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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44五芒星 作者:尤·奈斯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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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晚上 喃喃细语 他们停在亚历山大柯兰斯广场等红灯。 雨刷左右摆动。再过一个半小时,崭新的黎明就会降临,但现在仍是夜晚,云层覆盖在城市上空,宛如灰黑色防水帆布。哈利坐在后座,一只手臂抱着欧雷克。 空寂无人的沃玛川奈街人行道上,一男一女蹒跚着,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此时距离哈利、史文和欧雷克走出电梯,踏上坚实的土地,已过了一小时。他们走出学生楼后,来到一棵高大的白桦树下,在干燥的草地上躺了下来。哈利曾在马里斯的寝室窗外见过这棵白桦树。他在草地上先拨通《每日新闻报》编辑台的电话,跟值班记者通话,再打电话给莫勒,告诉他事情经过,请他找寻爱斯坦的下落。最后他打电话给萝凯,把她从睡梦中叫起来。二十分钟后,学生楼前就被记者的闪光灯和警车的蓝色警示灯照得灯火通明,一如往常,这两者形成美妙的组合。 哈利、欧雷克和史文坐在白桦树下,看着众人在学生楼里奔进奔出。 然后,哈利按熄香烟。 “真是的。”史文说。 “《性格》。”哈利说。 史文点头说:“我忘了这首歌。” 他们缓步走上广场,莫勒急步上前,引领他们坐上一辆警车。他们先前往警署,简短地接受警方讯问,或是“简报”,这是莫勒贴心的措辞。史文遭到拘留,哈利坚持要他们派出两名警察二十四小时站在史文的拘留室前守卫。莫勒有点诧异,问他史文脱逃的概率真有那么高吗?哈利摇头,莫勒没再多说,答应了他的要求。 他们派了一个正规便衣警察,调来一辆警车,送欧雷克回家。 那对男女穿过乌蓝德街,红绿灯发出的哔哔声划破夜空。女子显然借了男子的夹克,罩在头上。男子的衬衫粘在身上,他高声大笑。哈利心想那男子看起来有点面熟。 信号灯切换到绿色。 哈利瞥见那女子夹克下的红发,接着,那对男女走出了他的视线。 警车经过芬伦区时,雨突然停了。云层犹如舞台上的布幕拉起,露出一轮新月,高高挂在奥斯陆湾上方的漆黑夜空中,放出光芒,照耀着他们。 “结束了。”莫勒说,从前座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哈利心想莫勒应该是说雨结束了吧。“结束了。”他答道,眼睛依然看着那轮新月。 “你很勇敢。”莫勒说,拍拍欧雷克的膝盖。欧雷克露出疲倦的微笑,抬头看向哈利。 莫勒转回头,看着前方道路。“我的胃痛不见了,”莫勒说,“蒸发了。” 他们在曾经关押史文的地方找到了爱斯坦,也就是拘留所。根据肝洛斯的文件,爱斯坦是汤姆带来的,理由是涉嫌酒后驾驶出租车。验血结果显示,爱斯坦的血液中的确含有少许酒精成分。莫勒下令立刻释放爱斯坦,并省去所有正式手续,令人惊讶的是肝洛斯竟然没有反对,相反还乐于从命。 警车咯吱咯吱地开上黑色木制大宅的碎石车道,萝凯已站在门口等候。 哈利俯身越过欧雷克,打开车门。欧雷克跳了出去,奔向萝凯。 莫勒和哈利坐在车上,看着他们母子在台阶上静静拥抱。莫勒的手机响起,他把手机拿到耳边,说了两声“是”和两声“好”,便挂了电话。 “是贝雅特打来的,他们在威廉的院子里发现一个垃圾袋,里面都是自行车器材。” “嗯。” “到时候会很可怕,哈利,”莫勒说,“他们全都会抢着要来采访你,奥克许街的那些报社、NRK[挪威广播公司。]、TV2,还有外国媒体。你想想看,连西班牙都听说挪威有个快递员杀手了。反正这些你以前都经历过,知道是怎么回事。” “死不了。” “我想也是。还有,昨天晚上在学生楼发生的事,我们录下来一部分。我真是搞不懂那个欧图怎么会在星期六下午开始录像以后,就忘了关机,直接搭火车回赫纳福斯市去了。” 莫勒看着哈利,但哈利面无表情。 “而且他还刚好清空了硬盘,所以硬盘里的空间可以录上好几天,真是不可思议,几乎会让人觉得这根本是事先安排好的。” “几乎。”哈利喃喃地说。 “警署会举行一场内部调查,我已经联络了SEFO,通知他们汤姆的不法活动。我们认为这件案子可能会对警界造成难以预料的影响。明天一大早就要跟他们开会,这件案子我们一定会彻查到底,哈利。” “好,老大。” “好?你听起来不是那么确定。” “呃,你确定吗?” “我为什么不确定?” “因为甚至连你都不知道谁可以相信了。” 莫勒的眼睛眨了两下,难以回答;他朝驾驶座上的警察瞥了一眼。 “老大,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一下吗?” 哈利下了车。萝凯放开欧雷克,欧雷克跑进门内。她双手交抱在胸前,眼睛看着哈利的衬衫。哈利站在她面前。“你全身都湿了。”她说。 “只要下雨……” “我就会被淋湿。”她悲伤地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掌贴在哈利的脸颊上。 “都结束了?”她低声说。 “都结束了。” 她闭上眼睛,倾身向前。他把她抱进怀里。 “他应付得来的。”他说。 “我知道,他说他不怕,因为你在他身边。” “嗯。” “你怎么样?” “我很好。” “真的吗?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他对她的头发喃喃地说,“最后一天上班。” “太好了。”她说。 他感觉她的身体越贴越近,填满他们之间的所有小空隙。 “下星期我会开始做新工作,应该会很好。” “是你朋友介绍给你的那个工作?”她问道,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对,”他的脑袋里充满了她的芳香,“爱斯坦介绍的,你还记得爱斯坦吗?” “那个出租车司机?” “对啊,出租车司机执照考试在下周二,我每天都在死背奥斯陆的路名。” 她笑着吻上他的唇:“我觉得你疯了。” 她的笑声有如小溪,在他耳中激起涟漪。他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我得走了。”他说。 她试着微笑,但哈利看得出她笑不出来。 “我不行。”她冲口而出,接着啜泣起来。 “你可以的。”哈利说。 “没有你……我不行。” “这不是真的。”哈利说,把她抱得更紧了,“没有我,你能过得很好。问题是:跟我在一起,你能过得很好吗?” “这是问题吗?”她轻声说。 “我知道你要考虑一下。” “你什么都不知道。” “先考虑一下吧,萝凯。” 她微微仰起头,哈利摸着她的背部弧线。她凝视他的脸。她在寻找变化,哈利心想。 “别走,哈利。” “我还得去开个会。如果你喜欢,我明天一大早过来,我们可以……” “可以怎样?” “我不知道。我没有计划,没有想法。这听起来怎么样?” 她微微一笑:“这听起来完美极了。” 他看着她的唇,迟疑片刻,吻了她,然后转身离去。 “这里?”驾车的警察问,看着后视镜,“不是打烊了吗?” “工作日营业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到凌晨三点。”哈利说。 警察在拳手酒吧外的人行道旁把警车停下。 “你要来吗,老大?” 莫勒摇了摇头:“他要单独跟你谈。” 酒吧的供酒时间早已结束,最后一批客人正准备离去。 克里波刑事调查部部长托列夫就坐在上次那桌,深邃的眼窝沉落在阴影中,面前那杯啤酒几乎见底。他脸上裂开一道笑容:“恭喜你,哈利。” 哈利挤进长凳和桌子之间。 “干得漂亮,但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史文不是快递员杀手的。” “我看见史文在布拉格拍的照片,就想起威廉和莉斯贝思也在那个地方拍过照,除此之外,鉴定人员检查了排泄物……” 总警司托列夫倾身越过桌面,把一只手搭在哈利手臂上,嘴里散发出啤酒和香烟的气味。 “我不是说证据,哈利,我是说想法,或是怀疑。是什么让你能把线索联系到正确的人身上?是不是一瞬间的灵感?是什么让你建构出这些想法?” 哈利耸了耸肩:“脑子里常常有很多想法,可是……” “可是?” “每个地方都嵌合得太完美了。” “什么意思?” 哈利抓了抓下巴:“你知道艾灵顿公爵会叫调音师不要把钢琴的音调得太准吗?” “不知道。” “钢琴的音调得太完美,听起来会不好听。没什么不对,只是少了一些温暖、真诚的感觉。”哈利戳了戳桌面上快要脱落的亮光漆,“快递员杀手给了我们可以完美解释地点和时间的密码,却没有解释为什么,这样一来,他就让我们专注于行为,而不是动机上。每个猎人都知道,如果你在黑暗中看到猎物,你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猎物身上,而是要注意猎物周围。当我停止注视事实,我才开始听见。” “听见?” “对,我听见这几件所谓的连环杀人案都太完美了,它们听起来很正确,却都不真实。这整个案子完全按照公式走,给了我们听起来像谎言一样的解释,表面上非常有道理,事实上却跟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然后你就知道了?” “不是,但我不再靠得那么近去看,这样我的视线就清楚了。” 托列夫点了点头,低头看着桌上圆胖的啤酒杯。他一直在双手之间转动那个啤酒杯,现在酒吧里十分安静,几乎空无一人,转杯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旋转磨石。 托列夫清了清喉咙:“哈利,我看错汤姆了,必须向你道歉。” 哈利并不答话。 “我想跟你说的是,我没有签你的免职处分书,我希望你能继续在署里服务。我希望你知道我对你很有信心,对你毫无保留、完全地有信心。而且哈利,我希望……”托列夫抬起头,下半截脸庞出现一道开口,看起来似乎在微笑,“你也能对我有信心。” “我得考虑一下……”哈利说。 那道开口闭合起来。 “关于工作的事。”哈利补充说。 托列夫又露出微笑,这一次嘴角几乎触碰到眼睛:“当然当然,我请你喝杯啤酒,哈利,他们已经打烊了,但如果我开口,他们还是会拿酒来。” “我是酒鬼。” 托列夫刹那间不知所措,然后咯咯笑了几声。 “抱歉,我考虑得有欠周详。不过还有一件事,哈利,你有没有……” 哈利等待啤酒杯转完一圈:“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汇报这件案子?” “汇报?” “对,呈现在报告里,还有汇报给媒体。他们会来采访你。汤姆走私军火的事一旦曝光,媒体会拿放大镜来检视整个警方的运作。因此,重要的是,你不能……”哈利趁托列夫寻找措辞之际,在身上找烟。 “你给他们的说法,不能有被错误解读的空间。”托列夫终于说完这句话。 哈利咧开嘴,形成淡淡微笑,看着最后一根香烟。 托列夫做出决定,毅然决然地喝下最后一口啤酒,用手背擦了擦嘴:“他说什么了吗?” 哈利扬起双眉:“你是说汤姆吗?” “对,他死前说什么了吗?他有没有说他的同伙是谁?有谁涉案?” 哈利决定留下最后一根烟:“没有,他没说,他什么都没说。” “真可惜。”托列夫面无表情地观察哈利,“那些录像呢?有没有泄露这方面的消息?” 哈利直视托列夫的双眼。据哈利所知,托列夫从进入社会开始就在警界服务。他的鼻子又高又尖,有如斧头的刃;嘴唇呈一直线,相当乖戾;一双手又大又粗。他是警界的基石,是坚实稳固的花岗岩。 “谁知道。”哈利答说,“反正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在这件案子里,这方面没有空间可以……”哈利终于把那块脱落的亮光漆给抠下来,“被错误解读。” 酒吧的灯光此时恰好开始闪烁。 哈利站了起来。 两人互相对望。 “你需要搭便车吗?”托列夫说。 哈利摇了摇头:“我想散散步。” 托列夫跟哈利握了握手,握得长久而坚定。哈利朝门口走去,突然又回过身来:“对了,汤姆说过一件事。” 托列夫的白色眉毛扬了起来。“哦?”他谨慎地说。 “他说饶了他。” 哈利挑捷径走,穿过救世主墓园。雨水从树上滴落下来,先滴上下方的树叶,发出轻叹,然后才落到地面。土壤饥渴地吸收这些水分。他走在坟墓之间的小径上,听见死者的喃喃细语。他停下脚步,侧耳凝听。老奥克教堂矗立在前方,深沉地蛰伏着。湿润的舌与颊正在细细低语。他踏上左边岔路,穿过栅门,朝泰多斯巴肯街走去。 哈利回到家,扯下衣服,走进浴室,打开热水。凝结的水汽滑落墙壁。他站在热水底下,直到皮肤变得又红又痛。他走进卧室。水蒸发了,他没擦干身体直接躺上了床。他闭上眼睛等待,等待睡意来临,或幻象来临,看哪个先来。 结果来的是喃喃细语。 他竖耳聆听。他们在低语些什么?他们在计划什么?他们用密语交谈。 他坐了起来,把头靠在墙上,后脑感觉到魔鬼之星的刻痕。 他看了看表。阳光不久就会从窗外透进来。 他站了起来,踏进走廊,在夹克里找寻烟盒,摸出他的最后一根烟。他撕去烟头,点燃香烟,坐在客厅的安乐椅上,等待早晨来临。 月光照进屋里。 他想起汤姆那看入永恒的眼神,想起那次在警署餐厅外的屋顶露台上,他跟汤姆谈过之后,去奥斯陆老街找了一个人。那个人很容易找,因为他保留了他的小名,而且依然在家里的小店工作。 “汤姆·布隆?”瓷砖柜台里的男人,用油腻腻的手掠了掠头发,“对,我还记得他,可怜的家伙,在家里一天到晚被他爸打。他爸是个失业的泥水匠,又爱喝酒。朋友?我不是汤姆·布隆的朋友。对,我是叫索罗,没错。欧洲火车旅游?”男子大笑。 “我乘火车最远只去过奥斯陆南部的海边。我想汤姆·布隆应该没什么朋友。我记得他是个乖孩子,会扶老太太过马路之类的,有点像童子军。不过他是个奇怪的家伙。他父亲死得有点诡异,出了非常奇怪的意外。” 哈利用无名指拂过光滑的桌面,感觉细小颗粒戳着他的皮肤,他知道这些颗粒是从那把凿刀上脱落的黄色粉末。答录机的小红灯闪烁着。可能是记者。媒体攻势会从今天早上开始。他把指尖搭上舌头。尝起来苦苦的。是灰泥的味道。他记得这些灰泥是威廉在四〇六室房门上方雕刻魔鬼之星时留下的。哈利咂了咂嘴。这个泥水匠一定用了很奇怪的灰泥配方,因为里面还有另一种味道。甜甜的。不对,有金属味。 尝起来有点像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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