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画面中空无一人。不过，很快直美的身影从左侧进入了画面。

直美走向靠墙的长椅，坐下，直面镜头。一如往常，除了涂着一层淡淡的口红外，她脸上没有化任何的妆。或许是身后的墙壁白得耀眼，将她那棕色的皮肤衬得分外醒目。她一头齐耳短发，耳朵上戴着红色的珊瑚坠子。

她眨了眨眼睛，嘴唇微微抖动了几下。然后，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一改刚才的局促，目光坚定地直视着镜头。

“教练……”直美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我真的觉得，我……好累。”

说完，她又丹唇紧闭，抬起右手贴在运动服的胸前位置，轻轻闭上双眼，似乎在调整呼吸。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几秒钟后，她终于重新睁开双眼，右手依旧紧贴在胸前。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当我濒临崩溃的时候，总是不由得想起教练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只要再忍一忍就好了，加油……”

直美摇着头继续说道：“不过，这次不行了。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强大，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受不了了。”

说完，直美垂下眼睑，下意识地搓动双手，似乎在思考着接下来要说的话。

“那次的事情，你还记得吗？”直美再次扬起一直低垂的脑袋说道，“那段人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光。那时候除了我，其他队员也都还在。中野、冈村……听说，她们现在都升级成贤妻良母了呢。退役后再回到职场，总归令人心情不畅，所以她们没干多久，一个个都辞职了……”

直美一边说一边抬手捋了捋头发，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不知不觉怎么又开始翻老皇历了？”

“你还记得吗？那场我差点破了全国纪录的三十米射箭比赛。那是全国锦标赛的最后一场比赛。我前面的战绩都还不错，甚至夺冠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紧张得双腿发抖，根本瞄不准靶心。当最后只剩下六支箭的时候，随着心跳加速，我整个手臂都开始颤抖……当时，教练就像这样握着我的手——”

直美悄悄地双手合掌，仿佛捧着一个稀世珍宝。

“你什么都不用害怕——教练当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吧——我就在你的身后，我的眼里只会有你。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明白，你只需要展示给我看，赛出无愧于心的成绩。你完全不必去理会其他人。体育场虽然宽广，但是这里只有你和我……”

直美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微微闭上眼睛，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顷刻，她再次面对镜头说道：“接下来，我发挥稳定，箭无虚发，终于迎头赶上，和第一名的选手并驾齐驱……只要最后一箭能够射出十环，就能打破三十米射箭比赛的全国纪录了。可惜的是，最后一箭我只射出了九环。教练，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在射最后一箭的时候非常稳定，身上没有丝毫颤抖。在此之前，我总是在心中不断地告诉自己：哎呀，只要能不抖就一定可以射得更完美。结果，到了最后，虽然不抖了，却只射了个九环。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时候我不抖了。因为，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无比的幸福。我仿佛真的置身于一个只有我和教练的世界，根本不去在意什么比赛了。所以我的内心不再害怕，身体自然就不抖了。可是，教练啊，即便如此我终究还是没能取胜。仅仅一环之差，令我铩羽而归。”

一口气说完这些，直美舔了舔嘴唇，稍事休息。

“不过教练，说真的，那次我虽然没有获胜，却异常地满足。对我来说，那场比赛是我职业生涯中最棒的一场比赛。那一天，是我这一生中最绚烂的一天。比赛结束后，教练还走到我身边表扬我来着，说我做得很好。你还破天荒地跟我开起玩笑，说什么最后一箭稍偏靶心就是我的风格之类的……”

直美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画面中可以看出，她沮丧地低垂着头，膝盖上的双手紧紧地捏成拳头，双肩在微微地颤抖。

她就这么垂头丧气地继续说道：“哎，教练，那时候我们还是挺开心的对吧？我的成绩得到方方面面的肯定，部里的预算还因此大幅提高了呢，甚至连宣传部长都亲自到现场来观摩我们的训练了。接下来的目标是冲刺奥运——当时我们喊出这个口号可是很认真的。”

当直美再次抬起头时，她的双眼已经通红。她眨了眨眼，豆大的泪珠滚落脸颊。她脸上挂着泪水，缓缓地环顾四周。

“这里也变得好冷清。”直美说道，“曾经多么热闹，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伸出左手，取过一个像闹钟一样的东西。那是一个定时器。一条连接定时器的电线通向制服底下。她把定时器的显示面盘朝向镜头介绍道：“现在是三点半。一个小时后开关将会启动，电线就会通电。那么，电流会通向哪里呢——”

直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电线连接着我的前胸和后背，据说通上电以后，能让人毫无痛苦地死去。我一会儿就喝下安眠药，这样就能在睡着的时候安静地死去了。”

她伸出一只手端起身边的杯子，另一只手抓起一旁的药片。她把药片放入口中，就着杯子里的水服下。或许是药片通过咽喉引起的不适，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

随后，她“哈”地长舒了一口气，把杯子放回原位，重新靠在墙上。

“再见，教练……”直美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能和教练一起走到今天，我感到非常幸福。我没有任何的后悔和遗憾，只是觉得有点太累了……再见，教练，这些日子里，我真的很开心。”

说完，直美闭上了双眼。她就那么坐在椅子上，面对着镜头，任由时间流逝。终于，她静静地倒了下去，时间继续流逝。

最后，录像的画面关闭。

“这下明白了。”按下显示器开关的是辖区的刑警，年龄大概比我大五岁，嘴巴四周长满了胡须，不过打理得非常整齐，让人丝毫不觉得邋遢。他脸庞消瘦但是双目圆睁，看着应该是个温厚之人。

“很明显就是有准备的自杀啊。不过，这把自己的最后时刻录下来的做法……只能说时移世易，现在连写遗书的方式都不一样了。”刑警不无感慨地一边说，一边操作摄影机倒带。

“我还是无法相信。”我说道，“她怎么会自杀呢？”

“这也由不得你不信啊。实际情况刚才你也亲眼看过了。”

胡子刑警稍稍歪过脖子，看着摄影机。见我微微点头，他又把视线转向一边。墙壁前面放着刚才录像中直美坐着的那张长椅。那里已经没有直美的身影，只有搜查人员在来回忙碌。

三十分钟前，直美正静静地躺在那张长椅上。

“就是这台摄影机吧？”刑警从座位上起身，走到房间中央一台固定在三脚架上的摄影机旁。

“这种摄影机的操作方法应该很简单吧？”刑警问道。

“很简单。”我坐在摄影机前回答道。

“望月她也应该会熟练操作吧？”

“平时一般都是我帮她拍，不过她也用过。而且，这款机子真的非常简单，谁都能轻松学会。”

刑警“哦”了一声，眼睛贴着摄影机往里面看。不过，机子还没通电，他什么也看不见。

胡子刑警满脸不悦地把眼神从摄影机上移开，咳嗽了一声，又回到我旁边说道：“有件事还想跟你再次确认一下。你是下午五点左右到这里的对吧？”

“是的。”

“门上锁了吗？”

“上锁了。”

“你是怎么开门的？”

“我带着钥匙。”

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扣，给刑警看那把钥匙。刑警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后问道：“然后，你就发现望月躺在长椅上？”

因为这个问题刚才已经回答过了，所以我只是点了点头。刑警也默然地点头。

“你当时看到那个情景，马上就知道她自杀了吗？”

刑警所说的“那个情景”，大概是指直美身上连接着的电线，通过定时器和房间里的插座连在一起的情景吧。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

“事发突然，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还以为她在午睡打盹什么的呢。”

刑警盯着我的脸，露出一副“想来也是”的表情。

“不过，我很快明白了定时器是怎么回事，慌忙把电线从插座上拔开。然后，我试图把她摇醒，可是……”

我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事到如今，说再多也是徒劳无益的。

“接着，你就报警了是吗？”胡子刑警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放在房间一角的电话机问道。

我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摄影机的？”

“一进房间我就注意到了。因为，摄影机平时不在这个位置。报完警又联系了公司后，我调出摄影机里的录像一看，结果……”

“结果你就看到了望月临死之前的场景，是吗？”

“是……是……的……”

刑警来回摩挲着自己的胡须，似乎在思索些什么，不久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电线和定时器原本就放在这个房间里吗？”

“定时器一直在这里。冬天的时候我们把它连在电暖炉上，供我们从训练场地回来后取暖用。最近这段时间已经不用了，因为太危险。”

“那电线呢？”

“不知道。”

“望月怎么会知道这种自杀方法呢？这方面你有什么线索吗？”

“这个嘛……”

这一点我也很纳闷。刑警的话没错，她是怎么知道这种方法的呢？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还有就是安眠药，望月为什么会有那些东西呢？”

“可能……我觉得她时不时都会吃一些这种药。”

“时不时？”刑警满脸讶异，皱着眉头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每当重大比赛的前一天，她似乎都很容易太兴奋而难以入睡，这时候她就会服用安眠药。一般大型赛事都会有药检，所以我是禁止她服用的。不过……”

“原来如此。”刑警点头道。

他环顾了一圈室内，而后看着我的脸问道：“那么，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