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无声告白  作者:伍绮诗

十年后,那种羁绊仍旧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这些年来,青年们上了战场,人类登上了月球,总统们上任的上任,辞职的辞职,遇刺的遇刺。放眼美国,无论是底特律、华盛顿还是纽约,都有人群涌上街头,任何事情都能让他们怒不可遏。世界上的一批国家竞相分裂或崩溃:北越、东柏林、孟加拉。毁灭与消融无处不在。然而,对于李家人而言,他们之间的连结却越来越紧密,是莉迪亚把他们捆在了一起。

詹姆斯每天从大学开车回家——他年复一年地教着美国牛仔课,讲义上的每个词都烂熟于心——顺便回想一天中的琐事:两个小女孩在街角跳房子,看到他的车在红灯前停下来,就朝车上扔鹅卵石;斯坦利·休伊特问他春卷和蛋卷的区别;他经过艾伦夫人家门口,她冲他露出假笑。只有回到家看到莉迪亚的时候,他心头的那点苦涩才能消散。因为有了她,他想,一切才变得不同。换作莉迪亚,她会对朋友说:“别傻了,斯坦,我又怎么知道?”她既沉着又自信。她会说:“下午好,薇薇安。”然后用她大大的蓝眼睛直视着她的邻居。这些幻想越来越让他难以自拔。

每天,当玛丽琳打开速冻派的包装或者给索尔斯伯利牛排解冻——她拒绝做饭,全家人默默地接受了这一点,这是换来她重新出现所付出的代价——的时候,她都会暗自筹划,再给莉迪亚买些什么书,科学展览,暑假辅导班。“只要你感兴趣,”她每次都这样告诉莉迪亚,“只要你愿意。”她每次都是真心征求女儿的意见,但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开口的时候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而莉迪亚注意到了。“是的。”她说,而且,她每一次都会说“是的,是的”。听到这两个字,她母亲的呼吸才会恢复正常。洗衣服的间隙,玛丽琳会把当天的报纸从头到尾读一遍,一栏接着一栏——她看到了希望之光:耶鲁大学收女生了,然后,哈佛大学也收了。美国人逐渐学到了几个新词:反歧视行动;平权修正案;女士。玛丽琳在心中用金线为莉迪亚编织了一个华丽的未来,她相信女儿也希望拥有这样的未来:莉迪亚穿着高跟鞋和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莉迪亚站在手术台前,周围的一圈男人敬畏地观摩她娴熟的技术。对玛丽琳而言,每过一天,这个未来仿佛都变得更加真实了一些。

每天内斯都会安静地坐在晚餐桌前,他父亲和莉迪亚谈论她的朋友,她母亲则询问莉迪亚当天的学习情况。等到他们转过头,履行责任般问起他的时候,他的舌头已经打了结,因为他父亲——他想起了被父亲踢坏的电视,还有自己挨的那一巴掌——不会想听他讲什么宇宙空间之类的东西,而这些是内斯阅读和思考的全部。一有时间,他就在学校图书馆寻找相关的书籍:空间飞行,天文动力学,燃烧,推进,卫星。听儿子结结巴巴地回答几句之后,他父母的聚光灯重又打回到莉迪亚身上,这时,内斯就顺势退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看他的航空杂志,他像偷藏色情读物一样把它们储存在床底下。他不介意这种持久不变的“日食”状态。每天晚上,莉迪亚都会去敲他房间的门,显得既安静又可怜。他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它们的核心内容是:别松手。莉迪亚走开之后——去苦思冥想家庭作业或者准备科学展览——他会把望远镜筒伸出窗外,遥望夜空中的群星,探寻那些他将来有一天可能会独自前往冒险的地方。

莉迪亚自己——她是全家人的宇宙中心,尽管她不愿意成为这个中心——每天都担负着团结全家的重任,被迫承载父母的梦想,压抑着心底不断涌起的苦涩泡沫。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约翰逊、尼克松和福特上台又卸任。莉迪亚的身材变得苗条修长;内斯个子长高了。玛丽琳的眼角出现了皱纹;詹姆斯的两鬓挂上了银霜。莉迪亚知道她父母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什么——尽管他们并没有说出来。她发现,似乎只要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换取他们的快乐。因此,她利用暑假学习代数,穿上连衣裙参加初级舞蹈班,报名旁听大学的生物课,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都有课。整个夏天忙个不停。“是的,是的,是的”。

(那么,汉娜呢?他们把汉娜的摇篮搬进阁楼上的卧室,那里堆放着他们不再想要的东西,甚至等汉娜长大一点之后,他们也会时常忘记她的存在——比如有天晚上,玛丽琳在餐桌上摆了四个盘子,直到汉娜来到桌边,她才意识到少拿了一个。汉娜也仿佛明白她在家庭这个宇宙中的位置,她从安静的婴儿成长为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孩:她喜欢躲在角落和柜子里,还有沙发后面、桌布底下,退出家人的视野和脑海,从而确保家中的领土划分不会出现丝毫的变动。)

现在,距离那可怕的一年,已经过去了十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其他人而言,1976年也并非寻常的一年,这种反常在那个出奇寒冷的冬天达到了顶峰——报纸的头版赫然印着《迈阿密下雪了》这种标题。十五岁半的莉迪亚刚开始放寒假,再过五个月,她就死了。那年十二月,她独自待在屋里打开书包,拽出一张物理试卷,卷子顶端用红笔写着“55”。

生物课一上来就非常难,不过,通过死记硬背“界” “门”“类”这些概念,她通过了最初的几次测验。接着,课程变得更难,但她还算幸运,坐在她右边的男孩学习努力,字写得很大,而且从来不遮挡试卷上的答案。“我女儿,”那年秋天,玛丽琳对伍尔夫太太——也就是伍尔夫医生——说,“是个天才,在一门大学课程的考试中得了A,她也是那个班里唯一的女孩。”正因如此,莉迪亚从未告诉母亲,她并不明白什么是克雷伯氏循环,也无法解释有丝分裂的原理。当母亲把大学发来的成绩单装进相框里的时候,莉迪亚把它挂在自己房间的墙上,假装在微笑。

生物课之后,玛丽琳又提出了新的建议。“今年秋天,我们直接让你选修自然科学。”她说,“搞定了大学生物课,我相信高中物理也不在话下。”莉迪亚知道,这是母亲最喜欢讨论的话题,她只能点头称是。“你会遇到年纪大的学生,”她父亲说,“认识一些新的朋友。”他眨眨眼,想起在劳埃德学院,“年纪大”意味着“更优秀”。然而,高二的学生们只和他们自己的同学说话——要么对法语翻译作业的答案,要么背诵当天下午将要测验的莎士比亚剧本。他们对莉迪亚仅仅是以礼相待,脸上带着本地人漠然的和蔼,把莉迪亚当成外国人一样。至于那些物理应用题——两车相撞、打出的炮弹、冰面上侧滑的卡车什么的——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转弯中的卡车上装载的赛车、旋转的过山车、钟摆和砝码……这些东西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她越想越觉得它们没有意义。为什么赛车会掉下来?为什么过山车会脱轨?当她试图搞清楚为什么的时候,仿佛看到地心引力窜了出来,把所有的车一连串地拽下去,仿佛扯着一条带子。晚上读书的时候,那些方程式——掺杂着小写的k和大写的M,还有希腊字母Θ——似乎变成了长满尖刺、密密麻麻的荆棘。书桌上方,母亲送给她的明信片上,爱因斯坦朝她吐着舌头。

她的测验得分越来越低,看上去就像一张诡异的天气预报图表:九月份90,十月份85,十一月不到75,圣诞节前60左右。上一次考试,她得了62分,算是及格,但是差点不及格。下课后,她把卷子撕成小块丢进三楼厕所,然后才回家。现在,她考了55分,尽管凯利老师没在卷子上写“F”,但她还是不敢正眼去看那触目惊心的红色分数。她把这张卷子塞进储物柜藏了两周,放在一摞教科书下面,仿佛代数、历史和地理课本的重量合起来会把它压死一样。凯利老师向她提过她成绩下降的事,暗示说,他可能会亲自给她父母打电话——如果有必要的话。最后莉迪亚保证,过了圣诞节假期,她就把母亲签过字的卷子拿回学校。

终其一生,她都能听到母亲的心跳坚定有力地叫嚣:医生、医生、医生。她母亲是如此渴望实现这个梦想,莉迪亚明白,她根本不需要说出来,她的心愿一直摆在那里。除了当医生,莉迪亚无法想象自己能够拥有别样的未来和不同的人生,那好比企图设想太阳围着月亮转、自然界没有空气这种东西一样荒唐。她曾经想过伪造母亲的签名,但她的字体过于圆胖,一看就出自小女孩之手,骗不了任何人。

最后一周,甚至发生了更可怕的事情。莉迪亚从她的床垫下拽出一个白信封,她有点希望里面的东西会有所变化——过去的八天里,上面的字或许已经烂掉了,所以她可以像吹灰尘那样把它们吹跑,只留下一张白纸。但是,无论她怎么吹,那些字依旧岿然不动。亲爱的李先生:感谢你参加了我校的提前录取环节,我们非常高兴地欢迎你进入哈佛大学1981届学习。

过去的几周,内斯每天下午都会打开信箱检查邮件,有时都忘记和母亲打招呼,甚至来不及穿上他的鞋。莉迪亚能够体会到他忧心如焚的感觉。上个星期在早餐桌前,玛丽琳把她帮莉迪亚改好的数学作业放在麦片盒子上。“昨晚你睡觉后,我检查了一下,”她说,“第二十三题有个错误,亲爱的。”五年、一年,甚至是六个月前,莉迪亚还会在她哥哥的眼里找到同情。“我理解。我理解。”他只要对她眨眨眼,她就能接收到他的同情和安慰。而这一次,内斯却埋头看他借来的书,没注意到莉迪亚紧握的手指和瞬间变红的眼圈。内斯忙于幻想自己的未来,没有再听见莉迪亚没说出口的话。

只有他一直在倾听莉迪亚的心声。自从玛丽琳消失又出现开始,莉迪亚就没有了朋友。那一年秋天,每当课间休息的时候,她就躲到一边,盯着远处第一联邦银行的钟楼。表针每走一分钟,她就闭上眼睛,想象母亲可能在做什么——擦柜台、给水壶装水、剥橘子——仿佛这些细节的重量能够把母亲留在家里,不让她离开。后来,她觉得可能是这些发呆的时光让她失去了交朋友的机会,也可能无论如何她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一天,她睁开眼睛,发现斯泰茜·舍温站在自己面前。那个金发及腰的斯泰茜·舍温,她周围还有几个女孩。在米德伍德幼儿园,斯泰茜·舍温一手遮天,能够娴熟地运用驭人之术。前几天,她刚一宣布“简宁·柯林斯像废水一样臭”,简宁·柯林斯就立刻被踢出了她所在的小团体,她的眼镜也被夺了下来,眼泪糊了一脸,跟斯泰茜一伙的其他女孩则在一旁窃笑。莉迪亚惊惧地远远观望这一变故。幼儿园开学的第一天,斯泰茜曾经问她:“中国人庆祝感恩节吗?”还有:“中国人有肚脐眼吗?”

“放学后,大家都去我家。”站在她面前的斯泰茜说,她略微朝莉迪亚眨了眨眼,“你也可以来。”

莉迪亚满腹狐疑。她真的被斯泰茜·舍温选中了吗?斯泰茜一直看着地面,手指上缠绕着一根发带,莉迪亚盯着她看,仿佛这样就能读懂她的想法。她的样子是害羞还是狡猾?她分辨不出。接着,她想起了母亲,想起她趴在厨房窗口向外看,等着她回家。

“我不能去。”她终于说,“我妈妈说,放学后我必须马上回家。”

斯泰茜耸耸肩走开了,其他女孩尾随着她。突然,她们爆发出一阵笑声,莉迪亚不知道她们笑的是不是自己。

如果她去了斯泰茜家,她们会对她友善还是嘲弄她?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只能对各种生日聚会、去休闲中心溜冰或游泳等等邀请说不。每天下午,她都会匆忙赶回家,急于看到母亲的脸,让她高兴。到了二年级,其他女孩已经不会再问她了。她告诉自己:她不在乎,因为妈妈会永远等着她,而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未来的日子里,莉迪亚看着斯泰茜·舍温——她先是编起了金色的发辫,然后又拉直,后来戴上了发饰——朝她的朋友们招手,把她们拉到身边,就像一颗聚光的宝石。她看到珍·皮特曼给帕姆·桑德斯递了一张纸条,帕姆·桑德斯在桌子底下打开纸条,偷偷地笑起来;她看到谢莉·布莱尔利分掉一包绿箭口香糖,当锡纸包着的口香糖跳过她传给别人的时候,她闻到了清甜的薄荷味道。

只有内斯是她生活的调剂,让她能够忍受下去。从上幼儿园开始,每一天,内斯都会帮她留出一个座位——在餐厅,他会让她坐在他对面;在校车上,他把书放在自己旁边的绿色塑胶座位上为她占座。如果莉迪亚先到,也会帮内斯占座。因为有内斯,她永远都不会独自坐车回家,听车里的其他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闲聊;她永远不用一面怯生生地问“我能坐在这里吗”,一面担心被人拒绝。他们心照不宣地约定,他会一直帮她留出位置。正因如此,她也总能够对自己说:“有人会来坐这个位置,我不是一个人。”

现在内斯要走了。哈佛还会寄来更多的信。几天后,我们将寄出一些资料和表格,供你在选择专业时参考。莉迪亚忍不住幻想:只要她从邮件堆里拿出哈佛寄来的所有信件,一封接一封地塞到床垫底下,不让内斯找到它们,他就别无选择,只能留在家里了。

楼下,内斯翻看着一堆邮件:杂货店的宣传单、电费账单——没有他要的信。那年秋天,当辅导员问起内斯有什么职业计划时,他压低了声音,好像在告诉她一个肮脏的秘密似的。“宇宙,”他说,“外太空。”海因里希夫人连按两下钢笔,他觉得她快要笑出来了。距离人类最后一次登月已经过去了五年,美国在这方面已经打败了苏联,所以,他们把注意力转到了别处。海因里希夫人告诉他,有两条路:成为飞行员或者成为科学家。她打开文件袋,翻出他的成绩单——体育,B-;三角学、微积分、生物、物理,都是A-。虽然内斯想去麻省理工学院、卡耐基梅隆大学,或者加州理工学院——他甚至都写了申请——但他知道,他父亲只会同意他去一个地方:哈佛。詹姆斯认为,去了其他学校等同于失败。内斯告诉自己,等进了大学,他就选修高等物理、材料科学和空气动力学。大学是他探索自己没有去过的地方的跳板,是他飞向太空的中转站。他会把所有人和所有事都甩在身后——虽然他并未承认,但这个“所有人”也包括莉迪亚。

莉迪亚已经十五岁了,又长高了一些,当她在学校扎起头发、涂上唇膏,看上去就像成年人。而在家里,她看起来还是当年那个胆怯的五岁女孩——抓着哥哥的手,缓缓爬回岸边。当她坐在内斯旁边的时候,他能闻到一阵小女孩用的护肤品的味道,它的名字也很幼稚:“柔宝宝”。从那个夏天开始,他就觉得,有个东西一直在绑着他们的脚踝,牵引着他,让他失去平衡,承担着她的重量。十年来,它不但没有松动,反而勒得更紧。这些年,作为莉迪亚之外唯一了解他们父母的人,内斯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他默默地同情她,偶尔会捏捏她的肩膀,或者苦笑一下。他会说:“妈妈总是在伍尔夫医生面前吹嘘你。我化学得了A-的那次,她根本都没注意。”或者:“还记得九年级集会的时候,我没有去吗?爸爸说:‘好了,我猜你是找不到约会对象了……’”为了安慰她,他竭力让她相信,太多的爱总比太少的爱好。而现在,内斯只有一个念头:“等我上了大学……”他没有想完这个句子,但是,在他设想中的未来,他可以自由自在地飘浮,像宇航员那样,毫无羁绊。

现在几乎已经到了圣诞节,可他依然没有见到哈佛大学的录取信。这天,内斯没有开灯就走进客厅,让亮着彩灯的圣诞树指引他前进。每一扇黑漆漆的窗玻璃都反射着圣诞树的倒影。他可能得准备材料,申请第二、第三甚至第四所学校,甚至不得不永远待在家里。父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我想她会喜欢的,我一看见就想到了她。”无需推理,在他们家,“她”总是指莉迪亚。在圣诞彩灯的闪烁中,客厅时隐时现。灯亮时,内斯闭上眼睛,灯灭时再睁开,所以,他看到的是一成不变的黑暗。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

是杰克——那时,内斯看他的眼神里还没有怀疑,只有长久以来积累的不信任和厌恶。虽然气温已经降到零下,但杰克只穿了一件带兜帽的运动衫,拉链拉了一半,露出里面的T恤,内斯看不清上面写的什么。杰克牛仔裤的褶边被雪打湿了,他从运动衫口袋里抽出手,向前一伸。那个瞬间,内斯不知道是否该上前和他握手。紧接着,他看到杰克两根手指中间夹着一个信封。

“这封信寄到了我们家。”杰克说,“我刚回家看到的。”他用拇指戳戳信封一角的红色校徽,“我猜,你要去哈佛了。”

信封又厚又沉,似乎塞满了好消息。“谁知道,”内斯说,“也可能是拒信,对吗?”

杰克没有笑。“当然,”他耸耸肩说,“管它呢。”他没说再见就回家了,在白雪覆盖的李家院子里踩出一行脚印。

内斯关上门,打开客厅的灯,用两只手分别掂了掂信封的分量,突然觉得屋里热得难以忍受。他撕开封口,抽出信瓤,揉了揉它的边缘。亲爱的李先生:让我们再次祝贺你被1981届提前录取。他只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宽慰地松弛了下来。

“什么事呀?”一直躲在门廊里观察动静的汉娜越过门框问。

“一封信,”内斯平复着激动的情绪,“哈佛寄来的。”连说出这个名字都让他觉得口干舌燥。他想读完后面的话,但眼前一片模糊。祝贺。再次。邮递员一定把第一封信弄丢了,他想,不过无所谓。你被录取了。他放弃读信,朝汉娜笑起来,汉娜轻轻地走进来,倚在沙发上。“我被录取了。”

“被哈佛?”詹姆斯问,他从厨房走进来。

内斯点头。

“这封信给寄到伍尔夫家去了。”他举起信。但詹姆斯一眼都没看它,他只是盯着内斯,而且破天荒地没有皱眉头。内斯蓦然意识到,他长得和父亲一样高了,他们现在可以自然地平视对方。

“不错。”詹姆斯说完微笑起来,似乎还有些尴尬。他把手放在内斯肩膀上,透过衬衣,内斯觉得这只手又厚重又温暖。“玛丽琳,你猜怎么了?”

他母亲的鞋跟敲打着地面,从厨房进来。“内斯,”她使劲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内斯,真的吗?”她抽出他手中的信,“我的天,1981届。”她说,“看到这个你不觉得自己老了吗,詹姆斯?”内斯没在听,他想:终于实现了。我做到了,我做到了,我要走了。

楼梯顶端,莉迪亚看着父亲的手握住内斯的肩膀,她已经不记得父亲上次对内斯这样笑是什么时候了。她母亲把信拿到灯下,仿佛那是一份宝贵的文件。汉娜的胳膊勾着沙发扶手,高兴地晃着脚。她哥哥静静地站在那里,眼中充满敬畏和感激,“1981”这几个数字像美丽而遥远的星星一样,在他面前闪闪发光。有什么东西在莉迪亚的身体里摇摇欲坠,随后便轰然倒塌——像是听到了倒塌的声音,他们抬起头,望着莉迪亚。内斯刚要把他的好消息大声告诉她,她就叫起来:“妈妈,我的物理考试不及格,我应该告诉你来着。”

那天晚上,内斯刷牙的时候,浴室的门开了,莉迪亚靠在门框上,面色苍白——几乎是灰色的。看到她的那一瞬,他感到非常难过。晚饭时,玛丽琳的嘴就没有停下来过——“你怎么能考不及格?”“等你长大了,发现找不到工作怎么办?想想吧。”莉迪亚没有还嘴,面对沉默的女儿,玛丽琳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各种可怕的警告——“你觉得找个男人结婚就可以了吗?这就是你全部的人生计划?”莉迪亚能做的只有忍着,不在饭桌上哭出来。半小时后,詹姆斯说:“玛丽琳——”但她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他退缩了,默然搅动起自己的那份洋葱肉汁。大家都忘了哈佛的事情,忘了内斯收到的信,还有内斯这个人。

晚饭后,莉迪亚在客厅里找到了内斯。哈佛的来信躺在咖啡桌上,她摸了摸上面的校徽,校徽上用拉丁文写着“真理”。

“祝贺你,”她轻声说,“我就知道你会成功的。”内斯很生气,不想和她说话,眼睛一直盯着电视。屏幕上,唐尼和玛丽正在完美地表演合唱,歌曲结束之前,莉迪亚就跑回楼上她的房间,猛地关上门。现在,她又过来找内斯,面色灰败,赤着脚站在浴室的地砖上。

他知道莉迪亚现在想要什么:他的安慰或者他的羞辱,总之是能让她感觉好一些的东西。他可以说:“妈妈会消气的。没事的。还记得……”然而,他现在不愿回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父亲平时溺爱莉迪亚,却总是失望地看着他;母亲总是表扬莉迪亚,对他却视而不见,好像他是空气做的。他只想仔细读读那封苦等已久的录取信,那是能让他获得自由的承诺,一个像粉笔一样雪白光洁的新世界正在恭候他的光临。

他猛地一拍水池边缘,没有看莉迪亚,用手指把池底的最后一点泡沫推到下水口。

他正准备离开,“内斯。”莉迪亚小声说。听到她颤抖的声音,他知道她哭了。她又要开始了。

“晚安。”他说完,关上了身后的门。

第二天早晨,玛丽琳把莉迪亚不及格的考卷用图钉钉在厨房的墙上,正对着莉迪亚的座位。接下来的三天里,早饭到晚饭之间的时段,她会把物理书猛然丢在女儿面前,然后在一旁坐下。她想,莉迪亚需要的只是一点点鼓励。动量与惯性、动能与势能——她仍然没有忘记这些概念。她在莉迪亚耳边大声读道:“对于每一个作用力,都有一个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反作用力。”她和莉迪亚反复研究那张考卷,直到莉迪亚能够答对每一道题目才肯罢休。

莉迪亚没有告诉母亲的是,研究到第三遍的时候,她已经背过了所有的正确答案。她趴在物理书上苦读了一整天,等着父亲前来解围:“够了,玛丽琳,现在是圣诞节假期,看在上帝的份上。”但是,他什么都没说。自那天晚上开始,莉迪亚就拒绝和内斯说话,因为她怀疑——这是正确的——内斯也在生她的气;除了吃饭之外,他都会绕着厨房走。莉迪亚觉得,现在甚至连汉娜都能给自己带来一点默默的安慰。然而,汉娜一如往常,躲到了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她正藏在走廊的小桌子底下——从厨房是看不到这里的。她抱着膝盖,听着莉迪亚的铅笔在纸面上划动的声音,以这种形式表示她对姐姐的关心,而莉迪亚当然不会知道。圣诞节那天早晨,莉迪亚对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心怀不满,连玛丽琳最终把考卷从墙上摘下来这件事都没能取悦她。

围坐在圣诞树下拆礼物也无法改善莉迪亚的心情。詹姆斯把缠着彩带的包裹接连分发给大家,但莉迪亚害怕看到母亲给她的礼物:玛丽琳通常会送她书。实际上——虽然母女俩都没有完全意识到——是玛丽琳自己想读这些书,因为圣诞节过后,她有时会从莉迪亚那里把书借走。对莉迪亚而言,无论她年龄多大,这些书都太难懂。这不像是礼物,更像某种笨拙的暗示。去年,母亲送的是《人体解剖学彩色图集》,开本很大,没法垂直插进书架;前年,莉迪亚收到的是《著名的科学女性》,厚厚一本。那些著名的女性令她厌烦。她们的故事大同小异:别人说她们做不到,但她们还是决心去做。莉迪亚想,这是因为她们真心想做,还是因为别人不赞成?人体解剖图令她作呕——男人和女人被剥掉了皮、揭开了肌肉,只剩下光溜溜的骨架。她胡乱翻了几页就合上书,在座位上不安分地扭动,就像狗抖掉身上的雨水一样,想把恶心的感觉甩掉。

内斯看着他妹妹眨着眼睛,眼圈变红,顿时从愤怒中生出一丝怜悯。他已经把哈佛的来信读了十一遍,终于说服自己这是真的,他们真的录取了他。再过九个月,他就可以走了,这个消息驱散了他的所有不快。不过,要是比起他的成功,父母更关心莉迪亚的失败呢?反正他要走了,他要上大学了——而莉迪亚不得不留在家里。他现在的感觉,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苦乐参半”。这时,他父亲递给他一个用红色锡纸包着的礼物,内斯试探地向莉迪亚微笑了一下,她假装没看见。度过了不自由的三天,她还没做好原谅他的准备,但内斯的态度温暖了她,如同在寒冷的冬日咽下一大口热茶。

要是她没有接着望向天花板,莉迪亚可能很快就会原谅她哥哥。一样东西——他们头顶的白色斑块——吸引了她的视线,触发了她的一段回忆。他们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玛丽琳带着汉娜去看医生,只有莉迪亚和内斯在家,他们看到一只大蜘蛛在窗框上爬,内斯踩着沙发,用父亲的鞋拍死了蜘蛛,在天花板上留下一块黑斑和半只鞋底的印迹。“就说是你干的。”内斯恳求道,但莉迪亚有个更好的主意。她从詹姆斯的打字机旁边拿来修正液,一点一点地把黑色印痕涂成白色,父母根本没注意到奶油色天花板上的白点。此后的几个月,她和内斯一抬头看到那块白斑,就会相视而笑。

莉迪亚发现,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出父亲鞋底的纹路,至于那个较大的斑点,它曾经是一只蜘蛛。他们曾经是一伙的,整天混在一起,连这种小事傻事都同甘共苦。她从未想到他们会像现在这样。晨曦穿过窗户洒在墙壁上,形成明暗不一的光点,她斜眼瞥去,想要分辨出白色和米白色的不同。

“莉迪亚。”她循声望去,其他人都在忙着拆礼物。内斯正把一卷新胶片装进相机;她母亲戴着一条金链子,链坠是红宝石的,在睡袍的映衬下闪闪发光。站在她面前的父亲递过来一小只包裹,看上去很结实,边角锐利,像是一只珠宝盒。“这是我的礼物。我自己挑的。”他笑容满面。詹姆斯通常会把圣诞采购的任务交给玛丽琳,让她在礼品卡上签名:爱你的妈妈和爸爸。但这一次,他特地为莉迪亚挑选了礼物,而且迫不及待地交给了她。

他亲自选的礼物,莉迪亚想,一定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她立刻就原谅了父亲那天没有帮自己说情的事。包装纸下面似乎是一样精美而珍贵的东西。她觉得可能是金项链,就像学校里的一些女孩戴的那种,她们一戴上就从未摘下来过。有的项链上拴着金色的小十字架,是坚振礼[11]上得到的信物;有的挂着漂亮的小装饰品,恰好贴在她们的锁骨之间。来自她父亲的项链一定也是那样的,是对母亲送她的书以及过去这三天的补偿,是为了让她知道:“我爱你,你一直都是那么的完美。”

她用手指划开礼物底部的包装纸,一本金黑相间的书掉到膝盖上:《如何赢得朋友和影响他人》,一条亮黄色的线把书的封面一分为二。处理人际关系的基本技巧。讨人喜欢的六种方法。顶端还有一行深红色的字:阅读本书的心得,与您的人生收获成正比。见女儿拆开包裹,詹姆斯面露喜色。

“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它。”他说,“它能——呃,帮你赢得朋友,变得受欢迎。”他用手指点着书名。

莉迪亚觉得她的心仿佛掉进了冰窟窿,而且,它在逐渐离她远去。“我有朋友,爸爸。”她说,虽然明知这是一句谎言。

她父亲微笑道:“当然。我只是想——你知道,你长大了,上高中了——交际技巧很重要。它会教给你如何和每一个人相处。”他的视线从女儿的脸上移到书上,“三十年代这类书就很流行了,属于畅销主题。”

莉迪亚拼命压抑着情绪。

“太棒了,”她说,“谢谢,爸爸。”

其他人的礼物应该更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但莉迪亚还是拆了开来。内斯送她一条毛茸茸的腈纶围巾;汉娜送的是一张西蒙和加芬克尔的唱片;母亲还是送的书:《科学界的女先驱者》和《基础生理学》。“我觉得你可能对这些感兴趣,”玛丽琳说,“既然你生物学得那么好。”她抿了一口茶水,发出的响动让莉迪亚觉得脊柱发寒。当圣诞树下没有别的东西,只剩下成团的包装纸和彩带的碎片时,莉迪亚小心地把她收到的礼物堆在一起,父亲送的书在最上面。这时,一个阴影落到封面上——父亲出现在她身后。

“你不喜欢这本书吗?”

“当然喜欢。”

“我只是觉得它可能有用。”他说,“但是你可能已经非常了解应该怎么做了。”他捏捏她的脸颊,“如何赢得朋友。我希望……”他蓦然停住,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我希望我在你的年纪读到这本书。他想,如果是那样,一切都会不同;如果他知道怎么“处理人际关系”,如何让别人喜欢他,也许他就能适应劳埃德,就能取悦玛丽琳的母亲,哈佛大学也会雇用他。他就能得到更多的“人生收获”。“我觉得你会喜欢它的。”他笨拙地总结道。

尽管她父亲没有提起过他的学生时代,她也没有听说过父母是怎么结婚、怎么搬到米德伍德的,莉迪亚依然感受得到,其中的痛楚像轮船上的雾笛,深深穿透她的心。她父亲最担心的是她遭人排斥,无法适应环境。她打开膝头的书,翻到第一部分:原则1. 避免批评、谴责或者抱怨。

“我喜欢的。”她说,“谢谢,爸爸。”

詹姆斯无法忽略她生硬的语调,然而,他还是决定无视它。她当然不会喜欢,他想,目前她又不需要。莉迪亚总是拥有很多朋友;几乎每天晚上,完成所有家庭作业之后,她都会和别人通电话。他竟然会买这本书,真是愚蠢。他暗下决心,下次一定要送她好一点的礼物。

事实是这样的。莉迪亚十三岁的时候,在她父亲的催促下给帕姆·桑德斯打了个电话。她连帕姆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是从电话薄里现查的,她把电话薄放在腿上,挨个拨号。除了厨房和她父亲的书房里各有一部电话之外,家里的最后一部电话就在楼梯转角处的平台上,她母亲在这儿的飘窗窗台上放了几个靠枕和一盆非洲堇,非洲堇已经枯萎了。所以,无论是谁,只要从楼梯下经过,都会听到她打电话的声音。莉迪亚等到父亲走进客厅,才拨出最后一个数字。

“帕姆,”她说,“我是莉迪亚。”

短暂的沉默。她几乎能听出帕姆皱起了眉头。“莉迪亚?”

“莉迪亚·李。学校的。”

“哦,”又一阵沉默,“嗨。”

莉迪亚用手指缠绕着电话线,试图说点什么。“那么——你今天的地理测验怎么样?”

“还行,我猜。”帕姆嚼着口香糖,发出轻微的“啧啧”声,“我讨厌学校。”

“我也是,”莉迪亚说,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真话,把它说出来更是增加了她的胆量,“嘿,你星期六想去滑旱冰吗?我爸爸会开车送我们去的。”她和帕姆在旱冰场里急速旋转,咯咯傻笑,坐在看台上的父亲高兴极了——这幅景象一下子出现在她脑海里。

“星期六?”一阵诧异的沉默,“哦,对不起,我不能去。也许下次?”背景音里传来小声的嘟囔,“嘿,我得挂了,我姐姐要用电话。再见,莉迪亚。”随后传来听筒放回叉簧的声音。

帕姆突然挂断电话,让莉迪亚措手不及,她父亲出现在楼梯脚下的时候,她的耳朵依然贴着听筒。看到女儿在打电话,詹姆斯的眼神亮起来,仿佛云层被强风吹散。她现在看到的他,一定非常接近他年轻时——许多年后她才出生——的样子,稚气、乐观,只要希望尚存,他的眼里就能射出明亮的星光。他朝她咧嘴一笑,然后做出夸张的蹑手蹑脚的动作,走进了客厅。

莉迪亚手中的听筒仍然贴在脸上,她简直不敢相信可以如此轻易就让父亲精神焕发。打个电话而已,这难道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吗?自此以后,她会故意把听筒贴在耳朵上,小声说:“嗯——哼,嗯哼——真的吗?”一直等到她父亲从楼下经过,停住脚步,微微一笑,然后走开。后来,她会远远地看着校园里的女孩,想象着如果她们真的是自己的朋友,她们会说些什么。“谢莉,你昨天晚上看没看《最佳拍档》?”“哦,我的老天,帕姆,你相信吗,英语论文——十页纸?格雷森夫人觉得我们没有更好的事可干了吗?”“斯泰茜,你的新发型让你看上去和法拉·福赛特一模一样。我也想做个这样的发型。”这样做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把电话里的拨号音当成她的朋友,然而,现在父亲竟然送她一本书——交朋友俨然成了大事。

早饭后,莉迪亚盘腿坐在圣诞树旁边的角落里,再次打开书。善于倾听。鼓励别人谈论他们自己。她又翻了几页。请记住,与你交谈的人,更关心他们自己、他们的期望和问题,而不是你和你的问题。

客厅对面,内斯正在观察他新相机的取景器,他把镜头对准了莉迪亚,不停地调整焦距。他这是在向她道歉——因为他曾对她冷眼相待,在她需要安慰的时候把门关上。莉迪亚明白这一点,但是,她现在没有心情和好,再过几个月他就走了,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赢得朋友、影响他人和成为科学先驱。没等内斯按下快门,她就收回目光继续看书,用头发挡住自己的脸。微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你让我快乐。很高兴见到你。”这也是狗获得人类喜爱的原因。它们非常愿意见到我们,以至于激动得不能自已。狗,莉迪亚想。她把自己想作是一条狗,温驯而友好,比如金毛寻回犬,天生一张笑脸,还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但她给人的印象并不是友好、血统纯正、拥有金色的毛发,而是不善交际、猜忌多疑,就像伍尔夫家的那条杂种狗,对别人充满敌意。

“莉兹[12],”内斯锲而不舍地叫道,“莉迪亚,莉迪——亚。”透过头发帘子,莉迪亚看到相机的变焦镜头像一支巨大的显微镜筒一样对准了她。“笑一个。”

你不想微笑?怎么办?逼自己笑。假装很开心,最后你会真的开心起来。

莉迪亚把头发拢起来扭成一股,搭在肩膀后面,然后直视黑洞洞的镜头,拒绝微笑——哪怕是轻微地弯弯嘴角,甚至在听到快门声之后,她仍然保持着这副表情。

学校重新开学的时候,尽管需要面对物理课的折磨,莉迪亚反而觉得释然,因为,她可以暂时逃离这座房子。她把不及格的卷子——她母亲已经签了名——倒扣在凯利先生的桌子上。凯利先生已经来到黑板前,正在画图。“第二单元:电和磁”,他在图的上方写道。莉迪亚滑进座位,脸贴在桌面上。不知道是谁用图钉在课桌上刻了一句硬币大小的脏话“操你”,她把拇指按在刻痕上,当她抬起手,一个反过来的“操”字就出现在了她的手上,宛如一道烙印。

“假期过得不错?”问话的是杰克。他懒洋洋地坐到莉迪亚旁边,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好像那是女孩的肩膀。这时候,莉迪亚根本不怎么了解杰克,虽然他就住在街角,但她已经很多年没和他说过话了。他的头发已经变成了浅棕色,她记得他小时候脸上有雀斑,现在雀斑已经变浅,但没有完全消失。她知道内斯一点都不喜欢杰克,从未喜欢过他,光是出于这个原因,她也愿意见到杰克。

“你在这干什么?”

杰克看了一眼黑板。“电和磁。”

莉迪亚脸红了。“我的意思是,”她说,“这是高二的课。”

杰克从背包里拿出一支没有笔帽的圆珠笔,把脚架在膝盖上。“你知道吗,李小姐,物理需要考及格才能毕业?去年物理第二单元考试,我挂科了,所以,我来了。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他开始用笔画网球鞋的鞋底。莉迪亚坐直了身子。

“你不及格?”

“不及格。”他说,“五十二分。低于平均水平。我知道这很难理解,李小姐,因为你从不挂科。”

莉迪亚一僵。“实际上,”她说,“我的物理也不及格。”

杰克没有转头,但她看到他的一边眉毛扬了起来。然后,令她惊讶的是,他越过走道,伸手在她牛仔裤的膝盖部分画了一个小小的“0”。

“这是我们的秘密会员标记。”他说。这时,铃声响起。他深蓝灰色的眼睛对上了莉迪亚的视线,“欢迎加入俱乐部,李小姐。”

莉迪亚一上午都在用手指摩挲那个“0”,同时拿眼角的余光打量杰克。他正埋头忙碌着什么——虽然凯利先生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讲课,周围的同学都在奋笔疾书,但杰克却浑然不觉。莉迪亚用拇指敲着桌子。“杰克·伍尔夫想和我做朋友吗?”她想,“内斯会杀了他的。或者杀了我。”但是这天以后,杰克再没和她说话。有时候他来得晚些,就在桌子上趴一节课;有时则根本不来。牛仔裤上的“0”已经被洗掉了。莉迪亚看看笔记,她已经记下了凯利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所有内容,她的课本也由于频繁的翻动而出现了磨损的痕迹。

然后就到了一月底,一次晚餐时,她母亲端给莉迪亚一碟色拉和一盘通心粉,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摇晃着脑袋,好像顶着一根寻找信号的电视天线。最后,玛丽琳开口了:“莉迪亚,物理学得怎么样?”

“还不错,”莉迪亚叉起一片胡萝卜,“好多了,变得好多了。”

“有多好?”她母亲问,声音有些急促。

莉迪亚嚼烂胡萝卜。“我们现在还没有测验,但是,我家庭作业做得不错。”这话只有一半是撒谎:下周才会进行第一次测验,但是,她家庭作业完成得并不顺利,遇到奇数编号的题目,她会直接去抄书后面的答案,对于偶数编号的题目,她就尽量连蒙带猜,捏造答案。

她母亲皱起眉头,但还是铲起一勺通心粉。“问问老师,你能不能多做些题,多得学分,”她说,“你不会想停留在现在这个层次吧,你那么有潜力……”

莉迪亚猛地戳起一块西红柿。她没有当场尖叫的唯一原因,是她听出了母亲声音里的失落。“我知道,妈妈。”她说着,看了桌子对面的内斯一眼,希望他能转移话题,但是内斯正想着别的事情,没有注意她们的对话。

“莉迪亚,谢莉怎么样了?”詹姆斯问。莉迪亚顿住了。去年夏天,在父亲的敦促下,她邀请谢莉到家里来了一次。但谢莉似乎更愿意和内斯调情,她企图说服内斯和她去院子里玩接球游戏,还问他觉得琳达·卡特尔和琳赛·瓦格纳哪个更性感。从那时起,她们就没说过话。

“谢莉很好,”她说,“她很忙。现在是学生会秘书。”

“你说不定也可以去试试。”詹姆斯说着,冲她摇晃着叉子,仿佛一位智者在宣讲格言警句,“我敢肯定,他们喜欢让你帮忙。帕姆和卡伦怎么样了呢?”

莉迪亚低头看着她的盘子,里面是母亲精挑细选的色拉、牛肉块和奶酪。她上一次和卡伦说话是在一年前,那天下午,她们看完《飞越疯人院》,詹姆斯开车送她们回家。最初,莉迪亚觉得自豪,因为这一次,她的电影计划并不是做戏给父亲看的:卡伦一家刚刚搬到镇上来,利用她的初来乍到,莉迪亚建议她们去看电影。卡伦说:“好的,当然,为什么不去呢。”然后,在路上,她父亲一直试图炫耀他有多么酷:“五个兄弟姐妹,卡伦?和《布雷迪一家子》一样!你看过那个电视剧吧?”“爸爸,”莉迪亚说,“爸爸。”但他还是继续说,问卡伦现在什么样的唱片流行,还哼唱起《滑铁卢战役》里的旋律,而这首曲子在两年前就流行过,现在显然已经过时了。卡伦只会说“是”和“不”,还有“我不知道”,然后就开始摆弄她耳环上的坠饰。莉迪亚恨不得化成一摊水,渗进坐垫里,让里面的泡沫阻隔车厢里的所有声音。这一刻,她能想到的只有杰克·尼科尔森扮演的角色被枕头闷死时空洞的眼睛。沉默开始席卷整个车厢,直到他们在卡伦家门口停下了车为止。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一,午餐时,她在卡伦的桌边停住脚步,想对她微笑。“对不起,我爸爸……”她说,“天啊,他真是让人难堪。”

卡伦揭开酸奶盒盖,舔干净盖子背面的锡纸,耸耸肩膀。“没关系,”她说,“实际上,那样还挺可爱的。我是说,他显然是想帮你适应环境。”

现在,莉迪亚怒视着她的父亲,他却正在朝她微笑——因为她有那么多的朋友,而他能够记住她们的名字。像狗一样,她想,狗需要得到奖励。

“她们很好,”她说,“她俩都很好。”桌子另一头,玛丽琳平静地说:“别缠着她了,詹姆斯,让她吃饭吧。”詹姆斯有点激动地说:“我可没有一直唠叨她的家庭作业。”汉娜戳了一块汉堡放到自己盘子里。莉迪亚看着内斯的眼睛。拜托,她想,说点什么吧。

内斯深吸一口气。这天晚上,他一直打算说点什么。“爸爸,我需要你签一些表格。”

“表格?”詹姆斯问,“干什么用的?”

“哈佛需要的,”内斯放下叉子,“我的宿舍申请表,还有校园参观申请。我四月份就能去,参观一个星期。他们会让一个学生接待我。”一旦开了口,他的语速就不由自主地加快,想要一口气说完,“我存了足够的钱买车票,只耽误几天的课,我需要你的许可。”

耽误几天的课,莉迪亚想。他们的父母绝对不会允许的。

令她惊讶的是,他们点头了。

“那样很好,”玛丽琳说。“你可以先体验一下校园生活。等到明年,你就要开始真正的大学生活了。”詹姆斯说,“坐长途车可不好受。我想,为了这次特别的机会,我们负担得起机票。”内斯朝妹妹咧嘴一笑,满怀双重胜利的喜悦:他们不再追着你问这问那了;他们同意了我的请求。莉迪亚拿刀尖搅着奶酪酱,只有一个念头:他迫不及待地想走。

“你们知道谁跟我一起上物理课吗?”她突然说,“杰克·伍尔夫,街角的那个杰克。”她咬了一小口汉堡,预测着家人的各种反应。她父母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她母亲说:“莉迪,这让我想起来,我星期六没法帮你复习笔记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父亲说:“我很久没见到卡伦了。你们两个为什么不找时间看场电影呢?我开车送你们去。”但是,坐在对面的内斯猛然抬起头,好像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似的。莉迪亚对着她的盘子微笑了一下。就在这时,她决定要和杰克做朋友。

起初,这个心愿似乎难以实现。杰克几乎一周没有来上课了,放学后,她在他的汽车附近徘徊,终于发现了他的踪影。第一天,他从教学楼里出来,身边跟着一个金头发的高二女生。莉迪亚并不认识她,她蹲在树丛后面,透过树枝的空隙向外看。杰克把手伸进女孩的口袋,然后又滑进她的外衣,当她假装受到冒犯要推开他的时候,他一下子把她扛起来,威胁说要把她扔进路边的雪堆。女孩又叫又笑,拳头捶打着杰克的背。杰克放下她,敞开“甲壳虫”的车门,金发女孩钻进去,汽车开走了,排气管里冒出滚滚烟尘。莉迪亚知道,他们今天不会回来了。第二天,杰克没有露面,守候未果的莉迪亚只得疲惫地回家。积雪已经没到人们的小腿肚,这年冬天的最低气温突破了历史记录,向北一百英里处的伊利湖结了冰;布法罗的雪淹没了屋顶,吞噬了供电线路。在米德伍德,内斯头一次独自坐在校车上。回家后,看到莉迪亚,他问:“你是怎么了?”莉迪亚跺着脚上了楼,没有回答。

第三天,杰克独自走出教学楼,莉迪亚做了个深呼吸,跑下人行道。像往常一样,杰克没穿大衣,没戴手套,两根冻得通红的手指夹着一支烟。

“不介意送我回家吧?”她说。

“李小姐,”杰克踢掉前轮上的一块雪,“你难道不应该去坐校车吗?”

她耸耸肩,把围巾朝脖子后面拽了拽。“没赶上校车。”

“我不直接回家。”

“我不介意,走路太冷了。”

杰克在裤子后袋里乱摸了一阵,掏出钥匙。“你确定你哥哥愿意你和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他说着,挑起一边的眉毛。

“他又不是我的保姆。”她无意识地提高了声音说。杰克笑了,喷出一团白烟,钻进车里。莉迪亚红着脸上了车,杰克靠过来锁副驾驶这边的车门时,她差点尴尬得转身离开。

坐在车里,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杰克发动引擎,轻轻挂挡,车速表和油量表亮起来——除此之外,车上没有其他表盘。莉迪亚想起父母的车,那些指示器和警告灯会跳出来告诉你油量是否过低,引擎是否过热,行驶时是否没有放下手刹,车门、后备箱和发动机盖是否关闭。它们需要一直监视你,提醒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从未和男孩独处过——她母亲禁止她和男孩出去,她也没有试过——她意识到自己从来没和杰克有过像样的对话。对于杰克车后座上发生的那些事的传闻,她只是有个模糊的印象。她拿眼角的余光打量杰克的侧影:浅淡的胡茬——但比他的棕色头发要深——一直延伸到鬓角和喉咙上方,像一大块需要抹拭干净的被浓烟熏黑的痕迹。

“那么,”她说完,手指抽动着伸进外衣口袋,“我能来支烟吗?”

杰克笑了。“真是胡说八道,你不抽烟。”不过,他还是递过烟盒,莉迪亚抽出一支。她原以为香烟像铅笔一样结实沉重,但拿到手却觉得很轻,杰克眼睛盯着路面,把他的打火机扔给她。

“这么说,你觉得今天不需要你哥哥护送你回家了。”

莉迪亚无法忽略他语气中的鄙视,她不确定杰克是在取笑她还是内斯,或者同时嘲笑他们两个人。“我又不是小孩。”她点燃香烟,往嘴里一塞。烟雾灼烧她的肺,让她头晕,但接着,她就来了精神。像切手指一样,她想,疼痛和血提醒你,你还活着。她往外吐气,一小股白烟旋转着从牙缝中钻出来,她递过打火机,杰克摆摆手。

“放在贮物箱里吧。”

莉迪亚打开箱盖,一个蓝色的小盒子掉出来,落到她脚上。她僵住了,杰克笑起来。

“怎么啦?没见过特洛伊[13],李小姐?”

莉迪亚脸似火烧。她捞起散落出来的安全套,塞回盒子里。“当然见过。”她把盒子和打火机一起放进贮物箱,试图转移话题,“你觉得今天的物理测验怎么样?”

杰克哼了一声。“我不觉得你关心什么物理。”

“你还是不及格吗?”

“你呢?”

莉迪亚踌躇了。她学着杰克的样子,慢慢地吸了一口烟,头向后一靠,吐出烟雾。“我不关心物理,根本不在乎。”

“胡说,”杰克说,“那为什么凯利老师每次把作业还给你,你看上去都快哭了?”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表现得那么明显,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脖子上,身下的座位吱吱作响,一只弹簧戳着她的大腿,像有人在用膝盖顶她。

“年纪还小的李小姐,抽烟,”杰克阴阳怪气地说,“要是你哥哥发现了,不会觉得难过吗?”

“他要是发现我坐在你车上,会更难过。”莉迪亚笑道。杰克跟没听见一样。他放下车窗,一道寒流钻了进来,他把烟蒂丢到大街上。

“他就这么讨厌我?”

“得了吧,”莉迪亚说,“人人都知道这辆车上发生过什么。”

杰克突然把车往路边一停,他们刚抵达湖边。他的眼神阴冷平静,就像他身后结冰的水面。“也许你还是下车比较好,既然你不想让我这样的人把你带坏,毁掉你和你哥哥一样上哈佛的机会。”

他一定真的讨厌内斯,莉迪亚想,像内斯讨厌他一样。她想象着他们是怎么上课的:内斯坐在前排,笔记本摊开,一只手摩挲着眉心的皱纹,这是他苦思冥想时的招牌动作。他聚精会神,浑然忘我,终于得出答案。杰克呢?杰克一定是趴在后排的角落里,敞着衬衫,跷着二郎腿,一派安逸,洋洋自得,根本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难怪他们两人合不来。

“我和他不一样,你知道。”她说。

杰克打量了她好一会,似乎在判断她的话是不是真的。甲壳虫汽车后座下的引擎空转着,发出阵阵咆哮。莉迪亚手中的烟卷积了很长一条烟灰,像一条灰虫。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冰冷的空气中吐出一条细线,强迫自己迎接杰克怀疑的审视。

“你的眼睛怎么是蓝的?”他终于问,“你不是中国人吗?”

莉迪亚眨眨眼:“我妈妈是美国人。”

“我以为棕色眼睛会胜出。”杰克一只手撑在她座位的头靠上,凑过去仔细研究她,好像珠宝商在观察宝石。莉迪亚觉得脖子后面非常不自在,她扭头把烟灰掸进烟灰缸。

“不总是这样,我猜。”

“我从来没见过蓝眼睛的中国人。”

只要她一抬头,就能看到杰克脸上的雀斑,虽然现在颜色变浅了,但没有消失——像她哥哥很久以前做的那样,莉迪亚也数了数:九颗。

“你知道你是这所学校里唯一不是白人的女孩吗?”

“是吗?我没意识到。”她在说谎。尽管有一双蓝眼睛,但她没法假装自己跟她们一样。

“你和内斯,你们实际上是米德伍德仅有的中国人,我敢打赌。”

“有可能。”

杰克靠回座位,抚摩着方向盘上的一个小凹陷。然后过了一会,他说:“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莉迪亚迟疑道。有时候,你几乎会忘了这一点——你看上去和别人不一样。在教室、药店或者超市,当你听到铃声、掉下一盒胶卷或者选出一箱鸡蛋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一样,有时你根本不会想到这个问题。其他时候,你会发现,走廊对面的女孩在看你,药剂师盯着你,收银员也在盯着你,你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他们眼中的形象,格格不入。他们的眼神仿佛带着钩子。每次站在他们的视角看自己,都会再次体验那种感觉,想起自己的与众不同。你一定见过电影《北平快车》里面的标志性形象——扛箱子的中国小工,戴着苦力帽,眼睛歪斜,牙齿突出,吃饭用筷子;也在操场上见过那些男孩对着同学指指点点——中国人——日本人——快看他们;在街上,大一点的孩子嘟囔着“ching chong ching chong”与你擦身而过,音量不高不低,刚好让你听到。女服务员、警察和公交车司机慢慢和你说话,尽量使用简单的词语,怕你听不懂。合照里面,你是唯一的黑头发,你的形象好像是从别处剪下来贴上去的。你会想:等等,她为什么在那里?又一想,原来“她”就是你。你低着头,想着学校、太空或者未来,试图忘记这件事,当时也确实能忘记,但是,总有人和事能够再次提醒你想起。

“我不知道,”她说,“人们都是以貌取人。”她看着他,突然愤慨起来,“就像你对我一样。他们自以为十分了解你,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杰克注视着方向盘中间的城堡标志沉默良久。他们现在永远成不了朋友。他讨厌内斯,根据她刚才说的话,他也会讨厌她。他完全可以把她踢出车外,扬长而去。然而,莉迪亚惊奇地看到,杰克从口袋里拿出烟盒递了过来。这是表示和解的礼物。

莉迪亚没想过他们会去哪儿,她也没考虑应该怎么向母亲解释晚回家的原因,她需要找个借口——想到这里,她得意地笑了一下——掩盖自己整个下午都和杰克在一起的事实,比如,她留在学校里做老师额外布置的物理题。她甚至都没有去想内斯知道真相后会是多么的震惊和焦虑。望着湖面的她,不会知道三个月后自己就葬身湖底,她接过杰克递来的香烟,就着他点燃的打火机,把烟头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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