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劳的胜利者

午夜零点的灰姑娘  作者:相泽沙呼

“自然些”——“自然些”,即是说,“做你自己”。

——《戴弗农的魔法之书》[戴弗农(Dai Vernon)是20世纪初著名的加拿大近景魔术师。《戴弗农的魔法之书》(THE DAI VERNON BOOK OF MAGIC)为英国魔术师、作家刘易斯·甘森(Lewis Ganson)所著。——译者注]


A

“各位可曾把扑克牌像现在这样,不管牌面是正是反就胡乱混在一起吗?”

周围的看客们都热切地盯着置有扑克牌的台面,只有我与众不同地瞧着别处;他们望向她的指尖——那指尖正以精湛的手法切牌,而我——我到底在干什么呀。当然,我并未无视那些扑克牌,也有将视线投向它们,但很快便又看起她的脸来。

她的嘴唇是樱花粉色的,漾着温柔的微笑;她的眼神正驻于自己所操控着的扑克牌,白皙的指尖在微微反光的黑色台面上优美地起舞,将牌铺展开。

扑克牌被她如画线般排成两条纵列,靠近她左手边的那列朝上打开,牌面上黑红两色的数字毫无规律地呈现着;右手侧的牌列则全都牌面朝下扣着,印有红色几何图案的牌背整齐地排开成列,很是醒目。她又用白皙的手指分别把它们摞成两堆,指尖轻弹,两堆牌便逐张交错、叠在一起——“啪啦啪啦”的弹牌声传入耳中,声声悦耳。

“我前面说过不擅长应付小孩子,因为他们啊,会非常挑衅地把牌就这样正背面混杂地乱堆在一起,来给我制造难题,还叫我在这样的牌堆里找出正确的牌哦。”

“附近的孩子们太没规矩了呢。”我边上的女客笑着说道。

扑克牌便如此不分正面背面地胡乱垒作一沓;而为了展示牌状的确混乱,她还将牌再次分作几沓,并列排开。

“有些牌是正面朝上的,有些则朝下。”

接着,分作六沓的牌重新被归拢成一沓——很明显,此时牌确实正反混杂,已经没人知道我选的牌究竟在哪儿了。我的视线又一次回到她的面庞——她的双唇带着平素不得一见的温柔微笑,轻启道:“现在,牌堆还是乱糟糟的,这张是正面……这张是背面……”

她把牌堆翻开展示又合上,好让大家确认扑克牌是杂乱的。

“也有牌会像这样背靠背。”

她最后一次翻开的,恰是一对背面相贴的牌——我们看到是两张牌背。

“不过呢,所谓扑克牌,可不会不分正反就混在一起。不管孩子们有多想为难我——”

她打了个响指,犹如发出号令。

如同宣告胜利般略带自豪的笑容爬上她的嘴角,披散的黑发直垂至胸前,被白衬衣衬得乌亮,充满知性的大眼睛逐一看遍每位客人,就像在对他们致以微笑——她这样自信满满的表情,是我不曾见过的。

她盖上牌堆,又将它们在台面上按弧状抹开,宛如描绘出一道雨后彩虹——明明应该正背面交错混杂的扑克牌,此时却全体背面朝上。

简直像是魔法。

除了牌列正中间以牌面示人的、我所选的那张红桃皇后[此扑克魔术即为经典的“胜利者”(Triumph)魔术]。

2

所谓“一见钟情”究竟能否被称为恋爱呢?之所以会突然思考这种问题,当然是因为我对一个女孩子一见钟情了。其实我也并非首次有这种体验——虽说并不值得骄傲,但我常常会一眼就中意别人。第一次被女孩子占据心房是在遥远的幼儿园时代,对象是初次见面的表姐;在小学里我又为引起一个可爱的同班同学的注意而拼命努力过。唉,只不过全都是未能实现的恋爱罢了,而我倒真是个容易对人一见钟情的家伙。

可是直到最近,我才开始思考到底能不能把“一见钟情”叫作“恋爱”。

果然不行吧。

要说理由,其实“一见钟情”换言之也就是“只看到女孩子的外表”呢——她的名字、她的性格、她喜欢什么样的电影、常去什么样的小店,以及怀有什么样的梦想……连这些都还全然不知就喜欢上对方,根本就属于自说自话、一厢情愿。因此我不认为这是真正的恋爱之情;而真正的恋爱,我想,一定得醉心于对方心灵。

也因此,即使在高中一年级的春天,我的目光被她支着脸颊坐在窗边远眺青空的姿态所深深吸引,尔后便不禁一直在意着她——即使如此,我仍然无法底气十足地认为自己喜欢她。我每天都望着她略带忧郁的侧脸——她几乎不曾笑过,总让人觉得冷冷的。

她那经常注视云朵的双瞳掩在长长的睫毛之下,眼神总是若有所思,却又蕴含着知性的光彩。长及后背的黑发看上去质地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要触摸——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啊,我心想。然而不知是否出于那股与人疏离的气质之故,她的朋友似乎很少,即使在教室里也像是游离在班级之外似的,酷得很呢……这样一来,我也就差不多没有能和她攀谈的机会了。她,抱着怎样的梦想呢?而望向天空时,她又在想什么呢?这些,我都不知道。所以说,这不是恋爱,我仅仅是被她的姿容与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场所吸引……

我从未直截了当找她说话,但我认为不是因为缺乏勇气,而是不爽自己的心态——我只喜欢她的外貌,对她的内在一无所知。

如果抱着这种态度去接近她,就太差劲了。

3

“酉乃同学,早上好。”

在走廊擦肩而过时,我下定决心直接向她打招呼。她则和昨晚截然不同,带着一贯的忧郁神情,冷淡地微微点头,回应了一个“早安”——不见丝毫笑意,完全就是在对待陌路人。

今天的她也一如既往,在课堂上只是呆呆地远眺满是白云的天空,再偶尔看看她那只一圈圈缠绕在左手手腕上的奇怪手表——它的表带上有三只小小的表盘并排在一起,就算从时尚设计的角度来看,也十分奇突。我偷窥她的侧脸好多次,虽说有些许的罪恶感,但无奈实在好奇昨天的事。

休息期间也是,她就一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照例凝望着灰色的天空。可即便如此,她在班里好像又不算是没有任何朋友。有个叽叽喳喳的女生小团体就坐在她附近,有时会想起她似的来向她搭话道:“阿妞你怎么看?”不过她也就点点头或者摇摇头。于是她们心不在焉地看看酉乃,便又跳过她继续聊天,仿佛忘了她一般。而被她们热闹的笑声给抛下的酉乃,重新将视线落在了她左手戴着的腕表上。

“阿妞”这个称呼,好像源自她的名字——她姓“酉乃”,单名一个“初”字。我认为“酉乃初”是个非常美丽的名字——啊,这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总之“初”这个字有“new(新)”的意思在,于是就被叫作“阿妞”了[“阿new”:在中文语境下采取谐音“阿妞”。]。尽管并不知道是谁起的名字,但取名的品位有些微妙呢。

话虽如此,那时的酉乃初究竟是怎么回事?压根就是双重人格之类的吧?昨天的她和素日的她居然能差这么多,简直天壤之别。

直到放学,我也没能和她说上什么话。虽然午休时我尝试找她,但每天一到这个时间段她就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也不在食堂里,结果就是没找见人。她平时都去哪里吃饭啊?我强烈地感觉到如果错过今天,就不会再有找她说话的契机了。虽然讲到底,我也不是想和她交往才去接近她的,而是更偏向于希望跟她交上朋友,所以问心无愧,按说是能够随意跟她搭话的。

由于我并没有参加社团,放学后即可自由活动,便以“还有些事”为由,让日常一起回家的小伙伴设乐君(他是电脑社团的挂名社员)先走,自己则追着酉乃的背影去了——她正走在走廊上。设乐君感兴趣的只有电脑,对恋爱毫不关心,应该不会察觉到我的举动有些可疑……不过这下我不就真像个跟踪狂一样了吗?我,明明就,只是想和女孩子说几句话而已啊,为什么要陷入这等苦战?

每到现在这个时间点,走廊便会吵吵嚷嚷的,这已是常态了。入学已达半年的男生们还没能把中学生的心态撇干净,匆匆忙忙地奔跑着通过走廊,跟捉迷藏似的。女生则成群结队地说说笑笑,商量着之后去哪里玩。

其中只有酉乃一个人是下楼的——正当我以为再这么走下去就要到教学楼的出口时,她却沿走廊拐了个弯,走向教学楼深处。怎么办?我危险了!这种情况可是出人意料啊!她要去哪儿?是和某个朋友约好了吗?再这样下去真要错失和她交谈的机会了,要有所行动也只能趁现在。而且幸运的是,这条走廊还没什么人(希望不要对我产生奇怪的误解,我的意思是如此一来就能在安静的环境下说话了)。综上,我快步走近她背后,痛快地扬声。

“酉乃同学。”

酉乃初在走廊上站定,回过头来,微眯着眼,幅度极小地偏了偏脑袋。她这些动作与其说可爱,倒是更具成熟风采;表情有点冷淡,往好里说,这叫酷——说得难听些,就是非常冷漠。

“昨天——谢谢。”开口说话的是酉乃初而不是我。

“欸?啊,哦。”我不太明白她致谢的理由,“那个,呃,酉乃同学你好厉害啊。”

“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低下头,口中咕咕哝哝地漏出几个字,声音小得几不可闻,表情中完全不见“自信”一物。

“才不是,呃,那个,你够厉害了啊。”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怎么办,我的脸开始发烫:“嗯,我真的吓了一跳,没想到会在那种地方遇到你。”

“我也是。”

说完,酉乃便立刻将目光投向走廊前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接下来还有事,不想再聊了,打算告辞”的感觉。我这么快就被打败了吗?

“呃,对了,酉乃同学,那个——你现在要去社团?”

其实她没有参加社团,我这是明知故问。

“去图书馆。”

酉乃还是望着前方,没有转而面向我。

“哦,这样啊,我倒是也想到图书馆去呢。”

阎王大人对不起,我撒谎了。民间传说,撒谎之人死后会去往冥府,经阎王审判而受拔舌之刑]

“是吗。”

她嘀咕了一句,便径直往前走——怎么说呢,那样子就仿佛是并不把我当回事。

“酉乃同学你,每天都在那家店里吗?”

“除了每周二店里固定休假,我都在。”

她边走边用异常冷淡的声音回答道。莫非我已经被她嫌弃了?她的表情疏离,视线始终没有看向我。我和她并肩而行,无论怎样也要让对话继续下去。

“欸嘿,原来如此,你现在超有人气的呢,蔚为风潮啊。”

“好像是吧。”

“真没想到能亲眼观看那样的演出,而且还是酉乃同学表演的,太让我震惊了。”

“很高兴你能看得开心。”

“没错没错,真的非常非常开心!”我大声强调着,喉咙里迸出的音量大到超乎预计,几乎响彻走廊,令我有些害羞,幸好没有别人在场,“因为啊,如果是在电视上看魔术表演,总会觉得它使用了什么机关吧,可近在眼前时就上当啦。”

“大家都这么说。”

“啊呀,可不是吗。”

糟糕,我刚刚该说些更有个性的感想才对吗?

“那么,酉乃同学你以前就开始玩魔术了?手法也太精湛了,跟职业魔术师一样,我完全看不出是怎么变的!”

“从小学开始的。”

“哦,是这样啊。那确实很久了,真了不起。”

“还好。”

对话结束。毕竟是寡言少语的酉乃初。这下我可头疼了。

令人尴尬的沉默很快袭来,当然,犯窘的也就我一个而已,她大概什么感觉都没有。

酉乃在走廊上飒爽地大步前进,我则只得用稍慢于她的速度,默默地尾随在她身后——总觉得和她并肩而行不太合适。

怎么办,我果然是被嫌弃了吧。

正这么想着,她却突然停下了。

“须川君。”

“呃,啊,怎么了?”

她面向我——依然是一张略带忧郁的容颜——开口问道:“图书馆在哪儿?”

4

那是一个没有安排的周日,可以尽情敞开了看书。我在囤积的小说中找出自己想读的。其实我是那种必须身处在安静场所才能够阅读的人,尤其是悬疑小说,非得做到要上前线打仗般的万全准备,否则没法读起。我会弄好红茶、点心,悠闲自在地待在家里,沉浸于故事世界之中。而利用上下学时间在车上看书,在我是不能忍受的,因为无法集中精神。

我还有个从中学时代起延续下来的怪癖,就是经常把没看过的书直接放到书架上收着,连书店给包的封皮都不拆[日本很多书店在为客人结账时会直接给书本包上纸封皮,或询问客人是否需要包上书皮]。不过拜其所赐,有多少本书还没读简直一目了然;但也正因为还包着封皮,书名亦被遮住,于是便不时遭遇不知道哪本书放在哪里的不利情况。那天也是。

当时我正在书架上翻来覆去地找迪克森·卡尔[迪克森·卡尔,指约翰·迪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20世纪美国著名侦探小说家,享有“密室推理之王”的美誉]的《骷髅城堡》,突然房门开了,姐姐走了进来。对这种不敲门就直接闯入健全男生房间的人,必须提高警惕!

“反正你闲着嘛。”她不由分说就直接把我拖出房间。要是正在看书倒还好拒绝,可我连书的影子都没看到,唉,就随便应付她一下。让外人来评价的话,我们两姐弟似乎能算作感情很融洽的那类了。

姐姐把我带到一个从没见过的餐厅酒吧,她没有开车,而是选择搭乘电车一路直达大宫[大宫:日本地名,指日本埼玉县大宫市,是埼玉的交通和工商业中心,其中大宫站的周边地区是埼玉县内最大的商圈]站——按这点来推测,这里是供应含酒精饮品的。我还是个高中生,对去酒吧一事多少会心存犹豫[日本规定禁止未成年人饮酒,因此主人公须川君会有所犹豫,觉得去餐厅酒吧不太妥当],不过这种理由可说服不了姐姐,还被她以“能看到有意思的东西”为由给驳了回去。

说到我的姐姐,她刚从大学毕业,正纵情享乐——该说是自由奔放吗?反正兴趣就是去各地旅行,跟水户黄门[水户黄门:又名德川光圀,是日本江户时代的大名,水户藩第2代藩主,善理儒政,政绩显著,在日本享有盛名。以他为主角的一系列作品更是广受欢迎,经久不衰,例如剧作《水户黄门》讲述了水户黄门为了改造社会而四处游历的故事。]一样——所以她完全没有一点工作的念头,只是不停做各种奇怪的兼职,存钱,而后出去旅游,如此循环往复。现在要去的酒吧估计也是从打工的同事那里听来,同时她自己也比较中意的地方之一——一旦找到不寻常的店,她不知为何总会想带上我一起去。

这家酒吧坐落于离车站不远的住宅区一角,店内略有些昏暗,迷你蜡烛的焰光将吧台装点得很是漂亮。既然是餐厅酒吧,就该有与之相符的面积,但想不到的是店堂意外狭小,就和平时电视连续剧里普通的酒吧给人的印象差不多——嗯,虽然我也没去过普通的酒吧。而且就算是我姐,应该还是分得清哪些场所是不该带未成年人入内的——我很想这么认为。

我和姐姐坐到了吧台位上。不出所料,她不停地哄我喝一点鸡尾酒,但出于道德心,加上姑且也要为店家的形象考虑一下,我还是稳妥地点了橙汁,相当好喝。可是,我又深感痛切。明明就不能喝酒,却被特地带来这种地方,我这算什么啊……这时,我不可置信地看到了穿着酒保制服的她——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她,而且我认为她也同样没有注意到我。

她走近我这边,隔着吧台,脸上浮现出温柔而迷人的微笑,闪亮的双眸满溢着自信的光彩,对我说道:“晚上好,可以由我为你表演魔术吗?”

我觉得,姐姐计划要给我看的,就是眼前发生的这种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吧。

然而,我却一直在看着操弄扑克牌的酉乃初。

从未见过的表情,从未听过的声音。

毫无疑问,这是我所不知的酉乃初——

我想,这是我第一次被她的内在所吸引。

5

我们险些就要在学校里迷路了。

图书馆这地方,我也就刚升入高中时去过那么一两次,而酉乃她大概是连一次也没去过。不管怎样,我总算还能凭记忆找到目的地。但她要是没遇到我,可打算怎么办?

图书馆内倒也不至于安静得鸦雀无声——下课后的学生们坐得满满当当,即便是小声说话,可人数一多,亦交织成了嗡声一片,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酉乃刚踏入图书馆就马上把视线投向了登记服务台。服务台附近并排着六张六人桌,桌子近处则又设置了几台个人电脑,但它们均已被其他学生占用了。服务台里侧有几名担任图书馆管理员的学生,正在努力阅读,我们的同班同学庆永裕美也在其中。

酉乃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东张西望,四下打量,我问她想找怎样的书,她却冷冷地回了一句“没什么”。唉,没办法了,我往摆有一排排书架的内间走去。酉乃则观察着图书馆,仿佛它有多稀奇似的——她的面庞显得有些童稚,我觉得自己有点赚到了。

“须川君,你是来看什么书的?”酉乃突然这么问我。

她的声音本来就很小,又因为在图书馆内,便把音量放得更轻,我差点就没听到。

她也会主动找我说话了。

我把手按在怦怦狂跳的心口处,拼命想把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答案给硬挤出来。

“呃,啊,哦,嗯,我也没有特别想看的啦,就是打算拿来打发打发时间……对,就克里斯蒂之类的吧……”

“克里斯蒂?”

“咦?你不知道吗?阿加莎·克里斯蒂[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英国女侦探小说家、剧作家,三大推理文学宗师之一]。”

“阿笠?名字很像是日本人呢[阿加莎在日语发音中和“阿笠”同音,念“agasa”]。”

“酉乃同学你平时都读谁的作品呢?”

酉乃开始往内间走。

“我,喜欢儿童文学那类的。”

她继续朝里走,并没有转头看向我,只是这么答了一句,我便跟了上去。

“欸?这样吗?像是《哈利·波特》[《哈利·波特》系列是英国小说家J.K.罗琳创作的著名儿童文学作品]吗?”

“《哈利·波特》电影里的城堡……”酉乃突然站定不动,一脸正经地看向我说道,“像纸糊的道具。”

“欸?啊?”是吗?虽然我觉得那城堡拍得还挺好,而且我记得是去真正的城堡摄录的,也不是CG[CG:Computer Graphics的缩写,指利用计算机技术进行视觉设计和生产]技术成品啊?她歪着脑袋,对我的猜测予以否定,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继续说道:“我喜欢佩罗哦。”

“嗯?”

“夏尔·佩罗[夏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17世纪法国诗人、文学家,童话文体奠基人,著有《鹅妈妈童谣》《小红帽》《穿长靴的猫》等诸多名作]。”

“啊,原来如此。”

听她这么说,我稍感安心。

真是的,最近的女孩子们啊压根就不看书了,“文学少女”已成为濒危物种——在我看来,能说出“夏尔·佩罗”的女高中生是弥足珍贵的——这是我身为当代男生所坚持的主张。

她在排列着儿童文学作品的书架前躬下身子,眼神里带着一份热情,似乎在寻找日本儿童文学书籍。若是再和她待在一起好像有点尴尬,于是我打算暂时留她一个人找书,自己则随意走向最深处的书架。

“咦……”我的嗓子里冒出了一句怪声,蠢到连我本人都觉得蠢。

可在最深处那一带,映入眼帘的光景正是如此不可思议,直至让我叫出声来。

“这什么啊……?”

这是一个全新的书架,相较其他书架都矮上一些,底部装有小脚轮。与它背靠背的书架高得几乎碰到天花板,但它却相反,大致只与我齐肩高,横向宽度也非常窄,而且还是没有背板的款式,目测就比其他书架要来得便宜。

这个书架共有四横档,从上数起的第一、第二档里整齐摆放着大部头的辞典,第三档里放满了类似杂志的薄本书刊,之后是被塞得紧紧的第四档,里头全是看起来就跟百科全书差不多重的辞典,书名全是英文的,还装在书壳里。书架群中,唯独这个与众不同,好像就是为了随便填一下多余的室内空间才被安置进来似的。

而第三档的杂志不知为何,全都是反着排放的,即是说,我们看不到书脊。不对,只有正中间的那本杂志对我们露着书脊——只有那本杂志按照正确的摆法收纳在书架上。

“怎么了?”

酉乃听见动静,走了过来,但我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靠近。酉乃这女孩子就仿佛是个影子,只不过,可以闻到洗发水在她秀发上残留的一丝馨香,令我不禁有些心跳。

“不不,你看,这边,总觉得怪怪的是吧,还是说挺有趣的呢……?”

我示意她看向除正中那本之外,全体杂志都反放的第三档。

她前倾着放低身子,盯着那里看。

都做到这样了,还能算是个恶作剧吗?要是只有一本反着放倒也好说,但把此档内其他所有书刊都反着排,可是个相当费力的恶作剧呢。而且仅让最中间书刊的书脊朝外也很怪异,根本就像是……

酉乃初小声自言自语:“这是胜利者[胜利者:Triumph,是纸牌魔术中的一个经典类型,也就是本故事第一部分里酉乃所表演的那个魔术]现象……”

6

“酉乃同学,假如我说希望你在这里变魔术,你会同意吗?”

有句格言,叫作“大家都闯红灯就没什么好怕了”,虽然不知道这个说法始于何时,但就我而言,这么做只会让我更加害怕。至少我不记得自己曾闯过红灯,我只会旁观那些若无其事地无视红灯,或者对那些把烟蒂扔在路边角落的大人们愤怒不已。你们连小规矩都不能遵守,那还怎么可能保持大原则?!但另一方面,其实我只是个没有胆量破坏规则的胆小鬼。

嗯,我知道自己胆子小,光是找喜欢的女孩子说话都这么艰难,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了。

我们坐到了图书馆最角落的桌子旁,一般说来在图书馆讲话是违反文明礼仪的……不过,看嘛,别人也都在小声交流啊?怎么说呢,唉,虽然大家都这么做并不代表我们也可以随大流吧,但此时我更重视和她谈话。嗯——嗯,连我本人都被这个积极主动、决心违反规则的自己给吓到了。

酉乃低头盯着桌面看了一会儿,又间或看看左手腕上的表,柔美的黑发垂在她的眼睛上方——那是一头令我甚至想用“流墨”来形容的黑色秀发。我注意到她散开的黑发如流水般滑过脸颊,垂到胸前的白衬衣上,微微勾勒出曲线。

“行吧。”酉乃自顾自地答道,视线仍看向别处。

“哦,那么,可以拜托你变一下吗?”

看她兴趣不大的样子,我其实有些踌躇,但还是试着问了,她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她抬起眼,直视着我。

我瞬间有种人偶被注入了生命般的错觉。

“接下来……”

说着,酉乃的唇角浮现了一个充满自信的微笑,完全没有那个在教室里孤独地眺望天空的少女的影子了。

“为了表演魔术,我需要两本文库本[文库本:一般为A6大小的开本,在日本用该特定尺寸重版的书籍统称为文库本,主要优点为体积小、便于携带,价格也较正常尺寸书籍便宜一些]。须川君,能请你拿两本厚薄基本相同的文库本书籍过来吗?小说也行,其他什么也行。”她指着书架的方向说道。

这下我也没有不去的理由了,那就去书架上随便挑两本小说——居然有放满了轻小说[轻小说:在日式英语中被称为Light Novel,是一种具有高效地将故事内容传达给读者的通俗的写作手法,通常使用漫画风格的插画的一种娱乐性大众文学和通俗文学体裁,可以理解为“能轻松阅读的小说”,盛行于日本]的书架,这令我有些吃惊。一定会有学生在上课期间用教科书挡着小说偷偷看呢。

我想也没想就将手伸了出去,拿了同一个作者的两本书,回到桌上,把它们交给酉乃。理所应当地、顺理成章地、果不其然地,她用惊讶的表情望着封面。

“这是……漫画?”

“不是哦,你翻开看看内容就知道了,它们还是小说啦,叫作‘轻小说’。”

“真的呃,还有插画呢。”

“好作品当然十分优质,但也有些作品是以漂亮的插画为卖点的……嗯,这些也不重要,让我看魔术啦。”

“那么,”酉乃又将这两本书递到我手中,说道,“先决定用哪本哦。选哪本呢?”

“呃,就这本好了。”

“那我用你挑剩的那本,给我吧。”

我把那一本递给酉乃,她看向这本文库本,用拇指抵着书角,啪啦啪啦地逐张快速翻动着书页。

“我就这样翻书,你可以在喜欢的地方叫停。”

我望着她逐页翻动书角的指尖,在合适的地方叫了暂停。她宛如粉红色珍珠的指甲好似被精心保养过,微微泛着光泽。她将我叫停处的书页打开,看了过去。

“是第120页,须川君,请你也打开到第120页,看那一页第一行——好好听清楚哦,请把第一行,默读几遍,不要读出声。”

“啊?啊,嗯。”

我将手里的书翻到第120页,看起了第一段,上面写着“然后,对方吮吸着男人的鲜血,啧啧有声”这样的文章,我遵照她的指示,反复默读——这是在干什么呀。

而当我回过神来,发现她已经在凝视着我了,视线里的热度让我又不禁一阵心跳。

“呃,接下来,怎么做?”

“看着我的眼睛就好。”

“酉乃同学的,眼睛……?”

我一边觉得莫名,一边还是回望向她的双眸。

她的眼睛就如同拥有魔力的黑水晶一般——澄澈通透,但核心之处却又蒙着迷障,不得窥见。我知道自己正映在这双眼瞳之中——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便感到自己的耳畔开始发热。如果我和她之间没有这一桌之隔,我肯定会因为紧张而喘不上气。而她也直直地回视着我,用那双眼睛,仿佛要将我的内心全部看透。我忍不住别开了视线。

“不行,要继续看着我的眼睛,再看一会儿。”

怎、怎么办?被女孩子这么说了啊。

啊,只能、只能,盯着她看了。

然后,酉乃突然移开视线,从制服口袋中取出记事本和签字笔,写了点东西。我则是从极度的紧张之中得以解放,“呼”地吁出一口气。

我觉得自己连脸都红了,没法面向她。

“我明白了,须川君在想的是……”

“咦?等一下。”才刚刚放松下来的我,再次心动加速,想也没想就用一张大红脸对着她了,“那个,呃,也就是说,你知道我默读的内容了啰?”

她从记事本中撕下一页,折成小小的一块。

“是恐怖小说吧?”酉乃轻笑着说道,并对我递出了那个折纸块。

我急急忙忙地将它打开,上面写着——“然后,对方吮吸着男人的鲜血,啧啧有声”。

慢着……这真是,无法置信。

这种事不可能啊,超能力吗?

“啊,呃,那个。”

“猜错了?”

“不,完全正确,你猜中了……可,这个,是说,它也有机关的?”

“是魔法哦。”她一脸严肃地说道。

“不是,这个……咦?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啊,就,怎么想都不可能的啊?”

“所以说,是魔法。”她风轻云淡地回答。

或许她真的会用魔法吧。

我开始有些信了。

“你好像有些不满。”

酉乃刚才还自信满满的笑容渐渐收拢,她眯起了眼睛,带有几分疑惑地注视着我。

“不,没,没什么不满的啊……”

“你的表情不怎么高兴。”

“啊,没有啦,就是,因为太不可思议了……”

“魔术的乐趣就在于不可思议。”

“嗯,嗯,说的也是……”

话虽如此,这可真是不可思议啊……只能认为是超能力了。于是,我的心脏又因有别于方才的另一种理由而加速——面对这种百思不得其解的现象,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这个,真的是魔术来着?”

“嗯,是魔术笔[魔术笔就是我们一般说的“可擦笔”,此处是酉乃初的冷笑话]……”酉乃单手拿着那支签字笔说道,神情看起来很是认真。

“……”

糟糕,此处应有笑声的啊,怎么办。

“哎呀,但是,我都不知道酉乃同学有这种特技呢,要是能更早点在教室里展示就好啦。”

我拼命转移话题。

她又一下子将目光落在桌上,笑容仿如消解了似的,从脸上完全消失不见。啊,哎呀,我,说错话了吗?

她恢复到平时的表情,开始自顾自说话。

“因为我不想太惹眼。”

“啊,这样……那么,能再给我看一点点吗?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今天已经不行了。”

“欸,怎么这样,不要这么小气啦。”

“小气……”

酉乃皱起了眉头。

啊,不妙,我好像惹她生气了。

“啊,不是,这个,对不起,我只是想多看一点,因为实在太难得了。”

“不行哦,”她一下子抬起脸,一本正经地说,“下次,再给你看。”

“那么,我还可以去那家店吗?”

“我没有赶客的理由。”

“哦,哦,是哦。”

“来店里的话,可以以一杯橙汁的价格,得到最棒的魔术表演。”

她说罢,脸上又扬起了满是自信的笑容。

7

即使每天都在同样的地点度过同样的时间,但一定仍有一些事物,是稍微转变一下视角就能看见的。

无聊的课堂时间,我照例望着她的侧脸。她的座位靠窗,是从最前排开始数下来的第三排,我在她后面一排,和她隔了两列。从这个位置能观察到她慵懒的表情。秀美的轮廓和脸颊,长长的睫毛,仿佛赌气般让人感觉有些冷淡的嘴唇……啊,不过也不能看得太过无所顾忌——她回头的瞬间我们视线交汇,我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对,对哦,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子看真的很失礼呢。

尽管我并不认为自己如此晚熟,但自打图书馆之行以来,就没能再和她说上一次话。倒是有过问候早安之类的招呼,可我特别苦于找不到话题——要是有什么契机就方便和她讲话了。

有招儿了,我分明还可以去那家店见她啊。

我思索着是否和她存在某些共同话题,最终想到的还是在图书馆看见的那个古怪书架。它为什么会是那副样子呢?只有第三档的书刊全都反着摆放,就恶作剧而言太复杂、太费工夫了,也弄不懂个中含义,而且还有正中间那一本的书脊是正常朝外的。

我很喜欢悬疑小说,于是便觉得这是个邂逅于日常生活之中的、富有魅力的谜团。酉乃是怎么看的呢?对了,她不正是负责表演和提供谜团的那类人吗?魔术师一般都会如何捕捉那些不可思议的事件?我对此产生了一些兴趣。

那么就做些前期调查。

我们班上的图书馆管理员是庆永和森川两名女生,其中森川同学打扮得很花哨,对我而言有些不好接近,还是找文静的庆永同学比较合适吧。

那位庆永同学坐在靠门那列的最前排,现在是语文课,她正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笔记本。她是一位戴着红色眼镜的老实女孩,我都没怎么看到她和朋友们交谈,休息时间她也只是独自坐在课桌前,几乎没有笑过。酉乃是主动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而她却不同,窄窄的肩膀看起来总有几分寂寞。

到了午休,我正盘算着去找庆永同学打听点事,却不见她的身影。既然不在教室,那么也许会在食堂吃午饭。我瞅准织田同学她们聊天中途暂停喘气的时机,问道:“啊,织田同学啊,你知道庆永同学在哪儿吗?”

织田同学的头发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泛着淡淡的茶色光泽——这是统称“怂包染”[有些学校禁止学生染发,因此便出现了染后偏向于茶色,能够在学校“蒙混过关”的染色方式,即“怂包染”]的擦边球染发方式,连老师也勉勉强强默许了。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然后“咕哈”地叫着,朝后仰倒。

“呜哇哇波奇[因为常有给小狗取名为“波奇”的,因此“波奇”指代“小狗狗”,是相互关系比较熟悉的老同学们对性格行为酷似小狗狗的须川君的统一爱称]!波奇想追庆永同学吗?哇!猜错了啊!”

“啊?不、不是,不是这么回事!”还有“猜错了”又是什么意思哦。以及,请不要用这么奇怪的名字来叫人啊。

“我有点事要找她。”

“波奇你喜欢戴眼镜的呀!啊——嗯,好意外,没想到啊!备选的明明是芹华!”

“所以都说了不是这么回事啦,”“备选”又是什么,“我是有些图书馆方面的问题想请教她。”

自称“戏剧社备受期待的新星”的织田同学大幅度地向后仰着,连带椅子也一起往后倾斜,整体保持在一种临界的平衡。她从下往上看着我,说道:“你问庆永同学啊……嗯,谁知道呢?我和她又不是很熟。太遗憾了。现在可不像初中时代哦,不可能有全班同学的地址的啦。”

我和织田同学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还同班过一年,她从以前开始就决心要将歌曲《交一百个好朋友》身体力行,交友非常广泛,也会不时地对不合群的酉乃打招呼,拉她一起说话。

“啊,不过不过,哇啊!”织田同学差点就保持不住平衡,在即将往后翻倒之际手忙脚乱地抓住后座的课桌,“呼……大概在图书馆哦,她说过每天中午都要去那里值班的,看管秩序。”

“看管秩序……”

“因为那里又不是商店啰,总不可能负责售货吧?”

“没事,啊,有可能。那森川同学呢?图书馆管理员中午是轮班制的吧?每天都是我们班的庆永同学值班也太奇怪了哦?”

“哦哦,是哦,说起来,久美子她每天都要和春海她们一起吃饭的嘛。”

顺着织田同学的视线看去,我发现森川同学正和一个小团体在一起,欢声笑语的,面前还摊着杂志。这些可是女性时尚杂志啊,里面刊载的那些特辑,估计光看标题就会被老师没收。

我看见了,森川同学的头发也染着浅浅的茶色。

8

不同于放学后,午休期间的图书馆非常安静,环顾四周不见一人,简直静到忧伤,静到让人仿佛要忘却自己的存在。那片寂静之中,庆永同学就独自坐在登记服务台内侧的椅子上,按着手机按键,膝盖上则放着一本正在阅读的文库本——它被去掉了书皮,所以应该是馆内的藏书,看着像筑摩文库[筑摩文库:由筑摩书房(公司名称)发行的系列小说,装帧较有特色],但看不到书名。

庆永同学她是在打电子邮件吗?还是在写博客?她入神地凝视着手机屏幕,嘴巴不甘心似的拧了起来,像在发泄某种痛苦的情绪一般默默地写着文章,看起来正倾注着自己强烈的情感,都没察觉到我已走近。

“庆永同学。”

我隔着服务台对她打招呼,她好像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红框眼镜后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慌慌张张地把酒红色的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问一下哦,那边有个小书架对吧,就是书库最里面的角落那里。”

庆永同学把手机放到膝上,轻轻点了点头。

“就前天,我发现那个书架奇奇怪怪的……”

“奇奇怪怪的吗?”

庆永同学的声音很小,很难听清,果然是很老实的性格,打扮上也是用橡皮筋把头发向后束住,这更助长了她的稚嫩感。

“从上往下数的第三档里只放了杂志,但全都是反着摆的,就算是恶作剧也有点太古怪了吧。”

她不作声地看了我一会儿,终于对我的话后知后觉地有了反应一般点点头。

“你说的那个,我知道。我也以为是谁做的恶作剧,虽然有想过把它们摆正,但光我一个人干会很费时间,所以就那样放着了。”

确实,把那么多杂志都拿出来再重新放回去,对女孩子而言真是太辛苦了。

“那么,我来帮忙吧?”

“不用,”她的视线有些游移,瞟向那个怪书架所在的方向,说道,“这是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

“是吗……那它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

“嗯……不知道。我们也是这个礼拜才注意到。”

我和酉乃目睹那个情景时正值周一,如此看来,我们发现它的时间可能和图书馆管理员们差不多。

“其他的管理员呢?他们不给你搭把手吗?”

庆永同学的目光转向了侧边,轻声笑了,笑声里似乎带上了一丝自嘲。

“大家都很忙的样子呢。”

一副对理所当然的事感到无奈的语气。

“比如森川同学他们,都翘班哦?”

所以庆永同学才每天都来图书馆吗?既然别的管理员都不在,可见他们是把工作都强加给她了。

“没关系,反正我很闲嘛。”

庆永同学笑了,就像在表示自己做这些事是再也自然不过了似的。但她并不习惯笑,表情有些僵硬。

我总感觉我见过这种笑容。

那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个姓小松的男生,他个子矮小,上课时老是低头看牢桌面,也基本不说话。因为不想被那份阴沉所感染,男生们很明显都避着他,女生们平时的言行举止也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小松君每天放学后都一个人清洁楼梯,那是他所在班级的包干区,大家都把扫除的活计推给小松就回家了,任谁都无视他。他总是俯着身子,单手抓着抹布,拧着脸盯着地面,可没有人会去看那副表情。最后直到毕业,小松君都没有真心笑过哪怕一次。

见到了那样的表情,我却为何没有说出任何话语呢?至少可以去问一声,问问是否需要帮忙,明明就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果然啊……我还是帮你一起整理书架吧?”

“没事的。”

庆永同学说完又翻开了文库本,潜台词就是她已经不想再聊了,希望我就此打住。

9

那家店名叫“灰姑娘”(桑德里约恩[桑德里约恩:音译自灰姑娘的法文名字Cendrillon]),其出典和我们熟知的《灰姑娘》正是同一个故事,不过取用的是法语版的名字,但这层含义对于略通文学的我来说,还是一下子就领会到了。

大约两年前,我姐姐一时头脑发热,拿来英美文学讲义,我便陪着她写完了报告——就是在那时,我把格林童话的《灰姑娘》和佩罗的《灰姑娘(桑德里约恩)》这两部作品都读了。而最后,姐姐围绕“灰姑娘情结”[灰姑娘情结:这一概念最早由美国作家科利特·道林(Colette Dowling)在其20世纪80年代的著作《灰姑娘情结》中提出,指的是女性对于自我独立的畏惧,潜意识中渴望被他人照顾的一种心理]在网上搜了些资料,把它们复制粘贴起来,就觉得已经算完成论文了。她对故事内容本身没有什么感想,倒是一直对我喋喋不休地问个没完:“为什么最后能留下玻璃鞋呢?魔法不是解除了吗?道理上说不通啊?”唉,这个嘛,即便如此,但这就是故事嘛,都已经约定俗成了,你问我也没办法啊。

话说回来,餐厅酒吧和普通的酒吧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一个高中生,大摇大摆地来玩也无所谓吗?怀着上述的不安之情,我四下张望着。这时,店主来招呼我了,他的姓氏还挺稀奇,好像叫作“十九波”,是一名带着和善微笑的绅士。

“嗯,请把这里认为是能喝酒的餐厅即可,虽然地方多少有点窄,你只要不喝酒就没有任何问题。”刚刚步入老年阶段的店主笑着说道,“而且本来啊,现在不能喝酒的人就蛮多的吧?那么我想,若能让小朋友们、酒量不行的年轻人们轻松愉快地享受魔术也很好啊。”

“灰姑娘”原本就和常见的魔术酒吧有异,它更像是普通的店,只不过由于店主的兴趣是魔术,所以会不时给客人露一手,一来二去这家店就逐渐在私下被称为“能看魔术的店”了。这位十九波店主好像是酉乃的远亲,据说自第一次看到她变魔术之后便对她的技术入了迷,而且他坚信这份本领应该为更多人所观赏,和她约好等上了高中就来他店里打工。酉乃好像是被店主热忱的劝说给硬生生攻克的,一开始还有些担心会影响学业——虽说打工最晚也就持续到晚上十点左右,但也确实没什么学习的时间了。不过十九波店主也顾虑到了这一点,据说会在考试前让她自由休假。

现在时间尚早,有些昏暗的店内只有我一个顾客,可能要等入夜了才会热闹。我坐在吧台座上边喝橙汁边和酉乃交谈——当然,也同时在观赏她的表演。

“这种能直接在客人眼皮底下演出的魔术叫作近景魔术。”酉乃如此说明道。

她正把硬币玩得时增时减,还让它贯穿了(似乎只能这么形容)我的手掌。

“近景魔术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扑克或者硬币魔术,也有些会使用杯子、圆球。”

“嗯嗯,我在电视上看过,那个变出柠檬来的对吧。”

“那种也是有的。”

酉乃表演魔术以及谈论与魔术相关的话题时,就跟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会露出开朗的表情,微微笑着。今天也是,明明在学校里看起来还是个一脸倦怠的少女,而现在,她楚楚动人的嘴唇则带着诱人的光泽,就像一个美丽成熟的女性——女孩子真的很不可思议啊。

“但是好厉害……特别是酉乃同学你切牌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帅气。”

她所使用的扑克牌背后的图画,似乎是由藤蔓相互交织而构成的复杂花色;而她切牌、洗牌的手势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她把牌分成两堆,在手中弹洗,让牌一张张交错重叠——这好像是叫作“鸽尾式洗牌”——“哗啦哗啦”的弹牌声响起,令听者倍感舒适。听她的说法,魔术师喜欢的是纸制的扑克,它们和普通的塑料制牌不同,非常光滑而且富有弹性。她应允我触摸纸牌——放在我手掌上的牌堆很顺溜地就倾斜了,纸牌们眼看着就要滑落——居然能把这么不稳定的玩意儿把控得如此漂亮利落。

“酉乃同学为什么想成为魔术师呢?”

“我不是魔术师,只是个高中生。”

她的双眼微微眯起,吧台上的烛火映在瞳中,令我感觉她黑色的眼瞳仿佛也如烛光般摇曳。

“真的呢,我想成为菲。”

“菲?”

什么菲?没怎么听过啊,中国人的名字吗?[华语乐坛天后王菲在日本被称为“菲”]

酉乃只是看着自己的双手,并不作答。

我无计可施,便改问其他的事。

“话说哦,之前酉乃同学你提到过的,那个什么来着,呃,什么胜利什么现象的……”

她歪了歪脑袋,势作夸张地耸了耸肩。

“大概提过吧。”

“确实提过啊,就是在图书馆看到那个古怪的书架时提的。”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回事。”

“不是好像啦,就是有啦。那书架今天也还是那副怪样子。”

“书全都反着放,只有一本除外?”

“是的,就和我们之前一起看到的一样。我有问过庆永同学——你想啊,因为她是图书馆管理员嘛。虽然她说估计就是个恶作剧而已,但怎么讲呢,要说这是个恶作剧也太奇怪了对吧?”

“是吗?”

“是啊,毕竟,如果只有正中间那一本书是反的我倒想得通——只要把那一本抽出来,然后反着放回去就行。可除中间那本以外的书全都放反了,这就必须得把第三档的书刊全都搬出来,再特地重新塞回书架上,还要顺便把当中那本再摆正回来……既要费那么多奇怪的功夫,又……怎么形容呢,反正就是作为恶作剧而言完全不够显眼不是吗?”

“这样?那么,既然这不是恶作剧,那它又是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突然把话题从魔术转移到了图书馆的关系,我猛然意识到酉乃的表情又变得和在校期间一样恹恹的了——我暗自把她这个表情称作“忧郁模式”。

“呃,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这种事就是很让人在意对吧……该叫它们‘日常之谜’吗?”

“日常之谜?”

她露出了更为倦怠的表情。

“啊,也不是,对了对了,这么说吧,酉乃同学第一次演给我看的那个魔术,就是那个用扑克牌变的,和它很像呢。”

“第一次演给你看的……?”

“对啊,你看,那个也是把扑克牌不管正反就乱七八糟混在一起,结果却全都变成牌背朝上,只有我选的牌放在中间,牌面是开着的是吧。”

“这样一说,好像是表演过。”

“不是好像啦,就是表演过啦,确确实实演过的。所以呢,我啊,是觉得那个书架上‘只有中间那本书的书脊朝外’这一点,和这个魔术挺像的。”

“牵强附会。”

“呃,不是……唉,也是……”看着她略显不快的表情,我又把话题转回魔术上去。

“但是哦,牌都已经那么凌乱了,还能一瞬间就恢复成原先那样整齐,怎么做到这一手的?”

“用魔法。”

酉乃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语气淡然自若。

“不不,那个到底还是有什么机关在的吧。”

“我记得一开始就让你验过牌了。”

“呃,嗯,这倒是……不过没办法啊,这也太玄了。说真的,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她抬起脸,眼睛眨了又眨,用一副不可置信似的表情看向我。

“你为什么想知道?”

“这个嘛,因为很在意啊。是这样哦,我呢,相当喜欢读悬疑小说之类的作品,只要看到诡计就会上心。”

“悬疑小说?”

“就是推理小说。”

“嗯哼。”

“话说,酉乃同学你不看这类书吗?”

“从没看过,我讨厌杀人案。”

“哦,这样啊……”总觉得悬疑小说这整个类别的作品就被她一句话给轻而易举地否定了。

“可我还是很在意……”

酉乃像是对我的发言无语了似的叹了口气。

“须川君你为什么想要把诡计弄明白呢?”

“这个嘛,就是因为会在意啊……”

“嗯,须川君啊……”她眯着眼睛俯视着我,目光非常直截了当,说道,“所谓魔术,旨趣正在于它的不可思议,而不像推理小说那样以解明真相为乐。虽然我不看推理小说,但须川君你在看这类书的时候,一旦谜题被解开,不会觉得那些让你感到不可思议的现象也随之变得很无聊了吗?心想‘什么呀,就这么回事而已’……”

“啊啊,嗯,这个,会是会啦……”

“魔术恰如其名,是魔法之术。观众们观看这场魔法,获得快乐。谁都知道魔术是有手段的,我们表演魔术的人是想让观众们在有这种认知的基础上还能领略到乐趣。好不容易才被施加了魔法,还请不要试图解开它。”

她的表情颇为认真,于是我只能频频点头,还总觉得有点难为情,脸都抬不起来。

“嗯嗯,嗯,确实如此……抱歉。”

“没什么好道歉的啊……而且就算知道了机关,魔术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哦。”

“啊是,你说得是……还有各种各样的技巧对吧。”

这么说来,以前有一篇专题报道写过,魔术师会对着镜子练习很多次。也有演出脚本,要记台词,按照写好的流程表演,应该就和演戏同理,是不可能速成登台的。

“不可思议的事物,就让它保有这份不可思议,并享受这份不可思议——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因为魔术的目的不是看穿机关,所以即使你解开了魔术手法,也绝不能耀武扬威的哦。”

“嗯,我也是这么理解魔术的,没有任何想让酉乃同学你感到困扰的意思,只是想看你表演更多魔术,想要被吓一跳……毕竟知道手法之后就不会再惊讶了。不过我果然还是很喜欢悬疑小说,面对魔术以外的神奇事物时还是希望得到解答,比如那些反过来放的书。”

“所以说这就是个恶作剧吧。”

“已经申明过好几次了,要说是恶作剧也太古怪。酉乃同学你有什么想法吗?从魔术师的角度来看。”

“没兴趣。”

“什么想法都行。”

“什么想法都没有。”

“啊——真是的,酉乃同学好小气……”

“小气……”

“啊,我乱讲的,抱歉抱歉,开玩笑啦,酉乃同学你人超好的。”

“哼。”

“你‘哼’了……”

“既然你这么在意,那我们明天再去一次看看?”

“咦?去哪儿?”

“当然是图书馆啊。”

10

图书馆管理员已经动手把那个有问题的书架复原了——“复原”指的是“变回正常的书架”,也就是“架上所有书都书脊朝外”的状态。我靠在书架对面的墙上,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它。

“这个书架从以前开始就放在这里吗?”

酉乃在学校里仍旧散发着酷酷的、难以接近的气场,该说是很冷淡吗?被她这么冷声提问,庆永同学瑟瑟缩缩地小声回答:“是的。一直就这么放着……”

可能因为是和酉乃这种怪人对话的关系,庆永同学怎么着都有点慌乱,一只手遮着嘴,眼神游移,像是想要快点回岗位上去干活一样。

“哦。”

酉乃确实很冷淡,尽管我觉得这种时候她应该稍微待人亲切一点,就像变魔术时那样。

“这里的辞典,外面都附了书壳呢。”酉乃指着那个问题书架上的辞典外壳说道。

“啊,这边放着的辞典好像是来自退休教师的赠礼,说是光把书壳丢掉也会于心不忍……杂志也是不舍得丢掉,但放哪里又很成问题,似乎就是因此和辞典摆在一块的。”

“哦,可以了,谢谢。”

庆永同学行了个礼便走开了,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发现冷清的图书馆中,其他管理员在笑她,还能听到“你被单独叫去了啊?”“真是傻兮兮的”之类的说话声。

“她弄伤了手指。”

“啊?”我回头看向酉乃,她正低头注视着书架的下端。长发垂下,透过发丝的间隙,可以看见她的嘴唇正如低语般微动。

“她的指尖贴了创可贴对吧。”

“啊,这么说来好像是贴着。这怎么了?”

酉乃抬起头,面带不解地看着我。

“也没什么。”

“哦……我还以为是酉乃同学你解开了案件的谜团呢……”

“案件?”

“就是把书反过来放的事。”

“哼。”

“你又‘哼’了……先不说这个,酉乃同学你已经知道什么了吗?”

“有人把所有的书都反过来放进书架了。”果不其然,酉乃初还是一脸兴致索然的表情,边说边抬手,伸出指尖拂开垂在肩上的头发,并用左手托着抬起的右手手肘。然后,她粉红色的嘴唇凑上了自己的右手食指,“只有正中间的一本按正常方式放置,我认为其中有某种理由。而把这本书放回正常朝向的,和发起恶作剧的会是同一人吗?”

“什么意思?”

“就是说,是恶作剧的始作俑者非要把中间这本放正了,还是把这本书放回正位的另有其人?是哪种情况?”

“啊啊,原来是这样……”

“书脊朝外的确实是40号书呢。”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那本可疑的杂志从书架上取下,是一本感觉很小众的科学杂志,第40号刊。

“你记得好清楚啊。”

“对魔术师来说,观察力是必要的。”

“嗯?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别问理由。”

“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的吧,酉乃同学。”

她啪啦啪啦地翻着杂志,然后盯着书页里面看。

“最近到处都在用电脑管理呢,明明小学的时候书的最后一页还附有出借记录卡。”

“这话说得像上了年纪的人似的。”

“上了年纪……”

“啊,没有没有,对了,这个杂志,有什么问题?”

“如果拿到服务台那里去问,他们肯不肯告诉我们借阅详情先另当别论,不过我想可以得知它最后一次出借和返还的日期。”

“原来如此,啊,可是杂志也能外借的吗?有些地方是规定杂志和辞典只能在馆内阅览的吧?”

“关于是否允许外借,也去问问看,服务台总会回答我们的。”

她话止于此,像有所期待一般望着我。这又是哪一出?大概在授意我“快去问,问完回来”吧。我点点头,迈步出发,她却也跟了上来——咦?这女孩,真难捉摸啊。

我们来到登记服务台,找庆永同学帮忙查这本杂志的返还日期。一开始她坚决不肯,不过我想方设法、点头哈腰的(这种事当然不会是由酉乃来做),总算是成功说服了她。现在明确了最新的返还日期是距今约两周前的某一天,离我们发现那个书刊倒放的书架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我们又咨询了其他图书馆管理员,结果最先察觉那个书架恶作剧的好像也是我们,由此可见两周前管理员把那册杂志放回书架时,那古怪的现象还未发生。

“最后还是一无所知呀。”

和酉乃一起走回那个怪书架的途中,我碎碎念着。唉,要真是单纯的恶作剧,不管怎么调查都不会有结果的吧——我有些遗憾。

回到书架,酉乃打算把那本40号刊放回第三档正中间的位置,但进行得并不顺利——她好像正在苦战,大概是书架上的杂志排得太紧太密,没法好好再加插东西进去。

“放不进去吗?”

她瞥了我一眼,赌气一般拧起了嘴唇。

“才没有放不进去……只是,硬塞的话书页会被卡得又折又皱的。”

她把40号刊用力往杂志之间挤了挤,书页前端就开始弯折了。

“这种时候,倒着放会比较容易。”

即是说,书本的翻页侧有着爱散开的坏毛病,与其将这一侧朝前往书列里塞,倒是把装订得扎扎实实的书脊那侧塞入书列要来得轻松多了。当然,若采用这种方式,也就只有这本书会是倒着的——

酉乃似乎也在作同样的打算,将40号刊书脊朝内地放回书架上收好——全程都相当顺畅。完成后,她又看向我——带着微微的笑意,一脸天真无邪,完全就是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一般,可爱之极,甚至令我心志不稳,想要去尽情拥抱她。

“咳,那个……”我咳嗽一声,硬压住胸中的悸动,开口道,“但是啊,我们之前看到的可不是这种只有中间一本反着放的状态啊,而是只有中间那本是书脊朝外的,和现在这个样子正好相反。”

酉乃仍保持着微笑,从制服的西装外套口袋里拿出了扑克牌,行云流水般地分作两堆,用双手拇指将它们交错着弹洗,啪啦啦地,让牌堆相互混在一起。非常神奇,扑克牌只是相互交错却并不会从她手中落下。然后她又把整副牌略微拗成一个倒U形,利用回弹力整理了牌堆的形状。纸面与纸面摩擦发出的唰唰声很有节奏感——即使是区区扑克,仿佛一经她的指尖就化为了一款乐器——她洗牌时的音色便是如此美丽,如此沁人心脾。

一朵鲜艳的红花在她手中“啪”的一下绽开——其实是她一瞬间就将扑克牌展成了一个半圆形的扇面,只有中间的那张黑桃A是牌面朝向我的。面对她优美的手势,我唯有沉迷。

“我们原先所见的就是这种状态。牌面,就是有数字的表侧,虽然叫作‘牌的面部’,不过这张牌面就相当于杂志的书脊哦。”

“呃,是的。”

“好了,你觉得要做出哪种变化才能让它变得和我们现在看到的书架一样呢?即是说,我希望只有正中间的书是反着放的,其他都书脊朝外。”

“这个嘛……”我略加思考便继续道,“正反面调转就行了吧?把它整个都调转。”

“对。”

酉乃颔首,灵巧地将牌扇翻转过来,这回就只有正中央的黑桃A是牌背朝外,看不见牌面花色。

“这个书架也是同样的道理哦,须川君,你可别吓得去调转它。”

说到这里,酉乃看了我一眼,稍作停顿,好像在等我做出反应似的。但她的话太过突然,我的脑筋还没好好转过弯来。

“欸?什么?怎么说?什么转?”

酉乃把扑克牌收好放回外套衣袋里,目光投向书架,笑容也在不经意间消失了,现在的表情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她有些意兴阑珊。莫非,我刚刚应该更加惊讶一点吗?

“这个书架比其他的低一些吧?其次,虽然它现在是被定点放置在这里,但底部有小轮子,要移动它也很简单。再有,为了能从任一侧把书抽出来,它没有安装背板,因此无论从前方还是后方都可以使用它。”

“你是说有人把这个书架转了半圈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倒不认为它转了个身。因为这里太窄了,转不过来。”

“呃,那么,是怎么回事?”

“所以说,它是被人往后拖行了。我觉得这个书架原本其实靠墙。”

酉乃视线所指向的是问题书架对面的墙壁。

“嗯?什么意思?”

“这个书架,实际上是一直贴着这堵墙放的。然后有人把40号刊抽了出来,又很快放了回去,我想是因为不打算借阅。可杂志排列得太挤了,那人没办法顺利塞入这本40号刊,于是把它调反过来、书脊朝里地放回到书架上去,正中间的这本杂志就是证据哦。到这里为止都能理解吧?”

“嗯嗯,行。”

“前面说到的都是些小问题。即使只有正中那本是反向收纳在书架上的,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寻常,但之后又有人对这个书架做了些调整——这个人出于某种理由移动了贴墙放置的书架,把它挪到现在的位置。”

“呃,也就是说……”

“这个书架上除了杂志就全是辞典了对吧,而且辞典还都收在书壳里。这样一来,书架正面有辞典本身的书脊朝外,而在背面则可以看到书壳脊;也就是说,书架前后两面看起来是没差的,唯一例外的只有第三档的杂志……”

“啊,这样啊……因为某人把原先贴墙的书架移动到了这里,因此也就只有第三档的书刊看着像是全都放反了一样。”

“没错,就是这么简单。”

“但是,为什么?庆永同学说过,这个书架一直都放在这里的。”

“为什么要移动书架呢?”

“呃,比如想换个布局……”

“那么,其他的书架也要换位置呀?”

“嗯——为什么呢……”

“须川君你明明喜欢推理小说,却还这么迟钝。”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深思了啊。

“那——个,搬东西,就是,嗯……”

“我以前看过刑侦题材的连续剧,犯人好像会移动沙发、地毯什么的呢。”

“啊,我明白了,为了藏东西!”

“对,这大概就是正确答案。”

“欸?‘大概’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正确答案。”

“欸?这样的吗?”

“当然啦,移动书架的人毕竟不是我。”

“话是这么说。”

“某人为了隐藏某物而移动书架,你认为这个‘某人’是谁?”

“呃,这个嘛,我不晓得啊……”

“这书架按理说被某人移动过,可有人却谎称它一直就在这个位置上。”

“啊,难道是庆永同学……?”

“很有可能。并且,她想要藏起来的东西肯定就在这书架下面。”

“想藏什么呢……”

我弯下腰,窥视书架底下——理所当然地看不真切。

“蓄意窥探别人有意隐藏的东西,真是低级趣味。”

“咦?”我仰面看向酉乃,她正一脸不服地俯视着我。

“不是这样的,不过,说不定,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啊,像是隐匿犯罪相关物品啦,呃,还有,尸体啦——”

“你推理小说看太多了。”

“不,那个,就算不是这类情况吧,那么香烟啦,毒品啦……总之,必须得确认一下。”

她耸了耸肩膀。

“那么你挪一下试试?”

“啊,哦,也是呢。虽然擅自动手很不好……”

我环顾四周,现在已经很晚了,所以图书馆里几乎没什么学生还留着,服务台所在的房间里差不多就只剩几个图书馆管理员。

“就悄悄试试看吧……”

因为这个怪书架下装有脚轮,本身又不是太庞大,移动起来还是蛮简单的。

而将它推离现今所在的位置后,腾出来的地面上并没有积灰的痕迹——无疑证明了这里直到最近都没有摆过书架。现在我们可以看到怪书架原先背靠着的那个书架的背板。它所使用的木料和装有脚轮的书架不同,打造得十分厚实,纹丝不动,稳如泰山。它的下盘——和地面相接触的下端有些污渍——可这地方也太细枝末节,若是只有我一人在,八成就会忽略过去了。

酉乃说道:“是血……”

“咦……?”

我躬身,试图将脸凑近看。和地面相接的木板以及一小块地面上都有貌似血迹的印子。像是用沾了血的指尖在背板和地面之间用力抓挠所留下的痕迹。

“呜哇,真的啊!欸?什么啊?这……就是想把这个藏起来吗?”

“大概不是。这种东西很快应该就能擦干净的,反倒是……”酉乃躬下身子,紧贴我的身侧,动作轻盈,“还有其他东西吧,我觉得是纸。”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在沾了一点血污的书架和地面之间,确实夹着状似纸片的东西。换言之,它被这个沉重的书架给压住了。那张白纸露在外面的部分只有1厘米不到,其余的全都在书架下面。

“怎么回事?”

酉乃目光向下,凝视着地面,同时开口答道:“很可能是有人——我觉得那个人肯定是庆永同学,她想把卡在这个缝隙里的纸弄出来,喏,因为纸落到地上时常会滑到桌椅下面对吧。也许是相当重要的东西,她拼命也要取回来,但用尽方法都没能成功。她试了一次又一次,大概一直努力到指甲都折断了……她的手指正带着伤哦。”

“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吗?那为什么会掉在这种地方……”

她只留给我一个侧脸,默不作声,目不转睛。

“既然怎么都拿不出来,那向别人求助也行啊?又没什么好隐瞒……”

“我觉得,因为这是她绝对不希望被别人看见的东西,所以她拼力想要把它弄出来。但却无法实现,那不如就藏起来吧。”

我低头看向那张纸片,然后快速瞄了一眼酉乃的侧脸。她肯定也在思考,猜测这到底是什么。那么,我该如何处理它呢?

我回过神来,却发现她把手伸向了那张压在书架底下的小纸片。

“酉乃同学?”

她试图用她那白皙纤细的手指去捏住纸片,但可能是几乎没有什么接触面的缘故,她没法好好把它抽出来。这也难怪,毕竟一心想把它藏起来的庆永同学之前搞得指甲都断了,却仍未成功。

“不行,只能用指甲拈住而已,使不上力,抽不出来。”

“果然不行哦?”

听我这么问道,酉乃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透明容器,看上去很像装发蜡的那种。

“这是什么?”

“润发乳。”

“欸?真的?你为什么会带着这种东西啊?”

“不用在意这种事。”

她打开盖子,用指尖挖出一点——容器里的东西看着稠稠的,说是乳液状用品,其实它是胶状的,基本上更接近于固体。沾了润发乳的手指抚上纸片,简简单单就将压在书架下的纸顺利抽出,堪称轻而易举。

而取出来的——

我觉得,一定是我们不该看的东西。

我感觉好像听到酉乃初发出了极细微的吞咽声——那种因惊愕而产生的吞咽声。

那是一张薄薄的打印纸,上面印了一张照片,拍的是庆永裕美。

除此以外,无以言表。

我理解了庆永裕美拼死也要隐藏它的心情。正因为理解,所以才懂得这是不该看的东西。

“须川君。”

酉乃侧目看了我一眼,便直接把手中的照片倒扣住。我点点头,站了起来,接着又深感无措,姑且先抬头看向天花板。

“抱歉。”

“须川君你在对谁道歉呢?你根本没做坏事对吧?”

“嗯,话虽如此,但我不该看的。”

酉乃站起身子。

我看到了她阴郁的表情。

那张照片,一言蔽之,拍下的是低俗的施虐场景。

由凌辱着无力抵抗的弱者并乐在其中的家伙们所摄下。

这么描述的话,或许多少有些歧义。照片内容并非性方面的虐待,然而——那份极致的侮辱却是如出一辙的。

我和酉乃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儿。这可如何是好?我们俩都不知道。

但一声尖叫打破了沉默。

“那是……!”

不知什么时候,庆永同学已经到了这里——她是来看看我们的情况的。由于发着愣,我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脸变得煞青,猛地冲向酉乃:“还给我!”叫声高亢到震耳。光是听到这般声音,就能知道她的心灵有多么痛楚。她从酉乃手中硬抢下照片。

也许是不知道怎样应对吧,她的表情既像是泫然欲泣,又像是要笑出来一般,嘴唇抽搐着,像是要否定迫使她受辱蒙羞的现实似的不停摇着头。

“庆永同学——”

酉乃刚一开口,庆永就转身跑了出去。酉乃迟疑一瞬之后,也追了过去。

“酉乃同学。”

我莫名想要叫住她。

“须川君你别跟来。”

她站定,瞥了我一眼。

“可是……”

“我觉得没有男生在场会比较好。”

“或许是这样吧。”

“而且,你……并不理解她的心情。”

酉乃初转身,甩起的黑发一闪,便去追赶庆永裕美了。

J

抱着不可思议的心态去享受不可思议的事物即可——酉乃初是这么说的。

我们注视着罐装咖啡饮用口处飘散的热气,一起等候电车。天色已暗,车站上很少有学生以外的人了,周围静得犹如被魔法封印了声音一般。

酉乃坐在我旁边的长椅上,一直低着头,双唇紧闭,一言不发,仿佛在忍耐着什么。虽然打开了咖啡盖子,却没有喝过一口。

“对不起,”我憋不下去了,低声说道,却连她的脸都不敢看,只是对着咖啡喃喃,“对不起,要是我没提那些奇怪的话就好了。”

“不是须川君的错。”

酉乃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和平时一贯冷淡。

“但……那种东西,是不该看的啊。因为,只要设想一下庆永同学的感受……大概她绝不希望被别人发现吧……我做了非常坏的事情,而且因为我,甚至还给酉乃同学你添了麻烦……”

“不是须川君你的错哦。”

“可是啊……”

某处远远地传来磁带里卖烤地瓜的吆喝声。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对侧站台上的电灯忽明忽暗地跳闪着,视线范围内几乎看不到什么建筑物,可以尽情放眼远眺没有星星的漆黑夜空。

距离电车靠站还有至少10分钟的时间。

救护车的鸣笛声瞬间便掠过,又渐行渐远。

酉乃窃窃低语。

“不对的人,是我。”

“哪有这回事……”

“庆永同学哭了。”

“嗯。”

“即使如此,我却没能说服她。”

“这个……”

那时,她追上庆永同学,两个人谈了话。

庆永同学受到几名同为图书馆管理员的女生欺负,还被拍了绝不能被别人看到的照片,好像是用来威胁她不许找别人求助的。酉乃劝庆永同学去跟老师或父母谈谈,可庆永同学却坚决不同意——这或许是有照片的因素在,但她的处境也略为复杂。双亲离婚,没有可以依靠的家人。

酉乃断断续续地说着。

“其实在调查期间,我也差不多想象出事件全貌了。假如有人擅自挪动书架,那么其他图书馆管理员理应会注意到。而那张照片应该是在那几个管理员欺负庆永同学时偶然掉到书架下面去的,如果照片曝光,其实施暴方也同样头疼,因此我认为是大家合力把它藏了起来。我明明都想象到了,都想着不能放任不管了……”

“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边这么说着,边看向酉乃。然后我立刻明白到,自己的话是个弥天大谎。

因为,她在哭。至少那一刻,在我看来,是如此。

她低着头咬着因悲伤而颤抖的嘴唇,双瞳湿润,忍住不让泪水落下。看着这样的她,我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

“酉乃同学……?怎、怎么了?”

什么理解对方的心情都是骗人的。我就完全不理解她为何泛泪,毕竟,遭受痛苦的是庆永同学而不是她,为什么她非得哭泣呢?

与此同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明明想对她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必须说些什么啊,只要是能让人心情好转的话题就行。然而,怎么办?我只是在浪费情绪,焦虑地反复思考,却几乎没有进展。

她没有面对我,目光专注地定在膝盖上,缓缓地开口。

“我觉得,这绝对是错误的。可即便如此,我却帮不了她。”

仿佛是对毫无道理的恶意感到愤怒,她的声音发颤。

“我以为总能有办法,所以即使想象到发生了什么,也还是把那张照片弄出来并看了内容。但这反而只是让庆永同学感到痛苦……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不做。”

“酉乃同学你没有任何不对,是那些管理员做错了。”

喜欢的女孩子就在自己眼前哭泣,说出口的却只有这点安慰话。

就算解开了突然出现的谜题,结果也只让人深感回味之糟。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该去窥探这个谜题——这样谁都不会感到悲伤。

“没看就好了。”

酉乃的声音有些哑。为何她会难过至此,我不明白。可虽然不明白,但当看到她的侧脸时,我也跟着难过了起来,内心五味杂陈。

不要露出这么哀伤的表情啊,我想看你自信满满的笑脸,就像变魔术的时候那样。可这种时候我也不能请求她变个魔术,便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她。

如果这块手帕上带有魔法就好啦——我这么想着,好像这样它就能拭去她的眼泪,让她立刻展现笑容。

“别哭了。”——我说不出口,但——还是说了。

“别哭了哦,酉乃同学。”

她轻轻点头,用手帕擦了擦眼泪,然后看着我,微微笑了。

是不见任何喜悦的、完全没有自信的假笑。

“我啊,曾经想成为菲。”酉乃面朝轨道前方,开口说道。

“‘菲’是什么?”

“是妖精,会使用魔法的妖精。”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菲呢,就是妖精。佩罗的《灰姑娘(桑德里约恩)》、迪士尼的《灰姑娘(辛德瑞拉)》里都出现了为大家施展魔法的女魔法师对吧,她不是魔女,而是妖精,也就是菲哦。我从小就想成为菲,鼓励别人,让人快乐……想成为会使用这种魔法的魔法师……但是,果然不可能呢。现实不是传说故事。”

“这种事物……”

“这种事物,是真实存在的。”

酉乃用一只手覆住脸颊,似乎很讨厌被我这么看着。

“你觉得这个梦很孩子气吧?可我真的憧憬着成为魔法师。倘若有人遇到困难,会想要去帮助他们……不过,区区一个我,什么都做不到。即使想要给别人勇气,但如果不擅长交流,就不能使用这种魔法。而我自己也没有勇气,一无是处……”

酉乃在颤抖,身子还渐渐地瑟缩起来。

她想要魔法,她想要立刻能鼓励他人的魔法。

我看着强忍寒冷与眼泪的她。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她因自知无力而起的那份悲伤,因为现在我也感同身受。

我想要紧紧地拥抱她并给她一丝温暖。我想要她不再哭泣,想要给她勇气。

可是,我也没有这份勇气。

我们全都期盼着勇气。

庆永裕美,缺乏勇气,惨遭虐待,无力抵抗。

酉乃初,缺乏勇气,无法成为魔法师。

还有我,缺乏勇气,无法帮助酉乃初。

我们都认为勇气是必需的——这世上或许还有很多同样缺乏勇气而倍感懊丧气馁的人。

因此,能够赋予他人勇气之人,仅凭这点便足以成为魔法师。

我希望她能够成为魔法师。

“我认为,酉乃同学是拥有勇气的哦。”

“这种东西,我才没有。”

我没有看向她,只是望着对侧的站台。

当然,我并不会使用传说故事中那般的魔法。但是,我至少可以尽全力地将自己所感诉诸语言,传达给她,即使要花费再多时间。

“我想,没有勇气的人是不会想要去帮助庆永同学的。”

“但我没能帮到她。”

“才一次说服不了她就灰心可不行哦。”

“可是……”

“不要才失败一次就放弃啊,得去思考怎样才能帮助她。”

“可是就凭我……”

“我认为应该再和她好好聊一次,虽然照片的问题可能很难解决,不过只要庆永同学她有勇气,会有很多人来支持她的。”

“可我不懂得怎么聊才有效……”

“酉乃同学,你把自己的感受如实告诉她就好。”

“不行,这种事我办不到。从以前开始我就很不擅长和别人讲话……”

我又将视线移回酉乃身上。尽管她已经停止了哭泣,但仍在忍耐一般低着头,整个人瑟缩着。罐装咖啡则孤零零地被留在长椅上。

“须川君你是清楚的吧,我这人有多么冷淡、寡言……”

我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微微笑了——总感觉有些滑稽,便不由笑了出来——即使这样很对不住她。

“我说,酉乃同学啊……魔术师会对着镜子练习是吗?”

我看到她稍稍抬起头,用眼神表示了肯定。

“你可别说不知道自己平常表演魔术时是什么风格哦,我不会接受这种说法的。酉乃同学你在变魔术的时候一点都不冷淡,话也不少。那个啊……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觉得魔法的种类很多,酉乃同学你不也拥有只有你才能施展的魔法吗?”

“你指什么……?”

她用指尖拭去泪水,询问似的凝视着我。啊,她真的很可爱哪。哭泣的表情也可爱——正因她如此可爱,我果然还是不希望她难过。所以别再哭了,好吗?

“就是说,如果不擅长侃侃而谈,那用你自己的方式来交流就行啦。”

“我的、方式……?”

自然地按自己的风格表达感情,而将之实现的方法,肯定不只有语言而已。

她不再哭泣,有些不明就里地看着我。眼圈微红,眼睛一眨一眨地。然后,仿如意识到了什么般睁大了双目,静静点头。

“没错,酉乃同学的方式。因为,酉乃同学你是魔术师——是魔法师。”

我,希望她就是魔法师。

Q

要在平日,现在还处于营业前的准备时段,不过为了迎接一位特殊的客人,“灰姑娘”的酒保们已经提前一步开始工作了。当然了,由于这位客人是名高中生,不能赠以鸡尾酒,店家便为我们桌端出了橙汁。

把庆永同学拖来这里可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她正满脸不可置信地观察着这略为幽暗的室内。

“你……不找老师们谈谈吗?”

她呆呆盯着桌上的烛火,然后抬起脸,露出一个不甚自然的笑容。

“没办法呀,我也已经习惯了。”

“居然说‘习惯了’……”

要说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那就是还能和你一起商量问题——虽然我用这种说辞去邀她过来,但她仍请我们忘记这件事,还重复了好几遍。

她只是乖乖地微笑,这笑容仿佛在诉说“无论多么痛苦,只要温驯顺从地笑着就总会好转的”。就连应承我的邀约,大概也是因为不懂得拒绝他人吧。

“没关系的,中学起我就一直是一个人,现在更不会觉得寂寞了。你看,一升上中学,大家不就都和来自同一个小学的校友组成小团体了吗?没有人和我是同一个小学毕业的,因此我哪儿都融不进去。女生之间这种像组合捆绑似的感觉特别强烈,不过我对这套就是适应不起来啊,就这样一路磨磨蹭蹭也总算是上了高中。”

所以请别介意了,不用管我的——她僵硬的笑容向我暗示了这层意思。

“可是……正因如此——”

不管她自称有多么习惯孤独,与被欺凌都是两码事。不过她却将现状视为理所当然般照单全收,还带着“没办法呀”的笑容。

“这种事情,就是一个轮流转的游戏。它兜啊兜,转啊转,一直都在轮着换人哦,目前碰巧轮到我头上而已。”

明明面带笑容,但为何她的眼神在我看来却只像是在哭泣——只能说是在哭泣。

仅基于这种荒唐的理由而流转的恶意,在她心中越积越多,已经塞满了她的内心,感觉会不知从哪处就满溢出来。

“我真的——”

庆永同学的下文是什么,庆永同学接下来还想说什么,我都不知道。她只是摇着头,放弃般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听上去很痛苦,很艰难,像在倾吐心中的沉沉郁气。

“说到底,大家也都是‘别人’。”

确实,庆永同学于我而言不过是“别人”,我和她之间也没有如同我对酉乃般的特殊感情。可即使如此,看到她露出这副表情,就没法置之不理,就会不知怎样才好——这和那时我对小松君的感情十分相似——那时,我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思考过我能做什么,只有一股无地自容的焦躁堵在胸口。

我们一时无话——我已经说不出更多了。在这微窘的气氛之中,只有时间继续流逝。

想不到变化突然袭来,灯光毫无前兆地亮起,店内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华丽。

一名身着酒保制服的女性踩着优雅的步子,从吧台内侧走到我们桌旁,随后口齿清晰地说道:“能允许我为你们表演魔术吗?”

酉乃初的魔法开始了。

庆永同学似乎并没有立刻发现这位女性就是酉乃,这也难怪——她在变魔术的时候是彻底改换形象的。光泽闪耀的黑发,自信满满的微笑,略施淡妆,黑白两色的着装,不知从哪里就拿出了一盒扑克,只为对某人施以魔法。

当庆永同学认出这是酉乃后,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有话要说,但却没有出声。

酉乃微微笑着,用温柔的声音开始了表演。

“今天,我为重要的客人准备了特别的魔术。”

她把纸牌从包装盒中取出。

红色的扑克牌在她手中展成扇形,又归拢回一沓。她将牌分成两堆,用鸽尾式洗牌法整理。纸牌散发出的油墨香,就像啪啦啦地快速翻动刚彩印成册的新书时,那轻柔地扩开的沁心气味。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名叫桑德里约恩的少女,她便是这个魔术的主人公。”酉乃初讲故事般地说道。

庆永同学还在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戏而哑然,注视着与平时判若两人的酉乃。

“那么,现在先来决定由哪张牌代表桑德里约恩吧。我会像这样弹牌——”酉乃将右手所持的牌连贯着逐张弹落到左手上,扑克牌们仿佛在空中连成了一道瀑布。之后,她的右手腾出空来,“啪”,打了一个响指。“庆永同学,请在你自己喜欢的地方叫停——这张牌即是桑德里约恩了。可以吗?”

“咦?啊,好的。”

庆永同学还处在茫然之中,有些惊慌似的轻轻点头,酉乃则温柔地笑着,再次让扑克牌逐张落至左手。

“停。”庆永同学小声说道。

“那么,就这张牌了。现在请把它抽走,注意不要让我知道牌面,你们二位自己看。”

庆永抽出的牌是红桃皇后,酉乃第一次为我表演魔术时我抽到的也是红桃皇后,看来这张牌真是和我们有缘啊。

酉乃持牌的手仍放在桌上,视线却别向了后方。

“请好好记住哦,因为偶尔也会有客人忘了牌面的……”

“好的,嗯,我记住了。你是要找出这张牌吗?”

酉乃转回头,看向庆永同学,“噗”的一声轻笑道:“不是由我来找。”

说完,她又把扑克展开成扇形,叫庆永在牌扇里挑个顺眼的地方,把抽出的牌放回那里。庆永放到了正中位。

酉乃归拢扑克,又重复洗了好几次牌,手指将纸牌弹得啪啦作响,随后收拢成沓,接着切牌。她手上不停,继续说道:“很久以前的某个地方,一位少女在父亲膝下幸福地生活了很久。可有一天,父亲突然去世了,少女的生活也彻底不复往日。因为坏心眼的继母露出了本性。”

酉乃把牌堆顶部的那张牌翻开,上面画着一个骑自行车的大王,画面有些滑稽,是大王牌[大王牌,即Joker牌,也有译作“皇牌”“小鬼牌”“小丑牌”等]。

“好,这张牌就是坏继母哦,无论桑德里约恩躲在哪里,都会立刻被她找出来,遭到她的欺辱。”

酉乃把大王牌递给我。

“接着请须川君来充当继母哦。须川君,能帮忙把大王牌插到你中意的地方吗?”

“欸,啊,是。”

我接过那张大王牌,俯视着她手中的扑克牌扇——莫非红桃皇后会出现在我插牌的地方?这……我觉得如果是酉乃选的位置倒也罢了,但没可能会从我相中的地方跑出来啊……

庆永同学朝桌面探出身子,凑近看这座牌堆——太好了,看来她还有些兴趣。我把大王牌插到牌堆的下半部分里,酉乃便以这个插牌的位置为分界线,将牌堆分成两份。她左手所持牌堆的最上方就是那张大王牌,而右手拿的则是原本应在大王牌之上的那部分扑克。

“坏继母是绝对会找到桑德里约恩的,代表桑德里约恩的是哪张牌呢?庆永同学你刚才抽到的是什么?”

酉乃对着庆永同学笑了。

“那个,我可以说吗……?”

“可以啊,请讲。”

“红桃皇后。”

酉乃举起右手,好让我们看清原来的牌堆被那张大王牌介入后分断之处的牌面。

牌面上,正是红桃皇后。

“呃?真的假的?须川君,这怎么回事?”

“啊,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就这样,桑德里约恩被继母发现了,还强迫她干重活苦活。”

酉乃把牌全部放在桌面上,只拿着红桃皇后,指尖弹了弹牌角,发出声音。

“桑德里约恩每日每夜都把继母扔来的苦活干完,绝不抱怨。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她对现状感到满意……只是,没有勇气说出不满。”

酉乃的手指继续弹着红桃皇后的牌面,手势就像“弹额头”[弹额头:孩子们常玩的小恶作剧,中指蜷起,拇指扣住中指指甲,即该二指形成一个空心圈,然后中指对准额头挥弹,再回到原来伸直的状态]那样。

庆永同学仰视着这张皇后牌。

“砰叩”“砰叩”“砰叩”,酉乃一次又一次地叩击着牌面。

“其实她真心希望从这种日子中抽身。‘继母和她的女儿们穿着上好的衣裙,快活度日。我也好想像她们那样,想试着去参加城堡的舞会’——可尽管她心想如此,终究也只是想想……她缺乏的其实只有一点——不是礼裙,也不是马车,而是一点点勇气……”

“啪叩!”

酉乃用力叩击牌面。

“但是,怎样才能获得勇气呢?桑德里约恩日复一日,一声不吭地忍受着继母的刁难。当然,一味忍耐的话,总会到达极限,身体和心灵都变得残破不堪……”

红桃皇后牌从正中间裂开,酉乃把它撕成两半,再撕成两半。她将零落的纸牌往桌上一放,悲伤地摇了摇头。扑克碎片就这样四散在桌布上。

庆永同学一动不动地盯着酉乃。她此时是何感想?我并不知道。

酉乃边把碎片们集中到一起,边说道:“若只知道忍耐,迟早会如尘埃般消散的。庆永同学,不可或缺的事物只有一项,那就是‘勇气’。”

庆永同学绷紧了嘴唇,低头看着破裂的扑克牌。

“庆永同学,伸出手来。”

她依言而行,轻轻伸出手掌,就像是要接受什么东西的姿态。

“桑德里约恩变得像灰尘般破破烂烂了。她想要摆脱这种生活,就必须要有勇气。可勇气在哪里呢?她找遍了四处,却哪儿都不见勇气。可其实,勇气就在我们大家的心中,就在离我们这么近的地方……”

酉乃将那张红桃皇后牌的碎片放在了庆永同学的掌心。

“‘我也拿出了勇气,不能认输,不管有多么辛苦……因为只顾忍耐的话,肯定会更辛苦……’桑德里约恩下了决心,想要改变自己。为此,只需具备一点,即那份心情。只要有那份心情,无论怎样的自我都将得以实现。来吧,握起拳头,用力去想,想象你拥有勇气……”

庆永裕美紧紧咬住嘴唇,手掌紧握成拳——用力大到连拳头都在震颤。她的双眼渐渐湿润了,想必非常悲伤,非常艰难。找寻不到勇气,可是,又坚信勇气是存在的,正如酉乃所言,它就在我们心中的某处。

“魔法师婆婆来到了桑德里约恩身旁。婆婆名叫菲,是妖精哦,所以她什么魔法都会用,但魔法对没有勇气的人无效。好,接下来,她只要像这样打个响指……”

“啪”一声轻响。

“有什么感觉?”

“……”庆永同学话到嘴边,又摇了摇头,一定是想说没有任何感觉吧。然而,又突然有所觉察似的抬起了下巴,凝视着酉乃,并点了点头。

她说她感觉到了。

“把手慢慢张开。”

她摊开手掌。

掌心上,是桑德里约恩之牌。没有破碎,一如全新,正完好无损地折叠着——魔法师,已为她准备好了礼裙。

庆永同学满是惊讶地张开了嘴,然后微笑着并哭泣着,对酉乃说:“谢谢。”

K

“不过,还真不可思议啊……”

庆永同学回去之后,我边喝橙汁边琢磨得头大。

“那两张牌是怎么凑到一起的?不,应该说,那张皇后牌为什么会从我选的地方跑出来啊……”

“是魔法哦。”正在吧台内侧给店主帮忙的酉乃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冷淡地说道。

“不对,绝对有什么机关!这是肯定的!”

“须川君,我说过吧,抱着不可思议的心态去享受不可思议的事物即可。”

“说是这么说。话说回来,庆永同学那件事真是太好了呢。一起来想办法……”

酉乃稍稍低下头,微微笑了。

“嗯,虽然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估计会挺难办的,现阶段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接下来才是正题。我也好,酉乃也好,我们必须一起思考之后该如何才能帮助庆永同学——目前我们不过是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你还是认为只需抱着不可思议的心态去享受不可思议的事物吗?”

“这次是特例。”酉乃别开脸。

“但酉乃同学你说过的吧,‘要是没有看到就好了’。”

我当然不是在为难她,只是逗逗她罢了。

然而,酉乃同学当时是主动出手取出照片,主动去了解被隐匿的事物的。而直面用这种方法获悉的事实时,我也同样认为“要是没有看到就好了”。但是,一定有一些事物,是因为有人想去了解才会被发现,也一定有一些事物,是因为有人做出行动才会发生改变。一定。

她低垂着头,喃喃道:“嗯……我直到现在都还觉得,可能多管闲事了。”

“不过,酉乃同学你是想这么做的吧。”

“嗯……”

“那不就好了吗?”

“我在想这也许是伪善。”

“即使是伪善,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或许什么都不会改变。可是,说不定,或许,会有所改变——这种想法,果然就是伪善吧。

酉乃看着我,然后微微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

说完,她温柔地笑了。

我开始思考,关于酉乃初。

她对我说过,自己是真的想成为菲。而在她跑去追庆永同学时,又对我说过,说我是没法理解庆永同学的心情的。我其实对酉乃毫不了解。因此,我至今为止对她的感情,全都是谎言,是虚假的。

她平日里会带着倦懒的表情,在教室的窗边远眺那载着灰云的天空。很少说话,几乎不笑,总给人一种难以接近之感,冷淡,寡言,不擅长和人交往互动。

但,她是魔术师,也是魔法师。

我将自己对她所怀有的虚伪的感情,悄悄地撕碎、丢弃。

因为,从现在开始喜欢上她,也不算特别晚嘛。

“Triumph”ends.[这句英语意为:“胜利者”表演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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