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上的烟火

物语终焉  作者:凑佳苗

我在度假酒店“the Lorze洞爷湖”的盥洗室里,发现了三根白发。

这座酒店坐落在山上,能够俯瞰洞爷湖与内浦湾。我选了靠洞爷湖一侧的房间,在窗边饱览碧蓝湖面和绿意正浓的中岛美景之后,到盥洗室整理洗漱用品,目光移到镜面上时,忽然发现一根在头顶发缝附近泛光的头发。难道是白发?连根拔下来一看,颜色在银白之间,仅剩一点生气。从三十岁开始,每年都会拔掉一根这样的头发,我没太在意,把它扔进了脚边的弃物桶里。可是,在整理两鬓时,用小梳子从发际线轻轻往后一梳,明晃晃的白发颤巍巍地浮出表面。

不是一根,竟然有三根。本来我发量就少,想着能不拔就不拔,可在这所曾经接待过好莱坞影星的高级度假酒店,头上飘着这么难堪的东西走路实在是觉得丢人。我咬牙把三根都拔掉,又调整了一下整个发型,把发髻梳低了些。

本来想这就行了,可再一次正对着镜子时,我愈加愕然了。

我一大早从羽田机场直飞新千岁机场,飞机落地后在机场乘酒店的摆渡巴士,冒着北海道的暑热长途跋涉至此。妆容保持不住也是没办法的事。脸颊、额头、鼻头都泛着油光,粉底已经完全脱落,可法令纹上却还顽固地残留着一道白色粉底,就像小孩子的涂鸦,明显突出了皱纹。

再加上眼底发黑,稍一低头就会冒出双下巴。我的脸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我发觉这不只是因为旅途劳累,人一过四十就会急剧衰老下去吗?不,一定是在这二十年里一点点老下去的,只是时至今日我才终于发觉罢了。

我每天早晚都会照镜子。因为从事的是证券公司的销售岗位,去见客户时会特别留意自己的仪表。可是,已经有好几年没在这么大的镜子前仔细审视过自己的脸了。化妆时注意力都在新闻上,偶尔会去买衣服,可买齐固定品牌的衣服后,别说试穿,就连在镜子前比量都省了。现在镜子里只有上半身,如果站在衣帽间旁的全身镜前,就会发现全身的曲线也已经走样了,想想就头晕。

可是……正因为身体状态不好,来这家酒店的意义才更大。我熬夜赶完工作,结合札幌恩师会的日程多请了一天假,跑到这么远的地方,都是值得的。做理疗,泡温泉,在大自然中散步,享受美食,让自己焕然一新……我有这个权利。

因为我一直都在为自己投资。

事不宜迟,我迅速打电话到前台预约了火山灰全身淋巴按摩套餐。换下汗津津的衣服,洗过脸,化妆也从头来过。其间又发现两根白发,也一拔为快。

这样,在酒店里无论走到哪儿都不会觉得丢人了。

我在大堂餐吧点了杯咖啡。一杯,两千日元。

就像时尚杂志里照片彩页的角落会详细标注模特的服饰价格那样,我看到物品时,头脑中总是连带着显示出金额。变成这样,应该并不仅是由于我这二十年来每天都在和以亿为单位的数字打交道,而是从我更小的时候起……

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间狭小的公寓里,爸爸在镇上的工厂上班,妈妈打零工。小学放学回家,屋里总是飘着薰衣草的香气——六席榻榻米大的客厅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一个大塑料袋占据了桌子正中,是袋子里薰衣草干花香料的味道。

妈妈用小勺子舀起一匙香料,放进淡紫色的蕾丝小袋子里,用锥子调整一下形状,袋口折好风琴褶,用紫色的细绸带缠绕两圈,再打个蝴蝶结。放进自封口的透明袋里,最后贴上印着可爱字体的“花香护身符·恋爱运”贴纸,就完成了。镇上的土特产店里每个卖三百日元,给妈妈的工钱却只有三十日元。除了每周两次的珠算课,我几乎每天都在帮忙做这个,做一个能赚十日元零花钱。现在来看,是妈妈变着法儿地使唤我,可一天做十个,就能有一百日元的收入,这对当时的孩子来说足够了。身边小伙伴们的零花钱一天也就五十日元。

珠算课学习班旁边有家点心店,店里总有许多小孩子。我上完珠算课也会去那里,花一百日元买十个可以抽奖的点心。同届还有五六个人一起上珠算课。其中有个女生叫美贵,她妈妈跟我妈妈在做一样的零工。美贵妈妈负责洋甘菊干花香料,所以美贵身上总有一股甘菊花香。

——据说能提升财运。

美贵略带轻蔑地笑着说,她上珠算课的书包提手上挂着个洋甘菊的护身符。美贵也和我一样,帮忙做每个十日元的零工。她曾悄悄跟我说:“我们吃的点心是自己赚钱买的呢。真好吃啊。”

美贵自己肯定知道,这话若是让大人听见会被嘲笑的。像这样干活赚零花钱的孩子应该也挺多的。即便如此,美贵的话在我耳中也非常动听。我忘乎所以,觉得我们俩是最特别的,无论是咖喱味的脆果条,还是鲜红的草莓糖,都是为我们准备的,觉得点心店的一隅之地都在我们手里。要是中了奖,就跟领到奖金一样,连蹦带跳地跑回家。

在珠算学习班,随着级别提高,算的数字也开始出现六位数、七位数这样的多位数字,可对我来说,那一堆数字就像符号,一百日元才是实实在在的金额,存钱罐里的一千日元算是相当多的了。

这杯咖啡,就是我二十天的工钱。若是让当时的自己去点这个,无疑会流着眼泪,怒火冲天地抵抗。就算有人请客,我也会说“那你还是直接给我两千日元吧”,肯定会觉得那些心安理得喝咖啡的大人脑子都有病。

但这些都是假设。当时的我,甚至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价值两千日元的咖啡。提到咖啡,就是放在茶色大瓶里的速溶咖啡。砂糖就是做菜用的绵白糖,牛奶就是盛在黄色瓶子里的奶精粉末。罐装咖啡都不是想喝就能喝到的。我们全家每年会去附近的保龄球馆几次,爸爸买过,让我喝了几口,我跟好几个朋友炫耀说“我可喜欢喝罐装咖啡了”。

高中毕业前,星巴克和罗多伦这样的连锁店也从未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为了喝一杯“像样的咖啡”,我不得不鼓起勇气,来到一家挂着“纯饮茶”招牌的老咖啡馆,推开它沉重的木门。这对我来说就如同走进麻将馆一般,我之前一直以为只有在那种奇怪的地方才能喝到纯正的咖啡。

人会循序渐进地成长,劳动力和与其相当的金钱观也一样。用十个干花护身符换来一百日元的那种满足感只在上小学时有。上了中学,想要的东西越来越贵,我便要求自己也做,让妈妈再多要一倍的订单。因为我听说美贵就是这么做的。可妈妈严词拒绝了。我心想那我就去送报纸,妈妈还是反对。

——上学的时间本身就不多,不是让你用这些时间去赚小钱的。别只顾满足眼前的欲望,要去给将来的自己投资。

意思就是让我要好好学习。

——妈妈不是要否定我和你爸目前的生活。虽然连说梦话都算不上是有钱人,可我们没给人添麻烦,活得踏实。但是,我们没有多余的能力为小茜你去开创全部的未来。我说的是这个意思。

那之后,妈妈就辞了零工,去附近的便当店工作了。她说我升了初中,就没必要一直待在家里等我放学回家了。我那时才发觉,之前每天下午放学做作业时妈妈都在我身边。换了工作,她的收入也翻了一番,每个月能给我三千日元的零花钱。比我做干花护身符时赚得还多些,可用这些钱买来的东西,无法让我得到自食其力的成就感。

咖啡端上来了。

据说是经专人甄选,在尼加拉瓜国内荣获冠军的咖啡豆。香气好似南国兰花,沁人心脾,让我那硬成一团的脑浆都舒缓开了。咂上一口,咖啡豆的浓郁味道盖过了酸味,在喉咙深处扩散开来。是我喜欢的味道。与那些苦涩味道都沉淀在胃里的咖啡不同,我这样胃不好的人也能毫不费力地喝掉一杯。这一杯绝对值两千日元。

——小茜,到头来还是钱、钱、钱啊。

大脑柔软而温暖,若是现在这个状态,连脑中浮现出的这个声音都不会放在心上。我一直在努力,坚持自我投资。这些地方是为我这样的人准备的……也并不一定。

斜对面坐着一对二十多岁的情侣,女的穿得还好,男人的打扮我实在不敢恭维——混色T恤、像泳裤一样花哨的短裤、脚上穿的还是沙滩凉鞋。要是冲绳的度假酒店,或许还勉强说得过去,可这里是北海道,而且这身脏兮兮的装扮也不适合来这家酒店。

然而,我并不是今天才发觉最近的年轻人有这个倾向的。他们和她们,不是没有名牌。不,不是说非要价格贵的。有三万日元以下的西服,也有三万日元以上的T恤。不是这个问题。

公司里比我后入职的女孩子们,下班要去参加联谊时,就会穿自己最好的衣服来上班,可去见客户时,去看话剧和听古典音乐会时,穿的衣服却还不如一般的职业装。边说“何必穿那么老土啊”,边轻蔑地看着我穿的正装。我想说句“又不是去看露天演唱会”,可她们肯定会说“要是我自己喜欢的明星,不管是露天,还是在海边,都会穿最好的衣服去,你这个大婶到底在说什么啊”来堵我的嘴。我想着,她们爱说就说吧,到了目的地,丢人的是她们自己,可一到会场,就会发现和她们一样没有常识的大有人在,虽然人数不多,却不会将她们的存在凸显出来。

——这对日本人来说还是个高门槛的领域,看到有穿便装的年轻观众,感觉到还有提升空间。

若是把对方的客气话百分之百当真,这个习惯到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还是他们对自己穿便装出席正式场合这件事觉得有优越感呢?

那个沙滩凉鞋男,平日想必也是打着领带、辛勤工作,他为了充分放松,才在休息日穿得这么休闲随意吧。也许就是这样。那种埋怨“一杯咖啡要两千日元,简直是暴利”的情侣,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我有没有才能,阿茜你是根据钱来判断的哪。

虽然包里装着文库本,可我觉得还是要多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才好。我一口气喝掉了这杯两千日元的咖啡。

步行街两旁是高大茂盛的针叶树,我穿过街道来到展望台。洞爷湖是破火山口湖,右边能看见有珠山、昭和新山这两座活火山,山脚下的原野上是一片温泉街。能零星看到一两个不像是在这里住宿的客人,或许这酒店本身就是洞爷湖的观光景点之一吧。若如此,大堂餐吧里自然也会有外来的客人。对那对情侣的穿着如此耿耿于怀的自己才可笑。

我张开双臂,冲着湖的方向用力伸展了下腰身。就在同时,身边响起了“咔嚓”的快门声。就在离我指尖不到十厘米的地方,一个男人正背对着洞爷湖摆出胜利的手势。

“抱歉,我没看见你在照相,也许把我的手照进去了。”

“不用担心。拍照就是为旅途留念。”男人笑着回答。

我放了心,但眉头又快要皱起来了。虽然体格没那么壮实,可从他的穿着来看肯定是个骑行者。年龄看起来与我相当,还真是够悠闲的啊。

“你是在骑摩托车旅行吗?”

“是的。”

“真不错啊,绕北海道一周吗?”

“没有没有,盂兰盆节早请了两天假,来湖边转转。”

貌似平时有正经的工作,我对他的好感度提升了一些。

“男人来湖边,很少见啊。骑行的人不都喜欢开阔平直的道路吗?湖边大都是纵横交错的路吧?”

“我是受妻子的影响,她喜欢湖。洞爷湖一周四十三公里,直径约十公里,是日本第三大火山湖,中岛还栖息着虾夷鹿……这些简单的信息,也都是听她说的。”

结了婚还独自出来旅行吗?我没结过婚,但我真心觉得这个妻子很厉害,送丈夫一人出来旅行。她不会抱怨“自己一天到晚都在忙家务,这不公平”吗?

“她跟我说,要是去洞爷湖,一定要从这家酒店拍一张湖的照片。虽然我不明白为啥要专程跑到这儿来,也许这里在女性中很知名吧。”

“怎么说呢,这里有时会作为电视剧的外景地,所以也会有人想来看看吧。”

“原来如此。电视剧啊,我倒是还略知一二……哪部电视剧啊?”

就算我回答“是最近在周五广角剧场播出的《洞爷湖杀人事件·北海道刑警大石三津五郎》”,估计对方也不会有多高兴。最多也就是失望地说句“那是啥”,一般电视剧的收视率都在百分之十五上下,而这部电视剧的只有个位数。

“要说名字我也记不太清了。我对电视剧不是特别了解,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对方回答。我们相互摆手,谈话也到了一个阶段,我弯腰行礼说“那先失陪了”,想去前面的公园看看。刚迈出一步,视野突然一片漆黑。眼皮被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束缚,眼睛不由得闭紧。脚下蹒跚。

“你没事吧?”

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扶住我的手腕。我不想让对方觉得是在甩开他,便缓慢地抽回手,两腿用力站稳,闭着眼睛在头脑中数了十个数。我轻轻吐了口气,心想应该没什么事了,睁开了眼。

“没关系。是贫血,偶尔会犯。”

“你就住在这里吗?”

“是的。”

“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我送你到酒店大堂。”

“谢谢你的好意。我真的没事了。”

我强打精神,用仅存的力气小跑起来。这个男人挺好心的。是已婚者,而且又说了只送我到大堂,也许让他送就好了。只是,就算对方只是路人,一旦抓住了别人的手,等对方松开手时,自己就很难自立了。虽然我不想承认,却很怕自己变成那样。

客房临湖一侧是一整面落地窗,躺在床上就可以一览洞爷湖面。天空的颜色,湖水的颜色,山丘的颜色都容颜依旧。即便从这家自己还是穷学生时远无法负担的度假酒店向外眺望,大自然也丝毫没有变化。

我一刻不停地工作,甚至没有注意到还有完全不会改变的东西,而我最终又得到了什么呢。

妈妈让我“去给自己投资”,我像不断把零钱放入存钱罐一样,刻苦学习,考上了北海道大学。选这所大学没有什么深层的原因。我从小在气候温暖的海边小镇长大,憧憬着有生之年能在广阔的北方大地上生活一段时间。思来想去,上大学这四年不是一个实现愿望的绝好机会吗,仅此而已。

妈妈问我是不是想去看真正的薰衣草花田,我从来没有这个愿望。对我来说,薰衣草不是紫色绒毯般的花田,而是茶色的干花。把干花护身符当纪念品出售,并非由于老家盛产薰衣草,只因为我们镇是出产国内百分之九十线香的“香气之镇”,只要带香味的就都当纪念品来卖了。不止薰衣草,香草类的花田我也连见都没见过。如今想来,那些干花应该是国外的便宜货吧。所谓的纪念品,就是这种廉价的东西。

我原本就没觉得老家有什么不好,所以大学生活既没有特别的解脱感也没什么不满,每天都过得悠然自得。我加入了户外运动同好会,在居酒屋打工,当然也会去认真上课,这么一晃就迎来了大三的夏天。

我与骑摩托车旅行至此的椚田修邂逅,就是在这洞爷湖畔。

和同好会的朋友们分乘两辆车来这里看烟火大会的那晚,我和大家走散了,修碰巧就站我旁边。他发现我迷路了,觉得我独自一人不安全,就陪我一起去找朋友们。

幸运的是,二十分钟后我跟朋友们会合了,可我却觉得有几分遗憾。因为修说,如果找不到朋友,就让我跟他一起去宿营地住帐篷了。

——你可以住我的帐篷,我钻到其他人的帐篷里就好啦。

如果我和他一样也在旅行,跟他要住址和电话或许就能简单些,可我觉得自己也算半个当地人,这种行为无异于搭讪,虽说在那个年代也流行女追男,但我还是没能问出口。我心想,要是修能问我就好了,可按理来说该道谢的人是我。我想起钱包里有张自己打工的地方“北渔场”居酒屋的优惠券,就把它递给了修。

——要是去札幌的话,推荐你去尝尝冻鲑鱼片。

修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是微笑着接过了优惠券。这家店的海鲜虽然好吃,却也不是能荣登观光指南的名店。而且那张优惠券只能打九折,我几乎没报任何期待。在车里,同伴说内陆人也许不知道冻鲑鱼片这种东西呢。我后悔了,要是说北海道花鱼或是盐渍鲑鱼子之类更容易听懂的就好了。

然而,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修来到了店里。他说想知道冻鲑鱼片到底是什么。之后,修津津有味地吃了冰冻着切成薄片的鲑鱼刺身。他那天预订了青年旅馆,却没有去住,而是来了我的公寓。女学生为旅行者提供住处,在当时也并不少见。

从第二天起连续三天,我买了自己的头盔,坐在修的摩托车后座,开始了北海道之旅。修和我同岁,在东京一所有名的私立大学上学,他告诉我将来想当编剧。我提出那就去有名的电视剧外景地,可他却说不想去那种地方,想去找本地人才知道的,有故事舞台韵味的地方。

去各地寻找和选取合适的题材,简称取材。

修从上大学那年起,就多次给电视台主办的影视编剧作品大赛投稿,去年还进了总决赛。

——每朝放送电视台编剧大赛的主办方把进入总决赛的人召集到一起,一年里每月举办一次学习会。每次都会提出课题,比如写出《刑警沃尔夫》里某一章的故事梗概,或是写出能把松木流星《齿轮杀人事件》转换为在周五广角剧场播放的现代版的剧本大纲。把自己的作业发给所有在场的人,互相交流意见,让节目制片人点评。

《刑警沃尔夫》这部刑侦剧很受欢迎,我爸每周必看,一集不落。而松木流星这位作家,虽然我没读过他的作品,但是名字是确确实实知道的。他还告诉我,所谓的大纲,就是剧本的前一个阶段,用分镜的方式写出故事的梗概。

——名义上是学习会,但制作人看中的大纲也有被采用的。这季度每周六晚十一点播出的《贵族侦探有栖川恭之介》,这部电视剧的编剧,据说也没在大赛中获奖,而是从学习会里被提拔起来的。

虽然我没听说过这部电视剧,可对我来说,在电视屏幕背后的人们就像处在另一个世界,眼前站的这个人离那个世界那么近,这让我很激动,我从心底觉得修太厉害了。

——阿修你的情节被采用了吗?

——没有。我啊,用一个挺喜欢我的制片人杉原的话来说,虽然有过人之处,可写的内容太爱憎分明。就算杉原他们这些现场的人想不顾非议去创新,要是投资方的大爷不满意,再有意思的方案也会打水漂儿。结果,流传的全都是那些符合大众口味的半吊子作品,像我这样充满干劲儿,想杀进这个行业的新人,全都被弹开了。

老实说,这时修说的话我连一半都没听懂。可我就像听外国故事那样,边着迷地听,边拼命地点头附和。

——可是啊,杉原说这样太可惜,帮我去跟制作人协商了。

这份工作,不是像学习会时那样,按照给定的课题写大纲,而是自己去发掘可以拍成电视剧的小说和漫画,先写创作大纲,再写明受众群和宣传点,像写企划书那样。

——每个月写二十篇稿,十万日元。这是我重要的收入来源。明年一月份即将上映的电视剧《hop step dance》就是我的原案。但为了得到投资人的认可,剧本是请有名的编剧写的。

对于时薪八百日元的我来说,他的话听起来简直是异次元的故事。之后,修这么说道。

——编剧有两类。一类是工匠,一类是艺术家。如今我只是为了踏上专业之路才去当加工原作的工匠,可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用自己的原创作品来展现实力的艺术家。我来北海道取材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们从札幌沿支笏湖、洞爷湖行驶,穿过室兰,在地球岬的最前端看海,我脑中想象着以此美景为背景的电视剧在电视上播放,感觉它就在不远的将来。

在港口周边溜达时,一块写着“日本第一坡”的指示牌映入眼帘。我们打算去看看,就顺着狭窄的路往里走,可这条坡的倾斜角度,道路宽度、长度,着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却也不能说是“日本第一”缓、窄、短。真是个半吊子的山坡。我们两人边猜“日本第一”是什么,边说出自己的看法:或许以前收的过路费日本第一贵,或许有个能代表日本的大人物,这个山坡就是通向他家。在登上坡顶时,发现了一块很旧的牌匾,上面写着:在江户末期,这里有一家荞麦面店,店名叫作“日本第一”。

——就这个啊。

不是什么有名的山坡,真是白费劲儿了。我们两人对视着,叹了口气,“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我以后把这当个素材吧。

修这么说,让我站在牌匾旁边,给我拍了张照。

现在的洞爷湖和那时的颜色一样。我的视野边缘也没有标示出价格……

现在没食欲,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饿,我还是走进了酒店里的一家法国餐厅,简单点了个菜。这里没看见白天在大堂餐吧乱穿衣服的人。

一对中年夫妇,还有一对夫妇带着上小学的孩子的夫妇,会是谁提议来这里的呢?如果两个有着相同价值观的人结婚,每天身边都是相同的事物,吃着相同的食物,有着共同的爱好的话,一方提议,另一方应该就不会反对。

就算不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只要两人朝着同一个方向,心灵也许就能相互贴近。

北海道和东京,在我与修异地恋的一年半时间里,为了尽量去靠近他,之前不太看电视剧的我一直在尽可能多地看电视剧。我之前连一个编剧的名字都不知道,一旦留意,发现电视剧不仅会用演员的名字,还有“桥田电视剧”“野岛电视剧”“北川电视剧”这样用编剧的名字冠名的。我感到,编剧不仅仅是制片组的某个人,而是挑大梁的人,我把这些想法写信告诉了修,还列了一些编剧的名字,不是看知名度,而是我觉得他们的作品有意思。

“我也很佩服某某写得好呢,但我早晚会追上他,超过他。”

这样的交流时光是最开心的。和他相遇那年的圣诞节,我甚至跑去了东京。他说要跟制片人稍微碰一下头,把我也带去了每朝放送。穿过对外开放的区域,来到了工作人员入口,等在入口处的制片人杉原也给我准备了出入证。我把它挂在脖子上,觉得自己也成了业内人士,心怦怦直跳。

虽然过了中午,大家还是互相问候“早上好”。修随意地和人打招呼,我也向对方弯腰示意,之后修问我“刚才那个人,你看出是搞笑艺人某某了吗”时,我的兴奋劲儿就别提了。

制片人杉原和修商量事情时,也让我一起听了。

——这个,能把男女主角换过来写吗?是想让北泽真帆演动作片才提的这个方案吧。

——没关系哈。这样的话,就把原奥林匹克柔道队员这个身份改成跆拳道选手,怎么样?

谈话里突然连人气飙升的女演员的名字都出现了,我只能目瞪口呆地听着,心中默默祈祷:这个剧本也让修写吧。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没法帮修的忙,配不上修。可修说,只要有人给他加油鼓劲他就很开心了。那天我们去了一家据说是电视剧外景地的法国餐厅吃饭,他送了我一条银质吊坠作为圣诞礼物。

虽说季节完全相反,可此时此地,也会成为住在这里的某些人一生难忘的回忆吧。

我现在独自一人吃饭,不会在意周围的目光了。直到不久之前,我都是买便当带回家,明知在外边吃更省事,却不想被人当作“寂寞的女人”。人一过四十,想法就变了。

没什么好自卑的,我一直都在工作,所以才要多吃点好的,为明天储备能量。

但令我有些吃惊的是,在这高级度假酒店的法国餐厅里独自一人吃饭的女性不止我一人。也许因为有些年长,她看上去是在自然地享受红酒和食物,并不在意空间和时间。她肯定不会像我一样,想自己有这么做的权利之类的。我达不到她那个境界。

这么看来,我还是没有结婚的意愿。因为比起夫妇两人或一家三口,我更羡慕那位享受单身生活的女性。

晚上七点半了。从四月下旬起,约半年之内,每晚的八点四十五分,洞爷湖上都会放二十分钟的烟火。等吃完饭,就在房间里边喝红酒边赏烟火吧……

我在临近温泉街的地方下了出租车。离烟火表演还有三十分钟。我从纪念品商店鳞次栉比的街道穿行。虽不是节假日,却还是人流如织。但一个人的话都好说。我来到了湖边,这里是能正面看到船上放烟火的最佳场所。虽然到处都是人,却还有空地。我边说“不好意思”边穿过人群往前走,突然,目光与一个人相遇了。

是在观景台上说话的人。他坐在正对湖面的长椅上,说“如果不介意就请坐吧”,往里挪了挪身体,给我腾出了位置。这次我接受了他的好意,在他旁边坐下了。

“你特意来这里看烟火?”

“本来想在房间里看,但还是想听听烟火‘嗖’地飞上天时震耳欲聋的声响。”

上学时跟同好会的伙伴们走散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要想找个大家一起落座的地方,肯定就靠后了。

觉得大家在一起才开心,这也无可厚非。我并不讨厌集体行动,其他的事都可以让步,唯独这件事……

“不知为什么,唯独看烟火我不想让步,从以前就是。”

“这种感觉,我懂。”

修也说了同样的话。但这个骑手又接着说了句“可是”。

“我已经有十多年没在这么近的地方看烟火了。上次看还是女儿三岁左右,全家一起去附近的烟火大会。第一枚烟火冲上天时,她吓得哭了出来。从那之后,我们就不去现场了,每年都在家里的二楼上看。”

女儿三岁,十几年没看过……

“你女儿多大年纪了?”

“二十岁了。”

真看不出他有这么大的女儿,我怎么想就怎么跟他说了,然后我们互相问了几个打听年龄的问题,最后说出了生日,发现我们两人同岁。他说他叫“木水”。我有很多朋友已经结婚生子,有时我一看见小孩子就会想,要是自己有孩子应该也这么大了,可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个二十岁的孩子。如果对方看着不正经,我也许会自行画条分界线,觉得“我和这种人不一样”,但对诚恳老实的人,却无条件地涌上一种敬意。

这几十年来,他肯定从没怀疑过自己的爱情。

“孩子都这么大了,夫妻就又可以找回当初恋爱的感觉了。”

“哪儿啊,现在正在为孩子毕业后的去向闹矛盾,我是中途从家里跑出来的呢。”

“女儿想做什么?”

“说想去美国,学习特效造型。”

“是哥斯拉那类的吧。”

这确实会闹矛盾。是那种轻飘飘、不安稳的工作。其实,就算学了这门课,也没法保证能胜任这项工作。

“我回去后再做最终决定,但结果应该就是我们夫妇二人支持她去了。”

“因为是女儿……是自己的孩子,才会无条件地去支持她吧?”

木水似乎没有理解我的话。

“举个例子,要是你太太,现在说她想走这条路的话,你会……”

木水像是要呼吸湖面的清新空气,一下子挺直了脊梁和脖颈,身体微微前倾,轻声回答:

“嗯——这是不可能的事哪。我们俩是在上学时有的孩子,我之前只顾埋头工作,这次女儿的未来倒是让我操碎心了……可说实话,我从没想过妻子有什么想做的事。要是现在还来得及,我也想去支持她。”

“结婚之前,你也能这么想吗?”

我不这么认为。泡沫经济破裂,日本陷入了就业冰河期,我坚持自我投资,考入四年制国立大学,到头来却只能找到事务类的工作。“男女共同参与社会”这个词出现后,如今在入职考试招募时写明“综合职招男性,女性只招事务职”的事已经被禁止,但当时这么写很正常。看见新闻里播放东京女大学生游行,呼吁“男女平等录用”,我真的很有共鸣,自己都想去参加。即便如此,我还算是幸运的,因为我被一家上市的证券公司录用了。

“这就有点严重了。如果换作当时的我,也许会大吃一惊说‘你说什么呢’,然后轻易提出分手。”

我告诉修决定去东京工作的事,他有些困惑地说:“难道你是想来投靠我吗?”结束了异地恋确实开心,可去东京的上市公司工作,是我从几十岁就开始的人生规划的一部分。只是,上学时来东京见修时,总是他请我吃饭,我觉得,就算他认为我是来投奔他的,也没办法。

“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没有余力,肯定没法去帮别人啊。”

那时,我拼命去维持自己的生活。前辈们还处在泡沫崩溃的余震中,他们对我的着装挑毛病,训斥我“别丢公司的脸”,我工资的一大半都用来买套装了。

——你别理他们就行了,越是没内涵的人,才越想把自己武装起来呢。

修对此一笑置之,可当时的我只对他冷眼相待。我想,修根本不懂在团队里工作是怎样一种心情。

虽然心疼钱,但我也不讨厌打扮,下班后,花枝招展地跟公司同事一起出去玩时,也觉得很开心。

公司面向事务职的女性举办综合职升级考试,是在我入职三年后。那时,好几家商业杂志像是商量好了,都刊登出了主流公司综合职的女性人数排名。之后没多久,公司就有了这个政策。下班后的聚会或K歌,我都一律谢绝。我开始学习,进行新一轮的自我投资。

“你说的余力,是指钱吗?”

“也有钱的方面,但不仅是钱。我吃公家饭,挺满意自己这份工作。可要是看到有人找工作不切实际,我就会想‘别把工作不当回事儿’。所谓的梦想,不就是建立在大多数踏实工作的人之上的一个消遣吗,自己却摆出一副‘我有特殊才能’的样子。那个人并没有否定我,也没看不起我,但我就是想对他大吼。直到这个年纪我才发觉,那是种自我保护的手段。”

“我……直到这个年纪,也没能发觉。很久以前交往过的人想当编剧,可我却没能支持他。”

噼里啪啦,夜空中响起了豆子散落的声音,小型连发烟火冲向高空。这是烟火大会开始的信号。大朵的花在湖面盛开。一朵、两朵、三朵……震感一直传到身体中央。我喜欢这种“身在其中”的感觉。

“在湖上放烟火真不错啊。烟火倒映在湖面上,真是难得的美景。”

木水说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烟火。但他的视线高度和我有些许不同。我从跟他一样的高度看,只见湖面上映出了巨大的烟火。虽然很美,我却没觉得是“花在开放”。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湖面上映出的烟火好像演电视剧一样,映出了现实的人生。大多数人都会觉得那很美,同时欣赏两个景色,或许也有人只是入迷地盯着湖面看。当然也有我这样,不管下方是水面还是地面,只是望着天的人。

也许我对电视剧的兴趣比一般人还低。读书也是,比起科幻小说,更喜欢非科幻的类型。比起别人杜撰的有意思的故事,现实中脚踏实地生活的人和事更让我感兴趣,就算语句不华丽,情节不离奇,气氛不热烈。

这样的我,根本不可能理解编剧的工作。我正这么想,直冲夜空的烟火改变了轨迹。烟火从发射台上划出一条倾斜的轨道,擦着湖面绽放,就像孔雀开屏。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孔雀出现在湖面上。水面倒映出的半圆形烟火也像孔雀在嬉戏。烟火的位置太高或太低,也许都没法诞生美丽孔雀的姿态。如果我是烟火师,肯定想不到这个,而是会一直纠结到最后:圆形的烟火,只能看到一半儿不是很浪费吗?

“啊,这可真厉害。”

木水大声赞叹。

“真的是……”

我从心底觉得,湖面上映出的烟火很美。

木水说要把我送到酒店,但走出步行街就有去酒店的摆渡车,所以我只道了谢,就跟他告别了。这些话我连好友都没说过,却吐露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旅人。虽然上学时我就知道有很多人来北海道旅行,却从没想过旅人之间会有什么交流。

受到擦肩而过的路人鼓励的人,一定比我想象中多得多。

到酒店时,正好到了预约做理疗的时间。感觉身体僵硬时,我就会去附近的中国推拿诊所,但还是第一次做理疗。比起芳香疗法、负氧离子疗法那些疗效不明的东西,我还是更希望身体上酸痛僵硬的部位被人痛快地揉一通。

确认完项目,换上专用的长袍,刚走进一间稍暗的房间,我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是薰衣草的花香。有个手脚纤长,皮肤白皙好似精灵般的女人走过来,让我脸朝上躺在床上,闭上眼。她声音沉静,听起来很舒服。

我刚一闭眼,这隐藏在高级酒店里、用沉稳色调的内饰统一起来的非日常的空间,就变成了幼时狭小公寓的客厅。我麻利地往小袋子里装薰衣草香料。每天都做那么多恋爱护身符,却完全没有得到保佑,一定是因为自己的眼中只有十日元的硬币。

为了钱而不断进行自我投资的孩子,在考完综合职升级考试时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作为人又提升了一级。

对于写大纲的收入依然只有十万日元,在服务站打工的修,我完全失去了敬佩之情。我发觉,就算他开心地跟我说想到了一个有意思的结构,我也会说等你企划过了再高兴吧,继而对他冷眼相看。

修读了很多小说和漫画,不光是电视剧,只要时间允许,他还去研究电影和舞台,这些我都知道。即便如此,正在为自我投资成功而得意忘形的我,开始认为修的努力没得到回报,是因为他没有才能。

可我还是喜欢他。花费整整一个月创作的大纲全都没被采用,他虽然不甘心,但绝不归咎于他人和时代。就算生活越来越艰苦,约会吃饭时跟我AA制,可在我生日和圣诞节时还会买礼物送我。他独立,不依靠任何人。我应该是喜欢他这点,在和他交往的过程中,他依旧是他,没有任何改变。我们的结束,完全是我的错。

我升为综合职,工资翻了倍。与事务职不同,没有统一的制服,正装必须得自掏腰包。在公司,升到综合职就允许穿自己的套装了。如果穿便宜货就是给公司丢脸,我的鞋子和套装都是大品牌。可修送我的饰品全都是不用一万日元就能买下来的。但二十多岁时,我也意识到自己太逞强了,觉得这样也好。自己每天的工作都与数以亿计的数字打交道,所以对金钱的感觉也麻木了。

感情的破裂,发生在我三十岁生日那天。那天下班后,我穿着套装直接去了与修约定碰面的地点。他跟平时一样穿着牛仔裤和格子衬衫,带我去了一家炉端烧的店。这类店是在桌子上摆一个火炉,客人自己动手,用炉火烧烤一些鱼干之类的食材。我当时一直都在担心衣服被熏上味道。用啤酒干杯之后,他递给我一件礼物。我打开四方小盒子一看,里面是一枚戒指。但这戒指跟我的西服很不搭。

——虽然看上去很便宜,其实是十七世纪法国制的古董,为了买下它,我可是掏光了所有积蓄呢。

——啊?

——终于能看到你开心的表情了。可我是骗你的。到最后,小茜你满脑子还是钱、钱、钱啊。

——不是那样的。我希望修你能实现梦想,但也有些担心将来。

——说到底,我还是不能把这种便宜货当作结婚戒指送给你的。抱歉,让你误会了。但是,在我能以编剧这个职业立足之前,我没有心思去想结婚的事。

——这样啊,那我怎么可能等你。

这句无力的呓语,终结了我们十年的恋情。这句话就像是在断言:我不相信你的才能。

——没有梦想的小茜是不会懂的啊。

快要离开时,我才知道这家店可以吃到冻鲑鱼片,但我装作没发觉,心想对两人来说,也许这才是正确的。

与追梦的人分手之后,我也没找与自己相似的现实型男人。并不是刻意逃避。也许没有男人会特意去帮助独立的女人吧,而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依靠别人。

就在那时,上司让我去参加公司主办的研讨会。这次研讨会只有拿到部长级以上的推荐信才能参加,是将年轻有为的员工汇集一堂,为管理职考试而战的学习会。是一次新的,自我投资。

然后,四十二岁那年,我终于得到了课长的头衔。肾出了两次问题,我住院了。第二次住院是在半年前。我不知该怎么去充分利用这由于生病而得到的空闲,无意间上网时,突然想去搜索一下修的名字。我口中边念叨“他要是真成为编剧我就吃惊啦”边把他的名字敲进去,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哪个结果。在修的名字后面,还加上了“编剧”两个字。

于是,出现了一个检索结果,是在每朝放送的周五广角剧场中将要播出的《洞爷湖杀人事件·北海道刑警大石三津五郎》。播出时间是两周后,好像是以名不见经传的女性作家的名为《铃兰草特急》的作品为原型改编的。我想,还是先找原作来读,才能知道修到底修改了多少。我读了下故事梗概,发现原作的舞台是一座背山的小镇,似乎与北海道并无关系。以北海道,而且是洞爷湖为舞台,是编剧的意思,还是修的选择呢。

当天,我端坐在电视机前看了这部电视剧。在洞爷湖畔的度假酒店发现了公子哥儿的尸体,得知未婚夫的死讯,美女哭倒在地,作为主人公的刑警在此时登场……

——我是日本第一刑警。

——呵,哪来的日本第一?

——啊,我老家开的荞麦面馆店名是“日本第一”哟。

您好——从头脑外部传来了声音,我睁开眼。

“刚才是把您弄疼了吗。”

怎么会疼,舒服得都快进入梦乡了。可穿着理疗服的女性却担心地低头看着我的脸。她的脸模糊不清,不是因为灯光太暗。

没关系——我嘴上这么说,眼泪却一直往下掉。她递给我毛巾,我把毛巾捂在脸上。温暖,柔软。这么一来,眼泪不是更止不住了吗……

“对不起。刚刚在想一些事,结果没忍住。”

我脸上盖着毛巾,屏住呼吸,试着止住泪水。

“请您痛快地哭出来。眼泪也跟淋巴液一样,全都流干净了,人就会变得更漂亮。”

一听到这话,眼泪真的再也止不住了。拼命、拼命、拼命地工作,我到底得到了什么呢,那些真的是我想要的东西吗?既不是为了去支持谁,也不是为了去实现梦想。

我明明是只为自己而活,这样一直拼了命地投资到底有意义吗?

刚回到房间,就接到酒店前台的电话,说有寄存的东西。A4纸大小的牛皮纸信封,是水木给我的,里面放着一沓写了字的纸,还附着一张便签,上面是水木的简短留言。

“能一起看烟火是缘分,希望你能收下这部小说,不用归还。祝你往后的旅途也一路顺风!”

原来是小说啊,我翻看了一下。也许水木看了很多遍,也许还有别人看过,纸角有折痕,有的页面还有褶皱。这些应该一晚上就能看完了。

题目是“天空的彼方”,却没有作者名。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不是专业作家写的,而是想当作家的人写的。

在山里的乡间小镇,面包店家的女儿绘美因为找错钱,与一个叫“火腿君”的青年相识。刚开始交往,“火腿君”就考入了北海道的大学,两人开始了异地恋。绘美给“火腿君”写了很多封信,后来,她开始一段一段写小说寄给“火腿君”。也许是爱屋及乌,“火腿君”夸奖绘美的小说,却没觉得她能当作家。绘美自己也没想过。

不久,“火腿君”回到了小镇,谋得教职,跟绘美订了婚。正在这时,绘美收到了小学同学道代的联络,道代在上大学期间给人气作家松木流星当助手,绘美获得了去东京走上作家之路的机会。她开心极了,可“火腿君”和父母都反对。绘美曾一度放弃,某天却又突然发觉梦想还是难以割舍,就像离家出走一样出了门。她在火车站看到了“火腿君”的身影……

故事到此结束。内容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最近,我也渐渐开始去看人气电视剧和电影,读大家热传的书,那种以暧昧的方式结尾,让读者自己去想答案的作品变多了。比如在倒数第二集结束之类的。我不太喜欢这种类型,就像是作者害怕别人批评他的行为和想法怪异,才为自己留了一条退路。他既可以说艺术不拘形式,要为读者留出想象空间,就算有人说他作品无聊,他也可以推卸责任说是那是因为你自己给出的结论无聊。

我希望能有个正经的结局。通过对结局的理解,作者和读者能得以交流,也能以此判断是否投缘。

只是,说起投缘,如果这是绘美的手记,我不会喜欢绘美这个女人。她总是以一种被动的姿态,跟优秀的青年邂逅,还得到了成为作家的机会。就算这是事实,我也不喜欢她的写法。字里行间都是自己被“火腿君”所爱的从容。还有,她明明不想成为作家,心里却很得意,好像是陪朋友去试镜,自己却被选中了一样。在绘美心中,自己被选中是理所应当,再正常不过的。

在鱼和熊掌之间的艰难选择……就让她一生都为这个犯难吧。这种人,无论选那条路,都会草草度过幸福人生,只有在跟人倾诉时,才会像悲剧女主角那样泪眼汪汪地诉说“当时要是那么做就好了”。而这又会成为她活力的源泉,为她的人生添彩。

——把男女主角对调怎么样?

如果我是编剧,要把这部作品拍成电视剧,我可能会这么做。

“火腿君”没做错任何事。他认真地学习,考大学,回到有未婚妻的家乡,找了份踏实的工作。他并没有彻头彻尾地否定绘美的梦想。他为绘美着想,考虑到现实的残酷,才给出那样的结论。

即便如此,绘美应该也会乘火车走掉。她会说,没有梦想的人,理解不了她的感受。电视剧的开头就从这个场景开始吧。“火腿君”一成不变地工作,也许几年之后,偶尔经过书店时会看到绘美写的书。书里面写着与自己相似的人物和记忆中的地点,他会在书中发现曾经与绘美两人对话的片断……

想到绘美与自己的人生确实曾在某点交汇,他流下几行眼泪,可第二天,他又会回归以往的生活。

今天你辛苦了。明天,也要加油——他会这样鼓励自己。

回家之后,我要买面大镜子。不,难得来北海道,就在这里花大钱买面镜框上有精美木雕花纹的高档镜子吧。要那种适合我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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