话,照我的话做,打这个电话号码给我。你敢轻举妄动,这小鬼就死定了,明白吗?”

哈利的心脏开始把血液输送到他麻木的身体各处,慢慢地,麻木被难以忍受的疼痛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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