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人变坏了

无形之刃  作者:陈研一

01

天气预报比朋友圈的养生文还不靠谱。

已经连续预警了三天的台风还见不到半点儿影子,下午五点,依旧有稀稀疏疏的阳光不依不饶地从那辆破比亚迪警车的挡风玻璃穿透下来,晒得钟宁一阵困意。

合上手中的《犯罪学论述》,他看向了右边的沃尔玛生活广场。不断有顾客进出超市,看来生意不错,还有打扮成奶牛模样的促销员正卖力地喊着揽客口号。再往远处看,十来个早早吃完晚饭的大妈们已经摆好了音响设备,跃跃欲试准备大展身姿。头顶的大屏幕来回滚动着我国著名医学专家屠呦呦喜获“诺贝尔医学奖”的新闻。

一片岁月静好的景象。

钟宁在新民路派出所上班一年多,这是他每个周一到周五下午的固定任务—坐在这辆破警车里巡逻,用时髦点儿的话来说,也算是帮大伙“负重前行”了。

说是负重,着实不算重。新民路派出所地处星港市远郊,管辖范围就只有芝麻绿豆大点儿的地方,一支烟不到的工夫就巡完了。这个沃尔玛算是整个片区的人口集聚地,他的主要任务就是盯着这一块儿,以防突发打架斗殴、小偷小摸的情况。

今天看起来依旧天下太平,钟宁百无聊赖,只好再次打开了那本《犯罪学论述》。

……犯罪痕迹学从广义上分为犯罪心理痕迹学和犯罪现场痕迹学两个大类……是以案件中的物质为基础,以法庭证据作用为前提的……泛指各种物体、物品的位移和相互关系的改变,外表形象、状态的改变,物质性质的转化……

这本书是他刚进派出所的时候买的,挺贵,定价四十八元,快递费五元,差不多是他小半天的工资了。

序言是已故的星港市著名犯罪痕迹和犯罪心理学方面的权威陈山民所作,作者是陈山民的关门弟子,叫陈孟琳。

看书上的作者介绍,这陈孟琳也算青出于蓝,年纪轻轻,不仅是犯罪痕迹学博士、犯罪心理学硕士、星港大学客座教授、陈山民司法鉴定中心主任,甚至还是两家巨型保险公司的华南区司法鉴定总顾问。名头一大堆,看起来挺唬人的,书写得倒是挺一般,来来回回都是些车轱辘话,没什么干货。

“喂,宁哥……”副驾驶座上,一个二十来岁、一身古铜色腱子肉的大个子警察碰了碰钟宁,指着超市前面的台阶,眼里放着精光,兴奋道,“那妹子怎么样?”

钟宁连头都懒得抬,合上书,瞥了一眼身旁的大个子:“张一明,你这一天到晚的,脑袋里就不能琢磨点儿其他事情?”

张一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哎呀,俗话说,不会娱乐的人就不会工作。看看美女,也算是调节身心健康嘛。我们这小派出所,一天到晚就是处理些家长里短、狗屁倒灶的事情,没一点儿挑战性,不让我看看美女,生活不得枯燥死了?”

这倒是实话,来这儿一年多,钟宁处理得最多的就是婆媳矛盾。今天这家婆婆凶了媳妇,明天那家媳妇嫌婆婆做菜放多了盐,清官都难断家务事,更别说片警了。小片警的工作就跟居委会大妈干的活儿一样一样的,令钟宁不胜其烦。

“宁哥,说说,那姑娘咋样?”张一明掏出一支烟,殷勤地给钟宁点上,“帮哥们儿出个主意,拿下了,我请你洗个脚,咱就去星港最有名的‘大快乐’。”

钟宁白了他一眼:“没兴趣。”

他有些搞不懂,张一明这么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儿,怎么除了看美女就喜欢洗脚?不隔三岔五地让别人搓上一回就浑身难受。“宁哥,别误会啊,是正规的,我主要是去享受一下按摩服务,不违法乱纪。”张一明嘿嘿一笑,“帮兄弟瞄一眼呗,就一眼,看看那姑娘合适不合适我。”

钟宁只好抬头瞄了一眼。也难怪张一明舍不得移开目光了,台阶上坐着的姑娘二十来岁,披肩长发,白衬衣,牛仔裙,一双匡威的帆布鞋,清纯可人。

“我怎么知道合适不合适你?我又不认识她。”

“你看人还需要认识?”张一明摆出夸张的表情,拍了个不着四六的马屁,“上次那起小区失窃案,你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保安监守自盗,那观察力,啧啧啧!”

张一明说的这个案子发生在一年前。那会儿,钟宁刚从警校毕业,调到新民路派出所不久,就遇到了他片警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大案”。

案子发生在一个高档住宅区,一户做进出口贸易的居民家里晚上被小偷入室盗窃了一个皮包,皮包里只有三百多现金,但那包是爱马仕的,价值六万多,盗窃金额巨大,够得上量刑标准了。派出所几个片警检查了小区的所有监控设备,查了两天,毫无头绪。钟宁觉得不对劲,小区这么多摄像头,却连疑犯的一根毛都没拍到,被盗的住户又刚好是这个住宅区里最有钱的一户,他推断这个贼是监守自盗。

钟宁把这个推论提出来,再顺着这个方向一查,果然,作案的正是小区保安队副队长,这人踩点踩了半年,小区里每个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

这副队长还狡辩,说自己案发当晚去了武汉,根本没在星港,还拿出了当晚的火车票作为不在场证据,信誓旦旦地说警察可以去火车站查监控视频。

钟宁没去火车站查视频,就在审讯室查了查副队长的手机短信记录,结果这贼“百密一疏”,手机里有两条短信忘记删了,一条是:欢迎来到美丽的衡山;另一条是:欢迎来到美丽的星港。两条短信间隔不到一个小时。副队长只好承认自己是半路下车折回来作案。

这案子一时间在各个派出所内部传为美谈,钟宁也因此以窜天猴般的速度从派出所片警晋升成了分局刑警。

钟宁有些迷茫:“难道你是想让我看看这姑娘有没有小偷小摸的习惯?”

“宁哥,你可别装傻。半年前的望城坡杀人案,当时两个嫌疑人相互抵赖,都说有不在场证据,结果你口供都没去录就锁定了嫌疑人,这又是什么可怕的洞察力?”

这是钟宁调任分局刑警支队后处理的第一起案子。案子也不复杂,一名失足妇女于去年10月8日死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接到报警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正值“秋老虎”时节,天气酷热,尸体周围蚊子苍蝇已经围了一堆。

法医判断死亡时间是凌晨一点到三点之间。经排查,有两名可疑人员,分别为死者的男友和死者的一名老顾客,但这两个人都坚称案发当晚自己在家里睡觉,没出门。死者男友的兄弟为其做证,老顾客的老婆也证实了这一点。而出租屋附近又没有监控,案子一下就被“睡”进了死胡同。

大家愁眉不展之际,钟宁不声不响地提着一个瓶子,到现场去抓了点儿蚊子,交给法医检验,结果就从蚊子血里检验出了疑犯的DThA,由此把真凶找了出来—是死者的男友。

这案子迅速传遍湘南,张一明更是从此对钟宁崇拜得无以复加。不过,也正是因为这起案子,在分局屁股都还没坐热,钟宁又犯了错误,从刑警队被一脚踢走,“荣归故里”,“贬回”了派出所,据说是因为上面爱才,还给了他一个副所长当,否则贬成普通小片警都算便宜了他。

“宁哥,凭借你敏锐的观察力和过人的智慧,为我指点一下迷津吧。”张一明还不死心,“哥们儿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你是不是想得太长远了?”钟宁又抬头看了姑娘一眼,摇头道,“你没戏了。”

“什么没戏了?”张一明一愣,“人家有男朋友了?”“不止。”

“结婚了?!”“离过婚。”张一明愕然。

“又结婚了,孩子一岁多了。”

“什么?!”钟宁的三连击让张一明惊讶不已。

那姑娘只是孤身一人坐在台阶上,手里正翻着一本杂志,钟宁是怎么推测出这些结论的?半晌,张一明才问道:“不可能吧,你怎么看出来的?”

“鞋子。”钟宁指了指姑娘的脚,“看那双白色的鞋子。”

“鞋子?”张一明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姑娘穿的是一双白色的匡威帆布鞋,没啥特别的啊,“你给我解释解释,那鞋子怎么了?”

“很简单……”钟宁正要说话,一个穿着破外套的老头儿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晃晃悠悠地向那姑娘开了过来。钟宁微微眯了眯眼睛,打开车门。

张一明正等着钟宁的答案呢,却见钟宁开门下了车,满肚子疑问没来得及开口,那辆电动车忽然“哐当”一声,在那姑娘面前摔倒了,骑车的老头儿立刻抱着自己的大腿“哎呀哎呀”地大叫起来。

这一下,一群人立刻围了过去,老头儿似乎受到了鼓励一般,抓着那姑娘的裙子不停喊着:“你撞了我,赔钱!一定要赔钱!”

“靠,他是还没被关够啊!”

张一明认出来,这老头儿姓宋,六十来岁,平日里好吃懒做,喝酒打牌,没钱就出来碰瓷,光这两个月就抓了他三回,前后拘留了小半个月,但依旧狗改不了吃屎。

张一明跟着钟宁下车走了过去。

人围得越来越多,老头儿半坐在地上,手上扯着姑娘的裙子不放,嘴里喊着:“你们给我做证!刚才就是她撞了我,不赔钱休想走!”

钟宁扒拉开人群,冲老头儿冷笑道:“老宋,又想进去了?”老头儿一仰头看到钟宁,脸上一白,嘴里也结巴起来:

“钟……钟警官,这么巧碰……碰到您了……”

“你先给我放手。”一旁的张一明拽开老头儿抓着姑娘裙角的手,半蹲了下来,故作夸张地问道,“是这姑娘撞你的?”

“不不不……”老头儿赶紧摆手,“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那还不滚蛋!又等着进去?!”钟宁怒斥一声。

老头儿吓得赶紧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骑上电动车,一溜烟儿就没影了。

“都散了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钟宁挥手驱赶围观群众,一扭头,看到张一明正一脸羞涩地冲着那姑娘傻乐。

姑娘倒是落落大方地伸出了手:“谢谢两位警官。”

“应该的,这人老滑头,拘留好几回了。”张一明呵呵一笑,拘谨地搓了搓双手,刚想握上去,姑娘突然冲远处挥了挥手:“老公,这边。”

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还推着婴儿车,车里一个粉嘟嘟的小宝宝吸着奶嘴,看上去也就一岁多。

“刚才这两位警官帮了我……”“谢谢二位。”

握手的换成了姑娘的老公,张一明一脸尴尬,摆手道:“没事没事。”

两人再三道谢,这才推着婴儿车离开。

“宁哥,你厉害……”回到警车上,张一明忍不住冲钟宁比了个大拇指,“还好,还好,我差点儿就成第三者了。”

钟宁白了张一明一眼:“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人家夫妻关系很好。”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阳光已经隐进了云层,起风了,有零星的雨点落在挡风玻璃上,看来天气预报比养生文还是要靠谱一些的。

“宁哥,说说呗,咋看出来的?”张一明又殷勤地给钟宁点了一支烟。

“说了,白鞋。”

“具体解释解释,我这人比较蠢……”

“你确实比较蠢。”钟宁点头表示赞同,刚想解释,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嗡嗡”地响了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号码,脸色一沉,接通电话“嗯”了几声,很快就挂断了。

“稠的稀的?”张一明也严肃起来,看钟宁的表情,就知道电话是所里打来的。

“干饭。”钟宁回了一句。

“轰隆”一声,灰蒙蒙的天空响起了一声炸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了下来。

02

台风就跟案子一样不讲理,说来就来,丝毫不给人缓冲的时间。

破比亚迪刚杀到半路,这场由西太平洋生成的台风就已经波及星港。一时间,暴虐的雨水倾泻而下,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抽水马桶。

案子就发生在新民路派出所辖区内的原星港爱美丽凉席厂旧址,一个早就荒废的工业区,距离沃尔玛商业广场大概五六公里。

“我靠,这么大阵仗?!”离得老远,张一明就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此时,凉席厂周边停了七八辆警车,看车牌,不但有分局的,还有几辆是总局刑侦总队的。

钟宁皱了皱眉。他也有些奇怪,刚才电话里,所长刘爱国只跟他说是一起命案,多的没讲。虽说这样的大案子派出所没资格处理,但程序上,分局也足够了,用不着总局派人来啊。

好不容易找了个方便落脚的地方停下车,一推门,刚探出身子,瓢泼大雨便把钟宁浇了个透心凉,他赶忙又缩回车里。

“宁哥,雨衣。”张一明弓着腰,从后排摸出两件雨衣,递给钟宁一件,又给自己胡乱套上,两人这才下了车。

此时,不远处临时搭建的作业棚内,法医、物证、技侦们已经在各自忙碌着,每个人的神色都十分严峻,灰蒙蒙的雨幕中,这个作业棚内透着一股压抑的气息。

“刘所!”穿过警戒线,两人差点撞在了所长刘爱国那个已经秃得看不到几根毛的光头上。

刘爱国抬头瞪了两人一眼:“怎么才来?”

“刘所啊,这会儿是下班时间,这算是加班了。”张一明没个正形,“加班工资得算吧?”

“算。”刘爱国冷笑一声,指了指警戒线外的一辆依维柯,“跟你爸算去。”

“我爸也来了?”张一明吃了一惊。张一明他爸张国栋是星港市公安局副局长兼刑侦队队长,张一明当警察就是被他爸硬逼的。

“大案子吗?”钟宁的语气里有一丝明显的兴奋。副局长亲自来现场,看来真不是普通的案子。

“大。”刘爱国一脸无奈,抬了抬下巴道,“死了个老头儿。”凉席厂二号车间后面一个废水池边,有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技侦正在给现场拍照,法医正蹲在地上对死者进行尸检。“就死了个老头儿?”张一明愣了愣,“什么身份的老头儿?”

“厂子的保安,叫刘建军,五十八岁,以前是凉席厂开货车的,2010年厂子破产以后,就调到这边来看仓库了,结果出了这么档子事情。”

“就一个保安,不至于吧……”张一明嘀咕了一句。也不是说保安的命不值钱,生命面前人人平等,只是从级别上来看,够不上总局亲自插手啊。

“报案的是谁?”钟宁问道。

刘爱国指了指一个还在哆嗦的胖子:“就是他。这人以前是凉席厂的副总,他说厂房租给其他公司存放货物,这两天有暴雨,他来检查厂房的防漏情况,在废水池里发现一个大编织袋,他觉得不对劲,打算钩上来看一下,结果袋子戳破了,露出了一只脚。”

钟宁远远瞄了一眼,那胖子四十来岁,这会儿还抖如筛糠,看来是吓得不轻。

“也就是说,这里平时就只有死者一个人上班?”钟宁环顾四周,立刻就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这地方一片荒凉,根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用不着几个人看管。也就是说,目击证人是不用指望了。

“前两年倒是有两人轮班,后来实在发不出工资,就他一个人了。不过……”说着,刘爱国指了指八九百米外的厂房围墙道,“保安室在厂房里面,就一个出入口,铁门上有两个摄像头,死者平时就是在那里值班,总局刑技的同事去调取视频资料了……唉,麻烦啊……”

刘爱国长叹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也不点,就在手指间捏着,满面愁容。还有两个月他就满六十,可以光荣退休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碰到这么一起案子,令他头疼不已。

“行了行了,别问这么多了,反正也轮不上你们。”刘爱国郁闷地把烟塞回口袋,把手里的一卷警戒带递给二人,“各人站好各人的岗,当好各人的班。”

“呵,又干这活儿?”张一明翻了个白眼,总局都下来人了,派出所的片警也只有看警戒线的份儿了。

“革命工作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刘爱国指了指警车的方向,宽慰道,“这次不但你爸来了,厅里还委派了专家顾问下来成立专案组。”他又指了指张一明,颇有几分神秘的语气,“据说这专家还是厅长亲自去请的,牌面比你爸都大……总之,都给我好好表现,千万别给所里丢脸。”

言罢,刘爱国拍了拍钟宁的肩膀道:“小钟,带着他去。”说完,自己往依维柯的方向跑去,去慰问受害者家属了。

“牌面大就牌面大呗,跟我们啥关系呢?看警戒线有啥好好表现的……”张一明不满地嘟囔着,跟着钟宁拿着警戒带往外走。

这里地处偏僻,此时又暴雨如注,没有看热闹的人,只有几个不知道哪家报社的记者坚守在远处,等着警方发布最新报道。不过,他们都知道事关重大,没人敢逾越雷池。

两人用警戒带把空缺处补好后就百无聊赖无事可做了。钟宁忍不住往里面瞄了一眼,废水池那边的尸检还在进行中,他扭头问张一明:“你觉得有意思吗?”

“没意思。”张一明摇头,“傻子都能干的事情,能有啥意思?”“你说得对。”钟宁冲不远处的一个小警察挥了挥手道,“小孙,过来一下。”

“钟所,什么事?”孙浩是新民路派出所的新晋辅警,也是所里资历最浅的菜鸟。

“好好看着,不要让与案件无关的人进来。”钟宁拿出了副所长的派头,指了指张一明道,“你也知道,张警官他爸也来了现场,还有省厅委派的专家,上面的意思是,想让张警官跟着观摩学习。我先带他进去,你值一下班。”

“钟所,那个……刘所长说……”孙浩还没来得及强调刘爱国交代的指令,那两人已经摸到废水池那边去了。

钟宁打头,张一明跟在后面抱怨。

“你被你爸弄到这个鸟不拉屎的派出所待了两年,现在拿他名头用一下都不行?我们又没违法乱纪。”

“行行。”张一明无奈,“那你下次可得陪我去相个亲,帮我把把关。”

“这个好说。”

交易达成,两人绕过操作棚,再往前几步,钟宁不由得眉头一皱—被害人的尸体就在距废水池十米左右的水泥地上摆着,尸体周身摆满了标记牌,池边的泥地在暴雨的侵袭下泥泞一片。

估计是在水里泡了不短的时间,尸体浮肿变形,已经看不太出来原本的长相了。旁边放着一个绿色编织袋,死者的手脚被粗绳乱七八糟地反捆着,看来应该是被绑着塞进了这个袋子里。

废水池里气味刺鼻,混合着尸臭,那刺鼻的气味让正在尸检的法医都皱着眉头。

不过,让钟宁皱眉的并不是这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池边的泥地上,不知道用树枝还是什么东西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大字,格外扎眼。

03

“老子……不对,老人变坏了?”

字实在是难看,再加上泥地里一片泥泞,张一明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把几个字认全:“宁哥,这啥意思?”

“字面意思。”钟宁摸了摸下巴,有点明白这个案子为什么阵仗这么大了。凶手敢在案发现场留下字迹,这是挑衅警方了,而且,不出所料的话,这应该已经不是……

“你们是?”女法医的声音打断了钟宁的思考。她正领着几个技术员做现场勘查,抬头看到两人,觉得有些脸生。

“我是新民路派出所的所长,才赶来现场。”钟宁故意把“副”字去掉了,“我想了解一下大概情况,那个……死者有丢失财物吗?”

“哦,你好,我叫赵丹丹,法医。”赵丹丹指了指边上一堆东西,道,“死者的身份证、钱包都在口袋里,钱包里还有一千多块钱现金,基本可以排除谋财的可能性。”

这在钟宁的预料之中,他接着问:“死亡时间呢?”

尸体还没有出现巨人观的现象,说明被人扔在池子里的时间不会太久。命案发生时间越短,破案的成功率就越大。

“根据尸斑、浮肿情况等结合推算,初步估计死者死亡时间大概在二十个小时,也就是昨天晚上十点半左右,具体要等回去进行详细尸检以后才能知道。”

“指纹、皮屑、毛发、衣物纤维之类的现场痕迹,采集到了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现场痕迹,刑技那边还在努力。”赵丹丹指了指水池边还在忙碌的众警察,蹲下身,抬起了死者的双手,“死者指甲盖里还挺干净,衣服也相对完整,生前很可能没有和人发生过撕扯打斗,皮屑毛发这些基本没有发现,至于其他……尸体已经浸泡了一个晚上,今天的雨又这么大,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说到这里,赵丹丹轻托起死者的头部,指了指尸体后颈一处瘀痕道:“你看看这个……”

钟宁抬了抬眉毛:“工具性损伤?”

赵丹丹点点头:“这伤口是死者生前被钝物重击造成的。从尸表检查来看,死者面部有紫青肿胀,眼结膜和口腔黏膜无出血点,且黏膜四周和喉管内有青绿色物质,怀疑是水藻之类的漂浮物。他的手臂、双脚被绳索捆绑,且可以看到条状的擦挫伤,这都说明死者在落水以后还有呼吸,并曾试图挣扎。”

钟宁思忖片刻,道:“你的意思是,疑犯先将死者砸晕,然后绑起来装进袋子里,扔到这个废水池内,导致其溺亡?”

“刚才张局他们的分析也基本是这样。”赵丹丹点头,“所以这里应该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不管是不是第一现场,这案子都不算太难啊。”张一明在身后冷不丁插了一句嘴。

“这位是?”

“哦,我是新民路派出所副所长,也是来了解情况的。”反正配合打得多,张一明的瞎话随口就来。他大咧咧地看了看废水池四周,道,“这脚印一排查,疑犯不就基本锁定了吗?”

这话还真是有道理的,眼前这个废水池大概两三亩地大小,可能是当时条件有限,又或者是没啥必要,池子周围没有用水泥包边,加上雨水冲刷,整个水池周围五六米的直径距离,都是泥泞一片。

再往外才是一条已经有些坑洼的水泥路面,一直连到了工厂大门。换句话说,在这个条件下,疑犯想要把人扔进废水池,不在泥地留下脚印是不可能的。

只要有了脚印,推断出嫌疑人的身高、体重、鞋码甚至惯用手等一系列信息,基本手到擒来。一个下岗企业的保安,人际关系也复杂不到哪里去,再一一排查,这么一起很明显的仇杀,案子应该不算难破,要是监控那边还能获得一点儿线索,那就基本可以速战速决了。

就这么个案子,实在不需要又是总队又是专家参与进来。赵丹丹抬起了头,摊手道:“问题是,没发现脚印。”

“什么?”钟宁和张一明同时一愣,沿着池子再细细把地上的标记牌看了一圈,还真是—整个水池周围一圈加起来有好几十平方米,除了那一行“老人变坏了”,只剩下报案人员的脚印。

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赵丹丹一脸茫然:“虽说今天雨有点大,但这么个泥巴地,一个正常体重的人,再背个一百四十斤左右的老头儿,脚印肯定很深,雨水不可能完全冲刷干净,很有可能形成积水,但偏偏就是什么都没有。”

难道疑犯力大无穷,能站在水泥路上,把一百多斤的人直接甩进池里?实在不合常理,张一明不死心地问道:“再三搜寻过了?”

赵丹丹很肯定道:“刑技已经找了五遍,这是第六遍了,一个疑犯脚印都没发现。这附近本来就没什么人,现场也没被破坏,要是真有疑犯脚印,应该是很好找的。”

“那还真是天生神力了?”张一明扭头问钟宁道,“宁哥,你说是不是?”

钟宁半晌没有接话,张一明的这个说法当然只是扯淡,但他还真没发现附近有什么设备能帮疑犯把被害人扔进池中。

“星港爱美丽凉席厂……”沉思片刻,钟宁忽然仰头看了看不远处那个已经掉漆的招牌,脑中灵光一闪,问道,“我听说,这厂子的厂房租给其他公司当仓库了?”

赵丹丹没明白钟宁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答道:“是啊,好像也是个做凉席的公司吧,是个私企。”

钟宁点点头:“那就对了。”

“什么对了?”张一明越听越糊涂,“给解释解释?”

“解释了你也听不懂。”钟宁斜了张一明一眼,“走,去第一现场。”

张一明一愣:“第一现场在哪儿?”

“保安室啊!”钟宁看着这个榆木脑袋,很是无语。被害人当时在保安室值班,大概率就是在保安室被人引出来的,第一现场在哪里还用问吗?

钟宁指了指不远处的围墙,扭头问道:“认识总局刑技的人吗?”

“认识……一两个吧。”张一明思索了一阵,答道,“我爸禁止我跟他们攀关系,所以也就一两个。”

“走,去碰碰运气。”来都来了,管他认不认识呢。两人大踏步往保安室的方向走去。

04

风刮得紧,伴随着忽大忽小的雨滴,噼里啪啦地往两人的雨衣上砸。云层暗黑一片,越压越低,像是快压到人的头顶了,让人分外压抑。

保安室离废水池一公里左右,沿着围墙走过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进了铁门就到了。

地方不大,五六平方米,里面摆着一张高低床和一个书桌,书桌上的电视机还开着,播放着《中国好声音》,女歌手正唱着一首说不上名字的英文歌,声音是好声音,高亢婉转,只是在这么一个场合,听上去有几分聒噪。

监视器放在高低床的上层,有一个技侦正领着两个部下排查监控视频里的拍摄内容。

“哟,肖队!”运气不错,一进门,张一明就发现这人正巧认识。

“一明啊。”这位肖队长扭头冲张一明呵呵一笑,“怎么,今天没被你爸逼去相亲?”

“哈哈,你看看这话说得,我也是有工作的人好不好,又不是职业相亲运动员。”张一明指了指钟宁,“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派出所副所长钟宁,我带他来了解一下案情。宁哥,这是我们市局技侦支队队长肖敏才,我爸的老部下,跟我是哥们儿,一起洗过脚的。”

肖敏才一脸尴尬,赶紧解释道:“正规的那种,正规的那种。”他似乎想起钟宁的名字来,问道,“你就是打蚊子的那个?”

“对对对,就是靠蚊子破凶杀案的那位天才警察。”张一明帮着把马屁拍上了,“这次的案子比较复杂,又刚好在我们辖区,他也想出一份力嘛。”

“行,你们跟着一起研究研究。”

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加上张一明这层关系,钟宁又声名在外,肖敏才也没再废话,很快把监控视频的时间回调到昨晚十点左右—也就是在那个时间段,铁门口的灯被点亮,老头儿拿了手电筒,从保安室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监控里没有看到其他人?”钟宁皱起了眉,他原本以为能从监控视频中获得一点信息,现在看来,疑犯比他想象的更聪明。

肖敏才无奈道:“没有第二个人出现过。”

“这个监控视频只有图像没有声音。”张一明分析着,“我怀疑疑犯知道这里有摄像头,所以在围墙外叫了被害人的名字,引他出来后伺机动手。我猜应该是熟人作案。”

“你觉得呢?”肖敏才看向了钟宁。这小子靠打蚊子锁定了犯罪嫌疑人的故事,他是听说的,并没有亲眼见到,总觉得有不少演绎的成分,他还真想见识见识钟宁的本事,看看是不是吹牛吹出来的。

“我觉得不太像。”钟宁摇了摇头,站到保安室的门口,抬头看了一眼铁门上的摄像头才道,“监控视频里可以看到,被害人手里拿了手电筒,并没有在门口停留,而是直接出了大门,似乎并不像是有熟人来找。”

肖敏才点头,眼神中颇有几分欣赏的意味:“你的判断和总队技术分析是一样的,我们也认为不是熟人作案。你对这案子还有什么其他看法?”

“其他看法嘛……”钟宁领着二人走出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来到了围墙外,才接着说道,“我猜疑犯是用什么声音吸引了被害人的注意,被害人想出门察看一下情况,结果被杀害了。奇怪的是……”

他来来回回地在地上看了半晌,有些失望。铁门外都是水泥地,今天这雨实在太大,下了这么一会儿,地上早就毛都看不到一根了。

钟宁又抬头看向远处的废水池,纳闷道:“奇怪的是,为什么被害人会死在那里?”

肖敏才眼神一亮:“你具体说说。”

“宁哥,这有什么奇怪的?”张一明不以为然,脱口道,“杀人嘛,死在哪里不都是死吗?”

“对,正是因为死在哪里都是死……”钟宁指了指围墙,眉头越皱越深,“如果真是疑犯用某种声音引了被害人出来,那么他发出声音的地点就距离保安室不会太远,这一点你认同吗?”

张一明点头,这是可以肯定的,被害人当晚还在看电视,距离太远,他很有可能听不到。

“被害人的后脖颈处有瘀伤,由此可以推断,疑犯应该是埋伏在附近,趁他不注意将他打晕,再捆绑装袋,扔到了废水池里。”

“明白了!”张一明恍然大悟。是啊,这里离废水池差不多有一公里的距离,既然这是一起经过踩点跟踪的仇杀,疑犯干吗不直接杀了被害人,而是又捆绳子又装袋,还背了那么远扔进废水池里呢?

张一明问道:“是不是为了隐藏尸体,干扰警方办案?”“不可能。”钟宁和肖敏才几乎异口同声。

理由很简单,要真想隐藏尸体,这么个偏僻的厂区,随便刨个坑埋了,或者藏到哪个角落里,又或者开着车把尸体拉到更远的地方扔了,不是更能干扰警方办案吗?

但疑犯偏偏就把人扔在这么一个废水池里,甚至都没塞块石头进去。没多久尸体就会浮起来,根本不可能隐藏很久。疑犯知道要躲避摄像头,这一点他不应该没考虑到。

最显而易见的是,疑犯特意在现场留下了一行字,他一定是想传递什么信息,而绝不是为了隐藏尸体。

“也对。”张一明先点了点头,但心头的疑惑也越来越重,“疑犯大费周章多此一举,到底是为什么呢?”

钟宁没接话,扭头问肖敏才:“肖队,不是第一起了?”肖敏才笑了:“猜到了?”

钟宁一摊手,心说这不明摆着是一起连环凶杀案吗?

“你小子脑袋是转得快。”肖敏才摸了摸自己钢刺一样直立的短发,夸了钟宁一句,冲张一明道,“待会儿你爸、月山区分局的吴斌副局长和省厅委派的专家顾问会一起做具体案情分析。”

他边说边领着两人往操作棚的方向走,忽然问钟宁:“钟宁,废水池边没有脚印,你知道疑犯是怎么干的吗?”

“知道。”钟宁点了点头。

“呵?!”肖敏才难以置信地扭头看了钟宁一眼,“真知道了?”

“牌面上的事情。”钟宁不以为然。

就在此时,远处的依维柯打开了门,车上下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张一明的父亲张国栋,张国栋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男的钟宁见过一两次,是月山区分局的吴斌副局长,那女人看上去二十七八岁模样,穿着考究的黑色套装,齐肩短发,鼻梁秀挺,眼中有神,眉宇间很有几分英气勃发的味道,却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看来她就是省厅委派的专家顾问了。

“哟嗬!”张一明的眼睛顿时亮了,咧嘴道,“长得可以啊!”

05

暴雨还在下着,在操作棚的防水帆布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战场上擂起的战鼓。

棚内站了十几个刑警,个个表情严峻,如临大敌。倒是钟宁和张一明因为是混进来的,只能远远地挤在这群人的身后伸着脖子往里看,显得不太协调。

张国栋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右手虎口上一道刺眼的疤痕,在探照灯下清晰可见。他指了指边上的月山区分局副局长吴斌,沉声道:“老吴我就不介绍了,大家都熟。”

张国栋其实也就五十多岁,不过因为常年刑侦生涯的摧残,再加上有个不咋争气的儿子闹心,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显老。为了这案子,他有一阵没休息好了,这会儿声音都有些沙哑。

张国栋接着一指身边的女人,道:“这位是我们星港著名的刑侦专家陈山民教授的关门弟子,也是犯罪行为、犯罪心理方面的专家,星港大学客座教授陈孟琳女士。这次厅里特别委派她来担任我们专案组的顾问。”

一众刑警脸上露出凛然之色。陈山民作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刑侦专家,曾帮警方破获过不少大案要案,在警界有一句话:西有李昌钰,东有陈山民。这位陈孟琳女士都不用拿出其他名头来,仅一个“陈山民关门弟子”,就足够把大家镇住了。

陈孟琳淡淡向众人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呵,还真是冷美人。”张一明嘀咕了一声,碰了碰钟宁,问道,“来头真的很大吗?那个陈山民是谁?我都没听过。”

钟宁此刻心里有点怀疑张一明到底是不是出自警察家庭了:“技侦方面的泰山北斗,两年前去世了。”

陈山民生前确实是技侦方面的一座高山,可惜的是,他两年前因病去世。陈孟琳的名字钟宁倒也不陌生,对于她的本事,钟宁毫无期待—那本《犯罪痕迹学概论》就是陈孟琳写的,实在不算一本好书。

张一明丝毫不在意人家有没有本事,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陈孟琳一圈:“挺有气质的,长得好看,身材也不错。”

“闭嘴。”钟宁不胜其烦。

一名刑警把案件资料铺到了会议桌上。案情紧急,张国栋也没再说客套话,指了指吴斌,道:“我们请吴局简单介绍一下第一起案件的案情。”

“还真是连环凶杀案啊。”张一明看了看钟宁,又被他说中了。钟宁没理会,伸着脖子看向桌上那一堆案卷。

“第一起案子案发时间为2月16日,地点在月山湖公园,死者叫胡国秋,五十五岁,和老伴住在月山湖小区,生前在环卫局上班,前两年办理内退后,开了个茶叶铺。他每天晚饭后喜欢一个人去月山湖公园后山练太极。2月18日晚,他的尸体在月山湖中被发现,法医判断死亡时间为2月16日晚八点左右。与今天这起案件一样,死者后脑勺有击打伤,肺泡与血液里有大量与月山湖湖水中成分重合的水藻和微生物物质,判断疑犯的杀人手法和这起一样。还有一点,月山湖边的泥地上也被人用树枝之类的物件写了一行字……”

吴斌说着,举起了一张照片,上面是几个写在泥地上的歪歪扭扭的大字—“老人变坏了”。

“死者的钱包还在身上,所以我们也排除了谋财,再加上这行字,分局怀疑是仇杀,但是调查死者生前的人际关系,并没有发现死者和任何人结过仇。和今天这起案子一样,也有个奇怪的地方……”

吴局指了指桌上一张案发现场的照片,面露尴尬道:“当时是二月,正是月山湖的枯水期,水位不高,按理说,凶手在湖边抛尸,月山湖周围的泥地肯定会留下凶手的脚印,但我们在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案情听得一众警察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废水池边没有脚印,还勉强可以说疑犯力气大,把人举着扔出去五六米,但月山湖距湖边的泥地有近二十米的距离,想要把人扔到水中而不在湖边留下脚印,就不是什么力气大可以解释的了。

“有意思啊,宁哥。”张一明碰了碰钟宁的肩膀道,“这人会飞吧?”

钟宁看了一眼桌上的照片—还真是一模一样的案子,死者也是被人用绳子捆得严严实实,也是被装进了绿色的编织袋。

“吴局,当时你们追踪了编织袋的来源吗?”一名总队的刑警问道。

“查不到。”吴斌摇了摇头,“太普通了,任何一个建材店里都有,甚至一般的工地上就能捡到。”

“那凶器呢?”又有警察问道。

“我们做了伤口比对。”吴斌摊手道,“大概率就是一个普通的扳手、棒球棍或者钢棍之类的硬物,这玩意儿就更加不好追踪来源了。”

“行了,两起案子的大概情况大家都知道了。”张国栋拍了拍手,看向陈孟琳,道,“刚才我和陈顾问也对刘建军这起案子进行了初步调查,这两名被害人的社会关系并没有重合的地方。来,我们请陈顾问讲讲……”

陈孟琳点头,微微往前一步,环顾众人,单刀直入道:“我们经过讨论分析,初步的推断是……”

“同态复仇。”没等陈孟琳说完,钟宁就小声说了出来。“什么?”张一明没听清楚。

陈孟琳指了指保安室的方向道:“……初步的推断是同态复仇,疑犯专门挑选了被害人的年龄和死亡方式—两名死者都是老年人,现场都留下了同样一句话,最关键的是,疑犯明明可以在第一现场就杀死被害人,却偏要将其击晕后,捆绑装袋,再沉入水中溺毙。”

“可以啊,宁哥,心有灵犀啊。”张一明贼兮兮地看了钟宁一眼。

“少说两句。”钟宁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一个分局刑警道:“陈顾问,这一点我们也考虑过,可同态复仇也得有仇才行啊。上一起案子,我们连和胡国秋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远方亲戚都做了排查,连一个欠钱的都找不到。今天这一起,根据我们目前的排查,死者生前也没和什么人结怨……”

“不要狭隘地看待复仇这个概念。”陈孟琳笑了笑,“从犯罪心理学上来说,狭隘的同态复仇,只包含了为血亲或挚爱报仇,但心理学上有个概念叫投射。两名死者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年人,再加上那句‘老人变坏了’……”

“就是法外制裁,报复社会嘛。”钟宁摇了摇头,这学院派扯概念扯得也太多了,把一个简单的事情说得那么复杂。

果然,陈孟琳接着道:“简单点来说,这其实是同态复仇和法外制裁两种表现形式的重合。”

“哟,分析得一模一样啊。”张一明看了陈孟琳一眼,又看向钟宁。

钟宁没搭理张一明,再次把目光看向了陈孟琳。虽然这女人喜欢掰扯书本知识,倒似乎还是有点真本事的,一下就抓到了这个案子的重点。

很快又有警察问道:“如果这是一起针对老年人的报复社会案件,老年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死的是这两个呢?”

“这个问题很好!”

陈孟琳从旁边取过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来,在键盘上敲击了一会儿,接着把电脑屏幕转向一众警察:“这是两个小时前,我和张局、肖队等人联合网警部门在网上找到的视频资料,大家都看看……”

电脑刚刚转过去,一众警察就齐齐低声惊呼了出来!

06

电脑页面显示的是一个名为“今天看什么”的微博大V,最新更新的内容是一条在公交车上拍摄的视频,视频里,公交车停靠在站台,一个贼眉鼠眼的老头儿上了车,猴子一样挤到了车中央,对着一个戴耳机的女孩动手动脚,接着两人发生了言语冲突,老头儿忽然“啪”地甩了女孩一个耳光,女孩捂着嘴哭了起来,然后离开了座位。

视频一共只有十来秒,播放完毕后,屏幕上显现出一行猩红的大字:“坏人变老了,还是老人变坏了?”

一众警察面色凛然—视频虽然分辨率不高,但可以清晰地看出来,里面那个吃人“豆腐”还抽人耳光的老头儿,正是今天的死者刘建军。

“我记起来了。”张一明瞪大了眼睛,小声嘀咕道,“不就是几个月前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公交车打人事件’吗?”

钟宁点点头,没有回话。“那个……胡国秋也是这个原因吗?”又有警察问道。

陈孟琳又在电脑上点开了另一个视频,这个视频是在一个小型超市前的广场上拍摄的,似乎是在做特价促销活动,一群老年人正在门口排队领鸡蛋。不知道什么原因,其中一个老头儿和排在他前面的一个中年妇女起了冲突,老头儿猛地推了一下妇女,妇女一个踉跄,脑袋磕到了前面的购物车上,老头儿丝毫没有愧疚之情,领完鸡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视频中的老头儿正是胡国秋。

“呵呵,这凶手还是个想替天行道的变态啊!”“这下有意思了……法外制裁老年人?”

“我说上个案子怎么就找不到犯罪动机呢,敢情是为了几个鸡蛋?”

一众警察议论起来。能参与调查此次连环杀人案的警察,绝大部分是久经历练的老刑警,为情杀人的、为仇杀人的、为钱杀人的,大家见过不少,这种专挑老人杀,还为了两个鸡蛋的,也算是开了眼界。

“行了,先别讨论这个!”张国栋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再看了一眼陈孟琳。陈孟琳很快在电脑上操作了一番,再次把屏幕转向了众人。“我的天!”

不知是谁忍不住惊叹了一声—这次是一个星港本地论坛的页面,点开的这篇文章的标题还是《是坏人变老了,还是老人变坏了》,留言区全是网友们拍的视频,短的十几秒,长的一两分钟,内容都是一些老年人不排队、抢座、推搡、在电梯里吐口水、遛狗不牵绳子之类。

“这全是网友的投稿,而且只是单一平台上我们能找到的类似视频,虽然还不能确定这里面有多少是星港本地人,但是……”陈孟琳顿了顿,“从理论上来讲,这里面出现的每一个老年人,都面临着生命危险。”

话音一落,现场一片安静—如果真如陈孟琳分析的一样,这……这查无可查啊。且不说视频数量实在太多,要找到这些老人都不容易,即便是找到了,难道每人派个保镖二十四小时保护?

“案子就是这么个案子,目前已经发生了两起,我不想再看到第三起!”张国栋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右手虎口上的疤痕,面色严峻,声调都提高了几分。此时正值全国“文明城市”评比的节骨眼,省厅给他下了两个任务:一、类似案件绝不能再次发生;二、务必要在七天内破案!张国栋的压力不可谓不大。他可不想临近退休了,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留下一个不完美的收尾。

他顿了顿,沉声安排道:“目前我们大致确定了疑犯有以下几个特征:一、这是一个对中老年人有刻骨仇恨,且有报复社会倾向的成年男性;二、此人很可能曾经有至亲或挚爱因某个老年人的某种关系溺亡,所以才产生了同态复仇的想法。”

他看向肖敏才,接着说:“我们目前的破案方向是两条路线:一、肖敏才,你这边联络网警,追踪‘老人变坏’这个帖子的所有信息来源,包括这个话题最开始是从哪个网站流向网络的,特别是关于刘建军和胡国秋的两个视频的拍摄者是何人,何地何时传上网络,并且要在第一时间对发帖人进行问讯,还要对视频中的相关人员进行问讯,任何细节都不能漏过;二、老吴,你这边负责调取所有星港及周边发生过的溺亡案件,进行分析和推断,尽量缩小疑犯的排查范围……”

“七天!”张国栋再次环顾部下,伸手比了一个“七”,“省厅给了我们七天时间,我们务必要破案!有没有信心?!”

“有……”一众警察下意识地答了一声,但听上去底气不足。“这范围有点大啊,到现在连个脚印都没找到……宁哥,你说这范围怎么缩小嘛。”张一明忍不住低声吐槽,旁边听到的警察也在默默点头。

钟宁依旧在低头看着案卷,因为身在后排,距离比较远,看得有些费力。一个刑技问道:“张队,我们现在连案发现场为什么没有脚印都还没弄明白,这么排查,范围是不是太大了?”

张国栋正要说话,陈孟琳接过了话头:“这个不难。”“不难?”

笃定的语气让除了钟宁以外的一众警察都扭头看向了她。陈孟琳点了点桌上一张资料道:“我看资料里说,凉席厂的厂房出租给了一家公司当仓库,那家公司是做什么业务的?”

“宁哥,你俩也太默契了吧?”张一明记得刚才钟宁问过这个问题。

钟宁心头也有些讶异,自己似乎有些小看这个专家顾问了。边上的侦查员答道:“也是做凉席的,私企。”

陈孟琳道:“那么,没有脚印的情况就很好解释了。”

“宁哥,她连说话的风格都跟你很像啊。”张一明撇撇嘴,“都喜欢卖关子。”

钟宁低声说:“她要找的东西在一号仓库。”

“什么?”张一明没听清楚,脱口问道,“什么东西在一号仓库?!”

这一声没控制好音量,顿时,一棚子警察全部望向了他们。看见他们,刘爱国一愣,他俩不是应该在外面看着警戒线吗,怎么混进来了?还没来得及帮他们开脱,张国栋一眼就瞄到了张一明,怒其不争地质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们派出所没分派任务吗?”

“有……有任务……”张一明见到他爸就像老鼠见到了猫,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有任务你跑这里来干什么?看戏?”

张国栋还要呵斥,陈孟琳插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那个……”张一明唯唯诺诺地看了他爸一眼,小声道,“我这个同事说……”话到一半,张一明给吓忘了,扭头问钟宁,“宁哥,你刚才说什么?”

钟宁看着陈孟琳,朗声道:“我说,你要找的东西在一号仓库。”

陈孟琳的眼睛微微一亮,好奇地打量了钟宁一眼:“你知道我要找什么?”

“你问租给什么公司,那肯定是问堆放的什么货物。凉席的制作材料那么长,又不能被雨淋到,那就只有在一号仓库了。”

陈孟琳笑了:“你也知道疑犯是怎么让脚印消失的?”钟宁点了点头。

“那你讲讲?”

“懒得讲了。”钟宁拍了拍张一明的肩膀,“我请这位同事直接演示吧。”

07

要找的货物确实是在一号仓库里—就在围墙后面,里面还堆放着十来根没来得及加工的楠竹,根根都有十来米长,当中有几根“叛逆”的,尾巴从铁门里冒了头。

“抬吧。”

两根已经检测过没有指纹的楠竹被刑警搬到了废水池边,一头插进了水池中,另一头被张一明抬着放在了水泥地上。肖敏才招呼另一个刑警往一个编织袋里塞进一些杂物,还原成与被害人相近的重量和形态,再将编织袋放到两根竹子中间。

“起!”

钟宁一声令下,站在水泥路边的张一明猛地一起身,编织袋便在两根竹子中间“咕噜咕噜”地滚了下去,“哗”的一声落入了水中,水池边上的泥地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一众警察嘴里都发出了一声“靠”。一个看似匪夷所思的谜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解开,大家心头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儿。虽说这就是一个简单的杠杆原理,但也能看出疑犯比想象中更不好对付。

“张局!”一个穿白色制服的技侦从一号仓库那边小跑着过来,老远就冲着张国栋摇头道,“都查了,所有竹子上都没发现指纹。”

“知道了。”结果在意料之中,但张国栋依旧有些心焦。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疑犯应该是力气较大的成年男性,而且很会就地取材。

张一明气喘吁吁地把竹子从水池里抽出来,听到张国栋夸了一句“你很不错”,还没来得及高兴,却见张国栋看向钟宁,问:“叫什么?”

“钟宁。”

“钟宁?”张国栋和陈孟琳同时道。“陈顾问,你也认识他?”张国栋有些意外。

“陈年往事了,先不提这个。”陈孟琳满眼欣赏地看着钟宁,道,“这个案子,你还有什么其他看法吗?”

钟宁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孟琳:“你们弄得太复杂了,刚才提到的那几个点都是无用功。”

“什么意思?”张国栋先是一愣,接着微微有些恼怒。这么个派出所小片警居然敢直接评价他刚才的任务布置是“无用功”?

钟宁倒也没怯场:“我的判断是,现在去调查视频出处,排查类似溺亡案件,不会有什么收获,肯定是白费功夫。”

一众警察都面露不悦,这还没查呢,就断言是“无用功”“白费功夫”,现在的年轻人都自大成这样了?

陈孟琳饶有兴致地看着钟宁,好奇地问:“理由呢?”

“具体理由我也说不上来。”钟宁一摊手,依旧看着张国栋,不过脸上正色起来,“张局,我觉得,查案子就像是开一个放在迷宫里的俄罗斯套娃,每一层套娃都上着锁,我们的核心任务是一层一层地开套娃的锁,解到最后,自然就知道最里面的核心处藏的是什么,而不是先去想着要把放着这个套娃的整片迷宫所有的路都走个遍,这样费时费力,还不一定有效果。”

张国栋实在恼火,却也不好当众发飙,只能强压怒气,道:“你具体说说。”

“我的意思是……”钟宁点了点会议桌上的一张月山湖的照片,“先开这把锁,其他的,放一放。”

“你这口气很大啊。”陈孟琳接过了话头,“你所谓的开这把锁,和我们前面的思路并不矛盾。”

“是不矛盾,但你们那是在浪费时间。”钟宁冷笑。

“行!既然你这么笃定……”陈孟琳看向张国栋,提议道,“张局,就安排他进专案组开这把锁,如何?”

“他?”张国栋一愣,他着实没想到陈孟琳会提出这个要求。钟宁的能力他是听说过,刚才也亲眼见到了,但是这小片警似乎脾气比本事大,一身傲气不服管教,怕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是,陈顾问开了口,张国栋也不好拒绝,刚想答应下来,钟宁却先摆手道:“我能力不够,暂时还不能胜任。”

钟宁的拒绝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一个小片警有机会直接进入总局专案组,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这小子居然想都不想就给推了。他拒绝的理由虽说是“能力不够”,可刚才他又是“白费功夫”又是“浪费时间”的,哪里能看出来半点自认能力不够的样子?

钟宁冲张国栋呵呵一笑,指了指警戒线道:“我去值班了,不打扰各位前辈办案。”说完,也没管一众警察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径直往警戒线走去。

张一明跟了上来,抱怨道:“我求都求不来呢,你怎么想都不想就给拒绝了?”

“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你不是对破案子的瘾大得很吗?”

这话不假,眼前这位钟所长,小到偷鸡摸狗,大到行凶勒索,只要是个案子,那都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张一明都怀疑钟宁找不到女朋友,是因为晚上抱着案卷睡觉的,结果有这么个机会进入市局总队的专案组,他竟然拒绝了,这怎么能想得通原因?

“这是凶杀案啊!连环的!”张一明痛心疾首,“这不比派出所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有意思?”

“案子有意思,人没意思。”钟宁还是摇头。

“你是说,陈孟琳没意思?”张一明刚才就看出来了,这两人的关系似乎不是很和谐,“你们认识?”

“算认识。”

“那怎么就没意思了?”

“没什么好说的。”钟宁把手中的一卷警戒带塞给张一明,“好好看场子。”

“我就不信你真对这案子没兴趣。”张一明回头瞄了一眼身后还在忙碌的警察,“宁哥,说真的,你对这案子到底怎么看?是不是觉得太简单了,用不上你那颗高贵的头颅?”

钟宁摇了摇他“高贵的头颅”:“不至于,疑犯很聪明。”

“是挺聪明的。”张一明深表赞同,“那你说为什么月山湖那边也没脚印?那里可比这边要大很多啊。”

“因为疑犯很聪明啊。”钟宁笑了。

“这不废话吗?”张一明不满钟宁的打趣,正色道,“什么聪明人能把周边地貌、现场痕迹甚至天气都考虑到,而且目标还是老年人,总不能是个科学家吧……”

钟宁见他一脸肃穆,问道:“你对这案子也有兴趣?”

“废话。”张一明感叹道,“我爸要是愿意把我调入专案组,我肯定去了,人争一口气不是?”

钟宁眯起了眼睛:“那我们查?”

“怎么查?”

“下了班查,先去月山湖弄清楚为什么没有脚印,一把一把地开锁。”钟宁指了指身上的警号,“再说了,案子发生在我们辖区,我们有配合调查的义务啊。”

张一明犹豫了:“月山湖不是我们的辖区,我们去查,算是越界了吧。”

“谁说我们去月山湖是去查案的?”钟宁狡黠一笑,“我们去月山湖锻炼身体不行吗?”

“对对对,可以去锻炼身体。”张一明呵呵一乐,忽然想起刚才没说完的话题,问道,“你还没说呢,什么人能这么聪明?”

“记者!”钟宁刚要说话,一直在尽忠职守地看着警戒线的片警孙浩三两步跨到了警戒线的一头,冲着一个拿照相机、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大喊道,“那个记者!干吗呢!警戒线没看到啊!”

“啊?对不起,对不起,没注意。”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记者赶紧停下了脚步,连声道歉。

“你这是违法行为知道吗!”孙浩上前两步,伸出手来,“哪个单位的?工作证呢?”

“对不起,真没注意。”那记者赶紧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证件,自我介绍道,“我是星港晚报社的,是……是正规单位。”

“《星港晚报》?”孙浩接过记者证看了看,小声念出名字,“赵清远?”

08

“对对,是《星港晚报》社会版的记者。”赵清远赔着笑。

他原本并没打算闯进警戒线,但雨势实在太大,他有些担心自己留在现场的字迹会被冲刷干净,所以决定冒险去看看,没想到还没进去就被警察拦下了。

孙浩扭头问不远处的钟宁道:“钟所,咋处理啊?”

“算了吧。”钟宁正思考着什么,看都没往这边看,只挥了挥手,“都是混口饭吃,不容易,别上纲上线的。”

“行,那别拍了,赶紧走。”孙浩也跟着一挥手,“记住,文章不要乱发,别影响我们正常办案,等警方的新闻发布会就行了。”“好的,好的,警官,我这就走。”赵清远赶紧鞠躬,唯唯诺诺地接过递还的记者证,上了警戒线外的一辆贴着“新闻采访车”字样标贴的五菱宏光,一脚油门驶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雨越来越大,在车灯的照耀下,雨水像是幽灵一般在茫茫夜色中跳跃着。赵清远把雨刷器开到最大,可眼前依旧灰蒙蒙一片,他只好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的白雾。

这眼镜太旧了,还用膏药胶布粘着镜腿,度数也够不上他的近视程度,早该换一副了。可一副新的眼镜动辄上千元,有这些钱,可以干好多事情,眼镜能凑合就凑合戴着吧。

把镜腿上有些脱落的胶布重新缠好,赵清远收回了思绪。从目前的情况来分析,虽然还不能确定那几个字有没有顺利留下痕迹,起码尸体是发现得很及时的。再加上其他的共同点,赵清远相信,即便没有那几个字,警方依旧会并案调查,而自己费尽心思,无非也就是要得到这个结果。

念及至此,赵清远决定不再去想凉席厂这起案子,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五菱宏光一路飞驰,过了七八个交通灯,终于开上了五一路,在第二个拐角处右拐,再沿着主干道走了二十多分钟,停在了星港传媒大楼的停车场。

这是一栋集合了几十家新媒体企业的大楼,大门口,一个巨大的充气人在鼓风机的帮助下,不断地冲路人挥着手,手里还抓着一副巨长的横幅—“祝贺2015年第一届星港市互联网+大会完美落幕!”,充气人在灰蒙蒙的雨夜中显得很是滑稽。

这会儿正是下班高峰时段,大厅里人来人往。赵清远挤进电梯,上了十三层,推开了贴着“知客传媒”LOGO的玻璃门。

他从《星港晚报》报社离职以后,在这里工作了整整八年—公司规模不大,占地三百来平方米,三十来个工位,旗下运营着七个微博账号、两个微信公众号,还有一个日活跃用户数量十来万的小论坛。公司早几年的主要项目是跟踪社会热点事件和明星宣传。不过时代变化太快,现在已经转型,主要靠所谓互联网“标题党”爆款文章带来的流量卖广告盈利。

赵清远往总编辑办公室走去,临近的工位上,一个正在加班、满脸痘痕的男人抬起头,阴阳怪气地道:“哟,赵哥回来了?又采访到了什么大新闻啊?”

赵清远没有搭理他,但这番问话已经引起了其他还没下班的同事们的注意,大家语气戏谑地说了起来。

“赵哥,省省吧,现在这社会还有谁实地采访呀,都是复制、粘贴、剪辑,您费那力气干吗啊,又没点击量。”

“哎呀,你们不懂,赵哥怎么说以前也是《星港晚报》的,人家可是立志成为挖掘社会问题,为老百姓发声的优秀记者呢。”

“哈哈,我看这么弄下去,下岗倒是迫在眉睫了。”

赵清远依旧没有回话,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小青年们的调侃。这时,总编辑任平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来。

“都说什么呢!拿同事开玩笑很好玩吗?”

说是总编辑,任平其实年纪比赵清远还小,不过三十出头,打扮得倒是挺成熟,西装笔挺,梳着油头,一副成功商人的模样。

“没事,他们也没恶意。”赵清远讪然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台五菱宏光的车钥匙,“今天用了公司的车,钥匙还给你。”

“哎呀,没事没事,用着呗。”任平接过车钥匙,有些哭笑不得道,“我都说多少次了,那个车你需要就随时开走,又不是什么好车。再说了,你是公司元老,不说给你配个好车,一个五菱你开出去采访还着急还我,这不是打我脸吗?”

“公事公办,私事肯定不能用公司的车嘛。”赵清远笑了笑,回到自己工位,开始收拾东西。

“对了,赵哥。”任平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扭头道,“吴非凡那个《是坏人变老了,还是老人变坏了》的文章,经过几个月的发酵,在网上引起的反响不错,虽然被其他媒体抄来抄去,但我们自己公号上的转发量已经突破了十万,阅读量超了五十万,为公司新增了近八万关注,成绩不错。我想请大家吃一顿,算是庆功。你是那篇文章的……”

“你们去吧,我还有点儿事。”赵清远打断他,继续收拾着自己的双肩包,头都没抬一下。

“私人宴请呢,赵老师,又不要你出一分钱。”吴非凡正是刚才起头调侃赵清远的那个满脸痘痕的青年,看赵清远不给面子,他微微有些恼怒,“我说……您不是嫉妒吧?”

“哎呀,任总编,您叫赵老师干吗呢?”一个女同事笑道,“人均超过五毛钱的聚会,您看我们赵老师什么时候参加过?”

“话也不能这样说,赵老师也不是小气的人。”边上又有同事跟着起哄,“不过……我说赵老师,你一个月工资也不算少吧,能去买一件新衣服吗?你那袖口都破了。”

赵清远依旧没有回话。

“嗐,看看人家赵老师多么桀骜,别人买车是为了炫耀,我们赵老师是为了放在家里生锈。”

“我看呀,人家赵老师是有自己理想追求的人,跟我们这些俗人不一样。”

赵清远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几个同事说得就更来劲了。也不能全怪这些人,他们确实不解,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落伍的人?自媒体时代,流量为王,标题胜过一切,什么《未婚妙龄女腹大如孕妇,就医后医生傻眼》《大妈嫁给二十六岁小伙:生活需要自己和爱……》《雄起!这件事情才爆出来美国就震惊了,不转不是中国人》,哪个不是互联网上的爆款文章?

隔壁那家互联网公司甚至直接就叫“震惊中国”,可不是气势如虹吗?

但是这位赵哥呢,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说去年年底吧,自己一个人跑了十多家养老院、拘留所,调查老年人犯罪问题,公司经费花了好几万,结果写了一篇《关于社会结构老龄化的解构及成因分析》,这玩意儿能叫新闻吗?只能叫学术论文!任平看着这标题脸都绿了,当场就把选题否了。

跟不上时代还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赵哥实在太抠门了。一毛不拔本来是个形容词,赵清远却是扎扎实实地做到了。公司大小聚会、同事婚丧嫁娶,他是从来不参加的,一个九十九块的小米双肩包用了多少年了没换过,一副黑框眼镜,腿坏了居然拿胶布缠着继续用,车倒是买了一辆,估计是怕费油,一年见不到他开几次,宁愿停在家里生锈。最不可理喻的是,去年公司组织团建,印了一批文化衫,本来就团建的时候穿穿,结果赵清远硬是把大家不要的收集起来,一直穿到今年夏天。

“都少说两句!”任平有些看不下去,又呵斥了一句,看着赵清远,关切道,“你没开车吧?今天雨大,反正我要去麦德龙那边买点酒水,要不我送你一程?”

“不麻烦你了。”赵清远道了声谢,没再搭理众人,背着包出了办公室。

09

雨渐渐小了。

出了公司大门,赵清远没有直奔公交站台,而是绕到了公司右侧的一条辅路上。这里新开了一家装修得很高端的化妆品店,一个巨大的黑色招牌,此时正闪着霓虹。

因为下雨,店里没什么顾客,四五个穿着小黑西装的女孩儿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聊天。店里正播放着一首叫不上名字的歌,女歌手的声音挺好听,正婉转地唱着:

忍不住化身一条固执的鱼,逆着洋流独自游到底;年少时候虔诚发过的誓,沉默地沉没在深海里……

赵清远收了雨伞进店,女孩儿们往他这边瞥了瞥,很快就根据经验判断出来,应该只是个进来躲雨的,都没有搭理他,接着叽叽喳喳地聊天。

化妆品护肤品这些东西,赵清远实在不懂,在几个货架上看了一圈,那些红红绿绿的彩色瓶子,让他有些眼花缭乱。

“那个……小姑娘,可以问你们一个问题吗?”

不知道是声音太小,还是女孩儿们根本就没把他当顾客,喊了两声,倒是有两个女孩儿往这边瞄了一眼,不过并没有人愿意过来。

赵清远想了想,干脆挑了一个最贵的,往收银台走去。

收银台的女孩儿看了看瓶子,又抬头看了看赵清远,微微一愣,以为他看错了价格,尴尬道:“先生……这个是海蓝之谜。”

“什么?”赵清远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女孩儿微微有些窘迫:“这个是海蓝之谜的精华乳液,两千六一瓶。”

“我知道。”赵清远点了点头,拿起手机,“是你扫我吗?”

“哦……对。”

钱已到账,女孩儿还是有些愕然,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衣袖都破了的男人,居然会花两千多块钱买个乳液。

“对了……”赵清远的脸居然有些红了,“有包装盒吗?”

“哦,您是要送人是吧?”女孩儿明白了赵清远的意思。赵清远点了点头,小声道:“嗯,送给我妻子的。”

女孩儿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大把花花绿绿的小盒子,摊开在赵清远眼前:“您要什么颜色的?”

“我要那个颜色……”

“这个吗?”女孩儿拣出其中一个粉色的盒子。

赵清远点了点头,脸上更不好意思了:“你再给我两根粉色的带子吧……哦,对了,帮我拿袋子装好就可以了,那个……包装我自己来。”

女孩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羡慕的神情:“行,您亲手给妻子包吧。”

雨还在下,赵清远道了声谢,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捂在怀里,小跑着往公交站台去了。

先坐到火车站,再换212路公交车,坐一个小时,再转77路公交车坐十七站,就到了杨海棠小区,一趟刚好一个小时,早晚各一趟,中午来回一趟,赵清远每天要在这条线路上耗上近四个小时。

整整八年,除非公司放假,他没有一天少坐过哪怕一趟。

其实,原本的住处离公司没有这么远,但不是一楼,而且当时妻子手术急需用钱,所以四年前赵清远就把那房子卖了,换成了如今这个小区。

进了六栋三单元的楼道,赵清远敲了敲门,系着围裙的吴妈开了门。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也就六十多平方米,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婚纱照,新娘坐着,赵清远站在她身后,两个人笑眯了眼睛;靠近阳台的地方摆着一个两米来长有点像跑步机的东西;左边一排书柜上整齐摆放着满满一书柜的书,全是有关残疾病人康复治疗的;还有两张小沙发、一个饭桌和一台电视机。

房子虽小,但看得出来被用心打理得清爽整洁,唯一让赵清远不满意的是,一楼实在太潮湿,比不上他们四年前在米兰春天小区的房子舒服,那边还带个露台,妻子那时候还种种菜。

“睡了吗?”赵清远蹑手蹑脚地换好了拖鞋,轻轻把门关上,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没做噩梦吧?”

“睡了。”吴妈在赵清远家做了一年多保姆了,自然知道他的规矩,帮他把双肩包放到桌上,小声回道,“今天没做噩梦,吃了药睡的,有两个多小时了,都没醒。”

“那就好。”

赵清远把盖在桌上的菜罩打开来看,有些欣慰。昨天去超市买的山药熬的汤,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青菜也没有剩下多少,看来妻子今天的胃口还不错。

“白天咳得厉害吗?”赵清远边往厨房走,边麻利地给自己套上围裙,淘米、煮饭、剁鸡、洗青菜,轻车熟路,“上午熬冰糖雪梨,糖少放了吧?”

“咳嗽比昨天好多了,糖我也少放了,放心吧,你交代的我都记得的。”吴妈帮赵清远收拾着,忍不住劝道,“其实做饭配药这些事情,完全可以交给我做嘛,没必要每天这么东奔西跑,抽时间休息休息多好。”

“不是自己配药,我不放心。”赵清远憨厚一笑,黝黑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羞涩,“上班也没心思。”

“思思真是命好,遇到你了!”吴妈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感叹了一句,去客厅收拾餐桌去了。

前两天专门去乡下买回来的土鸡已经进了煲汤的砂锅,没多久就已经煮出了黄灿灿的鸡油,赵清远尝了尝咸淡,满意地咂巴了一下嘴,这才脱掉了围裙。接着,他从双肩包里拿出刚才买的乳液,细细擦拭了一番,再重新装回粉色的小盒子里,然后拿着那两根漂亮的彩带,两只手指灵活地一弯,手腕微微一抖动,就系成了一个复杂漂亮的蝴蝶结。赵清远心满意足,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卧室的门。

床上睡着一个女人,面容憔悴,脸色苍白,看起来比本就显老的赵清远还要大上好几岁。她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太乐观,喉咙里不时发出“吱吱”的响声,听上去像是一个破了的风箱,正在力不从心地工作着。

赵清远轻轻把亲手包装好的粉色小盒子放到床头,伸手摸了摸妻子的额头,还好,烧已经退了。

“啊!”就这么轻轻一碰,吴静思瞬间被惊醒,喊叫了出来。“思思,我在,我在。”赵清远赶紧轻轻唤着妻子的名字。吴静思睁开了眼睛:“清远,你回了……”

“吵醒你了?”

“没,我本来就睡得浅。”吴静思挣扎着想起身,赵清远赶紧在她身后叠了两个枕头。

“今天工作挺辛苦的吧?”吴静思伸手帮赵清远擦了擦额头的汗,“你看看你,衣服都淋湿了,怎么不知道换一件呢,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一样。”

“就换,就换。”赵清远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赶紧把身上的T恤一脱,从衣柜里拿出一件一模一样的套在了身上。

“你呀,就不知道给自己买件好点儿的衣服!”吴静思扑哧一声笑了,忽而又难过起来,“清远,别对自己太小气,我心疼。”

“心疼啥呀,我能吃能睡,身体倍儿棒。”赵清远神秘兮兮地指了指床头柜,嘴里还配着音乐,“噔噔噔噔……八周年快乐!”

吴静思吃了一惊,半晌才怔怔道:“我们结婚八年了?”

“嗯,八年了。”赵清远认真点头,颇有几分炫耀地指了指粉色小盒,“给你买的礼物,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你送的都喜欢。”吴静思脸上没有一丝喜悦的表情,反而低下了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清远,对不起。”

赵清远佯装生气:“一家人不说什么对不起的,你再这样,我就真要生气了。”

“可是……”吴静思抬起了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没有我,你会过得比现在好很多,我已经连累你十年了。”

“别哭别哭!”赵清远手忙脚乱地帮妻子擦眼泪,“我们结婚的时候就说好了,一家人有事一起承担。”他打开了手中的盒子,拿出那瓶乳液,“这个叫海蓝之谜,涂了皮肤会很好。”

“谢谢你,清远。”吴静思接过礼物,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以后你不准买礼物了,我身体这样,一点都不能为你分担,你还老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

“傻子,谁说不能分担的,这些年要是没有你,我哪里会过得这么幸福?”赵清远半开玩笑道,“你欠我的礼物我可都记着呢,你得赶紧好起来,将来也赚钱给我买礼物,好不好?”

吴静思终于止住了眼泪,认真地点了点头。

“哦,对了。”赵清远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个巨大的文件袋,“检查结果出来了,就是有点肺炎,吃药很快就能好。”

“真的吗?”吴静思有些不信,她胸闷气短已经近两年,最近咳嗽加重,怎么会只是肺炎呢?肺炎又怎么需要专门到全市最好的三甲医院检查才能查出来呢?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赵清从袋子里掏出两张胸片递过去,“你自己看嘛,结论就在下面,是真菌性肺炎,不是普通肺炎,所以才这么难治。”

吴静思看了看胸片上的检查结果,丈夫没有说谎。“难治的话……”她抬起头,小心地问道,“药费很贵吗?”

赵清远一副了然的表情,故作轻松道:“贵倒是不贵,就是真菌这东西容易复发。不过你也不要担心,安心配合,我一个月工资两万多,还治不好你这么个小毛病?”

“真的不贵吗?”吴静思有些不信。

“真不贵啊,你别老不信我,上次你也担心药贵,我不都让你去网上查了价格吗?我没骗你吧,咋还不信我呢?”赵清远帮吴静思披上一件薄外套,弯腰从床下拿出那副折叠轮椅打开来,把吴静思抱起来,轻轻放上轮椅,“来,我们起床吃饭,明天公司没事,我帮你约了医生做检查,顺便把理疗也做了。”

餐厅里,吴妈已经把晚饭准备好,正边看电视边等着他俩。赵清远调整好轮椅位子,帮吴静思盛了一小碗米饭、一些青

菜和一碗鸡汤才坐下来。

吴妈的眼睛还盯着电视机,嘴里嘟囔着:“你说这都叫啥事儿啊,现在这坏人怎么这么多呢!”

电视里正插播一条晚间新闻,底部横栏上是一排醒目的黑体字——

本市凉席厂旧址发生一起凶杀案,死者为凉席厂安保人员……

赵清远笑了笑,起身把电视关了,转身的时候,他不经意地把口袋里一张皱巴巴的纸揉成一个小团,扔进了餐桌下的垃圾篓中:“吴妈,安心吃您的饭,说不定这些人该死呢。”

就在此时,窗外猛然一声惊雷,暴雨似乎又下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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