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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请你保佑我妩媚航班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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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等我长大以后,我会颠倒众生。 我不知道这个想法是从什么时候诞生的,总之它根深蒂固。当然了,非常小的时候,我并不知道“颠倒众生”这个词的存在。我只不过是固执地相信着,我总有一天会从我生活的这个衰败的、陈旧的世界里飞起来,并且毫不留恋地把这个世界抛到身后。但是,就算是我真的可以飞走,我又将奔向一个什么样的终点,我却不知道。或者说,我总结不出来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只是近乎偏执,并且厚颜无耻地坚信着,我根本不属于我生活着的这份生活。我生活里的所有问题,以及生命里的所有苦难,全部缘起于此。我知道奇迹终有一天会降临在我身上。我等了很久,很久。后来我发现,我等不及了。于是我选择了尝试着自己去创造奇迹。所以我开始写作。 我有责任告诉你们,这篇文字会是一篇非常难看的小说,因为它没有任何的虚构,它忠于现实的程度就像是一篇自传,但是它的确不是很多人理解的那种自传,如果你想在这里面看到一个80后美女写手究竟跟多少男人上过床,那么很遗憾,这篇小说里没有你期待的东西。 女士们,先生们,非常感谢你们能够读到现在的这一行,非常感谢你们对一个平凡甚至是卑微的生命感兴趣。现在你们可以关掉所有的灯,然后让我登场。请你们保持肃静,关掉手机,并且在忍无可忍中途退场的时候尽可能地保持安静。 由众人的屏息静气组成的寂静总是魅力无限。我就在这性感的寂静中,在海面一般的灯光中,对你们粲然一笑,我说过的,我将颠倒众生。这不是一个梦想,这是我的信念。 1 我想我必须从我的父母开始。因为这对给了我生命的男女做到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那就是在我的灵魂深处埋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觉。我的爸爸妈妈从事一种比较特殊的职业,他们是作家。不必惊讶,你们没有看错,两个都是。也许是因为所谓的见鬼的遗传基因,也许是因为他们俩在我还完全懵懂的时候给了我非常好的早期教育。总之,大人们说,我在一岁半的时候会背若干首唐诗,在两岁的时候把《快乐王子》和连环画版的《爱丽丝梦游奇境记》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两岁半的时候认得了差不多五百个汉字,四岁的时候,由于妈妈是《红楼梦》的忠实粉丝,她总是给我念那本千古绝唱里面某些吃喝玩乐的片段,然后有一天,她突然发现,我把那些她常常重复的片段都背出来了。 不要误会,我绝对不是在炫耀,我只是想说,这其实是我所有的伤痛,甚至是悲剧的开始。 我拥有一对聪明、敏锐、骄傲,并且杰出的父母。我为此而感到骄傲。可是由于职业的关系,他们俩不约而同地用一种无意识间雕琢过,并且精心修饰过的方式感受这个世界。很多时候,他们俩都不大能够意识得到他们自己和他人之间的区别。他们常常旁若元人地使用非常书面,以及非常抒情的语言在人声鼎沸的公共场合聊天,并且丝毫不理会周围的人投射过来的惊异的、用来注视异类的目光。比方说,在污浊的清晨的菜市场,发现某种新鲜的蔬菜,妈妈会自然而然地说某个古人曾经用什么样的句子形容过这种菜,然后爸爸长叹一声,非常配合地感叹中文真是博大精深,这个古人真是细致入微,等等等等。非常不幸的是,我爸爸和我妈妈说话的声音都非常好听,纯正的普通话加上他们那种不属于日常语言的抑扬顿挫,以及他们丝毫不控制的音量,在这个清晨的菜场上,当然是吸引了非常多的菜农的注意。当我稍微懂一点事的时候,类似的场景总是让我羞愧到无地自容。 我不知道我是否表达清楚了我想说的话。我的意思是,当一个年幼的小孩子身处菜市场的时候,她当然也看到了在这个清晨的菜场那些尘世的喧嚣,那些自行车的水泄不通,那些讨价还价的声音,那些赶着时间送儿女上学的爸妈,那些因为缺斤短两等原因而起的争执,那些看热闹的人们。可是如果她的父母总是漫不经心地从不关心蔬菜和蔬菜间那一点点的价格的差别,而且他们还硬是要对着一棵新鲜蔬菜赞美中国文化,那么他们的孩子,理所当然地就会认为,那些围绕在身边的属于尘世的喧嚣全部与自己无关。因为,那看上去与她至亲至爱的两个人无关。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搞错了一件事,我不知道我其实也活在那个别人眼里的唯一的、真实的世界里。我对别人眼里的这个唯一的真实异常地淡漠,直到现在。这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谬误,我的父母绝对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 我的妈妈总是教我背唐诗,天气好的时候的诗,刮风下雨时候的诗,友人离别时候的诗,甚至是带着我去儿童公园荡秋千的时候,背古人写的关于美女荡秋千的诗。我的爸爸总是喜欢用一些非常精练甚至是精彩的句子为我总结人生,比方说,我三岁那年,他就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的大人都是坏人,可是小孩都是好人。但是再坏的大人也要生小孩,再坏的大人生出来的小孩也是好人。所以这个世界不会全部都被坏人占领的。”他们俩吵架的时候更是精彩,总是使用一长串一长串的、排山倒海气势逼人的排比句。因此,我一直都笃定地以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对仗工整。我以为万事万物都有精致的平仄在里面。任何一种生活的场景,任何一种人世间的感情都是押着韵的。在我还根本就没有完整地确立起来“我”这个观念的时候,我已经被他们抛到了文字的世界制造的幻觉里。或者说,抛到了文字制造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幻觉里。 文字是世界上最大最大的弥天大谎,这是我非常非常惨痛的切身经验。 你不会想象得到,这个虚假的、由文字创造出来的世界,是怎样蛮横地影响了我的生活。对我的父母来说,这个世界或多或少,都是他们自己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自主的选择;可是对我,这个世界跟我的灵魂盘根错节地纠缠着,我把它当成了坚如磐石的真实。当我真正发现了它是个骗局的时候,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没错,我是在二十一岁那年真正明白这件事情的。但是,二十一岁的我已经来不及纠正所有的错误。 2 我寻求的东西很简单,只不过是奇迹而已。 所谓奇迹,就是指庸常到不能再庸常的生活里,一些非常奇妙的瞬间。在那样的瞬间里,我们生活的世界跟文字里的世界产生了一刹那的无比优美的重合。在这样的瞬间到来的时候,我能清楚地听见这两个世界“咔嚓”一声,像两个金属的齿轮,准确无误地链接上了。 比如说,我三岁那年,某一天中午,当时家里请来带我的阿姨像平时一样给我围上吃饭用的小围嘴,但是突然间,我在阿姨的眼睛里看见了两个小小的、淡淡的自己。我于是非常惊喜,甚至可以说煽情地跟她说:“阿姨的眼睛里有宝宝。”我想这个阿姨注意到了我的语气里那种微妙的变化,因为这种孩子的煽情在很多情况下都会感动一个大人,于是阿姨非常配合地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并且专注地说:“宝宝的眼睛里也有阿姨。”那一瞬间我幼小的身体里感受到了一种非常庄严的东西。用我现在的话来说,那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之间感情的交流,以及互相的信任。但是当时,我只是模糊地知道,这个时候我不是那个平时跟阿姨耍赖或者哭闹的我,阿姨也不再是平时那个威胁我说要把我的恶行告诉我爸爸的阿姨。我们两个人在这简短的对话里,不约而同地化腐朽为神奇。三岁的孩子不知道什么叫感动,她只知道这种东西在生活里其实非常稀少。 是的,非常稀少。但是她笃定地相信这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小的时候她有的是耐心来等待这种奇迹的降临。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她慢慢懂得了在空气中嗅出奇迹的味道。 五岁那年,爸爸把我放在自行车的横梁上,我们一起从一个斜坡上飞速地滑行下来。爸爸故意不捏闸,任由自行车没头没脑地冲到面前的院子里。我开心地尖叫着,然后我看见,那个院子里面开满了槐花,我和爸爸是在满地落着的槐花上边飞翔。那个时候自行车变成了一个饱满的弹弓,而它刚刚发射出去的那颗石子,就是我的心脏。奇迹来了,又来了。我又一次地活在了化学实验室的真空里面。没有日常生活的烦琐,没有所有那些我厌倦的东西,只有奇迹,只有干干净净的激动、狂喜,还有满地落花,还有满院子默契的静谧。这种奇迹原本只存活于文字所创造出来的幻境里,但是它终究还是会在我的眼前出现的。我才五岁,但是我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了,这就是我要的东西。除了这样的奇迹,我什么都不想要。 于是,自然而然地,我就天真地,并且无耻地认为,我自己也是一个奇迹。 虽然我并不漂亮,虽然小时候大家都认为我是个神童,但是我上学以后就没人再这么认为了。虽然我长大的经历,跟中国城市里的绝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没有任何的出奇之处,虽然我的身上并没有发生过任何荡气回肠的故事,可是我就是知道,我终有一天会变成一个文字的意境。我终有一天会变成我所痴迷的那种瞬间的一部分,然后,我就可以全心全意地、瑰丽地绽放。 只可惜,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努力以及如何奋斗,我甚至不知道这究竟能不能算是一个目标。我活了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我就像是一个蹩脚的考古学家,一丝不苟,或者狼狈不堪地鉴定每一个奇迹的真伪,鉴定真实的世界和文字的幻象之间那道让人抓狂的、微弱的分界线。当我在这种无望的鉴别中间心力交瘁的时候,我不由得暗暗地叹气,觉得人生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3 我是在幼儿园里看见上帝的。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他。 那间幼儿园非常让人失望。那里的老师成天训斥我们,好像我们是一群牲口。那里的孩子们似乎非常不在乎自己被当成了牲口,嬉笑、打闹、争执等都还在没完没了的呵斥声中照常进行。再加上他们还要发给我们一种难吃到恐怖的橘子酱面包,并且强迫我们吃得干干净净。那一天午后,我非常沮丧地坐在小板凳上失望地想:为什么在这里没有奇迹?我已经非常努力地去跟着大家唱歌、折纸,努力地做一个好孩子,能做的我似乎都做了,可是奇迹依然没有降临。 然后我就听见了一声尖厉的刺耳的哭喊。再然后就是一群小朋友此起彼伏的惊呼。 我们班的一个小女孩从滑梯上摔了下来,血流了一脸。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血,活生生地流出来。我周围的小朋友们的脸上呈现出整齐划一的恐惧。周围的空气突然间变得黏稠,传递着活灵活现的惊慌。那个女孩子一直在哭,她的那些血让我在一瞬间失去了感觉和反应的能力。 我怕。但是就是在这巨大的恐怖中,我惊慌失措地发现了一件事,我眼前的这一切,居然也是个奇迹。因为这个瞬间里,这间幼儿园里所有令人无法忍受的东西都已经悄然退场,粗暴的老师,麻木的小朋友,以及惨无人道的橘子酱面包都不存在了。恐惧这个东西,就这样干干净净地出现在我眼前,从文字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幻觉里走下来,带着新鲜的、一点都没有被这个世界污染过的气息,赤裸裸地跟我面对面。 原来奇迹并不只是令人愉悦的,原来奇迹并不只是令人激动欣喜让人拼了命也想要握在手心里的,原来奇迹也可以以这样难看的形式存在。我无条件信任的东西第一次在我眼前呈现出来丑陋的一面,我不知道原来奇迹也可以伤害我。可是当时我太小了,我表达不出来所有这一切,我只是努力忍受着小腿肚子微微的震颤,然后对自己说:我讨厌这个幼儿园。 上帝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眼前的。他是个中年人,高大有力,穿着一件很旧很旧的粗花呢外套,推着一辆满大街都看得到的自行车。他对我微微一笑,然后把我抱起来,放在他自行车的横梁上。然后他非常潇洒地跨到自行车上,我们扬长而去。 我的小脑袋正好可以碰到他的下巴。他温热的呼吸吹在我的脸上,他说:“好孩子,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这个我创造出来的世界呢?”这个问题对当时的我来说有些过于深奥,所以我只好真诚地、抱歉地看着他,一筹莫展。 “我承认。”上帝有些沮丧地说,“这个世界有很多糟糕的地方。每一年,我都会碰到一些像你一样无论如何都不喜欢它的人。孩子,你知道,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欣赏,或者说理解我的作品,你明白吗?” 我安静地摇摇头,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愧。 他突然笑了,他的笑容很温暖,不像我熟知的、成年人脸上常见的那种微笑。他说:“我给了你一对很好看的大眼睛。” 我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于是我说:“谢谢。” 接着他说:“我也没有办法,孩子。因为只有我才能创造一个世界,可是你不能。你没有办法选择,你只能待在我的作品里面。” 我说:“是因为你是个大人,可我只是一个小孩儿吗?” 他说:“不是,就算你变成了大人,也做不到这件事情。” 我说:“那我该怎么办?” 他说:“这没什么,等你长大以后,你就习惯这件事情了。你会觉得这件事情就像天是蓝色的、太阳是红色的一样自然。” 我摇头:“太阳不是红色的。太阳是白色的。” 他点点头:“那好吧。” 我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问他:“太阳到了晚上就变成月亮了,你说是不是呀?” 他再一次温暖地笑了,他对我说:“是的。” 在送我回幼儿园的路上,上帝给我买了一支四角钱的奶油雪糕。我很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接受,我跟他说我妈妈从来都不准我吃雪糕,因为她说雪糕很脏。然后上帝就非常诚恳地说:“不要紧,回头我去惩罚她。” 我立刻对他肝胆相照了,我说:“我过四岁生日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吃蛋糕。” 他说:“我就不去了,我很忙。不过你记住,我有礼物给你。” 然后他推着自行车走到夕阳里面去了,半路上转过身来跟我挥手,挥了很多次,很多次。夕阳里面是他的轮廓,是他清晰地挥手的样子。可是大人们都兴奋地说,那天有日食。 后来我收到了上帝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的弟弟。 4 我的弟弟不是人,是一只玩具小熊。二十年来,他是我最亲的弟弟。我发誓要尽我全部的力量来保护他,因为我和他之间,血浓于水。虽然他的身体里没有血,只有棉花——但是这只是细节,可以忽略。 当然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够理解这件事。小的时候他们管这叫孩子气,长大了以后他们也不知道这叫什么了。二十一岁那年,我的弟弟已经很陈旧了,身上很多地方的毛都已经脱掉。一只耳朵已经被缝过很多次,并且依然摇摇欲坠。但是在我心里,他仍旧是那个四岁那年娇嫩欲滴的弟弟。我当时的男朋友跟我开玩笑说:“如果你不做晚饭的话我就蘸着蛋黄酱吃掉你的这只小熊。”于是我勃然变色。我恶狠狠地告诉他:“你敢碰他一下我就杀掉你。” 接下来发生的,当然是一场战争。其实我能够理解他,因为一只玩具熊受到性命的威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当然是难以接受的。最后他很冷静地对我说:“你是一个冷血动物。” 我无辜的弟弟呆呆地坐在小床上,他不能理解因为他而起的这场纠纷。我把小小的他抱起来,贴在脸上。弟弟,有你冷血的姐姐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冷血动物。从小到大,不只一个人这么说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真的以为他们都是对的。 因为我很少被什么东西感动。年龄越大,可以感动我的东西就越来越少。我自己也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了什么地方。也不是单纯的感动吧,我不知道该怎么概括。你也许没法想象,在十四岁以前,我并不认为我真正见过一个“美女”。我身边当然出现过漂亮的女孩子或者女人,但是当别人说起什么人是个“美女”的时候,我最直接的反应往往是略带嘲讽地微微一笑。因为“美女”这个词,首先让我想起来的是两个非常美丽的词汇,“沉鱼落雁”还有“闭月羞花”。我想人世间一定真实存在着这样的风景,一定存在着那样的女子,就像是从两个极尽夸张的形容词里面走下来。但是这样的奇迹,一定不可能是那么容易就能碰到的。所以,美女,这样一个词语,为什么要乱用? 我当然是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可是,这又是奇迹惹的祸。我总是在等待奇迹,等待生活里出现一个可以和文字的幻觉吻合的场景,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人。只有奇迹才能让我激动,才能让我毫不吝惜地对这个世界发生深刻的情感。一个人在跟集体相处的过程中,总会碰到一些大家心照不宣地发泄共同的感情的时刻。比方说,电影院里大家对着一部滥情片子淌眼泪;毕业典礼上每个人都忘情地拥抱每个人就好像他们真的要生离死别。诸如此类的时候,我总是缺席的。我在角落里看着眼前上演的这些如假包换的悲欢离合,非常地惶恐,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参加这悲欢离合的演出,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无动于衷,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是个冷血动物。 冷血的同时,我越来越吝啬。有非常非常多的词汇,我都不愿意使用。比如“刻骨铭心”,比如“撕心裂肺”,比如“海枯石烂”,比如“坚如磐石”,当然还有“沉鱼落雁”和“闭月羞花”。我像个守财奴那样在心里小心翼翼地存放着无数的词汇,宁愿它们烂在那里生霉,也固执地不肯使用。所以在十几岁的少年时代,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竟然会写作——让我这样的人去写作就像让葛朗台去血拼一样荒唐。 我想,这个世界上怕是没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把词汇当成瓷器,当成金银财宝那样来珍惜的。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宁夏。 5 到今天我也依然觉得,宁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这多么符合我自从有记忆以来就对奇迹的那种不屈不挠的期盼。可是宁夏和我不同,她从头到尾对她生活的世界都毫不怀疑。她自然是骄傲的,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卓越。她不用像我一样,那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或者说可怜兮兮地衡量自己为眼前的世界付出的感情究竟是否值得。不用像我一样,如同一个卑微的守财奴,一心一意地认为只有奇迹发生的时候我才可以毫不吝惜地挥霍所有的感觉、感情,乃至激动。这些总是困扰我的问题却从来不能困扰宁夏,所以,在很多时候,面对着宁夏,我无数次地清晰地听见两个世界的链条准确无误地契合的声音。宁夏挥金如土地浪费自己的激情跟柔软,这样的挥霍跟“潇洒”这个词重叠得准确无误,就像小时候临字帖那样天衣无缝地重合。所以,宁夏也是个奇迹。 亲爱的宁夏来到我的面前的时候,我们都是十二岁。那个时候,世界已经不像我们童年时代那般匮乏、单调,以及简单到无欲无求。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形形色色的繁华扑面而来,带着精致、缤纷,以及奢靡的气息。在我们长大的那个名叫龙城的城市里,繁华最开始是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的,就像某种坚韧而无人问津的野草。在我和宁夏相遇的那年,繁华还没能真正动摇这个城市荒凉的根基。相反的,似乎势单力薄,总遭受着这个古老的、灰色的、钢铁的城市一种怪诞的白眼。它真正地耀武扬威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宁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操场的一角,浓密的树荫下面她裸露在运动短裤外边的腿就像是洁白的冰雕。她的手也是,苍白、纤丽,就像在放大镜下面看到的雪花。其实她从来不跟着我们上体育课,不过每一节体育课的时候她也会和我们一样一本正经地换上运动服,然后矜持地坐在树荫下面,看着我们挥汗如雨。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我的好奇,就走过去问她:“你为什么从来不上体育课?” 她歪着脑袋看了看我,微微一笑,突然把她晶莹的右手贴在了胸口上:“因为我这里有毛病。你听说过先天性心脏病吗?就是一生下来心脏就有缺陷。我的心脏比你们的心脏少了一样零件,所以我可以不用上体育课。” 那几句非常简单的话,从宁夏嘴里说出来,就是不一样。 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不一样,我只是知道,她真真切切绽放在我的眼前的那个微笑才能称得上是货真价实的嫣然一笑。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在面对像她这样的微笑的时候,“嫣然一笑”这个词才拥有被使用的资格。宁夏漂亮吗?漂亮。当然不是沉鱼落雁以及闭月羞花。但她的美丽证据确凿。你看,我已经在放心大胆地使用“美丽”这个词了,而不只是小心谨慎地使用“漂亮”。 我想我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我一直都在等待,在寻找,在盼望着奇迹。现在奇迹来了,宁夏就在我的眼前,嫣然一笑。可是我突然间有点失落。我承认我是有一点嫉妒的。她看上去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相反的,她跟每个人都能谈笑风生,哪怕是一些在我看来跟宁夏根本不可能产生“交集”的人。但是,她似乎就是能够做得到以她自己的方式,跟眼前的万事万物发生她想要的那种关系。自由自在,游刃有余地选择她要的和她不要的。这是一种天赋,可是我没有。我只能在僵硬的、亦步亦趋的追逐中慢慢地蜕变成一只冷血动物,一只必要的时候也不肯使用相应的感情的冷血动物。 我艰难地,几乎是痛苦地承认了,我喜欢宁夏,我想要常常跟她待在一起。被她影响,反射她的光芒,在她日复一日的潜移默化下变得和她心心相印——这实在不是什么代表缘分的默契,而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我改造。不过,我不准备让她知道这个。冷血动物的自尊比谁的都珍贵,因为除此之外她没什么值得捍卫的。 在跟宁夏成为朋友不久之后,我路过我们龙城的闹市区的时候,看到一幅巨大的、精美的广告。是一个新建的别墅区的广告。那个巨大而美丽的画面上,有一幢很好看很好看、像是图片里面的房子。那个别墅区的名字叫做新天鹅堡。小小的精美的三层城堡,是一种非常纯正的铁锈红。那种红看上去与被我们平时日复一日地损耗着的生活无关。尖尖的屋顶,以及象牙色的窗棂。这个房子的周围是一片碧绿的草地,绿得毋庸置疑,就像是坚不可摧的历史。草坪上有一个雪白的秋千架,那上面坐着一个女孩子,她很尽兴地荡着秋千,她的裙子被风吹得千姿百态的。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觉得这个女孩子长得特别像宁夏。 没有人知道,那个别墅区的广告对我来说到底产生过怎样的意义。 要知道,那幢画上的房子,那个女孩,对我来说,就是奇迹。现在想来,那座新天鹅堡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设计,充满了拙劣的模仿以及暴发户的气息。可是在当时,它却货真价实地迷惑了我。它静悄悄地盘踞在我们这个北方的灰色的城里。放眼望去,我,还有我周围所熟悉的所有人们,都在过着一种不断折旧的生活。在这座已经像是一张因为流通过一百次而变得脏乱不堪的人民币的城市里面,我从没想过我还可以碰上一座这么纯粹,像是梦境一样的新天鹅堡。但是事实是,只要一个人拨出去广告右下角的那个电话号码,这个看似是童话故事制造的幻觉就可以属于他了。我痴痴地凝望着那个广告上荡秋千的女孩,她和宁夏一样有对幽深的大眼睛,以及满脸恰到好处的漠然。没错的,“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就是这个。我心里隐隐地觉得不安了,因为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新天鹅堡只是一个开始,说不定从此以后,我在这庸常发霉的生活中,会有机会碰到越来越多的奇迹。文字的比喻也好,夸张也好,这些比喻或者夸张造就的那些瑰丽的“不可能”会被越来越频繁地描摹下来。 那时候在我们这个闭塞的城市里,大多数的人对新天鹅堡的存在还无动于衷,认为那是与他们的生活毫不相关的东西。可是十二岁的我,略带恐慌地明白了,繁华终将打败这座古老的城市,把这座城里的所有人收服为它的忠实子民。因为,它的确拥有强大到近乎原始的力量。 现在想来,我觉得童年时代的我,之所以对文字的幻觉那般痴迷,之所以那么执着地追逐着文字的描述在人的头脑里造成的绝美想象,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在童年里从没有见过扑面而来的繁华跟绚烂。我说过,我小时候,八十年代的龙城,满眼所见,皆是陈旧、匮乏、简单,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没有人把奢靡当成一个明目张胆的梦想。因此,当我想要绚烂可是现实又不能告诉我什么是绚烂的时候,我只能求助于奇迹,求助于美丽的文字带来的虚幻。 可是当时,十二岁的我没有能力想明白这个。我只是坚定地在心里对自己发了一个誓。那是一个会让大人们听了以后非常惊讶的誓言: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有很多、很多,比很多还要多的钱,因为钱可以创造出来那些我想要的奇迹。 6 “没错呀,等我们长大以后,当然会有很多很多的钱。”宁夏愕然地看着我,似乎是在惊讶我居然这么晚才领悟到人生的精髓。 “嗯。”我用力地点头,“一定要有很多钱才可以。不然我就去死。” 我们俩并排坐在校园的双杠上,让两条腿在半空中晃荡着。夕阳西下,微凉的风微妙地拍打着我们的裙摆。那个时候,我和她已经是无话不说了。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把她的秘密告诉了我:她根本就没有先天性心脏病。 她之所以撒谎只不过是因为她不想上体育课,于是她就编出来这么个一劳永逸的理由,好让老师在这三年内都不会来找她的麻烦。按道理说,她是必须要给老师出具医院证明的,但是宁夏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她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让所有的人都相信她。 “其实很简单呀。”宁夏跟我解释说,“我就跟老师说,我没有家,没有爸爸妈妈,我的家里没有一个大人愿意带着我去医院开证明。”听到这里我们俩一起开心地大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很容易就落到金属的双杠上面清脆地碎裂了。 宁夏说的是真话。有生以来她就从来都没看见过她爸爸。后来她妈妈又一次地结了婚,只不过在那个妈妈的新家庭里,没有宁夏的位置。她从童年起,就像个英勇的游击战士那样,在形形色色的亲戚家里东住一年,西住一年的。虽说没有什么人是在十全十美的情况下来到这个人间的,可是对宁夏来说,这个人间给她的欢迎仪式也未免太过寒伧。不过还好,她长大了,并且在这与生俱来的不断迁徙中学会了很多生存的本领。例如撒谎。 “那个新天鹅堡的广告里面的女孩,特别像你。”我告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几天我总是想找机会跟我身边的每一个人讲讲新天鹅堡的广告。似乎在潜意识里认为只有语气平淡地跟人说起它,才有可能化解掉它给我带来的那种冲击,而且似乎是想要跟自己表示,既然可以不动声色地说起,说明我并不那么在乎它。 她很认真地歪着脑袋想了想:“你说的是不是解放路口的那个大广告牌?上面画着一个红房子和一个荡秋千的女孩子?” 我点头。她沉吟了片刻,跟我说:“告诉你一件事,你答应替我保密吗?”然后不等我回答,她就深深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那个广告里的女孩,是我的姐姐。” 关于那个神秘的姐姐,她不愿意再多说了。其实从那时起我就在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真有那么一个姐姐。她有时候一时兴起就喜欢编个故事。无非是希望让自己看上去不像我们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人而已。我真的是很羡慕她,因为她看上去毫无瑕疵,所以才能无所顾忌地拿自己当主角来编故事。可是我不行,我个子很矮,我的皮肤不够白,我的牙齿上戴着令人伤心的牙箍,总之,就算我自己故弄玄虚地告诉别人我自己的故事是个传奇,别人也不会信的,或者说,没有人会对一只丑小鸭的传奇感兴趣的,如果她还没有变成白天鹅。 后来,那是很后来了,我和宁夏在失散多年之后意外地重逢。我们像小时候那样面对面地坐着,中间隔着宁夏鼓得像只皮球的肚子。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肚子,然后很坦然地承认了她根本就没有姐姐。孕育让她宽容地原谅了自己过去所有的错误,她说:“你知道吗,我跟你一样,那个时候,站在新天鹅堡的广告牌下面发了好久好久的呆。我在想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跟那个新天鹅堡的生活产生一点什么联系。然后我就告诉你说,那个广告里的女孩,是我的姐姐。” 原来我们俩都是一样的,新天鹅堡,是我们的伊甸园里的蛇。不过当我们相亲相爱地并肩坐在双杠上的时候,我们俩都还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无知无觉地走在一条通往堕落的路上。 “等我将来长大了。”我信誓旦旦,“我一定要买一个新天鹅堡那样的房子。” “我也买。”宁夏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一人买一座,要买紧挨着的,然后做邻居。” 7 我想提前告诉你的是,若干年后,宁夏真的住进了新天鹅堡。我说过的,她能做到任何她想做到的事情。因为她肯付出那些你不能想象的代价。 不过还是按照正常的顺序,来回忆我们共同的那些日子吧。在那些日子里我一点一点,十分艰难地发现,其实我和宁夏想要的是同一种东西。只不过,我们用不同的方式给它命名。对于我来说,那是只有文字才能企及的幻境,对于宁夏来说,那是所有她命里没有的一切。我固执地想要把生活跟奇迹划清界限,而宁夏觉得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大奇迹。可能就是因为这种定义方式的区别才导致了我和宁夏最终成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总是把时间浪费在思索上面,她则用她的血肉之躯身体力行,追逐着生命中永远存在的那些“不可能”。 一个像宁夏那样美丽,那样不甘于平凡,那样缺乏家教的女孩自然是早熟的。如果早熟,她必然很早地就会拥有爱情。 那个人的名字叫金龙。这个名字总是令我联想起那种武侠动画片里面的人物。所以当宁夏一往情深地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总是憋不住想笑。可是宁夏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在她描述金龙这个人的时候,她对那些美好的词汇的挥霍总是令我叹为观止。那些珍藏在我心中,我觉得重若千钧的词汇被宁夏用来形容一个街边的小混混,这让我觉得尴尬和难堪。 事实上,宁夏是有这个习惯的。她总是用一些在我看来珍贵的词语来形容一些生活中非常平凡的场景。比方说,一阵风吹过我们操场边上那棵歪脖子柳树的时候,宁夏会喜悦地说:“多妩媚啊。”比方说,我们年级有一个很早熟很丰满的女同学,是很多男生的性幻想对象,她总是喜欢斜着眼睛微妙地瞟人一眼。我承认,她身上是有那么一点风情,可是我没有想到宁夏会说:“你不觉得吗,她真的是挺妖娆的。”最开始的时候,我总是胆战心惊地听着她这样挥霍着我的宝贝,然后在心里痛苦地想着为什么文字是大家共用的一样东西而不能独属于我一个人。后来,慢慢地,我也开始跟着宁夏,尝试着使用一些我原来打死也不用的词了。我发现,当你可以像宁夏那样挥霍词语的时候,这个我们生活的世界在你眼中确实会丰富很多。可是我不喜欢那样,因为那样的话,奇迹就消失了。 扯远了。我原本是想回忆金龙的。那个在宁夏嘴里,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很酷、坏坏的,有时候温柔如水有时候残忍嗜血的金龙,在我眼里不过是个我们这条街上很常见的那种小混混。 那时候我们这座城里的小混混都是一身非常荒谬的打扮:里面穿黑色或者深色的运动背心、紧身的那种,外面却穿一件西装外套,下边是牛仔裤,然后再配上一双雪白的袜子以及懒汉鞋。这身可笑的衣服像勋章一样带给了他们无尽的自信与荣耀,他们在大马路上肆无忌惮地冲漂亮女孩子吹口哨,学着周润发那样点烟,再学着郭富城那样甩头发。 金龙就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我承认,他长得蛮好看,两道浓浓的眉毛有一种让女人动心的味道。可是对于宁夏来说,金龙不是一般的小混混。金龙聪明勇敢,懂得什么时候该心狠手辣,“金龙将来一定会出落成一个非常有出息的坏人的。”这是宁夏的原话。宁夏对于人生的设想是,金龙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叱咤风云、铁血柔情的黑帮老大,而宁夏就是那个老大身边倾国倾城的红颜知己。没错的,你用柔情刻骨,换我豪情天纵。当金龙最终被警察包围,大势已去的时候,宁夏认真地对我说:“我会用一把最漂亮的左轮手枪,先打死他,再打死我自己。”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十四岁了。十四岁的宁夏已经为自己的未来设计了一幅最完美的图画。虽然金龙那身可笑的打扮让我没法把他跟这样一个故事联系在一起,但是我不得不从心里承认,宁夏的人生本该如此。我为我自己不能参与这样的奇迹而感到懊恼。于是我脱口而出:“我一定会替你们俩把你们的小孩养大的,放心吧。我会告诉他,他的爸爸妈妈是霸王和虞姬。” 天,霸王和虞姬,这居然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看来我真的是被宁夏同化得不轻。我使劲地甩甩头,但是一不小心就被这满室困顿的烟味呛到了。 那间阴暗的台球厅永远都是烟雾缭绕,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台球厅里面的人是没有可能看到上帝的,因为他们根本不关心现在天上挂着的是太阳还是月亮,他们面前的绿色案子上面的那些滚来滚去、编着号码的球体才是他们的太阳系。每一次,当金龙漂亮地把那只孤单的黑8打进洞里去的时候,宁夏总是用毫不含糊的力道捏一下我的手臂:“看见了吧?看见了吧?他一杆就可以清台,他就是了不起嘛。”一片惨白的灯光中,自然有小喽啰巴结地凑上来,给金龙大哥把烟点上。于是一缕轻烟从他的嘴角袅袅婷婷地升起来,他斜着眼睛往我们这里瞟了一眼,非常利落地用台泥擦着球杆。他当然知道,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的宁夏的眼睛,飞蛾扑火似的亮。 当年我们脑子里的奇迹基本就是由这几种元素组成:钱,钱带来的尊严,用钱可以换来的每一样像是梦境的生活道具;爱情,死了都要爱的爱情;还有飞翔一般的堕落,义无反顾的堕落,像是一颗被打出银河系的黑8那样头也不回转瞬即逝的堕落;然后就是死,自觉自愿干净利落的死。当时我们都觉得,如果一个人能想办法让自己的人生同时拥有这些,那他这个人,就可以当之无愧地被称为是奇迹。他就可以像是一个瑰丽绝伦的蝴蝶标本那样,只需静默在那里,不管有没有生命,轻而易举地就变成了一首唐诗的韵脚,或者一阙宋词的词牌。 但是究竟要怎么样才可以创造这样的奇迹,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我很想拥有很多很多的钱,很想变成一个至情至性的女人,很想变成一只凄艳到死的蝴蝶。可是我除了做完那些永远堆积如山的作业之外,还能怎么努力呢?至少,作业是我现在该做的事情啊,努力做完眼下该做的事情总是不会错的。很多个晚上,当我看着面前那些蜘蛛网一样的平面几何题,就自然而然地在想宁夏现在在干什么。宁夏多么幸运,没有人逼着她好好学习,她现在一定在一些云集了这个城市的所有坏孩子的场合出没。烟雾弥漫,满耳朵充塞的都是那些小混混的污言秽语。可是宁夏就是能从所有这些下流话中分辨出来金龙的声音,然后她脸上就会荡漾起骄傲的微笑,金龙的粗话讲得真好听呀,从来不说脏字的男人怎么能算是男人? 想到这里我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能像宁夏一样爱一个人吗?我不知道。我真的能够做到像宁夏那样心甘情愿地把所有美丽的词汇毫不吝惜地堆砌在一个原本平凡甚至平庸的人身上吗?再杰出的男人,跟我头脑中固执的奇迹相比,都会黯然失色。那我还能死心塌地地去爱谁呢?一个女人,要是不能像宁夏那样爱一次,那还不如趁早跳楼去算了。可是,可是,那种熟悉的、深深的自卑又一次地涌上来,开始啃噬我的心。我自己知道的,我是个冷血动物。冷血动物真的能够奋不顾身地爱吗?长这么大,除了对奇迹,就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让我刻骨铭心过。算了吧,我轻轻地叹口气,要是实在不行,我就认命,随便嫁一个差不多的男人,安心地养大宁夏和金龙的小孩好了,这也是一件需要长久隐忍的事情呢。 8 那一天,宁夏告诉我说,她已经变成了大人。看着我迷惑不解的样子,又自动加上了一句:“笨蛋,就是变成了女人。”然后,满意地欣赏着我恍然大悟的脸。 我问她:“疼不疼?”她点点头:“有一点。”然后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十分内行的语气说,“不过还好,金龙比较有经验。” 当时的我自然是听不懂这句话的,不过我一定要装出了解的样子点点头,不然在宁夏面前我就抬不起头来了,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句话像是没有经过大脑就从我的嘴里冲了出来:“咱们又不是大人,做这种事情是不是不大好啊?”宁夏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捏我的脸蛋:“你真可爱。” 那段日子是宁夏最幸福的时光,她完完全全地把自己沉溺在一种痴迷里面。我记得,当时我常常想,是不是当一个人像宁夏一样把自己不管不顾地抛到一个什么地方去的时候,都会在这种摆脱了地心引力的沉醉里变成一个传奇呢?或者说,她根本已经不在乎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鉴定的任务本来就是属于旁观者的。可能吧,宁夏才是真正可以创造什么东西的艺术家,但是我什么时候能摆脱掉我亦步亦趋的评论家的身份呢?我不知道。 但是意外总是会发生的,就像所有的天灾人祸一样,你只能接受它。那个意外我没有亲眼目睹,是宁夏讲给我听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宁夏不常见面了。因为我要考高中了,可是宁夏放弃了继续升学。她开始到我们龙城那些悄然出现的几个私人会所去应征服务生的工作。因为那里赚钱多,因为她家的那些亲戚们已经不愿意再负担她的教育了。 那个时候,我正坐在中考的考场上写那些令人绝望的化学方程式,宁夏一如既往地去那些小混混们的据点找金龙。她、金龙,还有跟着金龙混的几个小跟班一起看一部香港的警匪片。看到一半的时候金龙说他要出去买烟,那个时候电视屏幕上响彻了枪声,她没有听见金龙从外面锁门的声音。 小跟班之一坐到了宁夏的身边,笨手笨脚地抚弄着她散落在肩膀上的头发,她起初没有在意,只是嗔怪地打了一下他的手。但是小跟班似乎把这个举动看成了默许,更大胆地上来揽着她的腰说:“夏姐,你头发好看,咋就不能摸一下。” 小跟班之二这个时候站了起来,挡在了电视的画面前面,蹲下来摸她裸露着的小腿:“夏姐,鞋带开了,龙哥不在,我帮你系上。”她惶恐地回头的时候,发现小跟班之三以及之四都从原来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小跟班之三微笑着点燃了一支烟,说:“夏姐,你看他俩有没有出息呀?我就不像他俩,我有耐心。一个一个地来,自觉排队。”宁夏对准蹲在她面前的小跟班之二的肚子踹了一脚,骂道:“妈了个×,你活腻歪了,不怕你龙哥把你那玩意儿剁了喂狗?”之二揉着肚子,突然给了她一个天真无邪的微笑:“夏姐,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一直沉默着的小跟班之四这时候走了上来,用一种微妙的威胁的力度按着她的肩膀:“夏姐,你是聪明人,上的学比我们都多。你咋不想想,要是龙哥不知道,就是借我们个胆子我们也不敢。”之一附和着说:“就是夏姐。龙哥对我们好。有他的一份,就有我们的一份。不然我们凭啥跟着他混?” 宁夏坐在我的面前,紧紧地抱着膝盖。我握着她的手,我觉得我们俩的手在一起变得冰凉。可能是我的表情太可怕了,宁夏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跟我说:“还好,现在都过去了。” 我只是想知道,只是想知道,我刚刚听到的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奇迹?如果是,为什么我听不见两个世界合而为一的那种链条的声音?为什么我看不见它的极致的光芒?如果不是,为什么它的力量如此强大,强大到我在一瞬间觉得有什么很冷漠、很残酷的东西迅速地侵占了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就投降了。我曾经在内心深处珍藏着的,所有美丽的神奇的奇迹变成了手无寸铁的圆明园。外边的夏夜凉风阵阵,我耳边清晰地听见了旌旗无光日色薄的声音。 亲爱的宁夏,你总是以各种方式让我惊讶。 这之后的两个礼拜,我都没有去找宁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深处我总是羞耻地自问,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抛弃了我的朋友?抛弃了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在这两周里面,我家的电话响了很多次,但是没有一次是宁夏打来的,她似乎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没错的,就是这个意思,经过了这件事情,我们彼此都似乎不确定是否还像往日那样需要对方。因为宁夏已经脱胎换骨,而我在不屈不挠地跟我内心里无穷无尽的惶惑作战。我曾经相信的一切像是顽童的积木一样顷刻间就被推倒了。过去,我觉得我只不过是对这个世界无比苛求而已,我在追逐我想要的幻觉的时候并没有打扰任何人,没有妨碍任何人。所以我理直气壮地捍卫着我的苛刻。但是我头一回知道,原来它是这么脆弱,这么可笑,这么不堪一击的。原来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都是手无寸铁的,包括一个陷入爱情的女孩子的尊严,包括一些人确定自己存在的方式。 两周以后宁夏终于来找我了。站在我家的楼下,四目相对的时候我们都读出了彼此眼睛里沉淀着的煎熬。她现在真瘦呀,瘦得让我担心,她的脸也那么白,嘴唇甚至都是白的。她是不是生病了?可是,她整个人看上去前所未有地玉洁冰清。我走近她,我们紧紧地拥抱着。我说:“宁夏,宁夏你是傻瓜。” 她说:“再陪我最后一次,好不好?我就去找他这最后一次,把他以前送我的东西都还给他。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说:“当然。”然后看着她漆黑的、看上去很狂乱的眼睛说,“除了我,你还有谁呀。” 我们走到台球厅门口的时候,宁夏迟疑了一下,但是还是勇敢地跨了进去。可是就在我的眼睛还没能习惯这个地方突如其来的黑暗时,耳边就听见一阵凶猛而又剧烈的嘈杂声。宁夏熟练地抓着我的手腕带着我跑了出去,我们一直跑到对面的街上,一张椅子似乎是擦着我的头皮在我们面前的水泥地上四分五裂。宁夏焦急地看着我:“没事吧?还好,没砸着。” 台球厅里面的战火已经蔓延到了外面,几个头破血流的人冲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沿着马路飞奔,路边的小商小贩们都不约而同地给他们让了一条路。我认了出来,其中有一个是金龙的小跟班之三。后面几个气势汹汹的追兵抄着啤酒瓶或者砖头跟在后面,嘶喊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这条我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街此时变得面目狰狞,还有点惊心动魄。宁夏像是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他们得罪了哪里的人。” 然后宁夏就毫不犹豫地往店里跑去了,我跟在宁夏的后面,我很害怕。我不知道里面究竟会是怎么样的血流成河,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火爆的场面。可是我必须要跟着宁夏,因为宁夏不可以再出任何事情了。 屋里面一片狼藉,反正就是没有一样东西是完好无损地在它该在的地方。有那么一刹那,几乎是寂静的。有五六个人围成一个半圆,金龙就在这个半圆的中间。他被两个人架着,狼狈不堪。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金龙狼狈的样子。他的白色背心被撕坏了,沾着好几滴血,嘴角也是肿的。一个个子跟他差不多高的人站在他对面,胳膊上文着英文字母的刺青:“霍利菲尔德”,很放肆地,把烟喷到金龙脸上。当他把烟蒂抛在地上的时候,三四个人就像看到了接头暗号一样一拥而上,我听见拳打脚踢砸在金龙身上的沉闷声响,就好像一个运动过度的人有力可是杂乱无章的心跳。 宁夏的眼睛亮了。她的嘴角在微微地上扬,就好像是挂着一抹奇异的微笑。可是这一次,她的眼睛不再像过去那样飞蛾扑火地闪烁着,而是变成了一种寒冷的色泽。那是复仇的快意,我知道的。她心满意足地听着他们殴打金龙的声音,就像当初听着金龙那恣情恣意的粗话。她轻轻地自言自语:“老天有眼。”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来收拾金龙的人,就是龙城当初新崛起的一霸,大名鼎鼎的“霍利菲尔德”。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名,可是这个诨号却是一天比一天响亮。 “霍利菲尔德”做了个手势,那几个喽啰很听话地散开了。金龙像是一件坏掉的家具,散了架似的,勉勉强强地摊在地上。“霍利菲尔德”顺手从地上捡起一个台球,在金龙面前晃了晃。“这样吧。”“霍利菲尔德”笑着说,“你把它吃下去,我今天就放了你。” 周围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哄笑,“霍利菲尔德”显然为自己的绝妙设想非常得意。刚才的三个喽啰重新激动了起来,其中的一个走上来,非常熟练地捏紧了金龙的下颚,逼着他把嘴张开。“霍利菲尔德”于是用力地把台球往里塞。我看清了,那是一只黑8,一只象征着游戏结束,象征着胜负的黑8。现在这只骄傲的黑8非常不情愿,金龙的嘴实在要比球洞小太多了。金龙的喉咙里传出来一种像是待宰的牲畜一般的呜咽声。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景象,我看见“霍利菲尔德”的手掌就像一把锤子一样一点一点地把黑8钉进了金龙的嘴里。黑8一点一滴、不动声色地深陷着,金龙的两个嘴角流下来两行非常对称的血,就像是春联一样地对称。我居然听见了一种奇异的,就像是一个人在厚厚的雪地里行走的脚步声。 “妈的。”“霍利菲尔德”骂着。黑8无论如何不可能再陷得更深了,于是“霍利菲尔德”俯下了身子,对金龙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放你一马,你把它吐出来,我给你换个小一点的球,斯诺克,你说怎么样?”金龙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算得上是神情的东西,似乎对这个提议无动于衷。 “你他妈倒是快点吐出来呀。”“霍利菲尔德”在金龙的脑袋上狠狠地拍了一下,“你要是吐不出来,我也可以帮你。”他狞笑着从地上捡起一只空的啤酒瓶,然后用一种非常漂亮的速度把它砸在金龙胀鼓鼓的腮帮子上。一下,再一下。啤酒瓶粉碎的时候,黑8终于也应声落地了,像是一个经历过非常艰难的分娩的婴儿那样落地了。一股血跟着黑8一起喷涌而出,在空气里画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落地的时候带着清脆的响声,还带着一起飞溅出来的几颗牙齿。 金龙的嘴终于自由了,可是他已经无法让它闭上,他的脸上敞着一个空旷的血淋淋的洞。这张无法关闭的嘴,和他两只空洞的眼睛把他的脸庞撕扯得十分狰狞。就在这个时候,一行血从他的右眼角流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飞溅的啤酒瓶的玻璃划伤了他的眼球。我看呆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说,不要怕,要冷静,你现在最该做的事情就是跑到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亭去报警。可是我的膝盖在羞耻地打着颤,我迈不动步子了。 “霍利菲尔德”用一种非常平静、非常耐心的口气说:“我看呀,你的喉咙实在是太细了,所以你才吞不下去。我就好事做到底,再帮你把喉咙松一松。”然后他对自己的那群喽啰们吆喝了一声:“给我拿一根球杆来。他的喉咙就像处女一样,太他妈紧了。” 一片哄堂大笑中,他把一根球杆伸到了金龙一直张着的嘴巴里。“你还挺配合的么,嘴一直张得这么大。”他轻轻地把球杆往里一探的时候,金龙的嗓子里传出来一阵类似咆哮的声音。然后,理所当然地,在一片过节一样的欢呼声中,金龙呕吐了。 宁夏像颗子弹一样冲到了“霍利菲尔德”的眼前,不管不顾地。其实只是几米的距离而已,但是她在舍生忘死地狂奔。她白皙的手抓住了“霍利菲尔德”的手臂,她说:“霍哥,求求你放了他。” “霍利菲尔德”歪着脑袋,饶有兴味地盯着宁夏:“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求你放了他。”宁夏重复着。 “凭什么?”“霍利菲尔德”杀气腾腾地微笑着。 “他是我老公。”宁夏绝望地喊着。 他们再一次地哄笑了,“霍利菲尔德”也笑弯了腰:“妹妹,你咋敢违反国家的婚姻法呢?你几岁了,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给哥哥看看。” 宁夏安静地微微一笑,艳若桃李。宁夏说:“我给你跪下。” 然后她洁白的、伶仃的膝盖就跪在了满地鲜血上面。那是金龙的血。她的脊背依旧冰清玉洁地挺直着,她漆黑的眼睛固执地注视着“霍利菲尔德”:“他就是我老公,我求你放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下似乎没有人再笑了。 在宁夏下跪的那一个瞬间,我看见了窗外的夕阳像颗闯祸的篮球那样砸了进来,把台球厅的玻璃全部砸碎了,无数的碎片反射出来的万丈光芒让我窒息。在这突如其来的光芒中,我脑子里一片炙热的空白。只依稀记得,“霍利菲尔德”似乎是意兴阑珊地把金龙一脚踹到了旁边,然后对着满屋子的人挥挥手,说:“走吧。” 我不大记得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当我糊里糊涂走到外面的街上的时候,拐弯的地方有一个卖水果的小贩,一身农夫的打扮。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管他穿什么样的衣服我都认得他。他微笑着,用那种一贯的神情看着我,他是上帝。 9 他的水果摊卖的是苹果。一个又一个的苹果娇艳欲滴,看上去苹果们是因为无知才快乐。我怔怔地抚摸着它们,我想对上帝说:好久不见。可是我说不出来,我想我刚才看到的那种场景让我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上帝把一个苹果放在我手里:“拿去吃。”他笑着说,“不要和我客气。” 我干涩地说:“谢谢。”然后低下头去,轻轻地咬了一口。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他说:“所有吃过了我的苹果的人,将来都会变成艺术家。”然后他笑着补充了一句,“太晚了,你已经咽下去了。” 我看着他,说真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来理解别人的玩笑。 “为什么是我?”我问他。 “因为艺术家只爱一样东西,就是自己的天赋跟才华。他们只对这一样东西才有百分之百的热情。对别人和别的事情,他们都足够冷漠甚至是冷酷。这么多年来我看着你长大,我觉得你完全符合条件。”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我隐隐约约觉得那不是什么好话,我为自己申辩着:“我只是想要奇迹。这是一件坏事吗?有什么不对吗?” “奇迹是吗?”他说,“你刚才已经看到了。” “那不是奇迹。”我摇头。 “那是。”他安然地说。 “它怎么可能是奇迹呢?它让我恶心。”我勇敢地凝视着他的脸。 “你渴望的奇迹是什么呢?不就是你所生活的世界和所谓的文字的世界重合的部分吗?可是你看看,它们的确重合了。你刚才看到的一切,就是暴力,是残忍,是侮辱,它完全符合你给奇迹定下来的标准,它们为什么不是奇迹?” “奇迹是不会让人恶心的。奇迹让人喜欢,奇迹让人觉得自己活下去是值得的。” “对了。”他满意地微笑,“你想要的东西根本不是你说的奇迹。你想要的东西无非是让你喜欢的东西,让你觉得你自己活下去是值得的东西。” “不是。”我倔强地坚持着。 “我想告诉你,这也是一种贪欲。” “我只是觉得我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你就想要幻觉?你看,这不是贪欲是什么?你不仅是自己想要幻觉,你还希望你身边的人全体变成符合你自己的意思的幻觉,实在不可能被你变成幻觉的人或者事情你便讨厌。你喜欢的人或者东西全部需要跟着你的意愿存在。包括我送给你的弟弟,包括你现在的朋友。那个时候你才三岁,可是我已经看出来了,你的灵魂里有一种很可怕,但是很艳丽的贪婪。所以你自私,并且冷酷。” “所以你很讨厌我吗?”我问。 “所以我要你成为艺术家。”他像我小的时候那样拍了拍我的脑袋,“好孩子,你不可能变成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传道人,因为你对这个世界太缺乏善意。可是你本身又一点都不邪恶,你又天真又无助。我只能提供给你一种可能,但是最终你能不能得救,我也不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吗?你不愿意跟我说。” 他挑了挑眉毛:“好吧。我现在的确不能说。不过孩子,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要勇敢一点。一个像你一样把瞬间的幻觉当成是真实的人应该是最坚强的。记住我的话,亲爱的,祝你好运。” “你要走了吗?”我说,“谢谢你的苹果,还有小时候的奶油雪糕。” “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他对我挥了挥手,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了我一句,“苹果好吃吗?刚才给你的那个会不会太酸了点儿?” 10 那个难忘的夏天过去以后,我上了高中。而宁夏如愿以偿地到一间私人俱乐部去当服务生了。我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可以天天见面,但是只要有时间有可能,她都会来找我的。 我妈妈跟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再跟宁夏来往了,因为她现在的生活环境太复杂。不过我只当是没有听见。 宁夏现在比过去漂亮多了。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必须化妆,也不可能再留着学校里的那种清汤挂面的发型。她的头发变成了栗色,并且打出了层次。当她涂着紫红色唇膏,挥舞着十个亮晶晶的指甲在街对面跟我招手的时候,我觉得她就像是一张贴在离我五米远的地方的海报。 在我上高中的那几年,繁华这个东西已经凛然不可侵犯地控制了我们这座古老的城市。新天鹅堡很快变成了小儿科,豪华和缤纷的盛景层出不穷,更新速度胜过Windows系统。因此,无论是对这座城市,还是对宁夏的变化,我都已经学会了一件事情,就是不惊讶。 我想所有在生长的过程中,见证了繁华蔓延或者繁衍的孩子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很难有什么事情让他们惊讶。因为在尚且来不及惊讶的时候,另一个更令人惊讶的东西就出现了。人总是不可能持续不断接二连三地欢呼或者尖叫吧,那样又累人又不好看,所以干脆再也不惊讶了。这个世界似乎已经甩掉了自己的历史,甩掉了成千上万年的负担,变得像焰火一样轻盈跟虚幻,可以随意摆出想要的造型。这么多年了,它总是这么重,现在终于可以变得轻一点。这样很好,这样可以让我们变得冷漠,并且不再轻易为什么东西献身。 对于我自己来说,当年新天鹅堡带给我的震撼已经永远地变成过去了。曾经,它准确无误地再现了我的奇迹,它就是我的奇迹,可是现在,越来越多的新天鹅堡降临到了我的生活中,我曾经以为只能存在于模糊幻想中的景致被身边这些层出不穷的繁华逐一描述。渐渐地,觉得没什么新鲜,然后渐渐地,觉得还是应该存在一些这些繁华都没有能力描绘的东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的奇迹们像艳丽的木棉花,顽强地开在比这些繁华更高的地方。 十七岁那年,宁夏成了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的情妇。 她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当然恪守了不惊讶的原则。我只是说:“你要自己当心。”她说好。然后她又问我,等她搬了新家以后,我还愿不愿意来看她。我说为什么你总是说傻话。然后宁夏就开心地笑了。 世界上没有什么样的女人,可以比一个十七岁的情妇更艳丽。这本来就应该是宁夏的人生。我确信这一点。 高二那年的末尾,我在准备高中毕业会考,宁夏在忙着搬家。她最终住进了新天鹅堡。那也是我第一次,离新天鹅堡这么近。作为一个高级住宅区,它已经陈旧。我穿越了那些花圃,那些草坪,那些圆圆的石子铺成的甬道,一栋栋童话里的房子已经黯然失色。可是这毕竟是宁夏曾经的梦想,宁夏最终还是做到了。你通常是在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永远失去它,因为新天鹅堡已经不再是奇迹。 我按门铃的时候,心里有点紧张。我不知道来开门的会是怎样的一个宁夏。该是怎样的浓妆艳抹,或者风姿绰约。情妇,是个曼陀罗花一样的词汇呀。 可是我惊呆了。因为宁夏素面朝天,并且穿着一条格子棉布的连衣裙,看上去比我都还要像一个高中生。她微微一笑,然后紧紧地拥抱我。“谢谢你愿意来。”她在我耳边说,“你看。”她有点沧桑地对我说,“我终于到新天鹅堡来了,可是,不过如此。” 宁夏的家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戏剧化,跟“华丽”自然是一点边都沾不上,只不过是宽敞而已。淡青色的大理石地板像是结了冰的湖,没有多少家具,至少客厅里除了一张长沙发和一个茶几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俩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肩并肩地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聊天。我们聊了很多事情,很多我们共同认识的人。当然,除了金龙,我们非常默契地再也不谈论金龙了。 “他是我们俱乐部的会员。”宁夏这样说起她的男人,“那天我到他们的包房里去送酒水。第一次遇上他。他说我长得好看,然后他就拍了拍我的手背,再摸了摸我的脸。我没有躲,因为如果我不躲,他会给我小费的。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只是‘喂’了一声,他的表情就全都变了。我在旁边特别好奇地看着。因为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在他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既暖和,又纵容,好像脸上的线条都跟着这个表情融化了。他对电话里的人说他现在在工作,不过放心吧家长会他不会迟到的。他把手机收起来的时候看着我,笑着说,是他女儿。他女儿上高二了,学校要在分文理科之前开一个很重要的家长会。我就说,要是我还在学校里我也要上高二了。他就看着我说:‘那你和我女儿一样大。’” “你是不是觉得,人和人的命运,真的是没有公平可讲?”我问。 “不。”宁夏摇头,“我现在能过这样的日子已经很满足了。在我拿不定主意是买这样东西还是那样东西的时候,我可以把两个一起买下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人不是每时每刻都必须要选择的。” 在我们小的时候,我和宁夏都发誓总有一天会拥有新天鹅堡。不过现在,我还没长大,可是宁夏已经长大了。我环顾四周,打量着这个宁夏的家。在这个跟电影里的香巢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宁夏终于愿意认命了。我没有见过那个可以做宁夏父亲的男人,事实上,就是因为他今天没可能到这里来,宁夏才会叫我来的。我当然不奢望这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了不得的感情,不过我希望他不要害了宁夏。但愿在无穷无尽的岁月之中,这个四十八岁的男人和这个十七岁的女人之间,会降临一点点真正的爱。 可是半年以后,那个男人破产了,他死在新天鹅堡。是在一个深夜里,看着宁夏睡着以后,才走到浴室里把自己吊死的。我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宁夏已经不知去向了。我到新天鹅堡的时候,那座房子的门上已经被贴了封条。宁夏就像是月光一样,在太阳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在那栋贴了封条的房子前面,卧着一只狗。纯白色的,不过已经很脏,长毛,尖尖的耳朵,和一对漆黑的眼睛,仿佛洞悉所有的人间事。我见过这只狗,宁夏曾经跟我提过它无数次。这只狗是那个男人的,不过男人的妻子觉得这只狗的存在严重影响了他们女儿的学习,要男人把狗送走,于是男人就把它带到了宁夏这里。可是现在,它孤单地卧在门口,它以为里面的人终究会给它开门。 我把这只狗带回了我的家里,给它洗澡,喂它吃东西。曾经,我以为我会养大宁夏的孩子,然后骄傲地告诉这个孩子他见证了一段缱绻刻骨的爱恋。但是最终,我只是收留了宁夏的狗,而且,这只狗属于她和另外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宁夏到哪儿去了?”我问这只狗。 它只是很懂事地看着我,用一种恳求我谅解的神情,忠实地保守着秘密。 11 某一个黄昏,我看见了金龙。 他在我们学校门口等我放学,在我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抓住了我的胳膊。他依旧英俊,不过瘦了一些,眼睛也不像过去那样张扬。他对我说:“求求你,告诉我宁夏现在在哪儿。” 时光在那个瞬间倒流了,宁夏也曾经对“霍利菲尔德”说,“求求你,放了他。” 我告诉金龙:“我不知道。” 可是他不相信我。那段日子对我而言变成了噩梦,每天放学的时候都有一个人阴魂不散地等在校门口,到后来,逐渐发展成了跟踪我,跟着我回家,再跟着我上学。我的好言相劝,以及报警的威胁全都不顶用。他翻来覆去只有那一句话:“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儿,求你告诉我。” 北方的冬天寒冷得像是一把剑的剑锋,金龙就是在这样的寒冷中在我家楼下的路灯那里固执地不肯离开,似乎路灯那一抹惨淡的光线可以让他取暖。天黑透了,夜深了,凌晨了,他依然在那里,像一棵被移植过去的植物。 第二天的清晨,当我走下楼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金龙。维持着昨晚的姿势,在已经熄灭的路灯下面,像是飞蛾的尸体那样一动不动。我想这个人简直是疯了。他倔强地望着我,很小声,甚至是沙哑地跟我说:“我得找到她,你就告诉我吧,我求你。” “要是我知道,我早就告诉你了。”我说,“可是我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跟我说。” “你说的是真的不是?”他的眼神依旧绝望,可是语气里却莫名其妙地充盈了一种希冀。大概是我的语气和表情让他确定了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永远地失去了宁夏。 “你看这样好不好,一旦我有了她的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已经决定了一笔勾销所有的往事。 “谢谢你。”我还以为他从来不会跟人道谢。 “要是她跟你联系了,”金龙说,“你就告诉她,‘霍利菲尔德’被我赶出龙城了。现在他在他们老家的电厂当司机,再也不敢混了。” 我虽然完全没有兴趣了解这句话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样的暴行和血腥,但是我出人意料地对金龙微笑着,像是一个宽容的姐姐,望着她整日淘气闯祸的小弟弟。我说:“我会告诉她,你放心吧。” 金龙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他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年,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年,我比宁夏更早看见他。当我路过那家台球厅的时候,我正好看见他骄傲地把最后的黑8漂亮地打进洞去。我从没见过那么有力,那么潇洒,又那么粗野的男孩子。于是第二天,我拖着宁夏重新找到这间台球厅。看到金龙的那一瞬间,宁夏的眼睛亮了。我知道,昨天我自己的脸上,也有一模一样的神情。 12 在随后而来的春天,我遭遇了爱情。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情节,乏善可陈,没有任何讲述的必要性。至于我这个人究竟有没有在这场爱情里分崩离析,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不过我倒是因此确定了一件事情,我其实不是一个冷血动物。我就像曾经的宁夏一样,一掷千金一般,把所有美好的词汇堆砌到一个原本平凡的男人身上。曾经,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的所有举棋不定全部都成为往事,我第一次勇敢地把我的狂欢跟痛苦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这个世界赤裸裸的阳光下面。再也不用去思考值得不值得,再也不用去亦步亦趋地界定自己跟这个世界的关系。十七年来,那是我第一次撒野。这种感觉真好,哪怕它其实也不过是场幻觉。 为什么会对这场爱情抱有永远的好感?因为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奇迹之外的东西激发出来刻骨的温柔与悲喜。我清楚地知道那个男人不是奇迹,我清楚地知道我们的故事不是奇迹,我还清楚地知道我自己的感情也不是奇迹。但是在我心里一个非常非常深的地方,依然会重重地颤抖着。我终于摆脱掉了奇迹对我的统治。我终于摆脱掉了文字的世界对我的统治。这种如风的自由难以形容,我也不愿意形容,放弃把细微的感情付诸语言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我依然可以这么快乐。 最核心的秘密就是这个,至于那场爱情的开始,过程,乃至结局,都是无聊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迫切地需要有人分享的时候,我格外地想念宁夏。有的时候我甚至都在想,要是我心无杂念地把宁夏的名字默念一百遍,她说不定可以在远方感应得到。然后她就会打个电话给我,或者写封信过来,但是我试了很多次都失败了。 再然后,我离开了家,去往一个位于欧洲,以时装、香水,以及大胆的爱情而闻名于世的国家。我亲眼看见了卢浮宫、凯旋门,还有埃菲尔铁塔。我原先以为,当我可以离这些历史课本里的地方这么近的时候,我就可以变成历史课本的一部分。可是我错了,因为当我触摸到它们的时候,它们依然矗立在历史中,我依然是我。 那一天,我坐在协和广场的台阶上,看着来自埃及的福科索斯方尖碑,就像一棵挺拔的胡杨那样大气地戳破了晚霞遍布的天空。它那么美,那么肃穆,那么寂寞。它是个奇迹。可是它与我无关,与这个城市所有熙熙攘攘的人都无关。你离它再近也没有可能变成它的意境的一部分,你离它再远也有可能参与它绝伦的美妙。 我这才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错误。曾经我和宁夏用尽了全力,跌跌撞撞,头破血流,只是为了追逐奇迹,只是为了寻找成就一种至情至性的完美的可能。可是我忽略了一点,就是在这场飞蛾扑火的追逐中,就算我可以得到钱,可以得到爱情,可以得到致命的或者非致命的冒险,可以得到美丽的堕落以及结局。这一切的一切改变的都是生活的外套,都是最表层的那些符号。没错的,通过这些,我的确是得到了更好的生活,可是我想要的东西不是这个。好的生活和坏的生活的内核原本是一种东西,就是我那千疮百孔,苍白贫瘠,在日复一日的损耗里单调到无可救药的生命。上帝是对的,我想要的东西或者不是奇迹,而是一种更好的生命。我想要更好的生命,但是我得不到,亲爱的宁夏,你知道吗,我永远都得不到。 坐在协和广场旁边,我终于懂得了这件事。那时我已经二十一岁,我惶恐地问自己,如果我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往后的日子,是不是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忍受?生,是一场大苦。或者当我知道这个的时候,我反而不会轻易对什么东西失望。但愿吧,但愿。 13 亲爱的上帝: 你最近好吗?我很好,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给你写信是因为我觉得我应该跟你坦白一些事情。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要告诉别人,让这些事情,变成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好不好? 上帝,你还记不记得,你送我苹果的那一年,你说我是一个自私冷酷的人。因为我希望所有身边的人和事情都按照我自己的幻觉运转,我想,你说的是对的,虽然我总是不肯承认。 其实当初,在我们十四岁那年,第一个喜欢上金龙的人,是我,然后我才带着宁夏去看他的。我为什么这么做呢?因为我觉得金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奇迹,可是我居然喜欢他,我很害怕这件事,我心目中的爱情是留给奇迹的呀。所以我把宁夏拉进来了,我觉得宁夏说不定可以恶毒地嘲笑一下这个人,好让我打消对他的喜欢。可是我害了宁夏。 上帝,是不是如果我不带着宁夏去那间台球厅,宁夏后来就不会被人轮奸呢?这个问题或者只有你才能回答。我明明知道金龙是个地道的小混混,我明明知道宁夏跟金龙在一起可能会遇到不好的事情,但是我一直都没有阻止宁夏。因为我想看看宁夏是不是能够创造奇迹。我知道,你是对的,我那么贪心,我没有替宁夏的幸福着想,我只是想着自己,把宁夏当成了实现自己愿望的工具。我太自私。可是你为什么让宁夏受了那么多的苦,却不来惩罚我呢? 我想我潜意识里一直想要好看的、完整的故事,于是我就把宁夏当成了一个故事里的角色。很多时候,在我希望她去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我脑子里面想到的只是故事的完好或者动人,我却没有想到宁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也许平静和没有跌宕起伏的人生是最难得的。可是,我忘记了这个。上帝,我是不是真的很无可救药? 其实,当初,那个男人想要宁夏做她的情妇的时候,宁夏很困惑,也很犹豫。她是很需要钱和稳定的生活,可是她同样不甘心扮演一个这样的角色。那个时候,宁夏来征求过我的意见的。宁夏说她需要有一个人来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我告诉她,她应该跟那个男人在一起。我这么说的时候是因为,我觉得宁夏的人生本来应该如此的。她本来就应该享受不按常理出牌的生活,她本来就应该成为一个最娇艳的、十七岁的情妇。 可是上帝,结局就是如此,现在宁夏丢了,我们都想知道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请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害宁夏的,那个时候我只不过是装了一脑袋的故事和文字,而我的年龄又太小了,我不懂得文字的世界跟真实的世界的区别。我只是想要奇迹,我也是现在才体会出来,当初,为了奇迹,我真的是不择手段了。文字其实妨碍了我体会赤裸裸的人生。可是上帝,文字多么美啊,它们是你创造出来用来抚慰我们的吗? 上帝,你可不可以保佑我,在我如梦初醒的这一刻? 也请你保佑宁夏,还有可不可以让我们俩再见一面呢?我的要求好像有点太多了。如果你不能满足,那么你可不可以宽恕宁夏的所有罪过?她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人。我永远都忘不了她为了金龙给“霍利菲尔德”跪下的那一瞬间。你知道吗,那个瞬间会永远地提醒着我,宁夏永远都不会真正变成我的故事里的角色,因为她比我了不起。 还有,谢谢你给我的弟弟。虽然我可能真的是完全把我自己的意愿强加到了他身上,但是他一直都是我最爱的弟弟。 最后就是,之所以写这封信,是因为,我很想念你。 14 每一年夏天,我都要搭九个多小时的飞机和八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回到我的龙城来。在漫长的、无所事事的暑假里,走过我从小长大的那条街。浓荫下面,很多标志着往昔的建筑已经不存在了,比如台球厅。 我在异乡已经生活了五年,我的身上,已经散发不出故乡的气息。 那一天,我的手机没有电然后自己关了机。于是我只好走到街边的一间卖烟酒的小店去打公用电话。狭小的店面里没有人,只有一条又一条五彩缤纷的香烟像整齐的砖块那样码在那里。中华、熊猫、红塔山、芙蓉王、白沙、红河、七星……井然有序、不动声色的芳香。 “老板在不在啊?”我叫了一声。 “在。”从里面传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就来了。” 我首先看见的是一个硕大的肚子艰难地挤进了柜台后面。我说:“打电话。” 话音刚落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是宁夏。 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我们俩并肩坐在双杠上,风吹着我们的裙摆。我们不知道长大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对我们来说,长大实在太遥远了,遥远得似乎跟我们无关,遥远得让我们觉得长大以后的自己根本就是两个陌生人。 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她艰难地挺着硕大的肚子,头发剪短了,眼睛还是如往日那么明亮。她下意识地整了整她那件松松垮垮的孕妇装。她说:“我没想到。”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脸居然红了。 我说:“我也没想到。” 我没有拥抱她,我觉得那个大肚子似乎间隔开了我们的距离。不过这个正在孕育着的孩子让她温柔如水,现在她看上去似乎要比我的年龄大一点,我想那是因为她的眼神里沉淀着比我多得多的岁月。 我问她:“什么时候生?” 她立刻笑了,提起孩子,她的笑容变成了一种无条件的喜悦。她说:“十月。预产期是十月八日。” “那好啊。”我说,“天秤座是好星座。” “嗯。”她用力地点着头。 这个时候店门外传来一阵搬动重物的嘈杂声。有人走了进来,宁夏用两只手托着腰部,朝着门口的方向说了一句:“你看看谁来了?” 是金龙。他已经不是当初的英俊古惑仔,他变胖了,因为发胖,脸上曾经的英气已经荡然无存。猛地看过去,他已经是一个大街上似乎随处可见的男人,线条随和,表情茫然。已经成为了人家的丈夫,一个家庭的男主人,马上就会是一个年轻的父亲。他拘谨地对我笑了笑,点了一下头,然后说:“她现在身子不方便,我到对面去给你们买几瓶水。” 宁夏在一边悄悄地欣赏着我有些惊讶的表情,脸上露出当年的微笑。 “你们现在,还好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宁夏习惯性地抚摸着她圆滚滚的肚子,“其实我们原本也打算买个冰柜放在店里,夏天的时候也卖冷饮和雪糕,可是我怀孕了。只好等明年把他生下来以后再说。”然后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眼睛陡地发亮了,“对了,那个时候我记得你的语文是很好的。你帮孩子起个名字,好不好?” 那天我在他们的店里一直坐到了傍晚。我和宁夏像小时候那样说了很多的话。我们向对方讲述了自己这些年漂泊的经历。不过,我没有问关于她和金龙的事情。我不知道她是否经历过别的男人,我不知道金龙是怎么找到她的。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淡忘了过去的屈辱。当然,当然,我知道,她从来没有恨过金龙。也许当她走过了很多地方之后,她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代替他。所以她就嫁给了他。他不是霸王,她也不是虞姬。他们终究愿意和对方一起,变成一对等待婴儿降生的饮食男女。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15 我的家叫龙城。它位于一片广阔但是贫瘠的高原上。每年春天,黄沙散漫,所有的历史都在这萧索的风中垂首而立。它们是奇迹,可是风沙中的我们很卑微。 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八年半,在离开它的第一个年头的末尾,我开始写作。 曾经,我一直在追求的那种,被我命名为“奇迹”的东西,其实只是我自己幻觉中的艳丽。我知道,文字的讲述创造出来的世界,跟我看见的世界之间的差距,其实全是我自己的想象。所以,我要的奇迹,不过是个“无”。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想在生活里把“无”变成“有”。现在我开始写作了,我自己开始尝试着用文字来重现我一直想要的奇迹,也就是说,让属于上帝的归上帝,属于恺撒的归恺撒。既然奇迹是“无”,那我就让它归于“无”。 二十四岁的我和我现在的男人过着平静的日子,就像宁夏和金龙那样。生活已经完全杜绝了出现传奇的可能。不过我依然可以在厨房里发现生死轮回,在阳台的花盆里发现众生平等,在浴缸的水的旋涡里发现自然尊严的秘密。 当我离开家的时候,火车带着我穿越我们伤痕累累的高原。那一天,在龟裂的千里赤地之上,在北方明媚大胆的蓝天之下,我看见了一株浓艳得就像是道伤口的桃花。一片荒凉之中,桃花千娇百媚,声嘶力竭地盛开着。 那株桃花就是奇迹,就是宁夏,就是我。 就像每一只海螺都会在自己的深处保留海浪的声音,我的耳朵里永远封存着龙城至情至性的长风。晚上,总是在晚上,无论我走到哪里,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的耳边就听得见荡气回肠的风的呼啸声。在那样的风声里,黄尘漫天扑落,天地间有个静默的声音慢慢地提醒着我,那不是神启,那是我曾经的奢望: 我将颠倒众生。 ---2007年8月16日 太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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